[book_name]引力 [book_author]李广田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26102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李广田著。初载《文艺复兴》1946年2月第1卷第6期,上海晨光公司1947年6月初版。小说中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抗日战争爆发前夕。一个叫做兰华的青年女教师,不堪忍受亡国奴的屈辱生活,并为丈夫参加的如火如茶的抗日斗争生活所吸引,冒着生命危险,携带两岁幼子,从沦陷的济南逃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四川成都,但得到的却只是丈夫留下的一封书信,告诉她,他已到“一个更多希望与更多进步的地方”去了。面临生活的窘境,兰华没有绝望,她决心循着丈夫的足迹继续前行。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画面相当广阔:从梦想到现实,从过去到未来,从城市到农村,从沦陷区到国统区,从家庭到社会。作品中塑造的人物也多姿多彩,个性突出,除主人公兰华和丈夫雷孟坚外,还有不屈的民主斗士洪先生,国难当头却仍沉溺于儿女之情中的庄荷卿,老练圆滑的女校校长,认贼作父的米绍棠,苟且偷生的温子升,以及性格各异的女学生群。作品反映了被炮火震醒了的一代知识青年,寻找救国救民真理和人生归宿的艰难历程。他们各自起点不同,人生经历各异,但如百川归海,最终都汇入民族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的洪流之中。小说发表后,曾出现过不同形式的日文节译本。1952年日本岩波书店出版了由冈崎峻夫翻译的全译本,并连续再版达11次。 [book_img]Z_14141.jpg [book_title]一 坐车呢,还是不坐?梦华在心里踌躇了一阵。“不坐!”仿佛在同什么人赌气似地,这样狠狠地下了决定。一辆空着的人力车向着她的面前走来,车夫向她望望又走开了,她却连头也不曾抬起一下。她本来是十分疲倦的,她心里的疲倦实在比她身体上的疲倦更沉重,更有压力,她真是连叫一部车子的力量也没有了,她的嘴唇紧紧地闭着,眉峰间凝聚了不少的忧郁。“我这是在干什么呢?这是我应当干的吗?”她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思索。 这是一条相当冷静的街道。年久失修的青石道路,是非常崎岖而又污秽的。将要落下去的大太阳从街的一端斜照过来,照得这里稀稀落落的人影子更显得凌乱了。她在这道上走着,却并不注意这时的街景,她在想着她此刻正不愿意想的事情,她甚至在心里背诵出了《内则》中的一些段落,这是她今天下午刚在班上给学生们讲过的: “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应唯敬对,进退周旋慎齐,升降出入揖游,不敢哕噫嚏咳欠伸跛倚睇视,不敢唾洟,寒不敢袭,痒不敢搔……” 她脸上的忧郁稍稍解开了一些,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就索性继续暗暗地背诵下去: “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授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男子入内,不啸不指,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 她自己觉得非常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东西?”而且,她虽然也还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很强,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也居然能背诵得出来?她立刻给了自己一个解释:未上课前既已细心预备过,刚才又在班上反复讲解过,而且,这些东西实在太好笑了,正因为这些东西的好笑,于是就很容易地记住了。可是当她想到这些东西的好笑时,她那几乎要晴霁起来的面孔上却又立刻罩上了一层阴暗,她还不知道在学生中间这些东西所起的是怎样的反应。她忽然记起了多少年前,在中学的时代,她的国文教员给她们班上讲《列女传》的情形,她这时候想起来还觉得又好笑又生气,可是她此刻却给人教起《内则》来了,她一面这样踌躇着,而《内则》的调子却还在她心里反复回荡,她还仿佛听到自己在班上摆出了正正经经的样子,拖开了悠长的腔调向那些女孩子们讲解时的声音,她觉得有些迷惑。她故意要试验着从《内则》的第一句背起: “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 她沉吟了一回,又沉吟一回,但是无可如何,下边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背诵不出来了。她有点焦躁,她的脚步不但不曾加缓,反而更加急促了,仿佛那应当用于记诵的力量,却用到了两只脚上。她索性一面走着一面翻开了她手中的《礼记》:“……笄总拂髦冠缨端绥绅搢笏……纷帨刀砺,……觿……燧……觿……燧……韠履著綦……妇事……” “什么!什么!”她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干脆把书一合,只是差一点儿不曾把它掷到脚下,她再也不想睬它了。她想:无怪乎女孩子们在听讲的时候要不断地皱紧了眉头。于是她想起了许多女孩子的面孔:忧郁的,怀疑的,而最多的却是木然的,可是也并不是没有微笑的。胡倩,不错,是那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子,她的丰满的面庞上一对大眼睛在微笑着。“你在笑些什么呢?胡倩?我想我可以了解你那微笑的意思。”她心里这样说。胡倩是最喜欢挑剔教员毛病的,可是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还有张文芳刘蕙何曼丽她们。张文芳并不笑,她的脸上罩着一片匀净,那匀净之下却又藏着多少颖慧与哀愁。她想起了许多为她所注意过的面孔,她觉得她们都为她所喜爱,青年人都是叫人喜爱的,尤其是女孩子。她真愿意多多同她们接近一些,她愿意从她们身上取得一些生活的力量,愿意自己也再变回到年青去。而且,她想,她之所以肯来到这敌伪统治的学校中教书,也许是为了这些青年,也只有在这些青年身上,她才能找到一种工作的意义。可是不行,她又不敢对学生们有太多的接近,她现在已听到了谣言,似乎有人已在说她的闲话,有人在议论她,甚至说孟坚在后方如何如何。尤其可怕的是石川那个最长于侦察的老处女,还有犬养。她相信学生们对她很好,她们了解她,知道她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中,学生应当知道她并不乐意讲《内则》之类的东西,只是不得已罢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要弄到“不得已”的地步呢?她再也想不下去,这已是她想过千遍万遍的问题了。 她只顾埋着头走着,而且越走越急,她的疲乏已渐渐消逝,匆促的脚步使她几乎碰到了一个老妈妈身上。她抬起头来才知道已经到了应当转弯的地方,她向太阳下去的方向望去,西天是一片红霞,灿烂辉煌,好象一片锦绣。道旁一块平地上生着一片柔嫩的小草,这一片刚在萌发的春草,为晚霞所照耀,那颜色既不能说是鲜明可也不能说是黯淡,是一片喜悦,也是一片忧愁,那简直是大地黄昏的一片叹息。此刻她也看见那些排列在远天的山峰了,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在暮色中显出无限苍茫,她忽然想起孟坚的一封来信,她想:他此刻大概正站在汉江边那座山城上,看落日,听江涛,看无边无际的山头象弥天漫地的世界坟墓,他也许只想到我此刻正在家里给孩子吃奶,却不知道我在这道上胡思乱想,他甚至还不知道我已经在这样一个学校里教书,他走得太远了,远得比实际上的遥远更遥远,远得不可以里计算,她想起她那案头的一本地图,她常常在灯下迷失于山水渺茫的地图中。可是此刻她确乎应当赶快回去,也许孟坚又有信来,而孩子一定也要哭着找妈妈,孩子的姥姥一定抱了他在河边上等着了。 最后她终于走到了河边,河边上空无一人,只见河水默默地流着。她走入第一进院子,听到房东毛家的屋里正有人谈话。她回到后院自己的住处,看见姥姥在抱着孩子拍着,哄着,小孩子显然是刚才已经哭过。 “快来抱!快来抱!” 她已经伸出两手预备接过孩子。孩子见母亲回来了,猛然翻起身来吵着要妈妈。可是姥姥却很快地阻止了她: “先不要抱孩子,先到毛家去看看,刚才来了一个姓庄的,说是昨天刚从那边回来,是孟坚的同事啊。” “郧阳来的?”她忽然惊叫了一声,简直象在做梦,一时之间竟感到手足失措。 “是啊,听说昨天刚到,”姥姥说,“他来看毛家,也来看你,刚才你不在,就不曾到咱们后院来,你快去看看就是了。” 李嫂把灯拧开了,把桌子用抹布抹了一番,本来是预备立刻开饭的,此刻却又只好暂缓一下。 她走到里间,放下了手里的《礼记》,取一把刷子在自己衣服上急忙地刷着,又在镜子面前稍稍拢一下头发,心里忐忑地跳着,向孩子说一声:“回头再抱你,乖。”便折回到前院去了。 她的心在剧烈地跳着,她的脚步非常轻快,她仿佛惟恐惊动了什么似地用轻飘飘的步子走着,实在,她此刻感觉到的也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她觉得她正好象面对着无底的大海而立刻就要跌落下去。“为什么庄荷卿能回来,孟坚不能回来?”她只是想到这么一个问题。走到了毛家的窗前,她立在窗下踌躇了一回,她听到人家正在切切地谈话,而且屋里是黑暗的,连电灯也还不曾开,她不知她是否应当闯进去,可是就在顷刻之间,屋子里的低语却已被她听清了。 “真是可怜啊,他不过只病了三天就完了!” “才三天!”这分明是毛老太太的声音。 “因此好多人都觉得在外流亡不是办法,都想着早日回来。” “那么关于他死了的这个消息……” 毛老太太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她在窗子外边已经站不住了,她感到晕眩,感到有一种极大的力量要从她的胸中口中以及眼中爆发出来,她不知道她是怎样回到自己屋里去的,她象阵旋风似地扑到了自己的床上,什么人也不理,伏在枕头上就哭起来,而且竟呜呜地哭出声音来。 “什么事啊?话也不说一句?” 等姥姥问来问去什么也问不出,知道那姓庄的一定是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也不管孩子在一直嚷着“妈妈抱,妈妈抱”,便一股脑儿把孩子交给李嫂,自己整了整衣襟跑到前院去了。李嫂接过孩子想指着灯光哄他看“亮亮”,可是孩子却还在嚷着找妈妈,他在李嫂身上打着闹着地也哭了起来。 不到几分钟工夫,姥姥就回来了,一进房内就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看,你这算什么人?不明不白瞎哭一阵,幸亏人家姓庄的不曾到后边来。听毛老太太说,姓庄的说一个姓钟的在那边病了三天就死了,毛老太太还向他问到孟坚,说孟坚很好,叫咱们可以放心。毛老先生不在家,人家又不知道你从学校回来,谈了一会就走了,说是过几天再来看你。” 姥姥说完了这套话,就使气地回头来抱起了孩子,并吩咐李嫂道: “赶快开饭,看已经多么晚了!” 可是今天的晚饭梦华就终于不曾吃。她自然是不哭了,她失悔她刚才错听了姓庄的话而闹了一场虚惊,不过,她还不能完全相信姥姥的话,她仍不能不感到悲哀,她想:既然人家庄荷卿能够回来,为什么他就不能回来?既然人家能通过防线,能漏过敌人的检查,他为什么就那么怕事?假如他也和庄荷卿一同回来了那又多么好?假如他也回来了,今晚上的晚餐该是一番什么景况。她越想越气,最后她猛然从床上翻了起来,从姥姥手里夺过了还在哭着的孩子,什么也不说,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去了。 [book_title]二 昨天晚上梦华睡得很迟,她心里乱得象一团乱丝,但是又没人可以告诉。年老的母亲对她自然是很体贴的,可是有些事情却也不容易谈得来。老年人一天到晚只知道看顾孩子,疼爱孩子,等孩子睡了,或者偶尔把孩子交给梦华或女仆李嫂外,便忙着去念佛,一个人跪在佛像面前,“南无南无”地念个不休。她第一先为那流亡在外的孟坚求福,再替家里大人孩子求福,还要为地方安宁许下心愿,可是她对于一切事都无主张,她不能替梦华出一点主意,也不能帮着她解决什么问题。她偶然也向梦华发作一点脾气,那大半都是为了梦华不能周到地照顾孩子,或嫌恶梦华一天到晚发愁叹气的缘故,但是看了老年人生来的那一脸慈祥,那对于孩子的辛苦抱抚,梦华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让老年人求老年人的安心,让一切痛苦都由自己去咀嚼好了,至无可如何时,也只能抱着自己刚学说话的孩子,对着那无知的小脸数说一阵。这孩子是她生活中惟一的慰藉,可也正是为了这个孩子,她才得接受这份无告的痛苦。照平常素日的习惯,每天晚饭之后,照例是大家说一阵闲话,也许桓弟从公司里回来看看了,便说一些市面上的消息,说一些敌人和国军作战的情形,然后把孩子交给姥姥,自己便坐在灯下,去作自己的事情,一直作到困乏时为止。可是昨天晚间却不然了,她不把孩子交给别人,却直抱在自己怀中,孩子要下来试着脚步去找姥姥,她也不放。她让孩子在许多人的像片中指出爸爸,并叫他一再地叫着“爸爸,姥姥,妈,爸爸,姥姥,妈”。她很得意于孩子的记忆,虽然孩子还不曾见过爸爸,可是已经能认得爸爸的像片了。她用种种方法逗得孩子咯咯地笑着,看了孩子的笑脸,她自己也笑了,一直等到孩子睡下,屋子里完全寂静了,李嫂睡了,姥姥也早已念完了经去休息了,她自己才又落到无边的寂静中。她在茫然中听到有人在用力关闭大门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紧,那么急,仿佛是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拒绝什么人闯进来似的,那声音使她心里震动。虽然这地方沦陷已经这么久了,虽然孟坚在沦陷之前便已走开了,而且走得很远很远,已经完全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可是她还永远保持着一个痴想:门关起来了,他到外边去了,仿佛他是去访一个朋友,或是去买一件东西,夜深时他怎么回来呢?我可是坐在这里给他候门吗?其它地方的灯都已熄灭时,自己面前的电灯却越显得耿耿地发着白光,照得满屋子白闪闪的,象在霜里雪里,看看自己的影子,听听孩子均匀的呼吸,终于还是拿过学生的文卷来开始批改,也许已是半夜了,自己还在同自己的疲倦斗争着,直到睡在对面房间里的姥姥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并且说道:“太晚了,还不给我睡去!”这才于静静地端详了一阵孩子的睡脸之后独自睡下。 早晨,天色刚刚明亮起来,她就已经醒来,而且醒来得非常突然,仿佛是被什么惊醒了似的。因为今天是星期日,学校无课。昨天夜里入睡时她还立志道:“明天非睡到八点不起!”然而她现在已经瞪着两个大眼,想再闭也闭不上了,她在思索着一个梦境,她明白她是因为那个梦境醒来的,但梦境已很模糊,仿佛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随着欲曙的天色,雾气渐渐退隐,梦中事物已不可捉摸,她沉思了很久,她听到孩子的匀静的呼吸,于是回过脸去望着孩子的脸,孩子睡得沉沉的,闭着的嘴唇显得更突出了一些,“真象!”她心里暗暗一笑,于是夜里的梦境完全现了出来,但她却不能断定那完全是梦,因为她所想起的大都是当孟坚最后离去时的情形,梦境与事实混在一起,叫她无法分辨。她记得是他回来了,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呢?是从郧阳,还是从他们以前住过的泰安?她记不清。他脸上带着仓皇的颜色,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他突着嘴唇,那嘴唇象用金属铸成的一般,在凝定之中含着不少的力量。他仿佛在同谁生气似的,她又看见他脚上穿了已经破得不象样子的鞋子,破鞋上满是泥土。她明白了,这是他曾经来信说过的:“我们每天步行百十里,我们走在荒凉的山谷中,道路是窄狭的,满铺了碎石子,走起来真如同攀登一座刀山。我的鞋子完全磨破了,有时又须穿过荒草地,有时又须踏过泥潭,……我们的道路是艰苦的,然而我们的行程是快乐的,因为我们的前面充满了希望,你不能听到我们响彻在山间的歌声,真是遗憾,而且,每当我看到一处佳丽的风景,我就不能不想起你……”她一面想着梦境,一面却记起了他来信中这些言语。她记得她曾问他: “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回来了是因为就要走开!” “要走开为什么还回来?” “我要你一同走。” “为什么?” “因为敌人就要到了,我不能叫你留在这里受罪。” “我不能去。” “为什么?”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经不起折磨的生命。” 于是他的脸色变得更严肃了,他的本来就非常黯淡的脸上更添了愁郁,他的嘴唇突出着,在忍耐着一种不易抑制的抖动。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断然的说: “好吧,我不能勉强你,因为我们这次流亡一定很苦,我怕你受不过,但终有一日,你必须从这里离开,你必须和我同在。” 他说完了这句话,站起来就去了,也不看大人,也不看孩子,什么人也不招呼。他走得那么冷,冷得不象一次离别,竟引不起一点别离的情绪。他还说:“我必须马上走开,因为这已是退出济南的最后一班火车了。”及至他已大踏步跨了出去,她才觉得情形不对,她想:你这一次走开岂不是没有回来的日子了吗,除非是抗战胜利?你要去干什么呢?你真是要去打游击吗?打游击又何必流亡出去?你平日开玩笑,不是曾经说过:“好的,你不愿同我走,等我作了游击队回来把你劫出去吧!”今次他却并未这么说。她还忘记问他:泰安城炸得象什么样子?投弹的时候你躲在什么地方?我们的东西可都炸光了?这一切,她都应当问问,然而他走了。她恍然大悟,她急步赶出来,当她赶到大门时,正是他跨出大门的时候,她正要跨出去,而他却猛然把门一关,几乎把她碰倒,她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而且就在立刻,她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她心里想:“他走了,坐了最后一班车。”于是她就在悲痛中醒来,遥远的火车声还在她的耳际留着余音。梦中的汽笛是响向南天的,而醒来后所听到的却明白那是开往北平的。“游击队破坏铁路的消息一再传来,然而敌人统治下的火车还是照常开行。”她心里这样念了一句,心里感到无限的烦乱。她想,万一那梦境是真的就好了,她也可以同他一块坐了最后一班车到他所去的地方,无论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受些无谓的气就行。然而梦境又如何能变成事实呢?他半年来一再地来信叫她走开,叫她去找他,但她如何能走得开呢?一个女人,拖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冒着种种危险,万一被敌人检查出来怎么办呢?她有种种理由不能走,她就一再地回信说叫他回来,哪怕回来看看再接她出去也可以。如今,人家庄荷卿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应当去找庄荷卿打听一下!这个念头使她兴奋,她再也睡不下去,她看看孩子还在睡着,就独自从床上起来,匆匆地漱洗过,恰好那个每天早晨卖油条的老头也来了,梆子也不敲就照例送了烧饼油条来。 “这几天风声很紧啊,说是……” 老头儿总爱传送一点这类消息,可是今天她没有打听这些的兴致,哪一天风声不紧呢?大家都生活在暴风雨里边,就没有方法不听到震耳的雷霆。她不愿多说话,匆匆忙忙地吃着,喝着暖瓶里的白开水。她听到那个卖油条的老头在院子里同李嫂切切地谈着,只看见李嫂的表情一会紧张又一会松弛地在变化,她觉得有些厌恶。 姥姥早已念完了经。她对姥姥说明了她要到洪太太那边去一下,也许就从洪太太家转到庄家去。当她抓起了手提包已走到庭院中时,忽然李嫂在屋里高声嚷道: “小姐,晌午可回来吃?” 接着就听见姥姥“嘘”了一声,那意思自然是不叫李嫂这么高声嚷,小昂昂还正在睡着甜觉呢。李嫂不再作声,而且连一举一动都变得轻轻悄悄的了。她在院子中间稍稍踌躇了一下,皱一皱眉头,什么也不说就走出了大门。刚刚迈出门限,却又碰到桓弟,他带着不安的神气,悄悄地低声说: “姐姐,孟坚有信来被查了,回家来看吧!” 她怔住了,心里立刻紧紧地缩了起来。他们本来是要折回屋里去的,她却忽然一把抓住弟弟低声说道: “不要到里边去说,免得叫娘知道了不放心,我们就在这里谈谈吧。” 弟弟从口袋里取出一封已经拆开过而又由敌伪检查机关重封起来的信,战战兢兢地递给姐姐,并且说: “孟坚的信以后恐怕不能再由公司里转了,公司里很不高兴,幸亏这公司与日本人有关系,还可以通融,不然怕出大乱子,据送信人说:‘来信人思想不正,收信人也要受处分呢。’” 她的手有点打颤,眉头紧紧地锁着,默默地读着孟坚的来信: “……你为什么老是生活在过去的事物中?把脸抬起来,向将来看看岂不更好?假设你能时时以将来为念,你的全盘生活都会完全换一个样子的。让过去的都过去好了,已经毁坏的不能重新完好,除非我们重新创造;已经忘记的就不要再去追寻,只追寻旧梦,就不会有一个明日……你还老在痛惜我们毁在泰安的东西,这未免太好笑,你却没想到我们这一代人所损失的那些更宝贵更重大的东西!你却只在想着几篇故纸,几件小摆设,几件家具……我不许你想到这些,我愿意你想想别的……你还一再地劝我回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糊涂到这种地步,我回去干什么?我不但不能回去,而且我也许就要走开,因这地方又要不能安居了,我们的脚永是踏在危险的边缘上的,我们要到四川去,我也许从四川再去云南,再不然就去……我要你出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假设你最近不能来,你将来就必须经历更多的困苦。……不错,有人是已经回去了,我相信他已见到你,但我不能学他,我们完全不同,我们完全是两路人,你不要认为他回去就认为我也一定可以回去,你应当去问问他路上如何通过,好作为你出来的参考。……至于你们的生活,我想你如能照常把家馆教下去就可以,这比你们从前在家里替人家工厂中缝袜口好得多,那不过是一种消遣,或者说是一种掩饰,既不能维持生活,又不能有任何意义……至于你说的教某某学校,我以为那绝对不可以,我甚至可以说不准你那么作,这理由不必说,你当然明白,你留在那里已经是错了,怎么还能再去作那种绝不应作的职业,你想想将来,你就可以明白了,你不要认为那种局面是可以支持下去的,绝对不能。……我近来很好,可以放心。我希望得到你答应我的回信。……” 她急急匆匆地读着,并没有一字一句地看过去,她只是拣选那些被敌伪检查员画了红笔的地方,她不说话,她要说的话不能对桓弟说,她决定写一封长信去骂他一阵。“简直是对我开玩笑!”她恨恨地想。她把信揉成一团,放在自己手提包里,坚决地告诉弟弟说: “千万别叫娘知道。以后写信叫他格外小心就是了。” 她望着桓弟走向内院去的背影,又稍稍沉吟了一回,然后才丧魂失魄地跨出了大门。 她沿着小河走着。高高升起来的太阳照在河面上,稍远处波光闪闪,仿佛使她有点晕眩的感觉。河里漂着冬夏常青的藻草,那藻草的叶子细而且长,在水波下摆来摆去就象无数条绿丝带,那种漂动的姿态使她爱,可是今天,她在微微吹着煦风的河上走着,脚底下轻轻的仿佛自己已没有任何意志似地,自己也正象那水里的飘带一样了。她本来是要找洪太太的,她要去约她同去找庄荷卿,此刻她却仿佛连这个意思也模糊了。她只是向前走着,慢悠悠地沉默地走着。她的道路是远的,但她却想道:“好吧,愈远愈好,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无穷。”仿佛要去访一个永远见不到的友人似地走下去,她只是愿意走一条无穷无尽的道路。 她一直拣那些幽僻的小路走,太阳快要直晒到她的头上来了。仿佛是偶然来到似地,她终于来到了洪太太的门口。大门闭得很紧,主人该是在家的,她刚要叩门,却听到远远地有人喊道: “雷太太等一下,雷太太等一下,我来叫门好了。” 她向街道的两端张望了一阵,她看见一个女人向她招手,那女人穿着蓝布短衣,身上负一个白色的东西,那白色东西的重量直压得她直不起腰身。从那声音,从那圆而大的脸孔,她看出有点象洪太太,但她今天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怪样子,她今天简直象一个女仆,象一个舞台上的角色,那人越来越近,而且那人自己哈哈地笑起来了,笑得肆无忌惮,连行路人都觉得奇怪,一点不错,正是洪太太。 “今天买面来,你看,弄成这个鬼样子!” 她一面笑着,一面抓住了梦华的手。虽然是初春天气,因她负了一袋子面粉,又跑了远路,已经两腮绯红,汗流如注了。她急促地叫着门,门开了,开门的是洪太太的女孩,一个很壮健的八九岁的小姑娘。 “奶奶怎样?没有事?”她问。 “没有,奶奶好好的,她知道妈买面去了。”小女孩回答,随即又把门关起来。 “去告诉奶奶,说妈已经买了面来,今天可以吃面了。”她这样吩咐着,回头又对梦华说: “请到我屋里坐,这几天妈的病沉些,还是不必见她。家里幸亏有这个丫头,不然我简直出不得门了。” 把客人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还不曾把面袋放下,就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一口气说出来似地,开始说道: “唉,真不容易,为了吃一袋面简直把命拼上。你看我挤得这样子,我知道这不是赴宴会,就故意换了这么一套破衣服,你笑吗,你看我可象个老妈子。真是,这年头,思远如再不来信,不管我们的事,我就给人家当烧饭的老妈子去了。” 梦华觉得要笑又笑不得,要想把来访的意思说明,可是一直远得不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她此刻正想问问洪先生可曾有信来,然而她终于找不到一个插嘴的隙缝。 “这年头真叫人活不成了,起初鬼子只统制大米,现在却又统制洋面,两个面粉公司都被他们霸占过去,将来恐怕连杂粮也不能随便买卖了,真叫人活活地气死!” 她一面生气的说着,一面用一把笤帚在自己身上前后左右的扫拂,扫完了,又用一块手帕用力地揩着涨红的脸孔,然后又急急忙忙去收拾凌乱的床铺,她把被子折了又折,又用那笤帚在床上用力打扫,同时又在不住地说着: “我这里简直象个猪窝,真叫你笑话,今天早晨忙着去买面,连甚么都顾不得。思远在家时这样哪能成,他顶爱干净了……你看,我连白水也不让你喝一口!” 她从暖水瓶里倒出一杯开水,放在客人面前,早又继续了她的话锋: “这年头吃饭都吃不到了,别的更是顾不得,”她用力坐了下来,愤愤地说,“就看鬼子们定的这规矩吧:一家五口的人十天才能买一袋面,买面的条子由警察按户分派,买面的日子也是定好了的,这就有许多困难发生了,譬如一家不足五口人怎么办呢?不是永远买不到面了吗?指定的日期没有钱不能买,家里没有闲人也不行啊!老百姓吃袋面真够麻烦,又得有钱又得有人,还得有闲工夫。不够五口人的要和街坊邻里去联络,两家合买一袋,回来两家平分,你看这够多麻烦!还有那些丧尽了良心的汉奸,领来了买面的条子再抬高价钱卖给那些特别急需的人家。就是面条子到了手,面却不一定买到,一个公司一天只卖五千袋,因为公司的院子里只能容五千人。譬如今天,我认为我去得最早了,我出门的时候天才放亮,可是那里早有几百人在等着了,听说远处的人还须前一天到附近亲戚家来住着等呢。我今天早晨去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带,我是豁着去挨饿的,就尽着耐性等好了,有些人是带着干粮去的,等得饿了,就在人堆中吃起来,因为既然要在那里等,就不能出来吃饭,出来以后想再挤进去就不可能了。所有几千买面的人都挤在那大院子里,若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也许想转转身,活动活动,叫鬼子看见了劈脸就是一鞭子,面还不曾买到,便已被打得头破血出,你有什么理可讲!这就叫作亡国奴的滋味,我虽然没有挨打,可是我也尝到这滋味了。鬼子的命令没有敢不听从的,鬼子喝一声‘坐下来!’大家哗啦一声都要坐下,就是穿高跟鞋的,穿漂亮大衣的都只好坐在脏地上。唉,这年头,家里没有男人处处困难,遇到这种场合就不知得受多少委屈,今天我就看见一个极其贫苦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哇啦哇啦哭着的孩子,也不知等了多久了,最后终于轮到了这个女人,卖面的人顺手把一袋面向她肩上一扔,没有扔准,扔在了地下,把袋子口摔开了,等女人把袋子抱起来时早已只剩了半袋,那女人背着半袋面,一面嘴里嘟囔着,一面向外挤,却又无端地被鬼子抽了几鞭子。正当我买了面出来时,我还听到这么一件事,这件事慢说叫我看见,听听也就够吓死人了:说是当公司才开门放进的时候,还没有维持好秩序,一个大姑娘挤在人群里不得进去,鬼子开玩笑,把她举起来亲了个嘴,气得那姑娘照着他脸上打了几个耳光,这一下可把鬼子打恼了,照准她肚子上就是一刺刀,那姑娘鲜血直流,听说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她痛得在地上滚着,一直滚到公司门外的河里,唉,真是惨极了,可是也好,到底还打了鬼子几个耳光!……” 她比手划脚一口气说到这里,却丝毫没有疲乏的样子。她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上房里喊“妈妈”的声音,她向客人说一声“请等一下”,就跑到上房里去了。 梦华自己留在屋里,觉得心里非常紊乱,刚才洪太太说的那个女人被刺出肠子的惨相在她眼前表演着,她甚至想道:“假使我就是那个姑娘……”她想到这里,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 “老人家简直想儿子想糊涂了,”洪太太从上房里回来时低声说,“她每天不知问我几次,就好象她的儿子来了信我故意不告诉她似的。” “这也难怪,老太太上了年纪,又在病中,当然想念儿子的。”梦华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机会。 “可是想儿子也不行啊,不管家里怎样,他远走高飞,连封信也不来,叫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她两只手掌用力一拍,用急促的口吻这么说。 “那么洪先生一直没有信?” “没有,”她截然地回答,摇了摇头,“人家的时间太宝贵了,写封信不误了人家的事业?平日在家,动不动就是革命啦,斗争啦,坐在家里总有大话说,现在这年头,他当然更有话说了。谁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说句笑话吧,男人们都是些靠不住的东西!” “可是……”梦华的话未曾说完。 “可是什么?这不是逢场作戏,不负责任,哪怕是个女叫化子,只要年轻漂亮就行,他哪里还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有时候本心不愿这样,然而弄假成真,无法摆脱,不能自主!不然为什么连个信也没有。说起来,我倒想请你写信时问问雷先生呢。” 梦华趁此把今天早晨来信被检查的事情告诉了洪太太,她甚至仿佛开玩笑似地说道: “还托他打听!打听什么?他们还不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可是,我几乎把要紧的事忘了,我本来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庄荷卿从郧阳回来了。” “唵,是真的?我不信!”洪太太瞪起一双大眼睛。 “昨天我差一点不曾看见他,他到我们那里去过了,当时我还在学校里不曾回家。”她的话多少有点含糊,她心里觉得紧了一下。 “人家居然回来了,我们那个却连信也没有!” 洪太太说这话的声音变得很低,顷刻之间,居然也显出了十分软弱的神情。梦华心里想道:“唉,到底是女人啊,连洪太太这样大说大笑达观自在的人也难免如此。”她掩饰自己心里的扰乱,却故意装着奋发的样子说道: “我们明天去找庄荷卿谈谈可好?问问路上的情形,说不定将来咱们就找他们去。” “找去?那你也许能作到,我可不行,你看老人家病在床上这么久了,我如何能不管,如果我一旦走开了,人家才更有话可说呢。” 梦华最后把钟天祥在郧阳病死的消息也告诉了。 “那么我们明天就去找庄荷卿。” “好的,明天见。”梦华告辞了出来。她仿佛获得了什么新的力量似的,用坚决的步子,一气走回家去。她走进大门时,正好遇到毛老先生在院子里散步,他的脸上本来是表现着一种冷然的愁郁的,一见梦华进来,却忽然强作着微笑问道: “礼拜天还到学校?”继又换了话题道: “可曾看见庄荷卿吗?听说……” 她匆促地回答道:“正想明天去看他呢。” 又交换着谈了几句各人学校中的情形,老先生最后叹息道: “如今的事怎能认真,为了生活,就马马虎虎干下去好了。” 她对于这话,并无回答,只是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 [book_title]三 几乎是同时,她们都被枪声惊醒了起来。 “枪声!”梦华低声说。 “枪声!”姥姥也在低声回答。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穿衣服和举步的声音却仿佛显得特别刺耳,特别洪亮。她们很快地都聚拢到了屋子的中间,在佛堂面前,拖着鞋,还用颤抖的手指结着腋下的纽子。 梦华今天是应当早起的,她必须在八点钟以前到学校去参加那每星期一次的朝会,她必须以极其痛苦的心情去听石川或犬养的讲话。“日支亲善”,“东亚新秩序”,……终归是这么一套。她早晨一醒来便想起了这些,这些都是笼罩着人们心灵的魔影,她想到这些,便觉得这一天的生趣都没有了,其实岂止一天!她在学校里就竭力避免遇到这些魔鬼,然而每礼拜一早晨却是不能不见到他们,而且还要听他们的胡说白道。可是,今天,今天,哪里来的枪声? “这难道真是——” 她一句话不曾说完,又好象忽然想了起来似地问道: “娘,桓弟呢?昨天晚上不是没有走?” 正在这样问着的时候,桓弟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而后边还紧跟着李嫂,这时候就恰巧有一颗子弹嘘然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姥姥低声骂道:“作死啊,你这两个鬼!” 桓弟昨天夜里不曾回公司去,他今天早晨醒得很早,本来预备一起床就赶快回公司的,但他一听到枪声就跑到了前院,顺便叫起了李嫂。他们两个跑到了大门洞里,看见大门还在紧紧地闭着,而且比平日还更多了一根顶杠,他们知道一定是毛家在作着一种意外的准备。当他们正在那门里急得无可如何时,就听见毛老先生在屋里说道: “桓弟,千万别开门,大概是游击队又来攻城了!” 他同李嫂从门缝里向外望了一阵,什么也望不见,又把耳朵放在门缝上向外听了一阵,只偶尔听到奔跑的脚步声。他很想探听一个明白,但最后还是由李嫂强拉了回来。 “你听,你听!”梦华兴奋而又胆怯的说。 在静穆中,枪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了。 “怪不得今天早晨这么静啊,”桓弟嗄声说,“我早就醒来了,我心里就觉得有点奇怪,鸡也不叫,狗也不咬,静极了,卖杏仁茶的,卖菜的,什么叫卖声也听不到,连那个每天早晨来卖烧饼油条的老头子也不曾来,仿佛整个济南的声息都停止了似的,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就听到了枪声,那时候娘和姐姐都还不曾醒——” 他说到这里,正要回头看看姥姥,却不知什么时候姥姥已经跪到佛堂面前不出声地念起佛来了。他笑了笑,正要说下去,这时候忽然外边起了一阵喧扰,呼喝声,厉骂声,奔跑声,马蹄声,枪声越响越紧密,而在这些混乱的声音之中,忽然听出一句: “中华民族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清楚极了,就仿佛是在他们的窗外,不,简直就在他们耳边,在他们心里,他们不自觉地象触了电一般,浑身震抖了一下。李嫂虽然并未听懂,但她也知道是自己人来了,来杀鬼子了,她不知怎么好,终于跪在姥姥旁边,也默默地祷告起来。 忽然一阵枪声,就仿佛响在他们的房上,仿佛有人站在他们房顶上开了火。隔一条河在他们房子对面就是城墙角。桓弟心里想了一下,在心里笑了一下,又仰头向山墙的高窗看了一下,他有了主意,他想往外院去搬梯子,被梦华阻止了,他把一张吃饭用的桌子拉到窗下,又把一把椅子搬上桌子,不成,还是太矮,他又把一个方凳按在椅子上,他上去了,他把窗纸一把撕破,又把脸贴在窗上向外望去,他不说话,他的呼吸非常紧促,梦华本来是在下面呆望着的,并且给桓弟扶着桌子,以免那桌子摆动,因为那桌子,以及那桌子上的椅子凳子,也仿佛兴奋得颤抖起来了。她当然急于要知道弟弟所看见的一切。桓弟正要说一句: “快来看,是咱们的人!” 却被小昂昂的哭声给打断了。 梦华急忙用轻快的步子跑到自己屋里,一把就把孩子抱起,孩子看了母亲脸上紧张的样子,先已不哭了。她给孩子胡乱的穿着衣服,连纽子也不扣,带子也不结,只用一条小被子包起孩子的身体就抱了起来。而且还把嘴凑在孩子耳朵上,仿佛对一个大人说一件秘密一样: “乖,别哭,别哭,游击队来打鬼子了,来替宝宝打鬼子了。” 小孩子果然不哭,也不叫,好象他也意识到了当前的空气之严肃,而且他特别清醒,也不再象平日一样:每天早晨醒来了,必须在床上躺一回,吃一回奶,或者两只小手捧着奶玩弄一会,而且还得叫一番“姥姥,爸爸,妈”,还得叫姥姥来看着,来哄着,还得揉一阵眼,打一阵呵欠,他今天完全象个懂事的大人,他在注视,在倾听,他望见了舅舅,他觉得奇怪。 枪声。小孩子也听到了枪声,他用探寻的眼色向四周望了一阵。 “快来,快来!” 她居然抱着孩子攀上了桌子,桓弟俯下身子来拉她,并且兴奋地说: “快看,咱们的旗子!” 也不顾桌子椅子的颤抖,也不顾孩子的重量,更不顾外面枪声的紧张,她攀上去了,她攀住桓弟的肩膀,她的脸紧贴在窗上,可是在桓弟和她的脸中间,还给小孩的脸留了一个空间,他们三对眼睛向外注视,向高处注视。 国旗正在高高的城角上飘摇着,映着朝阳,颜色鲜明极了。“母亲,母亲,我很久没有看见你了!……”她心里象闪电一样这样念了一句。她的眼泪在眼眶中充满了,她看一看桓弟,仿佛要对他说一句什么重要的话,可是看看他眼睛的湿润,也就无话可说,她竭力使孩子也注视那旗,那鲜红的旋风,而孩子也居然看见了,孩子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微笑。 “咱们的旗!咱们的旗!” 她正在用手向外面指着,一低首间,那旗子就不见了,城上一片如雨的枪声,有子弹向窗子这面飞射,他们急忙从上边下来。他们的耳朵里响了一阵隆隆的声音,仿佛大地在跳动,接着是紧密的机关枪声,叫号声,呼喝声,整个的城市在混乱中,以后就渐渐地静下来,枪声远了,稀疏了,偶尔还有几声较近的枪声,那声音显得特别尖锐,孤单,仿佛只是一种余音,一阵暴风雨的最后持续,最后的几个雨滴,几个树叶的摇动。 他们觉得很空虚,他们默默无言。姥姥和李嫂也从蒲团上起来了,她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怕死的东西,抱着孩子还爬那么高,万一一个子弹!” 姥姥睁大了眼睛,把食指照自己女儿和儿子用力指了一下,接着,就抱过了孩子,要到里间去给孩子穿好衣服。当姥姥将要走进内间的时候,却又回转头来笑着低声问道: “可是把鬼子打完啦?” 他们不回答,只是摇摇头。 太阳已经上来很高了,照得一院子寂寞,大门并没有开动的声音。外面偶然有人大声喊“站住!”有脚步急趋声,于是有枪声停止了那脚步。 这一天他们就关在家里过了一天闷闷的日子。 早晨的天气本来是十分晴朗的,九点以后,太阳却不见了。天空渐渐阴暗起来,而且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人们不但不能出街,就是连房门也懒得出,大家都显得呆呆的,虽然心里也许有一种什么特殊的力量在随时准备一个爆发,可是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使人作为爆发的对象的。雨越下越大了,那沉默本身就成了一种压力,叫人感到有必须把这压力推开去的意向。李嫂是最不耐沉默的,她时时都在准备说话,可是她说什么呢?她忽然想起来了: “今天没有早点,连青菜也不能去买了!” 经她这一提醒,大家这才意识到直到此刻肚子里还都是空空的。 “什么早点不早点?大概都饿了,就先煮点稀饭吃吧。” 李嫂仿佛得到了解放似地,急手急脚地冒着雨到厨房去了。 姥姥抱着昂昂,说着一些为小孩子所莫名其妙的闲话,小孩子只望着窗外的雨线在出神。 “学校里今天当然不能上课?”桓弟忽然这样问。 “当然,明天能不能上课也难说,不过只要街上恢复了交通,明日是非到校不可的,不然就怕有人说闲话。” 姐姐有意无意地回答着,并又继续问道: “你昨天不回公司就不大妙,今天又不到,明天去了可知道会有什么问题?” 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管他妈的,干不成也就算了,不是为了生活,谁还喜欢去给汉奸鬼子们作事?我想干脆不如……” 他一句话未完,姥姥已经沉下了脸孔,用生气的眼色望着他说道: “你可又来了,好容易托人家毛老先生给谋得这个差事,却又这么胡说白道!” 梦华本来还想把洪太太买面的困难情形告诉桓弟,并且希望将来能在桓弟那方面替洪太太设点办法,免得她再去受那些困苦,——她昨天在洪家时本来就想把这意思说出来的,当时心里稍稍踌躇了一下,就不曾直说,心想,回家后问问桓弟再说吧,可是此刻就连自己弟弟也不愿再说了。她心里在想着另一个问题,她想着学校里的情形,她希望学校因今天的事变暂时关门,她以为有许多伪政府要人的女儿一定不敢再到学校了,还有几个东洋魔鬼,也许不敢露面了,学校里该是一团混乱。但是她又担心,万一敌伪要故意表示镇静,一切都照常,而她也必须照常去工作,而且还必须加倍地矜持,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不然就会叫人怀疑什么的。她心里乱得很。听到刚才弟弟和母亲的话,她立刻想起来的是当毛老先生介绍她到女师教书时所说的那话:“去么,反正是为了生活,不得已呀,只要有办法谁还肯去帮他们?”她想起那老人两手向两边一摆的姿势,表示出一种无可如何的苦衷,他还拿自己作为例子,说道:“你看我,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得出来作这份丑事!不是为了生活吗?其实假使雷先生在家,还不也是一样得出马?”她心里乱了一阵,又想起应该给孟坚回信,她想在信里骂他一顿,想再催他回来,只是踌躇着是不是应当把教书的事情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而且学校的卷子还未改毕,她似乎应当趁今天把卷子改出来,又想昨天约定了今天下午要去看庄荷卿的,当然是不可能了。她看了桓弟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椅子上仰脸看屋梁的情形,知道桓弟心里正含了一大包的痛苦。她为了要转换一下这空气,于是说道: “桓弟,你应当到前院毛老先生那里去谈谈,也许会有什么消息的。” 桓弟不言语。 “还是吃过稀饭以后再去吧,老先生也许还在歇着,反正早晨不会睡好。”这是姥姥的意思。 桓弟却连稀饭也不等,猛然站了起来,象十分恼怒的样子,跑到母亲房间里,倒在床上,用被子连头带脑的裹了起来。 “是我害了他,”梦华心里痛苦的想,“假使当初允许他走开就好了。”她也站了起来,无力地走向自己房间去。虽然昂昂当看见她起来时,在伸出两手喊着妈妈,她却连理会也不曾理会一下。 一夜雨,洗净了昨天的痕迹。早晨的太阳照得很明亮,很新鲜。大门开了,人们的心也开了,外面传来种种市声,一切如常,卖烧饼油条的老头也按时来了,七点半,他是这一带居民的活钟表。他接受多少大门里边的不同的召唤,而说着那同样的回答:“来了,来了。”他一手提一只长大的篮子,沉甸甸的,一手拿一个白色折子,那折子里充满了阿拉伯数字,那代表买者和卖者两方面的信心。 “烧饼啊,油哇——条!” 这熟悉的叫卖声走过了河边的巷子。 桓弟已经漱洗完毕,他急于要回到公司去,可是他要先打听一下。他跑到前院,正好看见毛老太太也在拣着油条,他微笑着说道: “毛伯母,您早。毛老伯可已经起床?” “他今天起得特别早,已经出去了。” 老太太回答道,并又指一指卖油条的,说: “他说街上已经和平时一样了呢。” 当她拿了两对油条走回自己屋子去时,桓弟就先去把大门闭了起来,然后才回来对卖油条的老人说: “来,来,来!” 老头子随他到了后院,就被几个人包围了起来。并且一齐低声问道:“怎样?你该知道一些!”他干脆把篮子放下,任他们自己且拣且吃,并且正如他们心里早已明白的,任他们问这样问那样。李嫂尤其显得兴奋,她甚至搬了一条板凳让他坐下,可是他又如何能坐下呢,他那已经折磨过六十几度春秋的身体还是非常壮实,他的眼睛放着既矍铄而又和蔼的光芒,他叹息着低声说道: “唉,难道这也是天意,是济南的灾星未满,不然的话,为什么咱们的队伍竟会接不上?真可惜,叫鬼子们给了个断腰斩蛇,首尾不相顾!” 他用惋惜的神色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他仿佛要把自己的嘴唇依次地接触到每个听他讲话的人。听话的人都默默地,却又是紧张的,在等待报告他所知道的消息。 “天刚亮的时候,我第一趟出来就遇上了。”他先向姥姥注视了一下,当姥姥微微点头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咱们的人是从南圩子门进来的,一进来就先把守门的鬼子砍翻了。当年的弟兄们居然还有认识我的,我一看是自己人来了,就请他们吃烧饼油条,可是这哪里是他们吃东西的时候!他们一直到南门里舜井大街,都是毫无阻拦的,他们很快地就摆开了阵式。那个领队的小伙子可真英武,看样子才不过十七八岁,他一手提刀,一手拿着盒子炮,这么一指,那么一指,队伍就散开来,那么快,又那么整齐。听说后边人还多着呢,不知怎么一来都给隔断了。这时候已经四门紧闭,鬼子兵一汽车一汽车地开了过来,他们就开了火。无奈咱们的人太少,当然敌不过鬼子,结果是杀的杀,逃的逃。不料那领队的小伙子却被捉住了,鬼子先把他的鼻子割掉,然后又用铁丝穿透了手腕牵着走。那领队的脸上早已血肉模糊,他却毫不含糊,一路走着一路只是喊道:‘我既进来了,就不想再回去,要杀要剐,老子听你们的便!’这真是个好小子!可是咱们的老百姓也不差,那些不怕死的铺伙,有胆量的老百姓,霎时间都把破板凳,破桌子,门板,床板,竖七横八地堆了一大街,卖铁壶的拿铁壶,卖磁缸的拿磁缸,凡是认为可以挡住日本兵车的东西,都拥到街上,等鬼子的兵车来了,结果轧得这些东西满街乱飞,还有那些被咱们弟兄们遗弃下的军衣,军帽,跑掉的鞋子,那样子真乱,也真是惨极了,接接连连不断,一条街成了一条血洒的河道,一直到东圩子门,咱们的人是从东圩子门逃跑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望一望正在连口不绝地发着啧啧声的姥姥,而本来是正在吃着烧饼油条的梦华和桓弟,却只是两手捧了已被咬过几口的烧饼而忘记了咬嚼。全屋子有片刻的寂静,小昂昂还在睡着,不曾发出半点动静。 “有一个小伙子,又疲乏,又害怕,完全傻了,东跑跑,西跑跑,好象‘鬼打墙’似的,怎样也找不到出路。鬼子在后头,眼看追上来,幸亏警察到底还是咱们中国人,看了那情形真是急坏了,猛然一耳光打在那小伙子的脸上,这一耳光把他打出了好几步远,他挣扎了一下,几乎摔倒,他立刻清醒了,这才逃向东圩子门去。 “还有一个开馍馍铺的,看见咱们的队伍进来了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他把他家里的馒头大饼都一齐搬了出来请弟兄们吃,大家见这情形也都乐得齐来送汤送水。这事情叫鬼子们知道了,说这个开馍馍铺的里应外合,将他全家人都砍了,两个小孩子活生生地劈成了几瓣,扔到了当街。 “听说,那个给咱们人做向导的是一个拾粪的孩子,他从千佛山的小路上把大队领了进来,还告诉他们哪里是驻扎鬼子的地方。后来鬼子兵将这孩子捉住了,全身脱光牵了走,有的用刺刀刺,有的用皮鞭抽,那孩子简直成了一个血人了。鬼子问孩子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孩子到底不肯说,只是一路惨叫。”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他仿佛在思索一件事情,最后他仿佛才猛然忆起似地,几乎是欢欣鼓舞地说道: “你们可曾看见?我想你们是不会看见的,我是说咱们的旗子。咱们的旗子就插在这里的城头上,就在你们的对面。那个插旗子的才真是个好小子,手脚真是快极了,城墙是那么高,他曲溜曲溜地往上爬,赶忙插完了旗子,连翻三个跟头就到了平地,可是他好象已经受了伤,走起来一瘸一瘸地……” “那么当时你在哪里?” 桓弟正想这么问一句,老头就翻开账本,敏捷地画了一个数字,提起篮子就往外走,他仿佛是专为了报告消息而来的。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道: “现在是什么也看不出两样来了,街上铺家都开了门,你想谁还敢不开门?鬼子们还要挨户搜查呢。” 他留下一阵沉默,几声叹息。一个乌鸦在房头上哇啦哇啦地叫了一阵,又飞去了。姥姥心里很烦,她骂道: “死老鸹,你来这里叫什么叫!” [book_title]四 “你为甚么老是生活在过去的事物中呢?把头抬起来,向将来看看岂不更好?”这句话在梦华的心灵中回荡得太熟悉了,当他们在一起生活时,孟坚就时常对她这么说,现在由于战争把他们隔开了,隔入了两个世界,他每次来信尤其爱这么说。然而这句话在两方面的理解中也许不尽相同,在孟坚方面是由于在信里说话不方便,便用了这句话代表了很多意义,暗示了很多嘱咐,而在梦华呢,却也许只是当作了一句很简单的话,就仿佛当年他们面对面以半真半假或似开玩笑似劝告的态度谈话一样,而梦华之所以这样不忘过去者,实在也还有它的更远的原因。 她的幼年时代是在一种非常安乐的环境中过来的。她的父亲是前清光绪末年的进士,由于多年居官,为自己妻子儿女预备下了很好的生活。她有一个大哥,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她的母亲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女子,她们姊妹都承受了这种好性格,尤其她,幼小时候就显得非常善良,非常安静,因此也就更为父母亲友以及内外仆婢们所爱惜。只有她的大哥是不同的,他二十几岁时正当家道的鼎盛时代,他象一般富贵人家的少年子弟一样,浮华浪荡,无所不为,在使用金钱追逐快乐上显得十分精明,而在处理正经事物尤其是较重大事情上则显得十分愚蠢。一旦家庭中那个掌舵的撒手去世了,全家的事业落在这位大哥身上,于是也就毁灭在他手中,到终于无可如何时,他一个人卷了小小包裹,逃到了天边海边,一直就没有音信,余下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便突然一下子落在贫苦无告之中了。这时候她中学还差一年未毕业,她自食其力,半工半读,好容易奔到了大学,她不但照顾了她自己,而且用课外工作所得以供给家用,供给弟弟妹妹们求学。由于实际的困难,两个妹妹都早早地结了婚,这在她,一方面固然是减轻了生活负担,但一方面也给她添了不可磨灭的疚心,母亲虽然不说,但老年人的愁苦是显然的,假如父亲犹在,两个女儿都是金枝玉叶,如今却只好各自到一个中等人家作了承当辛苦的媳妇,她每每想到这一点,便会暗自流泪。好在她的弟弟已经在她的扶持下长大成人,并且可以渐渐独立生活以奉养自己的母亲了,这在她也是莫大的安慰。她常常自己说,她的两只脚是踏着深深的泥泞过来的,一步一步都踩下了难平的脚印,痛定思痛,她又如何能不回头看看那些旧迹?至于孟坚他却完全是农家出身,他从贫苦到贫苦,从艰难到艰难,而贫苦与艰难却只磨炼他教养他,使他更结实,更勇敢,他离开乡村走入一个省会,也就渐渐地抛开了农村子弟的保守性,又从省会进入一个最富有文化滋养的大都会,他在这里接受了他的大学教育,而他所遭遇的时代更是一条非常严酷的鞭子,他就一直在这时代的鞭策下前进,他从自然科学到文学,又从文学到社会科学,他在各方面都有浓烈的兴趣,在性格上他是那么木讷,而在感受与激发上他又是那么锐敏,他的永远昂首向前,也就是极其自然的。梦华常常用了玩笑的口吻对他说:若是把时间推前若干年,她是绝不会和他这么一个人碰头的,而孟坚的玩笑却更其彻底,他说:如把时间提前若干年,他们即便相遇了,他也一定掉头而不顾。这就是说,在从前他们的距离很远,如今却非常接近,而且可能地,在一种共同生活中将变得毫无距离。他也象一般近于狂妄的男子一样,容易把自己所遇到的女人当作自己的小学生,还希望她是一个好学生,愿意她能够完全象她的先生一样。然而他这个学生却有点不同,她过去的忧患,她肩上的重量,以及她对于弟弟妹妹们所尽的责任,使她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在她的眼中,她又何尝不是把他也当作了一个弟弟或妹妹,而以一种母亲的爱来照顾他,这些虽然在各人的意识中并不十分清楚,而其存在于两方面的情感中却是显然的。后来等到一件大的变动,一次亘古未有的战争到来的时候,也就更作了具体的表现。 受屈辱的国家与受屈辱的人民,对于战争的看法是极其不容易说明的。自从“九·一八”以后,他们就一直住在那座最接近战争的大城里。那是一座非常古老,非常宽大,非常美丽的城市,人们既已在这里住下来了,便不想再走开,万一必须走开了,便没有方法不想念它,这里的山光水色,人情物态,在在都使人悠然自得,单是蓝得透明的,高得不可捉摸的天空就吸引了多少人的梦想。住在这里的人们,尤其是青年人们,若说是忘记了民族的仇恨,或说他们不曾感到暴风雨之随时可以袭来,那是有几分错误的,但是,若说他们已为这都市的雍容所涵化,并为一种奇怪政治情势所逼迫,因而大都怀抱一种无可如何之感,那却是并不冤枉的。他们有时候心里也感到“不能奋飞”的苦闷,然而一个国家的战争却绝不象一个人的短足旅行那么容易,没有可以飞的翅膀而徒有欲飞的志愿,终也不会有飞扬的可能。他们,尤其是他,就正是充满了这种感情的人。当他们要离开大学,为了生活要到去故乡不远的泰山下从事教育工作的时候,他们才更感到了这座古城的可爱,而当他们担心这地方将来也许不幸而变成东北失地之续的时候,就借了一次情感的爆发而不禁失声的痛哭起来。他们在泰山下边一个中等学校里工作,三年多的时间在平静中过去。在这三年内,他们很热心地贡献了自己的力量,看着一些从农村中出来的学生在接受他们的影响,象花草之接受了水分而日见其生长,他们也感到了莫大的快慰。但教书生活到底是一种相当寂寞的生活,时间久了,也难免生厌。为了调剂这种生活,到了第三年的暑假,他就提议去作一次长途旅行,他们想由济南,而青岛,而天津,而最后的目的还是那座古老的北平城。在动身以前,他又提议先回到乡下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最初,她也还并不十分赞成,因为一个女子既有了一个所谓“家”的存在,便只想经营这个家,并理想日积月累,渐渐有所建设,她的心正如一颗风中的种子,随便落到甚么地方,只要稍稍有一点沙土可以遮覆住自己,便想生根在这片土地上,即便为了少花几文钱,她觉得甚么旅行之类也是完全不必要的,她只是需要休息,需要安定,而绝不愿意无故的变动,但提到北平,而且至今那座古城还仿佛完好的等她回去看望时,她也就答应了。他们先到了孟坚的乡下,这在梦华简直新鲜得不得了,因为她是一直生长在都市中的,乡下的一切都使她爱,都使她惊奇,而慈善的翁姑与朴实的弟弟妹妹更使她惊讶于世间竟有这么可亲的灵魂,她甚至想到,而且竟老实地告诉了孟坚,她宁愿在乡下住下去,宁愿在这么一个家的温暖和爱中过此一世。至于孟坚听了这番话也只是笑笑,虽然老年人一再希望他们多住些时日,但他们终于还是走了。他们想赶快回到省城,然后坐了有定期的半价车直达青岛,再顺利地坐船北上,到北平后就好好地温一下旧梦。一提到去北平,他们就会眉飞色舞起来,他总爱问她:“到北平后你第一希望的是什么?”她的回答却往往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说她只希望在金鳌玉桥上遇一次夜深的暴雨,好再听一次南海北海中荷叶上的急雨声。他听了就报她以会心的微笑。当他们在那座古城中相识不久,两方面都正在一种难以捉摸的感情中相处时,一个深夜,他们携手走到金鳌玉桥,天本来是晴的,却忽然听到了飒飒的剧响,等到大雨淋到头上,这才知道方才的飒飒声乃是两海荷叶上的雨声,雨从桥南渡到桥北,恰好可以沾衣濡足,一阵风过,又还给他们满天星斗,现在想起那时的情景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他们甚至想打赌,看是否能再有那么一场暴雨,如果是的,她就宁愿淋得象落汤鸡一样而毫不怨尤。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场浪漫的暴风雨他们将永难再遇,一场最现实最剧烈的暴风雨却起来了,最初还只是阴霾,只是响空雷,人们还象过去一样,以为一切又将以妥协方式完结,但等到芦沟桥的炮声一响,真正的战争便开始了。在不得旅行一方面说,他们也许有一点儿失望,但这样的战争岂不正是他们所久已渴望的!中国要站起来,也只有在反抗中才有可能,不然,便只有沦于灭亡。这是任何人所抱定的一种信念。他们从乡下的家里回到了省城,在梦华母亲家里住了几日,因为怕敌机轰炸,连梦华的母亲也一同搬回了泰安,只留下她的弟弟在家看守,而且他因为职业关系也不便离开。但等他们回到了泰安之后,不但敌人已近德州,而泰安居然遭了一次最惨的轰炸,于是临到了他们作最后决定的关头。时候正是严冬,北风刺骨,冰雪载道,学校决定向后方迁移。后方,哪里是后方?谁也不知道。迁移,迁移到甚么地方,到什么时候为止?谁也不知道。然而有一件事却是人人都知道的,就是必须吃苦,而留在家里当然是最下下策。这问题在孟坚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字:“走!”而在梦华就麻烦了,甚么家里的东西呀,年老的母亲啊,天气的寒冷啊,路上的饥饿与其它危险啊,她不愿走,而且也不让孟坚走,她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去受罪,她劝他,说他,恼怒他,感动他,而她还有更重大的理由,她不愿意怀着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去逃亡,更不愿到荒乱的流亡途中去冒险生产,她无论如何要留下来,孟坚虽然也觉得她的处境之可怜,但他终于先把她同她的母亲又送回了济南——因为当时政治上一种奇怪谣言,说济南将毫无危险,至今其它大小城市均已被炸,而济南则安然无事,便是明证——然后自己便随着学校向后方迁徙。在当时,谁也不知道战争于何时结束,但日子很快的过去,而且由于战争的性质所决定,这才知道这战争是长期的,那些当时以为只是暂时离别的人们,这时候才知道团聚将大不容易。在后方的希望留在沦陷区的人赶快逃出来,那自然很困难,而留在沦陷区的人希望流亡的人赶快回家,也一样不可能,而且也不应当。这以后他们两方面的来往信件也就大都为了这件事而争吵。最初,当那个小生命离开了她的身体,而且由于他的诞生几乎把她带到了死亡,她卧病很久而渐渐恢复健康时,她给他写道: “在孩子身上,我不但得不到安慰,而且只是增加痛苦,他是折磨我的冤家,他吸我的血,累我,使我病上加病。我生趣毫无,已感生不如死,得以解脱。我现在挨着病等你,你忍心不回来,我等不了你,也就是无可如何的事了!” 然而他的回信却说:“要好好保重身体,等健康恢复了,你就可以出来,而且,为了孩子,为了这个新的生命,你更应该出来。”他居然一点也不曾体谅到她的痛苦。在以后的另一封信里,她写道: “我天天想给你写信,但又觉无话可说,我真是无话可说吗?一肚子话,我不知从何说起!我相信现在叫我见了你,我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只有痛哭而已。 “半年来的委屈痛苦,有谁知道!我常夜里睡不着,拧开灯起来坐着,看孩子沉睡的样子,小脸圆圆的,呼吸那么匀停,一回笑一回笑的,也不知是梦见了甚么,他又哪里知道我的忧愁。我拿起你的信读了又读,如同对语,竟忘记身在何处。望见窗前一片明月,悟及我们相隔万里,黯然若失! “我想泰安被毁的东西,衣服饰物我不痛心,因为有钱时可以再买,但书籍讲义之类全被毁坏,真急得我发昏,尤其是你的旧信,当年一天一封的信,也全给我毁掉,我哭过多少次,我想起来就哭,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过去的,过去都是好时光,好的时光已经都过去了。” 这样的信,她不知写过多少,很显然地,那个在远天边接信的人却并未给她那应有的回答,出乎意料的,他的来信反多是充满了责备的口吻,总是说:“你这个人,为甚么老是不忘过去呢?向大处看看,向将来看看不更好吗?”其实,她也并不是不向将来仰望的,在她的理想中,将来也闪着一种光,不过那是很微暗的光,而且又不是他所希望的那一种。她是在生活的道路上奔波得太苦了,而此刻她又落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中,这环境中充满了危险,充满了威胁,无可如何,她就只好在一种痴想中过日子,而在战争以前,她也本来就时常这样梦想的,她甚至把她这种梦想也告诉了孟坚,她写道: “将来我积一宗钱,就可以盖一处如意的小房子了,……大门朝东,一进门五间北屋,两间东房,用花墙子隔成两个院落,用青石凿一个横匾,写着‘西园’二字——你当然知道为了甚么用这两个字,西院三间西屋,是我们读书会客之所,开一后门,临河,以便浇花灌菜。那时我不反对你买书了,我们不读书干甚么呢?窗前种点芭蕉,以听夜雨,种几株梧桐,以赏秋月,约二三知己,酒酣耳热,引吭高歌固好,焚香扫地,煮茗清谈,亦未尝不好,‘西园日日赏新晴’,将为我们所咏了。” 这样的信写去了,却往往很久不见回音。在一种无可如何的情形中,她就又写道: “孩子脾气很大,无论甚么事都得依他,不然就要大哭,又太小性,总不肯听话。你吵吵他,他也是哭。走不好,偏要学着走,但须大人弯下腰扶他,真是累死人!地摔了他,他打地。墙碰了他,他打墙。隔日他还不忘,毒气不出的那样子,又笑人,又气人。坚,你说他这性子象谁呢?天性所关,真是令人难解,然而这样的性子之足以折磨煞人,也就是非常明显的事了。…… “姥姥和孩子,天天在外边玩,家中只剩我一人,真寂寞得要死啊!我听鸟叫,听树叶响,对着自己影子说话。……我还是向往一处清幽的房子,把你我安置在里边,能够过一些和平的日子就好了,免得象只顺水的船,只是东奔西驰,以后飞倦了,也可以有一个归宿。我劳碌半生,没得过一天安乐日子,心里更没有安静过一日,人间苦,莫甚于此!终日熙熙攘攘,身心俱瘁,老来万事皆空! “一日昼寝,醒闻鸡啼,庭阴转午,安静和平,尘虑顿消,以为不易得之境界。想起陶渊明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诚然,臣门如市,臣心如水,就是这个意思。你还记得我的旧诗吗:‘闭门自有闲中趣,一任春城处处花’,我近来心情更老了,梦中仿佛已是一个白发的老妪。近日读佛经,似有心得,而不能道出,似幽兰香,萦绕心头,在有无间。我问你,权当一个笑话,如将来我真出了家,离开你入了山,你怎么安排自己呢?怎么能够叫我放心去了呢?可笑处这问法就不行,我是去不成的居多了。” 这样的信,在她自己何尝不知道是些痴话,然而,她却由于说了这些话而得到了安慰,仿佛真有这么一个“将来”摆在眼前似的,至于孟坚之不能因为她的催促而回来,她心里也很明白,但只要一提起笔来,就不能自已地只写着要他马上回来的话。而这也就是为甚么孟坚以后的来信很容易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而被检信人认为“思想不正”,且将予以警告的原因了。 她在给他的信里把日常生活写得很详细,孩子的一举一动,譬如孩子甚么时候会笑,甚么时候生牙,甚么时候会说话,孩子喜欢看小鸟,看羊群,看白云,看树叶,一切细节,也都写了,甚至连她的梦也写给他,她说她梦见住在乡下的爸爸,虽然在战争以前她第一次见到他,但在梦里却非常亲热,而爸爸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使她醒来犹自难过;她又说她梦在北平,觉得城无限大,她在那城里走来走去,竟迷了路,简直是彷徨歧途,十分悲哀,并想,不料在这城中竟连一个朋友也找不到,真是凄凉之至。她把甚么都告诉了,就是不曾告诉他一件顶要紧的事情,那就是她在女子师范学校教书的工作,他所知道的,只是她们在家里为人家工厂中缝缝袜头罢了,她知道他是绝不赞成她在敌伪统治之下从事这种教育工作的,假如告诉了,就怕又惹他来信发一些不明不白的议论。但是,假如可能,她是多么愿意让他知道啊,她愿意他知道,她在这里教书并不是一个奴才,而她所教导的一般青年人更不是一帮奴才,在这些青年人身上她看见了希望,也正如年青学生们把她当做黑暗中的灯火,当做一个希望一样。她每每自己暗想:你说一定让我走开,不让我留在这里,更不让我在这种情势之下出来工作,你是错了,因为你还不知道这种工作的意义,你还不知道我在这些青年人的生命中发生了甚么力量,我留在这里,我努力工作,若说我是为了这些青年人,那也是可以的。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一个学生的周记中曾说: “我们黄老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啊,她在说话之前叫一声同学们,我们的心就感到了温暖,感到了鼓舞,仿佛这召唤是来自一种很强的力量。她讲书的时候能使我们每个人的心都震动,她能使我们猜透她话里的话,她能使我们体会到弦外之音,她甚至在不言中已经暗示了我们一种生活的道路,我们历来不曾遇到过这样好的老师,尤其是……以来。我们也知道黄老师是有抱负的,我们很担心,将来她若是……因为在那边……” 而每次她到校上课的时候,就连那些不直接听她讲课的学生,尤其是低年级的孩子之默默地向她注视,并切切私语,说“黄老师来啦”,在在都使她意识到了一种可爱的力量。 [book_title]五 那个卖油条的老头刚刚去后不久,前院毛老太太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她拉住姥姥,把嘴唇凑到姥姥的耳朵上,切切地说道: “日本人现在正挨户检查,一会儿就要到咱们门上来了,请准备一下,收拾一下,书啦,信啦的,更其要留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怀疑的眼光看一看梦华和李嫂。说完了,马上就转回头去,显出了很不安的样子。但行至门前,却又转了回来,特意对着梦华说道: “大姐,你可曾去看过庄荷卿?听说他已经到青岛去了,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去的,他从郧阳回来也就是为了这个女的,他到如今还不曾结婚哩。” 她笑一笑就走开,也不等梦华的回答。 敌人要来搜查,她们是早已知道的,但经过毛老太太这么来一说,她们却感到了一种难言的不快,说什么书啦信的,这明明是指着孟坚而说的,她知道雷孟坚曾经存在这里很多的书籍,又知道他曾来过很多信,从前虽也一再提到过,“要注意呀,要注意呀”,但由于并无甚么事故,也就并不怎么担心,今次明明是由于游击队的攻城,事态显得特别严重了,大概惟恐怕受了连累,所以才来嘱咐一番。姥姥听了她那一番话,连她的背影也不睬一下,只是沉着脸,又到佛堂里去祷告起来,那个在屋顶上哇啦哇啦叫了一阵的乌鸦,此刻虽早已不知飞到甚么地方,然而姥姥的心里却曾经留下了恶心的感觉,而毛老太太那一番话和那乌鸦的呼叫是同样的令人想到了不祥的事物。 梦华此刻的感情是既复杂而又凌乱的。第一,她惊讶于那个庄荷卿之为了追求一个女孩子而居然从后方跑了回来,她忽然想起了洪太太的话,“男人们都是逢场作戏的”,然而庄荷卿却不是逢场作戏,实际上却是“赴汤蹈火而不辞”。她很想知道庄荷卿的故事,不过她对于这个男女问题却有了另一面的了悟:为了恋爱,那是什么都不怕的,她想庄荷卿就不曾想到国家民族,自由与屈辱,他一定把这些大问题丢却开了,连生命的危险也丢开了,然而如果是结了婚的人,如果是生了孩子的人,那就完全不同,任你千呼万唤,说长道短,他总不会理你这一套。可是她心里却也明白,她虽然希望孟坚能从后方回来,但此刻对他却又有了一种崇高的感情,她心里想:“他这个人实在执拗得可爱。”至于“逢场作戏”,那只是她在洪太太面前随便应和的话,她也绝对相信孟坚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人。她实在还是很能体谅他的。至于他存在家里的书籍,尽管某些特别书物是已经被埋葬了,被焚弃了,但只要是可留的,她都一概保留得好好的,意思是等将来他还可以应用,而由于他们在泰安被毁的那些东西,也使她更爱惜了存在这里的这一部分。此刻她很快地就能想得出,甚么箱子里放着甚么书,书的种种形式,封面的各种颜色,那些特别惹人注目的书名,她预料到,如果日本人仔细检查起来,哪几本是可能有问题的,她想起从前有人因为一本《红楼梦》而被认为有赤化嫌疑,结果就受了多少非人的刑罚,人虽被救了出来,却终于成了残废。但是此刻,她虽然知道这是一次最严重的检查,她却不愿意去动那些书籍,连放在她枕下的信件都不愿去移动一下,她只是用了她的冷静来作为保证,以免姥姥和李嫂心里慌张,如果她们稍稍有点慌张失措的样子,那就要引起疑惑。当敌人最初进入这座城市以后,不久就开始了一次搜查,而且往往在半夜中突然而来,只那紧急的叩门声就够吓人的了,有的人家吓得穿不上衣服,开门开得有点迟缓,等鬼子们把门打烂了闯进来,看见那种慌悚的样子,不问黑白,马上就是一枪。那时候有些小胆的人家简直不敢脱了衣服睡觉,每夜提心吊胆,只等待来检查时好应付得从容不迫。梦华此刻所最担心的就是李嫂了,她最爱多嘴多舌,又最爱躲躲藏藏,就仿佛她身上担了多大的关系。桓弟已经到公司去了,临行时姥姥还一再嘱咐,无事不可老往家跑,应当按日按时地在公司作事,免得人家怀疑甚么的。现在留在家里的是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梦华本来是要到学校去的,好在上半天没有她的功课,她决定留在家里应付这一次检查。她又特别嘱咐了姥姥和李嫂: “他们不问,不必多说,他们问,我来答,你们最好少说话。他们若问到孩子的爸爸,就照旧说是在天津作买卖,要前后一致,千万别弄出错来。” 其次她考虑到她自己的问题了。从前在调查户口的时候,她自然是被登记上了,她的身份是:“女儿,带着孩子住娘家”,本来这也是很容易发生问题的,至于她从前受过高等教育,作过中学教员,那是一字也不曾提起,因为敌人最注意的也就是这类人,他们一旦知道了你的底细,恐怕要三日一查,五日一问,明访,暗探,那将不得安生。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是敌伪势力下的一个学校的教员,她是不是应当特别声明一下呢?她的这一个身份对于搜查访探之类是很有帮助的,因为你既已给敌人作事,敌人就认为你是“投降”了,他们将恭维你一番,说你是“大大的好人”,说你是“日支亲善”的努力者,说你对于“东亚新秩序”有功,既然如此,你一家人都可相安无事,但也难免添出不少的麻烦,他们会常常来和你“亲善”,他们将时时来找你谈谈,甚至送你很多东西,叫你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事也听说发生过很多次了。她心里别扭得很,她想起孟坚的来信,暗示她不应该出来作事,这确是对的,但同时学校中那些可爱的女孩子的面孔却立刻又浮现在眼前,在屈辱中求得心安,在死亡中吹一点生的气息,这比较在一个自由天地中大喊其自由解放困难得多了,于是,她又想到,那个人尽管来信暗示那么些很好听的道理,实际那也等于一些风凉话,他哪里体会得到自己的困难。最后的决定是尽可能的不表示她的身份,就如为了避免向敌兵敬礼而宁可绕一段远路,却绝不肯经过那个敌人的岗位一样。 “我应当把孩子抱在怀里,表明我已是一个母亲。”她忽然想道。 当她把孩子叫醒——她还很担心日本人来了会突然把孩子惊醒,所以也应当预先把孩子唤醒起来——给孩子梳洗了,穿好了衣服,从自己房间里领了出来时,就已经听到重大的皮鞋踏在阶沿上的声音,还有锵锵的刀环的声音。搜查的已经从前院到后院来了。 姥姥从佛堂前站起来,李嫂急忙走到厨房去,她是最怕见日本人的。 前院的毛老太太在尽她的房主人的责任,她把搜查的人们引进来,就急忙退了出去,她脸上毫无表情,其实那无表情却也正是她的特殊表情。 进来的搜查队一共六人,四个日本人,全副武装,两个拿长枪的,枪上都亮着刺刀,两个拿手枪的,手指都扣在枪机上,此外还有一个中国翻译,一个中国警察。 姥姥同梦华,顷刻之间虽也有点不安,但看了那个警察是本街上的熟人,——他同桓弟在小学时代本是同学,且一直维持着一种很好的友谊,不过近些年来由于各人为生活奔忙,平日很少见面罢了,这次由他领导搜查,且由于他在眉目间一点暗示,使他们安心了不少,就是躲到厨房去的李嫂,也居然由于这个警察的出现而敢于站出厨房门口,用比较舒展的神气在望着他们的行动。 姥姥手里数着念珠,低眉敛手地站在一边,嘴里还在低低地念着佛号,而佛堂前犹有香烟缭绕。 这景象正是一个显明的对照:一面是剑戟森森,一面是和蔼慈祥,而梦华却感到了从所未有的一种高傲,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时的高傲是怎么来的,她感到这是一个严肃的时辰,她觉得她自己比平日更刚强,更不可屈,游击队进城的一幕景象又在她想象中重现了一下,尤其是那鲜明的旗子,她曾经抱了孩子同弟弟一块儿在高处望见过的,此刻那旗子又在她心里招展了一下。她紧紧地抱住孩子,惟恐孩子害怕,因为这样逼近的对着武器,在她和孩子都是第一次。孩子非常乖,不出声,只默默地看着他眼前的一切。 检查队中的几个日本人,却使梦华想起了学校中的两个教官,一个田中,一个犬养,尤其是犬养,二十几岁人,凸字形的脸,头发低压着前额,眉毛生得本来连在一起,又终日锁着眉头,两条眉简直成了一条黑线,两只八字脚,穿一双不大合脚的大皮鞋,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鬼祟,小气,乖张,暴戾。她平素在学校里就非常讨厌这个犬养,他本来不是教育界出身,简直可以说完全是一个粗野的大兵,他曾经误认厨工偷面而几乎把一个厨工打死,结果却送了那个厨工十盒香烟算作挨打的报酬。他在办公室里用“唉唉唉”招呼每个中国教员,招之使来,挥之使去,一点也没有礼貌,逼着学校把中国全图上的东三省改变了颜色才准悬挂的也是他;而他对于女孩子的那种馋涎欲滴的样子,更使人不能忍耐。面前四个日本人之中的一个,简直和犬养完全一样,难道他今天真的参加了搜查队,故意来同我找麻烦的吗?梦华心里居然这样疑惑起来。 搜查开始了,各个房间,各个角落,甚至床下,衣柜中,连厨房里也去看了,这目的是很显然的,是在找人,看有没有游击队什么的藏在家里。然后才按着户口册子一个个问过去,其实不等问,那个中国警察已经一一地报告了,他先报告了桓弟的职业,说他此刻不在家,到××公司办公去了,家里留下的都是女人孩子,而女人们都是敬信菩萨的,又说这一家人在这条街上已经住过几十年了,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一面说着,那个翻译就随口翻给日本人听。这是最令人担心的一顷刻。因为这些做翻译的大都是些丧尽了良心的刽子手,多少人的生命财产,都葬送在这些人的几句话上,他们翻译得好,便可以安全无事,他们翻译得坏,便是大祸临头,为了要显出他们的权势,并为了换得他们的穷奢极欲,他们都可以翻云覆雨,颠倒黑白。等他伊利哇啦地翻译过之后,而那几个日本人居然作出了一种可怕的微笑,并说着生硬的中国话,“好的,好的,大大地好的”,于是连梦华的身份也不问,当然也就不问及孩子的爸爸究竟何在,或作什么事业,却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们——四个日本人临去之前竟然一齐跑到了佛堂面前,诚诚恳恳地磕起头来,而且那种一叩下去便好象要永久不再起来的情形,令人看了,觉得哭笑不得,这真惹得抱在怀里的孩子大为惊异了一番。 “对不起。”那个和犬养相似的日本人居然于临去时说了这么一句,从这声音上,梦华才觉得这个人比犬养“和善”些,因为犬养的声音是比较凶残的那一种。而另一个日本人还于行过梦华时向小孩子看了两眼,送了一次惨笑,结果他是自讨无趣,孩子这时才真的害怕起来,而且哇地一声哭了。她们以沉默的眼光送他们走去,那个中国警察还特意回过脸来作一次告别的示意。 橐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而孩子的哭声却更其洪大起来,仿佛他早就应该哭,是因为日本人在这里才不曾哭,此刻日本人去了,于是就非哭个痛快不可似的,显得无限的冤枉。姥姥笑着,把孩子领过去,用白色的大手帕给他揩着涕泪,说道: “阿弥陀佛,总算又过了一道关口!” 而梦华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她说: “这些东西真是些奴才呀,他们还在拜佛呢,他们所拜的正是孟坚那几只大书箱!” 因为她们把书箱之类的东西,是一直藏在了佛堂后的大壁橱里。 姥姥听了,连忙用食指把她剜了一下,说道: “作死!看你再乱说乱道!” 梦华却又爆发了一阵声音,然而这声音却分不清是哭是笑来了,而且她脸上已满了泪痕。正当敌兵来搜查时的那一份高傲,那一派矜持,此刻早已不复存在,她却也好象孩子一样,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肚子的委屈。结果弄得李嫂莫名其妙,呆立若木鸡。 梦华终于强自抑止了一下,一面用小手帕揩着眼睛,一面又强作出一阵哗笑。 她说: “真把我笑坏了,我简直把那个鬼子当做了学校的犬养教官,再没有那么相像的。这些东西真能装模作样,一面提着屠刀,一面在佛前顶礼。前些天祀孔的时候,犬养才装得更可笑呢。” 她又想起了那天祀孔的情形。那天刚破晓她就起来了。她惟恐迟到,结果还是她到校最早。当时的街道还在模糊中。她一个人踽踽地前进着,在寂静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街上除了伫立着的警察,连个拉车的也没有。这时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仰看满天星斗,一钩残月,因想起西南天边的人,益觉得自己茫茫无告,念道:“我这是去干甚么呢?”到学校里遇到很多自己班上的学生,她们都殷勤招呼,在这亲切的低低的招呼声中,就互相印证了一种心情,一种无可如何,一种说不出的悲惨。其中有一个学生一面看着手表,一面悄悄地说道:“黑暗过去了,光明就会到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听了,相视而笑。而有的人又向东天张望一下,说道:“东方发白,太阳还得等些时才能出来呢。”不多时,集合起队伍出发了,校长,石川,田中,犬养,所有的先生学生,都参加了,而那个犬养装得最神气,到大成殿行礼的时候,他穿了军服三拜九叩,当时梦华看了几乎要笑出来,但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抑止了她的笑,那就是一种极深的厌恶之感,看看高高在上的孔子,他威严而又和蔼,他面前是鲜血淋漓的牛羊猪三牲,而伏在地下的是被宰制的中国人与宰制中国人的日本人,庭燎照耀,香烟弥漫,叫人不能说明这是一种什么境界。她此刻回想起来,还觉得恶心。她对姥姥说: “真是岂有此理,仿佛孔二先生是他们日本人的,却强迫着我们来尊奉。他们不但要祀孔,听说还要祀姜太公,岳武穆,关云长,你看,连岳武穆他们也会尊奉起来,那才真是怪事!” 姥姥不懂她的意思,却用一支歌子在逗着孩子,姥姥悄悄地唱道: 日本鬼, 喝凉粉, 打了罐, 赔了本。 她一面低低地唱着,一面把孩子摇着,孩子含着泪笑了起来。姥姥问: “宝宝,姥姥可唱得好?” “好。”孩子说。 “看见鬼子可敢唱?” “不敢,怕。”孩子摇摇手,学着大人的样子。 “鬼子给糖你吃,要不要?” “不要,苦!” “鬼子给照像怎么办?” “跑。” 对答如流,姥姥非常满意。姥姥说鬼子的糖里有毒,他给了,不吃他的,要吃,姥姥自己给宝宝买。照像,更可怕,照了你的像,就收去了你的魂,他们把孩子的灵魂送到东京去,叫我们招也无处可招唤。 梦华听了姥姥同孩子的问答,——她说这是姥姥给孩子上课——不说甚么,对孩子笑笑,长叹一声,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 [book_title]六 游击队攻城以后,学校里并没有象她所预料的关门停课,或者一团混乱。出乎意料地,却是异常平静。在不平静的心里,看那平静的现象,总觉得那平静仿佛是不应该的。她在学校里感到了一种新的寂寞,一种新的荒凉,不但那些孩子们的脸色显得太岑寂,就连鸟叫的声音,院子里花草的颜色,也好象带了一种特殊情调,就如一个人在梦里所见的一样。 但是,更出乎她的意料,一件与她本人有密切关系的事情,却接着发生了。 这已是一周以前的事:二年级的级任兼历史教员吴先生忽然不见了,吴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至今没有人确切知道。据暗中传说,是因为他有一天在教室里关起门窗来和学生谈话。他曾经对学生们沉痛地说:“同学们,只要心不死,中国终有救,我受鬼子们的气真受够了。等着吧,同学们,那一天终会来到的,我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我还怕死吗?……”他的话刚刚说完,一个女孩子忽然站了起来,喊道:“老师,我十八岁,我更不怕死!”言下涕泪横流,弄得大家要哭起来,整个教室里都充满了哭的声音。后来这事情被日本人的特务报告了,——有人说那作特务的就是一个学生,她高小尚未毕业,就硬被选入了后期师范,功课非常坏,人却极可怕。这事情发生以后,这一班的级任就一直空着,石川教官因见这一班学生比较难管,就想自告奋勇来担任这一班的级任。 石川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处女。她在东三省住过多年,但是一直不会说中国话,她无论教书,谈话,都必须有人作翻译。这人十分严峻,黄黄的瘦而且长的脸上,敷了一层白粉,更令人有霜雪寒冷之感。但是据她自己说,她最重感情,她待人最热诚,她确是一向不同意犬养的作风的,因为那太幼稚,太容易惹人反感,自然,她的手段是最老辣最熟练了。她到校的第一天就发表了一次讲演,讲演的大意是: “中国与日本原是兄弟之邦,在民族的发生,文化之起源上,都有很多相同之点。在地理关系上,更是相依为命。日本不忍坐视中国灭亡,所以不避艰险地来拯救中国。中国过去本是有一段光荣历史的,其所以弄到今日之情形者,是因为中国已经失去了她的国魂。中国应当去招回她的国魂,而中国的国魂就是仁义道德,就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共产党是反对仁义道德的,所以共产党是灭亡中国的乱党。中国人不要听共产党的邪说以免自取灭亡。中国人更应当知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同是东洋人,中日两大国就应当团结一个东洋团体,来抵抗西洋人的侵略,来保持我们东亚的和平。我同情中国已非一日,我很爱中国,很喜欢中国人。有一年我在巴黎,同几个朋友去逛一个名胜地方,朋友中有一个是中国人。我们要过一道长桥去看一个美丽的瀑布,不料那桥上却写得明白:不准中国人和狗通过。假如大家要过桥,就必须把那位中国朋友留在这边,那情形实在令人很难为情。我当下却非常感动,非常悲愤,因想我们同是东洋人,他只准日本人过去是因为什么?我不忍过去,我陪了那中国朋友不欢而归。小事是如此,大事也是如此。我们不但在小地方帮助中国,我们还想帮助中国收复失地,如安南,缅甸等地,总有一日会帮助中国收复回来的。总之,中日要共存共荣,携手并进。” 她把这番话讲完了,不管听讲人作何感想,她自己却感动得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她住在学校里,校方特为她备了三间高敞明朗的宿舍,一切都是新的,新刷的墙壁,新置的家具,沙发,靠椅,写字台,钢丝床,应有尽有,这比较中国教员的一几一凳三块床板真是天渊之别。而且学校里特为她雇用一个仆人,终日给她煮红茶,温牛奶,传达一切,呼唤一切。 她看一般女教员大半都是用“敬而远之”的态度对待她,她说这是不对的,个人与个人之间尚且不能亲善,两个国家又如何能亲善呢?所以她请一个教日文的先生传达了意思,特别请女先生们去喝红茶,吃咖啡。大家言语既不相通,在这种场合又似乎无须翻译,于是宾主对坐,相视无言。但在她个人,却觉得这样大可以增进大家的情感。她打听得学生最钦佩的教员,她会特备了精致的茶点将你单独地请了去——梦华就是曾经被请的一个——说是知道你教育成绩优良,应当表示一点慰劳的意思。而实际上她是在窥察这个教员的言语思想,并探询学生们平日的行为,所以身受者一方面既须表示“受宠若惊”,而另一方面则须语必三思,以免贾祸。 当教员们吃膳团的饭吃得腻了,正在那里抱怨厨工越做越坏的时候,每个桌上会忽然发现一大条红烧鱼,一大钵黄焖鸡,或者一大盘冰糖肘子之类的,大家惊喜欢呼,问明之后,才知道是石川“添菜”给大家吃的。在夏天,先生们在最热的下午来上课,往往有冰淇淋或汽水可吃,也是石川送的。在大扫除之后,工人们正在用了沾满灰土的手在揩满脸汗水的时候,会领得一包包的“红锡包”去,这也是石川的赏赐。学生家中有买不到面粉的,只要求石川就行,她可以告诉特务机关,可以给你开条子,你就可以有得面吃了。 她是这样一个狐狸精,她要来担任二年级的级任,这当然无话可说。 然而,二年级的学生不要她。她们说要请黄梦华先生担任,而且提出三项理由: 一、黄老师担任我们的国文,每天都有同我们见面的机会,这在先生的指导管理与同学们的请教与询问方面都极方便。 二、黄老师最为全班同学所钦佩,作本班的级任最相宜,这一点校长也早该知道。 三、石川先生不能说中国话,终觉有些隔阂,假如作本班的级任,恐怕事倍而功半。 她们向校长提出以上的请求,却把那位老校长先生难倒了,他搔着他光光的大脑袋,沉默了有一刻钟的工夫,终于说道: “好的,我答应你们,以石川先生为正级任,以黄老师为副级任,两人共同负责,互相帮忙。” 学生们也了解校长的用心,不过是以石川为名,而请黄老师负其实责,于是也就认为相当满意,不再有什么异议了。 今天,梦华刚到学校,校长室的工友便把她请去了,当时她心里一惊。什么事情呢?难道有什么问题发生了吗?她所最担心的是由日本人那边转过来的警告,或者是因为近来她偶尔不能按时到校的缘故?她绝没有想到老校长一见她就满脸含笑,带出了十分恭敬的样子,这却更使她莫名其妙了。 这位老校长在军阀时代就曾经作过中学校长,——雷孟坚就是曾经在那个学校里读过书的,他原来是孟坚的老师,虽然孟坚并不曾听他的课,但由于一次重大的事件,他对孟坚还保留着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九二七年以后他随着反动势力同时被打了下去,现在却又跟着日本人爬了上来。头脑顽固,处事油滑,他从前如此,现在也仍是如此,若只以他本人的天性而论,却不能说他是怎样的一个坏人。他生得很魁梧,大头大脸,面孔黝黑,两片嘴唇上有一种天生的红白斑痕,就象女人们用脂粉乱涂了一阵而终于未曾涂匀似的,又因为他善于言谈,甚么事情都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所以曾有“花嘴唇”一个诨号。如今,他老了,由于那圆大的头顶已经秃得没有几根头发,那黝黑的面孔就更显得黝黑,只有那两片嘴唇却依然如故,而且他那每讲一段话便喜欢舔舔嘴唇的习惯也并未改变。他把梦华让在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太大了,这使梦华感到极不舒服。他的第一句问话是雷孟坚有没有信来,并说写信的时候要替他问候。她只好含混回答,并道了谢意。他这人在表面上过分周到,他的周到简直令人摸不着边际,一如一个身体矮小的人坐在一把太大的椅子里一样,弄得人自觉渺小,且手足无措起来。他委曲婉转地说明了他的意思,说二年级的级任非由她担任不可。而石川又必须挂一个正级任的名义,他把人恭维到天上,从天上突然落下来,于是那被恭维的人就恰好落到他的圈套里。最后又总是用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作为结束,这乃是他最喜欢用的口头语。他在日本人面前当然还是“日支亲善”、“共存共荣”那一套,而在另一些人面前就完全不同了,他常常用了低切的声音,舔着他的花嘴唇说道:“我们之所以出来办教育,第一是为了保护青年,不让青年人吃亏,其次才是教导青年。这时代太困难了,但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梦华想说话,简直找不到说话机会,她想说明自己的困难,说自己不堪胜任,而终于不可能。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校长说马上就出牌告。 她从校长办公室里退出来,心里着实感到了不愉快,明明是一件最难担当的责任,自己却不能摆脱;明明是一个最难处的人——石川,却又叫她碰上了。她只希望学生们能用了平素对她的信仰来体谅她,使她不致遇到最大的难题。然而一切事情总是往往向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发展。学校的牌告刚刚挂出去,——那是用溶化了的白粉写在一块小黑板上的,“石川先生为正级任”一句话便被人抹掉了,办公室第二次把抹掉的又添上,隔了很短的时间又被抹掉了,而其它的文字,“黄梦华先生为副级任”等,则完好如故。校长认为这一班学生实在没有理由再这么做,以为这是故意给学校增加困难,大为震怒。于是第二次又把梦华请了过去。这次情形就不同了,他说,最清楚这一班的莫过于梦华,希望她能够帮助学校调查出那个涂抹牌告的学生,不然大家都不方便,全班学生一定要吃大亏。“保护青年”,她立时想起了校长所常说的这句话。这真把她难倒了,但这不是她退后的时候,她这时候又不能自已地坚强了起来,她又突然地感到了她那份高傲,她没有说甚么,在严肃感觉中从校长办公室里退了出来。 找出这个学生!这到底是谁呢?她一路走着,一面沉思,多少熟悉的,特殊的面孔在她的想象中摇晃。 第一个映在她想象中的是张文芳。她性情和平,最稳健,最老练,功课样样都好,而又高出侪辈多多。据说入学试验的榜上她是第一名,以后在班上也永远考第一。她待人接物都能恰到好处,有多少人向她请教功课,她总谦逊而恳切的帮助别人,因此“好好先生”或“好姐姐”的美名传呼在同班中。别的班里考第一的人多半是埋头伏案,缺乏运动,她却不然,她也喜欢运动,她常常打网球,也时常嘻嘻笑笑,蹦蹦跳跳的,可是无论如何,她脸上总罩着一层不可除的阴郁,哪怕是在微笑时也还是一样。听说她的境遇很苦,每天下课,还要跑几里路去教一个家馆,一面供给自己的学费,一面维持老母弱弟的用度,那么她的艰苦和忧郁也就是当然的了。她头脑冷静而清楚,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思想中极有分寸。只以她的平日作文而论,她觉得这个学生实在有为而可爱,而校长也就曾嘱咐过,说要注意她的文字,要纠正她的思想。她将怎样去纠正她呢?相反地,她倒是从这个学生的生活和文字中得到了不少的力量。她相信那个抹牌告的绝对不是她。 第二个她想起了刘蕙。娇小的身体,整洁的衣屦,浅蓝上衣,黑裙子,白鞋白袜,任何时候都是不染纤尘的样子。那衣屦熨贴合适,恰恰于她相称。圆圆的脸儿,总是笑靥迎人,安详,和悦,是一个顶温柔的女孩子。她从小失去了母亲,在后母手里抚养成人,她在她后母所生的一群弟弟妹妹中是大姐姐,因此她年青青的便象一个小小的母亲。她功课处理得也很好,她不急不躁,一切事都井井有条。而对于图画、劳作又特别擅长,中画西画,人物,花卉,都画得很精妙。在班上遇着不耐烦的功课,她会用简单的几笔画出那个教员的面貌。而同学纪念册中更常见她替人画的肖像,总能令人赞叹满意。至于手帕的角上绣一点精细的花草,贺年片或书签上作一点图案,都能玲珑有致。她对人和蔼可亲,人家乐意求她,她更乐意帮忙。她的头脑也很清楚,且怀有极大的抱负,她和张文芳是好朋友,但表面上并不亲密,只是在思想上有一种极坚强的联系。要疑惑那个抹牌告的是她,那同疑惑张文芳是同样地不近情理。 第三个她想起了何曼丽。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圆脸,圆眼睛,短发抚额,象个洋娃娃。她家境富裕,用钱不加限制,因此造成她的侠义行为,同学没有钱用的,她送钱,没有书用的,她送书,而且帮助了别人以后从不记在心上,等人家要还时,她却早已忘记了。她功课平平,在七十分以上,列在乙等。她并不是不聪明,只是不肯下苦功,乙等就可以了,反正不是班上的尾巴,何必一定争在前边呢,她心里这么想。她喜欢装饰,爱华丽。下了班躺在寝室里看小说,吃巧克力糖,嗑瓜子,大口地咬烟台梨。看见有发愁的或陷在寂寞中的同学,她会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蹲在叠好的被上,说道:“来,干么愁眉苦脸的,咱们一起唱歌吧!”她早已两手打着拍子,领着唱起圣歌来了。她每晚领了她的同屋做祷告,一个个虔诚地跪伏在床边,每个人低声地说出了她的心愿,不是别的,而是为中国求最后胜利,为阵亡将士祝祷。她们的声音虽小到不可听辨,然而那洪亮的心声却是可以叫开天国之门的。就寝铃响后,电灯熄了,月亮从窗外透进来,照见她满脸的泪痕。她刚毅乐观,她说目前的苦难只是一种试验,不要失望悲观,最后胜利当然是我们的。天父与我们一种试验,并不是对我们失掉了慈爱,乃是看看我们的忍耐与作为。我们要感谢主赐我们力量,使我们毫不畏缩,对抗战有绝对的信心,更感谢我主赐我们以抚爱与指引,使我们安慰,有所皈依而不致彷徨。我们在天的父,谁是谁非,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不能老看着狂暴者得意横行,乱世的魔鬼不久就会灭亡。她对同学们解释经义,她对于新旧约非常熟悉。她又介绍同学们入教,使她们得到安慰与皈依。她表面上看起来汲汲遑遑,可是她有她的收获与欢喜。这样一个女孩子,是不会有甚么鲁莽的举动的。 她连续想起很多人,一个个数过去。“不是,不是。”她一面走着几乎自己摇起头来。最后她想起了胡倩。 胡倩是一个多血质的青年,活泼,乐观,闲了就嗑瓜子,吹笛子,高声唱:“伊人呀,你还不回来呀?”她聪明,长于数学,三角几何的难题到她手下都可迎刃而解。她又喜欢网球和篮球,是运动场上的健将。她有丰满的面庞,大而明朗的眼睛,短短的头发,看起来倒象个男孩子。她胸无城府,开门见山,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几间不容发。有所触动,不是用拳头捶击她的桌面,就是伏在案上大哭,泪落如雨,但是你不能问她为什么,那是怎么也问不出来的。等到雨过天晴了,却又大笑大闹,象个三岁小孩。这班上最爱挑剔教员毛病的是她,因此颇不为先生们所喜。又因为好恶无常,感情忽冷忽热,在同学中也没有很好的人缘。然而梦华却颇喜欢她的天真。 一定是胡倩。只有胡倩才可以作出这样的事。 “如果确是她,那就很好办,我可以用几句话激动她,使她坦白地承认。”她暗自笑了一下,很奇怪为甚么想了那么久却不曾先想到胡倩身上。 但她又非常担心,她想这事必须十分秘密,千万不可使日本人知道,若使石川知道了,发了她那老处女的脾气,认为这是“抗日”,这问题就将严重而扩大。她想起外县一个中学的惨案。那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学生在篮球架上用粉笔写了“西线无战事”几个字,本是说赛球的情势的,敌人认为那也是“乱党”所为,于是把全体师生解往省城,虽然询问不得要领,但多少英气勃勃的青年都在酷刑之下惨死了。而且,那是用的什么酷刑啊,她几时想起来便不能自已地感到震栗:敌人用馒头蘸了煤油,象填鸭子似地向人们口里填,填满了,又直着脖子用煤油灌,把肚子灌得和鼓一样,然后放倒在地下,鬼子们就站在肚子上用大皮靴踩,那灌进去的煤油就又从口里甚至从肛门里溢了出来,这样有的就死去了,有的却又苏醒了过来,苏醒了过来的又须受第二次以及第三次的同样刑罚。虽然用了这样的酷刑,可是并未问出一句口供。敌人无可如何,就把一个教员的老父亲捉了来,倒吊在树上用皮鞭抽,把个老父亲抽得血淋淋的,浑身露出鲜红的肌肉,那老父亲终于哀哀地喊道:“儿呀,我实在受不了啦!”做儿子的再也不能忍耐,终于画了押,这案子才算结束了。 她想到这里,口里只感到满是煤油的味道,又仿佛觉得那皮鞭就正打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 第一堂恰好是她的国文课。她低着头走进了教室,又用了沉着的声音点完了名。学生们正在翻弄书叶,准备找出上次未完的功课继续听讲时,她却把教本向案边一推,丝毫没有要讲书的意思。课室里立时静了下来,正仿佛风雨欲来的样子,学生们都在期待她的声音,象树叶在等待第一个雨滴。 “同学们!” 她开始说,并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分开来推一下她的近视眼镜。 “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我们第一要先认识这个环境,然后再揆度自己的行为,切不可只凭一时的情感,而轻举妄动。幼稚的举动,不足有为,反足以招辱。石川先生作你们的正级任,这理由校长已对你们说过,无须我再重述。校长对于你们的要求,只要认为是合理的,都可尽量采纳,你们要求的结果,已经认为满意了,为甚么昨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难道你们又变了卦吗?别人看起来,好象你们是受了甚么人的唆使。但是大家要知道,我前前后后已经教过四五年书,感谢同学们给我的鼓励,使我在功课上不致发生困难,而同学们对我的感情也就发生在这里。我是一个教书的人,除此以外,我不知其他,若是利用学生,视学生为工具,以巩固自己的地位,那太卑鄙,也太可怜,那是教育界的败类,我不屑为,合则留,不合则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说到这里,正要稍稍停一下然后再说下去,第八张教桌上有一个人忽然站起来,果然不错,可不正是胡倩!她眼里含着泪挺胸昂首地说: “老师,是我,是我一时糊涂,我甚么也没有想到,就用这条手帕这样一抹,把那几个白粉字抹掉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大红手帕抖给梦华看,而她已经哭得象个娃娃似的了。她一面哭着,一面又说: “我要到校长那里去说,说没有人唆使我,是我自己做的。” 她这一句话使全班都为之一惊,有的人笑了出来,但大多数都一下子皱起了眉头,而且气得扭一下身子。刘蕙深深地垂下了头,好象已经在流泪。张文芳满脸阴云,表现出懊恼与惋惜,好象在说:“你这是干甚么呀!”而何曼丽她们就带了一种鄙夷的神气,好象在说:“我早就知道是你这个毛张飞!” 下课以后,胡倩去见校长,陪她去的是班长张文芳。胡倩见了校长说: “校长,是我一时糊涂做错了,千万不要疑惑我们黄老师!” 说完了又呜呜地哭起来,这真把张文芳急坏了。她叹一口气,跺一下脚,心里埋怨道:“你这个人,你说得多幼稚,多鲁莽,为甚么糊糊涂涂地作了,还要糊糊涂涂地说,而且还哭成这个样子!” 校长听了,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舔一舔他那花嘴唇说道: “胡倩,你好不明白,你黄老师的人格学问我是知道的,莫说我怀疑她,我连想也没有这么想啊,今天对你没有话说,两言而决:你若真以为自己做错了,与你以自新之路,若是你稍有不服,你只好自退。你想:你这样对吗?我又不是没答应你们的要求,仍以你们黄老师为你们的级任,实际上以谁为主,你们还不明白吗?” 他说到这里,故意把声音放低了,而且用小心的眼光向窗外瞧了一下,又继续切切地说: “你不想想,你这样做叫学校里多么为难啊。这事任何人都不敢让知道,若是走了消息,叫教官们知道了,认为这是抗日,那就麻烦啦,而且抗日也不是这个抗法呀!”他的声音更低了些,而且把腰也躬了下去,仿佛对地面说的,“你想想,你能把他们推出去吗?写了擦去,就是没写吗?假如人家给你一封信,你撕掉了,就等于没给吗?你说你有多么幼稚!及等问题扩大了,结果你受了害,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了。那时你对得起父母,还是对得起师长?你黄老师,她是负你们那班的责任的,你们平日爱戴她,然而这是爱她吗?这才真是害她呢!就为了你们黄老师,你也不应当这么做!” 他一直说完了,才把腰挺起来,又吁一口长气,表现得很疲劳。胡倩已经哭得不能说话,她用眼泪代替了回答。 她们从校长室里出来以后,不久梦华也到校长室去了。她向校长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并说胡倩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无论如何要保全她,校长自然也答应了。一场风波就如此结束,但梦华却不能自已地问道:“这样一件事,难道教官会不知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以后恐怕也要特别小心了。” [book_title]七 星期六晚上,桓弟也从公司里回来了。晚餐之后,李嫂收拾了饭桌,于是大家仍旧坐在各人的位子上谈起闲话来。梦华所说的大半是学校里的情形,桓弟就把公司的近事以及外面所见所闻的报告给她们。姥姥在逗着小孩,李嫂在一旁坐一个矮凳,一面听别人谈话,一面搓着麻线。 桓弟一面吃着暖水瓶的开水,一面讲话。他说近来公司里的面干脆没有老百姓吃的,从前是有面不能买,现在是根本没有面,不是没有,是完全被日本人运走了。又说,自从鬼子统制猪肉以来,老百姓简直买不到肉,偶然买到了,却是臭的。因为税重价高,手续麻烦,大家反倒觉得不如素食更好,结果,屠户们的肉反倒剩下了,有的把肉吊在井里冰着,有的用盐腌起来,有的就拿着臭肉当好肉出卖,反正有些馋人,不管香臭,只要是肉就买来吃。这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又说,敌人近来正大兴土木,主要的是先修马路,要修得四通八达,把省城和外县织成一个交通网,这样不但运输方便,外县如来告急,可以朝发夕至,因为鬼子们只是占领了铁路线,稍偏僻的地方,我们的游击队活动得很厉害。据说鬼子占住县城,却只敢在县城里活动,很少敢离开城区,偶尔出来一次,如果离城十里,就很难得再活着回去。不要看他们在省城里耀武扬威,有时排了队在街上走,有时开了汽车在马路中急驰,看起来好象人很多,其实也没有多少人,这里有事便开往这里,那里有事便又开往那里。而且近来还传说一个顶好笑的故事:黄河堐那边,鬼子的兵车风驰电掣的开着,车上满是雄纠纠的“皇军”,他们戴着铁盔,荷着长枪,服装整齐,威风凛凛,但有一点却很奇怪,那些“皇军”却永远只是一个姿势,从来不回回头,也从来不伸伸手,他们站个甚么样子,就永远是甚么样子,呆呆地就好象些木头人似的。后来是从一个逃出来的木匠口里道破了这秘密。前些时鬼子曾在省城里大捉木匠,说是有很多木工需要他们去做,而且发给很高的工资,和很好的口粮。可是这些到河北做工的木匠一个也不曾回来,原来他们所做的就是木头兵,把这些木头兵装扮起来,钉在车上运来运去,以示威武,这秘密恐为木匠所泄露,于工作完毕之后就完全把他们残害了,逃了回来的那一个,也不过是千百人中的惟一的一个而已。日本人实在是计无所出了,他们开向外县去应援的军队,回来的时候虽然也还是那几辆兵车,可是站着的变成了躺着的,敞着的变成了盖着的,车上面虽然盖着,下面却沿路漏血水,车过去了,留下一路的臭气,而且象装运贼赃似的,鬼鬼祟祟,不敢让人瞧见,深更半夜才从车上搬运下来。最后他说:现在各处开辟马路,最苦的还是老百姓,田地划入马路,那是无可如何的事,假如房子也被划入,那不管你有甚么困难,说今天拆房子,你绝不敢等到明天。假如你还知趣,就赶快自动拆除,虽然你不得不暂时露宿,但砖瓦木材还是你的,如果稍有迟误,就连一草一芥也完全充公。听说南山下边有一个老寡妇守着惟一的一间房子过活,房子被划入了,那老妇人在自己门前,滚来滚去,哭声震天,不准拆房子,这真把鬼子气恼了,一个鬼子把开路工人打石头的铁锤抢过来,一下子就把那老妇人的脑袋打个粉碎。而修马路的工人呢,修着修着,竟连音信也没有了,原来是又把他们装上了火车,运到前线去运子弹,当炮灰去了。 他越说话越多,却把全家人说得好不难过,这些消息虽已听过不知多少,但每次听到,还不能不惊心动魄,姥姥听到最悲惨处,便不能自已地流起泪来,孩子虽然并不了然,但看了姥姥的神气早已不敢出声,只用小手替姥姥揩抹眼泪,梦华直是叹息,李嫂却一面捻着线,一面在口中作出啧啧的声音。 沉默。在沉默中灯光格外发白。她们的影子散乱地照在壁上,照在地上,影子也寂然不动。 梦华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断了的谈话乃又得以继续。她在报告学校中为了二年级级任问题而发生的种种纠葛时,竟忘记了告诉:当校长请她去谈话的时候居然又问到孟坚的消息,而且还托她代为致意。桓弟就陡然把桌子一拍,说这种老奸巨滑的老东西甚么手段都会用,他以为这位老校长这样一再提及孟坚,至少有两种作用,一方面是说明他知道你们的底细,也就等于说,你要小心,不然是很容易出错的,一旦有事,你的丈夫也可以给你构成一个罪状;而另一方面呢,他是在对那在外流亡的人表示关切,他也明白敌人的统治不会长久,在外流亡的人是终于要回来的,虽然在名义上是他的学生,谁能保定孟坚回来以后是干甚么呢?他看得远,他想将来在这个学生身上讨一点便宜。经桓弟这样一说,梦华也才恍然大悟,她原来想的未免太单纯了。由于这一段话,他们的话题就又转到了孟坚身上。他们一有机会,总爱谈到他的,就象谈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孩子感到不耐烦,用小手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桓弟看见了,就故意过来逗他。他把他高高地举在手里,问道: “宝宝,你想爸爸不想?” 孩子说:“想。” “在甚么地方想呢?”他又问。 孩子就用小手指一指自己的心口。 “你说爸爸甚么时候回来呀?” 孩子说:“明天。” “明天一定回来吗?” 孩子却又说:“明年。” 于是他们又谈到了他的来信,谈到了那个姓庄的,谈到了路上的困难,以及种种危险,归结还是为甚么姓庄的能够回来,而他却不能回来。梦华就以似玩笑似恼怒的神气说: “他呀,他当然是怕危险,他这个人生来就是这样小心的。不必说让他冒这么大的危险回来,就是他平日在街上走路,假如有一块石头挡在他面前,他既不肯大步跳过去,也不肯踏着石头迈过去,他怎么办呢,他就绕着石头转过去。” 这又惹得大家笑起来。桓弟一面笑着,一面再去取暖水瓶,却不料那满满的一瓶水早已叫他喝空了,他就用力把水瓶举向李嫂,喊道: “火车头,上水!” 这颇使李嫂莫名其妙,等他笑哈哈地说明了,李嫂才知道是要她到厨房里去灌开水。而所谓“火车头”者,原来是指的雷孟坚,他是最能喝开水的,就象一个火车头一样,总得向锅炉里不断地加水。梦华就说,他临流亡之前,虽然有很多重要东西都不带,然而一个很大的暖水壶却非带不可。此外还有一本地图。姥姥说,他出去逃难,爬山过河,恐怕早已把水瓶打破了。梦华就说不见得,因为他这个人最精细,他是最善于保存东西的,不管在外面十年八年,等回来时可能还把那暖水瓶带回来,可能一毫不损,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此刻孩子已经不困了,他自己走来走去,看自己的影子玩耍。听别人说甚么火车头,他就说长大了要坐着火车去找爸爸。姥姥问:“几时才能长大呢?”他的回答还是说“明天”。 等李嫂取来了开水,听到孩子说“明天”,明天是星期,她沉吟了一下,仿佛有话要说,看看大家正在谈得高兴,无可插嘴处,便把话咽回去了。 梦华说: “他这个人,完全是一个庄稼人,完全是庄稼人的性格,他的刻苦,也完全是庄稼人的表现。他小时候在乡村的小学校读书,他父亲因为没有钱,连一支石笔也不给他买——那时候的小学生都是用石笔在石板上写字,不象现在用铅笔——他怎么办呢?他就向学校里扫出的垃圾堆去拣,他拣拾人家丢弃的石笔屑,那短得仅仅可以捏在手里,写起字来非常费力,”她一面说着,并用手比量那石笔的长短,“他从小就是这样刻苦过来的。他的小心谨慎也是从小在农村养成的。可是他这个人真也奇怪,自从离开了家乡,从中学到大学,顶顶危险的事他却遭过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差一点儿送掉了性命。” 她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一下,原来她要说的这些话还从来不曾说过,孟坚自己在家时,既不愿对人谈起,而梦华也从不向人说起,现在不知为甚么,她竟然不能自已地说了出来,她的话使大家很惊讶,使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听她。 “他在中学时候,曾经为了一本书而关进牢狱。”她继续说,“那是一本讲革命与文学的书,是一个俄国人作的。他同他的一帮朋友组织了一个什么团体,不但自己从外埠买书来看,而且还作一种介绍的工作,他们这团体在学校里发生了很大的影响。那时候省城里正发生一次暴动的案件,政府当局既查获了他们的书,就认为这案件与他们有关,结果别人都逃脱了,却只逮捕了他自己。他说那是为了洗刷另一个人,所以就不曾逃跑。这件事真把他的父亲母亲愁坏了,父亲年事已高,愁得糊糊涂涂的,无可如何,把自己手种的大柳树和果园都卖光了,希望用金钱把他从牢狱中买出来,而他在牢狱中受的刑罚真也够惨,而且当时是已经判了死刑的,等到这里的局面整个的改变过以后,他才被救了出来。如今女师的校长也正是他那中学校的校长。因此这位校长一直对于他保留着深刻的印象。” 所有的脸都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试想想吧,就是在东门大街那个监狱,当时我们还时常从那里经过的,可哪里会知道那里边就有一个他!”她显出很惋惜的神情,“他说他顶不喜欢这个城市,他虽然在这城市住了几年,但他每提起这城市来就感到忧愁,他总想起这里的阴雨,这里的泥泞,这里小街小巷的臭气,他常说,这里有甚么可爱呢,叫外方人来赞美这里的山水吧,而我却只愿诅咒它。有山,而不高;有水,更不深广;而人情的浅薄与小气更使人不能忍耐。其实呢,每当他想起这座城市时他便想起他那一段悲惨的遭遇。后来到了北平,在大学时代,因为一次群众运动,他又被逮了。这一次的经过他是最不爱提起的,因为他说这不是他个人的事情,他不过偶尔碰上罢了。你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那一帮朋友也就是这样的,譬如洪太太的洪先生,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闷楚楚的,不多言,不妄动,可是他们有一肚子的道理,仿佛世界人类的担子都放在他们的肩上,他们就是这么一派人。就以这一次战争来说吧,未抗战以前,他们总都发誓说:一旦中国和日本打起来,他们一定要如何如何,可是现在也就奇怪,他们居然不曾到前方去打仗,却只是跟着学校走,这又是令人不解的事情,可也说不定,他来信老是说又要走了,又要走了,谁知道他们又要走到哪里去呢?所以,我算是看透了,你无论写多少信让他回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所想的是另一些问题,却绝不会想到我们留在这里之困苦艰难!不过他这还是好的,他还高兴来封信,至于那位洪先生,他干脆一封信也不写,苦得那位洪太太走投无路,常常守着两个孩子流泪,洪太太常说,这些人,不想想大人,难道不想想孩子吗?” 她恰好说到这里,忽然听到昂昂惊叫了一声,原来在梦华说话中间,孩子早已在姥姥怀抱中熟睡了,他仿佛被甚么噩梦惊醒了似的,口里还喃喃地说道:“丢开,不要!”接着却又睡去了。李嫂虽然一直在工作着,她的纺线锤虽然还在不住旋转,可是她已仿佛被那纺锤转得晕眩了似的,显出了一些倦意,因为她既然不能完全听清梦华所讲的意思,她也不曾见过那故事中的人物,她却迷迷糊糊地想到她家里的情形,想到她的老公公,她的孩子们,也许正在埋怨她这样长久地不回去看看,她还担心他们也许把婆婆的忌日忘记了,竟不曾按时到坟墓上去祭扫一回。等听到昂昂惊叫时她也才猛然清醒了过来。桓弟默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仿佛说,“我从来还不知道孟坚有这么些经历!”姥姥也不说话,只是偶然发出一两声叹息。至于梦华,她这番话自然是对桓弟和姥姥说的,尤其是为了姥姥而讲的,她心里所想的却不见得就是她口里所说的,不过她这样畅叙了一番以后,心里却觉得非常痛快,仿佛原来积在心里的郁闷都随着这番话发散出来了。 接着以上那一番谈话,梦华又谈了种种关于孟坚的故事,有些可笑的,也有些可气的,但无论是可笑或可气,此刻谈起来,却都是多么可爱的,这从梦华那种兴奋的神情,那种欲罢不能的话锋,都清清楚楚地表现了出来。看看时候已经不早,梦华终于从姥姥手里接过了孩子,预备到自己屋里去睡。姥姥也渐渐感到了睡意,而桓弟则两目耿耿,落在了深深的思想中,他想到了很多新鲜事物,这是他从前所不大知道的,想到了远方的山水,远方的行人,他实在是在想一个人生问题,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这个问题应有的名称。 梦华虽然已经接过了孩子,却不愿即刻离开,她仿佛不愿离开这里的空气,这是她在家里所能感到的最温暖的空气了。最后还是由于姥姥的催促,他们才各自散去。 她一面悠悠地走着,一面想道: “孟坚,你可曾知道我们在这里谈你吗,象谈一个英雄,也象谈一个丑角,我们谈起你,觉得你和我们这么近,然而你却是隔得我们多么遥远啊!” 于是,千层山,万重水,在她的想象中都呈献了苍茫而凄凉的颜色,她仿佛看见一个暗淡的人影子,象风里的一棵小草,象漂在水上的一叶轻帆,飘摇,飘摇,终于没入迷茫中。 而桓弟则想道:我当初如能同孟坚一块出去就好了,他仿佛看见远远山头上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向他招手,而那个人影子原来是由天边一朵云彩所幻成的。 等他们都散去了,姥姥才又催促李嫂,说时候不早了应当赶快去睡。这时候李嫂才吞吞吐吐地说: “不,我是请问老太太,明天礼拜,趁小姐在家,我要回家去看看,不知道可行?” 她自然是获得了允许的。但正当这时候,屋瓦上和庭树上忽然有一阵飒飒的声音响来,当李嫂走到门外,仰头望望,又用手伸在面前试探了一番,于是自言自语道: “这个天,又要同我作对了!” [book_title]八 李嫂应该当天傍晚回来的,但直到第二天早晨还不见来,梦华她们都觉得很奇怪,因为李嫂历来做事勤谨,从无差误,从前回家总是当天去当天来,姥姥就说,这一次恐怕遇到甚么意外了,于是老年人的脸上已经表现出了一些忧愁。而更其奇怪的,是那个卖油条的老头今天早晨也不见来,这使她们又暗暗地想起了游击队进城的那天早晨。 梦华是必须提早到校的。每逢星期一上午学校里照例举行朝会,每个教员都须出席,作级任的尤其不能缺席,而今天的朝会又特别隆重,不但教务主任要趁此报告他到“友邦”观光的经过,还有国术教员沈小姐也同时出席报告她到“友邦”参加武士道大会的情形,据说今天教育厅长也要出席。梦华固然怀了一种看热闹的心情,但同时她也看重她的责任,她必须陪伴她那一班学生,千万不可让她们在这种场合闹出甚么事情。 她照例又是过早地到了学校。距开会大约还有半小时的光景,二年级的教室里却已是闹嚷嚷的了。学生见了梦华都热诚的招呼,仿佛相隔一天便已经离别了很久似的,也许因为今天她新换了一件颜色较浅的外衣,其他班上的学生们,尤其是低年级的孩子们,老远地只是望着她笑。她听到教室里嚷得厉害,便以为有甚么事情发生了,等她走进教室时,学生们才渐渐安静下来。原来她们正在讲说一件新闻,这是昨天下午在南营发生的,有个住在南营附近的学生,说她曾经亲眼见过那事情的真相。 南营在济南城外,从前这里原是驻兵的地方,沦陷以后,敌人的军队也就驻扎在这儿。昨天下午,已是将近黄昏时候,有一个老头儿,浑身穿得油腻腻的,已经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了,也不知他是只从那里过路呢,或是有意到那附近去捡拾破烂东西——日本军营里扫出很多垃圾,都堆在附近一个低洼地方——他被敌人看见了,认为他是奸细,几个站岗的就用刺刀乱刺,把他刺得满身是洞,鲜血淋淋,从他那油腻腻的衣服里渗出来,流了满地。后来经过许多街长保长的说情和苦苦的哀告,——据说当时他们都下了跪,声称愿意以性命担保,证明他是本地的良民,这才允许众人把他抬回家去,但还不曾走到一半路,他已经气绝了。他的老妻痛得呼天抢地,还想给他把那一身血衣脱下来,其实衣服早已被血浆糊住,哪里还脱得掉呢。老婆子急疯了,在墙上撞了几头,碰破了脑袋,登时也就毙命了。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把这惨剧报告出来,都感叹欷歔,咬牙切齿。又有人说,那老头是一个卖油条的,又有人说,敌人以为他向各家送油条是在送甚么消息,还有人说,当敌兵不准他在附近捡垃圾的时候,他居然同敌兵起了冲突。梦华听了这些话,本来是要想说一句甚么的,但她不曾说出口,只深深地叹息一声,就从教室里退了出来。 今天的大礼堂布置得特别整齐,讲台上放了很多椅子,桌子上不但铺了洁白的台布,而且还放了一瓶鲜花,学生们也特别有兴致,在几个教官的监视之下,她们都不敢出声,但从她们那眼光,从她们那神色看来,仿佛有多少话都要从她们那紧闭着的嘴里爆发出来。校长各主任,犬养,田中,石川,还有那个国术教员沈小姐和她的姐姐,都高高地坐在讲台上,各位级任先生都陪着各级的学生坐在台下。梦华的位子尤其靠在后面,她的后面只有三年级一班,再向后就是礼堂的大门了。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讲台上,而尤其惹人注目的是国术教员沈小姐和她的姐姐。她们两个都是省长的干女儿。据说她们的国术都是家学渊源,所以别具风格,这次派往日本参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沈小姐身体非常强壮,历来都是穿男子衣服,不管在甚么地方,无论当着学生或男教员,她总爱同那些穿高跟鞋的女教员们踢脚抡拳,吓得那些穿高跟鞋的先生们东倒西歪,缩做一团,以表示她的气力和武艺。她今天精神特别焕发,两只大眼睛总在向这个看看,又向那个看看,仿佛是招惹别人去注意她似的,但注意她的反不如注意她姐姐的人更多,因为她的姐姐——人家都称她沈大小姐——今天穿得太艳丽了,她是从小缠了小脚的,因为自己既有一身武艺,所以从不以那小脚为讳,她今天穿着桃红的短衣,葱心绿大裤脚的裤子,脚上是绣花缎鞋。学生们个个望着她,真忍不住要笑出来。梦华分明听到后面有人用耳语说,“跑马卖解的。”还有些别的耳语,她没有方法可以听清。 时间已经过了,但是还不能开会,因为教育厅长还不曾来到。等厅长来到了,礼堂里却起了一阵很大的紊乱,因为犬养教官只顾同沈小姐埋头说话,不曾看见厅长进来,竟耽误了喊“起立”的口令,及至看见了厅长,厅长已经来到了台前,而且厅长后面除卫兵外还跟着一个秘书,这个秘书就是祀孔的时候坐在讲经台上,用了营营的声音向大家说经的那个“博学通儒”。学生们有自动站起来的,有站了一半又坐下去的,有些坐着丝毫不动的,有说的有笑的,整个礼堂在动荡中,而大家的眼光都被厅长所吸引了,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见他,而且他那脑袋后面的一道三寸多长的刀痕更惹人注目,当他从礼堂的大门向讲台走去时,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有的学生就在后面耳语道: “三千元一刀,为甚么不多挨几刀?” 又仿佛有人说:“啊呀,怪痛的,给我三万元我也不挨。” 这位厅长在军阀专政时代也是一个中学校长。敌人占领济南之后,他就出来作了厅长。不久以前的一天傍晚,忽然有三个自称为学生的拿了礼物去看他,但一见面就从点心盒子里掏出匕首,慌里慌张不曾刺准,只在脑后刺了一下,三个刺客就匆匆地逃走了。这一刀自然不曾伤着他的性命,他在一个德国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又领了日本人三千元的慰劳金,而多少可爱的青年人却断送在他这一刀上,凡因嫌疑而被逮捕的,都以乱党治罪,用鞭子抽,用红辣椒粉冲成稀粥向鼻孔里灌,将手指脚趾拴起来用力拉,拉得很长,十指连心,痛彻骨髓,自己屈招了还不算,又无辜地牵累了一百余人。梦华想:“就是这个人啊!”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等大家都坐定之后,秩序是恢复了,然而学生却用了她的眼睛在说话,那些眼睛里含了多少意思,含了多少敌意。 厅长到场却也不曾即时开会,因为他忙着同沈家姊妹寒暄起来,他对于这一双姊妹的恭敬简直令人惊讶。大会开始了,校长致开会词,厅长致训词,但大家似乎并不用心听讲,梦华脑子里尤其纷乱,她这时却忽然又想起在外流亡的人来了,她茫茫然想得很远,觉得很悲哀。校长和厅长讲的也还不外是“日支文化提携”,“东方文明”,“新秩序”,“共存共荣”那一套,这是大家都听厌了的。等到教务长开始报告时听讲的人才稍稍专心了一些。 这位教务主任是一位村夫子,清朝的举人,又曾在最早的优级师范毕业过。他赋闲已经很久了,因为老年丧子,家乡不能居住,便带了寡媳和一个孙子来城里教书。他老先生在学校里毫无建树,平时连句话也不会说,就是报告一件事情,也期期艾艾,语无伦次。他到日本去参观,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现在轮着他报告了,他用纯粹的乡土音说道: “人家日本真好啊,咱中国是比不上的,单就礼节上说吧,人家七八岁的小学生都彬彬有礼,在街上遇到了,就深深地行一个鞠躬礼,人家并不认识咱啊,不过知道咱是中国来参观的罢啦。人家那地方真干净,一个蝇子也没有。那爬山的电车,仅仅附在一条绳子上,从这个山头抛到那个山头,真吓人,其初我不敢坐,后来看看人家都坐上去,唉,豁上这条老命吧,居然一点危险也没有。几层的高楼,上上下下都不用爬楼梯,那电梯悠——上去啦,悠——又下来啦,真好玩啊,咱中国简直不曾见过。……” 三个日本教官都坐在那里听着。他说一句,日文教员翻一句。石川抿着嘴笑,犬养笑不可仰,连轻易不动声色的田中此刻也忍俊不禁了。学生们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得极不自然。梦华在后面不安地坐着,她脸上烧得很红,紧紧地皱着眉头。她听见后面有学生低声说: “老不死的,不要脸!” 以下轮到沈小姐。其初她再三推让,不肯报告,后来被学生鼓掌催促,不得已了,就站在台子前边局局促促地说: “我到日本参加武士道大会,是省长派我去的,到了那里便忙着开会,也顾不得到各处玩玩,反正一切都很好!……” 几句话不曾说完就下去了。 大家以为那位小脚的沈大小姐也一定要说几句的,结果却失望了,虽然是校长,尤其是厅长一再地催请过,她只是红着脸,无论如何不肯讲,大家看她太难为情,也就不再勉强她了。 最后是石川教官训话,她所说的是学生礼节问题,她总是说学生不懂礼节,说中国是礼义之邦,为甚么反而把礼节都不要了,因此她在学校里特设了一个“作法教室”,专教学生们习礼。一星期内,每班轮流到这教室内来练习,先从初步做起,有装客人的,有装主人的,主人如何托了茶盘送茶,客人又如何如何接受,如何表示谢意,都经她实地作给学生看,当着示范。又有人装先生,有人装学生,一左一右,迎面走来,在几步外学生即须立定,然后双手按膝,深深地行一个鞠躬礼,等先生答礼后先走去,学生才能开步走。她今天所讲的就是近来在“作法教室”内的情形以及她的感想。她最后又说:“礼义廉耻是中国的固有道德,而礼是居先的,中国要强盛,应当先从礼做起。” 散会之后,梦华随在学生后面低着头走着,听到学生们切切私语。有人说:“那个小脚的……到日本开会……把鞋子脱在门外……出来的时候鞋子却不见了……”惹得学生们一团哄笑。梦华却一点要笑的意思也没有,她胸膛里觉得非常充塞,闷得喘不出气,仿佛低头伏案写了一整天小楷的样子,她很想挺一挺胸脯,吸一点清新空气,但一次深呼吸又变成了一次深深的叹息。她心里乱得象一团麻,她不知道她在想甚么,她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好象刚吃了太多不能消化的东西。等她到了自己休息的房间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她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她的思想,她几乎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那句话是:“我这是在这里干甚么?我是同些甚么人在一起啊!”她这话自然并没有说出,因为一个人是不会对着四面白光光的墙壁说话的。时光过得很快,春天已经很深了,窗子外面一片草地,中间间杂着开了些红色的小花朵,上午的太阳照射在上面显得光闪闪的,充溢着生命。她想:春天倒也还是春天,应当生长的都在生长,应当繁荣的也都繁荣了,而人生的季节却偏偏无定,她仿佛觉得她的生命刚在开始的,现在却已经枯萎了,而且是孤单单地在忧愁中枯萎了下去。有学生的哗笑声从窗外传来,她们的笑声里充满了活力,她不由地从窗外望出去,学生们肩并肩,手携手地走向教室去,她是多么喜欢这些年青的人们,她又多么愿意和她们接近,多么愿意握她们的手,多么愿意拥抱她们,多么愿意同她们谈谈呀。她今天上午的课在最后一堂,她正不知应该如何度过这一段时间,而这时候校长室的工友却又来请她了。 校长同她谈起一个叫傅迈的学生,问她对于这个学生有甚么印象。 她想,不知道班上又发生了甚么问题了,她心里先自琢磨了一阵。 傅迈,是一个美丽而热情的女孩子,她在班上有出人头地的成绩,既为人所艳羡,尤为人所忌恨。她有红嫩的双颊,长长的睫毛象黑色小扇子般不住地扇着,两只深而大的眼睛发着一种含有魅感的光亮。她画得一手好图画,弹得一手好钢琴,更善于登台演戏,一啼一笑,最能左右观众的情感。学校里开游艺会,音乐会,她是一个决不可少的角色。因此她被犬养教官所赏识,犬养要布置成绩室,一定要叫她来帮忙,叫她递画片,叫她拿图钉,而课外她练习钢琴的时候,他也常常去听她弹奏。所有的男教员都是不准住校的,据说犬养之一再要求住校也就是为了傅迈,幸而校长一再委劝,说国情不同,在中国不同在日本,他才算罢休了。但他对于傅迈的这番用心已被大家窥破了,于是有的同学也曾劝过傅迈,叫她不要再和犬养接近,傅迈却总是说:“管他呢,他能奈我何!”便满不在乎地扇动着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一蹦三跑地跑开。 梦华把她对傅迈的印象简单地说明了之后,老校长舐着他那花嘴唇微笑着低声说: “问题就发生在犬养身上。犬养教官竟然直接向傅迈提出了结婚的要求,我说她已经订过婚了——其实她并不曾订婚——犬养教官却说订了婚也没关系,我看情形不对,便暗暗地让傅迈离开了此地,学校里已经没有傅迈的名字,至于犬养教官,我自然有方法应付。” 从校长室退出来,她一面走着却想起另一件事:本城某小学一个女教员,因为长得比较好看,被一个日本军官看中了,非要得到她不可,结果将那女教员的丈夫下了狱,以莫须有的罪名而加害,那女的竟被他强占了。梦华此刻既庆幸傅迈能逃出虎口,但又不能不深为她的前途担忧,她活泼的影子也就一直迷乱着梦华,使梦华一刻也放不下丢不开。 等她上课点名的时候,点名册上果然已经不见傅迈的名字,她点到那地方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点了下去。而下面有的学生就问道:“老师,为甚么不点傅迈?”听那语气,仿佛她们都已经知道了内幕。她觉得很为难,她不愿解释,她用深思的眼睛向台下看了一遍,那发问的人也就如受了一种感动,暗暗地把头俯了下去。这一堂课的秩序特别好,学生们不但没有一个讲话的,甚至连头也不抬,连翻动书叶和开动笔墨的声音也很轻。她一直用了一种严肃的面孔对着她们,她讲话的声音很低,很慢,正如一个充满忧伤的人在讲话时一样,一如一个肩了很重的苦难的人在讲话一样,就仿佛从她神情中发出一种力量,这力量把大家牵引着,又把大家慑服着。她并不会威压她的学生,她的学生们也并不畏怕她,只是由于一种不可言说的互相了解,互相爱惜,而表现了一种广大的温柔。孩子们的心里好象在说:“可敬爱的老师,你心里要向我们说甚么呢?”而当老师的也好象在说:“可怜的孩子们,你们心里要对我说甚么呢?”沉默是一条宽阔的河,河左岸与河右岸的握手,可望而不可及,一种无可如何的悲哀。到了临下课的时候,她竟然毫无离开讲台的意思,而学生们也依旧安安地坐在位上,等她慢沉沉地整理了书本,又慢慢地走出了教室的时候,学生们才渐渐地活动起来,她分明听见,留在她背后的是一片叹息,象离开海岸时听到的一阵潮音。 她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急,不同于往日,她今天特别想念孩子,她有急于抱抱孩子的欲望,她有一个远行人想念家园的感觉,她想见了姥姥就报告今天在学校中的见闻,自然还有那个卖油条老人的惨剧,这是姥姥非常关心的,还有李嫂,也不知是否已经归来,也不知是否有甚么意外。她一步闯进屋门,却正好看见李嫂抽泣着对姥姥诉说,李嫂也明明是刚刚回来的样子。小昂昂正拿一个乡下的饽饽在一边吃,那饽饽当然是李嫂从乡下带来的。她问了一句“甚么事?”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拿惊异的眼光望着李嫂和姥姥,听李嫂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说道: “如今年头简直没有老百姓过的日子了!俺那老公爹是曾经念过几天经书的人,他识得文章,解得字,但他老人家就吃了识文解字的亏。俺家里自从那个冤鬼去世了,闪下两个孩子,老的老,小的小,家道一天不如一天,几亩白沙盖顶的好庄稼地都历历拉拉地卖出去了,到头来就剩了一块不长庄稼的坟地,依俺说,早就该把那几棺坟迁出来,好把那块坟地卖出去,——你知道,那几年因为要开大马路,那一带地皮着实贵,——可是俺那老公爹偏偏不听,他说我妇道人家不懂事,他是念过书的,他懂得风水,他说这块坟地将来会发迹,八成儿就发在两个孩子身上,他不准卖。那么把那坟地上的松柏树卖了也好哇,人都穷得快端不起饭碗啦,可还要甚么树木琳琅的好看。可是他老人家偏不,他说若没有松柏树青青丛丛罩着,秃坟,秃堆,还会有甚么风水?好,就留着,留着留着日本鬼子来啦,要修飞机场啊,树也给伐走了,坟也给扫光了,如今甚么影子也不见了。你还要说理呀,这年头往哪里去说!我还说怕他们忘了俺那婆婆娘的忌日,赶着回去祭扫祭扫,也带便给俺冤家烧两张纸钱,好,甚么也没有了,叫你哭也望不见一棵坟头草了!俺那公公老爹没有法子,就只是蒙头大睡,一连睡了七八天,如今起来啦,简直成了个疯子,他逢人便说:‘我昨天夜里看见西南天边上一颗大星,比别的星大多啦,又大又亮,红通通的,那一定是灭鬼子的那个将星,他将来要统一天下,叫世界太平,天兵天将,把鬼子杀个寸草无根,不用愁,等着好了!’他天天这样胡说白道,万一叫鬼子听见了,还有命吗?两个孩子吓得不得了,就一个去干活,一个在家里守他,饭做中了,要他吃,他也不吃,他说:‘吃饭?吃饭做甚么?等天下太平了再吃饭罢,我不吃饭也能等着,一天两天还不能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