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张英家训
[book_author]张英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家训,完结
[book_length]10870
[book_dec]清朝名臣张英(1637-1708)的家训包括《聪训斋语》《恒产琐言》,是明清家训代表作之一。张英出生在书香门第,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张英家训》的主体思想大体可总结为三部分:修身之道、齐家之道、养生之道。修身之道重点阐述了学习、交友、待人之道;齐家之道则从与家庭成员相处、管理僮仆佃户、节俭持家、治理田产等方面教导后代如何持家;养生之道着重从节制嗜欲、亲近自然和人生态度三个方面教导后代如何养生。从《张英家训》所体现的思想可以看出,张英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传统士大夫,崇尚“修身、齐家、治国”的君子之道,并将其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张英家训》影响深远,是中国传统家教和家风传承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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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聪训斋语
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每见人栖栖皇皇,觉举动无不碍者,此必不读书之人也。
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无闲情及此,惟付之浩叹耳。
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脏腑肠胃,常令宽舒有余地,则真气得以流行而疾病少。“予从不饱食,病安得入?”燔炙熬煎香甘肥腻之物,最悦口而不宜于肠胃。彼肥腻易于粘滞,积久则腹痛气塞,寒暑偶侵,则疾作矣。食忌多品,一席之间,遍食水陆,浓淡杂进,自然损脾;安寝,乃人生最乐,古人有言:不觅仙方觅睡方。冬夜以二鼓为度,暑月以一更为度。每笑人长夜酣饮不休,谓之消夜,夫人终日劳劳,夜则宴息,是极有味,何以消遣为?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予山居颇闲,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不妨午睡数刻,睡足而起,神清气爽;居家最宜早起,倘日高客至,僮则垢面,婢且蓬头,庭除未扫,灶突犹寒,大非雅事。
人家僮仆,最多不宜多畜,但有得力二三人,训谕有方,使令得宜,未尝不得兼人之用。太多则彼此相诿,恩养必不能周,教训亦不能及,反不得其力;吾辈居家居宦,皆简静守理,不为暗昧之事;山中耕田锄圃之仆,乃可为宝,其人无奢望,无机智,不为主人敛怨,彼纵不遵约束,不过懒惰、愚蠢之小过,不必加意防闲,岂不为清闲之一助哉?
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酢,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烦去扰;白香山诗云:“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人常和悦,则心气冲而五脏安,昔人所谓养欢喜神,日间办理公事,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砚以世计,墨以时计,笔以日计,动静之分也。静之义有二:一则身不过劳,一则心不轻动。
万事做到极精妙处,无有不圆者。人之一身,与天时相应,大约三四十以前,是夏至前,凡事渐长;三四十以后,是夏至后,凡事渐衰,中间无一刻停留。中间盛衰关头,无一定时候,大概在三四十之间,观于须发可见:其衰缓者,其寿多;其衰急者,其寿寡。人身不能不衰,先从上而下者,多寿,故古人以早脱顶为寿征,先从下而上者,多不寿,故须发如故而脚软者难治;凡人家道亦然,决无中立之理,如一树之花,开到极盛,便是摇落之期。
予怪世人于古人诗文集不知爱,而宝其片纸只字,为大惑也。余昔在龙眠,苦于无客为伴,日则步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掩关读苏陆诗,以二鼓为度,烧烛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容貌须眉然。诗云:“架头苏陆有遗书,特地携来共索居。日与两君同卧起,人间何客得胜渠。”良非解嘲语也。
门无杂宾,大约门下奔走之客,有损无益。
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富,不善处之则足为累。高位者,责备之地,忌嫉之门,怨尤之府,利害之关,忧患之窟,劳苦之薮,谤讪之的,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止步;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攘夺之争讼,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惟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各富之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
予之立训,更无多言,止有四语: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虽至寒苦之人,但能读书为文,必使人钦敬,不敢忽视。其人德性,亦必温和,行事决不颠倒,不在功名之得失,遇合之迟速也。
人生必厚重沉静,而后为载福之器。敦厚谦谨,慎言守礼,不可与寒士同一般感慨欷嘘,放言高论,怨天尤人,庶不为造物鬼神所呵责也。
乡里间荷担负贩及佣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种人所争不过数文,我辈视之甚轻,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见省得一文,以为得计,而不知此种人心忿口碑,所损实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此事甚不费钱,然彼人受之,同于实惠,只在精神照料得来,不可惮烦;读书固所以取科名,继家声,然亦使人敬重;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无读书之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第二冀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父母惟其疾之忧。”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岁入之数,谨足以免饥寒,畜妻子而已,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人生豪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应之,一事不应,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存形迹,若平素俭啬,见谅于人,省无穷物力,少无穷嫌怨,不亦至便乎?;人生二十内外,渐远于师保之严,未跻于成人之列,此时知识大开,性情未定,父师之训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听,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若兰,脱有一淫朋匪友,阑入其侧,朝夕浸灌,鲜有不为其所移者;(坏)朋友,则直以不识其颜面,不知其姓名为善。比之毒草哑泉更当远避。
楷书如坐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奔。
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各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足以启人友于之爱。然予尝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许多劳扰;君子修身以俟之。
余家训有云:“保家莫如择友。”盖痛心疾首其言之也!汝辈但于至戚中,观其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交友两三人足矣!且势利言之,则有酒食之费、应酬之扰,一遇婚丧有无,则有资给贷之事。甚至有争讼外侮,则又有关说救援之事。平昔既与之契密,临事却之,必生怨毒反唇。故余以为宜慎之于始也;昔人有戒:“饭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话不想便说,事不思便做。”予益之曰:“友不择便交,气不忍不便动,财不审便取,衣不慎便脱。”
学字当专一。择古人佳帖或时人墨迹与已笔路相近者,专心学之,若朝更夕改,见异思迁,鲜有得成者。若体格不匀净而遽讲流动,失其本矣!学字忌飞动草率,大小不匀,而妄言奇古磊落,终无进步矣。
读文不必多,择其精纯条畅,有气局词华者,多则百篇,少则六十篇。神明与之浑化,始为有益。若贪多务博,过眼辄忘,及至作时,则彼此不相涉,落笔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灵,词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润。
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如参苓。必为天地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
凡读书,二十岁以前所读之书与二十岁以后所读之书迥异。幼年知识未开,天真纯固,所读者虽久不温习,偶尔提起,尚可数行成诵。若壮年所读,经月则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经、秦汉之文,词语古奥,必须幼年读。长壮后,虽倍蓰其功,终属影响。自八岁至二十岁,中间岁月无多,安可荒弃或读不急之书?此时,时文固不可不读,亦须择典雅醇正、理纯辞裕、可历二三十年无弊者读之。若朝华夕落、浅陋无识、诡僻失体、取悦一时者,安可以珠玉难换之岁月而读此无益之文?何如诵得《左》、《国》一两篇及东西汉典贵华腴之文数篇,为终身之用之宝乎?古人之书,安可尽读?但我所已读者决不轻弃。得尺则尺,得寸则寸。毋贪多,毋贪名,但求读一篇,必可以背诵。然后思通其义蕴,而运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则才气自然发越。若曾读此书,而全不能举其词,谓之“画饼充饥”。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谓之“食物不化”。
深恼人读时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会,于身心毫无裨益。夫能理会,则数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会,则读数千篇与不读一字等。徒使精神聩乱,临文捉笔,依旧茫然,不过胸中旧套应副,安有名理精论、佳词妙句,奔汇于笔端乎?古人云:“读生文不如玩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幼年当专攻举业,以为立身之本。
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当面待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检,谁肯面斥其非?微有骄盈,谁肯深规其过?幼而骄惯,为亲戚之所优容;长而习成,为朋友之所谅恕;我愿汝曹常以席丰履盛为可危、可虑、难处、难全之地,勿以为可喜、可幸、易安、易逸之地;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自古祗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以酿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认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见天下大讼大狱,多从极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只从小处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转弯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至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至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便宜者,天下人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座右箴:立品、读书、养身、择友。右四纲。戒嬉戏,慎威仪;谨言语,温经书;精举业,学楷字;谨起居,慎寒暑;节用度,谢酬;省宴集,寡交游。右十二目。
子弟自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实为学业成废之关。盖自初入学至十五六,父师以童子视之,稍知训子者,断不忍听其废业。惟自十七八以后,年渐长,气渐骄,渐有朋友,渐有室家,嗜欲渐广。父母见其长成,师傅视为侪辈。德性未坚,转移最易;学业未就,蒙昧非难。幼年所习经书,此时皆束高阁。酬应交游,侈然大雅。博弈高会,自诩名流。转盼廿五六岁,儿女累多,生计迫蹙,蹉跎潦倒,学殖荒落。予见人家子弟半途而废者,多在此五六年中,弃幼学之功,贻终身之累,盖辙相踵也。汝正当此时,离父母之侧,前言诸弊,事事可虑。为龙为蛇,为虎为鼠,分于一念,介在两歧,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读书须明窗净几,案头不可多置书;作文以握管之人为大将,以精熟墨卷百篇为练兵,以杂读时艺为散卒,以题为坚垒。
天子知俭,则天下足,一人知俭,则一家足。且俭非止节啬财用己也。俭于言语,则元气藏而怨尤寡;则于交游,则匪类远,俭于酬酢,则岁月宽而本业修,俭于书札,则后患寡,俭于嬉游,则学业进;人生俭啬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为耻,不知此名一噪,则人绝觊觎之想。偶有所用,人即德之;保家莫如择友,多则二人,少则一人,断无目前良友,遂可得十数人之理!平时既简于应酬,有事可以请教。
惟田产房屋二者可恃以久远,以二者较之,房舍又不如田产。
今人家子弟,鲜衣怒马,恒舞酣歌。一裘之费动至数十金,一席之费动至数金。不思吾乡十余年来谷贱,竭十余石谷,不足供一筵,竭百余石谷,不足供一衣。安知农家作苦,终年沾衣涂足,岂易得此百石?
古人之意,全在小处节俭,大处之不足,由于小处之不谨,月计之不足,由于每日之用过多也。
子弟有二三千金之产,方能城居。若千金以下之业,则断不可城居矣!
[book_title]恒产琐言
三代而上,田以井授,民二十受田,六十归田,尺寸之地,皆国家所有,民间不得而私之。至秦汉以后,废井田,开阡陌,百姓始得私相买卖,然则三代以上,虽至贵巨富,求数百亩之田,贻子及孙,不可得也。后世既得而买之矣。以乾坤之大块,国家之版图,听人画界分疆,立书契,评价直,而鬻之,县官虽有易姓改氏,而田主自若。董江都诸人,亦愤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富者田连阡陌,欲行限民名田之法,立为节制,而不果行。其乃祖乃父,以一朝之力,而竟奄有之,使后人食土之毛,善守而不轻弃,则子孙百世,苟不至经变乱,亦断不能为佗人之所有。呜呼,深念及此,其可不思所以保之哉!*人家子弟,从小便读孟子,每习焉而不察。夫孟子以王佐之才,说齐宣梁惠,议论阔大,志气高远,然言病虽多端,用药止一味。曰:有恒产者有恒心而已。曰:富岁子弟多赖而已。重见叠出,一部孟子,实落处不过此数条。而终之曰:诸侯之宝三,土地。又尝读苏长公集,其天才横轶,古今无俦匹,宜若不屑屑生机者,游金山之诗曰:有田不去如江水。游焦山之诗曰:无田不去宁非贪。其题王晋卿《烟江叠嶂图》亦曰: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可知此老胸中,时时有此一段经书。生平欲买阳羡之田,至老而其愿不偿,今人动言才子名士伟丈夫,不事家人生产,究至谋生无策。犯孟子之戒而不悔,岂不深可痛惜哉!天下之物,有新则必有故,屋久而颓,衣久而敝,臧获牛马,服役久而老且死,当其始重价以购,越十年而其物非故也,再越十年,而化为乌有矣。独田之为物,虽百年千年而常新。或即农力不勤,土敝产薄,一经粪溉则新矣,或即荒芜草宅,一经垦辟则新矣,多兴陂池,则楛者可以使之润,勤媷荼寥则瘠者可以使之肥,自古及今,无有朽蠹颓坏之虑,逃亡耗缺之忧。呜呼,是洵可宝也哉。吾友陆子名遇霖字洵若,浙江人,今为归德别驾,其人通晓事务,以经济自许,在京师日,常与之过从,一日从容谈及谋生,毕竟以何者为胜。陆子思之良久曰:予阅世故多矣,典质贸易权子母,断无久而不弊之理,始虽乍获丰利,终必化为子虚。惟田产房屋,二者可持以久远,以二者较之,房舍又不如田产,何以言之,房产乃向人索租钱,每至岁暮,必有干仆,盛衣帽著靴,喧哗叫号以取之,不偿则愬(su)于官长,每至争讼雀角,甚有以奋鬬(dou)窘迫,而别生祸殃者。稍懦焉,则又不可得矣。至田租则不然,子孙虽为齋(zhai)民,极单寒懦弱,其仆不过青鞵(xie)布衣,手持雨伞,诣仙人之门,而人不敢藐视之,秋谷登场,必先完田主之租,而后分给私债,取其所本有,而非索取所本无,与者受者,皆可不劳,且力田皆愿民,与市尘商贾狡健者不同,以此思之,房产殆不如也。余至今有味乎陆子之言。
尝读雅颂之诗,而叹古人之于先畴,如此其重之。楚茨大田之诗,皆公卿有田禄者,周有世卿,其祖若父之采地,传诸后人,故云:曾孙。今观其言曰:我疆我理。曰:我田既臧。曰:我黎我稷,我仓我庾。农夫爱其曾孙,则曰:曾孙不怒。曾孙爱其农夫,则曰:农夫之庆。以至攘饁(ye)者之食,而尝其旨否;剥疆场之瓜而献之皇祖,何其民风淳朴,何其上下相亲如此,不止家给人足,无分外之谋,而且流风余韵,有为善之乐。后人有祖父遗产,正可循陇观稼,策蹇课耕,雅颂之景,如在眼前,而乃视为鄙事,不一留意,抑独何哉!
今人家子弟,鲜衣怒马,恒舞酣歌,一裘之费,动至数十金,不思吾乡十余年来,谷贱。竭十余石谷,不足供一筵,竭百余石谷,不足供一衣,安知农家作苦,终年霑(zhan)体涂足,岂易得此百石?况且,水旱不时,一年收获不能保诸来年,闻陕西岁饥,一石价至六七两,今以如玉如珠之物,而贱价□之,以供一裘一席之费,岂不深可惧哉。古人有言:惟土物爱厥心臧。故子弟不可不令其目击田家之苦,开仓□谷时,当令其持筹,以壮夫之力,不过担一石,四五壮夫之所担,仅得价一两,随手花费,了不见其形迹,而己仓庾空竭矣,便稍有知觉,当不忍于浪掷,奈何深居简出,但知饱食暖衣,绝不念物力之可惜,而泥沙委之哉!天下货才所积,则时时有水火盗贼之忧,至珍异之物,尤易招尤速祸,草野之人,有十金之积,则不能高枕而卧。独有田产,不忧水火,不忧盗贼,虽有强暴之人,不能竟夺尺寸,虽有万钧之力,亦不能负之以趋,千万顷可以值万金之产,不劳一人守护,即有兵燹离乱,背井去乡,事定归来,室庐畜聚,一无可问,独此一块土,张姓者仍姓张,李姓者仍姓李,芟(shan)夷垦辟,仍为殷实之家。呜呼,举天下之物,不足较其坚固,其可不思所以保之哉!
予与四方之人,从容闲谈,则必询其地土物产之所出,以及田里之事,大约田产出息最微,较之商贾,不及三四。天下惟山右新安人,善于贸易,彼性至悭啬,能坚守,佗处人断断不能,然亦有多覆蹶之事,若田产之息,月计不足,岁计有余,岁计不足,世计有余。尝见人家子弟,厌田产之生息微而缓,羡贸易之生息速而饶,至鬻产以从事,断未有不全军尽没者,余身试如此,千百不爽一,无论愚弱者不能行,即聪明强干者,亦行之而必败,人家子弟,万万不可错此著也。
人思取财于人,不若取财于天地,余见放债收息,以及典质人之田产者,三年五年,得其息如其所出之数,其人则哓哓有词矣,不然则怨于心,德于色,浸假而并没其本,间有酷贫之士,得数十金,可暂行于一时,稍裕则不能矣。惟地德则不然,薄植之而薄收,厚培之而厚报,或四季而三收,或一岁而再种,中田以种稻麦,旁畦(qi)余陇,以植麻菽衣棉之类,有尺寸之壤,则必有锱铢之人,故曰:地不爱宝。此言最有味,始而养其祖父,既而养其子孙,无德色,无倦容,无竭欢尽忠之怨,有日新月盛之美,受之者无愧怍,享之者无他虞,虽多方以取,而无罔利之咎,上可以告天地,幽可以对鬼神,不劳心计,不受人嫉疾。呜呼,更有物焉,能与之比长絜(jie)短者哉!余既言田产之不可鬻,而世之鬻产者,比比而然,聪明者亦多为之,其根源则必在乎债负,债负之来,由于用度不经,不知量入为出,至举息既多,计无所出,不得不鬻累世之产,故不经者,债负之由也。债负者,鬻产之由也,鬻产者,饥寒之由也,欲去鬻产之根,则断自经费始,居家简要可久之道,则有陆梭山量入为出之法,在其法,合计一岁之所入,除宗给公家而外,分为三分;留一分为歉年不收之用,其二分,分为十二分,一月用一分。若岁常丰收,则是古人耕三余一之法,值一岁歉,则以一岁所留补给,连岁歉,则以积年所留补给,如此始无举债之事,若一岁所入,止给一岁之用,一遇水旱,则产不可保矣。此最目前可见之理,而人不知察。陆梭山之法最详,即百金之产,亦行此法。使必富饶而后可行,则大误矣。且其法于十二分,又分三十小分,余恐其大烦,故止作十二分,要知古人之意,全在小处节俭,大处之不足,由于小处不谨,月计之不足,由于每日之用过也。若能从梭山每月三十分之,更为稳实。一月之中,饮食应酬宴会,稍可节者节之,以此一月之所余,另置一封,以周贫乏亲戚些小之急,更觉心安意适,此专言费用不经,举债而鬻产之由。此外,则有赌博狭邪侈靡,其为败坏者无论矣。更有因婚嫁而鬻产者,绝为可哂,夫有男女,则必有婚嫁,只当以丰年之所积,量力治装,奈何鬻累世仰事俯育之具,以图一时之华美,岂既婚嫁后,遂可不食而饱,不衣而温乎?呜呼,亦愚之甚矣!
吾既言产之断不可鬻,虽然,鬻产之家,岂得已哉!其平时费用不经,以致举债而鬻产,吾既详言之矣。处承平之日,行量入为出之法,自不致狼狈,困而为累身之物,且将追怨祖父,留此累物以贻子孙,予见此亦不少矣,然则知之何而可哉!欲无鬻产,当思保产,欲保产,当使尽地利,尽地利之道有二,一在择庄佃,一在兴水利。谚曰:良田不如良佃。此最确论,主人虽有气力心计,佃惰且劣,则田日坏,譬如父母虽爱婴儿,却付之悍婢之手,岂能知其疾苦乎?良佃之益有三:一在耕种及时,一在培壅有力,一在蓄泄有方。古人言:农最重时,早犁一月,有一月之益。故冬最良,春次之。早种一日,有一日之益,故晚禾必在秋前一日,至培壅,则古人所云:百畝之粪。又云: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诗云:荼寥朽止,黍稷茂止。用力如此,一畝可得两畝之入,地不加广,畝不加增,佃有余而主人亦利矣,蓄水用水,最有缓急先后,当捄则捄,当待则待,当弃则弃,惟有良农老农知之。劣农之病有三:一在耕稼失时,一在培壅无力,一在蓄泄无力,若遇丰稔(ren)之年,雨泽应时而降,惰农劣农,亦鲁莽收获,隐藏其害而不觉,一遇旱乾,则彼之优劣立见矣。凶年主人得一石,可值两石,而受此劣佃之害,悔何及哉!人家僮仆管庄务,每喜劣佃,而不喜良佃,良佃则家必殷实,有体面,而不肯谄媚人,且性必耿直朴野,饮食必节俭,又不听僮仆之指使,劣佃则必惰而且穷,谄媚僮仆,听其指使,以任其饕(tao)餮(tie),种种情状不同,此所以性喜劣佃而不喜良佃,至主人之田畴美恶,彼皆不顾,且又甚乐于水旱,则租不能足额,而可以任其高下,此积弊陋习,安可不知?且良佃所居,则屋宇整齐,场圃茂盛,树木葱郁,此皆主人僮仆力之所不能及,而良佃自为之,劣佃则件件反是,此择庄佃,为第一要务也,禾在田中,以水为命,谚云:肥田不敌瘦水。虽有膏腴,若水泽不足,则亦等石田矣。江南有塘有堰,古人开一畝之田,则必有一畝之水,每岁方春时,必有洪水数次,任其横流,而不收,入夏亢旱束手无策,仰天长叹而已。人家僮仆管理庄事,以兴塘几石,修屋几石,为开帐时,浮图合尖之具而已,何尝有寸土一锥,及于塘堰乎?夫塘宜深且坚固,余曾过江宁南乡,其田最号沃壤,其塘甚小,不及半畝,询之土人,知其深且陡,有及二丈者,故可以溉十数畝之田,而不匮。吾乡塘最多,且大有数畝者,有十数畝者,然浅且漏,大雨后亦不满,稍旱则露底,田待此为命,其何益之有哉!向后兴塘筑堰,必躬自阅视,若有雨之年,塘犹不满,其渗漏可知,急加培筑,大抵劣农之性惰,而见识浅陋,每徼倖于岁多雨,而不为预备,僮仆既以此开入花帐,又不便向主人再说,一遇亢旱,田禾立槁,日积月累,田瘠庄敝,租入日少,势必鬻变,此兴水利为第一要务也。若不知务此,而止云保守前业,势岂能由己哉!予置田千余畝,皆苦瘠,非予好瘠田也,不能多办价值,故宁就瘠田,其膏腴沃壤,则大有力者为之,余不能也。然细想膏腴之价,数倍于瘠田,遇水旱之时,膏腴亦未尝不减,若丰稔(ren)之年,瘠土亦收,而租倍于膏腴矣,膏腴之所以胜者,鬻时可以得善价,平时度日,同此稻谷一石耳,无大差别。且腴田不善经理,不数年变而为中田,又数年变而为下田矣。瘠田若善经理,则下田可使之为中田,中田可使之为上田,虽不能大变,能高一等,故但视后人之能保与不能保,不在田之瘠与不瘠,况名庄胜业,易为势力家所垂涎,子弟鬻田必先鬻善者。予家祖居田甚瘠,在当时兴作尽善,故称沃壤,四世祖东川公卒时,嘱后人葬于宅之左,曰:恐为势家所夺。由此观之,当时何尝非善地,今始成瘠壤耳。惟视人之经理不经理也,尝见荒瘠之地,见一二土著老农之家,则田畴开辟,陂池修治,禾稼茂郁,庐舍完好,竹木周布,居然一佳产,其仕宦之田,则荒败不可观,汝侪试留心察之。*人家子弟,每年春秋,当自往庄细看,平时无事,一可策蹇一往,然徒往无益也。第一当知田界,田界不易识也,令老农指视一次,不能记而再三,大约五六次便熟,有疑处便问之,勿以会经问过,嫌于再问,恐被人讥笑,则终身不知矣。第二当察农夫用力之勤惰,耕种之早晚,蓄积之厚薄,人畜之多寡,用度之奢俭,善治田以为优劣。第三当细看塘堰之坚窳(yu)浅深,以为兴作,第四察山林树木之耗长,第五访稻谷时值之高下,期于真知确见,若听僮仆之言,深入茅檐,一坐一饭一宿,目不见田畴,足不履阡陌,僮仆纠诸佃人,环绕喧哗,或借种稻,或借食租,或称塘漏,或称屋倾,以此恫吓主人,主人为其所窘,去之为恐不速,问其疆界则不知,问其孰勤孰惰则不知,问其林木则不知,问其价值则不知,及入城遇朋友,则彼揖之曰:履畝归矣。此笑之曰:循行阡陌回矣。主人方自谓:吾从村庄来,劳苦劳苦。呜呼,何益之有哉!此予少年所身历者,至今悔之。大约人家子弟,最不当以经理田产为俗事鄙事,而避此名,亦不当以为故事,而袭此名,细思此等事,较之持钵求人,奔走囁(nie)嚅(ru),孰得孰失,孰贵孰贱哉!人家富贵二字,暂时之荣宠耳。所恃以长子孙者,毕竟是耕读两字,子弟有二三千金之产,方能城居,何则?二三千金之产,丰年有百余金之人,自薪炭蔬菜鸡豚鱼虾醯(xi)醢(hai)之属,亲戚人情应酬宴会之事,种种皆取办于钱,丰年则谷贱,歉年谷亦不昂,仅可支吾,或能不至狼狈,若千金以下之业,则断不能城居矣。何则?居乡则可以课耕数畝,其租倍入,可以供八口,鸡豚蓄之于栅,蔬菜蓄之于圃,鱼虾蓄之于泽,薪炭取之于山,可以经旬屡月,不用数钱,且乡居,则亲戚应酬寡,即偶有客至,亦不过其鸡黍。女子力作,可以治纺绩,衣布衣,策蹇驴,不必鲜华,凡此皆城居之所不能,且耕且读,延师训子,亦甚简静,囊无余蓄,何致为盗贼所窥。吾家湖上翁,甚得此趣,其所贻不厚,其所度日,皆较之城中数千金之产者,更为丰腴,且山水间优游俯仰,复有自得之乐,而无窘迫之忧,人苦不深察耳。果其读书有成,策名仕宦,可以城居,则再入城居,一二世而后,宜于乡居,则再往乡居,乡城耕读,相为循环,可久可大,岂非吉祥善事哉!况且世家之产,在城不过取额租,其山林湖泊之利,所遗甚多,此亦势不能兼,若贫而乡居,尚有遗利可收,不止田租而已,此又不可不知也。予仕宦人也,止宜知仕宦之事,安能知农田之事,但余与四方英俊交,且久阅历世故多,五十年来,见人家子弟成败者不少,鬻田而穷,保田而裕,千人一辙,此予所以谆谆苦口,为汝辈陈说。先大夫戊子年析产,予得三百五十余畝,后甲辰年再析,予一百五十余畝。予戊戌年初析爨(cuan),始管庄事,是时吾里田产,正当极贱之时,人问曰:汝父析产有银乎?予对曰:但有田耳。问者索然,予时亦曰:田非不佳,但苦急切难售耳。及丁末后,予以公车有称贷,遂卖甲辰年所析百五十畝。予四十以前,全不知田之可贵,故轻弃如此。后以予在仕宦,又不便向人赎取,至今始悟,析产正妙在无银,若初年宽裕,性既习惯,一二年后,所分既尽,怅怅然失其所恃矣。田之妙,正妙在急切难售,若容易售,则脱手甚轻矣。此予晚年之见,与少年时,绝不相同者也。是皆予三折肱之言,其思之勿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