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快心编
[book_author]天花才子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35366
[book_dec]章回小说。题“天花才子编辑,四 桥居士评点”,或谓天花才子即徐震。三集十六 卷三十二回。叙凌驾山遭陷害而倾家荡产,流 落途中遇李丽娟,一见钟情,定下婚约。石佩珩 杀死恶霸地主全家,投奔李安抚军中为先锋 官,与受恩图报的山村少女裘翠翘结为夫妻。 柳俊背弃不义之主后成为军官并娶主帅义女 为妻。小说以这三对姻缘故事为主线,反映了 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有较深刻的认识价值, 这在才子佳人小说中甚为少见。有清课花书屋 刻本、申报馆排印本,近有1985年春风文艺出 版社排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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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初集
[book_title]第一回 凌羽化旅中嘱子 石珮珩深院报仇
诗曰:
豪杰安论富与贫,一番磨炼一番新;
丹阳市上吹箫客,就是吴邦柱石臣。
这四句诗,是全篇意旨。讲那英雄豪杰,随地而生,不论富贵贫贱之家,若自能振拔,定转贫为富,转贱为贵。其原处富贵的,自更光前启后,大抵都要做一个万古不磨的汉子,才为了当。然而古来豪杰能有几个是万古不磨的?总之只要持身务归于正,相交贵别贤奸,气质或有所偏,处事必参情理。是这般做人,便是豪杰。遇与不遇,又有命运存焉。莫谓能自振拔,便去着意妄求,这便大差了。所谓振拔者,不外乎持身、待人、接物,即上归于正,别贤奸,参情理三项。如此做得去,这则为兼善豪杰,穷则为独善豪杰。然而这等豪杰,自不能得庸福,定有许多苦难磨他。譬如韩信寄食漂母,宁戚佣工饭牛,不但不为人所齿,连“衣食”二字都难,是皆劳筋骨,苦心志,涉历流离颠沛,正所谓磨炼英雄也。可见得这等人不是自在得的。韩信为萧何所荐,乃至齐王;宁戚为管仲所荐,便登相国。当其困穷之日,未尝改易操守,使名闻于贤者,正是他持身待入得力处。初先混迹尘寰,世人肉眼不识;到后来显荣发达,做出事业,自然动地惊天,流名千载。可见得这等人原不可易视的。然而这等人决不独生,必有相附。如前所说韩信、宁戚,便有萧何、管仲荐他;有了关、张,自有刘昭烈收他。这都是天地不使那等人虚生在世,必定叫他有一着脚处,方展其才。故豪杰在落魄不遇时,有一具高眼识得,便相提挈,其人也非凡辈。
如今且听说一个识豪杰的,陌路便结生死交,至后互相救援,缔姻千里,立身成名,奇踪异迹,都从那识拔中生。看它且等我从头敷演得去,自有可观之处。正是:耳闻安足信,说出便知奇。
词曰:
穷达不人由,家教绵绵世泽悠。接续书香传种子,无忧。贻厥儿孙有善谋。为恶岂常留,大义春秋重复仇。何况高堂恩罔极,应酬。感得神明也降庥!
话说前朝浙江绍兴府有一个太守,姓凌,名登,字羽化。进士出身,本籍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少年娶下同乡王少卿女儿,所生一子,眉清目秀,气格不凡。生产之夜,其母梦吞一星,乳名便叫星儿。到得六岁,请先生教他读书,取名六鳌,字驾山。读书过目成诵,聪明异常。父母爱如珍宝,自不必说。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过了几个年头,羽化选任绍兴知府,正要收拾赴任。不料王夫人染了不测之症,一病而故。羽化因凭期紧迫,不敢久停,只得选地把夫人安葬。此时王少卿去世已久,子孙俱迁移他所,自己又无嫡亲弟兄,只得把家务托与得力家人魏义,分拨停当,带着驾山,驿传到任。
路上父子二人踽踽凉凉,甚是凄楚。幸得驾山曲意承欢,周旋左右,稍可解慰。不则一日,到了绍兴府中。公座毕,未免有那衙门规矩,见上司,会同僚,待属县的许多事体。忙忙过了数日,然后发牌放告。羽化生来性子最直,不肯偏私受贿,一味清廉,抚字心劳,悉知民隐,绍兴一府无不称扬盛德。一日,审得一起盗赃扳害。那受害的乃是一个小经纪,姓褚名愚,他出身原系末籍,都因勤俭起家,———大凡勤俭的,便多悭吝—邻舍面上情分多稀。古语说得好:“一家饱暖千家怨。”即有那等嫉妒饱暖幸灾乐祸的人,出于其间。褚愚又缺少亲族,难以倚靠,虽有一个表亲,姓姚名茂功,在兖州府做军官,却又迢迢阻隔,纵有如无。因此乡里有那无藉不良的,欺他单弱,便买盗诈他钱财,嚼他脑髓。岂料被凌知府审出真情,把众盗问罪讫,将褚愚超豁。
审毕,众犯皆发放去,独有褚愚尚跪着不动,衙役赶逐,只是不走。凌知府看了这般光景,便问道:“本府既已把你超出冤枉,并没加罪,你今却恋恋不去,难道还有审不到处,你心下不足么?”褚愚连连磕头道:“小人得蒙青天察出冤情,超救蚁命,怎敢还有不足!但念小人不智,薄有家资,以致众人垂涎招怨。若不遇青天明断,则小人必死于箠楚之下,家私自然难保,妻子必至流离。老爷恩德,真如天高地厚,无可补报。今愿在衙中服侍,少效犬马。”凌知府大笑道:“本府自有童仆,何须用你!且官长以部民为奴,我也不忍。”褚愚道:“若老爷不准收用,则小人无处报德,岂不有负大恩!纵就供设长生,朝夕焚祝,或来生相报,终属虚事。不若亲侍左右,少尽忠心。伏乞收录,虽死不辞!”说罢,涕泪如雨。凌知府见他如此诚心恳切,亦觉感动,遂准收入衙中。褚愚不胜之喜。归家安顿妻子,自入府衙承役。
凌知府见他识得几个字儿,略晓得些文义,便派他承管书房。因得与公子朝夕亲近,驾山与他说话,甚是投机合意,便亦另眼看他。
不觉春去秋来,褚愚已在衙中二年有余,凌知府考满入京候选,两下分别,十分不舍。褚愚要送上京师,知府不许,道:“你有妻子在家,怎好出门远去。但你平居必须和睦邻里,免得再生他故,恐将来官府未必如我持公。”褚愚哭拜道:“此处人都刁诈,小人亦不愿久居,日后若有迁移,当到老爷府上叩见。”时合城搢绅耆老,官吏师生,于知府起程之日,俱至十里长亭设饯,皆攀辕不舍,洒泪而别。褚愚又送了一程,然后别去。后地方上思念凌知府德泽,遂建造生祠,纪功报德。
且说凌知府一路行到苏州,忽然感病,只得泊船住下,寻寓安歇,请医调治。日复一日,渐渐沉重。知府料病不起,乃分付驾山道:“你父亲幼年力学,博得腰金,今即一病而亡,在我也尽够了。但痛你幼时丧母,今又丧父,不得照顾成人,婚姻未结。我若死后,你可扶柩归家,合葬母茔。但是世务艰险,只宜谨守,不可外务,致坠家声。若得你体贴我心,持身如玉,我虽在九泉,瞑目含笑。家业尽可过活。家人魏义,忠义可托,一应财物出入,叫他照管,决无差误。门户应酬,你俱未谙,须与魏义商酌,原情度理,便可无过。你必专志读书,挣个出头日子,接续书香才好。”驾山跪在榻前,伤感五中,凄然下眼,乃解慰道:“爹爹放心,安静调理,自然痊可。不须思及他事,惹起忧思。”知府亦含泪长叹。不料服药无功,祷神不效,知府日重一日,竟是呜呼去世。驾山一恸几绝,只得着家人备棺盛殓,扶柩归家。
昼夜趱行,到了本土。魏义闻信远接,放声痛哭道:“相公年幼,诸事未曾结果,老爷竟去世了,叫相公倚靠何人!”驾山痛哭,顷刻不省人事。魏义慌忙叫唤,良久方苏。乃劝道:“相公且休痛哭。今老爷既已仙归,相公须料理丧葬大事,不宜哭坏身子,反为不便。”驾山乃与魏义计议,即择日在船开吊,出柩到坟,与母相合葬。忙乱数日,亏了魏义夫妇二人竭力料理,不要驾山费心。
凌羽化是进士知府,同年社友虽多,然无出仕儿子,世态炎凉,总也不来吊唁。驾山依着父亲临终分付的话,把家中一应田租庄税,尽托与魏义掌管,自己却折节下帷,潜心读书。有时想起父母,放声恸哭。当月明夜静,万籁俱寂,悲号数四,闻者酸心。正是:
静夜虫声彻晓听,凄凄寒焰照书屏。
双亲未养音容渺,树欲宁时风不宁。
驾山在东楼读书,早已过了三年服满。此年却好学道按临,魏义对驾山道:“今年又当科试,相公不可不去应考,若得入学,便可继祖世书香。”驾山点头道:“是。”到了县考进场,把两篇文字,一挥而就。只因他原是聪明之人,再加了三年苦功,真正落笔有神,奇思满纸,那两篇时文,何消着力!到了出案日子,第一名就是凌六鳌。到府考又是案首,察院中取在第二名入泮。是时来庆贺者便多,好生热闹。正是:“世态炎凉见,人情得失知。”
凌驾山自从入学之后,就有朋友来往,初时只闭门杜客,今自己有了前程,也就出外交接。一日,坐在东楼看书,只见小厮来说道:“张相公同一位了相公来拜。”拿上帖子,见写着:“眷通家侍教弟丁严拜。”你道张相公是谁?原来名骏,字玉飞,祖上原居北直涿州,住在扬州已经数世。父亲张哲,字明武,住在涿州,开一个大绸缎铺,家中富有资财。玉飞小时与驾山曾同笔砚,性地聪明慷慨,两人甚是莫逆。玉飞是十五岁进学,进学之年,驾山尚随父在任。这时玉飞已十九岁了,同着母亲穆氏,在家里管着田庄,料理家务。父亲张哲,或一年或二年也回扬州一次。父子都是好义之人,待朋友颇有肝胆。初先驾山扶柩归葬,及入泮等事,俱来吊贺。寻常不时相会,极疏也只隔得十数天。会时不过讲些文章人品,真是同心知己,气味相投。驾山也极感他交谊。这日同了丁严来拜,不知这姓丁的却是何人。驾山平素厌见这些讲世务的成群逐队,所以只是杜门谢客。总是见得这班人守本分的少,说是非的多,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坏人心术品行,深可痛绝。今却因是张玉飞同来,不好回他,乃整衣出堂。相见毕,坐定。驾山乃对玉飞道:“连日不晤,正欲到宅奉看。”张玉飞道:“吾兄埋头书史,名达乡邦,丁兄仰慕高才,故同小弟特来奉谒。”驾山乃问:“丁兄贵表尊居?”
你道这姓丁的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本郡丁少师的儿子,生丁严时,少师已五十余岁,晚年得子,爱恤倍常,由他心性,不甚拘束。以后长大了,习惯如自然,只管骄奢淫佚,胡作胡为。父母才管他,却管不下了。把父母反看做厌物,如眼钉肉刺,一存了厌恶心肠,日久日疏。富贵之家屋宇又多,便整月的父子不得见面。丁少师又是一个贪财慕禄之人,原少义方之训,做事原有许多不好处。这丁严轻忽父母,如同陌路,反要严声厉色的相对。父母方懊悔幼时惯了他性子,以致如今教诲不转。看着儿子便气,想想自己又气,终究老年人拗不过少年人,一双父母竟为儿子气死。这番丁严称了心意,无人聒絮,自由自在,快活逍遥。家中拥金穴之资,便门下集无赖之辈,日日聚在一处,也没有一句好话说。不是赌钱吃酒,就是宿娼嫖妓,鲜衣怒马,街市招摇。只要扬州城里有那一处迎神赛会,唱戏烧香,便聚了一班好胜之人,无有不到。更有一桩大不好处:学古人石崇做事,养一班强盗在家,驾着船只,便去江心里打劫客商,因此家财日盛一日。他年才二十有余,心肠最险,动要害人。又喜的是交游虚誉,上年岁试,买了生员,整整费去几千金。今闻得驾山入学,大有才名,思欲结为朋友,故拉同张玉飞来引进。
凌驾山动问,张玉飞便代为称说家声:“表德孟明,上年已游庠过了。”驾山乃与丁孟明致恭道:“小弟坐井守株,不得亲近时贤,反荷先施,罪甚罪甚!”丁孟明道:“小弟性质鄙陋,久欲仰攀高士,向闻吾兄大名,如雷灌耳,今得拜识荆州,果然名下无虚。”驾山又谦叙一回。两次茶毕,又讲了些闲话,然后起身告别。明日只得去回拜他,遂拉了张玉飞同去。孟明接见,甚是欢洽。换茶过,正欲告退,孟明一把扯住不放,留入园里。果是富贵之家,景象不同,层楼叠阁,古玩奇珍,观之夺目。正是:
庭院深深画阁重,富家分得帝王宫。
香浮宝鸭沉烟细,光映珠帘暖日融。
花气氤氲薰面目,莺声圆溜度房拢。
眼前应接应无暇,疑是仙乡入梦中。
三人散步,纵观半晌,方邀入一轩中坐下。顷刻摆上酒肴,宾主酬酢。酒至数巡,丁孟明道:“小弟滥叨黉序,实惭文墨,有失礼处,还要吾兄见谅。”张玉飞道:“如今读书的人,往往有许多俗态,不期自至,非酸即腐,非呆即迂。弟思此等人,深足愧耻。吾见有一种豪迈磊落之气,与众不同,真是男儿志趣。”丁孟明道:“若以拘执迂腐较之豁达雄豪,固是不及。吾兄此谈,在小弟固不敢当,然而大丈夫也须如此。”又对驾山道:“小弟此言何如?”驾山点头道:“斯文一脉,原不是叫人迂腐,不过不同于流俗耳。今人则故作迂腐体格,以自托于读书人,诚足深恶痛绝。吾兄所见,小弟略同。”丁孟明拍手大笑道:“英雄所见,大率如。此 .”三人说说笑笑,杯盏交错,直吃到午夜方散。
驾山归家,已是大醉。明日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毕,魏义说道:“相公昨日丁家吃酒,直恁地醉?”驾山道:“去回拜他,承他美情留饮,不觉竟醉了。”魏义道:“相公有所不知,这丁相公是扬州城中一个最厉害公子。相公看他出言吐语,便知他是一个险恶的人,只要看他一双眼睛,便是个不好相,将来必遭刑险。一向闻说他家窝藏强盗,在江里打劫过往客商,因此上家私比他少师爷手里更好。相公今后凡与他交接应对,俱要留心。”驾山愕然道:“原来如此,我却不知。既然有此等事,难道官府并不知觉?”魏义道:“官府那里晓得?他与衙门里人,吏书皂快,通同隐庇,纵就知觉,也原调停过了。”驾山道:“留心处固要留心,但看他待朋友,就像情谊厚重的,料也无害于我。”正是:
奸险之人切莫交,语中针刺笑中刀。
莫言意气甜如蜜,稍有参差易改操。
话分两头。却说山西太原府城西,有一陆家庄,那陆家庄上有一个务农的庄家,姓石名虹。妻房刘氏。父亲石骥,是一个秀才。祖上原是大同人氏,因有志读书,见得大同都尚弓马,没有读书的人,故此搬到省城。到石骥手里,读成了书,便得入学。石骥做人也好,有声庠序。养两个儿子,长名石虬,早年亡过;有一嗣子,顶了宗祧。次子便是石虹。石骥死后,石虹读不成书,便移到这陆家庄,种田为活,家事尽可支持。年过四十,才生下一儿,面方耳大,体壮声洪,石虹夫妻好生欢喜。恐他不能养大,有祖上遗下一件宝贝,是一个玉锁,把来就系在小儿颈项上,即取乳名锁儿。到得六七岁,便送在乡塾读书,聪明有识,看过不忘。那村馆先生即于玉锁上起见,取个单名,叫做石琼,表字珮珩。十来岁时,却长得相貌整齐,眉目秀丽,外边看他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内里边却有天赋一身膂力,有异寻常,若与村童顽耍,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后来年纪渐长,越发奢遮。这石琼才得成童,却便有一种高人性格,具宗悫、班超之志。他常道:“为人在世,如白驹过隙,有限时光,最寿者不过百年,名随身没。若不去建功立业,做一个天地间有用处的人,使后人仰慕余芳,流传千载,此生便是虚生。我今株守蓬门,做那些村庄事业,有恁出头日子?”此时渐渐无力读书。前村有一个闲住的老武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便瞒了父母,私下去投见他,求他指拨弓马。那武官见石琼有些志量,人物出众,将来不是落寞之人,乃尽心教导他,与他讲解兵书战策。珮珩也都心领神会,钻心用力,把枪刀武艺,演习皆精,能一弓发两矢,箭无不中。演习既久,万不失一,心下大喜。然也只是韬藏隐晦,总不露出锋芒。过得一年,那老武官死了,临死之时,把器械弓箭赠几件与珮珩。一有闲暇工夫,便去拈弄。正是:
少年切莫耽闲暇,百岁韶华转眼空。
投笔班生艳千古,愿将健翮试秋风。
闲话休提。且说石虹这老头儿,有些家私,又得好儿子,以为心满意足,快活过日子的。不料时势迁移,命途乖舛,历年水旱不均,田地抛荒,家资耗尽,将产业逐渐变卖,反赁入田种,愈加掣手缩脚,失神少智。珮珩也不得力量读书,随着父亲做田中生活。父子二人拚命做去,争奈天不留情,这“衣食”两字,万难周给,其年又遭春旱,麦俱干死。村中俱言城中郝家放米,远近俱去借贷。石虹立脚不定,明知郝家利重,争奈无亲族移挪,只得也央着中人,到郝家去告借。
你道郝家是何等人?原来是个有钱乡宦,当家的名龙字云骖,专以盘放为事,积聚家资数十余万,贫穷受累的不计其数。恐有官府诈他,便纳了一个中书,交结了官府。长子郝韬,次子郝钤,俱买了生员,越发有势有力,不怕债户少欠他的。乡人又因别家借债不能便应急,这郝家只消写了纸,便有银子,故此乡人情愿担此重利。石虹央着中人,去借得四石小米,算计可度到秋收。不料秋来霪雨连旬,河水泛涨,淹得寸草俱无,好难支架。郝家又追逼要紧,石虹从来不曾受人气的,今见郝家奴仆来讨债,未免嘴里不干不净,一时忍耐不得,便与他相嚷。这些狼虎奴仆们,方倚势生事,怎肯干休?回家轻事重报,郝龙不胜大怒,差人把石虹捉到家中,不问根由,喝令众家人痛打。自己高坐太师椅上,大声叱喝道:“我老爷规矩,那个不知?你敢抗延,不来还纳,反将我差来家人打骂,是何道理?世上那有你这般大胆的人!”石虹此时被众狼虎按捺在地,又受打痛苦,势已至此,不得不哀求道:“委实田里无收,便无偿抵,还求老爷宽限;待我拆屋卖瓦,本利自然清还。”郝龙嗔目大喝道:“唗!好一个自在性儿,要我老爷宽限!难道不晓得我老爷有一个将身准债的法儿么?你若果然无物可偿,便把人口投靠进来,这个反造化了你,你反得倚靠我老爷的势了。疾忙出去,算计定了,速速回覆。”言罢,便转身进去。石虹见郝龙说到将身准债,便气得喉塞胸填,又不敢抵触,欲要再向哀求,见他又进去了,在地下爬将起来,只得向众家人诉说。众家人那里管他,只是乱嚷乱骂乱推的,搢出大门,只叫:“早须写身子进来,省得我们脚步。”石虹被他们搢得脚不点地走到街上,一路喊叫:“倚富杀人!”众人问知是郝家难为他,便闭口结舌,不来兜搭。还有一等轻薄的道:“你这老头儿,还不快走,却在此处絮絮叨叨,想是打得不爽利么?”正是:
狂吠安论是与非,助他豪猾势巍巍。
一般弱肉强之食,狐技偏能假虎威。
石虹受这一肚子气,没处申诉,又见红日西沉,天将昏黑,便急急出城;幸喜城门还略露些,遂出城外。在路思量道:“我好受苦受累受气!一向衣食无忧,何等自在;今止为年岁荒歉,暂时挪借,打算秋收还他,不料又遇这样天时,受他这般凌辱,还道限我速速完纳,不然竟把合家写去靠他。我想我爹也曾进学,我虽年暮,也还有节气的,怎好去靠人?呸!不如死休!免得贻累妻子。”遂回身急急奔走,欲死到郝家去。走到城门边,却见门已闭了,如何得到郝家?左思右想,一时气忿不过,望着城墙奋身一撞,脑裂血涌,眼见得这条性命结果!此时城门虽闭,那城外开铺子的尚有未曾收店,见有人撞死城下,便叫喊起来。众人点起火把,齐来救护,纷纷嚷嚷,闹动街坊不表。
且说珮珩是日割柴归家,刘氏对他说:“郝家人来捉了你父亲去,此时尚不见回,你可速进城去瞧看。”珮珩听得此言,一口气按捺不住,放下柴担道:“我去也。”飞走的赶进城来。日已沉西,心下愈急,才到城边,只见众人围在一处嚷乱,听得说道:“这是什么人?”又道:“死的了,救不活了。”又道:“不知为着恁事,寻此短见?”珮珩听了,那吃惊不小。急挤上前一看,见众人围着一人在地,有用手候他口气的,有摸他心头的。珮珩在火光影里,分明认得是父亲,便一跃上前,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我的父亲!你缘何死在此处!”一口气接不来,便闷倒在地。有慈心人见了感伤,急忙叫唤扶起,半晌方苏。众人问恁原故,珮珩便把借郝家米事略述,哭道:“郝家既然捉去,为何又死在这边?莫不是郝家暗害了,丢在这里的么?”众人道:“这不相干。方才见一人东西奔走,旋听得触墙声息,想是受了累,一时气忿,故寻此短见。”珮珩此时心胆俱碎,抱着尸骸,捶胸跌足,只是痛哭。
早立过一个老者来道:“小官人,你哭也无益。你父亲必是受了郝家凌辱,故此负气自尽。今已死了,夜又深了,你也料难回去。不如且到我家,歇了一夜,明日再行区处。”珮珩道:“承老爹厚意,但是父亲尸骸暴露,却怎么好?”老者道:“不妨,我家有旧毯,且拿来覆着。”便令人取来盖了,要留珮珩去宿。珮珩哭道:“我父亲如此惨亡,做儿子的何忍去睡?情愿在尸边守了一夜罢!”老者道:“这是你的孝心,但是露天霜气寒冷,一夜如何打熬得过?还到我家去。”便引珮珩到自家屋廊下,付出铺盖,叫珮珩睡觉。珮珩原移到尸旁,人家檐下打坐。
哭到天明,到老者家里还了铺盖,作料下乡报母。走到庭前,见那老者已起身在外,便上前拜谢。老者扶起道:“你父亲如此惨亡,你今如何主意?”珮珩道:“下乡去报知母亲,挪借些银子上来,且买具棺木盛殓了再处。”老者道:“你家值此荒年,却向那里去挪借?”珮珩道:“就是卖身子也顾不得了。”老者道:“岂无亲族告借?何必说这等惨毒的话!”珮珩道:“虽有几个亲族,都遇了这般年岁,也只好各人自顾,那里有钱来周济?止有一个母舅,肯慷慨仗义,上年又亡过了。”老者叹口气道:“可怜是个孤幼,无处投奔。那里不是积德处!”便道:“你既无好亲族,又无处挪借,就是卖身子,一时有谁来买?我有几两积蓄,愿借与你,待你挣扎好了还我罢。”便进去取出三两银子,付与珮珩。珮珩见老者如此盛德,方问及姓名,叫做施仁甫。乃垂泪道:“固承施老爹高厚之恩,也待我做一纸借契,才好领你银子。”施仁甫道:“难道你这般一个少年,就没了我的银子?要契何用!”珮珩不胜感激,便央仁甫同去买了一具棺木,出了脚力钱,抬到城边,将尸骸入殓。珮珩号天抢地,哀感行人。及问知致死之由,都惧怕郝家威势,不敢多嘴。正是:
穷途惨祸卒然投,饶你英雄没转筹。
堪恨眼前浇薄子,不关休戚总悠悠。
珮珩既殓了父尸,停棺城下,乃与施仁甫商议,要与郝家告官分说。施仁甫道:“阿呀,你好不知事!你家父亲不是他家打死,是自寻短见的,这地保怎肯担差?说到后来,纵然逼死自真,谁肯与你做个硬证,执他人命?况且他家巨富,又与官府来往,你孤掌难鸣,如何弄得他过?古语云:‘千金不死,百金不刑。’他只消用上一千五百,这事就冰释了,怎得他吃亏?只怕你反要受他的累哩!竟要听了我说,早休此念。”珮珩道:“固如施老爹所言,但是父亲受此大冤,竟不能替父洗雪,要我做儿子的何用!若与他告到官司,纵卵石不敌,丧身九泉,也等旁人得知我父亲受了冤枉,死者亦得瞑目。”施仁甫笑道:“原来你主意甚差。古来孝子为亲报仇的也不少,都能审时度势,使仇恶必报,亲冤必伸,这才是善于处事的。你今因一时忍不得,便要与他告理,固然是一种至情,自天性发出,原难隐忍。但不知其中有个委曲:你只想,当今之世,惟有‘财’‘势’两件可以行事,你既无钱,又无势,他有财,又有势,相去天渊,如何抵敌?况且这个死所,又非郝家的地方,那时不惟不能雪冤报仇,反要断送一条性命。且你有老母在家,却教何人奉养?且一经告官,官府便要相验,抛尸露体,不得入土。为仁人孝子的心下何安?我不是与郝家有甚亲故,替他吹散,实是为你算计。不如听了老夫说话,别作良图,待时而动。”珮珩细味其言,果是有理,遂辞别下乡。
走入村中,只见母亲倚门而望,急上前叫声:“妈妈!”眼里便吊下泪来,口里也说不出了。刘氏道:“我儿呀!你昨日去了,怎么父子都不回来?叫我悬悬盼望,好生焦躁!坐了一夜,没有合眼。打听得父亲消息何如?为何这般光景,莫非有甚尴尬么?”珮珩大哭道:“父亲死了!”刘氏大惊道:“怎么说父亲死了?”珮珩道:“被郝家提去打坏,便在城墙上撞死了!”刘氏听说,大叫一声:“我的丈夫呀!”蓦然跌倒,珮珩搀扶不及,慌忙叫唤,那里苏醒?只见得牙关紧闭,心口如冰!你道刘氏如何便到这个地位?只因年纪已高,又为岁值凶荒,吃食便不同往昔,昨日见郝家如狼似虎的家人,把老官儿蜂擒蚁拥的提去,唬得魂不附体,再见儿子去了一夜总不回家,料非好光景,疑虑恓惶,心飞肉跳,已十分难过。今突然闻此凶信,一时气涌上来,头眩跌倒,跌得太重,气遂顿绝。珮珩叫唤良久,不见苏醒,跌足捶胸,啕号陶痛哭。此际真上天下地,也没个法儿生出来!
邻里听得他家哭声,聚来观看,问得其故,个个嗟呀不已,然并没一个为他筹划。珮珩略定一定神魂,猛然思省道:“今父母一时惨亡,父亲已承那施老爹借银收殓,今母亲却无棺木。闻说前村王伯甫要买屋,何不去求他,将这房子卖与他,好弄些银子殡葬父母。”因央邻人看着母亲尸骸,随写了张屋帐,急急走到前村。你道这样年岁,怎么还有人买屋?却有个原故。自古道:“熟年田地隔邱荒,荒年田地隔邱熟。”这陆家庄上荒多熟少,前村系是高乡,今秋大熟,那王老儿在成熟之处,要分儿子出来另居,故此要买屋。珮好遇王老儿正在场上看斛穄米。便上前相见,哭诉情由。王老儿也惨然道:“尊翁与我也是相知一边,当初若要借米,何不早向我说,却去郝家借此重债。今乃遭此大变,父母俱亡,真是人生大不幸了。我岂可不救人之急!”即接了屋帐,拱到起坐处坐了,便去请一个村馆先生来,写下屋契,做个中见。议定价银十五两,先付十两,余待出屋找足。珮珩接了银子,与众人别过,就去买棺木,叫团头盛殓毕,然后入城,取父亲灵柩。
到施仁甫家相谢,具述母亲急死之故,已经变卖房屋,得价买棺。施仁甫大惊道:“你的命运怎么这般不好?两日之内父母双亡,真个可怜极了!”珮珩放声大哭。仁甫亦洒泪不止。珮珩要称还前边所借,施仁甫止住道:“我若要你还,就要你写契了。我也是惯行济困扶危的。你若必要还我,你便看得我轻,你也是个小家子,不是丈夫气概,后来没出头的了。况且你父母双亡,虽已入殓,尚未安葬,用钱之处正多,虽有了这几两屋价,济得恁么事来?以后你还要弄间房子,才好栖身。日常供给也要用度,我正替你担忧作何算计,你怎么反要还我?倘你日后少一缺二,不妨来对我说,自当资助。”珮珩见施仁甫如此仗义疏财,便不好再说别话,唯有挥涕拜谢。施仁甫道:“还有一说,只怕郝家这宗债负,必不肯罢休,定还要与你费气。”珮珩忿然道:“我父母都被他逼死,他还敢问我要?况且我屋都变卖了,将什么与他?”施仁甫摇头道:“他不是这般说。自古道:‘父债子还。’他又是个泼赖人,那里管你!”珮珩道:“且由他怎么样再处。”
当下别了施仁甫,取了父亲灵柩,扛抬下乡,将两棺合葬祖坟讫。终日怀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郝家这厮想来决不肯便罢。这几日因我父母惨亡,不便来讨,故也放松一着;只怕再过数日就来聒絮了,施仁甫所料定是不差。但我报仇作何设法?”想了数日,猛然道:“除非杀却这厮,逃避远方,乃是上着。但是他深居简出,我何处乘其不备?除非到他家左近,看个机会下落,或挖撬墙壁,或上屋跳进。我膂力自有,纵就惊动多人,也不妨事。即杀他全家,亦不为过。我今田地俱荒,屋又卖去,身上毫无牵挂,正当报仇。纵逃不出性命,被官府问了死罪,我俯仰无怍,不忝此生!”算计停当,一夜安睡。只因这一念激切,有分教:暗里鬼神来指引,人间豪杰有提携。未知珮珩如何报仇,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凌驾山,便有一丁孟明;有一石珮珩,便有一郝龙。可见善恶都有成对。语云:“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当续之曰:“一善一恶,乃成世情。”
刘氏不死,郝龙罪已难逭,乃恶言竟逼两命,其怨毒为何如哉!天怒神怨,即以两命偿之。天道好还,洵不诬也。
[book_title]第二回 凌驾山订誓花园 丁孟明存心书室
诗曰:
朋情浅薄烈于今,管鲍知交未可寻。
利仅锱铢犹见夺,患无补救且相侵。
但凭酒食夸豪举,那解金兰惬素心。
古谊不辞如水淡,千秋意气自深沉。
话说石珮珩算计已定,安心睡去。三更时分,梦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父亲来至床前,说道:“一念才起,鬼神即知。你欲报亲仇,感动上帝,郝龙恶贯满盈,正当显戮,故假手于汝。明日郝龙死期已至,我自然助汝成功。”珮珩正下床拜谢,又见父亲分付道:“你若报了冤仇,即须离此远去,一到南直扬州,自有遭际。前程远大,保重方可。”言讫,一阵冷风,倏然不见。珮珩哭醒转来,浑身犹惊颤不定。因把梦中言语牢记在心。巴到天明,起身梳洗饱餐,即到父母坟前祷告道:“父母神灵不远,梦中所说,必求神明相助。若得杀却那厮,依言远去,春秋祭扫,便至无人。待孩儿挣得好日回乡,重整旧业,修葺坟茔,以赎前罪。望在天暗佑,扶子成人。”言罢,放声大哭。
哭毕归家,换去孝服,到王家称足屋价,交还了屋,辞别了邻里,只说往城中去住。把零星家伙及破旧衣服、平昔演习弓箭等项,一总寄顿堂兄家中。止带了随身行李,将存余银两藏好,将利刃一把也贴身藏下,又将一玉锁儿系好———这玉锁还是幼时父母恐他难得长养,与他挂在项上的;琢得精巧绝伦,镂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煞是一方宝玉,故不忍捐弃。当下装束停当,便到城中来。
因恐天晚,便不到施仁甫家盘桓。一直进城,到郝家左近走一会,随转入小巷,到他后门首。只见高墙插天,双扉紧闭,暗想一个计较:恐有人来撞见生疑,便走过后门去。不上一箭之地,只见侧里又有一条小巷,便信步转入。将到尽处,只见道旁有一所古庙,檐下有一匾额,墨漆剥落,字迹难考。乃走进庙中,只见阴风惨惨,冷气冲冲,神像被尘埃蒙蔽,桌案俱损坏不堪,料是无人所居,以致如此。但不知是何鬼神。回头却见靠檐石碑孑立,便将神柜上灰尘拂去,放了行李,然后拂去碑上轻尘,细细观看,乃知是唐朝李勣庙。因他破突厥有功,土人思其德泽,故立庙祭祀,知此地原是并州。李世勣曾为并州都督,突厥畏威,不敢南下。因思:“李世勣十二三岁作无赖贼,二十余岁投太宗做元帅,东征西战,助太宗得有天下,如今享荣名千载,昔日被恩宠一时。我今数逢阳九,狼狈如斯,对古贤豪,于心有愧。”便伏地顿首,祷告神灵虚空佑护。乃将报仇始末默诉一番,恳祈神明赐一机会。
拜罢,靠着庙门呆立。心下打算:“倘有人来问时,只说是因无盘费,借此庙中过夜。……”尚未打算得了,忽见有人走过去,回头看看,却不做声,珮珩心下反惊跳不定。又立半晌,只见天色渐渐昏黄,不辨物色,便将行李藏在神橱内,走出庙门。到小巷转弯处,只见一人挑着担,手里打着锣,担里点着灯,一路过去。珮珩晓得是卖枣糕熟食的,让他过去,便走到郝家后门首来。刚刚走到,只见后门开了,一个小厮跑出,喊叫:“卖糕的走来!”叫了几声,那人因自己锣声混杂,不听见,只顾走去。这小厮骂道:“死囚攮的,耳聋了?”便飞也似追去。珮珩见他去了,门里不见有人,心下大喜,暗想道:“这是天赐机缘,神明果不欺人!”便不暇审度,望门里溜将进去。黑魆魆地,东西乱摸,摸着了堆的大缸,一直套上去,不知多少;再摸缸那边,乃是墙,却喜有些罅隙,便挨进去躲着。
身才定,只听得有人脚步响,一路喃喃的道:“小猴子只顾贪嘴,就把门开了去,待我掩上了,耍他一耍。”听他一路走到后门边,把门关上。少刻,只听得门外一片声敲着,叫道:“王伯伯,我晓得是你,开了我,我分东西你吃。”里边的人只不做声。外边的人叫了许久,便把门乱推。只听得一声响,外边的人跌将进来,里边的拍手大笑。那小厮便骂道:“老狗养的,耍我好跌!跌痛了腿,看我把你腿也敲折了才罢。”那人也骂道:“小狗才,不知世事!这时候还熬不得馋,开了门就去。我是管门的,设使有歹人乘空进来,弄出歹事,不是我的干系么!我来关门,你倒骂我,我老人家是你骂的?且同你去见老爷,看怎么样。”小厮道:“就是老爷也不难为我,难道你该耍我跌的?”那人道:“你说老爷宠用了你,便身分大了;难道你该这时候还嘴馋,门户都不管的?”两个正在暗地里厮闹,只见又有一人,提着灯从里面出来,道:“你两个为什么相嚷?有话好说。”两人都向他诉说一番。那人道:“小兄弟,你不该这时还买东西吃,不顾门户;王哥,你也不该耍他,两人都有些不是。不要嚷了,讨弟兄们得知,不好意思。”便扯着小厮去道:“王哥,不要气他,上个灯儿睡觉罢。”姓王的道:“有恁的气!他孩子家不知个世事,我做老人家的只索认他!”说罢,关了后门,也自去了。移时复携着灯来,自言自语道:“好没来由,受这小贼囚鸟气!方才见他跌掉了买的东西,不知何物,待我去看。”笑道:“原来是糖煮肉。”听他一边拾,一边吃,又笑道:“这小猴子,却不拾肉去,留与老子受用。”吃完了,才携着灯去。
这时石珮珩躲在缸背后,先听他两人厮闹,又见有人携着灯来,担惊不小,屏气敛息,紧紧伏着;又见姓王的拿火来拾肉,怀着鬼胎,捏着冷汗,只好心里转念,暗祝神明护佑,却喜总不照看,方才放心。乃想道:“我适才到他后门首来,不过察看动静,原打算到夜深掘墙进去。怎恰恰便遇这小厮开门,凑着机会。又两番拿火来,并不照看。岂非天地神明暗中保佑,祖先父母阴力扶持!”因而打点精神,静心等候。听得樵楼二鼓将阑,又听得隔壁有人鼾呼大作,便走出缸外,望里边摸将进去。
摸过两重门,都没有关,转了个弯,便有天光射来,见是一带小轩。走进轩中,再转过屏门,却是一条短衖,衖门紧紧闭着,便依旧走出轩外。见庭心里墙边靠着一条梯子,乃上梯四下探望。此时十月上旬,月色虽无,星光却亮,见墙那边也是一个明堂,前面有一带高楼遮住;靠东北里,像是三间正屋,侧里有几间小屋。想那高楼之下,必是他深密之地,卧房自然在内。便跨在墙上,把梯提将过去,靠好,慢慢走下。不料一脚踏去,踏着了一根竹竿,竿头打着阶沿,响一声。只听得小屋里有人打嗽道:“什么响?”又听得一人是梦醒声音道:“想是侧门没有关,外边狗来走动。”珮珩惊上一身冷汗,不敢前走。立了半晌,听得小屋里鼻息大盛,乃走到正屋檐下,掇开扇槅,走进屋中。见左手里有亮光射来,乃是一带回廊。转南向西,定睛打一看时,却是楼下的院子里,见是一带约有五七间大楼,楼侧又是几间平屋。只听得有人在那平屋里说话响,便踅过去,伏在窗外细听。
只见说道:“老狗才忒也性急,他的妻子也死得奇,这且莫管他。但是这几石米,本利便该若干,怎么上紧去讨?”飒珩晓得就是郝龙,暗暗欢喜。又听得妇人声音道:“他有儿子屋宇,着他儿子身上追补便了;不然竟叫家人下乡去,住他的房子,种他的租田,把他的儿子叫进来使唤,有何难事。”郝龙道:“院君高见,正该如此。”珮珩听得此说,恨不得就杀进去,又恐事败,只得忍住。乃取出利刃,暗祝道:“今夜全靠着你,万望相助。”便坐在沿石上守候。耳朵里听他夫妇两个你商我量,此赞彼和,说来的话都是伤天害理,刻薄任性,好难入耳。心窝里又等得不耐烦,又被那霜露侵肌,寒风刺骨,想着父母,不胜伤感。
半夜有余,方听得房中连打呵欠,知他疲倦将睡;再停半晌,乃有鼾呼之声。便掇开窗棂,听他鼻息,摸至床前,揭开帏幔,轻轻摸上床去。早摸着了一嘴胡须,便切齿举刀,依着下颏,狠命按下。只听得他脚扑扑的动,颈里呼呼血响,知道性命结局。抽出刀来要走,心下转念:“方才他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句句刻薄,有伤天理,真是同恶相助,怎好留这泼妇贻害他人?不如一发杀却,图个干净!”因摸着妇人的头,正向项下刺去。只见妇人被丈夫身尸震动,将已惊醒,似有呼唤之声,珮珩急把刀用力一勒,听得妇人手脚十分乱动,喷血声息,涌流不止,晓得也是了帐。心惊神骇,惟恐有丫鬟侍妾们惊闻醒觉,把刀便撇在床上,走出房外。原从旧路复到墙边,上了梯,依旧提过,轻轻走下。进了小轩,摸至后门首,拔开门闩,耸身走出。却如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浑身大汗淋漓。
才得神魂安定,然后搓摩两手,不见血腥,摸遍衣襟两袖,总无湿处。走进庙门,先对着暗处磕了四个头,谢了神明;又向神厨内摸着行李,不敢打盹,做一堆儿蹲着,远远听得城楼上咚咚鼓响,才打四更。心上转念:“我进去出来好些时候,才得四鼓。若要天明,也还睡得一觉。”疲倦的人打算要睡,顷刻便睡着了。
朦胧之中,梦见众多军校拥着一堆,打一看时,像是一所大殿,阶下武士排列两旁。听得殿上传呼:“请石生上殿。”便有一军官模样向珮珩致恭传话。珮珩恍恍惚惚随他走上阶级,到得殿里,抬头见上面坐着一位,幞头紫袍,神光凛凛。珮珩便下拜。只见神明离坐相接,说道:“石生,你孝心真切,感动上天,故我前夜差劝善司同你父亲,梦中分付,今夜又差果报司相助。郝家还有一件公案未结,已将他家门户差鬼卒前去依旧关闭。你祖世行善,并无罪孽。三曹会勘,积累功德,萃汝一身,当显耀先人,扬名后世,前程非小。再六十年便得相会。天已明了,可速去罢。”珮珩一一听受。正要问神将是何名号,忽然殿宇人物一总不见,迟疑间,大水汪洋,汹涌而至。
惊醒转来,只见门外天色微明。便起身整顿衣服,想梦中所见必是李公。又想神明如此待我,或者我后来能够发达也不可知。心下亦觉自喜,因复向神明拜谢。拜毕,背上行李,依旧走出小巷。到郝家后门首经过,果见门是关的。心下盘桓道:“有甚未完公案?且在此处停两日,看他家有甚事故,便知端的。”又想:“是非之际,存扎不便,且离却此地,再行斟酌。”一径走到城门边,却好城门已开,走出城外。正是:
必须豪杰能成事,瞻顾偷安不足论。
多少受冤身死后,不闻报复有儿孙。
搁过一边。且说郝龙夫妇每日清晨必令丫鬟煎两盏人参汤,先在床上吃了,然后下床。这日丫鬟们煎了汤来,送到床前,道:“请老爷奶奶用汤。”说了,不见答应。这丫鬟心上道:“想是还睡着。”肚里是这等转念,鼻边只闻得阵阵血腥,臭不可当。这丫鬟想道:“却也作怪!房中日夜薰香,这个血腥臭却是哪里臭来?”再细嗅何方出臭?却是床上发出,便悄地揭开帐幔偷瞧。不看犹可,一看时,大惊不小,把汤碗撇在地板上,大叫道:“不好了!老爷与奶奶杀死了!”急忙报知大相公与二相公。
两个儿子闻报,唬得魂不附体,星飞赶来。但见血凝满床,两尸颈骨俱断,止有脑后皮肉连牵;快刀一把放在床上。放声大哭,合家闹个沸反。大儿子郝韬道:“这事甚是奇怪!难道夜里有贼,并无一人知觉?又且门户不开。好难明白。”遂报知各官。
知县闻此异事,一向与郝龙有交,便到郝家来相验;理刑厅也与郝龙往来,得了报呈,也打轿到郝家来看,似有关切情景,以便事后索谢。知县与郝韬兄弟接着,同进房看验过,到中堂坐下。理刑开口道:“这事看来决非外人,必是家人所害。”知县道:“老大人所见不差。方才卑职正想:门户不开,又无人知觉,若非家人,决无外贼。”理刑便分付皂快,将住在宅内的家人,不分老幼婢仆,一齐捉到。逐一录过口词,俱推不知。理刑又问:“夜来可曾有些响动?”众人皆道:“狗也不咬,并无响动。”理刑道:“今早起来门户如何?”看门的道:“前后门闼,堂中扇窗俱是关闭的。”理刑道:“既然如此,主人主母何人所害?”众人俱磕头道:“这个还求老爷详察,小的们委实不知。”理刑把案桌一拍,道:“不动刑罚,不得真情!”叫皂隶用刑。皂隶吆呵一声,齐上厅将众人拖翻在庭心里。妇女尽皆桚指,男子尽用夹棍,甚至小书僮也少不得一人一着脚,套在夹棍里。一时没得许多刑具,轮番讯问。妇女们小孩子哭声大振,满庭心里都是被桚被夹之人,损肤伤骨,叫枉号冤。
内中有一头目家人,姓罗,名利,每每唆动主人,坑害这家算计那家,合着主人心性,甚是宠用;众家人俱侧目相视,奉他就像主人一般。因此众人俱恨他专权,久欲将他排陷。今日势已至此,俱说道:“小的们俱非亲近主人的,连主人房里也从未到,实不知情。只求把罗利严审,他是个贴身重用的;况且他素有不足主人之意。”理刑见众人一时异口同音,其中必有原故,叫:“且把众人放了,单把罗利推来。”罗利被夹得七死八活,哭辩道:“众人都是胡说,老爷休信是真。若小的欲谋害主人,尚有大相公等,也无济我事。”理刑大笑,对着知县道:“贵县,你听这一句,便见他真情了。”乃拍案大喝道:“还敢胡赖!主人帐目尽托与你,你今害了主人,便好把帐目涂抹改移,作奸造弊。岂不是你,还推何人?”喝令皂隶着实用刑。罗利被一夹不罢,两夹不休,凭你铁汉,也熬不起,真是问官成心注射,旁人又一力罗织,不怕你不招承,只得招了:“不合谋害主人,欲图财物。”理刑录了口供,便将罗利合家发监禁候,与知县俱回衙去。随即具文申详上司,又复经审讯数番,必合了原供才罢,转申达部。
郝韬把父母殡葬了讫,重谢了理刑、知县两官。是时合邑百姓沸沸扬扬,尽皆传说郝龙夫妻为恶太甚,被罗利杀害;罗利又难逃天网,问成死罪。闻者无论受害与不受害,皆欢呼载道,共称报应无差。
文书到部,不一日转将下来:“罗利谋杀家主、主母二命,世所希闻,立着凌迟处死,妻子发边远充军。”知县得了文书,便将罗利上了木驴,推出闹市,哄动了合城百姓,都来观看,人人称快。正是:
钻营刻薄伤天理,积下钱财是祸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石珮珩逃出太原地方,走到武乡县界,已行了两程多路,便要往河南进发。却遇了连日西北大风,飞雪满天,下了两三日不止。大道上人影俱无,雪深数尺,低洼回风之处,竟有丈几尺,浅深不等,如何行走?又为梦中神明所说,郝家尚有一件公案未结,不知有何事故?“我报仇之事,并未丝毫泄漏,料无牵涉之虞;且此地离本乡已远,便在此住下,打听郝家有恁公案,也好放下了心。况且如此大雪,天气严寒,且待来春和暖,再行未迟。”便在一个饭店住下。
朝餐暮宿,不觉住了十多天,才得晴朗。不上两三天,又复下雪。过路行客真个裹足不前,除非紧急公差,才肯冲寒冒雪,若可以缓得个公文,亦俱不走。这些村庄上人民,家家闭户潜踪。虽是北方风气,常有这般天时,人为惯曾经历,也俱预为防备。然贫穷孤苦的,无衣无食,尽教冻饿而死,亦难枚举。珮珩是有心世道的人,目击惨伤,爱莫能助。又念自己一家惨遭奇祸,如今伶仃一身,离乡背井,虽父魂梦中分付说,到南直扬州自有好处,但此去扬州颇远,岂能一步便到?展转忧思,暗中滴泪。正是:
双亲继殁一身单,况复流离行路难。
苦到尽头惟怨命,偷将血泪暗中弹。
珮珩住在武乡,看看过了残年,已到新春时候。不特郝家的信息无从打探,却将盘缠银两将次用完,心下十分焦急。思量要寻项生意做,又无本钱。亏得在地方住久了,有人识认,便说合到一个开粉面磨坊人家去做佣工,讲定了四两一年。只得去替他挑水扫磨,不辞劳苦。主人见了,亦自欢喜。
日往月来,已到夏天时候。一日上午,在对街空地上晒麦,只见有一个公差在隔壁饭店里吃凉浆饭,吃完了,便立过街来,在树荫底下纳凉,看着珮珩翻麦。见又有一个公差过,也下马打尖,便与那厮厮叫,相见叙话。珮珩听他声音,都是省城里人,听得后来的道:“我出门许久,县里可有什么事?”前来的道:“也没有什么事。”后来的道:“你今要往哪里去?”前来的道:“总是晦气,我的事差着便费力。去年郝家谋杀主人的事,为他赔掉了盘缠;今日又差着一件盗情事,要去泽州提人。”后来的道:“我便要问那谋杀主人的事,那凶犯奴才审实了么?”前来的道:“那奴才怎不审实,前日子已是剐掉了。”后来的道:“天理,天理!好报应!我曾借他一两银子,便盘折了我五两多银子去,受得他好累。”珮珩听了,心下腾的一跳,便立近来问道:“老爹,省下哪个郝家谋杀主人?”前来的看了一看道:“小伙儿,你也是省下住?”珮珩道:“正是。”那人道:“省下的有名财主郝龙家里,有个家人罗利,去年冬里杀了主人主母两命,谋了许多财物,当被官府捉获,审实报部,前日部文下了剐的。你要问他怎么?”珮珩道:“好天理!我家也为借了他的东西,把我一家人逼死了两个,今日都报应了。”那两人笑道:“你也是受他累的,大家都是会中人。”说罢便去。珮珩心下好生欢喜:“原来那宗公案却归结到罗利身上,真是天要灭他,假手于我,神明灵显,报应无差。”正是:
奸凶主仆俱该杀,天道无疏巧用谋。
不比世间冤枉事,张公帽戴李公头。
珮珩既得知了这个消息,把向来鬼胎一总放下,便欲前往扬州,又为佣工未满,工钱未付,只得照旧佣作。这磨坊主人见这个后生有气力,不懒惰,十分得意,定要长远用他。那晓得珮珩心中有父亲托梦南直扬州遭际的话,岂肯常在此处,做这等庸贱事业?不觉光阴似箭,又经过了新春,满了一年,称了工钱,可以做得路费,坚于要别。主人家苦留不住,只得由他。珮珩惟恐盘缠不够,昼夜趱行。
走了十多日,已到河南省商丘县地方。不料那方疫疠大作,珮珩冒热急行,染了时气,在饭店里病将起来。亏得饭店主人夫妻也还贤达,留心看觑。直至秋后,方才平愈。计算饭钱宿钱,把银两抵偿不够,便将铺陈行李一总准折,方才算清。珮珩亦念他病中看觑之德,并不抱怨,欲要再雇与人家,那方因疫疠之后,田地抛荒,生业萧条,本地人尚且无处存身,外方面生之人谁来管顾?行住皆难,只得沿途求乞。初先还自念:“我一个男儿汉,便无以谋生,到讨饭田地!”心中不忍,酸泪常流。无奈饥寒逼人,若不求乞,岂不饿死?见了村童牧竖在那边吃饭,也只得伸手向前,卑词哀告,受这些无知小子大声叱骂,何敢回言。真是衣食两般,竟是杀英雄的刽子手。
莫将臭秽视钱财,人若无伊做不来。
凶暴富饶犹足羡,善良贫困有谁哀?
多金苏相亲情服,逃债周王主势灰。
焉肯泽流苏涸鲋,且言穷达命中该。
珮珩在路求乞,又因贫病相连,疲惫不能趱路,又过了一个年头,方到扬州地方。思量父亲梦中所说:“我若还有衣冠体面,或有人来提掇,亦未可知;我今已是乞丐下流,谁肯难中识拔?”想到此处不知吊了若干眼泪。又想梦中神明显示,件件不差,父母英灵自然不误。便在扬州城里,今日也走,明日也走。一日走到大街上,一家虎坐门楼,门内立一个美少年,是一位公子模样,一眼瞧定珮珩,珮珩见他看得诧异,便迎上阶沿,扯着破袍袖,深深一揖,道:“难中无以度日,欲求相公一饭!”少年便道:“看你模样,原不是个乞丐,何故如此?”珮珩叹口气道:“一腔苦恨,难以细述,只求一饭足矣,说他也无用处。”那少年见说话蹊跷,料非常人行径,便道:“你随我进来,与饭你吃。”
石珮珩便跟他进去,转过大厅,到书室中,少年叫坐下。珮珩道:“我是乞丐下流,相公是名门贵介,怎敢放肆?”少年道:“这个何妨。我看你骨气轩昂,不是落魄之相,只是缘何如此?必有原故。你且坐下,慢慢细讲。”石珮珩见他这般不拘形迹,也就坐下,道:“我也有些节概,岂肯含羞忍耻,做这等乞丐生涯?只因受了奇冤,流离到此。”少年道:“你受了何等奇冤?试说我听。”珮珩道:“我看相公是个好人,料说也无妨。”便把自己家乡名姓,被害始末,及报仇逃命至此,略说一遍,言毕泪如雨下。那少年大惊道:“不料兄有如此作用,真英雄气概,世所罕有!”便走下一揖,道:“因兄能报亲仇,使我不胜敬重。”石珮珩还礼不迭,乃道:“蒙相公如此垂爱,敢问尊姓大名?”少年道:“小弟姓凌,名六鳌,字驾山;先父曾作宦浙中。某因椿萱早世,遵先父遗言,谨守旧业,上年侥幸进学。自恨孤陋寡闻,久欲觅一英豪知己。今遇仁兄,遂我平生之愿,实快事也!”遂叫书僮取自己衣服出来,与珮珩换了,逊其上坐。茶毕,遂分付安排酒饭。
少顷,小厮捧出酒来,二人相让坐定。饮酒间,珮珩议论出人头地,意气自若,驾山不胜欢喜。饮至日黑,珮珩道:“今日得蒙相公高谊,不以我为下贱,置我高坐,赐以酒食衣服。但只是我家乡既隔,举目无亲,今日之遇实出望外,酒已多饮,就此拜辞。”遂起身言别。驾山道:“吾兄方才言家乡既隔,莫不是在寓住下,还是欲往何处!”珮珩长叹一声,道:“冷庙茅檐,这都是丐者安身之所。”驾山艴然道:“难道吾兄就欺我救不得朋友?今夜就在寒舍下榻,弟还有话说。”佩珩见他一片侠肠,便不琐琐再请,复身坐下。到酒阑更静,便送在书房安宿。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道:“此子骨气不凡,目下虽处境不佳,相貌原不同群俗;且他谈吐风生,学问亦不弱我。欲留他久住,作个伴儿读书也好。你有些识人眼力,不知可否?”魏义道:“我见他举动谈吐,近于豪侠,留之极妙。但恐是他一时矫作,还要留心看他。且住下三五天,自然知他真伪,然后去留,随相公做主。”驾山点头道“是。”
明日飒珩早起,驾山亦往书房。吃过早膳,又把家世年庚彼此细问。闲话中间吊古攀今,两人议论无不相合。住了数日,驾山已细察性情举动,知是端人,心下大喜。一日,对飒珩说道:“小园风景大佳,欲邀兄一步。”珮珩道:“极妙。”驾山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走入园中。时二月初旬,日暖风和,杏花开放,有《蝶恋花》一词为证:
庭院梅残风渐暖,杏蕊开时,已近清明宴。冰绡细剪枝头片,胭脂淡染疑人面。蜂蝶多情先已觇,十里长堤,一色红无间。花里翩跹双燕剪,玉楼春醉佳人倦。
二人闲玩一回,走到花亭坐下。只见小厮捧出酒肴,便在亭内桌上摆下。驾山道:“春光易歇,莫教虚度。知兄酒量颇佳,愿倾一斗。”珮珩笑道:“相公以高阳鄙夫,徒能嗜酒耶?”驾山亦笑,便入席坐定。酒至数巡,驾山举杯道:“小弟今日欲效桃园高义,吾兄以为何如?”珮珩道:“前日邂逅相遇,蒙相公厚意,提挈孤穷,虽镂骨铭心,难尽大德。相公今日之举,我已预料于一会之初。况冥冥之中,先有定算,不敢强辞。只是效桃园故事,贱庚稍长,怎好遽作玄德?”驾山道:“冥冥之中,有何定算?”珮珩乃将报仇之夜梦白须老者,乃父亲阴魂分付的话,尽述一遍。驾山大喜,道:“人生遇合,自有天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遂令小厮摆下香案,驾山已做就祝文,珮珩佥了花押,二人对天八拜,设誓焚祝,结成刎颈之交。正是:
一身寥落天涯外,萍水交欢意气中。
谊结金兰非面友,英雄自古识英雄。
二人既已结为兄弟,于是食则共桌,寝则同榻,竟如嫡亲兄弟。驾山又令奴仆们总来见过。一日,凌驾山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珮珩问道:“今日贤弟为何有不豫之色?”驾山道:“先祖在福建建宁莅任日,就把家姑嫁在那边吴探花家为媳,前先父在绍兴,与那边颇近,时常音问相通。家姑尝对家人说,若改任他处,亦须常将信来。不幸前年先父一变,又不曾有讣音远去,已后竟绝音耗。近闻得那方流贼作乱,不知他家如何?要差人去问候,苦无其人,是以不乐。”石珮珩道:“这也何难?我承贤弟提拔,救我涂炭,贤弟亲戚,与我一般,愿替走一遭。”驾山喜道:“若得长兄去,极是妥事。只是路途迢远,须得一人同行方好。”石珮珩道:“我从山西至此,严寒盛暑,崎岖险厄,尚且行过;何况此地风日晴和,山川平易,怕甚么迢远!只消一头牲口,带件器械,以备不测,要人何用。不是愚兄夸口,纵有晨昏仓卒,我一人足以当之。若有家信,即便写下,明日便去。”驾山大喜,遂写下家信一封。隔了一日,取出盘费衣囊挂刀,后槽牵出一匹好马,嘱付珮珩:“路上小心,晨昏保重。”珮珩藏了书信,系好挂刀,收拾行李,备好马匹,一路出城。驾山又备酒在郊外饯行。珮珩吃了几杯,翻然就道。驾山直望到看不见珮珩的影儿,方才入城归家。正是:
侠骨原从天赋成,不辞跋涉为君行。
相知岂是寻常事,磊落人多慷慨情。
不表珮珩南去。且说驾山饯别珮珩归家,暗羡:“石兄果是英雄气概;方才见他一骑如飞,飘然长往,并无半点儿女情态,真足令人倾慕。”明日起身,不得珮珩盘桓,便觉寂寞。饭后,忽然眼跳肉颤,精神不振,心下暗道:“今日何故如此昏倦?且出门去,潇洒片刻。”便换了衣服,去看张玉飞。一径来到张家,步入中堂,问了一声,家人出来回道:“半月前便往南京探亲去了,还有多日方回。”驾山道:“我总不知他出门,怪不道多时不会。”走出张家,便想道:“此去丁孟明家不远,不如去看他罢,也不枉了出来之兴。”遂一直到了丁家门首。原是相知,管门人不消通报,一径走进他的书房。却不见有人在内,想道:“人不在这边,为何开着角门?”回头却见书案上有一封字,一半压在砚儿底下,驾山无意中取出,展开一看,但见上写着道:
犬马赖录具禀:近日江中过客甚少,无处生发。止收得一名才士巫仙,智谋过人,停日上来拜见。先聚得银子五千两,乞相公验收。
驾山看了大惊,想道:“原来丁孟明如此作为!魏义所说不假。”正转念未了,只见丁孟明手拿水注进来。原来丁孟明去添砚水,一时无小厮在旁,并不曾关上角门。今见驾山看了这一封私书,虽然拱一拱手,心下好难过意,反笑道:“无人在此,吾兄却是作贼。”凌驾山接口道:“小弟不是作贼,倒是吾兄为盗。”孟明涨红了脸,道:“作什么盗?”把书夹手夺去,连道:“混帐,混帐。”驾山见如此光景,颇觉没趣,也就说些别话。小厮拿茶来吃,吃了几杯茶,又讲了一会,方辞别归家。闷闷不乐,再三踌蹰。拍案道:“我凌驾山好不知事!他这一封私书岂是与外人见得的?今却被我多事取看,他必然设计暗算,我又不合说他‘吾兄倒是为盗’,在我无意间不曾斟酌,顺口说出;在他听了,道我有心,愈发要恨了,这事怎处?”一夜不得安睡。明日起身,说与魏义,魏义道:“此事大不妙。然不可向人说,便道扬他过恶。今业已如此,且隐忍不言,防他有恁算计。”因此驾山心上着实懊悔,绝不出门。
且说丁孟明有一个书僮,姓柳,小名叫做湘烟,其父原是宣镇人,寄居京师,做个小经纪,生下湘烟时,其父母便犯时症同日身故。是时疫疠大作,容易缠惹,人俱畏避,不敢上门,听他死活。隔壁一家是一个老寡妇,并无男女,其夫也姓柳;他见这边柳家夫妇同亡,止存一个小儿。无人看顾,料也是死,只是他一家便绝后嗣了。心里虽是这等怜念,争奈怕惹瘟疫,只好嗟叹而已。那知过了两日,还是活的,犹闻小儿哭声。这寡妇便道:“奇怪,怎么两日小儿还没有死?常闻得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我拚了这条老性命去救他。况且我又无儿女,倘得养大成人,也好算个后代。”便走过来。只闻得臭气薰天,忙把袖子掩了鼻孔,到尸边抱了孩子回家。心下想道:“方才见他夫妻尸骸暴露,躺在一堆,设使溃烂起来,那时怎么收拾?我既行好事,何不将他尸骸也盛殓了。”便取出银子,买了两口棺木,叫团头殡殓。邻舍见柳寡妇做此阴德,俱来说道:“亲娘,难得你这好心,不然,他三口儿怎得结局!但此住宅不利,不如拆了,屋料都是亲娘拿去,不然那屋也无人来住。”寡妇便依着众人说话,便把两间房子拆去,做了荒场,便把两棺葬在荒场上。心下又想道:“我正少一块地儿种些蔬菜,今有了这个空地,何不去趁早开垦。”便拿了锄子,日逐去锄。一日锄到墙边,一声响,把锄子跳将起来,暗念道:“作怪,打着了恁的东西?”便四边掘将下去,却是瓦瓶一个,口子已打缺了,露出雪白银子。当下喜不自胜,依旧将土掩了,到夜深收拾回家,约有百两多重。因想:“这银子不是别人遗下,自然是他夫妻积趱起来的;今日皇天见我将他父子各得了结,故将银子与我。可见得做好事的人,天地原不亏负他的。”正是:
利人自利皆天理,一饭犹能报子孙。
何况抚孤存厚道,掩埋骸骨重施恩。
且说柳寡妇将这孩子好生抚养,乳名阿寄。到了六七岁,便送在义馆中读书,取个学名叫做柳俊,读书甚是聪明。到得十来岁上,相貌竟长得十分秀美,性情比常人大不相同。又有一身力气,读书回来便在家挑水打柴,重难生活,他竟去做;柳寡妇见他年小,唯恐做坏了,每每阻他,岂知这小子竟不在他心上。柳寡妇欢喜爱恤,自不必说。闲常时,便把他父母姓名、病亡原故、自己如何收养的始末,备说与他。这小子方得知这寡妇不是亲娘,放声大哭道:“我父母既亡,坟墓何在?”寡妇道:“菜地上便是你父母坟墓。”阿寄到墓前拜了四拜,道:“生我十年,方知父母!”又对着寡妇拜谢道:“若非亲娘抚养,怎得成人?父母又承殡殓,此德粉身难报!”以后侍奉倍加孝敬。
不料一日寡妇病故,阿寄尽哀殡葬,也就在菜地上埋了。起初有寡妇照管,还无人来引诱;如今寡妇死了,便有一班无藉游手之徒,见他生得标致,便骗他去吃酒吃食。大凡人心,好逸恶劳,群聚终日闲谈,上店现成酒菜,岂不安逸快活?若去锄田种地,奔走生意行中,自然劳苦。这阿寄虽是性情出人头地,见识比常人不同,无奈年纪小,涉世未深,恶劳好逸心肠又是尽人同具,见众人知甘识苦,推心置腹,只道情谊厚重,一边互相爱慕,便不知不觉坠入党类,把一个小小家私,弄得精光无剩。众人见他手里没有钱了,竟私下把来卖在戏班中学戏。阿寄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原是聪明人,一学就会,做了一脚小生。
其年丁少师在朝,这一班戏中子弟都到少师府中承应。少师见小生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足如绵,肌肤似雪,在戏班中搢搢出群,视他人犹如尘土。丁少师道:“此子相貌不凡,后来决有好处。倡优下贱,岂可埋没终身?”便赏班头五十两银子,将此子收在府中,更名湘烟———是取那“洛浦巫峰,云雨烟波”之意。
丁少师有心提拔,见他原识字会写,便叫他读书。常言道:“有一分之貌,必有一分之才。”这湘烟外貌既然标致,内学果是聪明,义理了然,为文亦善。又因生得一身膂力,足举千钧,少师门下有许多亲随卫护健儿,都是弓马熟娴,武艺出众,湘烟便与他们讲解学习,便得通晓,真个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骑马有挟山超海之能。年纪渐长,志识便加,深悔已前随波逐流,从后便尽修谨自爱。
时年已二十,长得身躯伟岸,容色耀人。更有一桩好处:生得一双好眼睛———不是单说他秀媚的好处,是说他能识人的善恶。看过主人相交的一班朋友,总是轻薄之徒,间有一二雅饬循循,不过读书种子;独见了凌驾山,便道:“这位相公,真是贤豪磊落之人,倜傥风流之士,奋迹显庸,又不在话下了。看他存心待物,谨厚温和,以我主比并,不啻天壤。”遂有心弃此投彼,争奈难于举动。每见凌驾山来时,必依依左右,分外殷勤。驾山甚爱他伶俐情深,不言神合,温存谨饬,触目心怜。
这日驾山在他家,丁孟明夺书之时,湘烟适出来换茶,见了光景,听了说话,已知就里,心下替驾山暗惊,想道:“我家主立心险恶,虽是至亲,倘有嫌隙,必定设计暗害;凌相公却不知事,破他恶迹,后来必有害他之处。须牢记在心,若有风声,疾忙去报他便了。”筹划已定,乃留心体察不题。
且说丁孟明见凌驾山看了他的私书,自知底里,当夜恼恨不已。到明日,展转思量,愈加忿怒,道:“我怎一时失错,忘记收藏,却被这小狗才偷看,露我形迹。倘或向人传说,将如之何?”忽然拍案大叫道:“差了,差了!昨日该应留他吃酒,灌醉了他,引他到密室中,打他一个半死,逼他写了入伙文书,有了执凭,便不怕他漏泄。怎么放了他去,自惹烦恼?”一会儿怒气冲天,又一想道:“赖录书中曾说新收巫仙甚有智谋,何不叫来计议?”便差一心腹,驾着小船,到赖录窝顿所在未叫巫仙。赖录便疾忙打发巫仙上小船,分付道:“相公今日唤你,必是因我称赞你有机谋,故此来叫你去商议恁事,可小心答应。”巫仙道:“理会得。”便上了小船,到丁家来。
引进私室,丁孟明正朝外一坐,呆头思想,巫仙不敢擅进。心腹先去报知,然后巫仙进去,纳头便拜。丁孟明用手搀起来道:“你就是巫仙么?”巫仙道:“小人正是。”孟明又问:“你家世是什么出身?”原来巫仙是个破落户,只因小偷,被人赶逐,故此投入大伙。今见问及,假言是个讼师。孟明笑道:“若是讼师,这谋划里边极妙的了。”巫仙道:“不敢。”孟明叫他坐下,巫仙欠身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放肆?”孟明道:“你今初来,且在内室里,无人看见,你且权坐了,我有话细讲。”巫仙道:“既相公分付,小人权且依命。”乃移一张凳儿,直到下面靠侧,略沾凳角儿坐下,道:“小人久闻相公大名,意欲奉侍左右,奈无门可入;前日幸蒙赖大叔收用,本该即日恭谒,只因未效小劳,又无进见之礼,故不曾趋见。不期今日相公有命远召,方得拜识。不知相公有何分付?”孟明道:“我有一事,不能委决,故叫你来商议。”便把凌驾山看书之事,思欲害他的话说了一遍。
巫仙低头一想,道:“这个不难。”因四顾无人,说道:“小人曾闻赖叔说,相公有别业在瓜洲地方,这凌某见了书信,他也自然不安,相公且停了两日,等他也不提防了,然后差人去请他往瓜洲庄上游玩。先叫赖大叔的船来伺候,席散后,便下赖叔的船,一径摇入江中,逼他入伙,这就饶他;不然,只消一根草绳、一块大石,将他绑了,沉之江底,且等他家来要人,再作计较。料来他怕死,自然入伙,这是极妙上策。相公尊意如何?”孟明拍手大喜,道:“正合我意。”便叫备酒与巫仙赏功。巫仙备尽丑态,极其奉承。孟明欢喜道:“我今得你,犹如曹操遇文若,真吾之子房也。此计若成,自当重用。”
只因这暗算,有分教:门外无人,自谓凶狼须狈附;隔墙有耳,好知良鸟择枝栖。知果害得凌驾山否,且听下回分解。
郝龙凶恶,珮珩报仇,都属常有之事,独移到罗利身上,才是神明弄巧。
世上识字人最喜发人私书,最易取祸;此处点出,足见作者婆心。
卷之二
[book_title]第三回 露机关湘烟送信 受刑罚魏义存忠
词曰:
俊眸炯炯辨贤奸,强承颜,暂相安。且自留心,暗里把君看。无故害人天也恼,教送信,露机关。远离灾祸一身单,便相攀,可披肝。置腹推心,处世实艰难。但愿报恩扶弱主,拚一死,况摧残。———右调《江城子》
话说湘烟自从那日有救凌驾山的心,便凡主人一动一静,俱留心体察。今日见领了一个面生的人进来,便起疑心,伏在屏门后细听,将主人与巫仙说话,一句句都听在肚里,吃惊不小。随即出门走到凌家,正值凌驾山在厅廊下凭栏俯视。湘烟叫道:“凌相公。”驾山抬头一看,见是丁家湘烟,便笑脸相迎道:“今日有何事来此?”湘烟道:“有件要紧事与凌相公说知。”凌驾山听说“要紧”二字,心下突的一跳。———原来此时正把昨日孟明处看书的事心内踌蹰,虽与魏义计议,犹委决不下;今见丁家人来,又说这般蹊跷话,故此吃惊。便道:“有何要紧事来与我说?”湘烟便把巫仙商议的话悄悄细述一遍。凌驾山唬得目瞋口呆,半晌道:“这事如何摆布?”湘烟道:“我一路来,已思得一计在此:相公可假言有病,故意请医调治,临期不去,便可避此番算计。只是我家相公不能忘情,必定还有暗算,我自然知风来报,决下使相公遭害。恐家中寻我,不得久停,愿相公自裁。”言罢便去。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魏义道:“事既到此,只索这般。”驾山便装起病来,故意声张,请医看病。歇了两日,果见丁家差人下帖,道:“请相公明日往瓜洲园上游玩,家相公备船相候。”魏义回道:“相公前日偶尔感冒风寒,正在服药,明日恐不能趋赴。多多拜上你家相公,不消再来请了。”家人得了魏义的话,回复孟明。孟明随唤巫仙计议,巫仙道:“明日去邀他,说是一路总在船中,极是安稳的,纵有尊恙,也不妨事。他若决意不来,须索罢休,不可烦了,恐他生疑。”到了明日上午,又差人去请,依言传说。魏义道:“果是相公有病,昨日已再四说过不消来了,今日又劳尊步,相公心下着实不安。烦你善辞回复,待家相公痊愈,定着人过来请罪。”那家人回去说了,孟明好生不快。
停了两天,心上放不下,又向巫仙道:“前日机关空设,而今有何计较?”巫仙道:“这须缓图,有便再处。”正在那里沉吟,忽见赖录慌忙进来,丁孟明道:“为什么这等张皇?”赖录道:“不好了!祸事,祸事!”丁孟明与巫仙大惊道:“有甚祸事?”赖录道:“夜里有只客船摇过,兄弟们便去动手,那里晓得他船上人都是了得的,弓上弦,刀出鞘,反被他打伤,捉了两个去,小人们见机,负命把船摇脱躲过。特来报知相公,须及早去料理。”丁孟明发恨道:“怎又做出这般事来?反要赔钱使用!”巫仙道:“幸而走脱了船,且没有劫他财物,可以挽回。须及早去料理才是。小人倒有一计在此:可对兄弟们说,扳凌驾山在内,说他是个主谋,纵不能坏得他的性命,也可拖去他的家私———有此一番,他日后便不敢议论着相公长短。不知可中相公的意否?”丁孟明拍手道:“此计极妙。”便向里边去取银子。赖录道:“巫大哥,什么凌驾山要扳他在内?”巫仙遂把凌驾山看书事说了始末,道:“前日相公有一计害他,要叫大叔们来摆布,却值他生病,故此中止。”赖录道:“这也何难,只要去说一声,他们便领会了。”言罢,丁孟明取银子出来,付与巫仙,道:“你与赖录同去,如报过衙门的值日书吏,俱写了我名帖致意。凌驾山事,必须对他们说了,不可忘记,又不可走漏风声。”巫仙道:“不消相公分付,小人们理会得。”遂接了银子,同赖录去打点不题。
且说这日湘烟见主人与巫仙又唧唧哝哝讲话,便贴紧在旁,伏着细听,却值赖录走来报信,一句句记得分明。心下道:“前日暗算,还道可以用计掩避一时,今日窝盗事情,非同小可。”遂急走到凌家来。此时凌驾山还装着病后初愈,不出中堂,湘烟便直到楼上,把上项事细说一遍,道:“凌相公休把这事看轻了,须及早定计躲避,方无后悔。”
凌驾山听罢,不胜大怒,道:“他已算计我一次,难道还不死心,今又要扳我做强盗?罢了!且待他扳出时,我去当官说明他平昔窝藏强盗,现有书信往来,被我看破,恐我首告,故此唆使诬陷。”时魏义在旁,已听得始末,大惊不小,急道:“相公差了!他如今是强盗口中说出,不是丁孟明来招扳。今相公突然说出他来,官府定不认他的教唆,必叫相公窝盗有情,拖人下水;若说他现有书信往来,被我看见,官府便说:“既见书信,何不当时就行执书首告,直待事露然后出首?又无书信执凭,明明是个抵赖!’那时没有把柄,将何回答?纵就着实分辩:‘当初只因好朋友,不忍举发,已曾好言劝他,不期他负恩反噬。’那强盗自然说道:‘好没来由!你叫我们去做这等事,不晓得什么姓丁姓铁。’那时相公如何说得他们过?自然被官府拘禁了。申文上司,三拷六问,受他刑辱,相公可是经得这般起的?”驾山点头道:“你话不差,我只因一时气忿,故此不曾度量。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魏义道:“小人思量一个算计在此:老爷存日,与京中薛主事老爷相好,况又是同年世谊,相公不如往京中去投他,纳了北监。况且今年正当大比,既可以避祸离灾,又可以在北京下场,进取功名,实是一举两得。除了这一条路,别无算计。”驾山想了一想,道:“如今我还有一个主意。自古道:‘先发制人。’我今先到各衙门去递了禀呈,说他平昔许多恶迹,欲行扳害,等他明日说出,我已言之在先,便可超身事外,不知此计何如?”魏义摇头道:“不妙。若依此计,湘烟便脱不得刑罚,相公原不得平安。他今设谋暗害,自然去各衙门上打点,相公就立刻做起呈词,今日也未必便能停当;况且他与衙门中人相熟,相公又从未到官府中走动,并没一个书吏皂快识认,怎肯便替相公方便?这呈词那得容易便进?”凌驾山道:“他哪里知我先晓得了便去各衙门拦阻?”魏义道:“方才湘烟说,他已差人往各衙门料理去了;相公若去举首,那班衙门中人已受了丁家贿赂,相公的呈词只好搁过一边,岂不是原旧落后?况且前边不遂他计,自然疑漏了消息,而今愈布得匝密了。相公若走这条路,分明惹火烧身,不如远避为妙。”驾山沉吟一回,叹口气道:“也罢,我心上正欲游学远方,便依你往京中去。只是关河迢递,须得一个能事人同行方好。”魏义道:“小人自然随着同去。”驾山道:“你去不得,家中一应事务———就是这节事也要你支持,怎好同去?石大哥又不在家,家中人又少能干的,却是怎了?”湘烟道:“倒是我随去。”魏义道:“胡说!你自有主人,怎么随我家相公去?”湘烟道:“原来魏大叔不知,若提起我主人,恨不得早早离他。他存心不良,有伤天理,人神怨怒,立见败亡。凌相公素知我心,此念存之已久。今相公避祸出门,我主人必疑我走漏消息,那时也安身不牢了。若说我年纪小,恐怕不谙世务,却也有些在行。我原是京中人,其年少师出京,我便随他一路来,程途宿店,与凡风土山川,一总记得。我父母坟墓不知若何,也要去一看。今随着相公上去,反于我有便。”凌驾山道:“话虽如此说,但丁孟明待你不同,衣服鲜华,饮食甘旨;若随我这穷措大,不惟大不如前,先受了路途跋涉,虽则暂时挨过,恐日后思量往事,便未必如初心一样了。”湘烟道:“相公怎说这话?我身虽下贱,也是有一种古怪性儿。我今不要说做相公小厮,就是做相公犬马,死时也得个干净;若做我主人亲戚,犹恐余殃波及,何况奴仆是容易凌虐的。若说到衣食好歹,这便是口腹小人了。我决不学不长进的,只贪图眼前虚华,忘了异日利害。良禽尚且择木,小人也知些人事的,岂反不能择主?相公竟休疑虑。”凌驾山听他说话,频频点头,独有魏义低头不语。湘烟笑道:“魏大叔不做声,想是疑我来做说客,设圈套了;若是我有此心,又不来报知相公两次。”魏义道:“怎么便疑你来设圈套?我也有些眼力,岂不识人好歹!但今上去,路远地生,不是暂时相共。”湘烟道:“若魏大叔疑惑我不能始终如一,我便罚个誓儿,表白我心。”乃对天跪下道:“湘烟若有负凌相公的心,服侍稍有差池怠慢,顷刻遭雷打死,受尽阴司磨折,永堕畜类,不得起生。”凌驾山搀起道:“我已久知你心,不须如此。”魏义见他这般恳切,也喜道:“不是我多心疑你,如今人心叵测,更变不常,彻始全终的少。你有这一片好心,不独我喜,我相公就有人扶持了。也不独我相公有人扶持,我家先老爷在冥中自然感谢厚恩。”魏义说到此处,便扑籁籁滴下泪来,湘烟与凌驾山亦凄然下泪。正是:
说到伤心处,天良启发时。
此中非木石,情景自堪思。
却说凌驾山见湘烟肯随他上京,一路不愁无人料理,反觉有些安心。当下分付合宅婢仆不得漏了消息,一面把家事区处。正在分拨嘱付,忽见湘烟矍然道:“相公须把诸事搁过,先料理盘费马匹,乘此晚就挨出城去才是。”凌驾山听了,不知又有甚原故,反吃上一惊。魏义道:“怎么说?”湘烟道:“我来已是许久,家中自然寻我,设使他疑防我走来传说,将人四处守住,露了踪迹,那时如何是好?”魏义猛省道:“正是,我竟忘了。”便一面大家饱餐,备好马匹,打叠行囊,藏了盘费。凌驾山也不及细说诸务,略略分付几句,先叫魏义出城,寻个空僻去处等候,随叫个小厮骑着两匹马去。然后凌驾山与湘烟都乘了小轿,叫家人抬了行李,藏在轿中,不敢走前门,却从后门抬出,一径直到城外。
约离城五六里,到一个空僻所在,魏义已先在路上等候,小厮带着马也在那厢左近。二人便出轿,打发众人先回,止有凌驾山与湘烟、魏义三人,各洒泪叮宁,凄惶留恋。魏义道:“此去原属不得已,相公前途保重,一到京中,功名不可忽略;若家中事平之后,一定到京来看相公。”又分付湘烟道:“相公从未出门,途路风霜,未尝涉历;百凡事体,要你料理,切不可欠于服侍,致相公忧闷。晨昏行止,车马河桥,千万小心。”湘烟点头道:“这不必说。”二人便上马前行,魏义还依依不舍,又送上一程。方洒泪归家。
灞河折柳倍伤情,跋涉晨昏客思生。
月色澹濛星几点,灯光摇落夜三更。
一春风雨添新恨,十里莺花绕故城。
避祸敢嫌乡国异,忧心今夕逐行旌。
不表凌驾山避祸出门。且说巫仙取了银子,同赖录到牢里来。闻得旁人道:“那客人已报了各衙门,县里今早便将捉获二盗收监禁候。”巫仙使了银子,进监与二盗说相公分付要扳凌公子的话,强盗道:“理会得。”巫仙又再三托过节级,不要难为。然后到各衙门去料理使费,对各衙门值日吏书说知,道:“这宗盗案,自有个人来调停,只消把原人委的重究便了,其余还仗看顾。”各吏书俱依命应允。那丁孟明窝藏强盗的事,上年已曾破过了一次,也令强盗们扳了一个仇家,问了死罪处决。强盗也杀了两个,妻子都是孟明养赡,分外周济;所以这班无赖亡命,死心塌地为他,说道:“义气!好汉!”还有余从,总是丁孟明弄了手脚,俱问做未上盗、未分赃之人,定个徒罪,原去买人顶替,仍在江中打劫。各衙门的人见他是个少师公子,又有百万家私,又有许多门生故旧在朝在外为官,声势正盛,那个敢来觉察他,道他的不是?况且又有每年盛礼,落得干做人情,地方邻里一发不敢说长话短。所以丁孟明肆行无忌,把国法王章丢在脑后。今日各衙门的吏书人等见有丁家人来买嘱,又有丁孟明名帖致意,晓得前番的样子又来发觉,自然扳害他人的了。不论倒东倒西,生成是桩赚钱生意,落得一力担承,管恁是非曲直。正是:
身入公门心便私,是非曲直有谁知?
分明晓得收梢处,且把钱财快一时。
丁孟明计害凌驾山,自谓得计。到夜来巫仙回来复命,只不见湘烟在左右,丁孟明便问众家人:“湘烟那里去了?怎么不来伺候?”家人都回“不知”。丁孟明道:“我今日没有难为他,怎么好些时不见,却到那里去?”展转思量,乃拍案道:“向来湘烟这厮,见了凌驾山来,便十分殷勤款曲,想是漏了风声,这杀才决然去凌家报信。”忙唤巫仙计议,巫仙道:“据小人想来,湘烟许久不见,此事便有九分实了。相公可速差人往凌家四下埋伏,观他动静,倘有发露,必是走了消息,是他送信无疑。”丁孟明道“有理。”便叫三五个家人,分付了话,家人依命去了。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起来梳洗过,吃过早饭不见回报,直待上午后,方见众家人一总回来,道:“他家昨晚一夜并无动静,方才见道里差人,锁了他家家人魏义去了。”丁孟明心下盘桓:“他家既无消息,何以不拿凌驾山却拿了魏义去?难道他已躲过不成?我今且叫巫仙去道门上打听他口供如何,再访湘烟消息。”便叫巫仙往道门上去不题。
且说魏义送别主人去后,归家已是下午,便把主人卧楼收拾关闭,到夜来吃了夜饭,便上床睡觉。明日起来,将帐目分理个次序。到上午,只见小厮来说道:“有几个人在大厅上,要请相公说恁话,我没有回他。魏叔出去看。”魏义便放下簿籍,到厅上来。只见有三个人坐着,都是上差打扮,又有几个靠窗立的,是管家模样,心下已了了明白,是丁孟明唆盗指扳,上司来提人光景。才立得脚定,方要开口问他,只见一人先说道:“凌驾山是你什么人?”魏义道:“是我家主。”那人道:“我们是奉道爷差来,请你家相公会议一桩公事,就请他去。”魏义道:“我家相公前月已出门游学去了。今蒙道爷呼唤,又承相公们尊步,如何是好?”那公差笑道:“这话那里说起!前日有人得知你家相公害病,还请太医调治,今日却说前月出门。你这大叔好不知事,就是一个小官府请去相会,也不敢推却;况且道爷是个上宪公祖官,请去抬举了他,反要你来推辞!快些请他出来同去,道爷在宾馆中同众乡绅立等,不要迟了,累我不便。”魏义道:“果是相公不在家,有恁的推辞?”只见又一承差道:“不要与他絮叨,实对你说了罢:有一伙强盗,扳了你家主人,故差我们来缉拿的。”便向外差靴桶里取出一根朱签,那外差即便解下一根铁链,在魏义颈上一套,用锁锁了。魏义大惊,道:“这也奇怪!怎将平人冤枉?”言未毕,早被外差照嘴就是两掌,道:“你是冤枉,且到老爷面前去讲!却在此处大惊小怪。”魏义被打,不敢做声,看那朱签上写着“速拿一名窝盗犯人凌驾山,即刻当堂回话。”众人又道:“这是盗情重犯。事干法纪,他既然藏过,且进去搜搜看。”便将魏义押着往前后细细搜遍,凡摆设的玩器古董,关着手都拿去了。家中婢仆见众人势头来得凶猛,不知为着什么,又见锁着魏义,唬得东西乱窜。
众公差搜了一会,果不见凌驾山,复到厅上坐下。承差道:“你将主人藏过,窝顿的赃物却在何处?如今怎么去回复?”魏义道:“这事真是冤屈!我家主人年纪尚幼,闭户读书,朋友都是少的,那敢做这般死罪的事?决是歹人挟仇谋害。相公们是明白的,还求照拂。若是要去回复,就带我去罢。”众人道:“好刁奴才!带你去做什么?”内中有一个老承差道:“你们不须发怒。”乃问魏义道:“我看你是个纪网之仆了,你姓谁?”魏义道:“姓魏。”老承差道:“魏叔,你偌大年纪,不知个利害。你今虽则将主人藏过,掩避一时,然而事终有一个着落,必须自己到官,方好说话。若果虚诬,也就辩明洗脱;若其实有些形迹,心虚不敢见官,少不得也要我们调停,就该出来与我们商议个良策,不是将蛮话对我讲的。自古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还有一说,我且不管你主人在家不在家,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事非重大,道爷怕不会着江都县要人,却叫我们下县?就我们来,亦非容易,也该送我们一个礼儿,表你见面之情。怎么就说‘便带我去?’我们道爷衙门也不是轻易进出的!”魏义跌足道:“这事无影无踪,青天白日下这霹雳。相公们若要些使费,自然重重相酬;若说拗直作曲,要将这样事陷害我家主人,上有天理,下有王法,岂能承认?况且我的主人又不在家,这一句话,便见圣上也说得出的。”老承差听了,发怒道:“我到好好与你讲,你只把这句话来搪塞。你家做不做、窝不窝,且去官府面前讲,怎只向着我们说?我也何希罕你谢,谁要你的使费?好奴才,这般不知人事!且带你去回复了老爷再处!”众人道:“正是。看这般人嘴脸,是一个老奸巨猾,把家主故意藏过,却将自身来放泼。且到受苦田地,铁也要熔化,不怕他不来料理。”便起身牵着魏义就走。
时魏义的妻子沈氏,初先见众人汹汹,也自东西乱窜;今听他们好好说话,便伏在屏门后窃听。只见说扯他丈夫去,乃赶将出来,抱住不放,号啕大哭。被外差一把提过,摔上一个翻筋斗。魏义道:“你不须扯我,终久这般冤枉事要到官府面前辩明。我这一去,料想不得回家了,你可对赵叔讲,将小房里帐目收拾了,你也不时到牢里来瞧我,还有话对你说。”言毕,众人蜂拥而去。
沈氏立在门口痛哭,左右邻里齐来动问。沈氏带哭说道:“我家相公前日出门,今日忽然这一班道理里公差走来,讲说有强盗扳了我家相公是窝家,叫我丈夫藏过了家主,竟捉他去回官。这不是青天里下个霹雳!不知是那个堕地狱万剐的陷害我们!少不得神明有报。”众人听了,个个嗟讶不已。有等人道:“这凌公子做人最好,那有这般事?决是别人买盗扳赃。”有等人道:“他们家里屋宇深沉,倚了公子的势,就做些儿有谁知觉?”有等的道:“你家窝了强盗,官府来起赃,还要我们四邻跪分厅。平昔做乡绅模样,不放邻舍在眼里,今日的话,少不得也要我们说一句。”
看官,你道三样说话,难道凌公子果然不好,待邻舍无情,所以招他怨谤?还是他们妒忌富贵,幸灾乐祸?总之人心不平,以致公论不出,爱憎异向,好恶殊情。仔么说?大凡人家略略过得日子,便道他发财了;略略挣些田庄,便道他富饶了。那有钱的,只是恭恭敬敬,有酒有食,一凡骂来不开口,打来不动手,才叫做好;若有一节事不周到,便道你把银子来压制我。可知道“三千银子兵,杀不得邻里情。”贼发火起,也要邻舍的,不独此也。还有一等发达的,或是举人,或是进士,自身有了前程,便有体面上人来往,便不能与那一等混帐人相近。那班人便道他做身分,看得自己大,看别人不上眼。岂知有时见了他,又颜色沮丧,话都说不出了———这一等人是最无用,绝惹厌的人。若体面人稍有些错失,那班人便拍手称贺道:“好呀,平昔巍巍一物,充大头鬼,今日也要去受些苦辣,吃些雪水哩!”
虽则话如此说,然而也有两样。那班有钱的浊富,悭吝鄙啬,个个皆然:与人交易田产,必要占人些戥头银水,勒戥些小便宜。惟恐忠厚了,便失了做财主的形境;惟恐爽直了,便使做财主的一班人笑我看轻了铜钱银子,看重了亲谊明情,弗老辣,弗细腻,欠伶俐,少涵蓄。所以人一有了几个钱,便自然而然有那一种推三阻四、嫌好道歉、心上狠要、口说勿要、掩耳偷铃、放僵使诈的许多恶习气,真足惹人唾骂,豪爽人见之欲呕。然而此等恶习,单在银钱上讨人怨恨,却不敢生事欺人。
惟有贵的,便倚着势要,唬诈乡里。仔么说,齐民既无脚力,又无帮衬,见了官府,先是跪着讲话;那有前程的去见官,不是在宾馆,便是在后堂,自己不称“小的”,叫他不叫“老爷”,官府又碍着体面,怕有相逢之处,自然竭力为他说来。话无有不听,要打就打,要夹就夹,答杖徙流,赔赃罚谷,件件从命;纵乡绅十分无理,一味偏见,也少不得十句要听他三句。还有一等惫赖的,坐在衙中催审,勒要定案,所以那齐民百姓,有冤不伸,有屈谁诉,只好自家忍苦,对着神明求个报应罢了。
那有前程的,得了一次甜头,便日逐思量,诈害殷富,润室肥家。风闻得某家是财主,某家是富翁,便千方百计去寻他头脑;倘一日寻得罅隙,凭你无事翻做有事,小事变做大事,把他一家财产,恨不得一网打尽。那富翁财主,明知他来诈害,却不敢到官府中申诉,恐反惹火烧身;只得吞声忍气,挽出他家门路里人来说事,将一千五百私下去孝敬他;还要明明地上门去,卑词伏礼,屈身赔罪;还要看他面眼,受他斥辱,自己那敢回半句说话?一味打恭称“得罪”,俯首叫“求饶”;事既平妥,便去谢说事人,请酒送礼。初先有事在身,忙忙碌碌,也便过了日子;到事平之后,或是五更觉在床上,或是黄昏独坐无聊,偶然提起前情,真堪咬牙切齿,少不得气症颠狂,都从此处生出,若是气多的,必至捐生。正所谓“财命相连,财空命绝”!岂知那人诈去的钱财,终究不能享用;但是他势头既大,威令远行,合地人民钳口结舌,不敢道他只字。他偶然游行街市,人俱辟易道左,怕他就像现任官府一般;他却缓步徐行,藐视一切,意念中以为惟吾独尊;后面陪客家人簇拥一队,真正气吞云梦,波撼岳阳,谁敢觑他一眼?见他说出一句话来,便是圣经贤传,也赛他不过;做出一节事来,便是舜功禹迹,也比他不过;就是放个屁,也都叫他是香的。所以他眼眶愈大,面孔愈别,看人愈不在眼;正不知你做了两篇腐烂时文,试官一时取了,便倚着举人进士去诈人。选得一官半职,一发诈人容易。晓得那一件是忠君?那一件是利民?只晓得那白皙皙的是银子,圆丢丢的是铜钱!不知那不会做八股的,虽则没有进身的阶梯,他的胸中学问,也还取得一二。所以那英雄豪杰,每每思量到此,未免自伤卑贱,扼腕太息,耻笑那一等倚势生事无学问的进士举人,虽名高位重,侥幸成立,终究算不得读书明理之人,岂不有靦面目?
还有一说:这等人,若无人怂恿他,有人去规谏他,或者做一个克己务本的好人也不可知。岂料这人一发科甲,便有一等无廉耻的,不做他陪堂,就做他门客,掇臀捧屁,自以为能;每向人前夸说:“某进士公是我相知,某孝廉公是我交契。”初先替他表扬名誉然后替他包揽人情,狼狈为奸,助纣为虐;所以做乡绅的愈觉装腔做势,夜郎自大。
但是这凌驾山,却绝无矜骄之处,又并不群集匪类,怎么邻舍还有道他不好的?只因他平昔闭户读书,不曾与邻舍亲热。知人事谅他的,便道他好了;不知人事不谅他的,便道他歹了。所以说:“人心不平,以致公论不出;爱憎异向,便至好恶殊情。”正是:
莫道行人口似碑,口碑原是有公私。
周公王莽当年事,未必人人有定辞。
闲话休题。且说魏义被道差锁去,迤逦行来,早到辕门口。承差即进去缴签,众人押着魏义,暂停门外。你道这道官姓甚名谁?是何履历?原来姓希名宁,江西吉水县人民,是个两榜出身,为人甚是贪酷。初任湖广某县知县,不上一年,贪名大著,上司是他同年,不去难为他,争奈声名十分狼藉,只得在盗案里边革职;又有同年萧某为吏部,乃替他营干起复,补北直常山知县,行取户部主事,转至户部郎中,调外任便做了南直淮扬兵备道。大凡“同年”两字,最易丛奸:同年里顶头一个是状元,次之在翰林,次之在六部,再次之在科道,再次之在外任,抚按监司,三百六十同年,处处有人;以致这班奸险贪墨的人,依附声援,做了城狐社鼠,得以行其素志。若一遭黜废,同年辈里每每党援提拔,依旧为官,那一个肯为国为民,除残去暴?所以论时务的说:这“同年”大有不妙处。正是:
幸登科第作朝官,同榜何须强结欢。
每有刚肠能执法,一交年谊便从宽。
希宁这兵备衙门虽则驻扎江都,却管下淮扬两府,凡民间人命盗情、邪淫不法、赌博斗殴、失火争财,以及淮海边防,无不属兵备管辖。自希宁到任后,分外严密,加意搜求。况且两府是鱼米富庶之乡,客商汇集之地,又有二十余州县,已上事情,无日不有。希宁又差着心腹到各地方探访殷实,一经有事染着,无不荡产顷家。凡衙门里的书门承舍,不管他好歹善恶,只要会替他生钱的,便另眼看待;在公堂上略别尊卑,到后衙中毫无上下。官府既然如此,吏役不言可知。扬州府中有好事的,编成一只曲儿,道他的恶处,调寄《黄莺儿》:
兵备叫希宁,要铜钱,不论情。纵饶有理原不听。小事十名,大事千金,不然狠把桁杨讯,祸殃临。官司才了,家业已无存。
众百姓把这只曲儿传扬开去,止望上司闻风参罚;岂知他钱神有力,只将来弥缝得无事,便恨着这些百姓说他过恶,愈要贪赃。
昨日客人获盗,道里也曾递过报呈,他便想:“这盗案必有株连,恐下县定了口供案卷,便不好十分株求。”所以今日即行提审,把强盗夹讯,然后招出“凌驾山是窝家,他叫我们去的。”这希宁见招出凌驾山来,心下暗暗欢喜。仔么说?只因他到任时,先差着心腹将两府的乡绅富户,俱查得的确,造册置案头,时时翻阅。这凌驾山的尊号,也有在上面了。只等有事关着,便好生发取利。今日见强盗口中招扳出来,怎不欢喜!故意大喝道:“有则有,无则无,不得诬陷善良,挟仇诈害!”强盗道:“真正是凌驾山主谋,与小的们无干。凌驾山就住在老爷马足下,只消去拿他来对明就是。”希宁又故意问着旁边吏书道:“你们可知这凌某是何等人?在禁城中敢大胆窝藏强盗?”书吏答道:“这凌某是生员,他的父亲也曾做过太守。”希宁大怒道:“名教中人,却做这般勾当,真可痛恨!”便朱批差拿,即刻回话。
这时拿到魏义,承差先进去复明始末,然后带魏义到堂,阶下跪着。希宁大喝道:“凌驾山,你既在黉门,该谨守卧碑;怎么窝藏盗贼,做那等犯法的事?今日事败,尚有何说?”魏义磕头道:“小的不是凌某,是凌某家人魏义。”希宁嘻嘻笑道:“好一个得力家人,却来替家主受罪。”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摸签,道:“你胆大包天!敢在本道面前匿主出头。我且不问你别件,只打你平昔逢迎,今朝代死!”魏义见道官抽签要打,连慌磕头道:“老爷且息雷霆,小的有言禀上,然后领打。”希宁便住了手道:“你且讲来,待本道细审。”魏义道:“先老爷出身两榜,曾为绍兴知府,清洁自持;小主人前年入学,于前月已游学出门。今蒙老爷叫唤,道家主窝盗事发,这却并没一些影儿,必是仇人唆盗指扳,劈空诬陷。乞老爷电豁冤枉,超脱无辜,家主合门戴德,生死衔恩!”希宁便叫带过强盗对质,大喝道:“你认得这凌驾山家魏义么?”强盗道:“怎么不认得?这是凌公子的得力家人魏义。”魏义挣大了眼睛,咬牙切齿道:“我那里见你?你何处认得我?”有一个强盗姓慎名明,是丁家世仆,最是利口能干的,便接口说道:“魏叔,你不要在老爷面前抵赖。我们前日承你家相公赏赐酒食,那时你也同在那厢,又对我们说:‘凡事有我在此,你但替我做事,原与你们无干。’难道你没有讲来?今日败露,只索从实供招,料也隐瞒不过。”魏义听罢,气得目瞪口呆,大叫道:“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何苦毒口害人?可知瞒得世人瞒不得天理!”便对道官磕头道:“强盗都是捏造胡言,老爷休要轻信。我主人年未二旬,克遵家教,动循礼法,岂敢胡为?今因游学,方才出外。小人素知王法,一凡主人作事,必与小的计议正理才行,一动一静,都是循规蹈矩。何况窝藏强盗是个犯死罪的事,我主人岂肯把身家性命去试国法王章?还求老爷详察!”希宁道:“你家主年既幼小,今游学到那个所在?”魏义道:“家主因在家中孤陋寡闻,想慕苏杭是个人才地方,今游学到苏杭去了。”希宁拍案道:“你方才讲说,主人一动一作,必与你计议后行,看来必是少你不得;今却怎么游学远方,便敢轻身出外?分明是一派胡言,欺瞒本道!快把这奴才夹起来。”言未毕,阶下皂隶呐喊一声,一齐抢到堂上,将魏义拖翻下去,扯去鞋袜,套上夹棍,紧紧收扎。
可怜魏义从未受刑,怎熬得这般疼痛?大叫:“放了!待小的说!”希宁叫:“放了,快讲!”魏义被这一放,反痛入心来,闷死了去,半晌方苏,哭道:“老爷呀!仇人唆盗指扳,历来颇有。老爷深察民情,片言折狱,自然洞悉冤枉。若要小的直讲,不过是这几句说话。”希宁大喝道:“你窝盗事情,今已败露,不然因何将家主藏匿,饰词抵赖?分明是一个大奸巨恶,积棍豪奴;若不剪除,地方自然受害。左右,再把这奴才夹了!本道要你招出窝藏强盗,纵主逃脱!”魏义见又要夹他,发急大叫道:“老爷息怒,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希宁听了,愈触其怒,立起身来,将锡砚签筒雪片打下,暴跳如雷,大叫道:“好奴才!敢将本道抵触!你说‘捶楚之下,何求不得’,本道今就把你做个榜样!”手下人见官府恼了,便将魏义着实奉承。魏义熬不得第二夹棒,竟死了去。停久方醒,又敲上五十杠子。放了夹棒,又打上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寸步难移,道官怒犹未息。
敢将性命尝刑具,只愿忠良报主人。
不独义称萧氏仆,如君意气古无伦。
希宁见魏义不招,仍令禁候。随即发两张封条,差中军官将凌家老幼尽行赶出,不许带一些物件,把前后门户封锁,仰地方看守,以便起赃。中军官得令,带了从人,竟到凌家,将老幼男妇打得哭哭啼啼,勒逼起身。可怜众人,真个不敢携带东西,尽皆孑身走出;反造化了中军官并跟随的军兵衙役,将细软掳得罄尽。然后把封条粘了前后大门,又问地方保邻取了看管甘结,方回衙覆命。
时凌家家属有几个先知风的,都收拾些东西,先一步儿逃去;即有临时赶出的,都领了妻小,或投奔亲戚,或别作安身。独有魏义妻子沈氏,同着不个六岁孩儿,竟无人瞅睬。只为他丈夫已出了头,夹打收监,不知后来作何结局,唯恐拖带了,便有牵涉,故总不来管顾。沈氏领着孩儿,无处下落,呆立门前痛哭。
真个事有凑巧。魏义有一个结义弟兄,姓华,名英,为人甚是仗义疏财,这日正往凌家门首经过,见门上粘着封条,一个半老妇人倚门啼哭,便去问左右邻里。邻舍有认得沈氏的,将备细向华英说了,华英吃上一惊,暗道:“凌公子与我没甚亲故,不要管他。只是这魏义乃我的结义相好弟兄,怎么遭此冤枉?他今妻子又无投奔,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岂可不为他料理?”便转身即欲到道前打探消息。行不数步,心下想道:“我今去瞧他无用,他的妻子现无着落,不如去安顿他一个所在,再看他丈夫未迟。”遂复走回到沈氏身边,叫声:“嫂子。”时沈氏正在痛苦之际,不曾听得,直待再叫一声,方抬头看了一看。华英道:“嫂子,我姓华,是你丈夫相好弟兄。如今你丈夫遭此奇冤,你又无处存落,不如到舍下去住。”沈氏听了,心下盘桓道:“虽承他好意思,只是一门两姓,怎么住得惯?”乃拭泪道:“我丈夫平日也曾向我讲过,说有个华家伯伯,做人最肯济困扶危。今我丈夫忽然遇这冤枉,我又被道爷赶出,无家可投;方才听伯伯说话,真是好意。只是我从没到姆姆宅上来往过,不便打搅。若是伯伯有此美情,到不如借几百钱与我,赁间房子住下倒便。”华英想了一想道:“你也说得是。我那边左近小巷里,正有一家将一间房子出赁,我去看来。”乃道:“你且站一站,我去成了屋来叫你。”便急急走到那出赁人家,不暇答理别话,说定了每月若干租钱,随即做契交租,叫沈氏来居住。又借与他应用的行灶家伙什物,又买些油盐柴米,又付了二三百文钱。乃道:“嫂子,这房子左边是空屋,右边是荒园,我因一时忙促,便成了他的。你住下不要孤恓害怕。”沈氏道:“我今只身独自,止得这个小孩儿,怕有恁人来算计?害怕些什么来?只是多承伯伯美情,将何补报?明日千万相求到牢中看我丈夫一看,有什么话讲,好叫我得知。”华英道:“这不消你讲,今日天晚,去不及了,明日我清早就去的。”又安慰了一番方别。
明日上午时候,华英即到道前打听。闻说夹打发监,乃到江都县监门首,用了使费,方得进监。魏义一见,放声痛哭,便将丁孟明陷害始末附耳略说一遍。华英听了,不胜愤恨。魏义道:“平日托在肝胆弟兄,故将此事细说,你万万不可宣漏。丁家耳目甚多,倘若走了风声,我们性命不保。”华英道:“平日如何相交,此事我决不走漏,你须放心。”魏义道:“自我发监后,家中有甚消息?”华英便将道官赶逐家属封锁门户、租屋与沈氏居住的话,说了备细,魏义感谢不尽。华英又要领沈氏去住,魏义道:“他从来不有住惯人家,倒等他独自住下却便。我这里茶饭,老哥须领他来认得了,好日常送来。”华英又问:“强盗安放何处?”魏义道:“另自羁禁,不知安放那里。”华英便别了出监,又买些酒肉送进,然后归来。即到沈氏家里说知不表。
且说巫仙到道门上打听了魏义消息,又到凌家看了中军官封锁门户,然后回家覆命。丁孟明道:“只可惜走了凌驾山这厮,多分是湘烟送信。明日你再去道里,嘱托了值刑的皂隶,将魏义狠加刑罚,要他招出主人逃往何方。且把湘烟在县里首了,家中一面差人四下搜拿,若获住时,碎尸万段,方息我恨!”巫仙到了明日依言干办不提。
且说魏义在监,承华英来看觑,别去又送进酒肉来,便吃了些。略停一会,只见钱节级走来,大声叫道:“魏义,道爷唤你。”魏义发苦道:“昨日蒙道爷夹了两棍,又打了三十,今日又来唤什么?”钱节级便照脸啐了一口,道:“官府呼唤你,反会使刁!”魏义道:“大哥,你看我两腿那一步儿是走得的?”钱节级道:“你姓魏,我姓钱,又不是弟兄,叫什么大哥?”说罢,便来拖住。魏义道:“大爷,昨日夹打坏了,其实一步也走不动。”钱节级道:“死囚,你今日怕痛,为什么前日去做强盗?”魏义道:“大爷,你曾见我做来?”钱节级大怒道:“道爷差人来牢里提人,立等审事,你这死囚攮的,倒与老子斗嘴。”提起大拳头,便照脖子上一下,打得魏义挣挫不得,大叫道:“大爷,不消发怒,我去,我去。只是两腿一步难行,如何是好?求大爷唤两个人来扛了去罢,我这里送贯钱他。”钱节级道:“好像意话儿!老子替你去叫人?”魏义哭道:“我若走得动,又不搢大爷叫人了。”钱节级道:“死囚,只管哭,到是老子搀你去。”魏义道:“怎好重劳?”钱节级不做声,魏义只得挣扎起来。钱节级扯着膊子就走。魏义大叫疼痛,发苦道:“大爷,慢慢些。”钱节级便拽着手膊一搢,兜嘴一掌,道:“你这死囚!进来没有见你一个钱,如今老子反来服侍你,还只管撒娇啼哭。搀着走,又道快了;不搀你,又道腿痛难行,终不然抬顶轿儿去罢。”魏义被他一搢、一掌,翻筋斗跌倒在地,咬定牙关,忍着疼痛,忙拭泪道:“大爷,是我不是了,就是这般走罢。”又挣起来立着,低了头不敢做声。钱节级睁大了眼睛,看一回,狠骂一声道:“死囚!”又搀着膊子飞走出监门,同着道里差来的人,直到辕门,报名进去,跪倒阶下,已是痛死了,良久方苏。
希宁叫带上堂来,拍着旗鼓道:“魏义,今日你得知利害了么?还是招也不招?”魏义道:“老爷嗄,要小的招,却是招出什么来?”希宁大怒道:“奸刁奴才!今日还是这般嘴脸。本道且再奉承你一夹棒。”便叫左右用刑。这日巫仙奉了丁孟明之命,将节级皂隶等又贿嘱了,便将一副新制绝短的夹棍,套上魏义痛腿,狠命紧收。可怜已是夹伤胀肿的,怎熬得这般刑罚?大叫:“小人情愿直招!”希宁叫放了,魏义放声大哭。希宁大怒道:“这奴才其实可恶!在本道面前如此放刁,若在外边,自然凶横。左右的,再把他夹了!”魏义听见又要夹他,连忙道:“小的就招。”希宁便叫吏书细录口供。魏义心下细想:“招了也是一死,不招也要夹死,不如招了,倒免目前受罪。”便招称:“因见主人游学出门,无人管束,所以敢于结交强盗,劫掠是实。今却又未曾行劫得财,还求老爷超豁。”希宁道:“你家主自然知情的。”魏义道:“家主已是出门,并不知情。”希宁道:“你家主的妻子在家。”魏义道:“家主年幼,尚未娶妻。”希宁又叫提出强盗对质。不移时强盗提到,希宁道:“那时魏义使令你们行劫,凌驾山可曾见来?”慎明道:“怎不见来!”魏义又与众盗质辩。希宁把旗鼓乱拍,道:“不消喧闹,本道已晓得了。那有一家人做事家主不知的理?他既然逃列苏杭,本道这里即传檄南直浙省各地方缉获,料他此去不远。”即分付书吏缮写檄文,魏义见说传檄苏杭,心上也倒放宽了,便不十分执辨。
希宁又问魏义道:“赃物寄顿在那里?”魏义道:“初次起谋,不是积盗,没有赃物。”希宁大喝道:“既为强盗,那有无赃之理?”便分付中军官,协同江都县往凌家搜赃。魏义料这回去家私便不得存留,况且官府如此不明,又兼业已招认,纵去分辩,官府决不肯中止,一任他带到家中。两官承了希宁风旨,乱指这件是赃,那件是赃,魏义分说,总则不听,惟有痛哭而已。既取完“赃物”,那些鹰捕衙役已把凌家扫荡一空,两官即带了犯人及邻里回衙覆命,仍将封皮封了门户。
时沈氏听说官来起赃,心上好生痛恤,便领着小孩儿,锁上了门,走到自家门首。却正见两个公人搀着魏义,跟了官轿进门,看他形状,甚是狼狈。即放声痛哭,丢了孩儿,要向前抱住。岂知人多堵塞,挨挤不开;又被衙役兵丁鞭棍乱打,不敢上前。直到出门时,乃先立路口等待。见魏义又搀着走来,便从人丛中跃出,一把扯住不放,哭声大振。魏义道:“你不要扯我了,总是个死。”言未毕,众衙役早已拖开,沈氏抱着孩儿也直跟至道前,在辕门外啼哭。移时魏义与强盗镣杻发监,沈氏也随到牢里,幸喜华英也到,便将些银子在节级处用过,方得进了监门。
夫妻相抱痛哭。华英再三劝住,乃问道:“方才道爷如何发落?”魏义叹了一口气道:“方才道爷分付吏书,将劫掠事由传檄苏淞浙省,待捉获我家相公,方申上司,再行定夺。如今还要追究地保四邻缘何隐匿不报。又听说要传获盗客商,当堂犒赏。”沈氏哭道:“如今家业已无,众人逃散,你又不得出来,叫我看着这六岁孩儿怎生过活?”魏义道:“这宗冤业不是我惹下的,是有个人来陷害,你还不知其细。我今日对你讲了,切不可走漏风声,倘若走漏一些,你母子二人性命不保。”便将丁孟明结仇始末,细细向沈氏耳边说了一遍,道:“我如今虽然留得一口气在,已是个死坯了;你只将这孩儿好生看顾,望他长大成人,做了我的羹饭主,我也够了。”便伸手扯住孩儿,狠叫一声:“我的儿嗄!”放声痛哭,那小孩儿也哭将起来。魏义又向华英叮嘱一番,叫他看顾妻子。华英道:“这个不消你说,你也不必愁烦。如今天道甚近,这般冤枉事自然有个出落,或者以后申文上司驳了出来,或是遇赦释放,也未可知。”魏义叹口气道:“事已问实,有恁出落?若要求赦,我也不想。”正在叮宁难舍之时,只见钱节级走来赶逐,沈氏还恋恋不忍遽别。魏义道:“你出去罢,少不得日常送饭来,有话再对你说。”华英先别了出去,沈氏抱着孩儿向魏义作别,呜咽不能出声。一路洒泪归家。
以后送饭便是沈氏奔走,华英也不时到牢里看问,又去节级处送银请酒,求他看顾。岂料这钱节级狼贪素性,巨壑难填,虽得了华英买嘱,争奈丁家势头既盛,财贿又多,钱节级只拣多得的奉承,不管你冤枉不冤枉,把华英情物不看在眼里,原时常把些小气与魏义担受。正是:
公人钱,僧家钞,与他再不辞,伸手只管要。见面还将笑脸迎,别时便把情丢掉。欲壑难填海样深,从来不念贪残报!
希宁为这宗盗案并不曾得凌家钱钞,止没入些赃物,约值数百金,不厌所欲,便出豁在四邻保甲身上,叫他“隐匿盗情”,只管拿来炙剥,诈有千金,方才冰释;又唤那客人来,叫他“获盗有功”,当堂赏红递酒,众客人拜辞而去。丁孟明因这节事上恐希宁还要追究强盗羽党,终究不妙,便送上白金二千两,拜了门生。希宁即得了贿赂,又见强盗未经伤人得财,没有失主作对,便止责重魏义一人,并不追求船只羽党,反做了口供,弥缝破绽。有一篇短赋,道那拜门生的可笑处,说是:
曩者孔氏三千,皆亲炙乎大道;孟门五百,实授受乎斯文。其或西河设教,濂洛传心,乃列坐于廊庑,是无愧乎师生。何一面之未识,辄效登乎龙门?目不识丁之夫,指曰山斗;俗气薰人之辈,岂是周程?并不考其百行,奚尝课其五经?奋迹甲科,乃有座房之号;未经问难,何来师友之名?不过护恤家私,望其覆庇;所以伛偻门下,甘于自轻。想高明之未必,惟蠢陋之所行;嗟此风之弥盛,谁持挽于浸淫?
话分两头。且说石珮珩自别了凌驾山,行过多时,早到衢州地界。时值春天,一路上花香扑鼻,草色侵衣,果然是日暖风和,山明水秀,真好行路。正是:
柳拖金线拂长堤,簇簇芳丛野径迷;
粉蝶常随红瓣落,黄鹂时傍绿阴啼。
骚人未卸山中展,诗客方裁石上题;
游子马嘶楼外路,一番春恨到深闺。
石珮珩迤搢行来,早见一座大岭,知是仙霞岭了。移时红日西沉,便急赶上几步。因贪行路,错过宿头,一望间,夜雾迷漫,不辨物色。正在彷徨间,远见着西茂林中有一点灯光隐现,料得有人家庵院在内,便跟定灯光,走入林来,却是一个村子。乃下马走入村中,寻那灯光人家,却见门已关闭。那火光打从门槅子里射将出来,便从罅缝看时,乃是一间空屋,中梁悬挂一盏红纱灯,四下里寂无人声。心上盘桓:“既非庙宇,为何悬灯在此?”再听时,惟闻隐隐似有哭声,好生狐疑不定。但此时无店可投,且向前叩门数下。只因这借宿,有分教:绿林狗盗,黑心图弱女,可怜珠泪洒青灯;白面书生,赤胆剿强人,为救玉颜全素壁。未知珮珩投得宿店,且听下回分解。
柳俊开口便说:“倒是我随去。”一种慷慨激烈之情,溢于言表,使世上凡属瞻顾猜疑、欲吞又吐之人,皆吃一唬,反谓柳俊直率不晓事也。
柳俊以丁家之人,来随驾山远出,驾山、魏义亦不疑忌,可见平昔性情相孚已久。驾山与魏义,实有眼力,非孟浪轻信者比。
道官之奸贪,承差之狡诈,节级之凶恶,魏义之受累,华英之仗义,无不极尽其致,真写生笔也。
[book_title]第四回 惧横逆抱恨许亲 遇姻缘侠肠诛盗
诗曰:
不辞跋涉独伶仃,何意途穷到草庭?
儿女话酸悲白发,英雄义激壮青萍。
虎终毙穴荒山静,花自含芳玉砌馨。
深喜天缘遥作合,少年豪侠女娉婷。
话说石珮珩叩门数下,只见一个白发老者同一人开出门来。一见珮珩,即拱手道:“想是潘爷来了么?”珮珩听了,不知就里,乃道:“我是过路的人,因错过了宿头,故到宝庄借宿,不是什么潘爷。”那老者方把珮珩细认一认道:“原来是借宿的。”迟疑一回,若有不肯之状。珮珩道:“老丈高年,自然是一位长者。小生只因贪路,错了宿店,穷途周济,也是为人好事,为何这般相拒?”老人道:“只是家中有些小事,不便相留。”珮珩道:“小生止得一人一骑,就是老丈有事,但借此处门口一椽栖身,却也无碍。”那老人见得珮珩词气温和,又料此时若不留他,却叫他何方投奔?便道:“既然如此,请里面坐。”
珮珩乃牵马进门。只见那中堂灯烛荧煌,又听得里边聚哭声音十分悲惨,心下好生鹘突。且将马系在庭中树上。那老者却叫家人牵了马进去喂好;又指着侧首厢房对珮珩道:“少顷我家有客来,就请在此内少坐片刻。”珮珩应了。然后拱珮珩进厅。
施礼坐下,老者便问居住姓名何事独行到此?珮珩一一回答。乃问:“老丈尊姓高寿?”老者道:“老朽姓裘,贱字友生,今年六十有八了。”珮珩又问道:“老丈中堂如此摆设,必是嫁娶喜事,为何哭声这般凄惨?适才小生叩门,老丈为何口称潘爷?小生狐疑不决,敢问老丈是何原故。”裘老儿见问,将欲说出,先索索的抛下泪来。
原来此地近了仙霞大岭,地方荒野,村落稀疏。大道上不过是来往的官员商旅,都要赶路,匆忙投奔宿店,没有得到这些村落中来。村里居民,除有事入城,完粮买物之外,也只是守着村庄过日。所以这一方的人家,都可以安居乐业。不料近年却来了一个凶人,姓潘,名叫山虎,是个福建边海出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甚有一身膂力,向来聚集了一班游手无籍,出没江海,劫掠客商。众人见他有本事,推为头脑。因上年李按察平了福建山贼,又沿边添设官军,申严海禁,海中不能存扎,乃同党羽走到这个地方。见是浙、闽交界之区,四通八达,荒僻可以藏身,凭你胡为,一时官府耳目不及。各人平日都掳掠有些积蓄,乃拣一个所在,搭盖起一所房子,有一二十间草屋,存扎了手下一二十人。他却不去肆行打劫,平居无事,照像一个庄户人家。先于附近地方,里许之内,东村西巷,请这些乡人吃酒;吃酒之后,便请做会,每家要米五斗一石———也是看人家丰俭起例。这些乡人看潘山虎不知是何等样人,若说务农,却又不种田地;若说经纪,又不见他出外为商;只见他槽头有马,行动便有人跟随,却又不是个落职官府;家人都是些精强光棍,揎拳捋臂,又不是享田产的土豪———肚里都有些怯他。然说到要做会讨米,却无人便肯输心服意,也有回的,也有许的,也有许了求减的,也有应承了原不与的。潘山虎叫人催了两次,见无人肯依,便拣一家先下手,夜里打到他家,席卷去了。到明日,原来请这失事之人去到家里,说道:“你昨夜被人拿了东西去,是我一总夺了下来,你可拿去。”十分之中也只付还七八分。那人因失了东西气苦,今见潘山虎还他,那好与他说多说少?只有得极口感激,倒要出东西去谢他。潘山虎却又叫人往各村巷去张扬说:“你们不见信,若依了我潘爷做事,包管你们太平,不然就像某人家样子,不要怪我不对你们说好话。”众人原明知山虎所为,今又见他大张晓谕,不敢违拗,先有怕事的,把米送他,就是不肯的,也坐身不安了,便大家送去,竟做了一个成例。山虎又往别处拐掳了两个妇女小厮。自此,由近及远,方方有十余里开阔地面,都在他所属之内了。这裘老儿的村巷,也在十里之内,自然要一例乐输。正是:
强人调度也奢遮,坐派资粮会作家;
大抵乡愚无胆智,任教狐鼠自排衙。
裘友生见问,不觉先抛下泪来,哭诉道:“老朽居此有年,祖世耕读为业,稍称康裕。拙荆邓氏,止生得一子一女。孩儿又不幸上年早亡,单留下这个女儿,乳名翠翘,年几出字,虽不比倾国倾城,在村庄人家,也算得做第一。老夫妇两口,爱若掌珠,要择一个佳婿,续我后嗣;不料姻缘阻滞,至今未曾受聘。那知平地生波,近来岭下离此有十来多里,有个强人居住,那为头的姓潘,绰号山虎,年纪约有二十五六,甚有非常本事,聚下亡命数十,自称老爷,令我们每年各家纳白米几石,就不伤害,至今做成例子。不知他何处又访知我女儿貌美,竟要娶作压寨夫人;老朽再三不肯,他也便不提起。一日,忽然请我几个乡老吃酒,以死挟我,逼写婚书,送我白金百两作聘。那潘贼还对人说:‘我再不做没把柄的事,这婚姻大事必要一个媒灼,所以请各位做个见证;不然,我怕不会做蛮事,抢了回来么?不过是存个体面儿,后来翁婿好来往。’老朽被逼不过,只得写了婚书。回家说知此事,老妻埋怨不消说,女孩儿刻刻欲寻短见,两老人费尽防闲。那贼择定今日来娶,小女誓不欲生,非死别即生离,故此合家痛哭。方才客官叩门时,见是恁般装束,一时老眼模糊,认作潘贼部下,故错问了。”说罢,不胜悲哽。
珮珩听了,怒发冲冠,连声喊道:“太平世界,怎教强人如此放肆!”裘老儿慌忙叫珮珩低声道:“客官,莫管闲事,恐有人听得,取祸不小。你是异乡人,不知这潘贼的利害哩。”珮珩笑道:“你这老人家,就这般害怕,怪不道将女儿断送。”裘老儿又哭道:“实是出于无奈,不可解救;若不与他,除非合门自尽。”珮珩道:“何不远避他方?为何便到自尽地位?”友生道:“若要远避,田房屋宇一时也出卖不及;若是弃了,别处又无靠傍,何以谋生?他若知风禁住,却不一家尽遭茶毒?所以无法处治,只得依他。”珮珩道:“他今日既来娶亲,约定几时才到?”裘友生道:“他说一更以后便来。”珮珩道:“不妨。此时尚早,我能救你女儿不堕强人之手。”裘友生反笑道:“客官,你是个少年人,未必晓事。他勇力绝伦,你那能救得我的女儿?”石珮珩艴然道:“你道我年小敌不得他,我今且显个手段你看。”见阶下有一个大石墩,便向前轻轻捧起道:“老丈请看!”裘老儿惊得张眉咂舌道:“原来小相公有如此大力!那石墩有七八百斤,若不是数千斤气力的,一时也难摇动。小相公竟轻轻捧起,真是天生的神力,世上少有!老朽肉眼不识,请相公坐了讲,有何妙策救我女儿?”
石珮珩放下石墩,面不改色,进厅坐下,道:“待我假作你的女儿,把绣袱盖着头面,坐在你女儿房中。待他来迎亲时,须把好酒将他从人尽行灌醉,待我上轿出门,到他家里,自能相机行事。”裘老儿道:“若如此说,必至相杀了。只是相公一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石珮珩笑道:“饶他千军万马,我也不怕;何况几个毛贼,便难处制?包管你父子团圆便罢。只是杀了他,可有恁么别处羽党与他为伍的前来报复?这个便要再商量。”裘老儿道:“他们总不是此处人,数年以来,止是他一家人口,不见有恁别处羽党往来,这倒不要虑他。只恐他有提防,打虎不成,反遭其害;相公青年,倒为老朽家事受其茶毒,老朽于心不忍。”石珮珩道:“忒煞好笑!那潘贼拿定你等做事,提防些什么来?这个不消老丈挂心,此事乃我们当行之事。”裘老儿道:“相公须斩草除根,不得又有存留,致老朽贻优他日。”石珮珩道:“不为你便罢,若为你时,自然做得干净。倘一时除他不完,我便住在这里,等搜绝了他,然后起身何如?”裘老儿听说,无限欢喜。
时邓氏与女儿对哭,只见家人牵马进来,说:“有个借宿的客人在外。”邓氏便住了哭,走到屏门后伏着细听,一总得知,不胜大喜。即令托茶出去吃过,自己也随后出来,到石珮珩面前万福,道:“儿家门户有缘,得遇相公下降;若能除去残暴,真是我女孩儿的重生父母,再世爹娘。”石珮珩慌忙还礼,裘老儿便令取出现成酒饭与石珮珩吃饱,然后引进女儿房中来。
时翠翘已避在母亲房里去了。石珮珩四下一看,见房里甚是精洁,虽不锦绣夺目,却也麝兰扑鼻,又见那左边一桌上设着文房四宝。邓氏道:“相公,此是小女拈弄的。”珮珩暗暗惊讶,道:“若依他父母所言,这女子却是才貌兼全的了。”便脱去自己衣服,把他女儿衣服穿上,着上长裙,覆了两足。裘老儿夫妻又再三叮咛,然后出房,把石珮珩行李放在自己房中,把马喂在内室,捏着小心,专等潘山虎来娶亲不题。
且说潘山虎约了是夜亲自去裘家迎娶。约有一更以后,便装束停当,带了合家人等,抬了轿子,自己带刀跨马后随,止留两个小厮并两个妇人在家。行够少时,到了裘家门首下马。裘老儿听得门外马嘶人喊,知是潘山虎来了,合家唬得心头乱窜,慌忙开门迎接。裘老儿伛偻阶下,潘山虎上前扶住道:“老丈,岂敢!”大踏步走上厅来。裘老儿留从人侧屋坐下,着家人陪了,自己陪着潘山虎中堂饮宴。邓氏慌忙进房中,对珮珩道:“相公,他那里已来了,须小心行事则个。”珮珩便戴上绣兜,把自己挂刀贴身藏下,又令裘家家人把自己脱下的衣服打成一包,叫他背了,分付道:“若到潘家,可把这衣包放在房里,待我明日好穿了回来。”各项料理毕。时裘老儿将好酒食把他从人尽行吃得醉饱;独有潘山虎贪花烛之欢,不十分吃酒,催促起身。石珮珩一步一步,慢慢的扶出房来上轿。此时喜杀了一个潘山虎,恨不得打跌。惟有裘老儿夫妻两个捏着一把汗,怀着鬼胎,放心不下。邓氏又假哭起来,送他轿子出门,然后关门静守。
三口儿那敢睡觉?圆坐房中,对了一盏孤灯,好生凄楚。邓氏道:“不知这石家郎君了当得否?设使做不来,我们却怎么处?”裘老儿道:“不妨。这石生虽则年轻,却有偌大气力,看他举止,决不是那等轻妄的,自能了当得来。况且潘贼从人都有些醉了,纵使两下相杀,料石生也应付得他们过。”邓氏拍着女儿肩头哭道:“做娘的养了你,指望你嫁得一个好女婿,我们的终身好靠傍他;不料高来勿成,低来勿凑,却撞着了这潘贼的冤家,累你终身不得结果!虽则吉人天相,遇着这个石家少年来,还不知是祸是福。我的女儿呵,叫我做娘的如何放心得下!”说罢,哭不出声。翠翘潸然泪下道:“母亲放心,爹爹看人料是不差。今日忽遇这人来借宿,便肯慷慨仗义,想来也是天地祖宗暗中差遣,自然有些好处。裘老儿听了,打着心头,便去点起香来,对着当天跪下,祷告神明祖宗,暗中保佑,帮助石飒珩成功,以全一家良善;倘能够斩除凶党,情愿将女儿嫁与石珮珩为妻。
祷告罢,进来坐下,乃对着邓氏指着翠翘道:“我方才拜告天地祖宗,阴力扶持石生事成,便是我女儿的重生父母,合宅福星,我便把女孩儿 ……”说到此处,硬咽不能出声,半晌道:“我便把女孩儿嫁与他了。”说罢大哭,翠翘也低头下泪。裘老儿道:“你看我家自足侄儿,叫他吃酒吃食,便如飞来了;为这件事叫他在此料理一晚,就像有甚利害事拖累了他的,竟托言躲了回去。这石生陌路之人,便肯慷慨仗义,挺身为我,可见得做人的有情义,有肝胆,竟有天渊之隔!靠着至亲,有何用处?”又道:“我看石生相貌超群,英气焕发,快不久居人下,后来自然发达的;我将女儿配他,也是女貌郎才,足称嘉偶。”又抚着翠翘背道:“倘若石生有了正配,你便未免服一分小;不是我忍把你如此,只为潘贼这个万剐,若嫁与他,设使一日事败,被官府拿去,连你都不得好开交,我们有何颜面?还要坐监坐牢,拖累不了。今即做石生的婢妾,后来他挣得一个好日子,我与你都有光辉了。两人比来,奚啻天壤!”
正在悲叹之际,忽听得咚咚叩门声响,三人都唬得一跳。邓氏口中齿牙颤抖,没工夫去说话;裘老儿目定口呿,唬得呆了;倒是翠翘道:“爹爹休慌,我听那叩门声来得和平,不甚凶暴,还是爹爹出去看来。万一那人做事不来,孩儿终拚一死。”裘老儿见女儿反有些主意,只得悄悄地摸到门前,只见门外有灯笼火亮,又听得敲门叫道:“开着,我。”裘老儿听了声音,便把惊惶放下一半,原来是家人裘能———替石珮珩背衣包去的。裘老儿听得真切,便问道:“裘能,你怎么先回来?还是一人?还有那个?”裘能道:“只我独自。”裘老儿然后开门,裘能进来,把门关了。回至房中,邓氏见了,也把心肠放下,乃问道:“你怎么先回?”裘能道:“我到了播家,即把石相公衣包放在房里,我恐他们设使杀斗起来,不是当耍的,性命要紧,便问他讨了灯烛,先走回来了。他们要留我饮酒,被我说是家中无人,要早些回去,明日少不得来看我家姑娘,然后领情罢。”裘老儿道:“说得好。石相公可有什么动静?”裘能道:“没有什么动静,我看来石相公这事,自然成功的。”邓氏道:“那里见得?”裘能道:“一来众人都醉极了,方才潘山虎又赏了许多酒肉,他们自然又去尽吃;二来石相公有这般气力,看来能事人自会随机应变,料无破绽。”裘老儿道:“我也是这般想。”正是:
一人逆料未为确,众意相参事可知;
莫道乡人无见识,乡人原会破群疑。
且说潘山虎押着轿子,不一时到了家中,把轿直抬到内室,方才放下,早有两个女子可搀扶进房。原来这两个女子是潘山虎别处掳拐来的,虽有些面眼,终属粗蠢,故此只算得婢妾模样。今见娶得一位美人来家,潘山虎的心花都喜碎了,分付备酒进房,与新人吃合卺杯,又把酒肉分赏众人。不移时,酒筵停当,潘山虎令女子送酒与新人吃。石珮珩恐防女子来送酒掀起绣兜,露出破绽,乃低低说道:“我是不会饮酒的,不消送罢。”潘山虎听得这个声音,喜得把胸膛乱擦,道:“既美人不会饮酒,你等不必送了。”便自斟自酌,一连吃了十数大杯。引得那火气勃发,忙除了头巾,走到床前,揭开帐幔,笑说道:“小生要亲近玉体了,美人请卸了首饰,上床安置罢。”便把手来搂抱。
此时石珮珩已把刀捏好在手,见他要来抱时,勃然大怒,揭去绣兜,喝一声道:“认得我么?”把刀只一挥,但听得潘山虎口中道了“阿”的一声,早已身首两处,那一颗头,便从帐幔里抛将出来。唬得那两个女子颤倒在地,不知是何原故,但叫“饶命”。珮珩已是解去长裙,走出帐幔,把两个女子揪过头发,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遂扎起袖子,开了房门,悄悄寻着了门路,来杀众喽囉。不认得路径,先走到厨下,黑暗里见一人在厨下提了一壶酒来,问道:“是那一个?”珮珩就照面一刀砍去,那人望后倒了,再加一刀,性命完局。便走进厨房,但见两个小厮在那里吃酒饭,喝一声道:“那些人都在那里?”两个小厮都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出,珮珩又喝一声,方嘴里乱打疙瘩的道:“在……左厢房里饮酒。”珮珩把两个小厮也揪了头发,一刀一个,剁下头来。
便转到外边,过了一进房子,只见左手里有灯影明亮,想是此处了。走近近前,只见一人在庭中撒溺,珮珩立在暗中等着,只见那人撒溺完了,进门把门掩上道:“这时老爷好快活哩。”说罢便笑。听得也有人笑声,珮珩只上前伏在窗外隙缝里看时,但见明灯晃晃,有几席酒都阑珊了。约有一二十人,也有磕伏在台上睡的,也有睡在凳儿上的,鼾呼大作,还有几个醒的,说话都似醉梦中声口,也有几个还在那里吃的,唧唧哝哝,也都是酒话光景了;总之这班无赖亡命在裘家吃了许多酒,回来潘山虎又赏了酒肉,便尽死搢下,所以吃得恁般大醉。珮珩看了,即踢进门去,顺手就砍去几个,只见那不曾睡着的,还又挣扎起来,急切里那能动弹?但喃喃的道:“兀那小伙儿,便敢来杀人?”动也动不得的。珮珩即拣不曾睡着的先砍,须臾杀尽。然后携灯到前后来细搜一回,惟恐尚有遗脱。便寻那背衣包的裘家家人,走遍了,只是不见,心下想道:“莫不是混杀在左厢房里?”便到左厢把首级个个细认,却都不是———只因这裘能先回去了,珮珩没有晓得,故此再寻不着。
时已半夜有余,又因杀了一二十人,有些倦意,便入房来睡。把潘山虎的头提起来灯下观看,但见虎额剑眉,阔唇大耳,指而说道:“看你形状,到是一个将材,若去投军效劳,也自然有个小小结果,因何不做好人?今却死在我手里!”说罢,掷头在地,上床睡觉。
直到天明起来,换上自己衣服,又到厨下寻些干饼吃了,带着挂刀,跨了强盗的一匹马,出了这门要走。心下想道:“我今回去,那裘老儿又疑心不曾将他一家杀尽,怀着鬼胎,反教他放心不下。”又一想道:“我有道理。”复进门把众人的鼻子,不论男妇,尽行割下,扯一块衣襟包了,共计二十五个鼻头,包好了,揣在怀里。见那满屋尸骸狼藉,心下转念:“倘有过往的人到此,不知是强人被杀,呈报了地方官府,自然追究这方百姓,不行救护,那时展转株连,甚为不妙;我今不如放火烧了,倒是干净。”这屋中布匹银钱,颇有积蓄,珮珩道是不义之财,一些也不取。到厨房下将火种吹着,就厨下放起一把火来。霎时烟焰飞腾,火势猛烈,再加是草房芦壁,更易烧毁,一瞬间,摧枯拉朽,皆成灰烬。正是:
欲作巫山会,翻成袄庙灾;
玉颜须命召,贼子为人媒。
残骨飞磷火,余腥逐草莱;
相思心未遂,一夜已先灰。
珮珩带马离开,立看了一回,料这些尸骸自然烧毁,然后放心上马行来。因不认得路,左右乱走,况且昨日在轿里抬来,那晓得东西南北?走了好多时,走着了一条路道,约摸是昨夜投宿经过之处,方才到得村里。望见昨日那背包的人在路口探望,见了石珮珩,如飞的迎来,叫道:“石相公,回来了!待我去报知阿爹。”回转身就走。珮珩叫住问道:“你几时回来的?”裘能道:“昨晚夜里就回来了。”说罢飞奔进去。珮珩下马,随后进来。裘老儿慌忙趋出接着,大喜道:“相公回来了!那潘贼如何发付?”裘能接过了马,邓氏也出来问询。
三人坐定,石珮珩便把杀贼之事一一说知,喜得邓氏只是笑,道:“石相公果是天生豪杰!怎么在尸堆里睡了一夜?好不怕人。”裘老儿却低头不语。石珮珩见了,笑道:“莫不是疑心不曾杀绝贼党么?”裘老儿道:“正为此事。”珮珩道:“且请问老丈潘,播贼居此有年,老丈又年年送米,时常往来,自然知他家中人的数目,却是几十几百?”裘老儿道:“那里就道几百?我岂不知那潘贼部下大小共有二十二人,还有妇人两个,连他自己,共是二十五人。如今相公虽则如此,未知可曾杀绝?设使留了一个两个,到后来寻着老朽,那时节叫我如何防备?岂不是一家良善原要死在他手里了!”说罢,不胜愁苦。邓氏闻言也蹙额道:“这事怎了?石相公须为算计则个。”石珮珩呵呵大笑,向怀中取出一个包儿,递与裘老儿道:“果不出吾所料。你们只消看了这件东西,便知分晓。”裘老儿接了,放在台上,解开包来,打一看时,吃了一惊。正是:
骄诛乍听惊还喜,劓鼻今看骇更疑;
岂是徐筠梦神术,竹篮满贮血淋漓。
裘老儿解包看时,见血淋淋都是人的鼻头,不胜惊愕道:“怎么都是鼻头?这是何意?”珮珩道:“你且数一数多少鼻头,就晓得了。”裘老儿逐一细数,不胜大喜道:“相公先知老朽有疑,故把他鼻头割下,做个证儿。果有二十五枚,斩草除根,永绝后虑。怎不教老朽拜服!相公青年,如此勇胆过人,先有成算,若非神人,怎得及此!”遂同邓氏下拜,珮珩还礼不迭。
拜毕,裘老儿叫家人将鼻头埋了,珮珩又将烧屋之事说知,友生夫妻愈加欢喜,乃令女儿出来拜谢。翠翘再三延缓,不肯出来。裘老儿发怒道:“若非天地祖宗有灵,得石相公搭救,非惟汝身付之强暴,连老身两个不知作何下落!此德此恩,怎好不当面拜谢?”邓氏对翠翘道:“那石相公是个好汉子,我孩儿不消如此执意。”翠翘只得梳好头面,换了衣裳,邓氏搀扶出来。珮珩举目一观,但见:
粉面若琼,云鬟如雾;眉横岫色,澹点春初;眼带波痕,朗分秋暮;腰如弱柳,谁羡小蛮?口似樱桃,孰称樊素?体轻赵燕,力怯绮罗;足小潘妃,莲生跬步;湘裙霓裳,唇朱齿瓠;南威避形,西施增妒。
珮珩看这女子冉冉而来,相貌艳丽,举动闲雅,果然是天香国色,螓首蛾眉;自己虽是刚直男儿,然见了他也生怜恤。裘老儿便令翠翘下拜,珮珩慌忙还礼。翠翘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拜毕,邓氏搀了,即转身进去。
随即摆出酒饭来吃过。珮珩道:“小生是赶路的人,烦老丈取出衣囊马匹,就此长行。”裘老儿哈哈笑道:“石相公为老朽垂恩,单身杀贼,使老朽父女三口性命得以保留,便供奉石相公一世,也还报答不来,为何恝然便去?教老朽于心何忍?今日定要扳留一宵,少伸鄙敬。”珮珩必要起身,裘老儿苦苦劝住,邓氏也再四相留,珮珩只得住下。此时裘能出去传说,合村都晓得了,稍近的村子也先闻知这个消息,无不欢声动地,渐渐传开。凡十里之内受潘山虎炙剥的,家家男妇大小,无一个不感念石珮珩,把珮珩名号极口称扬,焚香顶祝。有诗为证,正是:
当时周处能从善,庙食千秋颂一方。
何况客途除大害,因公仗义姓名香。
各村坊上有几个坐得出的乡老,要来识认石珮珩,都到裘家来拜望。一见无有不极口称赞,果是好一位少年英雄,古今罕有的。珮珩也费了许多晋接周全。众乡人因每年省了几石白粟,何等欢喜,便要公备礼来酬谢,又要送酒席来款留。珮珩托裘友生出去致谢众人,叫他们不必费事,一概谢绝,算心领了罢。这些乡人,小器的多,虽则感激不浅,然叫他腰里打出钱来,原有些牵强的,看见珮珩回了,便顺水推船,竟不再说。这班人也不再想每年纳米与潘山虎,何年是个结局?今即作一年分料,谢了石珮珩,也还省了各年无数东西。总之人心落河要命,上岸要财,到吃紧处,原一样的拿了出来;若可以缓得的,又放僵了。那晓得道理上的轻重曲直?一味馊酸悭吝而已。正是:
堪怜蠢浊守钱奴,财货深藏有若无。
受诈自甘勤馈献,酬劳且复缓斯须。
裘老儿当下便备起两席盛筵,请了村中两个老者,一个叫做高尔林,一个叫做童士礼。又请了几个近邻,又去叫了侄儿来———唤做裘自足,都与石珮珩相见叙问过。当下珮珩坐了首席,众人各序齿分,宾主坐定。是日裘老儿无事在心,颇觉畅快。放开怀抱,互相劝酬。半酣,裘老儿便问石珮珩道:“石相公说是南直扬州,怎么声口不十分相似?”珮珩道:“小生原籍山西,近日移住扬州。”裘老道:“却不道来。今石相公椿萱高寿几何?”珮珩道:“一总去世了。”裘老儿道:“宅上还有何人?”珮珩道:“止是小生一个,而今与舍表弟同居。”裘老儿道:“令表弟是谁?”珮珩道:“舍表弟姓凌,字驾山。”裘老儿道:“这凌令亲还是令表弟,年纪一发小了。作何生业?家世如何?”珮珩道:“舍表弟已是进过学了,他乃尊是两榜,曾任浙江绍兴府太守。”裘老儿道:“原来是一位搢绅。石相公自然也有功名的?”珮珩道:“小生已是弃书久了,也不做什么;舍表弟有些家事,小生替他料理。”裘老儿道:“石相公令岳是谁?”珮珩道:“尚未定亲。”裘老儿听了,觉有喜意。当下尽醉方散。珮珩即在厢房安歇。
裘老儿便与邓氏计议道:“方才席上,我问起石生家事,原来他尚未定亲。我今女儿与他,倒是一鞍一马。”邓氏道:“或者是他讲谎,也未可知。”裘老儿道:“你也好笑。他难道晓得我要与女儿他,便生出这般谎话?”邓氏也笑将起来。是夜,夫妻二人说一回石珮珩人材,说一回石珮府本事,真正慷慨丈夫,肯替人干这般大事;又说一回女儿亲事,若嫁与他,决是相得的,足足讲了两个更次,方才睡着。
明日天明起身,裘老儿即到珮珩厢房里来,却见珮珩也起身了。裘老儿道:“石相公何不再睡一觉,直恁的早起?”珮珩道:“昨日承老丈尊情,已又担搁了一天,故此今日早起身,好早些走路。倒求分付厨下,早些做饭。”裘老儿笑道:“只怕今日尚不能去哩。”珮珩吃惊道:“这是何故?”裘老儿道:“石相公且莫作登程之念,老朽却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与石相公说知。”珮珩道:“老丈但说不妨,在小生可行则行,可正则止。不知老丈有何见教?”裘老儿道:“也不为别事,只为小女起见。因他略有姿容,以致强人劫夺。那时老朽已料作骨肉分离,一家拆散。感谢天付良缘,幸蒙石相公借宿,侠气除凶,使老朽一家骨肉团圆,欢天喜地,虽镂骨铭心,此恩难报。但念小女年当及笄,正可适配,前因拣择,几堕污泥;今珠玉在前,若不早完姻事,岂不是为父母之过?如石相公不弃寒贱,提挈小女,不独小女所适得人,而且老朽合门有靠。故此斗胆自荐,望石相公俯赐慨允。”珮珩笑道:“老丈所言差了。小生此举。为一时义气激发,并无他故。今若仰攀,便似出乎有为。”裘老儿道:“老朽所言,一些不差。石相公初心,出于一时义激;老朽本心,实欲择配君子。今石相公如此英雄少年,小女正堪侍奉巾栉,老朽决不肯错过。少停老朽还要备酒请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都有了,原是依着义礼上行的,石相公休要推调。”珮珩道:“只是小生住在隔省,远离贵处,老丈又无公郎可依,只怕此事还要斟酌。”裘老儿见珮珩如此说来,知已有允亲之意,乃道:“只要小女终身有靠,老朽也还有个算计,已与拙荆再四斟酌,万无可疑。故敢仰攀乔木,石相公竟不必过虑。”乃与珮珩重新作揖,邓氏也出来把姻事说了一遍,即去请了昨日两个老者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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