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东度记
[book_author]方汝浩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63853
[book_dec]明代幻化神魔小说。20卷100回。方汝浩著。明崇祯万卷楼刊本,全名为《新编扫魅敦伦东度记》,题“荥阳清溪道人著”,“华山九九老人述”。卷首有序,署“崇祯乙亥岁立夏前一日世裕堂主人题”;有东度记引,署“崇祯乙亥夏日华山九九老人撰”。还有“阅东度记八法”。清刊本,书名为《东游记》,扉页题“续证道书”,封面有“云林藏板”的字样,序改署康熙己酉(八年,1669)。这部小说通过写南北朝时的名僧达摩的事迹,旨在颂扬佛教人物,并用具休实事说明佛心善心能化一切。在这里“善”的内涵就是忠孝节义礼智信等伦理道德。小说采用间叙间议的方法,说教性很强。全书由若干小故事连缀而成篇。在宣扬佛法无边的同时,又要扫魅敦伦。人物性格不够鲜明,丰满,主要人物达摩及四徒,只作为扫魅、敦伦、扬佛的一种力量的象征和化身,缺乏应有的人物个性和活力。
[book_img]Z_13588.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南印度王建佛会 密多尊者阐禅宗
话说混沌初分,天地为两仪,日月星辰为四象,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数不尽的万物,生于其中。即人亦万物中一物,只因人灵物蠢,人有知觉智识,能言善语,故配天地为“三才”,乃最灵者。以本来原有个正大光明的道理,自生来在孩提时,混混朴朴,未凋未漓。光明一理,包含五内。及至长大成人,知诱物化,邪魅外侵,本真内凿,把个大道丧失。所以万圣千真,立言行教,只要人克複本来,见性明心。这克复的何事?明见的何物?就是为臣的,既受皇王官职,尽心事主,忠义报国,大道何等光明!乃有一等,贪位慕禄,希图富贵,惜身家,不顾国。哪知根本既坏,枝叶终伤,后世子孙宁保不坏?为子的,要思身从何处来,乃父母生育。且说那十月怀胎,三年乳哺,何等深思,孝敬不违,劳而不怨,大道何等光明!乃有一等为子的,贪妻爱,纵私欲,不孝双亲,哪知天鑒不宥,王法无私,报应却也不小。为弟兄的,应该念父母血脉,同胞生来,弟敬兄,兄爱弟,何等光明大道!乃有一等,争家产,为钱财,视弟兄如陌路,待手足如寇仇,哪知天合的弟兄既失,人合的财产怎长?为夫妻的,阴阳配偶,子孙相承,相爱相怜,何等光明大道!乃有一等,贪淫纵欲,弃旧怜新,憎妻宠妾。更有淫妒妇女,不守妻节,败坏风俗,多有性命不保。为朋友的,要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大道何等光明!乃有一等,势利交,酒食友,处富贵亲如手足,当患难视如路人。哪知天道好还,灾难莫测,谁为救恤?这五伦道理,正大光明,人能永保不失,自然邪魅不侵,灾害不作,福善资身,以完全生人道理。便是圣贤仙佛,也不过克全了这道。少有所失,便入邪宗。后有清溪道人五言八句,指出克複光明要法。
诗曰:
大道原明彻,邪魔扰世缘。
莫昧菩提树,须开宝叶莲。
五伦同此理,三省即先贤。
克复工须易,予欲又何言!
且说东京孝武帝宁康年间,天下广阔,海宇遐荒。出中华外国,有五印度国。一个南印度国海边,有一渔父名叫卜老。因他终日面无慼容,见人只是嘻嘻,人称他做笑不老。他夫妇两个,日以捕鱼资生。一日捕得巨口细鳞,将欲烹食,只见那鱼有乞哀贪生之状。夫妇怜慈动念,乃计议放生,把这活鱼仍投海水。那鱼洋洋游去。夫妇二人,便思持斋改业,怎奈边海无策赡生。正窘急处,忽来一个老僧到门化斋,只是大笑不止。渔父虽笑,这日却有些慼容。老僧笑问道:“渔翁,贫僧素知你好笑,今日何故面色凄凄?”渔父强陪笑脸,那渔妇便答道:“师父你有所不知,我夫妇原以捕鱼资生,近为捕得一鱼,将欲烹食,那鱼状若乞怜,我夫妇不忍,放它归海。因思人生世间,有可充腹之物,有可治生之事,何必伤物性命,以养人身?弃了此业,又无计资生。我夫为此戚戚。但我夫平日好笑,他道:『有鱼便有酒,有酒便有笑,有笑乃不老。』人所以因他姓名,遂呼他为笑不老。不知长老也笑不休,却是何因?”老僧笑道:“贫僧打从中华来,到一处白莲社,遇着一位远公和尚,他有『虎溪三笑』禅机授我,因此学他之笑,一路化斋到此,逢人便笑,海边村户人家,都叫我贫僧做笑和尚。”渔父笑问道:“师父,我笑有个话头儿,你笑不知可有?”老僧笑道:“贫僧有几句话头。”渔父道:“请念念我听。”老僧一面笑着,一面口念着,乃念道:
笑,笑,笑,谁人识得这关窍。远公传我这根因,我因笑得笑中妙。岂是癡,非是傲,说与渔翁休见诮。你今向我笑笑人,我向你笑有玄奥。笑嘻嘻,自知道,非是笑九流,乃是笑三教。不笑为臣忠,不笑为子孝,不笑白髮自红颜,不笑贤愚并不肖。也不笑矜骄,也不笑势要,也不笑东施嫫母效颦,也不笑子建潘安才与貌。那笑陶朱猗顿富多金,那笑范丹苏季贫无钞。非是笑愚顽,不学甘弃暴。非是笑旁门,诖误入左道。非是笑喑聋瞽目不成人,感歎悲嗟怨天造。仰天终日笑无休,今笑渔翁寄长啸。这呵呵,有独乐;这哈哈,有自好。只为太平时序乐雍熙,但愿丰亨无旱涝,四时佳景物色奇,风花雪月堪欢跃。一身丢开名利关,烦恼忧愁俱不效。古往今来只如斯,家风落在这圈套。你也嘻,我也笑,笑的是,浮生空自忙,是非闲争闹,人生何苦绉双眉,且学老僧腔与调。
笑和尚念毕,乃问渔父:“你的话头儿,也念念贫僧听。”渔父笑道:“长老,我的话头儿,却是四个《西江月》。”乃念道:
歎世悲哀忧慼,怎如哈哈嘻嘻。人生纵有百年辆,几被忧愁夺易。
智者虽教看破,人情自古难齐。得欢笑处且怡怡,好个呵呵生意。
满屋哄堂大噱,一人独自向隅。世间惟有这鬚眉,他也立身天地。
笑伊秃髮何事?笑我终日渔鱼。只有沽酒落便宜,因此呵呵为计。
笑和尚听罢,笑道:“渔翁,你既呵呵为计,怎的又面带忧容?”渔父道:“师父你不知,我前捕得一巨口细鳞,将烹而食,那鱼状若乞怜,我夫妻一时不忍,纵放它生于海。那鱼得水,悠悠痒洋而去。因此我夫妻要持斋改业,又虑资生无策,因此忧虑不觉见于面,使师父见知。”笑和尚笑道:“渔翁,你夫妻既发慈悲,放生活物,我贫僧自有个与你资生计策。昨游海岸,见一物放大光明,近前看是何物,乃是一件宝贝,欲要把这宝埋藏海岸沙中。你夫妇既有放生活鱼的仁心,贫僧岂无为你资生的好意!你可将此物上献与国王,大则授你一官半职,小则赐你些金银。何虑养生度日?”渔父笑问道:“师父,你见的是何宝贝?”笑和尚答道:此宝不是凡宝。你听我道:
一粒如粟,千劫不坏。坚牢不说,金刚九转炼就,万道霞光,照耀堪同日色。问根缘,从静定中生出;说奥妙,自虚灵处发祥。如如不动,行无所住。才有这样圆通,岂是那般虚幻。总来一个老禅和,留却久修舍利子。
渔父听得笑道:“我也曾闻僧家久修得道,化火自焚,必留一粒舍利,万劫常存。但这宝贝,上献国王,安知他受也不受?且这宝今在何处,何计取来?”笑和尚笑道:“此宝远则九万鹏程路尚近,近则一剎那间取即来。人人皆有,个个不无。”乃自胸襟内取出,付与渔父道:“舍利此物就是。渔父好去献王。”渔父接得宝贝在手。那和尚化一道霞光而去。渔父得了舍利,打点进献国王不提。
且说南印度国王历代传来,崇奉三宝。到一个国王,名德胜,生一子,心爱出家,修行成道,法号“不如密多”。这尊者誓愿普度群迷,同归大道,后成正果,位证二十六祖,演化东印度,此係前东度二十七祖成道。嗣后南印度国王,又传位一个香至王。生三子,其季子名菩提多罗,也只爱出家,法号“达摩”。这老祖得二十七祖法器,欲继普度之愿,乃率弟子,演化本国。虽本无言之教,一意度人,明心见性,遵行正大纲常。自西竺东来,遇梁武帝,言论未合,摘芦渡江,遗留圣迹而去。此乃后东度,今且按下不提。
再说二十六祖不如密多尊者,听得海边渔父进献舍利子,乃到国王殿前,果见王坐朝。执事多官拜罢,一官朝王奏道:“今有海边渔父进献舍利子。”国王闻奏,道:“国以贤为宝,民以食为天。进献的,不以贤、不以粟,那舍利子要他何用!”令执事官不得传呼。正才传令,只见殿阶前一个僧人,身披着锦襕袈裟,手执九环锡杖,却不是近地来的禅和,也不是外国到的长老,乃是密多尊者。国王一见便问:“汝有何意见朝?”尊者答道:“臣僧闻渔父进宝,特来谒王。”国王道:“予正在此说这宝无用于国,免传他进。”尊者答道:“我王以何为有用?”王曰:“进贤治国,献粟食民,这却有用。”尊者答道:“信如王言,但臣僧愿王收此舍利,盖座浮屠宝塔藏了,建个佛会道场,以修功德,以遂臣僧普度化缘。”国王听得尊者道场功德之言,乃问道:“道场功德何在?”尊者答曰:“在王一心。”王曰:“予一心只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尊者答曰:“王心敬天,自然风雨调顺。王心法祖,自然民国泰安。”王笑道:“这道场,予知之矣。但不知此外更有何功德。”尊者答道:“建立道场,小则悔过消愆,大则超亡荐祖。功德甚多,却也说不尽。”王又笑道:“予尝闻子有普度化缘之愿,且说佛会道场,俱为外务末节。”尊者答曰:“佛会功德,即是度己、劝世、化俗,于功德最大。”王又问道:“怎幺最大?”尊者答曰:“君子遵守王法,小人犯禁行恶。纵有刑加,藐然容有不畏。及闻佛会,便起敬心。不说三尺之严,顿悔一朝之过,有助政教,故云劝世。若上智不须佛会,君子可无道场,化善信,修阴功,前人留下这功课,愿王遂臣僧普度化缘之行。”王乃笑道:“据汝此说,予正欲使四民守法,或有藐然不遵,使他同归于善。便就修建一个道场,以答谢天地,未为不可。”乃令众僧依据科仪,建立法事,立尊者为班首。尊者辞曰:“臣僧时有静功,未便班居众首。”王作主乃立众僧中有德行者,职司班首。以尊者主坛。道场既建,水陆毕陈,虽遂普度化缘,实乃祝诞王寿。
按道场功课,灯烛虚仪,菩萨岂拜念所乾,佛祖非香花所爱。只是善念在人心,昭格在祷祀。那一念投诚修建,阳长阴消,福缘善庆,盛世不废,功德有些。
按下尊者为王启建道场不提。且说崑仑演派,蓬岛分流,海有五岳四渎,名山胜水,哪一处不藏隐着神僧高道。有座崆峒深峡,削壁悬岩,中藏着一个全真道士,法名玄隐。这道士,他服气不服气,已列仙班;修性复修命,将成正果。一日偶出洞门,忽闻香信,把道眼遥观,便知南印度国中修建胜会,乃向道童说道:“国度焚修,我与汝当随喜。我驾青鸾先行,你可深锁洞门,身骑白鹤后来。”道童唯命。只见道真驾着青鸾,颉颃霄汉,上下玄穹,霎时到了国中。入得道场,先礼圣像,后接众僧,便问主坛。众僧答道:“主坛尊者入定未出,道师当谒国王。”道士依言,先朝见国王,方来坛中拜谒尊者。此时尊者出定,两人各叙礼通名。道士乃向尊者问道:“禅师,你佛会何因修建?”尊者答曰:“为王得舍利,且因贫僧有愿普度,故建此道场。”道士道:“何样科仪?怎生功课?”尊者答道:“酌水献花,焚香课诵。”道士笑道:“此灯烛仓耳。”尊者亦笑道:“道门依样,也有醮事。”道士笑道:“吾门固有,但其中如导气运神,水火炼度,还有一种实用工夫,如龙虎坎离,婴儿姹女,九转还丹,一真朝圣,便与师尊空门大异。”尊者答道:“道师说的果然不差,只是吾门岂专焚修课诵,徒张钟鼓香花,也有入定出静实用功德,与道家共派同流。只是后人分门立户,各显其宗,毫釐之差,千里之谬矣。”道士道:“果如师言,吾门抱元守一,即是释家万法归一。释家言五蕴皆空,即是吾门常清常净。又何差别?”尊者道:“无始以来,我与道师心同此理。但愿后人各归正向,勿入邪宗。若有矛盾争歧,须引他辙辕共孰。”道士唯唯称善。后有称两教事异功同五言四句。
诗曰:
道行正乙法,释修劝化因。
有如抚共剿,总是正人心。
[book_title]第二回 道童骑鹤闯妖氛 梵志惺庵留幻法
话说道士与尊者阐明真宗,僧道众信各各开悟,都说两教原自合一。国王传令旨,斋供了道士,给赐了众僧。当时见闻的,也有披缁入释门,也有簪冠投道教,尊者与玄隐俱各指示各人入门路逕,各各感歎称扬。道场既完,玄隐便驾青鸾,回归洞府。只见洞门深锁,不见了道童、白鹤。把慧眼四顾,屈指一推,道了一声:“呀!道童误入旁门,白鹤倦投蜃腹。虽然是邪魅迷真,却也是他贪癡被诱,本当敕援归正,一则道童有误入旁门之难,一则丹鼎有铅汞将成之功。且效羲皇,北窗高卧。”后有驻玄隐修真乐处七言四句。
诗曰:
快活仙家远俗尘,茅庵草舍养精神。
任他童鹤迷邪魅,且作羲皇枕上人。
话说道童骑鹤,蹁跹云汉,只因领师旨锁闭洞门,那青鸾先去,他与鹤未逐鸾飞。一时离了海岛,在那半空观望景致。只见那空中楼阁重叠,树木森森,不说洞府之居,俨似神仙之宅。乘鹤逕投,哪里是雕樑画栋?睁睛去望,原来是气化虚形。却不是别物,乃是雉鸟化生的海蜃,邪迷逞弄的妖氛。楼台尽皆幻设,树木都是诡装,引那鸟倦投林,便张喉吸腹。那蜃也不知是道童人类、灵机应物,怎肯与蜃吸吞?两各浑搅争强。毕竟人强物弱,闹不过人。故道童得鞭鹤仍出蜃口,登得海岸。却把个精神被蜃争夺耗散,那白鹤也力倦心疲,俱在海岸上喘息。有分教:
邪魅迷却真常性,万种因缘变化生。
却说天地生育万物,既有个阴阳消长的道理,便有个胎卵湿化的根因。乃人从胎类,禽属卵生。一切昆虫或因湿化。人在胎生,那上一等王侯卿相,或是神圣临凡,或是星辰下降。又一等富贵中人,多福多寿,或是善人转化,或是忠孝脱生。那最下的一等,疲癃残疾,困苦刑伤。纵然说五行是坎坷,二所乖张,却也多有心地黯淡,过恶昭彰。若不知改行从善,把心地明正,这阴阳五行,却也真个奇怪,不变转在自身,就更张在后代。世间既有这阴阳变转的道理,就在个主宰这道理的圣神。故此冥冥中有个掌脱化死的主者。只说这国度,海隅有一地方,名唤惺惺里。里中有一姓卜之家,人尸众多。那渔父笑不老便是其族。只为他夫妇捕鱼资生,一时感发善心,放生活鱼,冥冥就遇着神僧,与他个舍利宝贝,进献国王,赏了他金银归家,改了这捕鱼生理,做些有本营业。
却说这卜老有个族弟,名唤卜公平,只因他心地浅窄,行事刻薄,村里起了这个姓名。卜老年近五旬,尚然乏嗣。冥司掌管脱化主者,一日检阅善恶簿中,观见渔父积善根由,得了神僧舍利致富,乃道:“此等善良,一富未足以报。”及查卜公平,无甚过恶,只为心地不明,行事刻薄,便道:“此等宁无报应?”乃查他二人后嗣,俱该不绝,遂于脱生簿上注笔:“卜公平将雉化蜃为他后嗣。卜渔父把迷蜃鹤作他儿郎。”注定生期,令投胎舍。为何把这两种脱化?只因蜃逞妖弄诡于生前,便教暗幽冥于再世。那鹤本白海岛,素有清修,既从羽化,免堕卵生。又因渔父善念感召,卜公平刻薄因由,报应昭彰,诚为可畏,后有歎蜃狡脱化一词《黄莺儿》道:
蜃气化为楼,诳飞禽,吸入喉。亭台花榭皆虚谬,飞鹤倦投,道童误游。险些儿做他粮糗。转轮愁,狡奸脱化,顽钝没来由。
却说白鹤与海蜃俱化。道童见白鹤望空扬去,也只道他回归海岛,自己一个被那蜃气夺蔽真灵,终日海上往来。却遇着一个道者,乃海上修行之辈,他连毛髮,若似全真;剃髭须,又同长老。想是半从释教半从仙,半悟禅机半悟道。这道者游方海上,遍谒村中,到得这惺惺里,却遇着卜公平老者正产一男,生下来浑浑沌沌,夫妇心情不喜。见了道者入门,忙延他上坐,乃问道:“师父何方来的?何姓何名?有何道术?”道者答道:“小道边海人氏,法名梵志,只因指甲修长,人都呼我『长爪梵志』。若论道术,有呼风唤雨之能,倒海移山之法,只因我两教双修,又好些旁门外术,故此未成正果。昨游海岸,到得贵村,见有毫气漫空,却从善人居屋上出,知必有好事在门,因此来一则抄化,一则访贤。”卜老答道:“正是。日前我族间生一子,清标雅致,只是略有些瘦弱。我也产了一个儿郎,却浑浑沌沌,似一个顽钝之子。不知这是何说?”梵志笑道:“小道善医调,管你这瘦弱的强壮,懞懂的聪明。”卜老大喜,便留在家供养。
一日遍会里中亲友,各捐金钱,盖造一庵,名唤惺惺庵。怎唤做惺惺庵?只因里唤惺惺,使就庵同其里。惺惺之义,实乃方寸一窍通灵。这梵志住在庵中,依方调治,这顽钝之子日益昏矇,那瘦弱之男尤然憔瘁。心下思量良药,却好正行海上,寻取仙方,遇着一个道童,行走到来,向梵志稽首。梵志问其来历。道童却是蜃气蔽了灵机,不能应变,便把笑和尚指为师,说道:“自幼出家随僧,迷失父母籍贯。”梵志见其伶俐,乃留在惺惺庵,收为弟子,教他些障眼幻法。这道童却也心地聪明,都是妖蜃邪魔在腹,那移变幻甚精。梵志一日见医两子不效,久住意懒心灰。又见道童法术倒比师高妙几倍,思量携了徒弟远去游方,又恐笑和尚来寻道童。于是心生一计,对道童说道:“你随我日久,学法颇精,但你师父来寻不便。我与你且离此地,前往别方修行。只是这卜老等爱厚未酬,二老之子药医不效。我欲小试一法,使他不疑不怪,方与汝去。”道童答道:“师父要行何等之法?”梵志道:“必须把他两个小子病根除去,得些金宝谢他,方才快乐。”道童道:“这有何难广却好两个雀儿在屋檐飞跃,道童把气一吹,那雀儿顷刻跳下地来,变化两个孩子。一个肥胖胖,跳钻钻;一个俊聪聪,伶俐俐。道童喝道:“速去遮瞒了来。”只见二雀变的孩子飞空去了。梵志喝采称妙。他却也就念动咒语,平地下裂一穴,拥出金银无数。
师徒正笑间,只见庵门外,一个渔父,一个卜公平,同着三五会友,笑嘻嘻进庵来,见了梵志师徒,又见满地金银,这几个人利欲心动,你抢我袖,便忘了亲友情分,几乎争殴起来。抢夺了一会,去的去,留的留,渔父与卜老方才称谢梵志道:“师父好妙剂,好药方!两家孩子俱病癒,就如换了个人一般。不是师父建此庵,我们怎得这许多金宝尸梵志随答道:“正是。小道久在贵地,多承供养,无因报答。天教二位令郎病癒,且赐许多金银,足以酬谢列位高情。今日良辰,欲要携徒前往名山洞府,访拜高贤。”众人苦留。梵志只是要行。留的是金银,动了众人心。梵志当时拜辞了众老,携着道童前去,又恐笑和尚赶徒弟,乃留下一种幻法。他怎知道童妄说旧禅师,幻法空留遗笑柄。梵志与道童伪弄的机巧,不但使人喜喜欢欢离别,且令众老各各忘义抢争。后人有歎利欲动人世法障眼一词,乃是《沁园春》词曰:
世道堪嗤,利名可知。金银未见,甚契阔情爱,抖然物欲,动心贪癡。那顾亲朋,争少攘多,恨力绵势弱,一脚踢倒道心思。且遂却,我眼前富有,管甚奸欺!
按下梵志携着道童离惺惺里前行。且说尊者,白道场圆满,国王赏赐了渔父,把舍利于建塔安瘗了。一日朝会大众,只见丹陛之前,尊者立地,口称辞王东游行度。国王问道:“子欲行度,当于何所?”尊者答曰:“臣僧随方而化,因类而度,无有成心,安有预所?”王曰:“汝试说明,予因知汝去向。”尊者把慧眼一观,乃答曰:“臣僧行度,多在东方,去来有日,愿王保爱圣躬,毋忘调摄。”国王首肯。于是尊者稽首辞王,收拾衣钵,择日启行。当时门下有四个徒弟,尊者只欲带一个随行,乃设一问难以试。却将手内数珠,唤四徒近前,说道:“汝等随吾日久,个个体爱,但东行不能俱随,欲同一个外游。今以禅机为试,汝等说是何物。”当时一徒名唤元湛,答道:“师父手中却是数珠儿。”一徒名唤元同,答道:“师父手中却是菩提子。”一徒名唤元空,答道:“师父手中却是念头儿。”一徒名唤元通,答道:“师父手中却是不忘佛。”尊者听毕,乃令三徒侍奉香火,共守常住,只带元通一人随行。三徒不乐。尊者道:“汝等三人不须怀愠,后有继吾东度僧人,汝等因缘,终成再劫。”三徒各各惟命。至期良辰,乃辞朝及诸宰职并僧俗人等,出了国门,望东前进。后有五言八句赞歎尊者东度胜举。
诗曰:
世俗染多迷,何独东印度。
各具明镜台,苦被红尘误。
尊者大慈悲,指引光明路。
愿佛一朝新,而无有恐怖。
九九老人读记,有七言八句赞功德。
诗曰:
莫言东度事荒唐,缚魅驱邪正五常。
悖理乱伦归孝悌,移风易俗乐羲皇。
格心何用弓刀力,化善须知笔舌强。
更有虔诚勤礼拜,敬天敬地敬君王。
话说玄隐道士高卧北窗,忽然觉来,想起童鹤未归,乃唤青鸾近前,嘱咐道:“误入蜃氛,固是道童;翱翔住翮,却乃白鹤。你与他两个同逍遥吾门,今他迷却故乡,你宁无拯救?”那青鸾听得仙旨,即便六翮凌空,片时到地。在那海岸左眄右顾,白鹤杏无蹤迹。道童却在惺惺庵。乃一翅飞来,直到庵前,未提防梵志已留幻法,道童久离庵门,偶然绊索飞来,把个青鸾两翅双足,牢拴紧缚,挣扎不脱。那看守惺惺庵火居道人,忙将青鸾捉住,剪了翅儿,阶前畜养。这正是:
邪氛迷去千年鹤,幻法牢拴两翅鸾。
不是圣僧行普度,山中怎得好音传?
且说尊者与元通弟子自出东郭,望前行走,到得一村落人家。这村落,左环高山,右临瀚海。尊者与元通见了,说道:“你看这村人家,树木森森,风烟蕩蕩,山明水秀,犬吠鸡鸣,却也好个村落!”元通答道:“果是好个村落。”怎见得?但见:
苍苍山绕屋左,玉壁何殊;茫茫水演居右,银河浑似。绿树拥出,青烟缥缈,绳枢瓮牖;碧波横飞,白雾萦回,东岸西洋。鸟韵铿锵,应谷声,和律吕;鱼鳞闪烁,翻锦浪,鼓精神。樵子渔夫,东歌西唱;山光水色,朝变夕更。都铺叙的满村景致,足见的一境风光。且是逕通大道,往来何必问津;只见庵闭重门,清幽可堪寄旅。
尊者与元通走到村口,不见居人,但深入林间,只见一座茅庵,门悬一匾,上写着“惺惺庵”。尊者乃令元通击门。庵中忽应声开户,却是一个火居道人。见了尊者师徒,便请人内堂里坐。尊者瞻礼圣像,道人随捧出清茶。尊者接茶在手,便问:“此庵何人所建?何宅香火?”道人答道:“这庵昔有位道者,在这乡村化缘进道,村间檀越发心,盖造这庵,与他栖止。他居此日久心烦,日前辞了村里众檀越,往东去了。”尊者问道:“道者讲的何道?”道人答道:“他随人询问,应对却也不穷,只是法术果然高妙,神通真个不凡。他有呼风唤雨之能,倒海移山之术,不是那平常挂单僧人,岂同而今化缘道士。”尊者听了,微微笑容,问道:“你这村间,却是哪个檀越重僧?哪个善人庵主?小僧师徒路过此间,也要拜访一二高贤。”正说间,只见庵外一叟走进门来。见了尊者,便施礼问道:“二位长老从何方来?要往何处去?哪寺院出家?甚姓名呼唤?”尊者不言。元通乃答道:“贫僧打从南印度国中而来,要往东印度国内而去。自幼本国出家,名号不敢隐讳,偶造宝庵,不胜轻妄。请问老施主高姓大名?”老叟答道:“老夫姓卜名公平,这村间,只因往年来了一位道者,深有道术德行,在此化缘。我们几个道友,盖造此庵与他栖止。近来因他收留一个迷失道童,教习他些幻法,被人识破,故此辞别这方,往东去了。”元通笑道:“适才道人甚夸他法术高妙,老叟因何说他幻法?”卜公平笑道:“比如老夫产了一子,甚是顽钝,他道能医,日久不癒。乃设幻法把个雀儿变做孩子,哄诱我家。一时甚喜,及他离庵去远,这孩子即露本相。又道久扰我辈,平地现出金银,诱哄我们争夺一番,也待他去远,俱是些砖石。故此这道者,损了一去之名。若犹在此,有何面目尸尊者听得不言,只是微微而笑。元通乃向卜叟问道:“叟!孩子如今却如何?”卜叟答道:“犬子只是浑浑沌沌,蒙然不晓。”元通道:“医此何难!”卜叟笑道:“日前道者也是此话。师父你又来调谎。”元通答道:“本僧不敢欺诈。古人说得好:『大病用功,小病用药。』若叟孩子这恙,可以不药而愈。”卜叟听说大喜,便留尊者师徒在庵居住。次日众老齐来探望。却好渔父在内,他认得尊者,乃道:“原来是道场主坛的师父。且问治疗孩子何方?”元通又把前话说出。尊者笑向元通说道:“徒弟说差了。两个小孩子,既不用药,却行何功?”元通答道:“药既不用,功自有方。”乃向尊者面前,把胸上一摸,尊者点首。却是何义,下回自晓。
[book_title]第三回 蒲草接翅放青鸾 枪棒化蛇降众少
话说元通手摸胸坎,尊者点首。众老中一人问道:“师父明白见教,功是何用?药是何方?摸胸是何主意?”元通答道:“功乃出定人静,孩提之童,襁褓之子,不识不知,况且浑沌,如何教行?药固有方,难医冤孽,如何得愈?摸胸之意,小僧愚见,要老叟自揣。此胸内曾有大聪明、过智计之处幺?”这老者听了,把卜公平看了一眼,也点了点头,又问道:“比如我这笑不老的孩子却伶俐,奈何憔瘁瘦弱。”元通不能答。尊者道:“这亦有因,何劳老施主过问。贫僧既有愿行方普度,自有治疗良法,异日当细与施主详明。”众老唯唯,各去商量斋供。尊者乃与元通寻个洁净居室,方铺下蒲团,只见一只青鸾,被道人剪秃双翅,飞扬不起,在云堂阶庑行行走走,似有悽惨之状。尊者见了,说道:“青鸾,你何事悽惨,必是冤枉在心。想你展翅云霄,栖形海岛,餐鬆饮泉,与鹤为侣,何等极乐。今日到此,岂是贪茫茫之苦海,恋扰扰之红尘,苦被凡情羁留在此?”尊者一面说歎,一面把双翅梳理,短处将蒲草接长,一口气吹在鸾身,那鸾抖一抖羽毛,展一层双翅,腾空飞起,翱翔上下几回,直向海南而去。
忽地道人走来,见尊者放了青鸾,急得大惊小怪,说道:“师父,你如何放飞了我豢养的青鸾?”尊者不答。那道人不住口的咕咕哝哝,琐琐啐啐。元通乃说道:“道人,你既入庵门,当宗释教,我佛以慈悲为念,方便为门,只有开笼放雀,那有豢鸟为欢?且道人不知你我心情与飞禽何异,譬如人被羁囚,苦恼何状,飞禽被缚,所以惨凄。”道人笑道:“禽鸟心情,师父缘何得知?纵有心情,蠢然时有时忘,非比人类。”元通笑道:“你可谓无慈悲矣。出家人第一功德在这两字。你若见得透,参得明,何必敲钟击鼓,焚香礼忏,以求超脱?若执迷不悟,一时便沉沦万劫。”道人听罢,便向元通稽首。后有感此警劝一律。
诗曰:
世间何事最行非,豢鸟笼禽事可悲。
剪翅拔翎绳绊住,黏胶编竹铁丝围。
为伊取乐消闲昼,害我同生性命亏。
劝世三春休捉乌,巢中子望母飞归!
元通与道人正讲完放鸾功果,却好众老捧着蔬食素馔,到庵来斋尊者师徒二人。坐间便问:“二位师父既往东,却为化缘,还是访道?”尊者答曰:“化缘乃事,访道亦心。只为小僧有愿普度,故此东行。且问众檀越,贵村唤惺惺,这庵亦唤惺惺,其义小僧知矣。只是其间怎幺有些浑浑浊浊气味?”众老笑道:“师父如何说此话?”尊者答曰:“小僧望气,欲要推情,不是居此庵者有物欲之染,便是构此庵的无正大之心。”一老笑道:“师父也说得有理,见得颇真。就如往日,那长爪梵志居此,释非释,道非道,不闻他讲道参禅,每见他收徒演法。居庵日久无验,往东去了。”尊者道:“不是,不是。常言道:『出家清净,那有尘氛。』这浊气另在别项情由。”一老道:“这情由可碍甚事幺?”尊者答曰:“碍事。比如浊浊就碍惺惺。”一老笑道:“是了,是了。”乃向卜公平说道:“老友你莫怪,我说就你身上便可知矣。你为人平日行为少厚,智计太深,难怪你生的却是个懞懂之子。我常见人家,父若浑厚,生子必聪。父若刻薄,生子必鲁。公平每日却有些不公平。”卜老听得,便向尊者问道:“师父,我友此言,信有信无?”尊者答曰:“宁可信有,不可信无。”卜老道:“可更改得幺?”元通答道:“小僧摸胸,就乃此意。梵志师徒,未得医此妙法,空费方书,徒施幻法不验,毋怪其去。”卜老道:“老夫便认这冤愆,望师父搭慈航、垂普度,但求先将孩子医好,自然不忘功德。”元通答道:“欲医孩子,当先医父。欲疗凡私,当行镇定。老叟若肯效我小僧,行一片静定工夫,把凡私动于昔年者,借这工夫一时扫尽。再悔却昔年冤愆,急行些今朝的宽厚,这是欲茂枝叶,先沃本根。根本既沃,枝叶必荣。转暗为明,这感召分毫不爽。”卜老赞歎信服,便拜跪庵堂,求师开度。只见那笑不老渔父近前说道:“师父说家老是了。只是老夫也生一子,却不钝,但瘦怯多灾,这是何因?”元通道:“老来生子,必是你阴德所感,冥冥自有脱生主者,岂肯误你?这老来精血,不比壮岁,瘦弱何妨!但把心术常端,自然孩壮。”渔老点头。众老吃罢素供,随散。只有卜公平要求静定工夫,他却存后。尊者师徒也不拒他,便口传定静之诀。后有夸扬尊者师徒开度卜老洗心改厚八句五言。
诗曰:
刻薄生愚昧,因缘最不差。
洗心由卜老,普度羡僧家。
刻薄还忠厚,根修自好花。
人能存善念,跨灶必由爷。
话说卜老者得了师徒十之一二静功口诀,回家倣效打坐。老妇问道:“老官今日庵中回来,如何不睡?却曲膝盘足,有何说话?”卜老答道:“庵中师父传我坐功道理。”老妇道:“这道理有何好处?”卜老答道:“那师父说,坐功便是修养,一则保命延年,一则消愆悔过。好处说不尽。”老妇道:“如你这半夜不睡,坐得可有好处幺?”卜老道:“有好处,有好处。比如我方才坐着,三年前人头上欠我的本利,都想明白了。”老妇道:“这果然有好处。”按下不提。
且说梵志携着道童,行到一村庄,名唤岐岐路。怎叫岐岐路?只因途逕繁多,路中有路,便立了我个名色。这地方路既多岐,人却也稠密。村中聚着三五少年,闲游浪蕩,弄棒舞枪,跌对走拳,正在那里戏耍。却遇着梵志到来,便问道:“道者何处来的?要往何处行去?你这一个长指甲,又带着一个小道童子,游方化缘,若撞见不良之徒,如何抵对?”梵志答道:“不良之徒岂肯伤害我出家之人?”少年道:“不良徒或有看你出家面上饶你,倘若山林旷野,忽然虎狼相遇,它却不饶,如何行得?就如我们武艺精强,拳脚利便,思量要出外行走,也怕不良狼虎。”梵志答道:“贫道自有不怕手段、对敌行头。莫说贫道,就是这小小道童也有来历不怕。”只见一个少年听得,变了面皮,笑道:“道人夸嘴,你两个怎敌得当坊一村人众!且莫说众人,比如只我一个在此,你敢比较拳脚幺?”道者道:“这怎敢与施主争能,但贫道远游访贤,也要收揽一两个门徒,修行了道。”只见又一个少年说道:“道人,你既说小小道童也有来历不怕,如今就与他比对个拳脚。”梵志犹上前谦让,道童乃动嗔心,说道:“施主莫要轻视出家人。凭你谁为比对。”一个少年乃近前一掌打来,说:“我与你比对。”这道童不慌不忙,仲一只右手去挡,那少年手掌蕩着道童右手膊上,就如钢铁一般,击得痛不可忍,缩了回去,便飞起脚来,踢着手膊,如前添一声响,那脚疼痛,站立不住,往地坐倒。众少年见了,大怒道:“谅此小道童有何手段,打倒我们朋友。”齐执棍棒起来,说道:“道童,你能使棍棒幺?”道童道:“请施主先使一看。”一少年忙抡起棍,左旋右转,使个五路。道童也接过棍来,前花后搅,开个四门。少年中又一个拿过棒来,舞一回蛟龙出海,虎豹奔林。道童随也舞一回泰山压顶,枯树盘根。众皆喝采。此时喜坏了梵志,却恼了众人。一少年执过一桿明晃晃、锋刺刺长枪,直向道童戳来。道童一跳在高阜之处,答道:“善人如何动了嗔心恶意,却莫怪我小道动粗鲁了。”把手一挥,只见那枪棒尽变做长蛇,张牙吐舌,直去咬那众少年。众人慌怕起来,齐齐跪倒,只叫”饶命“。越叫,那蛇越咬。梵志笑将起来,吩咐道童收了法术。道童依师之言,收了法术,这蛇依旧是枪棒,在少年手内。
众少年互相计议道:“这游方僧道哪里是武艺精通,都是障眼法术。我们虽学尽十八般武艺,怎敌得他这样神通。不如拜入他门,做个徒弟,学几件法术,却也好远走江湖。”计议定了,便齐齐下拜,说道:“我们村野凡夫,不识圣人,请二位师父到我村里闲宅静居,少住几时,胡乱斋供,休罪唐突亵慢。”梵志正欲再招一二门徒服侍,满面笑容,答道:“贫道正欲借个草舍茅檐,静居闲宅,修真讲道,打坐参禅,便是招一二个门徒相共修行,这也是夙愿。”乃随众少年人得村来,果有空闲草屋。师徒进屋,众少年齐齐礼拜,要做门徒。梵志乃开口问道:“吾门原要清净,吾道本欲正修,只是你等立意何向?”众少年开口,也有愿学道成仙的,也有愿参禅拜佛的,也有愿习烧丹炼汞的,也有愿彩阴补阳的,也有愿筑基炼己的,也有愿呼风唤雨的。却又有愿演习幻法的,说道:“方才枪棍变蛇、手膊化铁,这法儿甚妙,我若为弟子,先求传授这两种神通。”梵志笑道:“我们中道理甚微,法术颇多,尽教你学。只是我却容纳不多。看你众人修炼习学,待各相得手精妙时,再有进退去留之术。”众少年唯唯各退,随愿去学。梵志与道童住在此空闲屋内,教习众少年法术、诸家道理。后有讥旁门幻术非修道正务五言四句。
诗曰:
正道原当习,旁门未可由。
清时有名教,何事不来投?
话说尊者与元通住在惺惺庵,时常把定静工夫教这村老。众中也有得法能行的,也有鲁钝不能的,惟笑不老与卜公平两个得了几分传授。一日,卜公平坐入静中,偶然入了个境界,似梦非梦,见一座公堂上坐着一位官府。公平向上谒见。只见那官府检阅一本簿籍,说道:“你,见我的可是卜公平?”卜老答道:“小人便是。”官府道:“你这人平昔用心太过,刻众成家,当报你个黯淡之子,不通世务。可喜你遇神僧点化改过,宽厚存心,当使汝子由昧复灵。”卜老稟道:“小人怎该得此子,因何黯淡?”官府道:“此子乃海蜃化生,只因海蜃生前诡设楼台,诱吞飞鸟,故此这般报应。”卜老道:“蜃乃昆虫,既诡谲害物,当降罚它,如何反投人道?”官府道:“只因它吸了白鹤,得了道童仙家些正气,故此不便泯灭。”卜老道:“蜃既吞了白鹤道童,这童鹤却归何处?”官府道:“道童投入蜃氛,邪以生邪,忘却归岛,因他有误人旁门之愆,久后自有度化之救。只是白鹤倦飞,迷入蜃腹,当年虽为蓬岛仙禽,今日却为尘凡人子。”卜老道:“他究竟若何?”官府道:“有日妖气消散,终是复归仙境。”卜老又问道:“如今化生何地?”官府乃低头复阅簿籍道:“汝不问,我已忘了。当年汝族业渔,只因放鱼积善,老得一子,虽然血气少衰,久后自然发达。”卜老笑道:“阴阳之复,转化之因,未必至此。”官府也笑道:“雀化蛤,雉化蜃,此犹物类相从。乃有美女化贞石,苍狗变白云,其怪诞虚幻若此!汝于世人,莫疑莫异。我冥司,却也成真。但转嘱你族,切莫废弃善因,致生他变。”卜老领诺,猛然惊醒,急奔庵中,把这梦境尽说知尊者;师徒但举手合掌,望空称赞:“善哉!善哉!梦由心作,虽幻实真,念我同生,但从正道。”卜老道:“师父,正道何人不从?愚昧怎能会悟?”元通正色厉语道:“老叟,你不阴会提引,怎能阳悟忏悔?”卜老明悉,只是下拜。后有《鹧鸪天》赞此:
幽冥问答假和真,梦幻须知作受因。恶念自然成恶境,仁慈毕竟报仁心。天堂近,地狱深,深处何如近处亲?谁人不乐途由近,争奈行非堕入阴。
元通听了卜老梦境言语,看着尊者,歎道:“可畏!可畏!幽冥报应有如此分明彰着。”尊者道:“理须不爽,只是二老信受,不变前修,我与汝不负传授他一片好心,久后还共登彼岸。”元通道:“弟子却也不知蜃化人、人化鹤,将来作何度脱?”尊者道:“虽是各从化缘,如今却迷正道。少不得使他得闻正道,仍复真元,自成正果。”元通稽首称谢。尊者乃辞别惺惺庵众老,往东路而行。众老苦留不住,卜家二老涕泣不捨。尊者但安慰,叫他勿忘静定,父子真传,自有善缘在后。二老谢教,仍求尊者再赐一言垂后。尊者乃留四句偈语,二老拜受而别。
偈曰:
知善贻聪,识恶生晦。
念梦警因,不忘逢惠。
话说卜公平只因刻薄,不明心地,便生个愚昧之子。虽遇尊者开度,冥府宣明,他半信半疑,少改前非。这愚昧子却也未尽变化气质。笑不老渔父,放生改业致富生子,他却得了尊者开度,在家时演静定工夫。老妇习知,也能打坐。故此孩子渐渐病癒。他孩子却是白鹤迷入蜃氛,与道童同忘归岛。道童误入旁门,这鹤却栖迟海畔。卜渔父夫妻得了尊者开度,孩子病癒。这白鹤一灵虽化作人身,他原形尚存。却说青鸾被惺惺庵道人拴缚,得尊者救度,飞起在云霄,忽然见白鹤在那海畔,恹恹如病;又见那鹤旁枯鱼蜃壳。他原是一类同气,故此飞下。白鹤见了,也不觉展双翅,随鸾归岛。玄隐道士见青鸾引鹤归来,却不见道童,他已识破妖氛迷鹤、道童误随旁门这些因缘情识,却故意把白鹤喝道:“这畜逐邪成病,我且不说破你去向的灵根,只是你且去静守鬆林岩谷,吸露餐霞,再勿犯清规。久后真灵自复。”那鹤听了,状若点首而退。玄隐乃唤过青鸾,嘱咐道:“汝领吾仙旨,逍遥云汉,又不知贪恋红尘何项,被人羁绊到今。看你彩翎多损,薄草尚留,纵然寻得鹤回,道童因何未返?速去找寻,不得迟误!”青鸾两眼望着道士,一嘴两腋搜翎。玄隐便知他意,乃吹了一口气在鸾身上,那鸾翅根根长出,顷刻鸣舞起来,展翅直飞上端而去。后有夸道法神通、青鸾长翅诗五言四句。
诗曰:
鸾鹤非凡鸟,神仙岂等闲?
一吹生两翅,妙宝出丹田。
[book_title]第四回 众道徒设法移师 说方便尊者开度
话说长爪梵志在岐岐路村内,教授各家少年道法。那愿学道希仙的,苦于金丹难炼;那愿学参禅的,苦于佛法甚深;那习烧铅炼汞的,难于火候;那要彩阴补阳的,没处寻偶;那要学筑基,又难炼己;那要学唤雨,不会呼风。只有几个演习幻术的,他倒精通。俱是那少年心性,好怪务奇,故此学成了几般法术,能指出成路,画路成河,呼邪遣怪,撒豆成兵。遇景生情,真个玄妙。一日,梵志见道童长成,众少年习熟,但冗冗杂杂,不是个出家修行规矩,乃设一计,向众徒说道:“吾门原要清净,吾道原欲正修,汝等随吾多精幻法,终是未得成佛作祖。我意欲试汝内中一二人,谁有些智量,能继吾道,便传授要诀,随吾方外一游,归来了道。”众徒答道:“弟子等蒙师教授道法,得入门墙,俱要随侍,谁肯异心撇众,独受要诀?”梵志道:“不然。出家修行,也不是多人,晓行夜聚,觉来不便。”只见道童开口问道:“师父以何法试我弟子等?”梵志道:“汝等分作左右两班,吾试汝一计。比如吾坐在这屋内堂中,谁能移我出大门之外。如能者,班居左;不能者,班居右。”众少年想了一想,居左班者四五人。梵志道:“居右班者是不能移的,自是没智量,难承受吾传授,一个也随带不去。你这左班,是有智量,必能移的,我且坐这堂中,你哪个能移我出大门之外?”只见左班一个徒弟道:“小徒能移。”梵志道:“你移我。”这徒把手一挥,只见屋内猛虎跳出,张牙舞爪,直奔梵志。梵志身也不动,把手也一挥,那虎弭耳攒蹄伏地,一时出去。梵志笑道:“移我不动。”只见班中又一徒道:“小徒能移。”把手一招,屋内火光裂燄,直飞出来,望梵志身来烧着。梵志眼也不觑,把手一招,那火如遇天河水一般灭了。梵志大笑道:“移我不动。”班中又一徒道:“看小徒移师。”口中叫一声:“金甲力士何在?”只见半空里飞下一个金甲大汉,把梵志将要扯出屋外。却不防梵志也叫一声:“黄巾力士何在?”顷刻就是一位黄巾力士飞下救护。各各散去。梵志又叫:“移我不动。”班内却又一徒道:“看小徒移师。”他口中唸唸有词,只见左屋高山压顶,右屋大水倾潮。众徒见了俱慌,梵志越发大笑,也口中唸唸有词。顷刻大水倒流,高山平塌。口中只叫:“移不动我。”却只剩下道童在班中。梵志道:“你也没有智量移我。”道童双膝跪下,说道:“小徒怎敢把屋内师父逐移出大门之外,自取不敬师长之罪。纵有法术,也都是师父平日所传。只是万一师父外来,不肯进屋,坐在门外,小徒们设法移师进屋内,这于情理不背。就是师父有通神法术,不肯进门,小徒却道法玄妙,非师传授的一用,不怕师父不往屋内飞走。”梵志听了,笑道:“这小小徒弟,倒说得有理。”便走出大门,坐在地下,叫一声:“道童徒弟,何智量移我,看你使甚神通?”道童笑道:“师父在屋内,小徒已移出门外,又何有甚神通法术尸当时笑倒了众徒,喜坏了梵志。这众少年方才问道童名姓来历。道童乃说道:
小道自幼入仙门,蓬岛山中拜道真。
然虽日侍丹炉鼎,也有闲工习正文。
餐霞服气为灵药,炼得虚无养谷神。
大道未成火候嫩,仙师点化也曾闻。
只为随师赴法会,身骑白鹤驾彤云。
白鹤未随青鸟去;误将蜃气假为真。
楼台树木皆虚幻,画阁雕樑尽蜃氛。
也是小童灾难着,贪他景致入他身。
浑搅一场蜃性灭,我生蜃灭鹤飞溟。
撇却师真忘海岛,诈言渔父是严亲。
惺惺庵里为徒弟,弃却前师拜后真。
今师道比前师大,前不忘恩今更深。
若还问我名和姓,本智名儿也姓孙。
众人问出道童名姓,梵志方才看着道童说道:“原来今日汝方说出真名真姓。那渔父笑和尚,俱是假说,却乃蓬岛玄隐道士徒弟,我知这玄隐,久修清净,法宗正乙,丹道将成。若知你随我外游,纵然他看破世法,物我无间,只恐他失你道童,或来追取。”道童道:“人之徒弟,即己之徒弟,推恕总是一般。且从彼从此,也在徒弟之乐从。纵我前师来追取,小徒不去,也由不得他。”梵志心喜,笑道:“纵来找寻,我自有法。只是久住众徒村屋,心却不安。”意欲辞众前行,乃把左班移师会法的,检留两个,其余尽皆辞散。众中也有苦苦要随的,梵志只是推辞道:“此行我少不得回归,后会有期。”众徒只得依从。梵志同着道童,便将他名字,呼唤叫做孙本智。又收了这两徒,便起名一个唤做本慧,一个唤做本定。师徒四人,离了岐岐路村里,向东前进。正在路途,本慧与本定二人私议。本慧说:“法术胜如枪棒,智量高出法术。想这智量却乃临机应变,非可预设先筹的,总在这个心肠。”本定道:“正是。枪棒是人习学可能,法术是揣炼可得。这智量,是生来的灵变。”二人正议,只见半空里一只青鸾飞来。本定见了说道:“乘鸾驾鹤,本是仙家乐处,你我既随了师父出家,又习了许多道法,便使个法儿,把这青鸾拦下来,跨着前行,有何不可尸本慧道:“青鸾跨它何难,只是师父在前,我一人跨着,到何处去?”本定道:“便跨在半空,随着你们行走,可前可后。就是顺风乘云去远,再展翅飞回,有何不可!”二人一面说,一面走,那鸾却只在头顶上飞来飞去。
本定忍不住,便作起法术,把手一招,要鸾飞下。哪知青鸾来意是要接取道童,他见了道童,本意要飞下,又见道童非昔日未冠之时,只见三个布巾道扮,故此迟疑。任那本定行法,只做不睬。本定心疑道:“曾闻师父在惺惺庵变化金银诱哄村老,去后不验。今日教授我们法术,怎幺出了村口,便就不灵?”正在心疑,恰好本智道童听得,方才仰头,看见青鸾故旧相逢,又想起白鹤虽是蜃迷妖邪,尚存在心。这一种念旧心肠一动,忽地便自地下飞腾鸾背;那青鸾见是旧日道童,展开六翮,直奔九天而去。惊得两个道徒说道:“怎幺行法,也不如本智。”那梵志正行之际,只见本智乘鸾飞去,道:“呀,这是玄隐道士命鸾来取道童也。”事已到此,随向树枝摘得一叶,喝道:“变!”顷刻一只青鸾,便叫本定骑上,向他吹了一口气,只见青鸾也腾空,赶上道童。两鸾相遇,真鸾两眼看假鸾背上,分明是道童。自不能见,便疑错了,他却不归海岛,依旧飞回岐岐路。梵志却在那村口地方坐等,只见道童回来,又恐是假的。正疑问,青鸾卸下真道童,一翅双展,又腾空去。道童总是妖气未除,心志不定,便也坐地,不问因由。少顷,假鸾飞回,本定复旧。好个梵志,肚里明白。四人依旧前行。这真鸾不得真童,尚翱翔云汉。这恼了梵志,把假鸾一指腾空。真假两鸾云端搅闹一处,假鸾到把真鸾困倒。梵志再加添些幻法,把个真鸾缠缚在树枝头,道童也不知。梵志也不顾而去。此叫做:
青鸾再寄寻真信,尊者重施普度仁。
后人有歎世假事换真四句《西江月》:
堪歎世情诈伪,无情将假欺真。想来都是称钩心,叵耐人而无信。
话说尊者与元通离了惺惺庵前行,一日来到一个地方,远望利落,密密杂杂。近前径路,邃邃深深。越走越远,越多越长,不见屋庐,但见森森树木。师徒正走间,只见那林内长蛇挡着去路,及回头,剑戟又阻着归途。元通慌惧,向尊者说道:“弟子从未远游,怎幺外方有这样奇怪去所?”尊者道:“世路险恶,人情变幻,你我出家人,任他罢了。”正说间,只见一个老叟在树林枪刀之内,叫道:“长老,可是寻道童徒弟的?”元通答道:“僧家不是。就是找寻徒弟,必也是个沙弥。如何是道童?”老叟听了,把蛇喝退,那剑戟仍旧是些树木枝条。便问道:“你既是游方僧人,怎幺不知路逕,入我这岐岐路来。”元通乃问:“老善人,这地方如何叫做岐岐路?”老叟答道:“二位师父,你且班荆席地,听我说个长脚话。”他道:岐岐路,路多岐。比做人心最险恶。方南北,忽东西,朝发秦韩暮楚齐。方寸也,有程期,何须又处复生枝。恶蛇当路皆虚幻,剑戟丛丛尽自迷。澹台不由曲逕道,墨子悲丝为路啼。劝世人,莫狐疑,大道遵行莫待迟。若问路头何近大,圣人在上有唐虞。尽却纲常伦理暇,回头趱步念阿弥。
元通听毕,便问老叟:“小僧方才想是走路腹饑眼花,见了这些恶蛇剑戟、丛杂当前,这一会得善人指引,便都消散。且问老叟明说,怎幺找寻道童?”老叟答道:“长老若是找寻道童,切莫前去;若是游方化缘,坦行坦行。”元通道:“找寻道童,与化缘却是何说?”老叟道:“这都是前日在我这村庵住的道者留下的幻法,要阻甚幺和尚。你若不是,前面林内烟炊人家,可去化斋。”元通回头,那老叟化阵清风而去。尊者与元通歎说神异。只见前面果然林内茅屋数楹,烟火几处。元通走近前来,只见三五个年少汉子,正在那里讲梵志师父法术高妙、道童智计神奇。尊者与元通上前化斋。这少年汉子便问道:“长老,化斋事小,你却有甚法术?”尊者不答。元通乃答道:“小僧们出家,修行念佛,遇缘化斋,那里有甚神通法术!”少年汉子笑道:“我这村间,若没些道法,怎生化得斋供?日前有一位师父,带着一个道童,甚有手段,方能化动。我这地方人众,纵是有手段,只带了村间两个弟子去。我们正怪恨他抛弃。叵耐他去远,不然也不甘心。”元通便问:“这师父有甚手段?”少年乃把他道法一一说出。说一处,夸一处,说到妙处,独夸道童更奇。尊者笑道:“出家人为何事修行,原为了生死大事。若专在法术上夸扬,便错了路头也。”
正说间,只见深林大屋内走出一个白鬚老叟,向少年汉子说道:“我在屋内见这两位师父行状,听他言词,却不是前日那半释半道师父。”元通听得,便问:“半释半道,是怎说?”老叟道:“他说的弥陀,念的弥陀,行的却是仙家奥妙。只就他收的门徒,打坐参禅的甚多,烧丹炼汞的不少,还有一等,移山倒海、呼风唤雨、神通妙术的盈门。更有一个小道童,智量颇远。”元通答道:“小童儿智量若深,便失了浑朴。殊不知出家人全要存这浑浑朴朴。”老叟问道:“浑朴何事,老汉不知,望长老明教。”元通指着尊者答道:“我师化缘,有愿普度,他明白浑朴,叟当拜问。”老叟依言,乃向尊者顶礼。尊者道:“老僧却也不知浑朴是何说。我僧家只有老实修身,广开个方便法门。”老叟与众汉子答道:“就是这方便,我们却也不知,望师父明白说罢。”尊者本欲不言行教,至此不得不言,乃合掌道个”善哉,善哉“,众善信听我道:
这方便兮这方便,浑浑朴朴惟一善。
子当孝亲臣要忠,兄弟怡怡夫妇劝。
朋友交情不可欺,富贵休忘贫与贱。
五伦理外有师尊,礼隆道重居无倦。
处己待人一恕推,内无怨尤外无间。
士农工商分各安,兢业常存勤与俭。
常行好事勿为非,休犯王章存恶念。
存恶念兮天地知,暗有神明国有宪。
纵然逃得五刑加,怎欺轰轰雷与电?
那时悔过事须迟,不如早把明心鑒。
明心鑒兮鑒颇明,人何自把灵明玷。
本是浑朴被贪嗔,癡愚蔽了这方便。
尊者说罢,众人个个点首称赞道:“日前道者只讲些幻法,徒念些经文。若是菩萨下降,必定也来听讲这段方便的因果。”后有夸扬尊者方便开门、指人迷津一律。
诗曰:
方便何如东度经,指人迷境智光惺。
灵山功德非他奥,鹫岭慈航只此灵。
智者能循归大道,凡人觉悟可长龄。
高明莫厌书言诞,惟愿相看两目清。
[book_title]第五回 三尖岭众贼劫庵 两刃山一言化盗
按下尊者在岐岐路,大开方便之门,指出修行之路。且说梵志师徒,望前行走,逢人问途,遇店住宿。却来到一个地方,四顾无一个人家,两湾有三条路逕。梵志见了,对徒弟说道:“自岐岐路村口出来,也不曾询问嚮导,此处两湾三叉,不知哪条正路。”本慧答道:“弟子每闻这去处,却是三尖岭、两刃山地方,三条路儿,要往中间行,便就直通大路。”梵志道:“徒弟也只耳闻,未尝身历,我们且坐在这三叉处路头,等一个行人,问明前去。”按下师徒坐地。
且说这三尖岭三阜高排,两刃山两峦齐耸。稠密的是林木森森,出没的是虎狼阵阵。这三条路儿,惟中路可通往来。有一个道人,法号纯一,招徒四五,在中路结构一庵,就唤名纯一庵。终日闲时,远近与人家做些善事。只因积聚的金银充囊,也是道人贪婪招灾,恰遇着岭外有弟兄二人,一个叫做千里见,一叫做百里闻。他二人因何叫这名字?只因地方邻里家,有甚酒食事情,他便知道,来吹来吃,来揽来管,以此起了他二人这个名色。他二人不耕不种,没处吹吃。骗惯钱钞,何曾长有;吹惯酒食,哪讨常来?一日计议,兄教弟说:“阿弟,度日艰难,何计可救?”弟对兄道:“资生无策,何事可为?”兄对弟说:“借贷奈无门。”弟对兄说:“行偷又畏法。”兄对弟道:“投人为奴,嫌我好吃懒做。”弟对兄道:“削髮为僧,又要把素持斋。”兄对弟说:“怎得个现成寺院,出家也罢。”弟对兄说:“便是得个不要本钱的生意,也做一场。”二人计较了半日,乃附耳低言说:“除非如此如此这个买卖。”后有猜着他这个买卖的四句口语说道:
弟兄计议好买卖,果然有穿又有戴。
马羊美酒尽吃些,只是要去天灵盖。
且说弟兄两个附耳低言,说道:“三尖岭上有个纯一庵,道众富足,我二人结纳几个弟兄,行劫他些金宝,足够受用一生。若是盘据得此岭,行劫往来客商,却也受用不尽。”二人计议定了,遂结伙多人,拿刀弄杖,逕奔岭来。这纯一道人正坐庵中,与道徒受用人家带来的法事素供、斋食点心,徒弟们你买一壶,我沽一瓮,猜枚说令。只听得庵前喊叫,锣鼓轰天。徒弟门缝里一望,叫道:“师父,不好了!有强盗爹爹来了。”这徒弟中有个道人,眇一目,跛一足,他胆大,去看。只见众贼中拥着一个为首的,他眉稜双耸,青白环睁,抡着一口钢刀张路境;又有一个做头的,他轮廓分明,声闻远达,横拖着两扇大斧听风声。众伙齐拥庵前,只叫:“道人献宝!”众徒慌忙进屋内,但说:“徒弟关门。”那眇跛道人摇手道:“师父!莫怕,莫怕。我有解围计策,都是普救寺法聪长老传来。”你看他,歪侧横斜一只眼,高低平垫半双胫,张了一张,道:“快取梯子来!待我趴上墙头,说他几句好话,他自是回去。”众徒依言,取一木梯,撮他上梯。他上了梯子,叫道:“列位强盗爹爹!听小道一言。你们做这生意,都是绿林豪杰、樑上君子,何不一心归正。不去边塞立功,便在家门做些经营手艺。何乃做此不仁不义之事,污名遗臭之行?听小道一言,请各抛弃刀枪,丢却棍棒,回家思想,嘴头酒食可忍,身体破絮可遮。五更牀上睡个快活觉,天明心里抱个没事牌,敲门也不怕,狗叫也不惊。趁早回去。若迷而不悟,悔之晚矣!”众盗听得怒起,骂道:“村野瞎道!前恭后倨,好生大胆!”砖头石块乱打上来。眇目看得不真,那堪一足又跛,翻斤斗跌下梯子。众盗齐拥庵前,道士惊惶无措。
却说梵志师徒久坐道上,没个行人问路,只得深林等候。偶然听得中路上喊声震天,随叫道童去看。原来是伙强人,劫掳庵庙。说道:“早知此处有庙,便是路头,我若不救,如何得解?”乃吹了一口气到庵前,就是一天大雾,对面不见人蹤。道童乃步至庵前,敲门叫道:“道友开门!莫要惊怕,我来救你。”纯一师徒门缝里偷看,却是个全真道童,又恐是强盗装扮哄门,迟疑半晌,只得开门放人。道童进了庵门,观看动静,问其平日何修。纯一只是说贫诉苦。道童笑道:“你若贫苦,只招穿窬小贼,哪引强劫大盗。必定是你贪财饶积所招。我且救你一时之难,留些做三生后日之缘。”乃走出大门,又吹口气,将手望上一指,只见白雾全收,红轮高现。那东岭畔,左条路丛林密箐,沉沉隐隐,虎狼鹿兔,种种繁繁。道童又把手望这条路上指来,只见那树林内显出一庵,虎狼变作美妇,鹿兔变作丫环,猿啼鹤唳,宛似琴瑟箫韶。这盗见了,乜斜着两眼,爱那娇娆;那盗听得,横侧着双耳,喜那音韵。这盗笑说:“原来道人有别室,藏着佳人。”那盗笑说:“果然徒众会音乐,响得清奇。”一齐弃了庵门,都往林中奔去。道童叫纯一:“且闭户。待我请了师父来,与你相会。”乃回林中,把事情一一说与梵志。梵志随到庵来。纯一师徒接见,各各叙礼,打点斋供。梵志便问:“徒弟,你便使法救得纯一师徒一时,怎能救得他日后?”纯一也说道:“师兄法术高妙,万一你前行去,他后又来,如之奈何?”道童答道:“老师父,小道原是救你一时,让你把金银细软搬移别处藏躲,把这空庵让了他罢。”纯一道:“这庵是我辛苦募化,拮据盖造,怎忍捨弃?”道童道:“只为你这般贪恋,便惹出这等冤愆。我师徒要赶前程,那法术却难久等。快走,快走,莫生疑虑。”纯一依言,收拾金银,打点细软,领着徒弟下岭去了,只剩了一个瞎道人在庵里。道童看是砖石打伤腿脚,梯上跌损骨筋,说:“你如何不走?”道人只是哼。道童正要使法救他,梵志道:“且留他防后边旧师遣人赶你。”道童笑道:“小徒已说明,旧师假指笑和尚。”梵志答道:“新今却有真青鸾。”这一句便打动在腹蜃氛,却又生出一番枝节。后有笑瞎道人退盗一词《如梦令》说道:
盗贼原无行止,单想金银去使。劝他尽是忠言,反觉揭他廉耻。活死,活死,几乎跌出狗屎。
却说梵志师徒救了纯一,问得路逕,却仿青鸾那桩故事,步步要留幻法。道童仍被蜃邪迷旧,随师徒往东行去。他既去,这法便解。那众盗攻庵,忽然奔那林间,你搜寻美妇,我拉扯丫环。忽然,房屋窗楞尽是原来树木,箫韶音乐俱乃猿鹤声音。那美妇妖娆都变恶狠狠狼虎,把众贼惊得跌跌倒倒,那盗头也踉踉跄跄,看见旧庵飞奔而来,千里见走忙了,被密箐戳破脚筋。这百里闻走慢了,被小鹿儿撞伤心胆。他两个哼哼哜哜,入得庵来,却是一座空庙。只有一个伤残瞎道,在那后屋咕哝,按下不提。
且说尊者在岐歧路被老叟少年们供养,深信方便道理。少年汉子不去使枪弄棒,却做些营业。这老的念佛持斋,乃辞别众人,前往东路。只见老叟道:“师父要往东行,只是离村百里,有座三尖大岭,两刃高山,三条路,中间正道可通往来。上有一庵庙,主道唤做纯一。这道士结纳远近地方施主,挣得几贯银钱。只因他蓄积饶多,人舍受用,闻得近日被两个强徒占了。往来行人有几分难走,师父们须要仔细小心。”元通道:“我小僧门出家人,哪有金银与他劫掠?老施主既说,也只得随步行去。”当时辞别出村口。尊者与元通正行,只见前树林中,绳缚着一只青鸾。尊者歎道:“这地方却也鸾多,怎幺树枝上又缚着一只?”元通道:“前庵放鸾,被道人絮聒,这树上缠缚,恐又是村人捉鸾诱鸾的法儿。”尊者道:“我等原以慈悲为念,好歹解放了它。”元通乃上前,爬上高树枝头,解那绳索。忽然索解,鸾飞而去;那索却把元通双手缚住,两脚又似胶黏在树一般。元通笑道:“怪事!怪事!”看着尊者说道:“解索自索,这个冤愆何故?”尊者笑而不言,但口默念了一句梵语。元通随下树来,拜问师尊,点明这段公案。尊者笑道:“顺以顺应,逆以逆投者常。逆以顺应,顺以逆投者变。不为顺,安不为逆?惧其变,自解。”元通拜悟。师徒依道而行,正举步走,只听得林中说道:“强中更有强中手,青鸾又放了去也!”师徒回头一看,见一个老叟林中走来。元通上前施礼,问道:“树林上鸾,想是老施主畜养的?”老者答道:“是一个师父,缚住寄养在这里的。他道法高妙,指使老夫与他照管。你方才那位老师父,德高道重,故此老夫凭他飞去罢了。”元通问道:“正是小僧解索放鸾,到被索牢拴,何故?”老叟道:“这是防範放鸾人法。”元通道:“世路险恶,人情变幻,我师徒方离国门,便有许多不济不遇无情之感。”老叟答道:“早哩,早哩。我老夫有几句闲言,念与你听。”乃念道:
人生莫厌相逢异,万状千般两眼遇。
行在东邻饱饭餐,倏过西村耗血气。
张家养的李家眠,大雨纷纷雪又霁。
汉子怀胎妇长鬚,牛马牵丝蜂蝶戏。
哑口击缶唱清词,瞽目张眸眺远地。
穿青说是白衣郎,坐地讲道天边际。
白头傅粉启朱唇,心作猿猴马作意。
师父莫异路逢奇,总是梦中说梦记。
老叟说罢,元通听了,回头尊者已前行,乃谢辞老者。哪里有个老者?只见那青鸾,尚在云端里磨。元通走近前,备细说知尊者。尊者只微笑不答,但叫:“徒弟,在三条中路前行,莫要惹动强徒。”正说间,却好撞来一个带伤的道人,见了尊者,稽首问道:“师父们,想是要过此岭?”尊者答道:“便是要过岭去。”道人道:“如今不比前番,日前我师父纯一住在此庵,应接往来行客。也是我师父不该,见理不透,出家人蓄积金银作甚?惹了强人,把庵占抢去了。”元通道:“你却如何在此?”道人道:“纯一师父逃避去了,丢下我残疾之人。这盗却也有仁心,不害我,说道:『你只与我岭上岭下访看过路客商。』有金宝的,叫我通报他信。师父们若是空身,他也不伤。你若是有宝,却也饶你不得。”元通道:“你便晓得,游方的可带得有多余金银?”道人说:“也是,也是。还有一件,这两个为首的,一个叫做千里见,一个叫做百里闻。他两个你却也瞒不得。你有宝无宝,自是我知。只是又有一件,他日前来抢庵时,却有三四位僧道经过,哀悯我师,使了个神法,把对面两刃山树木变化成一座庵、美女、音乐,障了众盗眼睛,都奔去占庵的占庵,抢妇女的抢妇女。待我师父逃躲去了,他们也前途而去。依旧是树木,倒惹得狼虎出来。众盗心慌,飞奔到我旧庵而来。不光慌急,跌的跌,跑的跑,伤筋动骨,如今两个头儿害病。今日曾说,哪里寻个僧道与他祈禳祷告。师父或者有这缘法救解,未可知也。”
正说间,只见两个喽啰,执着一面铜锣,两桿枪刀,走近前来,叫一声:“大胆和尚,有宝献来!”道人乃说:“二位长老东行,无有金宝,到会与人禳解灾难。你大王正要寻僧觅道,这却正巧。”喽啰听得又是道人说的方便,就答应:“也罢,你就同二位到庵中去见大王。”
他二人说完,下岭自去。道人却领着师徒走到庵前,一路也不知遇见几处喽啰,俱是道人说明放过。
却说二盗,只因奔庵躲那狼虎,惊惧伤了足,破了胆,恹恹成病,药饵不灵。二人正议,寻两个僧人道士禳解灾难。喽啰中有的说:“做强劫,怕伤甚天理?且神灵岂佑我这一等人?”有的说:“劫了客商犹可,夺了庵庙岂无神灵?”因此二盗主意已定,恰好道人领着两个僧人进得庵门。喽啰稟报,二盗忙叫请僧到后堂相会。尊者与元通人到后堂,只见二盗卧病在榻,一个扪心叫苦,一个摸足叫痛。见了尊者,便问来历。尊者随答道:“僧人自国度而来,要往东行,化缘出家,身边无半分行李,料大王必知真实。今既蒙大王以慈悲哀怜僧人,敢不实言吐露?”二盗说:“二位长老在此,别话休提,只是我病原始末,料道人必定明白,如今只求你禳解。若得病痊,还当酬谢。”尊者道:“大王不必忧虑,贫僧自有禳解经咒忏文。只是病痊恐又复发,一发便无法可疗。但愿大王先发一誓,病癒不生悔心,自然游灾病消除,福寿无量。”二盗听得,笑道:“只愿长老忏悔,禳解通灵,我二人一一听教,大大发个誓愿,不差不悔。”尊者大喜。却是怎生发誓,下回自晓。
[book_title]第六回 本智设法弄师兄 美男夺俏疑歌妓
话说尊者要与二盗祈禳疾病,却先要二盗发誓,方才焚香课诵。二盗说:“只要长老救得病好,誓愿决不敢悔。病癒如悔,便如此如此。”当下尊者经咒科仪,行持几日。只见二盗起来,拜谢尊者道:“承师道力,病已愈九分。”一面吩咐喽啰备斋,一面亲捧金银作谢。尊者不受,辞道:“贫僧东行,愿为化缘行度,金银无处使用。但前二位大王曾发有誓,病癒依僧一言。如不依犯了咒誓,病再复发,不能解也。”二盗答道:“咒誓果是我们发过,这金银请师父且收。”只见瞎道人在旁说道:“这金银我们出家人更爱得紧,师父因何苦辞不受?”元通笑道:“怎幺我们出家的更爱?”道人说:“敲梆击钵,说阴果,唸经文,上门乞化,恐施主有悔心,还要注名姓在疏头,这样的还好哩。你们更有一等,闭关拖索,燃指烧臂,苦乞苦化哩。”道人又扯元通,附耳悄言道:“这强盗的金银便收他些儿,也不伤天理。”元通笑道:“我师父不是这样出家心肠。”二盗见尊者师徒坚意不受,乃问道:“师父,我二人誓发在先,决不敢悔。你只说一言何事。”尊者道:“人生世间,此身难得,正道难闻,一失人身,万劫不再。若闻正道,行些善事,保爱这身体,莫种恶业。这恶业有十不赦法。一是行劫。不安一日之贫,偶动片时之暴,图不义之财,恣无益之费,那知被获遭刑,百般苦恼,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若当饑寒穷困之时,咬牙关,存忍耐,一思再忖道:饿死事小,犯法事大,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皇天后土,若叫这样守死善道之人饑寒冻馁,万无此理。二位大王,当时想必为饑寒所迫,没奈何做了这王法不赦之事。若肯依贫僧之劝,散去众伙,回心向善,寻个薄业,以养终身,这病就永远不发。”二盗听得尊者之言,一时虽动了善心,点头服义,不依又恐病发,依从又捨不得这营业买卖。两人再三筹想,也畏王法,还有些天理,使慨然答道:“师父说的真是苦口良药,依你,依你。”一面吩咐喽啰,散了积聚的衣粮,焚毁了伤人的器械,说道:“你们众人各寻路去罢。我二人回乡寻生理去也。”后有称赞尊者一言化盗四句。
诗曰:
世人谁肯昧良心,故作非为害此身。
若听老僧一句话,剎那打破这迷津。
却说二盗信尊者好言,散了众伙,他二人辞了下岭而去。瞎道人收拾些素供,款待师徒吃毕,吩咐叫他打扫巢穴,仍作云堂。道人依言洒扫,以待纯一复归。尊者当时下岭东行。这散伙的小盗,有赞歎的,说:“好心肠,和尚言言切当,句句达理,真是苦口良药,散得是。”有怨恨的,骂道:“这秃子甚来由,饶口饶舌,说家常,管人闲事。散了伙,叫我们哪里投奔!”那悔前非的,果回乡别寻生理;那不安分的,依旧别处非为。
按下尊者师徒离岭前进。且说梵志、道童,救了纯一远避,他师徒收了法术。过了三尖岭,不劳找寻路境,望东大路前行,一面夸道:“徒弟,这耍弄贼盗法儿,到也伶俐。”一面说道:“往前去,却也要寻个好处安身。”正说间,只见那前林内,悬着一面白粉招牌,上写着两行字。梵志叫:“徒弟,看那招牌上写的是甚幺两行字迹?”本意随去看了来,说道:“师父,是开店人家招引行商过客的牌儿。上写着:『寻花问柳无双美,把酒烹茶第一楼。”梵志道:“我们出家人,寻甚花,问甚柳,把甚酒?若是烹茶,这行路饑渴,还可去吃一杯。”师徒走近林来,远远望见深林里面,却有一座楼阁,四面虚窗,半卷围幕。梵志说:“倒也好座高楼。”怎见得?但见:
檐飞云树,栋接山光,窗开四壁透风凉,人在半天观景致。笙箫弦管,声绕半空;清歌雅唱,腔盈两耳。楼下往往来来,多是乔妆打扮;店中吆吆喝喝,尽皆唤酒呼卢。那里是,晓催夜撞鼓钟楼,梵中禅林僧道院。
梵志师徒到得楼前,向店主问道:“店主,我们过路师徒,身心劳倦,不吃你的荤酒,可有素食,求卖几贯钱钞。只是闹烘烘楼阁,我们出家人爱清净,不便当,可有洁净别室,愿借一坐。”店主见他师徒行状闲杂,便答道:“有洁净处所,只是也有两个师父在内借住,却是你一家,这也不碍。”梵志道:“既是我辈,便一处少坐,真也无妨。”乃随着店主引入侧首一个小门,乃是三四楹小屋。师徒恰才到屋,只见屋内道了一声:“呀!恩师们到了。”梵志师徒睁睛一看,原来是纯一庵避贼的道徒。见了梵志,便笑脸躬身说道:“托赖师父们救拔,得打点了些金银财宝,躲避那强人。都是恩师道术高妙。正想恩无可报,不期此处相逢。”道童便也问道:“师父们如何在这热闹处居住?”纯一道:“此乃门徒施主之家,相留避难。热闹是他从来生意,与我小道无干。”当下店主外去,叫走堂的捧了些茶食点心,到屋中铺起桌子,列开凳儿,众道吃的吃,说的说。吃的是芝麻饼、饊子箍、素油面卷粉馒头;说的是吹玉箫、敲檀板、唱粉红莲带锦缠道。道人缘何说这些话?只因这店家开张,酒馆招牌上既写道”寻花问柳“,却不虚言。委实楼上两个妇女弦歌雅唱,侑酒举觞,村间少年,都被她引魂;乡里浪子,尽被她动兴。也有雅致骚人墨客,借登楼玩景,浮白赋诗;也有豪放富家清客,假嘲风弄月,喝雉呼卢。那爱妖娆的,挟红裙,买笑追欢;这做引头的,落青蚨,帮闲凑趣。一时说动了那本慧、本定二人。他两个原是爱枪棒的少年,学了些障眼儿幻法,未到修行路,如何听得众人楼上说的话儿,就动了他羡乐心肠。瞒着梵志与道童师兄,两个假说出外方便,卸却出家衣帽,换了个深褶服巾,混上楼来。果然见两个妇女,陪伴着一席酒客。一个红裙绿袄的妇人,手捧着一杯酒,送与一个酒客,口里便唱出一个曲儿。本慧二人扶栏倾耳而听,唱的却是个《昼锦堂》词。他唱道:
雨濯红芳,风扬白絮,日日飞眸前。懊恼一春心事,都锁眉尖。愁听梁间双燕语,那堪歌枕孤眠。人憔悴,独倚栏杆,怕风透入珠帘。
本定听得,向本慧夸道:“绝妙好词!且听那个可会歌唱?”少顷,只见那一个红衫大袖的女子,敲着檀板,接着《昼锦堂》词尾,也唱道:
怪的是,铁马声闹吵,终朝永日长天。吩咐丫环服侍,怎奈恹恹。妆台对镜愁无语,龙箫凤管没心拈。怎能够,萧郎到,这时节两意俱欢。
本慧听了,也向本定夸扬:“唱的好词。”只见这两个妇女唱罢,便起身走近本慧二人面前,道一个万福,便问道:“二位官人,有的是空席闲座,何不唤店家整治杯盘,待我二人也来奉陪一会?”妇人说了,又走过去。本定便就动了欢情喜意,与本意计议道:“我们随侍师父出来,走了无边远路,费了多少脚头,难得今日到这地方。师父遇着纯一讲道,道童本智又不帮衬。我等如今乘暇,且叫走堂的上楼,备办些酒肴,快乐一会,有何不可!”二人计议已定,却好一个后生走上楼来,说:“来的二位客官,可吃酒幺?还是要甚新鲜肴品?”本定答道:“吃酒?吃酒。不拘甚肴,只要美味的,备办而来。”少顷,后生捧着酒肴钟箸,看一座洁净桌儿摆下。他二人方才入席,酒尚未斟,却就有一个青年,标标緻致,穿一件长衣大袖,诨名”凑趣“,走到席前,谄着肩,陪着笑,拱着手,靠着席道:“二位,贵处到此何事?我小子却有些面熟。这东道不消费钞,一定都是小子备办奉叙。”一面说,一面在袖中取出一个骰盆儿,内放着六个骰子,便坐在末席,叫后生快添一个杯箸。本慧见了这个景象情节,便想起道众说的做引头,帮闲凑趣,这人必是。一来他原是弄枪棒,少年英气尚存;一来他随师学了些幻法,却也有趣。乃暗与本慧道:“我二人瞒着师父与本智,这楼上吃一杯解辛苦,偏就惹动他们。”本慧听得笑道:“此事何难,只是我们未曾吃下一杯,怎肯先与他吃?”乃乘凑趣方才酾下一杯,尚未到口,这本慧弄个法儿,袖中取一把刀子,对凑趣说道:“掷骰行令,我远方人不知甚令。只是似我的饮酒。”乃把刀将下唇割下,放入酒中,说:“似我方饮酒。”本定见了,就把刀子割下些舌尖儿来,放在酒内,道:“似我方饮酒。”凑趣见了惊慌,把骰盆忙笼入袖,倒退两步,说道:“这割嘴割舌的酒食,小子不敢吃了。”本慧、本定大笑,随收了法儿。他两个方才把盏,凑趣忙跑下楼,向店主众人说:“楼上有这古怪奇事,把唇舌割去下酒。”众人哪里肯信,齐上楼来观看。却好好两客吃酒,问妇女与别座,都称未见。店主众人反骂凑趣道:“青天白日,何故说这样鬼话,破了我生意?”凑趣笑道:“我也不是白日见鬼,说这怪话,闻得古有两个勇士吃酒无肴,一个道:』汝非肴?『将刀割其肉下酒。一个说:』汝非肴?『也将刀割其肉下酒。顷刻割尽。古人说:』有如此勇,不如无勇。『看来似此的也有。”店主笑道:“此是古人喻言。”凑趣道:“也休管他喻言有的没的,只是我没这帮衬的缘法,撞着这样怪事,凑不成趣了。”乃下楼而去。本慧二人方才吃到兴头上,只见两个妇人近前来,拜了两拜,便坐下,袖中取出檀板儿来,方才启朱唇要唱。却说本智伴着师父,与纯一道人叙话,一时不见了本慧二人,忖道:“他从师未久,道规尚生,莫要花酒楼前坏了出家行止。”乃向师父说道:“二徒久不在座,那里行走,待小徒看来。”梵志道:“正是,正是。”本智随出小屋侧门,却也听得楼上笙箫热闹,乃走到楼梯上,悄悄一望,只见他二人把杯弄盏,旁边坐着两个妇人。乃笑道:“原来果然不老成,不守道规,在此破戒。”本智把脸一抹,将身一抖,却变了一个青年,未冠的美貌小官,手里拿着一架太平车儿,走上楼来到本慧二人席前,便去与本定按摩修养。那本慧看见这小官生的俊俏,不说佳人,比这两个妇女十分清雅,便动了夺趣淫心,把手扯着小官身衣,道:“也与我修养一番。”那小官出个妖媚态度,说道:“客官休要罗皂,我们修养的,学得师父按摩,到这酒楼上来,无非要趁几贯钱钞。客官不拘哪位,但是有钱钞,我自然用心服侍。”本慧听得,也不管本定体面,向桌子吹了一口气,把那肴馔取得三五块,就变做几贯青蚨。小官见了青蚨,随即陪着笑脸说道:“这位客官果然有钞。”乃走到本慧身边,把太平车儿浑身背滚。本定见了,就动嗔心,说道:“你会弄玄虚,变青蚨,偏我不会?”乃把口向瓷杯吹一口气,顷刻就变了一只银杯,放在桌子上,叫一声:“修养的小官,这银杯若爱,便赏了你罢。”小官见了银杯,比青蚨多十倍,乃就走过本定身后,两手揣捏。本意气不过,也把瓷杯变两只银杯,斟两杯酒,递与两个妇女,说道:“送你二位做唱钱。”哪知两个妇人正在那里心疑,说道:“何处来的这一个小官?”心里却又爱他,眼里不住看他,虽然欢喜银杯,却又忿不过小官儿夺爱,搀他生意。本智弄手段,心里暗笑。那本慧二人为欲忘真,哪里顾得,把些不肯捨与凑趣吃的酒馔,都被修养吃了。本智弄了一会神通,不觉的笑了一声,就复了本相,把个本意二人羞得面红耳赤,往楼下而走。那两个妇人也惊怪起来,叫店主说:“凑趣言语不差。这两个酒客与修养小官,都是妖怪。”店主问众席:“可有此事?”众席俱说:“只见好好的两客吃酒,后又添一客,哪里见甚修养小官?”店主却怪二妇说谎,惊骇酒客,坏了生意。
楼下吵吵闹闹,梵志与纯一正讲谈道法,听得店外人吵,正问众道。恰好三个徒弟进屋,面俱带红。梵志乃道:“出家人守规循矩,如何去吃酒?惹出事来不便。”正说间,只见店主人进得屋来,见了本意等三人,道:“呀!原来就是师父们,我一时忘了。凑趣与二妇所说不假,必是三位师父有妙法神术,捉弄她们。”三人在师前不敢答应,只是低头暗笑。店主道:“看纯一师父份上,酒钱决不敢要。只是两个妇人被你耍了,那与她的钱钞,都是油肉骨头,污她衣袖。那银杯却是我店瓦器瓷壶,走堂后生不见了杯壶,却在这两妇身边搜出,坏了她们行止。师父当与她们说明,还求赏赐几贯钱钞。”正说间,果然妇人家有老妇来说道:“小男妇女唱曲供筵,要趁两个钱钞。哪里道人弄出邪术骗人酒食,引诱男女。”梵志听得,便与了老妇几贯钞。老妇接钞,叫声:“多谢。”临去说道:“我听得三尖岭使法术捉弄强人,却是几个道扮。近又听得,强人散了众伙,又是甚道劝化。”只这句话,梵志听了暗忖道:“想是玄隐来寻道童。”正抬头,又见那青鸾云端里飞来飞去。他便向本慧耳边说了一句话。却是何话,下回自晓。
[book_title]第七回 纯一报恩留长老 酒佣怀忿算高僧
话说青鸾未得接取道童回岛,又被假青鸾浑搅一番,他只在云端跟随,无能回岛。尊者劝化了众盗,讹传前路说是道人劝化,就动了梵志留徒弟的心肠,乃向本慧耳边说:“你可收拾行李前行,莫要生事招非。留个法术儿在这店中,以防来寻你师兄本智。”本意听得,依师吩咐,随收拾行李,谢了店主,辞别纯一,往前大路东去。后有笑梵志处处留法算人五言四句。诗曰:
算人恒自算,推己每推人。
俱是出家子,何劳枉费神。
且说纯一在店中躲盗,遇见梵志师徒,正是受恩当报,他尽以礼待梵志师徒。梵志见徒弟酒楼弄法,恐生出事来,又恐本智旧师来找,故此别去。纯一忽听得有人传说,三尖岭庵被行路僧道劝化散去。他听得此信,心中大喜,对众徒说道:“庵既平复,我们当还,不知又是何方圣僧高道救拔我们,你辈当打听明白,以便收拾回庵。”
且说尊者与元通别了庵中道人,由大路行了两日,恰也来到酒楼招牌之处。尊者见牌上写的字,向元通说道:“这地方花柳店肆倒有,怎幺就没有个庵堂道院?”元通道:“师父,想是此方好虚花,不尚正务,必定吃斋念佛的少。”正说间,只见林中走出一个道人来,见了尊者,上前稽首问道:“师尊可是三尖岭庵里过来的?”元通便答道:“我们正是从此处来。”道人说:“闻知此庵被二盗劫夺,今遇甚高僧劝化二盗散去,庵原归道人,不知确否?”元通答道:“果是不虚。”便指着尊者说:“这就是劝化二盗的老师父。”那道人听得,便拜尊者:“请到店中,待我师父相谢。”尊者答道:“随缘开度,原无成心。度者既去,事已泯忘。又何劳汝师?况酒楼村店,非我僧家所人。”道人答道:“此楼虽係酒店,店外却有洁净小屋,正是我庵纯一师父借居避盗在此。师尊万勿推拒。”尊者听得,一则行路饑渴,一则拒人不可太甚,乃随道人入得屋来。那道人忙说知纯一,纯一听得,急走出小屋门来,只见一个僧人,却也比众不同。但见他:
丰颐阔额,圆顶高颧,眉高八字平分,耳列双轮与廓。天中呈舍利,腹内隐禅机。身穿一领锦裥袈裟,手执百颗菩提珠子。毗卢帽光放白毫,棕油履云飞紫电。宛如罗汉临凡,真似弥陀出现。
纯一道人见了尊者,色灿真金,光辉满月,恭敬作礼。尊者师徒敬答相同。清茗出献,蔬食随供,便问二盗劝化根由。尊者但云偶尔。一时传引坊村善信,都来观看化盗僧人。内中却有一汉子,名唤酒佣,往日原在这酒店佣工,只因店主生有三个女儿,长与次嫁了两个女婿,在远村开店,却留第三个女子在家,要招一婿。因为开店的是酒肆,招牌上有这”问柳寻花“,又有侑酒弦歌妇女,遂种出来个淫私因果。这酒佣欺心短意,每怀着钻穴窬墙的私念。无奈店主家严肃无隙。这酒佣遂结交了五六个弟兄,大哥就是千里见,二哥就是百里闻,还有两三个。他诨名酒佣,真名实姓唤叫马义。为此投托入伙,在三尖岭盗劫,希图趁便抢掳店主的三女。谁料二盗被尊者度化回心,众盗散去,这酒佣只得回家。又谁料女子已招有别婿。酒佣正忿忿不平,恰遇着尊者路过到此。他随这村坊人众来看和尚,却原来就是尊者。他见了不胜忿恨,暗想道:“这破人好事,仇恨不可不报!”便对店主说道:“这两位高僧,我久知他为人禳灾祈福,荐祖超亡,十分灵验。”店主听得大喜,说道:“我正要请僧超亡荐祖,祈福消灾,却也遇巧。”乃向纯一备细说出前情。纯一笑道:“从来施主有功德斋醮,都是我小道等做,今承款留,正该效劳。乃欲绝僧功德,置小道于何地?”店主方沉吟迟疑,无奈酒佣一心要算计尊者师徒,极力暗荐。
且说纯一自顾不暇,岂能为人祈禳!内外对他求说方允。店主把尊者请入内堂洁净处,设起道场,漂水花灯,一依法事。至夜尊者方入静时,忽见黑气侵入道场,顷刻白云裹去。尊者把慧光一照,忖道:“堂中善事,怎有淫妖邪念,破戒污斋情因?虽有白云解散,只恐元通弟子不知防範。”乃向元通说破情景,元通拜受。后有说祯祥妖孽俱有先兆、惟圣神早见七言四句。诗曰:
世间妖孽与祯祥,都有先机果异常。
君子前知惟善改,凡愚纵恶入沦亡。
话说酒佣马义,只因尊者劝化二盗回心,解散他众伙,不得遂他私淫恶念,忿恨僧人,今见了僧人,突生恶计,却又是梵志留下了幻法防人。他在三尖岭见尊者师徒不饮酒茹荤,突生一计,忖道:“五百大戒酒为尊,我今乘他素供内暗着几点荤油窨酒在内,破了他戒,再作计较。”哪知圣僧高道自有临斋护法。那店主祖先于静定之初,拜礼尊者之前,道:“承二位师父经功忏法,幽魂超度,但酒佣奸计暗伤戒行,不但于幽魂相碍,且于功德大损。僧家一沾染曲櫱,万种尘情败坏于此。二位师父当谨防範。”尊者把心印结起,说道:“汝等但候生方,我们自有準备。”那幽魂谢去。
尊者一夕静定功完,店主已摆列下斋供。尊者与元通只吃清茶淡饭。店主进食,尊得辞谢道:“贫僧俱是一味清斋,暂不重品。”主人再三苦劝,师徒毫不沾唇。
酒佣奸计不行,乃复生一计,悄入妇房,盗妇白金戒指,戴在自己指上,从堂外窗隙伸将入来,却扯元通禅衣。不意店主傍过,误扯其衣。惊见窗隙戒指,女手入窗,大骇,忖道:“妇人淫乱至此!”乃解身縧,扣住其手,牢拴窗内。忙出堂看,却是酒佣之手,顿时痛打大骂。尊者师徒反行劝解。道场事毕。辞别纯一。纯一道:“小庵复得,皆赖师尊。虽远不能屈转云轺,请乞少留一日,以伸私谢。”尊得哪里肯,正待辞行,只见店主楼上已设备清茗蔬食,苦求尊者登楼叙别。元通力辞,说:“家师自不登酒楼花坞,就是小僧也随师受戒,不敢违犯。”店主哪里肯,那纯一师徒,强把尊者、元通衣袖扯着上楼。尊得只得和容,随着众意,上得楼来。方才献茶奉食,只见两个红裙妖妖娆娆,走近席前,拜了几拜,便坐下,敲着板儿,歌唱起来。这却是幻法根由,哪里知高僧道行。尊者啜一杯清茶,吃了几品蔬食,随起身下楼,给众人与店主再留幻法。那妖妖娆娆、袅嫋娜娜、邪邪媚媚两个妇人要来扯留尊者。哪知护法紧随,灵道虚应,那两妇一似胶黏的手,钉住的脚,怎近得僧身!尊者下得楼,辞别众人,方才展开脚步,望前大路行去。
却说酒佣马义暗害高僧,被店主识破,打骂一番,顿时逐出店去。这酒佣忿不解,跟随尊得后尘而来。元通正在路间,问师父:“适早店楼污秽妇女邪氛,在弟子心胸浑扰,虽然驱除得去,只是也被她侵扰了一番。”尊者答道:“早间何处店楼,哪里妇女?我便未曾登、未曾见也。倒是茶食饱心,尚怀着那众人之敬。”元通听了,稽首谢师。只听后路酒佣叫道:“师父且慢慢走,待小子一同前行。”元通驻足,酒佣走近前说道:“夜来偶戏误犯,却被店主打骂赶逐,不容在店。今只得前途再寻投托度日。料师父们出家方便,慈悲宥过。”尊者笑道:“我僧家不但无怨无恶,且亦无烦无扰。夜来何事误戏,并不知也。”又问道:“此去前途,何处地方?”酒佣答道:“此去还是这花柳店一处地方。这地方名唤一体村,有三家店,昨日师父功德处是一家店。此去乃二家,却是店主第二个女婿开的。过去还有三家店,乃店主的大女婿。两店小人俱帮作过。昨店主既不留我,古语说的好:』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二位师父既往前行,小人自当陪伴。若到前店宿歇,当照顾些清净茶饭。”尊者道:“多承,多谢。”大抵人生一种机械,便生一种愆尤。这酒佣怀着忿恨,口里甜言,心下却想道:“二家店夫妇,两个面貌丑陋,心性兇恶,每每不喜人低头不视。若是看他的,他道不嫌丑便心喜,茶饭件件小心奉承。若是不看他的,他道憎他陋便性恶,不但茶饭粗恶,还要下毒药害人。”酒佣怀恨,便生出一种机械,向元通说道:“前去二家店,茶饭清洁,店主贤德,只是有一件毛病,他夫妇貌丑,最怪人看他,若是看了他的,茶饭就不洁。师父出家人,料是不看妇女,便是这店主也不有视。”元通道:“我们出家不惹烦恼,过去古庙深林也寄一宿。”酒佣道:“这却又难,我这地方,虎狼夜出,庵庙稀少,只有这店。他夫妇不许行商过客他宿,恐惹出事来连累。”尊者说:“便住他店有何碍!”元通乃随着酒佣引路,看看来到二家店,只见村口也挂着一面招牌,上写着:“独角店中真美酒,一体村处最佳餚。”尊者与元通说:“酒肴店我们不便投止,过去却又无处安身,你可问他有洁净素饭?”元通听说,随酒佣入得店来,果然夫妻二人面貌丑陋,乃忖道:“酒佣之言未足深信。”乃和色欢容,向他夫妻问道:“远方吃素僧人,荤酒有戒,店主可有洁净饭食?”两眼频看,那店主便答道:“有洁净的。请坐,请坐。”尊者入门,却与元通不同。那夫妻喜喜欢欢,正要起伙茶饭,只见尊者低头不视,便起毒心,将饭中下了些蒙汗药,要害尊者。他哪里知道圣僧前知。饭方摆下,师徒念动咒食真言,尊者把手一招,那妇人捧着几碗饭,叫丈夫与酒佣吃,又将几碗送在尊者面前。师徒吃罢无恙,进屋去打坐。只见酒佣与女人丈夫,迷困伏几。女人把绳索将丈夫、酒佣反捆推入屋内。比及天明,尊者师徒收拾起程,妇人惊疑去看,捆缚的却是丈夫、酒佣。两个沉迷不醒。妇人连声叫苦,急解绳索,用药解醒。二人心明问故,妇人道:“我为怪老和尚,明明药他二人,如何错投你碗?且连人都更变,这记分明是圣僧显化。我夫妻两个,平日毒人,做此歹事。”酒佣笑道:“哪有此理!明是你为一店逐我,故意不留,用此却人计策,我便去罢。”遂出店门而去。夫妇两个乃向尊者拜跪道:“凡人不识圣僧,平日过恶,望乞开赦。”尊者问道:“店主,你平日有何过恶?”夫妇齐答道:“我夫妇只因生得丑陋,憎人低头不视,便起忌妒。行商过客投宿的,不知多少被我愚夫妇噁心毒害。昨见师父低头,故此行出恶事。不知反着在自己人身上。只恐这过恶,将来还有报应。”尊得听了,笑道:“算人算己,自作自受。将来报应更大。你夫妇此悔心一动,将来美心遂意,却不在面貌丑陋也。贫僧行道心急,不暇细说,有四句偈留与你,你二人当谨记在心。”店主夫妇拜谢:“愿闻师偈。”尊者乃说偈曰:
貌陋心良,诸凶化祥。
心恶貌美,妖尸魑鬼。
话说酒佣两计不成,虽疑丑妇不留,乃忿心益动。出得店门道:“一不做,二不休。和尚此去,必往三店投宿。须率再算一遭,料他就是活佛,也难逃我这计策。如今且坐在这大道路口,等待和尚。”尊者师徒行至路口,酒佣见了,便陪着笑脸,说道:“店家妇人恨丈夫留住他家,逐出工人,却连夫带我一起捆缚,我只得出他店门,再寻别路。想起有一亲戚,在三店居邻,三店夫妇极贤,平日最敬僧道,房屋又洁,饭食更精。二位师父必从他店投宿,我亲与店比邻,叫他看份上,外加些款待。”元通听了,向尊者说:“此人语又是奸魔来了。”尊者说:“浮云蔽天,青空自在。汝虑道,莫虑魔。”元通道:“师父,何以驱除?”尊者说:“我于未始有魔来已知魔去。这癡汉徒自魔耳。”尊者口虽教诲元通,心里恐元通道力尚浅,乃把慧眼遥观,果见前有个三家店,店内一妇,娇妍异常,恐徒弟乱了道心。却好近店有座倾颓古庙,仅存半厦,几块顽石,尚存基址。尊者道力无边,把手一指,只见金乌西坠,玉免东升,天色黄昏,烟云暗淡。前途树杪,明见一个招牌有字,茅屋数间相连。酒佣一见,便道:“二位师父,那前面是三家店,我小子先去探亲,你们慢慢走来。我叫店中烧下好茶等候。”酒佣那里是探亲,烧下好清茶,却是设计愚僧,先送信。怎见得,下回分晓。
[book_title]第八回 巫师假托白鳗怪 尊者慈仁蝼蚁生
话说酒佣先行,要骗和尚。他哪里知道尊者道力宏深,手指处,古庙店家都是化现假设。酒佣只道是真,一直奔来。是屋妇人毫不差异,他从后门而入,只见店中妇人独坐,见了酒佣欢天喜地,便叫一声:“马义哥!久不见你,何处行走?”酒佣道:“在你娘家帮作。”乃问:“娘子如何独自在店?丈夫哪里去了?”妇人道:“丈夫邀游东印度国,去久未回。这店我自支持,正此无人,想个帮手。你来甚巧,我看你少壮伶俐,便做个夫妻也好。”酒佣大喜道:“多谢娘子美意,只是有件不平的事在心,今夜要报复他。”妇人问:“何事不平?”酒佣道:“我当初在你花柳店帮工,其实要贪你三妹,岂知你家严肃,乃结交几个弟兄,入伙劫盗,指望掳成婿。不料国度中来了两个和尚,劝化了寨主,解散了众伙。我事不成,忿恨和尚。谁想他一路来投宿两店,我两次报他仇恨,都未遂计。今幸路过此处,必然投你店中,指望你夫妇替我报这仇恨。谁想你孤身在家。”妇人道:“此事何难?和尚们哪个不贪色,待他来,我把个风流态卖弄出来,你可寻几个强邻来,捉拿出气。但如今丈夫未回,我且与你权做个夫妻。”酒佣听了这话,动了欲心,哪顾人言,就同妇人入内屋同寝。这哪里是三家店里一佳人,却是五戒门中千变化。后人有几句说明尊者圣僧,哪会欺人幻术,只因人心险,便有人心印。尊者之心,坦然明白在耳。诗曰:
禅心原不幻,安有幻弄人?
只为人情幻,因开幻化门。
如如常自在,妙妙莫须真。
嗟彼凡愚汉,徒劳精气神。
按下酒佣与妇人入屋同寝。且说尊者,只因酒佣计较、元通说魔,道力自然变化出庙宇、村店现前。酒佣见了飞走先去。尊者却与元通慢慢行来。天色尚明,偶遇一老汉子,雪鬓蓬鬆,麻鞋竹杖,走近前来,道:“二位师父,天色将昏,欲往何处?”元通答道:“东行化缘,少不得望门投止。”老汉道:“我地人家稀少,往来只有一个三家店住宿。此店夫妇非良,却不是你出家歇的。”尊者道:“前有古庙可安。”老汉道:“颓庙难存,怎禁风露?不弃草茅小舍,暂留一宿,便斋不洁,聊供行厨,有何不可?”尊者合掌称谢。师徒随着老汉到得他家,便问道:“二位师父哪里来?到何处去?”元通备细说了一番,随问老汉姓名。老汉笑道:“我姓郑名修,世居此乡,耕种为业。”一面说名姓,一面修斋款留,收拾净室,安宿师徒住下。那酒佣被妇人扯入卧房,恍恍惚惚,歪缠了一夜,及到天明,睁眼看时,哪里是客房三殿,原来半厦庙堂,妇人是一块大石,压着他身,哪里挣扎得动。叫喊无人,苦恼万状,方才想起长老必是高僧。一念归正,叫了一声:“救苦慈尊尸这尊者正在老汉净室里打坐,偶然叫苦的“慈尊”二字入尊者之耳,偶向元通说道:“业障自作,当须自受,何人苦你。悲哉!悲哉!是你添了我这一种因缘,反反覆复。元通,你可往村店之后,古庙半厦之间,方便癡愚,无碍普度。”元通领师旨,走到古庙半厦处,果见酒佣被石压住。远通用力掀石救起,酒佣拜倒在地,口口声声只问:“老师父哪里?”随着元通到尊者面前,磕头谢罪,说:“小人恶念害僧,自作罪孽,愿师尊赦宥。”尊者答道:“汝投幻妄,吾自无心,既悔前非,即是善己。”酒佣拜谢而去。后人有感颂尊者普度七言四句。诗曰:
石头原是石头块,破庙如何有妇人?
想因普度成功德,感动高僧护道神。
且说尊者在郑修家里度化了酒佣,早起要行。老汉愿留供养几日。尊者见他意诚心敬,便住下不提。
且说梵志师徒在花柳楼混扰一番,恐徒弟不守道范,生出事来,乃绕一弯,迂逕小路而走。让过三家店,却来到一边海的地方,问乡里居人,复找大路。居人说道:“师父们,你错走径路;反远正途。我这地方唤做巨鼋港,一向好行,近日只因海洋潮发,拥来一条白鳗,约有五丈余长,十围粗大。这鳗,也不敢说它。”本定便问:“怎幺不敢说它?”居人道:“厉害,厉害。说起来神通广大,变化莫测,却不是鳗,竟成鱼怪。我乡村居人,若是不说它,敬奉它,便求它降些好事,一一依你。若是慢了它,再说它,就怒起来,丫头孩子,也吃你一两个。”本智听了,向师父说:“想是个精怪。我们既闻知,须要与地方除害。”梵志道:“事便好,只是行路之人管这闲事?”本智说道:“师父差矣!我们为甚出家?遇害不除,逢灾不救,空为慕道。”本慧道:“本智说的是。”乃向居人说:“我们出家人,极善驱邪缚魅,便与你乡村扫除患害,也是功德。但只是借那空闲居宅一住,方便行事。”居人不敢应承。少顷,听见的传说,就来了十余居人,这人方敢悄悄说出。众居人内中有一老者说道:“游方僧道,多有除妖捉怪的,也是缘法。大着胆寻间屋,住下这四个师父,再作计较。”本定道:“作甚计较?”老者也扪口不言。居人说:“老头子,你讲又不讲明,难道我们是不怕的。”本智笑道:“且依老翁借空屋住下再议。”师徒乃问:“宅子何处?”居人趑趄,欲走不走,待言不言,总是乍相逢,不识众道神通,怕口快,惹恼妖精作怪。等了半日,方才领着师徒到一空宅。梵志住下,便问老者:“白鳗如何作怪?”老者道:“离村五里,就是巨鼋港。这港口有个巫师居住,专与居人禳解灾福。只因潮拥这鳗来,成精作怪,居人被它害得不安。若是师父有本事,可除得,便去惹它。若无本事,莫动它也罢。”梵志道:“可有庙宇幺?”老者道:“无庙宇。若有庙宇,居人侍奉,便是降福正神。他却只附着一个巫师。恼了它,只求巫师,方才免得。”梵志听得老者之言,乃向徒弟说道:“这巫师便是怪鳗使从,要除它,须探巫师的来历。”当下居人收拾斋供,师徒住在空宅不提。
却说哪里是白鳗作怪,原来是巫师有些幻法,炼的耳报,但凡居人有甚事情,这耳报便向巫师报说,因此居人若说他不是,便作威福,骗人祭祀,假托白鳗获利。这日,巫师正与人祈禳,耳边忽报:“地方远来了四个游方道众,计较要除妖灭怪。”巫师听得耳报,大惊,忖道:“好好的生意,何处道众来此搅扰尸随使一法,叫两个徒弟,带了四把铁钩子,走到梵志空宅处,把师徒四人,方才要钩着头髮扯去。哪知他四人都会法术,手眼快的,一转变,倒把两个徒弟四脚四手倒吊起来。好本智,手执着一条大棍,盘问他:“白鳗何故成精作怪?你们何故听他役使?”巫师徒弟泣道:“哪里甚白鳗,皆是我巫师设骗村人。师父们饶了我罢。我巫师却也有些本事,只恐他不饶你。”本智笑道:“也罢,放你回去报信。”乃将钩子放下,三人得命奔回,备细说出。巫师却早已有耳报先知,大怒道:“何处野道,如此无礼!若不处他,怎在地方行教?”随在港内取了些蚯蚓,共有二三十条,叫一声:“变!”都变成大蛇,直奔梵志住宅,把一个宅子填塞将满,都张牙吐燄,向师弟四个逼来。本定、本慧未曾提防,被蛇束手足,裹腰腹,挣扎不得。梵志与本智便使出法来,就把他前来钩子一撒,叫声:“变!”只见那钩子,一把变十把,将蛇条条钩出门外。却不曾救得本慧二人,被那蛇缠缚住了,不由得自己走出宅门,望港上巫师处去。居人不见是蛇,只见两个小道捆手缚膊,就如妖精捉去的一般。梵志与本智见了,没法救援,只得随着本意二人,也来到港口。但见巫师立个坛场,坐在坛内,叫道:“白鳗大王吩咐,把远来侮慢大王的野道,送入港内深水,赏赐小鳗。”跟去看的与居人老者,都上前哀求,说道:“远来道众经过此方,不识威灵,冒犯获罪,望乞赦宥。居人愿备牲醴祭奠谢过。”巫师道:“大王发怒,说尔等容留野道,亦当加罪。还为方便,太是无知。”说毕,又叫快把野道推入港内。只见本慧二人昏昏沉沉,两眼看着师父。梵志忽然叫一声:“本慧徒弟,何不仗出慧剑!本定徒弟,切莫要乱了刀哇!”又看着本智道:“徒弟,你为何不放出大光明来?”梵志一面说,一面口中唸唸有词,把手望东连招了几招,只见海港上陡然狂风大作。众居人看了,个个立不住脚,都叫:“好大风!”怎见得?但见:
吼声震地,聒耳轰雷,海扬波浪滚千层,树连根叶飘万叠。屋瓦飞空成蝶舞,行人窜耳作獐慌。那里是:千林静息鸟和鸣,但见的:八面威扬妖尽扫。
大风刮处,陡然本慧跳钻走起,打得个坛场举物粉碎。本定雄赳赳发作,倒把那巫师背捆起来。本智执着大棒叫:“巫师!你何处学来手段,敢在我们跟前斗宝?”巫师却也不慌不忙,把肩背一抖,猛然手内也执着一根大棒舞将起来,照着本智一棒打来。本智抡着棒劈空迎去。他两个在港岸上使出武艺,只见本智气馁棒乱。这舞枪弄刀,却是本慧二人原来在家本事,近又习学了法术,便掣出剑来,望巫师斲去。巫师徒弟甚多,一齐簇拥上前。梵志也拔出慧剑相敌,众人搅闹一团。众居人看着说道:“原来都是些成精作怪的,冤家撞着对头,必定看两家谁胜谁负。”看着巫师敌不过本智,众徒弃棒要走,被梵志使了一个缚魅神通,带了巫师归来空宅,审白鳗来历。巫师乃实说道:“假托鳗精,要求祭祀“。众居人方才明白,却又替巫师告饶。巫师只是磕头求释,情愿入门为个弟子。众居人备斋拜谢。
梵志师徒辞别要行,乃问大路。居人指引:“过了巨鼋港,转过一山,山有重关,便通红墙庙路前行。”梵志谢了众居人。巫师惶恐,再不讲白鳗旧话,却随着本智,要做个弟子。梵志说道:“汝要皈依,吾亦不拒。但只是门徒已多,行道不便。汝既发心,此去到了大路。凡见青鸾摩云,或是道士寻徒,你当为吾输力。吾自有报于汝。”乃附耳向巫师云云而去。后有讥梵志一心只是不忘赶道童者五言四句。诗曰:
长途行已远,门弟久既收。
青鸾无翅迹,何苦法频留?
按下梵志师徒问道前行。且说尊者在郑修老汉家,连住旬日。老汉见尊者开度酒佣这件奇事,乃闲相问道:“酒佣何故石压?师尊道力却也甚深。老汉日前也有两件奇事请教。”尊者答道:“酒佣机械迭出,欲伤人,却先害自己。世事以无端出,自无端人,釐毫不差。倒不知老叟两件奇事何也。”郑修蹙着眉道:“老汉平生辛苦,挣得几亩田产,耕种度日。村间有一豪强大户,倚势凌弱,每每侵占许多,他家益富,我地日削,天理不知何处。日前我这屋后,当初不知何地,偶凿池塘,掘出金银一瓮,当时邻众皆知,便各争抢。忽然金银尽变为鱼虾,众心骇异。就是老汉为此着恼成病。师尊有何道教我,且疗这病。”尊者听了,合掌道:“善哉!善哉!势利迷人,乃人自迷,夺人之有,终有人夺。”郑老又问道:“病却何疗?”尊者答道:“元无有病,又从何疗?还以无疗,其病自愈。”郑老不解,乃问元通。元通答曰:“吾师之意,明明说莫仗势侵,冥自有报,莫迷财利,最是病人。”郑老笑道:“老汉终是不解。”元通答曰:“只当原来无有。”郑老方才点头明白。师徒一日与郑老闲行田间,径路小道,草茨乱生。尊者举步轻慢,一步数观。郑老问道:“师尊你一步三看地,且行慢足轻,何故?”尊者道:“荒田径道,人无足迹,多有蝼蚁。重足急行,所伤实多。贫僧心念在此,故不觉举步轻慢。”郑老歎道:“不践生草,不履生虫,仁兽且然,况有灵者?师尊善念,老汉敬仰。”又行几步,见一池塘,涸乾彻底。尊者道:“天旱无雨,池塘乾涸。”郑老道:“我这村有雨不旱,且是水洼污地,只因当年畜养鱼虾,被人偷取。老汉恨忿骂道:』鱼贼你只偷个有,若池无鱼,你有何窍?『古怪古怪,自发此言,三载虾也不生一个。虽绝了偷的,却害了畜的,如今池水也不存。师尊,这段情理何故?”尊者答道:“鱼虾虽湿化,亦秉性灵。你畜种杀机,他盗种恶业。只因你巧中一语,咒骂两种恶消。池乎,涸乎,成就善知识的功德。”郑老问道:“师尊,这功德何见?”尊者答道:“如水灌禾,为日渐长,自见在老叟之子孙。”郑老听了,把手一指道:“师尊!你且看那前边高房大屋,气燄腾腾,子孙蕃衍,善功何在?若论种恶,却也说他不尽。”尊者举眼观看,只见那高屋上,祥云卷出,瑞气飞扬。尊者道:“这人家善解不祥,何言种恶?”郑老道:“这就是侵占我产之家,受他害者莫不欲食他之肉。”尊者道:“恶固如老叟之说,但不知他曾行有何善?”郑老想了一想,道:“他也曾行了一件善事,未必就解了他恶。”元通道:“老叟,这家却行了一件甚善事?”郑老将欲说,只见远远一人走来,乃道:“要知是甚善事,老汉记不切,问这来人自晓。”来者却是何人,知他何事,下回自晓。
[book_title]第九回 扰静功顽石化妇 报仇忿众恶当关
却说尊者与郑老,正讲那大户一件善事,远来了一人,乃是大户家僕。元通便问此人:“你家主,郑叟说他过恶甚多,却曾行了一善,乃是何事?”僕人道:“若论我家主,侵入田地,夺人家产,过恶真说不尽。只因往年一僧到门,叫他莫绝人后,我主人问僧:』怎叫莫绝人后?『僧说:』老施主,你家僕若无妻室的,当娶与他;若无弟兄的,当使还族。『我主人一时感动,果依僧言,散了三五家僕,止留有弟兄宗族的使唤。后僧复来,甚称功德。”尊者听了,合掌称赞道:“如此善行,不小不小。侵夺损人,尚然昌后,况正人善信阴功,宁有穷际?”尊者与元通赞歎一番,回到郑老家中。方入静定,只见元通身体动摇,却似心意不宁之状。尊者乃唤了一声:“元通徒弟!何故把持不定?”元通答道:“弟子方人静定,恍惚坐中见一妇近前,说:』何故破我姻缘,揭吾身体。『弟子问其根由,他道:』与酒佣汉子邂逅厦中,被你拆散。今夜孤形只影,荒凉破厦,谁之罪过?『弟子听了他词,乃说他是颓庙顽石,怎幻化人形,以迷人性。今复以幻生幻,乱吾静功,反说谁之罪过。其妇复向弟子说道:』石自石,妇自妇,谁幻生幻?只因僧动佣嗔,惹出这段姻缘。你快还我酒佣汉子。『弟子正与他争讲,师父唤醒。不知弟子何故生出这段根因,总是返照未充。师父何以垂教?”尊者答曰:“徒弟何得把持不住?顽石化妇,本吾充满化缘,以惩恶业,今酒佣业解,石当还石,妇宜还妇。何乃入徒弟将定未定之中,又示出个出幻入幻之境?何不充满返照,见怪不怪,怪自坏矣。”尊者说毕,乃以手向空一指,说一偈曰:
幻自归幻,空自还空。
原若本来,本来原若。
尊者说罢偈语,与元通安然各自入定。次日出静,辞别郑老,望东行去。此时正值春光明媚,物色鲜妍,师徒行在途中,见树木绿衬红芳,禽鸟声相和应。元通向尊者问道:“师父,这时光物景,较那酷暑隆寒,人情物理,自是不同。你看往来道路行人,这心舒意畅,从何处发来?”尊者听得,把手内数珠看了一眼,半字也不答。元通即悟,随又问道:“师父,暑往寒来,皆是天地自然的气化,怎幺烈风淫雨,时复变更?”尊者也不答,却把手内数珠,挂在项上而走。元通道:“弟子了明也!”正走间,只见后有三五个人,急喘喘,气腾腾,赶道而来。这几个人哪里顾甚幺春光,听甚幺鸟韵,他心里惟恨路长,又恐怕力倦。且说这几个人是何人?却是巫师带领着几个徒弟,趱路赶梵志师徒。为何赶他?只为梵志师徒搅扰了这一番,村居人识破了他诈伪,存身不住。又且坛场兴建不起,那耳报又不灵。这徒弟几个向巫师说道:“师父,你在这乡村做坛场一番,却被过往野道搅扰道法,你既不能报仇,反要投他做弟子。他临去耳边咕咕哝哝,又不知与你说甚幺秘密招儿。你安然受冷淡,我徒弟们也甘不得这般寂寞。你拜野道为师,我们便降了一等,却是他徒孙了。这气难忍!”巫师道:“汝等意见却要如何?”徒弟道:“我等意欲寻两个旧契弟兄,到前途拦阻他去路,结果了他师徒,以报这一番仇恨。”巫师道:“正是。我一时也只为法力不如他,省这口气,说投入门为弟子,哄他传法些术。看他临去,耳边叫我但遇过往僧道,若是找寻道童徒弟的,看青鸾摩空为记,便与他随机应变,弄个神通,阻回他去。这等看来,也非出家正道。依你徒弟计较甚好。只是你寻那个旧契弟兄,设何计策,到前路何处地方阻拦,怎个法儿把他们结果?”只见一个徒弟说道:“弟子往日结义相交两三个弟兄,一个叫做雨里雾,一个叫云里雨,一个叫做沙里淘,便是小徒弟也与这三个排个名字,结誓为盟,患难相顾。不料他三个外游,闻说在甚灵通关做些买卖,因此小徒投入师父门下。今日师父遇着这样呕气事情,好歹赶上他,传信我那弟兄,叫拦阻结果了他,与师父出这口气。”巫师道:“我一向也不知你这些事情。便是你与三个,排行叫做甚名?”徒弟道:“弟子排行,叫做胆里生。就是同在师父门下这几个弟兄,都随着弟子,受不过那野道这一番欺侮。”这说得巫师动了报仇的心肠,同着众人,从小路抄大道,来赶梵志师徒。到这地方,遇见尊者师徒行路,他急喘喘也不顾道途远近,气哼哼只是奋勇前奔。尊者见了,与元通道:“徒弟,你看这几个人气燄光景、状貌情形,我知他皆非心肠中洁白。让他前行,莫要招惹。”元通领诺,师徒缓步徐行。忽然见一座石桥接路,桥下流水清浅,僧家无缨可濯,有渴可消,乃走近桥上,扶栏观望。但见:
路接长堤,溪流浅水,往来彼通此达,多少东向西奔。尽是磨砖砌就,白石装成;真个徒槓利人,徒梁济道。巧工创就渡头船,善信洪开方便路。
尊者师徒观望一番,便坐倚石栏憩息。却说东行梵志师徒,前走到一个地方,名唤灵通关。这关却是一山险道,十里高岗。那高岗里,隐着几户人家,都做些不良的买卖,剪逕为生,截路过活。就是巫师徒弟结交的那雨里雾、云里雨、沙里淘,这三人聚党成群,专一白日劫商,黑夜截客。一日正在岗子里计较劫人,只见关前几个人汹汹飞步奔来。雨里雾看见,对云里雨说道:“岗前来人何汹?想到买卖到了。”正要上前捉住,看来乃是胆里生。见了便问道:“兄弟别来日久,何处安身?闻道你在巨鼋港投师行教,却怎得暇前来?这几位何人?”胆里生道:“这是巫师并我师兄师弟。只因前日有几个过路道众,道又非道,破了我师坛场,受了他一番磨折,今想着众位契兄,必能为我报怨,因此远奔投托。料他必经过此道,所以抄小路而来,急腾腾,哪顾气喘喘。不知这起道众可曾过此?”雨里雾答道:“这道众还未曾到,只是闻得你巫师有耳报通神,你们也有些法术手段,如何就敌不过他们?”胆里生把眉蹙着,说:“他们手段法术更高,敌他不过。”雨里雾道:“莫要怕,我们弟兄便不济,却有一个新结义的哥哥,叫做赛新园,他离十里岗五里庙修行,我这位哥哥手段甚高,若唤来,料道众怎生敌得,便是结果他何难尸胆里生听了,便问道:“这哥怎唤做赛新园?”雨里雾答道:“我这岗头,有一个大户,造了一座花园,楼阁花榭,极工甚丽,名唤新园。我这哥偶在园戏耍,园主怪他往来频扰,闭门不纳。他便显个手段,在岗头堆了几块砖石,插了几枝花木,吹了一口气,挥了几挥手,说着变出一座花园来,地方哪个不去戏耍!便起他名,叫做赛新园。”说毕,才请过巫师,众弟子相见叙礼,到雨里雾众人家里,烧茶煮饭,酾酒烹肴,大吃大嚼,一心等候梵志师徒。
却说楚志师徒依居人指路前行。一则辛苦,一则逢春遇景,师徒们登眺行迟。走了两日,方到这山岗,要过灵通关去。有人传到雨里雾家,说:“岗前来了几个道众。”胆里生便恶狠狠起来,叫声:“师父,你仇人来也。”巫师带应不应。他因何不应?只因他手段不甚高强,又为日前磕头谢罪,弱了些气儿,且许做徒弟,故此同众徒弟,来便来了,心尚有些怯懦。当时雨里雾率领三个弟兄走到关前,见梵志们坐在地下石头上,恰好本智一个在关侧净处出恭、撒溺。云里雨瞥见,便使个泼天网罩将下来,把个本智盖在网里。才要捆手缚足,哪知本智原是个伶俐道童,虽然被云里雨罩住,他却手段高强,把身子一撑,两手一扯,网破数窟,走到关前,见本定与本慧各各装束,要与雨里雾、沙里淘厮打。却便叫道:“师弟,莫要轻敌,这来头却大。”梵志道:“徒弟,怎见得来头大?”本智道:“他会使泼天网儿,徒弟方才撒溺,几被他溺也撒不成。”本定听得,向本慧说道:“我们须要在撒溺处防他的泼天网漫空罩下。”本慧笑道:“我不撒溺,任他网来。”师徒正商议间,只见雨里雾执着大棍喝道:“大胆野道,敢闯此关尸那胆里生便也喝道:“前日受了你们凶殴,今日却也到此。早早把行囊卸下,叩首关前,饶你的性命!”梵志便问道:“你是何人?阻挡行客,执棍伤人,岂无王法?”雨里雾哪里理睬,抡棍只要打来。好本定,装束了,也执一根棒,上前抵敌。雨里雾便问:“来道何人?”本定答道:“你要识何人,听我讲来。”雨里雾将棍架着棒,道:“你讲来,讲来。”本定道:“我讲,你听着。”乃讲道:
自小生来潇洒性,年未三旬正当令。
平生好使棒一根,刀枪剑戟都相称。
爷娘管我莫持凶,师父传来越添劲。
使出蛟龙不敢侵,打进虎狼谁敢近!
岐岐路里遇吾师,跟随出家到东境,
纯一庵中救道人,巨鼋港处饶巫命。
有些道法治强梁,吃得软来不怕硬。
有斋趁早去烹庖,有钞献来说你敬。
若还怠慢我师徒,你这山岗没趣兴,
往来买卖做不成,结伙弟兄都要病。
你今问我甚姓名,半路出家名本定。
本定执棒,也架着雨里雾棍,说道:“你叫做甚幺姓名,也须通报与我。”雨里雾便道:“我也有姓名,你听我道。”乃道:
情性从来我最憨,终朝曲櫱口中贪。
曾向蜜淋淋打辣,也曾茅草酿中山;
也曾麻姑谒中圣,也曾香药造还丹。
陶潜白社愁眉解,樊哙鸿门仗剑谈。
腰下金貂须可换,瓮边吏部不须搀。
穆生怀忿辞丹陛,太白酣醺写黑蛮。
能使英雄生侠气,从教蹙额解和颜,
相逢不饮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姗。
若问我名并我姓,圣君曾恶不须甘。
蕩着棍儿教你倒,难过岗中第一关。
本定听了笑道:“原来你是个囊包。”雨里雾道:“且请教你是哪里人氏,何方乡语?囊包是骂,是称?”本定笑道:“我与你异乡各地,谈说不明。只就中华土语,你是饭袋的弟,醉汉的兄。我也不怕你。若不是我出家心性,一口吞的你无影无蹤。”雨里雾道:“口说无凭,量你吃不下。”本定也微微冷笑道:“包你有凭,吃得下你。”便将棒去直打,关前大闹一会。雨里雾渐渐力弱,叫一声:“云里雨兄弟,上前相助!”云里雨乃舞动那把刀,奋身照本定砍来。本慧见了,忙挺长枪,直撞上去。云里雨见了本意,便也问道:“来道何人?”本意答道:“你要问我姓名,听着我说。”云里雨道:“说来,说来。”本慧乃说道:
我乃岐岐路少年,家中颇有几文钱。
不宗经史学文字,情性生来好走拳。
打尽世间无敌手,名闻海内不须言。
刀枪使得风难透,棍棒开来浪不漩。
正在村乡演手段,遇我明师把道传。
也会唸经并礼忏,也会游方去化缘。
巨鼋港上传名姓,降了巫师拜我贤。
要往东行过此路,何物妖魔挡住关?
有礼送行须早办,折乾也是你心虔。
若问我名并我姓,洒家本意姓辛田。
本慧说罢,把长枪也架着云里雨那把刀,道:“你这淫污恶物,须也有个姓名,早早报来!”云里雨道:“我也有名,说来你听。”本慧道:“你说,你说。”云里雨乃说道:
问我名须也有名,平生好乐不邪淫。
假做阳台梦里会,巫山借喻雨和云。
曾把千金买一笑,莫须妖冶说倾城。
余挑食处楚王忧,书简传来君瑞情。
只因结契三兄弟,灵通关上阻人行。
两把钢刀腰下係,守关鼙鼓夜间鸣。
谁敢关前夸好汉,快输珍宝与金银。
莫教恼了兄和弟,手内钢刀不奉承。
活捉道徒名本意,还拿师父捆麻绳。
休说雨里云名姓,说起当关第一人。
本慧听了笑道:“你原来是个馋痨,只可恨当时何人把你譬喻。这两字名姓,伤毁好人,损坏天理,今日好好备办斋供,送我等过关,便饶你性命。”云里雨将刀直斲,本慧挺枪相迎,两个战了半晌,云里雨渐渐刀法乱了。沙里淘忙掣剑在手,舞上前来。这里本智也舞起青锋宝剑,上前对敌。沙里淘见了本智,便问道:“野道莫要乱舞乱斲,我也闻知你名姓,你只把你武艺法术说来我听。”本智道:“我的名姓如何你知?”沙里淘道:“你师父附耳说与巫师知道,明明叫来找寻你的,因此知道。”本智笑道:“你要知我手段,我说你听。”沙里淘道:“你说我听。”本智乃说道:
手段生来我最强,十八般艺出游方。
炼就浑身生铁柱,打成道体发金光。
只因骑鹤临法会,蜃气妖氛弄海洋;
为贪景致投它腹,混搅三军闹一场。
降却蜃妖离海岛,远随师父走村乡。
若说法术无边妙,应变随机件件长。
入水不沉火不毁,刀枪剑戟怎能伤?
来到此关你说峻,我心觑作矮垣墙。
莫教使出神通手,快早低头来受降!
本智说毕,把剑停着,道:“你这髒物,也通个名姓来。我却不知你的神通手段。”沙里淘笑道:“说我名姓,真真吓坏了你,却又喜坏了你。”本智道:“既吓坏,如何又喜坏?”沙里淘道:“我说你听。”却低头不说,思思想想。怎幺思想不说,下回自晓。
[book_title]第十回 赛新园巫师释道 灵通关商客持经
话说本智停着双剑,听沙里淘说名姓,他低头不语。本智道:“髒物,你便说罢,何故低头沉思不语?”沙里淘道:“我的名姓,说了也要想,想了也要说,便是你伶俐聪明、术精艺妙,听我说出,也要思想。”本智喝一声道:“说便说罢!我们出家人不想,想便乱了道行。”沙里淘笑道:“莫骗我,只恐你们想了又想。”本智怒起,把剑就斲去。沙里淘道:“莫性急,难道我终不说,我说你听。”
我名那个不深知?走尽乾坤东与西。
有我寒冬如挟纩,岁荒枵腹不能饑。
戏能逆儿成孝子,我能妒妇作良妻,
弟兄有我相和睦,朋友有我不奸欺。
有我安康无疾病,有我忧愁转笑嘻。
我有雕樑并画阁,我有牛马与猪鸡;
我有庄田多僕妾,我有林木共山溪;
我有绫罗绸缎锦,我有金石宝珠犀。
说起我名谁不想,尊富荣华无尽期。
本智听了,”啊“了一声,道:“你原来是个虚利阿堵,我本智与你再续两句。”沙里淘道:“你怎与我续两句?”本智道:“君子固穷谁想你,小人贪你反增凄。”他六个人在关前大闹。沙里淘也剑法乱了,胆里生看见,便恶狠狠鼓起胸膛,怒汹汹睁着两眼,口里喷出一道烟,肚内忉量三穴狡,思量也要执一根棍,去帮助三个弟兄。又见梵志雄赳赳模样,也像要寻敌手似的,乃忖道:“巨鼋港巫师输了与这几人,特来烦弟兄们报仇,却又输了,怎像模样?”想起救兵,早早去寻赛新园师父来救。胆里生离关方行了半里,却好赛新园这道人,正在他十里岗头五里庙内打坐,猛然想起雨里雾弟兄,岗中有人传来关前敌斗。他便取了几件法具,走近关前,却好遇见胆里生。相见后,--面叙久阔私情,一面说当关急难。赛新园听了道:“阿弟休要怕,待我去救。”飞步到关前,只见他六个人转灯儿相斗。赛新园袖中忙取出一个小瓶子,往上一掷,只见那瓶变得缸大,把本定当头罩下。本定措手不及,倒闷在瓶下。道人又将袖子里绵索一根,往空一掷,那索飞空而下,把本意捆倒在地。又在袖中摸出几块钢铁金银大块,把本智乱打,三个人无法施展。梵志见了,叫徒弟何不使法术,三个徒弟同口一词,说道:“师父,弟子们不拘甚利害能解,惟有这三宗没法驱除,望师父解救解救。”梵志便怒道:“这三宗不能解脱,还出甚家!”随口中唸唸有词,自己顷刻变得赤面红腮、圆眼耷耳,口里喷出火燄,万道毫光,那三个徒弟越发叫:“不济,不济。瓶索铜块愈加紧了。”梵志道:“谁人紧你?你自己放鬆些才是。”当时急得三个人抓耳挠腮。
道人赛新园也口中唸唸有词,只见梵志那喷出来的火燄,渐渐消灭。三个徒弟道:“好了,好了,师父口里没有火燄,我们徒弟日子这回好过了。”胆里生仍要赛新园道人作法,说:“把这四个野道,结果了罢。”道人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巫师便也说道:“刀下且留人,想当日巨鼋港,也只因我假设白鳗作怿,愚骗居人,惹动这道徒恶狠,虽然恶狠,他也是为居人缚魅驱邪。况我那时投诚降服,他就好意宽恕。今日徒弟胆里生苦苦要结果他们报仇,也没甚来由。古语说得好:』省一时,免百日。『依我巫师,饶恕他过关去罢。我当日也有些法术弄他们,他们法术也不小,他今日弭耳攒蹄,只恐假诈。”赛新园便把绳瓶收了。只见本智三个人好好的站起,立在关前。梵志道:“徒弟何故不使出手段?”本智答道:“这道人仗着他四个弟兄,势力恶狠狠,这关无法打得过,好歹忍受他些儿,哄过关去,再作理会。”梵志道:“便是我心也如此。”巫师见赛新园收了法术,梵志师徒却小心下志,上前躬身道:“列位若要金宝,我们设法不难,只怕哄你们不得。若要行囊,料值不多。若是要报仇,我们与列位无干。就是相逢列位,必然恭敬。”雨里雾道:“你们时常远慢我等,今日过关,敌我弟兄不过,说出好看话儿。依我胆里生兄弟,定要结果你们,出他一腔仇恨。依我巫师,念你日前放他,他今日反来劝我们饶你。也罢,放便放你们过此关,只是莫冷淡我们弟兄。”梵志道:“我贫道既过贵关急切,与列位相逢甚少,冷淡时有。”雨里雾道:“别方远处,有相知相厚,作成亲热,莫要说破戒,便就不是冷淡。”梵志道:“领命,领命。”两下讲和。巫师依旧请了梵志师徒,到赛新园道人小庙,设备斋供。雨里雾弟兄哪里肯吃素斋,乃治办荤食,要强梵志师徒们吃。梵志不肯,力辞道:“若是开了斋素,便难过贵关。”沙里淘笑道:“只要有小弟,怕甚关难过尸众人吃了斋供,梵志辞行。巫师远送几里,回到关下,众兄弟便留住巫师。巫师忽然耳报说道:“关前有几个贩珍珠玛瑙商客,要过关去。”巫师笑道:“你如何几日不报事,哪里去来?”耳报道:“只因梵志师徒在此,我邪不敢犯。”巫师道:“他们也非正。”耳报道:“虽然他们今受了些妖法,却日后要遇正还真。”巫师听了耳报之说,随说与雨里雾弟兄。众人便知巫师有先知之术,因此留在赛新园庙住。
却说国度中这起商贩珍宝客人,各贩货物在身,要过灵通关。也闻得关前有截路剪逕强人。这离关三里,却有一大户人家,众商计议先来投托,借势过关。这大户却是郑修的兄弟,名唤郑齐,此人家累千金,田园颇富,俱是倚强凌弱,占夺起的。年近六旬,尚无子嗣。一日正坐在家,计算人头上花利。家僮忽报,南路有几个商客拜访。郑齐听了,忙出户相见,各叙宾主之礼。郑齐开口问道:“列位到舍,有何见教?”众客答道:“小子们贩得些珍宝,要过此关,久闻关前有伙截路恶人,不敢轻过,愿借势力保护过关。谨备薄礼相酬。”郑齐听了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劳厚礼!便是保护过关,有何难处!”众客大喜。郑齐随备酒饭款留众客,把行囊俱放在郑齐家,少歇一日两夜。哪知郑齐未曾保护,先起奸贪,暗约歹人要劫商宝。这商客中却有一人,平生吃素,好诵经文,早起望空礼拜。这善心感动天地,幽冥中却有保护之人。却是何人?乃是尊者师徒,正别了郑修。郑修临别,却也说道:“我有一弟,在灵通关住,平日心术不正,师父们若过关,可会则会,如不可会,便过关去罢,不要沾惹他更好。”此时尊者一面叫元通记了,一面行路,却又见三五个赶路之人,便稍停缓步,或歇息林间,或栖迟道路。恰好离关前三五里远,只见一个高房大屋人家,隐隐在林中现出。元通向尊者说道:“师父,高大房屋,想必是郑老弟家。他叫我们不要会他。如今趁早过关去罢。”尊者听了元通之说,抬头观看,果然高房大屋,在那深林密树中隐隐现出。怎见?但见:
瓦兽雄飞,粉墙迭出,层楼巨阁连云,峻宇高垣接汉。居非府第,总是村落没遮拦;家有金钱,且做快心违制屋。
尊者看见大屋,向元通说道:“徒弟,依郑老之言,可以不会。论普度之心,怎教放下?我且见那大屋之上,若似日前那还僕继后的祥烟,却又伏着闇昧妖邪的气燄,我且与你到他家,探望一番亦可。”当时元通便随着尊者,走到大屋门前,只听得屋里诵经声出。尊者乃道:“善哉!人传郑恶,怎有善行?”正说间,内里却走出两个客商来,见了尊者,便问:“长老寻谁?”尊者答道:“施主莫非地主?”商人道:“我等非言,乃是过客。长老要谒地主,少待家僕传报,主人自是相见。”尊者依言,便坐在大门外首。果然,少顷家僕出来,尊者便烦他通报。那郑齐心方在算计商客,又听得远来和尚,不知是化缘的,还是贩宝的,便延捱不出。师徒听这诵经声止,乃有一人走出,也是个商客。他见了僧人,与他诵经吃斋情意搭合,便邀尊者到他客寓,备问师徒来历。尊者一一答应,却两眼看那客人,面带暗晦气色,乃问道:“客官有甚心情?贫僧望色而见。”客人便把过关的情由说了一遍。尊者听了,暗记在心,只候主人出会。少顷,郑齐出屋。见尊者师徒庄严相貌,不同凡僧,乃延人正厅堂上,叙问来历。尊者备细说了一番,却说到郑修身上,与那侵占他产的大户,纵还家僕继人后嗣的功果。郑齐便笑道:“功果之说,似有似无。且问师父,比如一人饑饿,为因无粟;一人饱足,乃是多金。得金易粟,怎教人不攫金?攫金换饱,怎便就无功果?”尊者笑道:“人人依施主这说,白昼所以有伤害之事,罪恶无端,何言功果?”郑齐问道:“功果可有报?罪恶可有应?”尊者不答,只合掌诵了一声:“善哉!善哉!”郑齐不能解,两眼却看着元通笑道:“长老合掌怎说善哉?我却莫解。”元通乃答道:“我师父已是明白说与施主了。”郑齐大笑起来,说道:“往常见僧道们说哑谜、糊涂话,令人猜解,愚昧的解不来。”便磕头礼拜说:“长老师父度化他了,他哪里知道都是他暗里起发布施的行头。”只这一句,尊者就答应道:“施主,这讲道理说糊涂,虽是闇昧,比那闇昧使心、用奸骗人的,大不相同。”郑齐道:“闇昧使心,怎幺不同?”尊者道:“施主备细问小徒自知。”郑齐乃问元通。元通答道:“使心闇昧在冥间,报应昭彰在世上。小僧有几句三字语,施主须听。”郑齐道:“小师父,你说来我听。”元通乃说道:“施主,小僧随便说,你莫怪和尚家多口饶舌。”郑齐道:“任小师父饶舌。”元通乃说道:
漫饶舌,三字劝,愿仁人,端正念。富休奢,贵休僭,势毋骄,贫毋怨。德莫忘,爱莫恋。创业勤,处家俭。禁邪私,谨灾患。若瞒心,将人骗,财货侵,田产占,起奸谋,暗里算,天不高,举头见;神不欺,目如电。自祸淫,必恶套。怎如心,一慈善。子子孙,永无间,高门楣,增福算。
元通说罢,郑齐忽然自忖道:“僧家说话,却也明白。若果有善恶报应,何苦我闇昧存心!”乃口中说道:“师父讲便讲的有理,只是人面不同,有如其心。我以善待人,人却不以好待我。俗语说得好:』虎无伤人意,人有伤虎心。”元通道:“毕竟人遭虎啖,哪曾有虎被人吞!”郑齐笑道:“人多食虎。”元通道:“虎不能逃人机阱,终是猎家食。猎家多是遇着大虫,却也放它不过。”郑齐道:“解脱何如?”元通道:“不如莫生机阱。”两个辩难了半晌。郑齐心地觉明,便道:“小子且留二位师父在舍;多住几日,愿闻教诲。”当下家僕摆出素斋,款待师徒,收拾静室留住。
却说郑齐心里要串同雨里雾这一伙人,阻截商客,被元通一番三字劝语,开明了他心意,自想道:“我生平侵占人田产,谋骗人钱财,虽然积累富饶,叵奈尚无子嗣。”又想:“和尚在哥哥郑修家,说那纵放家僕、不绝人后的子孙蕃衍,我今日却又暗算商客,天理何在?”这心肠想便想的端正了,只是三心二意,善根还不坚固。一面且不行暗约串同之计,一面且徘徊睡卧之间。这夜就做了一梦,明明梦中见他亡过祖父,托梦叫道:“郑齐,你恶满灾殃大至,何不勇往遵奉僧言,急早回心莹白,广修方便善事,不但免堕轮回,必且后接荣昌。”郑齐听得“后接荣昌”四字,便想起自家六旬尚无子嗣,一念动了善心,道:“谨领梦中之言。”早起安排饭食,请客商人屋内,写了数字帖儿,付与商客道:“过关若遇强梁,此帖必能解救。”众商接帖,吃了饭食,辞谢方行。只见那诵经商客忙忙入屋,到静室中来谢尊者,说道:“夜于梦中见一僧人,持一卷经授我道:『勿间诵念之功,自有风波不扰,虎豹强梁不加害之报。』暗想得过此关,却要借赖师父之力。”尊者与元通以好言回答,这众客方才欣然而去。众商客辞别时,郑齐又叮咛附耳几句,明说“莫忘了简帖中话。”商客谢了又谢。却是何说,下回自晓。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凶党回心因善解 牛童正念转轮回
话说郑齐听了元通三字善言,感动良心,丢开奸计,写了一个帖儿,付与商客过关。商客谢他礼物,一毫也不受,临行耳边仍与他说几句附耳低言。这商客持着帖子,大着胆儿,行到关前。只见把关的说道:“客商们过关须要小心些,我这地方却有不良之人乘黑剪逕。”商客听了,口里答谢,心里惊怕。那吃斋的客商,口里咕咕哝哝只念着佛。众人走过关来,天色黄昏,正欲前奔宿店,只见深林里走出几个人来,一个丢瓶,一个掷索,一个打砖石,一个开口叫道:“走路的,好生看家伙!”商客把眼一看,只道是枪刀棍棒,却原来这样家伙。心里虽然不比器械惊人,却又不知这家伙怎样厉害。只见那家伙,套的套,拴的拴,打的打,把客商行囊抢去,却丢下这客商在僻路之中,奔店又远,退走又迟,只得坐在深林地下。这几个人抢了行囊回到家里,开了一看,只见一纸简帖儿,却是写与赛新园的。上写着:“今有客亲眷过关,其中有一商人修善,感动高僧神力警戒,小子已回心向善,道兄可方便这商客过关,日下商僧过关,再图面谢。”这几个人,却就是雨里雾等等,见了书简是郑齐的,乃道:“癡客如何不当面说出郑姓亲眷?既是有来历,便将行囊仍包封起来,送到林间,付与众商,叫他往大道去罢。”
却说众商得了行囊货物,心喜神欢。他怎的不说出郑齐名姓?只因郑齐临行,附耳叫他不要提名道姓,使众各争夺行李,所以商客不言,反得方便过关。虽然是郑齐的方便,却感激长老功德。毕竟是商中一人诵经的报应。诟人有四句五言赞歎灵异。
莫异诵经文,纸上空聒聒。
善念到灵通,神哉诸恶化。
却说郑齐方便了众商客过关前去,留着尊者师徒,在家敬奉斋供,诵唸经文,忏悔平日过恶。尊者要辞行,郑齐道:“家兄处师父也多住旬日,小子处便求多住几朝,未为不可。只是亵慢高贤,得罪得罪。”尊者称谢。一日,与元通到村乡善信人家,课诵经忏,归来天晚,只见远远有几个人,来的气燄兇恶。尊者乃向元通道:“天色夜晚,前面人来的气燄不良,多是关前截路剪逕之辈,我与你当迴避。”元通道:“此地都说不良的多,弟子与师父也不当夜晚归来。”尊者道:“为人功课,须当尽心。完了斋醮法事,岂有为天晚路遥,便怠慢简略善事?”乃与元通避于深林大树之后偷看。那几个人手执着兇器,口里骂的却是郑齐侵占他田地,欺厚他弟男。怒气冲冲,要去报仇。这几人前走,后边却跟随着许多兇暴恶怪,那形状真是怕人!尊者向元通悄悄说道:“善哉!善哉!徒弟,你看做歹事的凶徒,后边就跟着些兇恶。”元通答道:“师父,这兇恶既去害郑齐施主,我们当去救护他。”尊者道:“出家人如何救护?手不能格猛,身不带寸铁,郑施主恶结日久,劝化已迟。况这兇恶不可近,万一迁怒我们,反为无益。我这几日见商客去后,郑施主面色光彩,觉似有些善念感发,定然不招兇恶。你与我且歇息深林,听这究竟。”元通领了尊者之言,虽打坐林中,却也心神不静。怎似尊者,如常入定,跏跌而坐。却说这兇人持械直奔郑齐家来,要把郑齐快心泄忿。恰好走至大门前面,只见他家门首两个勇猛大将,顶盔贯甲,把住门口。这几人看见,吓了一惊。只见那两个大将怒眼环睁,虎鬚倒插,若有吞牛食虎之状,宛然天丁力士之形。众人心怕起来,说道:“郑家如何有人防範我们?想是他平日结交的好汉。”及抬头望上一看,又见他房屋上,祥光瑞气蒸蒸现出,都在那尊者静室之处。内中就有一个计较道:“列位且不消动手打进他门,闻他近日留着路过僧人在家修善,这祥光是僧人卧房。又闻道僧人有手段法术,万一弄出事来,非但不能报仇,恐反害己。”众人也有见大将怕的,也有听闻僧人手段的。既说到僧人身上,便也有悔心要做好事的。一时各相息忿,道:“且回家去,再作计较。”众人回到深林前过,这元通哪里打坐,只在林前窥探。忽然众凶回来,元通忙入树后偷看。只见众人头顶上祥光烁烁,后面却跟着些善眉善眼福神,待那起人过去,乃走到尊者前。恰好尊者也出静,元通乃问道:“师父,方才徒弟见那起人都回来,后边跟随,不是前边兇暴恶怪,都换了善相福神。又听得他内中说道:『郑齐家门前有防守的顶盔贯甲大将,房屋上有腾起的瑞气祥云。』这是怎说?”尊者微微笑道:“这就是解也。只是解便解了,还要费我们一片苦心,方能成就他无穷的功德。”元通问道:“师父一片苦心,却是师父开度的美意,无穷的功德。却是怎说?”尊者随说了四句偈语道:
天地无穷尽,善根无了期。
人能常固守,叶底又生枝。
元通觉悟。当时天渐明亮,师徒乃回郑齐静室。此时郑齐尚寝未起,只见郑家一牛童走出屋来,向尊者说道:“师父,我有一件事情,敢请师父去看。”尊者问道:“何事?”牛童道:“事却在灵通关前一座破庵堂内,请师父去看。”尊者道:“有事便讲。”牛童哪里肯讲,只要尊者同去看。尊者见他意专,却又是庵堂内事,便叫元通同他去。元通同牛童到得破庵堂前,只见庵久颓倾殿塌,圣像风雨淋漓毁坏。牛童便向元通说道:“师父,小子别无他说,只因往日放牛,遇雨躲避这殿中,见雨淋圣像,小于不忍,发了个心愿,欲修理这殿,装塑圣像。叵奈无有钱财,意欲烦师父们转说知主人,把一二年放牛的工银先借出,修理这一件事情。”元通听了牛童此话,合掌向圣像念一声“弥陀”,满口应承,回见尊者,备说这一件事情。师徒歎道:“一个村野牛童小子,起这一片善心,乡村多少富室大户,偏无一人动念。”乃随候郑齐出屋,相见了。郑齐问道:“二位师父,昨日归来天晚,却在何处经宿?”尊者答道:“便是昨夜归来天晚,昏暗难行。贫僧师徒,只得在深林打坐,天明方来。”郑齐道:“深林恐有蛇虫虎豹,师父们不当住此。”尊者笑道:“贫僧出家人,随所住处常安。但只有一件奇怪事情,小徒于黑夜间,见有数人,各执兇器,口称报仇,往林边过去复来。小徒见这数人去时,身后有许多兇恶邪怪随着,回来便换了许多福善人形。这人却是何处行兇,要报哪个仇恨?贫僧想:这兇人去时一种恶意,便是一种恶报的怪孽;回来时必是事未曾遂,悔心发萌,便是一种福善随身。但不知贵村乡,谁与人仇?谁存恶念?老施主若知些缘由,也当暗行劝解,免教积忿,生出这种根因,不但后悔已迟,且于阴功亦损。”郑齐听了,浑身冷汗交流,一心小鹿儿乱撞,便道:“半夜犬吠,想是此因。”半日沉吟,乃向尊者前稽首,说道:“实不瞒师父,此事情亦几乎弄出。明明夜梦祖先说道:『不遇二位师尊,此恶怎解?』却实实是小子平日中了些恶毒与前村这几家人也。但此事如何化解,望师父指教个良策。”尊者道:“语云:『一善能解百恶』。施主但行一善事,自然化解。试想你平日,与你结仇的何事?怀忿的何人?天地间,财产容易得,便亏欠了些微,也是小失,万一伤损了心术,占夺了人便宜,弄出恶报,为害不小。”郑齐点头说道:“而今而后,小子知过随改。”元通乃开口说:“施主,如今却有一件事情,要施主慨然行去。”郑齐问道:“甚事要小子行去?莫不是有甚缘要化?小子一一奉承。”元通就把牛童的心肠说出来。郑齐慨然道:“这个愚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