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恨海沉冤录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9921 [book_dec]收录向恺然所著短篇小说八篇:《无名之英雄》、《孙禄堂》、《快婿断指》、《无锡老二》、《鬎福生》、《黑猫与奇案》、《岳麓书院之狐异》、《恨海沉冤录》。在前清光绪二十五六年之间,湖南因有谭嗣同、唐才常等一班豪杰之士讲求新学,设立时务学堂,湖南的风气为之一变。就是乡村里的蒙馆先生教学生,也不似从前专教《四书味根录》,做破承题、起讲了,也和学校里一般的有地理,有历史,有算学,有国文,分科教授。不过蒙馆先生的知识有限。外国语言文学,以及几何、化学等专门学问固然是没有,便是算学、地理,也只能拿着《数理精蕴》和《方舆纪要》等书,拣自己看得懂的说给学生听罢了。 [book_img]Z_14168.jpg [book_title]无名之英雄 在前清光绪二十五六年之间,湖南因有谭嗣同、唐才常等一班豪杰之士讲求新学,设立时务学堂,湖南的风气为之一变。就是乡村里的蒙馆先生教学生,也不似从前专教《四书味根录》,做破承题、起讲了,也和学校里一般的有地理,有历史,有算学,有国文,分科教授。不过蒙馆先生的知识有限。外国语言文学,以及几何、化学等专门学问固然是没有,便是算学、地理,也只能拿着《数理精蕴》和《方舆纪要》等书,拣自己看得懂的说给学生听罢了。虽说是一种徒具形式的教授,然使一般青年学子的脑筋中都知道有科学,知道八股文章无用,这效力就算很大了。 接着又有黄克强、刘揆一等一班豪杰之士出来,提倡革满清之命,创设黄汉会,罗致三湘七泽血性男子密谋起义。湖南的风气又为之一变。那时黄克强不名黄兴,也不字克强,原名黄轸,字瑾武。论到黄克强三个字,在民国元二年的时候,自然是驰名中外,只是在长沙一部分地方,还不及黄瑾武三个字的妇孺皆知。因黄瑾武从小喜练拳脚,体格更生得强壮,两膀很有些气力,性情又异常勇猛,最喜欢寻着有名的拳教师比赛。他比赢了,固是兴高采烈;就是打输了,他不但不觉得羞愧没有面子,反很诚挚恳切的与那比赢了的教师结交。有和他亲交的朋友,见他好勇斗狠,替他担心,怕他被武艺好的教师打伤,劝他不可再寻那些有名的教师比赛。他便笑道:“我也曾略事诗书,稍知养气之道,岂是好勇斗狠的人?只为要多物色真有能耐的人,为我将来的臂助。拳教师有大声名的不见得真有大本领,一般有纯盗虚声的,我既要为将来物色帮手,此时便不能不亲自试验试验。所以遇着武艺比我高的,我无不竭诚交欢他,就是武艺不及我的,也只要这人天性笃厚,胆大心雄,我也一般的做好朋友交结。”黄瑾武因从来抱着这种物色人才的心愿,日积月累,由比赛而结识的拳教师已不在少数了。 黄汉会一成立,所有曾经结识的拳教师都成了黄汉会的会员。每一个拳教师至少也有四五十个徒弟,如最著名的王福全、梁鉴铨、彭少和、林齐青等几个大教师,每人有几百个徒弟。这许多练武的壮年徒弟,由各人的师傅召集拢来,加入黄汉会,齐听黄瑾武一个人的指挥号令,这种潜势力也就不可轻侮了。从来湖南的拳教师都是各分各的地段,各收各的徒弟,彼此不相侵犯,也不相联络。拳教师中虽也有往来交结的,然大抵因私人的关系,或亲或邻,或是同门师兄弟,并不是为切磋技艺而相结合。自黄瑾武提倡革命,创设黄汉会,罗致无数拳教师当会员,不但革满清的命,也可算是拳术界的大革命。因黄瑾武存心借黄汉会这种结合,革除拳术家历来的门户积习,每开会一次,平江、浏阳、长沙、湘阴数县的拳术家都得共聚一堂。集合的目的是要一般拳术家各自回家乡扩充会务,招纳会员。然扩充会务招纳会员等事,是须待各自归家乡后实行的,在集会时候,只不过三言两语便已了事,余下的时间就大家研究拳脚,各人显出各人的看家本领给黄瑾武评判。黄瑾武生性阔达,没一点儿偏私之见,凡是入了黄汉会的人,无一个不是心悦诚服的推崇黄瑾武。 有许多世家子弟,因心中钦慕黄瑾武的原故,本来无心练武的,也要延聘一个拳教师来家,借练拳为名,谋与黄汉会中人接近联络。黄汉会才成立了几个月,文人学士素不齿数的拳术,陡然变成极热烈的流行品了。乡宦人家想结识黄瑾武的,办上等酒席敦请黄瑾武吃饭,必须几个拳教师作陪。酒至半酣,豪兴顿发,谈拳论掌,色舞眉飞。谈论到兴会淋漓的时候,便撤去杯盘搬开桌椅,腾出一块地方来,各教师扎衣的扎衣,捋袖的捋袖,或走一趟拳,或使一路棒。有时黄瑾武自己高兴起来,也解衣袒出两条粗壮无伦的胳膊,和这些教师较量几手,输赢都不当作一回事。 湘阴的世家子彭某,与黄瑾武家有些世谊。只因两家相隔有五六十里,过从甚稀,不曾和黄瑾武见过面。闻黄瑾武的名,也办了酒席,特地请黄瑾武赴宴。黄瑾武既蓄志要革满清政府的命,不仅极力去罗致会武艺的人,对于世家巨族的子弟,也无不尽力交欢。彭、黄两家又有世谊,自然一请便去。彭某知道瑾武的性格,也照例请了几个拳教师作陪。不过所请的几个教师,都没有惊人的本领,也没有赫赫的声名,瑾武一个也不曾会过。彭某是个很文弱的读书人,对于武艺全不懂得。就是请来作陪的几个教师,和彭某平日并无来往,不过因居处相近,彼此认识而已。在酒席上面,瑾武略与几个教师谈论了些练武功的话,即觉话不投机,懒得往下再谈拳脚了。 那时正是七月间天气,异常炎热。彭家的房屋宽大,七开间五进。酒席设在第五进的厅堂上,推瑾武巍然上坐。乡下的房屋,照例在白天都是将门敞开的,瑾武坐在首席,可一眼望到第一进的大门外面。彭家的厨房设在第二进的偏屋,上菜的须用木盘托着,从第三进中间直送上来。瑾武因懒得和那几个拳教师谈话,两眼不期然而然的向大门口望着,也并没注意看什么东西。忽见上菜的人双手托着木盘,从第二进的左边转出来。那人的身体很瘦小,年龄约有四十多岁,托着菜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三四个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孩,一个个笑嘻嘻的争着跳起来抢夺那人头上的包巾。那人并不回头反顾,只将头或偏左些儿或偏右些儿的躲闪。小孩直跟到过了第三进的中门,恐怕被厅堂上的宾客看见,才停步不追了。然不肯退出去,闪开中门两边躲着,好像等候上菜人出来的一般。上菜的人将盘中菜在席上安放好了,即撤下半碗残菜,仍放在木盘里托将出去。瑾武这时便很注意看那几个小孩的举动了。上菜人走到第三进门外,几个小孩子果然又笑嘻嘻的一拥出来,左一把右一把,各举双手向那人头上乱抓。只见那人仿佛后脑上长着眼睛的样子,必待小孩的手将要沾着头巾了,才微微的避开一两分远近。左边有手来便向右边闪,右边有手来,便向前面闪,七八只手围住左、右、后三方乱抓,一次也不曾与头巾相碰,并且很安闲自在的走着。再看安放在席上的这碗菜,是一碗很满的汤,一点儿不曾泼出来。 瑾武看在眼里,不由得暗自吃惊道:“这东西倒像是个好手。若没有一点儿真实本领,绝不能这么从容自在。只是这么大热的天气,我们抖着头还嫌热,他为什么把头包着?这几个小孩去抢夺他的头巾,大约也是看了觉得奇怪。”瑾武这般想着,即向彭某问道:“刚才上菜来的这个人姓什么,是在府上当差的吗?”彭某笑道:“这个人姓马,据他说没有名字,排行第二,我们因他是个癞头,随口叫他马二癞子。去年腊月才由舍亲荐他到舍间听差。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大会伺候人。我因舍亲的情面却不过,只得留在舍间。小儿小侄在学堂里读书,早晚就差他接送。”瑾武摇头笑道:“据我看这人并不呆头呆脑,武艺倒像是个很高明的,不可轻视了他。”彭某哈哈笑道:“瑾武先生的眼力虽高,这回看马二癞子只怕看走了眼色。” 几个教师听瑾武说马二癞子的武艺高明,也都忍不住好笑。其中有一个素喜说刻薄话的教师笑道:“瑾武先生既看出马二的武艺高明,何不就请他到长沙去教武艺呢?”那时拳教师教拳的界限分得极严,越界传徒弟,非有过人的武艺不敢。而一般拳教师的习惯,对于外府外县的武艺,不问高低强弱,只有轻侮的,没有推崇的,人人有这种十分顽固的成见。曾入黄汉会的,经瑾武再四晓譬开导,才渐渐的将这种成见化除了些,然也不过在瑾武面前不露出此界彼疆的恶习罢了。这几个同席的教师都不曾和瑾武会过面,所以敢对瑾武这么说,瑾武听了,绝不踌躇的答道:“但怕他不肯到长沙去,若真肯去,是再好没有的了。”彭某道:“马二癞子如果会武艺,怎的不起厂子收徒弟,却求舍亲荐到我这里来当底下人呢?”刚说到这里,马二癞子又托了一碗菜走上来。瑾武看他背后,已不见那几个小孩跟着了。彭某等马二上好了菜,即叫住问道:“黄大老爷的眼力素好,他说已看出你有很好的武艺,究竟怎样,你实在会武艺吗?不要隐瞒,黄大老爷是最喜提拔会武艺的。”马二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气,嗫嚅了半晌才答道:“不敢。马二实在不会武艺。”鼓某望着瑾武笑道:“是不是呆头呆脑呢?这也有什么不敢的?只看他这痨病鬼的模样,就可以知道绝不是会武艺的人。”瑾武也不回答,伸手向马二招着说道:“请过这边来,我有话问你。”马二很瑟缩的一步一步挨到瑾武跟前。几个教师见了马二这种瑟缩不堪的神情,都掉过脸去匿笑。瑾武也不作理会,和颜悦色的对马二说道:“你不用在我跟前隐瞒,再说不会武艺的话。我虽没有力量能提拔人,然望人家提拔的断不是人物,我便有提拔他的力量,也绝不提拔。男子汉应该自己立志做一番事业,不过事业越大,越不是一二人的力量所能做到,因此想做大事业,便不能不随地物色人才。人才的种类很多,就得看这人想做哪一类的事业,便着手物色哪一类的人才。我于今所欲物色的就是会武艺有气魄的男子。你的武艺我已看出来了,很想带你出门做我的帮手。无缘无故的何必似这么隐瞒呢?”马二听瑾武说得这般恳切,精神似乎振作了一点儿,带着笑容说道:“久闻黄大老爷的名,都说武艺了得。马二在少年的时候,虽曾瞎练了一会儿,只是近年来早已荒废得连模样都忘记了,如何敢在黄大老爷跟前说会武艺的话。”瑾武笑道:“这些客气话都用不着说。你我都不靠武艺卖钱糊口,高兴练多练,不高兴练少练,好坏都不关事。你也不容易遇着我,我在旁处也遇不着你,走一趟拳给我瞧瞧罢。”说着立起身来。马二连连说道:“不敢,不敢。”瑾武哪里肯依,定要马二走一趟。 彭某和几个教师见马二已承认少年时候练过拳,便也跟着瑾武催促。马二被众人逼迫得没奈何,只得对瑾武道:“马二的拳脚,确已多年不曾用功,荒疏得不成话了,随便做点儿小玩意,求黄大老爷指教罢。”彭某不待瑾武开口,即向马二问道:“你有什么小玩意,且先做出来再说。若黄大老爷看了不称意,还是要你打拳的。”马二应了一声是。回头对几个教师拱手笑道:“诸位都是成名的好手,既是诸位要我献丑,我的丑献过之后,就得请诸位也脱衣玩玩。”几个教师因想看马二究竟有什么武艺,各人都是自负不凡的,欣然同声答应马二道:“你玩过了,我们自然都陪你玩几下给黄大老爷看。”马二望着桌上的酒菜踌躇道:“菜还没有上完,请黄大老爷用过了饭再玩好么?”瑾武连忙摇手道:“我已吃饱了,最好玩一会儿再吃。天气大热,饭菜都是冷了的好吃。你只说你的小玩意要怎生玩法,就在这地方能玩么?”马二点头道:“随便什么地方都使得。”说着解开了上身的衣钮道:“恕马二放肆。”一面说一面脱去了衣,露出枯瘦如柴的身体。瑾武的眼睛快,刚脱下衣服,已看出他身上及两膀的皮肤不住的上下颤动,和牛马被蚊虱咬着的时候一样,不由得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好道:“内家功夫做到这一步,我平生才第一次见着。”几个教师听得瑾武这般称赞,都莫名其妙,呆呆的望着马二。见马二亸着两条枯枝也似的胳膊,不言不动,就和没事人一样。那个喜说刻薄话的教师忍不住问道:“什么内家功夫在哪里,怎不玩出来给大家看看呢?”马二笑嘻嘻的说道:“内家功夫就是皮肉以内的功夫,在外面看不见的。你们要看须用手来摸才得明白。”那教师真个伸手来摸,手掌一着皮肤,好像摸着了什么毒蛇恶物似的,吓得连忙退缩,两眼只管望着摸的所在发怔。旁边的教师觉得奇怪,忙问什么缘故。那教师道:“不知是什么缘故,仿佛有一只老鼠躲在皮肤里面向我掌心里跳起来,你们大家摸摸看。”这几个教师将信将疑的,都伸手来摸马二,不约而同的说道:“好硬的皮肉。”马二笑道:“硬有什么用处,我正愁不得软呢。”那个教师问道:“这就是你的小玩意吗?”马二道:“不错,就是这点儿玩意。”教师望着他同伙做出轻视的样子说道:“这不过玩给小孩子看的把戏,用处果是没有什么用处。”马二笑道:“没用的话却有几等说法。是做内家功夫的人可以说我越硬越没用,像你们做外家功夫的只怕求我这样硬还不可得呢。我这种把戏,连小孩子都不愿意看,只可以欺骗外行。因为你们几位是当外行教师的,才不妨拿出来卖弄卖弄,对黄大老爷我就不敢了。”几个教师登时气变了颜色问道:“你何以见得我们是外行?不要太欺人过甚了。我们倒不相信你这个内行,你敢和我们动手么?”说时盘辫尾的盘辫尾,捋衣袖的捋衣袖,一个个气得面红耳赤,简直要和马二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彭某是个文弱书生,全不懂武艺,并不知道马二如何开罪了教师,不好怎生劝解。瑾武有心想看马二的手段,故意张开两条胳膊,用身体挡住几个教师道:“天气太热,不可动手动脚。并且内外家不同道,真个动起手来,我说句你们不要多心的话,做外家功夫的十九吃亏。你们都在此地当教师,好不容易收一厂徒弟,跌倒一跤在他手里,面子上太过不去,不如忍气装做没听得,免得吃他的眼前亏。”教师听了瑾武这类劝架的话,虽明知是有意挑怒,然毕竟没有这大的容量,一个个气得摩拳擦掌,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们本来都是外行,他既自称内行,我们应该向他请教。”马二初时神气很安静,一听瑾武劝架的话,忽然现出惧怯的样子来,连忙穿好了衣服,向教师辩白道:“练武艺原有内家、外家的分别,几千年来如此,并不是我分别出来的。你们是练外家的,不能由我说成内家;我是练内家的,也不能由你们说成外家。我的功夫只可欺骗外行的这句话,是实在话,并非欺人之谈。你们何必生气呢?做内家功夫的人,照例称做外家功夫的为外行。”教师见马二说话的态度变软了,益发忿怒不堪,定要和马二见个高下。彭某恐怕打出乱子来,一面斥责马二,一面向教师劝慰。教师摇手说道:“这不干你彭府的事,我们不管什么内家外家,他既夸口可以欺骗我们外行教师,我们不能不向他领教,看他如何欺骗。”教师的气焰越说越高,马二便越说越软弱。说来说去,教师定要马二叩头认罪才肯罢休。马二说话虽显得软弱,然休说教他叩头办不到,就是教他说一句认罪的话也不肯说,弄得酒席都没有人上座吃喝了。 两方相持了大半日,瑾武也气忿起来了,正色向马二说道:“你既始终不肯和人交手,便不应出语伤人。你瞧不起外家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哪怕就死在外家手里也得坚持到底。为什么顷刻之间,前后俨然两人呢?可是作怪!”马二被瑾武这几句话激得陡然奋兴起来,挺身走到几个教师中间立着说道:“你们以为我不肯动手是怕了你们么?我尽管立着不动不回手,听凭你们怎生打法,打痛了我,打伤了我,就算是你们的本领。到那时不要说教我叩头,就要砍下我这颗头来,也算不了一回事,我绝没有半点儿含糊。”马二这么一来倒把几个教师惊得怔住了。瑾武便在旁催促道:“要打就动手吧。”教师握着铁锤也似的拳头问道:“他这样瘦弱的身体,不动不回手让我们打,拳脚无情,若是三拳两脚将他打死,这账将怎生算法?”瑾武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真在这里做梦啊!你们果能伤损他一根汗毛,不要他向你们认罪,我就愿意向你们认罪。”几个教师面面相觑了一会,忽问马二道:“你说听凭我们怎生打法,能让我们拿东西打么?”马二笑道:“刀枪棍棒,听你们的便。被你们杀死了,算是我的命短。” 有两个教师的腿上带了小插(六七寸长的小尖刀,刀把上有铁环,用时将大指套在环里握着,湖南人称这种刀为小插),一弯腰就拔了出来,顺手对准马二的腰胁刺去,马二只当没看见。刀尖刺在肋条骨上,这种硬地方,应该一戳一个窟窿,谁知刺上去就和刺在棉花包上一样,软不胜力。提起刀来看时,不但没戳成窟窿,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这教师同时举刀戳在马二大腿上,也一般的如戳在极柔软的东西上面。没有带刀的就是拳脚交下,并不见马二闪躲,不知怎的,一下一下都仿佛打在空处。直打得几个教师都惊疑的自愿停手,拳也打不下了,刀也戳不下了,马二才笑嘻嘻的问道:“你们打够了么?我说你们是外行不冤枉么?”问得几个教师满面羞惭,不好怎生回答,只得都吐舌摇头说道:“真是好硬功夫,教我们不能不佩服。”马二道:“你们到这时候说出来的还是外行话。你们要知道内家功夫是越软越好,若是硬工夫,早已被你们戳死了。”几个教师惭愧得不待终席就走了。 瑾武问马二道:“你有这种武艺,为什么自甘屈伏,在这里当底下人呢?”马二道:“除了当底下人没有旁的生路。”瑾武道:“像你这种武艺,就去考武,也不愁落人之后。”马二摇头道:“考武要重仪表,要练弓马,我都不行。学他们这些教师的样收徒弟教拳罢,一则有干例禁,二则我不耐烦教人,因此只有到有钱的人家当差,倒有闲时给我做做功夫。”瑾武问道:“你愿意跟随我出门么?”马二点头道:“黄大老爷是我的知己,我愿意伺候大老爷。”瑾武异常高兴,当下向彭某说明。彭某并不知道重视马二,从此马二就日夕跟随黄瑾武左右。 不到半年,就因黄汉会的关系,黄瑾武单身逃往日本。会中拳术家王福全和马二都被拿,下在长沙狱里。不久就服毒死在狱中,始终不曾供出同会一个人的名字。同会中人知道马二的,没人不叹息下泪。民国元年湖南建烈士祠,供奉各烈士的神主,惟马二无人知道他的名字,因此都称他为无名之英雄。 [book_title]孙禄堂 孙禄堂在拳术界的声名不减于李存义。论班辈,却比李存义晚一辈;论本领,据一般深知二公的拳术家评判,火候还在李存义之上。 孙禄堂原是专练八卦拳的,虽兼练形意拳,然功夫究不如八卦拳老辣。后来知道太极拳的妙用,在八卦、形意二拳之上,便改变趋向,专练太极拳。 从来拳术家肯下苦功的,大概要推孙禄堂为最。孙住的地方,离教他太极拳的师傅家中,有二百来里旱路。孙在家用功,每遇到疑难之处,自己思索不得,立时就动身到他师傅家去,决不因路远踌躇。他家清贫,总是裹一点儿干粮,在路上充饥。二百来里路一气走到,不在路上停歇。见着师傅把疑难之处解释明白了,又立时欣然归家,也不在师傅家停歇。在他心目中,看这来回四百来里路,直如平常人看三四里路一般容易。 他做功夫并不限定时间地点,随时随地都在用功,所以孙禄堂的武艺纯熟自然到了绝境。 他近年著了八卦拳学、形意拳学、太极拳学三部书,凡是研究这三种拳术的人,没有不拿他这三种书当参考资料的。他的声名,当初原只拳术界中人知道,自这三种书印行,声名就渐渐的扬溢了。 日本著名的柔道家坂原,在日本是很强的四段。闻了孙禄堂的名,又看了孙所著的书,特地从日本到北京来,拜访孙禄堂。孙禄堂殷勤接到家中款待,住了几日,略略做了点功夫给坂原看。坂原研究的是柔道,是两人对扭对搏的,像中国这种单独研练的拳术,坂原不曾研究过。因此孙禄堂虽演出些手法,坂原却看不出功夫的深浅来。见孙禄堂的体格并不魁梧,态度又很温雅,不像有多大气力的样子,以为是徒有虚名的。 坂原来访孙禄堂的目的,一不是崇拜英雄,二不是想研究中国的武艺,只是仗着自己的柔道在日本很享些声名,想凭着一身本领,到中国来出出风头。知道孙禄堂是当今中国拳术界负盛名的人,心想若能将孙禄堂打翻,声名在孙禄堂之下的拳术家,当然不敢出头露面,和他较量。他这一来在中国拳术界的风头,不出得十足了吗? 坂原非不知道日本的柔道,原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但他的心里以为围棋也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而日本围棋界四段的高部道平、濑越宪作,先后到中国来在中国围棋界里,风头出了个十足。以为中国围棋的程度如此,拳术的程度大约也差不多。坂原自己的艺术阶级,也和高部濑越一样是四段,所以敢抱定一个出风头的目的到中国来。加以见孙禄堂言不惊人,貌不动众,更觉得这回出风头的目的,有把握可以达到。 在孙家住过三五日之后,自以为看透了孙禄堂的本领,要和孙禄堂交手。孙禄堂是个生性诚笃的人,平常待人接物,十分谦虚有礼。坂原远道前来拜访,孙禄堂只认作一番崇拜自己的好意,绝对不疑心有将自己打倒,好借此扬名出风头的心思。在殷勤款待的这几日当中,只自己做功夫给坂原看,却不曾要求坂原显什么本领,忽见坂原要和自己交手,连忙谦逊道:“我从来不曾和人交过手,因为一则拳脚生疏,不愿意献丑;二则拳术是一类很凶的技艺,动手便难保不伤人或受伤,非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宜使用。先生过都越国到寒舍来,我正感念得很,岂可与先生动手动脚。我一点儿功夫已经做给先生看过几次了,更用不着真个交手。”坂原听禄堂这么推辞,疑心真是不愿意献丑。心里很高兴,面上却做出失望的样子说道:“我从敝国特地到这里来,所希望的就是先生肯赐教几手功夫。几日来虽承演了些手法给我看,但彼此不同道,看了仍不能领会,觉得与贵国普通知道拳术的人所奏演的,没有什么区别。若只图看看贵国拳术的模样,非但用不着到先生这里来,并用不着到贵国来。日本人当中也多有曾研究过贵国拳术的,教他们演给我看看就得咧,我尝听得说贵国的拳术家有句古话:‘动手见高低’,可见得拳术不动手是不能见高低的。”孙禄堂见坂原说话带些不相信自己的神气,只得说道:“不错,这句古话是有的,但是我并没有要和先生见高低的心思,所以这么说。”坂原即立起身来将上身的洋服,边脱边说道:“先生不要辜负我一番拜访的诚意。”孙禄堂到了这时分,知道再不能推托了。遂也起身拱手道:“我平生还不曾见过贵国的柔道,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法度,请先生不要存个决胜负的念头,可以解说给我听的所在,不妨互相交换,庶几彼此都能得着互相发明的好处。”孙禄堂说这话,确是出于诚心,而坂原听了不由得心中暗笑。 于是一宾一主,就在孙家一间很长的客厅里,交起手来。孙禄堂有十来个徒弟,都立在远远的看。坂原一心想把孙禄堂打跌,很凶猛的一步一步逼过去。孙禄堂确实不曾见过柔道的手法,存心要看出一个路数来,手手只略事招架。坂原逼进一步,便退后一步。坂原的身法手法,孙禄堂已看得了然了。知道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只须一出手,就能把坂原屈伏。但孙禄堂是个生性诚笃的人,忽转念坂原在他本国很有点声名,功夫做到四段,也不容易。我如将他打败,他将来回国颇不体面。他本好意的来拜访我,不可使他扫兴而去。孙禄堂这么一想,即一倒挫,退了五六尺远近。对坂原拱手道:“罢了,罢了,已领教过了,钦佩之至。”坂原因孙禄堂只有招架,不能回手,已存了个轻视的心思。此时见孙禄堂一步退了五六尺,背后离墙不过尺来远,没有再退一步的余地。孙禄堂只顾向前望着,他自己好像还不觉得的样子。不由得更暗暗欢喜起来,以为趁孙禄堂尚不觉得背后没有退步的时候,赶紧逼过去是个求胜的好机会,哪敢怠慢,故意发一声吼,使孙禄堂专注意前面,不暇反顾。只一蹿便到孙禄堂跟前,刚要施展柔道中极毒辣的手法,谁知孙禄堂见坂原不肯住手,反紧逼过来,已看出坂原不良的心事了。哪用得着什么退步,也容不得坂原施展,随手将坂原捞过来轻轻的向前一抛,只抛得坂原四体凌空,翻了一个跟头,才落下地来;并没有跌倒,仍是两脚着地,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时坂原所立的地方。离孙禄堂已有一丈四五尺远近。坂原这才大吃一惊。知道孙禄堂的本领,比自己不知要高强多少倍。自己一晌想出风头的心理,确是不度德不量力。心里并很感激孙禄堂,毫没有给他过不去的心思,定要跟着孙禄堂学拳。 孙禄堂因坂原是个日本人,素知日本人厉害。不问对于什么学术,都肯拼命的研究。若将太极等拳术传到日本去了,十年之后,中国的拳术家,绝不是日本拳术家的对手。不须二十年,也就要成今日两国围棋的现象了,决心不肯收坂原做徒弟。坂原见要求做徒弟不许,就再三的说,只要能学了刚才一抛丈四五尺远的那一手,也就罢了。孙禄堂笑道:“中国的拳术,须全体会了,才能分做一手一手的使用。专学那一手,是永远没有成功希望的。”坂原这才垂头丧气的回国去了。 [book_title]快婿断指 十五年前,上海一般长三堂子里面,只要这家的排场略为阔绰,姑娘略为时髦些儿的,房中多半悬挂一种字体略似瘗鹤铭的对联,或屏条,或横幅。对联每每用嵌字格,将这家时髦姑娘的名字嵌在上面。下款都是写着韦馘。 这韦馘在当时,无人不知道他是一个风流才子。人物既生得漂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又无所不能;更写得一手好指头书,能使人一点儿瞧不出是用指头写的。他本是一个贵家公子出身,兼有以上几种资格,当然在社会上能得着一大部分人的称道。堂子里能得着这般好资格的嫖客光顾,其欢迎热烈高到一百二十度,自不须说得。不过社会上一大部分人和堂子里时髦姑娘,都只知道韦馘是个富贵公子当中有才华的,却少有人知道他的武艺更在他文才之上呢! 他当少年时候,不但喜嫖,并且喜赌。他赌钱的本领不高,气魄倒是很大。因毕竟是个公子哥儿出身,不知道物力艰难,每赌得手滑的时候,一注输去几百几千。在旁人看了,替他摇头吐舌,而在他自己,毫不措意。有时赢上几百几千,他也只当是傥来之物,随手挥霍,可以于顷刻之间散一个干净。他平生最羡慕李白的人品才情,说千古有气魄的文人,就只李白一个,余子都碌碌不足齿数。 他原籍是广西,广西的民俗强悍,从来在西南各省之上。广西多山,而所有的山,又都生得嶒崚峻削,剔透玲珑。即不曾到过广西的人,只要读过柳柳州的文集,广西山水的好处,也就可以想像而得其大概了。不过广西山水的好处,在柳柳州生当太平的时候,就可以供文人的游览、词客的吟咏。自元明清以来,中原丧乱。有些儿抱负和能耐的人,不甘心屈服在异族专横之下,就利用这些山水幽深的地方,秘密团结志趣相同的人,为无形的割据。不奉政令,不纳赋税。历朝数百年来,在广西一省之内,像这一类的团结,可以说无地不有,无时不有。当时的官府,固然拿这一类团结的人,当强盗看待。便是本地一般驯懦的百姓,也习焉不察,跟着官府指这类人为强盗。于是广西的强盗,数百年来都是势力逼于全省。久而久之,绿林两个字,就成了这类人的专门头衔。便是这类人的自身,习久也忘了本来,也以绿林豪杰自命。既没了政治的思想、种族的观念,徒然恃强结合,违抗政令。本来要说不是强盗,也说不过去。并且有时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起来,和从来落草的强盗一般行径。官府不待说有保护地方治安的责任,但是广西的官府,对于这种责任是历来不肯完全担负的。就因为山水深幽,派兵剿捕这些绿林,想剿一个根株尽绝,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在一般心目中只知道想发财的官府,固然不肯劳神费力,干这样讨好百姓不讨好上司的笨事。即间有一两个肯在百姓身上着想的官儿,一鼓作气的提兵调将,捕剿绿林;然绿林在广西的势力,既是根深柢固,好容易说到去捕剿他们,军官一个不留神反被绿林打得弃甲曳兵而走的事,倒是寻常得很。有了几次官军捕剿绿林的榜样,还有谁肯当这种呆子呢?做官的只求绿林不打劫到衙门里来,哪怕就在靠衙门的左邻右舍杀人放火,可以装聋作哑的时候,也就不闻不问的了。百姓既照例得不着官府的保护,迫于自卫,也只得将三村五寨的人团结起来,有钱的出钱购办些武器,体力强壮的操练些武艺,是这么团结自卫。力量薄弱些儿的绿林,也就不敢来尝试了。因为有这种团结自卫的关系,民俗自然强悍起来。 韦馘生长在这种团体之中,又生成豪迈的性质,因少时就羡慕李白,所以于读书之外,并研究剑术。不过韦馘研究剑术目的不在和人较量,以故研究了好几年,不曾有一次向人表示过,外人也少有知道的。 做杭州运司的程群,是两榜出身,很有点学问。不知如何看见了韦馘的诗文,大加欣赏。知道韦馘还不曾定婚,程群有个女儿,也是生得秀外慧中,程群异常爱惜。从小就带在自己身边教读,十三四岁的时候,已是文学斐然了。女儿越好的,择婿越不容易。程群为这个女儿,到处留神物色快婿。 真是天成佳偶,恰巧遇了韦馘这种全才的人物。韦馘也知道程家小姐不是寻常闺秀可比,经程家一托人说合,韦家便答应了。只是程群的夫人觉得杭州离广西太远,自己女儿出嫁要行这远的道路,沿途不免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遂和程群商量,托媒人要求韦馘来杭州入赘。 这种要求,韦家当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于是韦馘便因入赘到了杭州。程群恐韦馘住在外面,招待难得周到,要韦馘径到运司衙门里住着,等候婚期。韦馘既是个生性豪迈的人,并不推辞。一到杭州,就直入运司衙门下榻。程群看了这样的女婿,心中自是十二分的快慰。因韦馘到杭州的时候,距离结婚的喜期还有十来日。程群恐怕这十来日当中,韦馘受新亲的拘束,不甚舒服,自己便不大和韦馘见面。特地指派了几个很漂亮的属员,专一陪伴韦馘消遣。 这几个受了程群指派的人,其招待韦馘之殷勤,是不消说的了。凡是韦馘所欢喜的玩意儿,无不曲意体贴,以求能得韦馘的欢心。就只一个嫖字,不敢引韦馘入胜。嫖以外的行乐方法,应有尽有。就中尤以赌为最厉害。韦馘初到时,还自己觉得是来入赘做新郎的,一切举动都很客气些儿。就是他生平最爱的赌博,从场下注,也不拿出平日在家乡豪赌的样子来。赌来赌去,赌到几日之后,渐渐的赌得忘形了,哪里再按纳得住性子。三百两一注,五百两一注,只图赌得痛快,什么也不知道顾虑。他身边带来的银钱,本也不少,然不论带了若干,如何能经得起他这般豪赌呢?他赌钱的手段,前面已说了,原不大高明,将带来做结婚时正项开支的银钱,泥砂也似的输了出去。一般奉命陪伴他的人,虽未必有想赢他钱的心思,然他正式输了出来,决没有无端退还给他的道理。韦馘是何等要强的人,也断然做不出要赢家退包的事。 这回韦馘赌到半夜,输到半夜。同赌的都以为韦馘手中还有钱,其实已是输得一干二净了。韦馘正做着宝官,同赌的压下的注不小,一边极轻,一边极重。韦馘存着侥幸的心思,暗揣开出轻门来便好了,不肯示弱将宝一手揭去。谁知赌神竟好像要韦馘坍台的一般,偏偏开出来的是重门。韦馘一时赔不出钱来,这才急了。但是生性要强的人始终不肯当着人示弱,即对同赌的说道:“请大家等一会,我去拿了钱就来。”说着,约计了一个数目,须四五百两银子。这些人不敢使韦馘为难,齐说不要紧,留到明日玩的时候再算罢。这时韦馘口里虽说去拿钱的话,然带来的钱既输光了,为人在客,一时又到哪里去拿钱呢?见这些人如此说,也只好就此下台,收拾安歇了。 一个人睡在床上,想起赌钱的情形,又是懊悔又是着急。懊悔是把带来做正用的钱输光了,喜期在即,不能着人去家乡赶钱;着急是该了赌博账,不还给人面子上过不去,越想越睡不着。思量我初到此地,除了这里以外,别无可以通融的亲友。岳父母虽是有钱,但我如何能丢这面子去向他开口。岳父母以外的人,更是不用说的了。韦馘想到这里不由得急得坐了起来。 猛然间心中一动,便得了一个计较。暗想我听说程家小姐甚是贤淑,我何不趁这时全衙门的人都睡着了,就去小姐房中要求她为我设法呢?她和我虽不曾成亲,然我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不能不替我设法顾面子,并决不至将我去要求她的事,向人泄露。韦馘自觉计算不差,即时更换了一套黑色的短衣服,施展出平生本领来,从窗眼里一跃上了屋檐,穿梁越脊,直到上房。寻着了小姐的闺闼,撬窗蹿了进去。将灯光剔亮,一手执灯,一手将绣帏撩起,轻轻唤了声小姐。程小姐正面朝里睡着,被唤得惊醒起来。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面生男子,立在床前。正待喊救,韦馘已急忙说道:“我是韦馘,请小姐不用惊怕。我夤夜到小姐这里来,自知无礼,只是有万不得已的事,不由我避嫌不来,望小姐原谅。”程小姐翻身坐起来,听说就是自己的未婚丈夫,看容貌听谈吐也能知道不是个来行强暴的人,惊怕的心虽立时减去了大半,然害羞的心也立时充分的发生了。照例低着头,红着脸,一句话也回答不出。韦馘紧接着说道:“详细情形,等到某日以后,再和小姐说明,此时来不及多说了。我今晚在这里和某某几人赌钱,把带来的用费都输光了。还该了某某四百两银子的账。要顾我自己和小姐的面子,势不能不从速还给人;又不能向别人去借,因此惟有到小姐这里来,小姐快替我设法。顾全这次的颜面。”程小姐听韦馘这么说,没奈何只得回答道:“我这房里所有的,仅有三百多两银子,要得急,只好拿首饰去凑。银子在那第三口皮箱里。”韦馘一看那皮箱有锁锁着,也来不及问程小姐讨钥匙,放下灯来走过去只一捻,锁便随手落了下来,开箱取出银两往怀中一揣。程小姐已从手腕上取下两副金镯,搁在床缘上。韦馘也拿起来揣了,将要踊身上屋,忽然又动了个念头,回身对程小姐说道:“求小姐不要以我这种行径过于无赖,搁在心里着急。我从此以后决不敢再赌钱了。小姐或者不相信我这话,以为靠不住,我留一件信物在小姐这里,好教小姐放心。”说完一口将左手的小指头咬了下来,血淋淋的放在桌上。那指头还在桌上跳了几跳。韦馘已一跃上了房屋,由原路回到自己房里,裹了伤指安歇。次日,换了金镯,归还赌账。从此果一生不再赌钱。 [book_title]无锡老二 有个无锡的朋友对我说,在几十年前,无锡有个著名的积贼,叫做“无锡老二”。这无锡老二生成一副做贼的头脑。 他父亲死得早,五六岁的时候就只跟着母亲度日。他家虽没有多大的财产,然母子俩人能勉强敷衍过活,只是他母亲不知道教育儿子的道理,只一味的溺爱。老二当六岁的时候,打着一双赤脚,在门外玩耍。那门口停着一副皮匠担儿,皮匠正坐在担儿旁边,替人补破鞋。老二乘皮匠不在意,用脚指夹着一个锥子,故意用一只脚来回跳着玩耍。普通小孩多喜用一只脚跳着走,皮匠自然不把他当一回事。老二跳了几步,便一路跳着回家,离开了皮匠的视线,才从脚指缝里,将锥子取出来,交给他母亲。他母亲问是怎生取得来的,老二把偷锥子时的情形述了一遍,他母亲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忙抚摸着老二的头夸奖道:“好孩子,真聪明,能用这么巧妙的方法,当着皮匠的面将皮匠的锥子偷来,居然能使皮匠不察觉。你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老二听了这番夸奖,自是得意非常。从此就一心一意的在这一类事情上做工夫,如用背黏贴人家晒的咸鱼,用屁股缝夹人家的鸡蛋之类,都是从老二小时候发明出来的小窃法。后来,老二年纪渐渐的长大,偷窃的本领也渐渐的增高,竟以做窃贼为生涯了。 有一夜,老二在人家墙壁上凿了一个窟窿,遂从窟窿里进了人家的卧室。两手在床上摸索,将要揭取这人被上所盖的衣服。不提防这人惊醒转来,知道有贼,伸手往被外一捞,恰好碰在老二的手上,一把就将老二的手拿住了,死死的握着,一面用脚踢醒同睡的老婆道:“快起来把灯点燃,我已拿住一个贼了。”这人的老婆从梦中听得自己丈夫说拿住了贼,惊得连忙翻身坐起来,用手去撩帐门,谁知也恰好碰在老二手上。老二情急智生,也顺手一把将这人老婆的手拿住,紧紧的牢握不放。这人的老婆想不到窃贼拿住自己的手,只道是自己的丈夫拿错了,便摆动着手说道:“你拿住我的手,教我怎生点灯呢?”老二在这时候,也将自己被拿的手摆动了几下。这人一时糊涂起来,以为是自己不曾醒得清楚,误将老婆的手当贼手拿了,忍不住松了手,笑道:“原来我拿住的是你的手么?”老二同时也将握这人老婆的手松了,这人老婆带气答道:“你发昏啊?不是我的手是谁的手?捏得我生痛。”老二已溜到了窟窿口,便带笑说道:“你两口子都发昏啊?不是我的手是谁的手?捏痛了不能怪我。”这人知道上了当,起来追时,老二已逃得远了。 老二因为机警、善于应变,在无锡犯案如山,竟没人能拿得着他。于是无锡老二的声名震惊遐迩,他手下的徒弟党羽也就不少了。 有一次老二跑到苏州去行窃,偷到一个巨绅人家。这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生得异常娇艳,老二偷进了这小姐的闺房,在灯光下见这小姐睡着如海棠带醉,陡起淫心,遂据强奸。这小姐从梦中惊醒,正待狂喊有贼,老二知道这家里人多,恐怕喊得大家起来,自己逃不出去,急用手捏住这小姐的咽喉,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哪有抵抗老二的能力,呼吸窒塞,没一会儿工夫便魂归离恨天了。老二原没有杀这小姐的心思,只是事已弄成了这一步,也有些儿觉得害怕,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连忙把这小姐的下衣剥掉,从箱上取下一把锁来,锁在这小姐不可示人之处,见案上有纸笔,提起笔来写了一张纸条粘在锁旁边。纸条上写着:“若要此锁开,须请老二来。” 老二自觉做的得意,出了巨绅家。这夜适下大雪,老二出来的时候,地下已有寸多深的雪了,半夜没人行走,一片白茫茫的雪上没一点儿痕迹。老二忽然心中一动,暗想不妙,不要被追的人照着脚迹跟上来,连忙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来,鞋跟朝前倒扎在脚上,尽夜走回无锡。 巨绅家到次早才发觉,报了官。前来勘验看了那纸条儿,果然怀疑不是无锡老二做的案,以为必是和老二有仇恨的人故意是这么陷害无锡老二的,及照雪上脚迹追寻,又见只有来的脚印没有去的脚印,更以为真犯尚在苏州,满苏州城搜捕遍了,哪里搜捕得着呢? 然老二既犯了这样重大的案件,虽凭一点儿诡计得免于一时,然他这种人决没有安分的时候,不久又犯了杀伤事主的案,究竟没有由他幸逃法网的道理,不过多费了些手脚毕竟将他拿着了。 这种重大罪犯在前清时候拿着了当然是砍头之罪。这日无锡老二行刑的时候,惊动了远近数十里以内的男女都来看热闹。此时老二的母亲已有七十多岁了,身体还很强健,见自己儿子要在苏州受死刑了,准备了些纸钱,哭哭啼啼的提到法场上来焚化。老二跪在法场上等刑,一眼看见他自己的亲娘来了,连忙呼道:“娘啊,你养育我一场,此后可得不着我的力了,我于今犯了法,死是应该的,我也没有什么不了的心事,只求娘解开衣把奶头给我衔一衔,我死了就瞑目。” 他娘见他这么要求自然不忍拂他的意,解开胸前的纽扣,露出ru头来给老二衔,老二衔住奶头,下死劲一口咬下来,只痛得他娘“哎呀”一声,指着老二哭骂道:“你这孽畜,临死还这么狠毒,将你娘咬得这样。”围着法场看的人也都骂老二太不是东西。 老二高声说道:“诸位不要骂我,我在五六岁的时候,用脚指缝偷皮匠的锥子,那时我娘若不夸赞我偷得好,说我有出息,我何至弄到今日这般下场。诸位今日看了我的榜样,可知道无理的溺爱儿子,便是害了儿子。” [book_title]鬎福生 常熟人没有不知道鬎福生的。鬎福生究竟姓什么,知道的却很少。因他是个鬎鬁头,名字叫做福生,所以一般人都顺口叫他鬎福生。他也不见怪,叫来叫去叫开了。于是常熟人只知道鬎福生,不知道鬎福生究竟姓什么。有不认识他的人,当面请教他的姓名,他总是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鬎福生便是我。”鬎福生虽则是有名的鬎鬁头,然头顶上并不是完全光溜溜的没有头发,不过稀稀朗朗的,仅能结成一条大指拇粗细的辫子罢了。 鬎福生家里没多的产业,世代务农。鬎福生天生的一副铜筋铁骨,从小见同乡的人练武艺,他也就跟着练武艺。他生性学一切的手艺都显得笨拙异常,任什么艺业学不会,惟有武艺,一学便会,并比较一般同学的都容易精巧。普通拳教师,寻常教徒弟三年五载还不能卒业;教鬎福生不过半年,就教不下去了。鬎福生的性情很和易,寻常拳教师带徒弟,徒弟只愁自己的本领打不过师傅,若打得过时,少有不打倒师傅,好自己得声名的。鬎福生却不然,尽管他自己的本领练得比师傅高强,断不肯与师傅认真交手。做他师傅的到了那时候,料知敌不过鬎福生了,多是自行告退。 鬎福生既是生性与武艺相近,差不多拿武艺当第二生命了,行止坐卧,无不是他练武艺的时候。和他同在一块儿练武的有六七个人,时常同在一块儿玩耍。 常熟彭家桥是一道有名的大石桥。桥下的河流很急,桥身离河面有一丈多高下。小船走桥下经过,可以不将船桅眠倒。那桥宽足有两丈。鬎福生当二十多岁的时候,最喜干顽皮的事,一面自己操练武功,一面使人惊骇。每每爬上一株枝叶最繁盛的树,拣极高的一根桠枝,仰面朝天睡在枝上。等到有人打树底下经过的时候,猛然一个翻身跌落下来,刚刚跌在这人面前二三尺远近,把这人吓一大跳,他却行所无事地立起身来走了。似这么干了多少次,把远近的人都弄得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他就改变方法,和几个同练武的伙伴商量道:“陆地上的人于今都不怕我吓了,我打算改了吓水里的人。”同伙问道:“水里的人将怎生去吓他们呢?”鬎福生道:“我有办法,不过我一个人不行,得你们帮着我干。你们站在彭家桥上,将我的辫子握牢,我的身体悬空吊着。你们只紧紧的握住不动。我自会打秋千也似的晃荡起来。等到河里的船走桥底下经过,船头已到了桥那边,你们一面吆喝着,一面听我用暗号打招呼。我的暗号一发出来,你们赶紧把手一松,我趁势翻一个跟斗,跌落在下面船头上,怕不把船上的人吓他一个半死啊!”同伙的踌蹰道:“这把戏好是好,只怕太险了些。你说等船头已到了桥那边,我们才松手,你要跌落在船头上,不是一个跟头也跟在半空翻到桥那边吗?”鬎福生点头道:“自然要那么才有趣,才能吓倒人。若就这么跌落下去,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个跟斗翻到桥那边很容易,所难的就在你们松手须松的得劲,我才好趁势翻过去。所以你们一面打着吆喝得一面细听我的暗号。这把戏一点儿不险,比从树上翻下来还要稳当些。即算弄得不好,一下不曾正正的落到人船头,掉在河里,有什么要紧。” 他这几个同伙的顽皮的程度,也和他差不多。听这种吓人的新奇方法,当然没有不赞成的道理,于是就依着鬎福生的计划。终日在彭家桥上,惊吓往来的船户。鬎福生的辫子既只有大指拇粗细,就凭这一点儿粗细的辫子,将鬎福生的伟大躯体吊起来,更要打秋千似的来回荡动,打桥底下经过的船只看了这情形,自免不了要代鬎福生担心。恐怕那条小辫子一断,或在桥上握住小辫子的人一个站立不牢,这一跤掼下来,怕不掼个半死。谁也想不到鬎福生正是有意要掼跌下去。鬎福生每次掼到人船头上,无不把船上的人吓得惊慌失措的,都以为这下子不得了,船上要遭人命了。及至大家赶到船头来扶鬎福生时,鬎福生已就地一滚,翻身钻进河里去了。江河中不比陆地,陆地不当要道的所在,所来往的多是近处人。曾受过鬎福生从树枝上跌下来的惊吓的,宣传的不远。后来经三江五湖的船户一宣传,鬎福生三个字知道的人便日渐增多了。然鬎福生并非有意沽名,只是生成的顽皮性质罢了。 是这么闹了半年几个月,鬎福生又觉得闹厌了,就是几个同伙的人也各人因各人的生活问题,渐渐的不能聚在一块儿顽皮了。鬎福生孤冷冷的一个人,就请石匠造了几把大大小小的石锁,每日独自在大门前草地上用手抓住石锁,尽力向空投去。落下来又用手抓住,不使落地。石锁最小的五十斤,最大的三百斤。凡事熟能生巧,投石锁原是个极笨的方法,而鬎福生只因练习的时间长远,竟练出一身的解数来。能将百多斤的石锁,手抛脚接,头撞肩承。抛球也似的抛得浑身乱转,使立在旁边看的人没一个不替他胆战心惊。 这日鬎福生正在抛石锁的时候,好几个看的当中,忽有一个背驮包裹的大汉,冷笑了一声说道:“鬎福生的本领就只会这个吗?嗄,这有限啊!”鬎福生听居然有人敢当面讥嘲他,连忙停了手,看那大汉生得浓眉大眼,脸肉横生,身上短衣贴肉,脚穿麻绊草鞋,头戴翻边草帽,背上驮一个黄色包袱,就是完全不懂得武艺的人看了,也可以断定这汉子是个很强霸的人。鬎福生一见,便知道是在江湖上求师访友,闻自己的名前来探看的。随将手中百二十斤的石锁举起来掼将过去,口里说了句:“看你的!”只见那大汉不慌不忙的一伸手便将石锁接住了。鬎福生心想这东西能接得住我的石锁,本领也就可观的了,倒得显点儿真才实学给他瞧瞧。心里正如此思量着,大汉已举石锁迎头劈过来,比流星还快。鬎福生自料这一锁难受,疾忙使出他自己平生最得意的旋风扫腿来,将头一低,一个旋风扫腿扫了两丈多远。大汉立不住脚,被扫得掼了一个跟斗。跳起来向鬎福生拱手,连说了几声佩服,扬长而去。自后再没有敢来动手的了。 那时有个姓张的统领,驻扎常熟。军纪极坏。张统领本人,更是无恶不作。张统领年纪四十多岁,最会骑马,不问什么劣马,张统领无不一骑便服。派人四处打听,只看哪家养了好马,总得千方百计弄到他营里来。有时连鞍辔都不要,就骑着光背马,东冲西突,附近的禾苗菽麦,时常被张统领的马践踏得颗粒无收。老人小孩在路上躲闪不及,被马冲倒在地,或轻伤或因伤致命的,也不知有过多少。张统领骑马冲倒了人,不但不停马,连正眼也不看一看,两腿一紧,追风逐电一般的去了。一个统领的威势,在一般小百姓看了,当然都觉得大的了不得,谁敢不忍气吞声的,自认晦气呢? 这日张统领独自骑了一匹新得来的青马,一个趟子放了六十多里。归途缓缓的行走,正走到一所茅屋的门口,忽然从门里跳出一只大花狗来,那狗极猛恶,蹿到马跟前,在马的前腿上咬了一口。马负痛将前腿一起,只后腿着地,身体竖起来。张统领一则因放了六十多里路的趟子,有些疲乏;二则不提防有这般大胆的狗,竟敢咬统领的马。来不及使劲已被掀下了马,并肘膝都跌破了皮。张统领这一气真非同小可,跳起来拔出腰间所佩带的马刀,满拟一刀将那狗砍死。只是那狗自咬过了那一口之后,好像自知犯了罪似的,早已亸着尾巴跑的不知去向了。张统领看那马的前腿,被狗咬破了一大块皮毛,流出血来,更是怒不可遏。提刀冲进茅屋,恨不得杀死那狗的主人。无奈冲进门,一个人也没有,只一个才周岁的小孩子,睡在摇篮里面。张统领恨极了,也不暇思索,竟提起刀来对准那全无知识的小孩,就是一刀劈下。可怜那小孩还在襁褓之中,便做了刀头之鬼,连一声都不曾哭出。张统领劈死了摇篮中小孩,看了那种手足乱动的惨状,不由得天良发现,顿时后悔起来。然小孩既经劈死,后悔有什么用处。当下不敢停留,恐怕小孩的父母出来,难以脱身。连忙退出门外,才一跃上马背,打算如飞逃走。一听不好了,门里已发出了哭声。接着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面哭喊,一面追了出来。张统领到这时哪敢迟疑,就用刀背在马臀上拍了两下,头也不回的飞跑。耳里听得那妇人紧跟着马后,边追边哭。张统领一口气逃了四五里,才渐渐的不闻着哭声了。张统领回营后,打发心腹人去那茅屋探听消息,才知道那小孩的父亲,已有了五十多岁。前妻死了,没有儿女,续弦娶了个三十多岁的寡妇,才生了这个儿子。看得比什么珍宝还爱惜,从来抱着不离手,便是睡了,也有他母亲在旁边守着的。这日也是合当要死在张统领手里,小孩的母亲原是守在摇篮旁边的,恰好不前不后,在张统领走门口经过的时候,忽然肚子痛起身到里面房间大解。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乱子闹出来。及在马桶上听得外面有奇怪的响声,急曳起裤子出来看时,小孩已被劈得鲜血淋漓,死在摇篮里。一个妇人如何赶得上一匹马,小孩的父亲又不在家,那妇人拼命追了一会,见越追越隔离得远了,心里痛恨到了极处,见路旁有一口塘,塘里满塘清水,便往水里一扑,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但是这妇人却命不该绝,被一个在山里砍柴的汉子看见了,下塘将妇人救了起来,送回那茅屋。小孩的父亲回家,看了这惨痛情形,也急得寻死觅活。地方上人都知道是张统领下的毒手,多主张告状。张统领倒有点儿过不去,拿了些银子出来,托人连劝带吓。小孩的父母都是安分怕事的驯良百姓,只得忍痛罢休。张统领自以为安然无事了,每日仍是骑着马,到处横行。 不料这消息传到鬎福生的耳里,两眼都气得裂开了。咬牙切齿的恨道:“朝廷用这种比强盗还狠毒的统兵官,驻扎我常熟,我常熟的人都死绝了吗?”鬎福生知道张统领每日必骑马走彭家桥经过,就独自立在彭家桥等候。等不多时,果见张统领骑着一匹十分雄骏的枣骝马,腾云驾雾一般的卷将过来。相隔还有里多路,就隐隐听得鸾铃声响。那彭家桥的桥身,比两头的道路高七八尺,桥两端有石级上下。鬎福生平日常见张统领骑马过那桥的时候,总是远远的加上一鞭,从桥底下一步便要蹿上桥身。从桥身也是一步蹿下这面桥底去。素来不肯一步一步从石级上下的。鬎福生故意立在张统领来这方面的石级中间,装做极安闲的样子,望着河里。听得张统领一路大叫着闪开,越近越叫的急。鬎福生只当没听得。张统领哪肯将马勒住,只略偏点儿,仍想照例一步蹿上桥身。鬎福生的身手真快,乘那马在四脚腾空的时候,一伸手就抢住了嚼环,只把手向下一沉,那马便随手落下。因石级不比平坦的地方,那马又吃不住鬎福生的神力,落地就倒在石级上。张统领毕竟是个武将,有些胆量,虽是突然遇了这意外,并不惊慌。马落地的时分,早已拔出腰刀,顺手朝鬎福生劈头砍下。鬎福生叫声来得好,左腿一起,已将腰刀踢得飞下河里去了。一手便把张统领抓下马来,赶到桥上,一脚点住胸脯,指着张统领的脸骂道:“你做一个统领,带兵镇摄一方,应该如何除暴安良,才不负皇家重用你的恩典。自从你来我常熟,直闹得我常熟鸡犬不宁,比什么强盗还厉害。田里的禾苗菽麦,在你马蹄之下,践蹋得颗粒无收。路上的老弱妇孺,被你马蹄蹋死撞伤的,到处皆是。我常熟都是安分驯良的百姓,怕了你的威势,忍气吞声,不与你较量。你的胆量便越闹越大,你的手段也越闹越毒,竟敢伤天害理的提刀将人家才周岁的小孩杀死。世间哪有你这般狠毒的东西。才周岁的小孩与你有何仇怨?我本待就拿你腰间杀小孩的刀,将你照样杀死。只是一时鲁莽,竟将那刀踢下河里去了。这也是你命里注定,就该葬身鱼腹之内。我就留你一个完全的尸首罢。”说毕,乃将张统领提起来,喝了一声下去,撒手向河中一掷,噗通一声响,溅了一个大水花。张统领的能耐,只能在陆地上对着一般小百姓作威作福,一落到水里,就一点儿能耐也施展不出了。在水里翻了一个筋斗,往上冲了两下,冲不出水面,看看要沉下去了。可是凑巧到了极处,正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忽然有一个老人,支着拐杖上桥来。鬎福生一看,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赶紧迎上去双膝跪下说道:“求相国替小人作主!张统领在此地无恶不作,拿刀将人家周岁的小孩杀死。小人气忿不过,方才已将他掼下河里去了。小人情愿抵罪。”看官们知道这老人是谁呢?正是翁同和相国。鬎福生家是翁相国家的佃户,所以认识。当下翁相国听了,吃了一惊,忙问掼下去多久了?鬎福生指着水花道:“还在那里动,刚掼下去。”翁相国道:“小孩子胡闹,快下去救起来。”鬎福生将张统领掼下河去之后,心里也知这乱子闹大了,不免有点儿悔意。此时听翁相国说要救起来,自然不敢违拗。立起身应了声是,就从桥头上往河里一蹿,和虾蟆入水相似,并没有多大的响声。只一霎眼的工夫,便把张统领举出水面。幸亏落水不久,不曾被水呛昏。这事既有翁相国出面,张统领当然不敢存报复鬎福生的念头。翁相国也早闻张统领不是好东西,已有信给张统领的直接长官。自出过这事之后,不久便革职了。 鬎福生至今还健在,大约已有七八十岁了。 [book_title]黑猫与奇案 凡是看过《包公案》、《施公案》这类小说的人,大约没有不记得那两种书上面,有麻雀告状、黄狗报冤的故事的。而看了那类荒唐故事的人,除了一部分毫无知识的妇孺,不知用脑力去判别真伪,与一部分迷信因果报应的旧人物,不敢不信,姑存着怀疑的态度而外,决没有不斥为绝端荒谬的。甚且有讥当日著那两种书的人,没有侦探知识,不能为书中主人翁生色,只好借这些神鬼无稽的情节来欺骗愚人。便是在下当看那类小说的时候,也不免存着这种心理。想不到今日遇见一个安徽合肥县的人,刚从他家乡到上海来。偶然谈起他家乡去年腊月所出的一桩奇案,竟能证明这些神鬼无稽的情节,绝对的不荒谬,绝对不是著那类小说的人凭空捏造,不是在下敢存心提倡迷信。在人情鬼蜮,风俗浇漓的今日,有这类动人心魄的故事,发现几桩出来,也未始不可济法律之穷,补侦探能力所不逮。古圣先贤以神道设教,也就是这个意思。 在合肥县城内做杂货生意的刘大存,去年腊月十二日,独自到西乡五十多里路的地方收账。共收了五块大洋,四个双银角,一十五枚铜板,做一个手帕包了,打算回县城里来。走到半路,忽然内急得很。因大路旁边不便大解,便走到近处一个小山脚下,蹲下身来大解,将手帕包衔在嘴唇边,用牙齿咬了。大解刚了,还不曾立起身来,只见一只大黑猫,很快的走过来,劈面朝刘大存一纵,从刘大存口中一口抢了手帕包,回头就跑。刘大存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系上裤子,边追口里边做出普通唤猫的声音。叵耐那猫理也不理,径衔着往小山下跑,跑的却不甚快。刘大存是个小本经营的人,如何肯舍了不追呢?并且猫儿从人口中抢着人钱包逃跑的事,也就太希奇了,尤使刘大存不能不追出一个下落。 才追了半里多路,见前面树林中停着一具浮葬的棺木,四周用土砖砌了,上面盖了瓦,那砖瓦的颜色都还是新的。那猫衔着手帕包,跑到那棺木跟前,停步回头望了望刘大存,即向土砖缝里钻进去了。刘大存赶上前看时,只见那钻进去的砖缝,还不到两寸宽。暗想我真倒运,这一点儿砖缝,那么大的猫儿,居然能钻进去。这孽畜若钻进旁的所在,或者倒还有法可设,于今偏钻进这里面去了。这棺木不知什么人家浮葬在这里的,我不能把这家的人找来,怎好擅自动手揭开砖瓦,干这个犯法的事。快要过年了,认了这晦气罢!不要再弄出乱子来,后悔不及。做生意的人胆小,心里这般一想,便情愿舍了这几块钱不要了,自下山取道归来。 约莫走了四五里路,已是午餐时候了。刘大存心想离城还有十多里路,此刻肚中已觉饥饿了,不如在这火铺里打了中火再走。遂走进火铺,要了些菜下饭。刚扶起筷子扒饭进口,猛见那只大黑猫又来了。初见时还只道是火铺里养的猫,毛色大小和那猫仿佛。谁知那猫只一纵,跳上了桌,桌上摆了碟咸板鸭,那猫竟连着碟子一口衔了,跳下地往门外便跑。刘大存这一气,如何按纳得住,端着手中饭碗就追。追到门外,见那猫就在眼前不远,忿极了,随手举起饭碗砸去,恨不得一下把那猫砸死。可是作怪,这一碗砸去,哪里是砸在猫身上呢,不偏不倚的一碗正砸在一个办冬防的队官头上,只砸得这队官头破血流,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跟随这队官的兵士,认作刘大存是行刺队官的刺客,不由分说蜂拥上前,将刘大存捆绑起来。一面将队官送到就近的红十字分会医治,一面把刘大存押解到合肥县。 县知事听说捉拿了行刺队官的刺客,当然即时坐堂审讯。这个县知事,倒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人,到任以来,极肯为一县的人谋福利。此时坐堂看了刘大存的面貌神气,心里就有些奇怪,觉得这人分明是个很老实的商人,如何能下手行刺官长。及至审讯起来,刘大存依照两次遇猫的情形说了,并拿出收账的簿据为证。县知事听了,更觉奇怪起来,仔细审讯了几遍,刘大存前后所供,没一句不符合,不像是捏造图抵赖的。只得且将刘大存收押,密派心腹干员,下乡暗访那浮葬的棺木内,是什么人,死了多久,什么病死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这密探下乡,很容易的就调查明白了。死的姓陈,年纪三十多岁,也是个做生意的人。夫妻两个,虽没有多的产业,然也还勉强能过活。姓陈的老婆年纪比姓陈的小五六岁,平日夫妻感情还好,姓陈的是十一月间才死的。至于什么病死的,外间却没人知道。不过外间并没人传说那老婆不规矩的话。有不知时务的人,想讨谢媒钱,去向那老婆说合的,都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出来。 县知事得了这种调查报告,心想这姓陈的实在死的可疑。黑猫衔着人的手帕包逃跑,已是可怪了,并且是从人口里抢下来,而逃跑的结果,又是逃进砖缝里面去,而那砖缝又不到两寸宽,岂不是更可怪了吗?浮葬棺木,土砖多靠着棺木砌的,里面所有的空隙照例须用砂填满,哪有容一只大猫在里面回旋的余地?刘大存走了四五里路打中火,那猫居然又跟上来。从来也没听人说过,有这么大胆的猫,敢跳上正在有人吃饭的桌上抢东西吃的,何况连碟子衔着跑呢!这就愈出愈奇了。且刘大存并不是近视眼,何至队官带领一小队兵士走过,会看不明白,举碗向队官头上砸去呢?世间至蠢的人,也没有拿饭碗行刺的道理。若是那浮葬的棺木内不是有老婆的男子,或是已有五六十岁的男子,没有可疑之处,也还能说是偶然,或怪刘大存有精神病,却偏有这么凑巧。这案子我若不彻底根究,心里如何能放得下。但是要彻底根究,就得开棺相验,然而并没有人告发,只凭这一点荒诞不经的情由,要开人家的棺,也未免近于儿戏。 县知事独自思量了许久。又将刘大存提到签押房,把自己想开棺相验,替死者伸冤的话说了,问刘大存所遇的,确是没丝毫虚假么?刘大存亲身经历了这两次怪异,心里已十分相信死者必有冤屈。正想要求县知事开棺相验,只因自己是个做小本买卖的人,一则不懂得律例,不知道这种要求可不可以开口;二则胆小怕事,若要求开棺,相验不出何种冤屈来,自己或不免要受诬告的处分。有这两个原因,所以不敢要求出来。今见县知事和自己同心,先说出这话来,便斩钉截铁的说道:“商民这两次亲身所经历的,实在太奇特了。商民甘愿具结,断定死者必有冤屈。如果开棺验不出什么来,看照法律应该如何惩办商民,决不后悔。死者若不是有意要商民替他伸冤,就是和商民曾有什么冤孽。要商民伸冤,商民固是应该的,便是和商民有冤孽,商民也躲避不了。求大老爷不要迟疑,赶紧去开棺罢!”县知事得了刘大存这番言语,即时决心开棺相验了。当下照例教刘大存具了甘结,并奖励带安慰了几句。即日带了仵作衙役人等并刘大存下乡。到了浮葬的棺木跟前,一面搭盖验尸棚,一面饬差提姓陈的老婆到来。这是县知事有意要用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姓陈的老婆不好做遮饰的手脚。 须臾将姓陈的老婆提来,县知事看她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只管抖个不了。衙役喝叫跪下,县知事连忙将衙役叱退,装出和颜悦色的从容问道:“你姓陈么?”老婆从喉咙里应了句是。县知事指着那浮葬的棺木问道:“这里面是你的丈夫么?”老婆听了,抖得三十六颗银牙上下捉对儿厮打。好像勉强镇定的样子,迟了一会,忽然很决绝的答道:“这里面是我的丈夫。”县知事看了这老婆答两句话,前后的神情音调截然不同,料知她是因自己做了亏心事,突然知道发觉了,这是关系她自己性命的勾当,不能禁住心里不害怕。及已到了这里,看了这情形,就想到越害怕,越会露出破绽这一层上面去了,因此把心一横,便不觉害怕了,所以能很决绝的回答出来。遂接着问道:“你丈夫死了多久了?”老婆道:“十一月初七日死的。才一个月零七天。”知事问道:“什么病死的?曾服过药么?”老婆道:“我丈夫害痨病害了三四年了。近来不曾服药。”知事问道:“在什么时候服过药?是哪个医生开的药方?药方还留着没有。”老婆略想了一想答道:“三四年来服药的次数很多,都是我丈夫自己开的药方。我丈夫略懂得一些儿医道。药方没有留着,多是我丈夫自己撕了。”知事问道:“既是三四年服药的次数很多,为什么近来倒不服药了呢?”老婆道:“我丈夫说痨病只初起的时候能治,病久了是没治法的,徒然费钱吃苦,没有用处,因此不肯开方服药。”知事问道:“你丈夫不肯开方服药,你难道就望着他死,也不延医生给他治治吗?”老婆道:“我丈夫从来不相信外面的医生,我也不知道哪个医生好。我丈夫既不相信,就是我延了医生来家,开了药方,我丈夫也决不会肯服药。没想到便这么死了,丢下我一个人,真好苦啊。”说着掩面哭起来。 知事看了这情形,暗想这东西一个泼辣的淫妇!只是任凭你说得干净,我定要开棺相验便了。随又问道:“你丈夫确实是痨病死的么?”老婆一面揩着眼泪,一面带气说道:“不是痨病死的,我难道要说痨病死的,有什么好处吗?”衙役在两旁吆喝一声,禁止老婆供词顶撞。知事听了,并不生气,仍是从容说道:“只怕是说痨病,有些好处吧?你可知道有人在本县这里告发你谋杀亲夫么?”老婆听了这句话,不由得略怔了一征,忙紧着说道:“告我谋杀亲夫,有什么证据?”知事笑道:“当然有确切不移的证据,本县才准他的状纸。你只照实说,看是怎生谋杀的?”老婆急问道:“什么确切不移的证据,请大老爷拿出来我看。”知事反问道:“你定要看了证据才供呢?还是早供出来,免得你已死的丈夫又翻尸倒骨呢?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从来这种谋杀亲夫的案子,没有能幸逃法网的。你只想你当下手谋杀你丈夫的时候,何等机密,却为何谋杀才一个月零七天,本县便已知道。本县没有确切证据,就来这里问你吗?你再看这里工人仵作都来了,你这时就咬紧牙关不肯供出来,毕竟能抵赖过去么?”老婆到这时候神色又变了,身上又发起抖来。知事这才沉下铁青的脸,拍着公案一叠连声的喝快供,两旁衙役也接着催喝。老婆凝了凝神,仍回复刚才决绝的态度说道:“我丈夫分明是痨病死的,大老爷偏说是我谋杀的,教我把什么供出来?我丈夫死了,犯了什么法,大老爷居然要戮他的尸?这事怕没有这般容易。”知事哈哈笑道:“你把亲夫谋杀了,就想这么抵赖过去,恐怕也没有这般容易!本县既准告发的人开棺相验,如果验不出你谋杀的凭证来,诬告的自然按律反坐,本县也当然要自请处分。你想拿这话来难本县,以为本县可被你难住,便不开棺么?”说罢喝一声:“动手,把棺木起出来!”带去的工人,都暴应了一声,如奉了将军令,一齐动手掀砖揭瓦。 人多手快,那须半刻工夫,早将那棺木显露出来了。知事复对老婆道:“你若尚有一线天良,到了这时候,谁也能料知再没有隐瞒掩饰的希望了,就应把实在谋杀的情形供出来,免得已经被你谋杀的丈夫,再受翻尸倒骨的惨劫。”老婆放声大哭道:“天呀,我丈夫确是痨病死的,大老爷偏要咬定是我谋杀的。我丈夫生前造了什么孽?死后还要受这般苦楚!我做老婆的受了这种不白之冤,也没有法子教大老爷不开棺相验啊!”知事见老婆到了这时候,还咬紧牙关不说,只得喝教开棺。仵作应声,斧凿齐下,只得得“喳喇”一声响,棺盖掀倒一边。仵作见尸体的右手胁下,一个手帕包,不像是装殓的东西,拿出来呈验。知事打开手帕包看时,正是刘大存所报被黑猫衔去的大洋五元,双银毫四个,铜板十五枚。刘大存在旁看了,忙出头认领。知事见手帕包竟在棺里,更觉得有把握了。不一会,仵作果然报道:“在头顶心内,起出七寸长钢签一根,是吸鸦片烟用的烟签。就只这一伤致命,此外没有伤痕了。”书吏填明了尸格。这老婆见相验出来了,登时想一头撞死。无奈衙役们早已防范了这着,哪里能由她在这时自尽呢?知事随即带着回衙,这就只一问便吐实了。 原来和这老婆通奸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个被刘大存饭碗误伤脑袋的队官。这队官从十月里办冬防,才率队到这乡下来。到防不久,便与这老婆通奸了。不过做得很秘密,外面没人知道。两人都嫌姓陈的碍眼,乘姓陈的在害病的时候,奸夫淫妇遂商通谋杀的方法。队官原是吸鸦片烟的人,平日曾在《包公案》中,看了某氏用铁钉从脑门心钉死丈夫,仵作相验不出的故事,以为用鸦片烟钢签钉死的,即开棺相验,也能瞒得过仵作。其实《包公案》是完全不曾看过《洗冤录》,没有丝毫相验知识的人著的。相验的时候,浑身骨节都得拆散蒸验,岂有数寸长的铁钉在脑门心里,会瞒得过仵作的么?这队官若不是相信《包公案》这部小说,或者不至弄出这奇案来。然他只相信谋杀亲夫的铁钉,却不相信会有报冤的鸟兽,所以始终免不了抵死。报施之道,也不可谓不巧了。 [book_title]岳麓书院之狐异 故友长沙易枚丞,少时很负些文名。诗词古文,本也都还过得去。品行更有古君子的风度。 他与湖南军人程潜,有些交情。去年赵恒惕霸占湖南,用诡计逼走了谭延闿,又怕程潜的党羽与自己为难,也不管天理、国法、人情三件事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竟下了一纸命令,将住在省城里的程潜的部下和朋友,一律用乱刀戳死。于是少负文名的易枚丞,也冤冤枉枉的跟着李仲麟一般军人,同死于赵恒惕乱刀之下。当时国内各处的新闻纸,对于这回的惨事,多有抱不平的。但这不平的只管不平,赵恒惕霸占湖南的势力,却从此更加稳固了,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易枚丞,癸丑年在日本亡命的时候,和在下往来得甚是亲密,因彼此的性情都是欢喜谈论神鬼妖怪,以此更加说得来。他所谈的很有几桩有记录的价值。 他说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岳麓书院读书,亲目所见的一桩怪事,至今还猜不透是一种甚妖物来。那时长沙三个大书院,一个叫南城书院,一个叫求成书院,一个叫岳麓书院。三个之中,就只岳麓最大。因为院址在岳麓山底下。一则是野外,地基宽大,所以多建房屋;一则山林僻静,与省城隔离了一条湘河,住在里面读书的人,不至因闹市繁华,车马喧杂的声音,分了向学的心志。所以岳麓书院,终年总是有人满之患。书院中有房屋,照例是鳞次栉比,和蜂窝一样。每一排房屋都取名叫某某斋,就中只有名叫进德斋的房子,和这许多斋相离得很远。房外便是旷野。读书的人十九胆小,从来少有人敢住在这进德斋里读书。哪怕许多书斋都住满了,来迟了的情愿和朋友拼房间,不肯去进德斋住。 有一个姓黄名律的后生,原籍是湖北孝感人。他父亲在湖南做了多年的官。黄律在湖南生长,到了二十岁也到岳麓书院来读书。他的胆量极大,一些儿也不知道什么畏惧。见院中没有空斋,只有这进德斋空虚了十多年没人住过,丹墀里的青草荆棘,长的比人还高;火砖砌就的阶基上,都长满了青苔。人踏在上面,稍不留神就得滑倒。满屋阴森之气,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到里面去也觉得毛发悚然。窗门上堆积的灰尘,足有寸来厚。灰尘上面,时常踏有猫爪的迹印。那些伺候住书院读书的斋夫们,便大家惊奇道怪,说是狐狸的脚印,因此更无人敢去里面。 这位黄律,仗着自己年轻气盛,竟教人将进德斋打扫干净,墙壁都重新粉饰了一遍,买了许多上等木器,陈设起来。进德斋的气象,已是完全变化了。黄律的容貌,本来生得漂亮,气宇又很是飘逸,更喜用功读书。每次应课,总不出前五名。满书院的人无一个不钦敬他,无一个不想和他交结。只是他的性格却十分冷淡,最是不喜酬酢。同书院的人去看他,他不但不回看,并且不大招待。每有看他的人还不曾作辞出来,他就把头低下自去看书。人起身作辞,他也不送,有时略抬一抬身,有时连身都不抬。同书院的人受了他的冷淡,自然有些不高兴。谁还肯再去,受他的白眼呢?惟有易枚丞,那时因自己也是年纪很轻,而同书院的,除了黄律没有年龄相上下的人,想和黄律交结的心思,比一般人都切。 书院中旧例,每逢年节,须大家凑份子,办酒菜吃喝。哪怕平日不认识不往来的人,一到了年节都得聚处一堂,大家快谈畅饮。谈得投机的,彼此便往来,成了朋友。这回正是五月初五,办了几十席酒席。易枚丞既有心要和黄律交结,坐席的时候便同黄律做一桌。席间攀谈起来倒也十分合适,黄律本极渊博,易枚丞又有才子之称。才人与才人相遇,自能心心相印。席散后,黄律邀易枚丞去进德斋坐谈。易枚丞欣然同到进德斋。见书架上的经、史、子、集分门别类的,陈满了四大书架。从经、史、子、集中摘录下来的手写本,堆满了一大书案,有二尺来高。易枚丞羡慕到了极点,心想这么肯用苦功的人,在青年中已是不容易见着,况他生长富贵之家,居然能如此努力,如此刻苦,将来的成就还可限量吗?谈了大半日,才兴辞出来。 后来几次想再去进德斋坐坐,只因黄律不曾来回看,知他是个用功读书的人,其所以不来回看的理由,必是怕和人往来亲密了,有妨碍他自己的功课,犯不着再去扰他,使他不高兴。有这般一转念,便不好再往进德斋去了。 光阴迅速,转瞬又是中秋,同书院的不待说是率由旧章,大家又同堂吃喝。易枚丞看黄律的容颜,清减了许多,神采也不似初见时那般发皇了。心想他必是用功太过,又欠了调养,方成了这么个模样。心里不由得十分代他可惜,若因此得了肺病,一个这般英发的青年,岂不白白的糟蹋了。易枚丞心里这么一想,便打点了几句话,想劝他不必过于用功。只因席间人多喧闹,不好说话。散过席,仍跟着到了进德斋。一看房中的陈设,丝毫没有更动,而四只大书架上的经、史、子、集,却一部都不见了;就是书案的那些手写本,也皆不知去向。房中仅有几部装饰极不美观的小书,床头案上横七竖八的拥摆着。随手拈了一本,见书签上题着《聊斋志异》四字;再拈一本,便是《子不语》。心里已是很诧异,料想摊在床头的,大约也不过是这类谈狐说鬼的书,便懒得再去拈起来看。 黄律这回的招待倒比前回殷勤了许多,知道请坐、让茶了。易枚丞坐下,开口就问道:“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都放在哪里去了呢?”黄律笑答道:“哪里有什么书,我的书尽在这里。”说时用手指着床头案上。易枚丞更觉得诧异,又问道:“我端节在这里坐,不是见这四只大书架和这张大书桌都堆满了书籍吗?怎么说没有呢?”黄律听了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笑道:“那些东西么,如何算得是书,只能算是驱人上当的玩意儿。这些书才能算得是书,才说得上是布帛菽粟之言。我早已将那些骗人上当的东西,送到化字炉,付之祖龙一炬了。秦始皇真是豪杰,见得到,做得到。只可惜这些布帛菽粟之言,出世太迟,不曾给他看见。所以免不了沙丘之难,不然早已成仙了。”易枚丞听了这类闻所未闻的话,少年好事的性情,不由得追问道:“说那些经、史、子、集是骗人上当的玩意,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是这些谈狐说鬼的小说,你何以见得竟是布帛菽粟之言咧?怎么秦始皇见了,就可以成仙咧?你能说得出一个凭据来么?”黄律正色说道:“这些书都是圣经贤传,你后生小子怎敢信口雌黄道他是谈狐说鬼的小说?你这话未免说的太无状了。”易枚丞被黄律恶声斥责,心里本已气忿不过,只是转念一想,他若不是失心疯,必不会这么颠倒错乱;且他平日是个做古文工夫的人,对于制艺试帖,都不屑研求。端阳日和我谈了那么久,我已知道不是个狂妄无知毁谤圣贤的,此刻忽然变成了这般的态度。其中自应有个道理,何不暂将自己的火性压下,细细的盘问他一番,或者能问出他的病源来,请好医生给他治治,也是一件好事。免得白白的断送了一个有望的青年。 当下便按纳住性子,仍打着笑脸说道:“这只怪我荒唐,说话没有检点,老兄不要见罪。不过老兄何以见得《聊斋志异》、《子不语》这一类书,是圣经贤传呢?我不曾拜读过这些书,实在不知道,望老兄指教。我也好去买几部来读读。”黄律这才欢喜了,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好呀,这方是有根气的人所说的话。我的年纪忝长了你几岁,又是斯民之先觉者,应得指引你一条明路。你以后循着这条路走去,自有成仙的一日。你静听我说出一个凭据来罢!”易枚丞极力忍住笑说道:“我在这里洗耳恭听。”黄律点点头,提高了嗓音说道: 我从六岁起读书,到于今整整读了一十四年。除经、史、子、集四类骗人的东西而外,不曾读过一本旁的书。今年端阳节那日,你不是在这里和我谈了大半天的古文吗?你走过以后,我因磨研经史,从未出门一步。直到七月七日,我渡河到省城,看一个亲眷,回来已是傍晚。因在亲眷家多喝了几杯酒,天气又热,就搬了一张凉床,在后面一个小院子里乘凉。天色已渐渐向晚,树林里的凉风吹来,觉得四体舒泰,就在凉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见半勾明月,水银也似的照在粉墙上。此时万籁无声,但有微风振木。仰看天上疏星几点,摇摇欲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正打算回房安歇,偶一转眼,即见两个妙龄女子,立在我面前。每人手中提着一盏玻璃灯笼,那灯笼的光,异常明朗,几乎把星月的光都夺了。我虽是从来胆壮,然这么突如其来,一时也不免有些惊诧。方待开口问二人从哪里来的,到此何事?立在左边的一个女子已向我福了福,笑盈盈的说道:“我家夫人教我二人来迎接黄公子,请公子不要错过良时。”我当时听了这话,随口问道:“你家夫人是谁,住在哪里,迎接我有何事故?”那女子答道:“夫人只教我二人来此迎接,并不曾教我们说旁的话。夫人大约是知道公子不会推却,所以不教我说旁的。”我又随口说道:“这时书院的大门已经落了锁,如何能去?”立在右边的一个女子笑道:“夫人只说黄公子聪明绝世,如此看来,真是一个汉。不能去,我们怎么来的呢?”左边的女子叱道:“夫人正怪你多话,吩咐了不教你开口,你再敢这般胡说,看我不回夫人敲断你的蹄子。”右边的女子便抿着嘴笑,不言语了。我这时心里忽然有些恍惚起来,立起身说道:“要去就走罢,看你们引我上哪里去。” 两个女子用灯笼照着我向西方走去。我低头认路,不知如何走出了书院,所走的都是黄沙铺的道路,一坦平阳的,没一处高低。此时全不见一些儿星月之光了。两女子步履轻捷。我平日本不大会走路,这时却像有人推着,如御风一般的飘飘然行了一会。只见前面有无数灯火,高高低低的排列着如一条长蛇。仍是左边的那女子笑道:“好了,夫人派车来迎接了。”我抬头一看,果见一辆极华丽的车,停在路旁。两边站班似的立着四五十个女子。每人手执一个灯笼,有长柄的,双手举着;有短柄的,一手提着。一个彩衣女子揭起车帘说道:“请公子登舆。”我也不知道推让,提脚便跨上了车。那车恰好乘坐一人,我坐在上面,甚是安适。车行如舟浮水上,但闻得耳边风浪之声。又一会,车停了,车帘又有人揭起来,说已到了,请公子下车。我即跳了下来,便见一座巍峨的宫殿,大门上面悬着一方匾额,上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六个大字,笔致劲秀,酷似王大令的书法。 两行提灯女子,列队将我引进了大门。即见华堂上银烛高烧,金碧耀目。我漫步上了台阶,迎我的那两个女子,挥手教列队执灯的退去。彩衣女过来向我说道:“请公子稍候。”说着折身进里面去了。随听得里面有细碎的脚步声音,缓缓的向外走来。我恐失仪,不敢抬头仰视。那脚声才住,只听得有很苍老的声音说道:“远劳黄公子跋涉,老身心甚不安。长途劳顿,岂可再是这么拱立,请坐下来,略事休息。老身还有事奉商。”我这时忍不住偷瞧了一眼,见夫人虽是如霜鬓发,而精神完足,绝无龙钟老态。一种雍容华贵之气,盎见于外,确不是人间老妪所能比拟。左右侍立着四个女童,都是明眸皓齿,绝世姿容,越显得夫人的庄严尊贵。我不知不觉的上前屈膝禀道:“黄某村俗之夫,荷承夫人宠召,夫人有何见谕,跪听尚恐失仪,岂敢越分高坐。”夫人忙教女童将我扶起,女童双手握住我的臂膊,我只觉得那两只手掌柔滑如脂,异香透脑,顿时心旌摇动,几于不能自持。勉强定住心神,立起来谢了夫人,再向扶我的女童道谢。女童嫣然一笑,掉过脸去。夫人先就正面座位坐下,伸手指着东边一张白玉床笑道:“公子请这面坐。”我鞠躬回道:“夫人直呼贱名,犹恐承当不起,公子的称呼直是折磨死小子了。”夫人笑道:“天人异界,两不相属。公子不必过于㧑谦,老身因小孙女盈盈,合与公子有一段俗缘,故迎接公子来此。此缘须得几生方能修到,今日是双星渡河之夕,日吉时良,佳期不可错过。一切都已预备妥协,就请公子改装,趁吉时成礼。”我听了夫人的话,不知应怎生回答才好,也由不得我不肯,夫人已教两个女童过来,引我到更衣室沐浴熏香,更换了绣红礼服。回到华堂上已八音齐奏,响彻云霄,和人间一般的两个喜娘,搀扶着盈盈,立在锦毡上。引我更衣的两个女童,夹扶着我,与盈盈交拜。拜后同拜夫人。夫人笑道:“也算得是佳儿、佳妇,老身的心愿已了。”回头向喜娘道:“等新郎成礼后,趁早派原车,送伊回去。此地只能常来,不能久住。”喜娘同声应是。夫人即起身,仍由四个女童簇拥着进去了。 喜娘扶着盈盈,引我同入新房。那新房陈设的富丽,也非言语可以说出,总之没一样物件是人间富贵家能梦想得着的。进新房后,喜娘揭去盈盈头上的红巾,露出赛过芙蓉的面来。我一着眼登时觉得那扶我的女童,竟是奇丑不堪了。心里因欢喜得过度,倒疑惑是在梦中,自己不相信自己真有这般的艳福,迷迷糊糊的听凭喜娘搬弄,替我脱衣解带,上床与盈盈成了合欢礼。突然听得鸡鸣。喜娘匆忙进房说道:“暂请新郎回府,今夜再来迎接。”我方犹疑,盈盈已推衣而起说道:“来日方长,公子不可自误。”我还想问几句话,喜娘已叠连催促道:“路远不易到,请新郎速行。”我至此有话也不好再问了,只得起身下床,仍穿了去时的衣服。看盈盈脸上并无依依不舍的容色。喜娘又待催促了,没奈何只好出了新房。那迎接我的花车,已停在门口等待,我慌忙上车,并忘了与夫人作辞,也不及与盈盈握别。 车行如掣电,刹那之间,也不辨行了些什么地方,行了多少里路,只觉得那车忽然经过一处极狭隘的地方,车身摇簸得很厉害,摇簸才住,车就停了。有人揭起车帘说道:“请新郎下车,此地已是新郎的府第了。”我心想哪得这么迅速,跳下车来一看,满眼黑洞洞的,伸手看不见五指。便问道:“这是哪里,教我怎生认得路回去呢?”我问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回答。禁不住焦急起来,大声喊道:“你们怎么将我拦在这里,就都声也不做的跑了呢?”口里是这么喊,心里明白才从车上跳下来,并不曾举步,也没听得车行的响声。且伸手摸摸那车,看已推走了没有。遂伸手去摸,触手冰凉的,仔细摸去哪里是什么花车呢?原来就是我搬在后面院子里乘凉的凉床。我的身子竟已直坦坦的睡在凉床上,也不知是如何睡倒的。 易枚丞听到这里笑道:“老兄不是因喝多了酒,天气太热,特意把凉床搬到后面院子里乘凉,就在凉床上睡着了的吗?”黄律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乘凉睡着了是不错,但是已经醒来了,并已立起身来,将待回房安歇,方见着来迎接我的两个女子。”易枚丞知他是着了迷的人,用不着更和他争辩,便点头问道:“后来又怎样的呢?”黄律继续着说道:“我这夜回来,身上熏的香气,还很浓郁。只因一夜不曾安睡,吃过午饭,就上床睡了。也只睡得一觉,心里就回想昨夜的奇遇,辗转不能合眼。见天色又要黑了,想起来吃了晚饭,索性收拾安歇。” 也是才起来跨下了床,就见昨夜来迎接我的两个使女,笑嘻嘻的走了进来,向我说道:“小姐好不思念你,你就一些儿也不思念小姐吗?”我连忙辩道:“你怎知道我不思念小姐,可怜我的心,惟天可表。和你们说也是枉然。我又不知道小姐毕竟住在哪里,我就思念得死了,也没寻觅处。你们是来接我的么?快些儿引我去罢。”使女笑道:“我们终日为你奔忙,可得着你什么好处?却教我引你去见小姐图快乐。”催还不走。我只得向她两个作揖说道:“两位姐姐的功劳,实是不小,我没齿也不会忘记。”昨夜笑我是汉的那个笑道:“你既是没齿不会忘记,怎么这时就只是思念小姐,倒不思念我们两个呢?哦,是了!你是要等到没了牙齿的时候,才思念我们。此刻年轻有牙齿,是只思念小姐的。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我听了这话虽好笑,但是没话回答。这个又斥她道:你昨夜敢无礼,犹可说名分未定,怎的此时还敢如此无礼呢?新郎不要理这烂蹄子,车已在外面伺候,请新郎就去。迟了时刻,夫人要骂我们不中用的。那个使女一边向外走着,一边说道:“夫人骂倒没要紧,只怕小姐等急了,还要打呢!”我到了这时,一心想去见盈盈,也不理会她们的胡说,跟着二人毫无阻格的,几步就到了旷野。见昨夜的花车,停在面前。只没有列队执灯的那些人了。 这夜我和盈盈睡时,便不肯像昨夜那般拘谨不敢说话了。细说了无数的思慕之话,因问“明月清虚之府”是什么宫阙,夫人是天上什么班职。盈盈坚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遂向我说道:“公子不曾读过蒲松龄著的《圣经》吗?那《圣经》里面有一大半是寒族的家乘。寒族的人现在都供奉蒲松龄的神像。”我问蒲松龄是哪朝代的人物。我的学问虽不算渊博,怎的《圣经》这书名字我都没听人说过呢?盈盈悄然不乐,将头偏过枕头旁边,不则一声。我吓慌了,不知要如何慰藉她才好。盈盈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只怪寒族衰微,像公子这般渊博的人,都不知道蒲松龄是本朝的人物,《圣经》就是《聊斋志异》,尚有什么话可说咧?”我这时见了盈盈这种憔悴可怜的样子,心里着实难过,勉强安慰了一会。盈盈这夜终是不快。 我回家后就买了这部《圣经》,每日捧诵,实在都是些布帛菽粟之言。我心恨那些骗人上当的玩意,就尽数烧了。你想我若不是因那些什么经、史、子、集误事,怎么会连《圣经》都不曾读过,蒲松龄都不知道?盈盈怎得终宵不乐。我自从读过《圣经》,盈盈对我便格外恩爱了。于今一月有余,我没一夜不和盈盈同睡。据盈盈对我说,我去成仙已不远了。这不是一个老大的凭据吗? 易枚丞心里虽觉得诧异的很,但见他两眼无神,说话不似寻常人的神气,既已听得这些怪异的话,不敢再和他多说,便兴辞出来,也没将这些话,向朋友说,也没再去进德斋看他。 直到重阳日,枚丞在水麓洲闲行,远远的见一个穿夏布长衫的人,径向书院里走去。看那背影极像是黄律。暗想重阳天气,如何还穿夏布长衫?黄律是失心疯的人,必然是他无疑。我何不跟上去看他作何举动?随即放紧了脚步,赶进了书院。因相离得太远,已不见了,便追到进德斋。斋门紧紧的关着,是从里面锁的。易枚丞也是少年好事,握着拳头敲门,擂鼓一般的敲得响。只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斋夫跑来问什么事,易枚丞说了缘因。斋夫也敲喊了一会,仍没有声息。斋夫道:“这两扇门上下的门斗都朽了,可以撬得开来。既是没人答应,门又是从里面锁的,不妨撬开门进去看看。”易枚丞自然赞成这话。当下便将门撬开了。斋夫走前,易枚丞走后。到了黄律读书的房里,只见黄律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身上正是穿着一件夏布长衫,再看面色不对。斋夫用手去他身上一摸,已是冰冷铁硬,还不知从什么时候死去的。易枚丞和斋夫不待说都吃了一吓,立时报明了山长,呈报了老师。 同书院的人听了这消息都跑到进德斋来看,那时住书院的人死了,死人家属在近处的,即刻派人去通报,由家属来领尸安埋。同书院的人送一份公奠。家属在远处,或竟没人知道死者家属的,就由同书院的先凑钱买了棺木,装殓起来。再设法通知家属来领。公奠便不再送了。 这时黄律的家属早已搬回孝感去了。同书院的只得大家凑钱,着人去省城买了衣巾棺木来,本打算就在这重阳夜装殓入棺。只因买办的时候,凑少了钱,不曾买得靴帽。天色已不早了,恐怕关了城门,不得进城。重新凑足了钱,只等明日天亮,再派人过河去买。将应买的物事开了一单,和凑足的钱放在黄律的书案上。湖南的习俗恐怕走尸,须得有人坐守一夜。但是这进德斋,平日已是没人敢住,这时更是有死人躺在房中,还有谁肯当这守尸的差使呢?大家你推我让的,终没一人肯担任。大家便议出一个拈阉的办法来,议定二十个人轮守。许多的纸团里面,只有二十个纸团有“守”字。谁拈着“守”字的,再不能推诿。 易枚丞念两度谈话的情,本愿意跟着守一夜,凑巧一伸手就拈着有“守”字的了。二十个人在一间房里,哪怕就是妖精鬼怪的窟窿也决没有再胆怯的。只是静坐也不容易挨过一夜,就大家围着一张桌子赌钱,径赌到天光大亮才收了场。易枚丞拿了一手巾包散钱,想就书案上穿贯起来,走到书案跟前一看,笑呼着同伴说道:“怎么说忘记买靴帽,这里不是靴帽是什么呢?”同伴的都过来,看了惊讶道:“这是怎么说,岂但有靴帽在这里,昨夜开的那一单要买的物事,不都有在这里吗?哎呀!这里还有一轴挽联呢!打开来看是谁挽的。”易枚丞帮着将挽联打开来一看,见字体异常韶秀,联语也天然韵逸,不是俗手所能办。在下还记得易枚丞向我念的是: 独坐无聊仗酒拂清愁花销英气 几生修到有银灯碍月飞盖妨春 下款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几个字。装殓后也就没有什么怪异了。 从此进德斋更无人敢住。直到光绪末年,改办了高等学堂,将房房完全翻造,于今不仅没有进德斋的名目,连岳麓书院的名目也没有了。 [book_title]恨海沉冤录 因果报应的话,近来以新人物自命的以其太无根据,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并多责骂相信的是没有常识或头脑腐旧于是一知半解及见地不透彻的人。因要避免这种没常识或头脑腐旧的责骂,就心里相信也不敢拿在口里说,更不敢见之文字,以故新闻纸上间有记载这类关于因果报应、寻常眼光所视为神怪奇特的事实,秉笔记述的无不以怀疑的口吻出之,末尾且必加上一句“以供研究某某学者之参考”的话,仿佛极力在那里表白他原是不相信有这种事的样子。唉,世俗的知识有限,世间的事理无穷,世人所不能了解的事便硬说没有,那才真是没有常识,真是头脑腐旧呢。在下此刻无端说这一派话,知道以新人物自命的人除责骂在下没有常识与头脑腐旧外,必更加在下一个提倡迷信的罪名。只是责骂的尽管责骂,加罪的尽管加罪,在下不但相信因果报应的话信而有征,并且相信当此道德沦亡、纪纲隳败的今日,非有十二分显明的因果报应,一般强盗官僚、虎狼军阀、狐狸政客、猪仔议员,他们心目中既不知道什么叫做法律,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道德,如何能使他们有恐惧修省的时候呢?所以曹锟去年用武力逼迫黎元洪下台,今年他自己也受同样的报应。吴佩孚年来最喜勾引对手方的党徒叛变、自相残杀,以作内应,结果他自己的党徒也被对手方勾引叛变,替对手方做内应了。并且曹吴两人今日所受的,比较往日施于人的还要厉害些,这不是极显明的事实吗?不过,像这类报应昭彰的事虽无时无地没有发现,能使人闻而警惕的力量尚小。在下最近听得一个新从福建来的朋友述他亲目所击的一桩事,简直能使听的人毛骨竦然。这事种因在二十年前,直到今年八月果报才现,在下听了,以为有记述的价值,所以不嫌词费写了出来,至于责骂与加罪,不暇顾及了。 闲话少说,且说距今二十多年前,有个姓张的福建人,做浙江杭州府知府,随身带来一个姓魏的门房,一个姓王的厨房。这两个都是张知府的同乡人,跟随张知府都有十几年了,两人的妻室儿女也跟着在知府衙门附近住家。门房的儿子叫魏连生,生得性情粗暴,相貌丑恶,最喜喝酒赌博,仗着他父亲在知府衙门当门房的势力,终日在外吃喝嫖赌,无所不来。厨房的儿子叫王雪棠,年龄比魏连生小两岁,生得相貌姣好,和闺房女子差不多性情,也极阴柔。小本经营些绸缎买卖,一事不肯胡行。那时,跟官的、当厨房的出息有限,当门房的好处最多。魏连生的父亲又极会捞钱,他每年不正当的收入,竟比张知府的养廉还多,当了十几年门房,已有好几万的家产了。因此魏连生虽则是出身微贱,品行卑污,然有钱有势,竟有一个身家清白的寒士与他联婚。 这寒士姓萧名同礼,原籍嘉兴。自中年进了一个学之后,坷坎相随,极不得志,家业萧条,又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名叫璇规,生得非常慧美。萧同礼因自己一生穷困,受尽了苦楚,蓄志要把璇规嫁一个富有财产的人,家声门第、人品才情概可不问,哪怕嫁给大富贵人做妾都愿意。这也是因太穷苦了,激成他这么一种金钱万能的心理。只是萧家既穷困得不堪,富贵人家哪里瞧得他起,如何肯与他家结亲呢?只有魏连生的父亲,自知出身微贱,为士类所不齿,能得一个秀才人家联婚就心满意足了。两方的心意既如此投合,经媒人一拉拢,萧璇规便嫁给魏连生做老婆了。璇规想不到魏连生是这么一个又粗暴又丑恶的男子,过门之后总不免有些彩凤随鸦的感想,时常郁郁不乐。魏连生既是生性粗暴,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温存体贴,仍是终日在外面喝酒赌博,半夜三更才回来,十有九喝得酒气熏人,昏头搭脑。偶与璇规一言不合,就拍桌打椅,恶声厉色,大骂起来,甚至倚酒作疯,毫无情理的抓住璇规一顿痛打,直弄得璇规一望着魏连生就害怕。 璇规过门不到两年,魏连生的父亲就死了,魏连生少了一个约束的人,行为更加没有忌惮了。王雪棠虽是和他在一块儿长大的,只以两人的性情举动相差太远,平日原没有深厚的交情。及至魏连生的父亲一死,魏家财政权完全移到了魏连生手上,王雪棠便借着帮办丧事专心一志的交欢魏连生。魏连生只要有人肯曲意的奉承他,巴结他,就异常得意,何况是从小在一块儿混大的同事?自然是一拍就合了。不久,二人便结拜为异姓兄弟,来往得极密切。魏连生自有了王雪棠这个把兄弟,外人平日欺魏连生糊涂,设种种圈套来骗钱的,至此都被王雪棠说破了,劝阻得魏连生有了觉悟,不肯去上人的圈套。王雪棠会写会算,又工心计,帮助魏连生经管家务,整理得井井有条,轻易没有吃亏受损失的事。魏连生自知不及王雪棠能干,待王雪棠如亲兄弟,凡事都得与王雪棠商量好了,王雪棠主张做就做,若不主张做,无论如何是不肯做的。王雪棠待魏连生更比待嫡亲哥子还好,平日欺骗魏连生的人虽一个个恨王雪棠入骨,心里却不能不佩服王雪棠是好人,真心帮助魏连生,寻不出他半点自私自利的事迹来。恨王雪棠的人拿不着王雪棠的错处,也就只好搁在各人心里恨恨罢了,没有报复的方法。 王魏二人亲兄弟一般的过了些时,张知府因年老辞官归福建休养。王雪棠的父亲要带王雪棠同回家乡去,王雪棠便劝魏连生道:“你我都是福建人,此地的同乡人很少,跟官在此则可,独自在此地住家就有许多不便。你家虽在杭州置了产业,究竟来杭州的日子不多,不如同回家乡去住的好。”魏连生心里倒活动了,想带家室搬回福建去,无奈璇规因萧同礼的年纪已有八十多岁了,膝下没有儿子,不忍抛弃老父远去福建,要求魏连生等老父死了再回家乡,魏连生也不勉强。王雪棠只得随着他父亲去了。王雪棠走后不到几个月,平日勾引魏连生饮酒赌博的又渐次挨近魏连生的身了,几次豪赌输去了不少的银钱。璇规偶然劝阻几句,就惹起魏连生的火来,往日对待她的粗暴横蛮手段又逐渐施放出来了,只把个璇规气得要死。 魏连生正在吃喝嫖赌兴会淋漓、萧璇规正在忧愁抑郁痛不欲生的时候,王雪棠忽然又从福建回杭州来了。魏连生问他为什么才回去不久又到这里来,王雪棠紧紧的握住魏连生的手,两泪如脱线珍珠一般的掉下来,显出极亲热的态度说道:“我自从那日跟着我父亲动身以后,一路上心里说不尽的难过,逆料哥哥身边没了我,往日欺骗哥哥的、谋害哥哥的,只一霎眼必然又把哥哥昏迷住了。我想老世伯当日创业艰难,哥哥今日得席丰履厚,不是容易有的境地。哥哥是糊涂忠厚人,稍不留神要倾荡这些产业却极容易。我不承哥哥将我做亲兄弟看待,哥哥就立刻把家业弄个精打光,我也用不着难过,用不着忧虑。你我二人既是比人家亲兄弟还好,我又逆料到了这一层,教我心里怎么割舍得下?所以也顾不得路上辛苦,仍赶回这里来。”魏连生的性情虽粗暴,然越是粗暴的越有真性情,见王雪棠态度这般亲热,言语这般勤恳,哪得不为之感动呢?当下也不由得流泪相向,并异常感激王雪棠爱护之意。 王雪棠有父亲在杭州的时候与魏连生来往虽密,夜间仍是回家歇宿,此番重来杭州已没有家了,就在魏家居住。魏连生因近日在外面吃喝嫖赌惯了,一时收不住意马心猿,又恐怕王雪棠劝阻,每日总借故去外面游荡。王雪棠素来很精细,从前魏连生也曾借故去外面游荡,每次都被王雪棠看出他的用意,设法劝阻。这回魏连生借故出外,王雪棠一点儿不疑惑,不说一句劝阻的话。魏连生被嫖赌沉迷了,自巴不得王雪棠不劝阻他,扫败他的兴致。王雪棠趁魏连生不在家,竭全力在萧璇规面前献小殷勤。萧璇规与魏连生原没有浓厚的爱情,王雪棠年龄既比魏连生小两岁,容貌又比魏连生好得多,其他一切性情举动魏连生都没有一件赶得上,萧璇规虽生长诗礼之家,不是淫贱之妇,然青年怨女怎禁得王雪棠多方引诱?稍欠点把持工夫,便已失足成了千古之恨了。萧璇规既与王雪棠有了暧昧,两情就非常融洽。魏连生只顾和一般破落户吃喝嫖赌,时常三五日不回家来,他父亲毕生捞来的好几万昧心钱,传到他手中不过两三年,已化去一大半了。萧璇规初时甚着急,丈夫将家业化光了,不能生活。及与王雪棠生了关系,便不以丈夫的行为可虑了,并巴不得丈夫在外面嫖赌的快活,轻易不舍得回来,好乘间与王雪棠亲热。倒是王雪棠一见魏连生就愁眉不展,说长远是这么胡闹下去不了,仍继续劝阻魏连生不可沉迷不悟,魏连生不听,王雪棠便说放心不下,要跟着魏连生,好随时照顾。果然有王雪棠同走,魏连生吃亏上当的事就少了。杭州人知道王魏两人情形的无不称赞王雪棠是个好人,魏连生若没有这个拜把的兄弟,家业早已被魏连生花光了。 王雪棠跟随魏连生照顾了一个多月,得便就劝魏连生改行。魏连生已稍稍有些觉悟了,身体却害起病来,一起病即昏迷不省人事,遍身火也似的发热,延了几个有名的医生诊视,都猜疑是花柳毒症,服药也没有效验,只几日就死了。死后遍身青紫,手足指都黑的和墨一样,大家更相信是中了花柳毒。王雪棠独哭得死去活来,比萧璇规哀痛多了。丧葬办理得极丰盛,魏连生在日该欠了人家的钱,王雪棠都本利算还,一文不少。人家该欠魏连生的,愿意偿还就偿还,不愿意或无力的绝不勉强,因此一般人更不绝口的称赞王雪棠。 难得王雪棠把魏连生的丧葬办妥之后,和萧璇规商议道:“有大哥在的时候,尽管他终年不归家,我住在这里不要紧,只要我们自己谨慎不怕外人道短长,于今大哥去世了,我异姓兄弟久住在这里无论如何谨慎,是难免人家议论的。只是我承你这般相爱,怎忍抛却你自往别处去呢?待从此就带你同到福建去罢。你父亲虽已去世了,此间原没有挂碍,但是我家中有父母,不先向父母说明,不便带你回家。我本来不曾定婚就是为你,现在大哥死了,正是你我明做夫妻的机会。我打算独自先回福建,向父母将你我正式做夫妻的话说明,父母决没有不成全的。我在家将办喜事的一切手续准备好了,再来杭州迎接你回家,那时名正言顺,永做恩爱夫妻,天长地久,岂不甚好?”萧璇规到了这一步,也只好依从打算,索性嫁给王雪棠以过这下半世,但是心里还有些着虑,问道:“万一你回家向父母说明,父母知道你我在杭州的情形,恐怕坏了家声,不许我回家,你又打算怎么样呢?”王雪棠道:“不许你回家的事是决不会有的,我父母一生欢喜的就是银钱,两眼见了银钱,什么话都好说了。我在杭州做绸缎生意,很有些门径,一千银子的绸缎搬到福建,除掉种种的销费足能赚一千银子。从前我因为本钱不足,不能放手做去,所以赚不了多少钱。这回我计算了一下,大哥留下来的产业总共还有两万多两银子,有两三万银子全数办绸缎,去福建走一趟,来回不要三四个月,多的不说,连本带利五万两银子是毫厘不会少的。我并打算终身做这项买卖,本钱越足越好做。你若到福建住些时,或住不惯就仍回杭州来住也是很容易的,我做绸缎生意是离不掉杭州的。我父母见我有这么多本钱做生意,并知道这本钱是你的,心里必高兴的了不得,他两老又没有第二个儿子,哪有不许你回家的道理?只看你愿意我是这么办么?”萧璇规心想:“我既嫁给他姓王的做老婆,身体尚且给了他,身外之物的产业自应给他经理。他是个精细能干的人,不像魏连生只会花出去不会赚进来。他拿这本钱做生意,赚了钱也是我的好处。”遂对王雪棠说道:“做生意将本求利是极好的事,我哪有不愿意的?你这回到福建,把情形向父母说明了,父母要我回家固是再好没有了,万一父母固执不肯也不妨事。你做生意离不了杭州,我在福建住着说不定见面的时候还少些。”王雪棠听了欣喜之至,即日拿着魏连生残留的两万多银子尽数采办了绸缎,还差了两千多两银子,要萧璇规设法。萧璇规只得将值钱的首饰变卖,又得了一千多两,尚短少八百多两,只好由萧璇规出面向厂家约五个月归还的期,萧璇规以为五个月后王雪棠必已卸货回杭州来了。王雪棠成行的时候,两人说不尽的难分难舍,萧璇规也不知说了多少叮咛嘱咐的话,王雪棠只教她耐心等候,不出四个月必来。 王雪棠去了,萧璇规关着房门度日,连大门口也不出来,一片痴心,只想望王雪棠早日归来。光阴易过,谁知王雪棠一去竟杳如黄鹤,转瞬五个月的限期到了,不但王雪棠本人不来,连信也没有一封寄到。厂家到期来收账,萧璇规值钱的首饰早已变卖了,哪里凑得出这么多的银子呢?没奈何向厂家说情展期两个月,求神拜佛的祈祷王雪棠不负心,只是一点效验没有。看看两个月的期又到了,萧璇规知道受了王雪棠的骗,没有重来的好希望了。这种冤抑也无处申诉,就在账项到期的前一日,萧璇规独自走进离家不远的一所关帝庙里,在鼓架上悬梁自尽了,尸都没人收殓,由街邻捐了些钱,将尸首掩埋了。她生时没将被王雪棠骗了的情形说给人听过,死后自无人知道,纵有疑心魏家穷得这么快,银钱是被王雪棠拿了办绸缎回福建去的,然外人不明白底蕴,谁能出头调查详情,替萧璇规打这不平呢?萧璇规这样的死法,简直可算是冤沉海底了。 直到今年八月,距萧璇规在关帝庙自尽整整二十年了。杭州有一个挑洋货担子的人,叫章阿戆,已有五十来岁了,原籍福建侯官人,在杭州流落了不得归家,挑一个小小的洋货担,每日做几角钱生意糊口。屡次想回福建去,只因没有路费不能成行,如是者在杭州五六年了。这日章阿戆挑着洋货担走关帝庙门口经过,忽见庙里一个年轻女子向他招手,他只道是要买洋货的,便挑了担子进庙。走到神殿上一看,那女子已不见了,章阿戆以为是住在庙里的人就要出来的,就把担子放下,靠神殿上的柱头坐着等候。等了好一会,仍不见那女子出来,天气很炎热,而神殿上极阴凉,不觉身体疲乏了,靠柱头合上两眼沉沉要睡,心里却惦记着洋货担,恐怕被人偷去了什么。刚才睁开两眼,即见那招手的年轻女子愁眉苦脸的立在面前。章阿戆问道:“奶奶要买什么?等得我瞌睡来了,险些儿睡着。”女子摇头道:“我并不要买东西,我要问你几句话,你是福建人么?”章阿戆道:“是。”女子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特地请你进来,求你带我到福建去好么?”章阿戆道:“我独自一个人要回福建去,尚且五六年还不能走动,能带你去么?”女子道:“你五六年走不动,我知道你是因为没有路费,我于今有路费在这里,只要你答应我,我就送给你。”章阿戆道:“你不是福建人,为什么要我带你到福建去呢?并且你我一男一女,在路上如何好同行呢?”女子哭道:“只求你答应我,这些事你都不用着虑。”章阿戆道:“既是有路费给我,是我求之不得的,如何不答应?但是你无端哭什么呢?” 女子道:“我老实说给你听罢,我是个沉冤莫白的怨鬼。”随即将生前被王雪棠骗了的情形述了一遍道:“我在生前不知道我丈夫是他毒死的,死后见丈夫的面,被丈夫打了我两个嘴巴,痛骂我一顿,我才明白。王雪棠于今在福建开设一个很大的酒席馆,久已娶妻,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早就要前去报仇雪恨,无奈路途遥远,独自不能前去,我临死的时候已想到了这一着,留了一根赤金簪,压在这殿上的铁香炉底下,朝夕守候着,怕被这里的庙祝看见了拿去。你拿去兑换了,足够去福建的盘缠。不过你动身的时候,须叫我三声,我姓名叫做萧璇规。只要你带我到了福建省城王东发酒楼,便不干你的事了。”章阿戆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猛听得一声雷响,惊醒过来,原来还是一场梦。看殿上正有人敬神,雷声便是打得鼓响。定了定神一想,这梦做的太奇怪。等敬神的人走了,悄悄移开铁香炉一看,果有一根赤金簪压在底下,不由章阿戆不相信,当下收了金簪,心里默祝道:“我本是要回家乡的,顺便带你去报仇。论理不能用你的路费,不过我没有这东西做路费,仍是走不动,只得拿去兑换了,即日就动身前去,萧璇规的阴灵随我来罢。”默祝完毕,挑担回去,匆忙料理一切,即由上海买轮去福建。动身及在马尾换船的时候,都依言叫了三声萧璇规。 到省城问明了王东发酒席馆的地址,章阿戆又暗地默祝了一番,便行前去。才走近王东发门口,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上穿得极漂亮,刚从酒馆里面出来,忽然现出惊惶失色的样子,喊道:“不得了,来了,来了。”只喊了这两句,折身就往里面奔跑。章阿戆料知这人就是王雪棠了,忙跟进酒馆门,就听得里面神号鬼哭的大闹起来,馆里的人都说老板突然疯了,两手拿了两把杀猪的尖刀,只一下就劈断了老板娘一条臂膀,两个少老板也都被杀死了,只有两个姑娘幸亏不在眼前,不曾被杀,还亏了几个得力的伙计,拼命将老板捉住了,于今得赶紧去把老板奶奶娘家的人请来。章阿戆见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即溜回自己家里去了。过了几日来打听,才知道那日王家将老板奶奶的父母赶来,王雪棠忽改变女子的声音,将王雪棠在杭州种种的情形说了,自认是萧璇规,前来索命的,两手紧握着杀猪尖刀不肯放手,夺也夺不下,话说完了,举刀向自己迎头劈下,只劈得脑浆迸裂而死。述这事给在下听的朋友与章阿戆是邻居,章阿戆亲口对他说的,所以知道得这般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