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情变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7904
[book_dec]写情小说,八回,未完。吴趼人著。清宣统二年(1910)五月连载于上海《舆论时事报》。标“奇情小说”。书至八回,作者不幸病逝,因此堪称绝笔。《情变》叙述的是一对乡村青年男女的恋爱、婚姻悲剧。女主角寇阿男生于扬州乡下,系出白莲教余党,父母武功非凡并擅幻术。由于生活所迫,阿男从小便随父母江湖卖艺,练就一身武功、法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与同村聪明漂亮的小伙子秦二官情投意合,并私下许定终身。
[book_img]Z_14172.jpg
[book_title]楔子
痴男怨女坠情天,开出人间并蒂莲。
雨骤风狂双蒂落,好姻缘变恶姻缘。
何苦纷纷说自由,若无欢喜便无愁。
而今好悟前人语,不是冤家不聚头。
诸公知道这八句歪诗是甚么解说?正是我说书的勘破情关悟道之言。有人驳我说:既是勘破情关,便是个无情之人,如何又说起写情小说来,岂不是自相矛盾?不知正是情到极处,方能勘得破情关。情关破后,便可以因情悟道。既然因情悟道,说起写情小说来,正好现身说法。这句话并不是我杜撰的,蒲柳泉先生曾经说过。他说:“恝者,情之至也。”(见《聊斋志异》卷八《花姑子》)我就拿这个“恝”字,来演说“情”字,所以这部书叫做《情变》。
大抵情到极处,反成了不情,于是乎有变。倘无变,反不成为情,这便是本书的大概。至于书中的事迹,还要拜恳诸公,拿中国眼睛来看,不要拿外国眼睛来看。拿中国耳朵来听,不要拿外国耳朵来听。驳我的又说道:“你说的是中国话,写的是中国字,自然是中国人才听,中国人才看。况且一个人的耳朵、眼睛,那里有分中国、外国之理呢?”暖!不是这么说。因为近来有一种人,样样都要说外国好,外国人放的屁都是香的,中国的孔圣人倒是迂儒。外国的狗都是好的,中国的英雄倒是鄙夫。所崇拜的不是华盛顿,便是拿破仑。至于张睢阳、岳武穆,他是不屑齿及的。甚至于外国人的催眠术,便是心理学。中国人的蓍龟,便是荒唐。这种人不是生就的一双外国眼睛,一对外国耳朵么?
我为什么要先说出这几句话呢?因为我所说这部书,内中带着一个白莲教的苗裔。说起来白莲教的幻术,移花接木,变影幻形,撒豆成兵,剪纸为马,诸公如果拿外国眼睛看了,外国耳朵听了,岂不又要骂小子荒唐?其实白莲教起于元朝的韩林儿,继于明朝的王森、徐鸿儒,有《元史》、《明史》可证的。倘使当日徐鸿儒等辈,把这幻术细为研究,用以牟利,未尝不是一个幻术名家。无奈他错了念头,以为这纸幻的马、豆幻的兵,可以当真用的。借此谋叛,所以至于一败涂地,后人就目为邪教罢了。如果诸公果然用出外国眼睛来看,外国耳朵来听。一齐摇起外国头,摆起外国手,吐了外国唾沫,开了外国口,说道:“啐!啐!呸!呸!荒唐!荒唐!没有的事!只有外国人敲碎时辰表,装入洋枪里面,放了一枪,砉然一声,那个时辰表却好好的挂在墙上。与及用火烧了钞票,仍旧可以还原的,那个才是真幻术。你所说的,都是些腐败旧话,不要听!不要听!”那么呵,小子这部书也不要说了。诸公果然肯具了中国耳朵,中国眼睛,小子便先报出个纲目来:
走江湖寇四爷卖武,羡科名秦二官读书。
寇阿男京华呈色相,秦绍祖杯酒议婚姻。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恣顽皮蓦地破私情。
寇四爷迁怒拟寻仇,秦二官渡江图避祸。
订姻缘留住东床客,恋情欲挟走西子湖。
筹旅费佳人施妙术,怒私奔老父捉娇娃。
甘舐犊千金嫁阿男,赋关睢百辆迎淑女。
何彩鸾含冤依老钠,秦白凤逐利作行商。
感义侠交情订昆弟,逞淫威变故起夫妻。
祭法场秦白凤殉情,抚遗孤何彩鸾守节。
[book_title]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爷卖武 羡科名秦二官读书
一具圆槽一碗茶,登坛人羡舌生花,
为他儿女传心事,敢秘余芬吝齿牙。
两小无猜聚一堂,书香不及口脂香,
只因种得情根早,延蔓情丝万里长。
诸公!要听我这部小说,且莫嫌琐碎。待我先把白莲教的故事,先略表一二。下文听去,才有条理。原来徐鸿儒当日,收了许多的徒弟。他却也分作四科教授:第一科是移山倒海,颠倒阴阳。第二科是变形幻影,撒豆成兵。第三科是移花接木,诸般游戏。这三科大约都是障眼之法,只有第四科,是个实在工夫。你道是甚么?原来是舞剑击球,耍刀弄棒。他因为第一科过于惊人,不肯轻易教人,只有贴身的几个心腹徒弟学会。第二科也是惊人举动,他也不是容易肯教的。当日学会的,大约也是他几个心腹之人。第三科学会的人就多了。至于第四科,更是他门下的普通学,是人人尽会的。
徐鸿儒败后,他的心腹人,都是不离左右的,自然一同被戮了。所以第一、第二两科便失传了。纵使有一两个漏网的,因为他的戏法太大,一演出来,便要惊动许多人。必要寻一个荒山野岭,没有人迹的地方,方才可以试演。既然不能常常试演,就未免慢慢的生疏了。久而久之,就没了这件事了。只有第三、第四两科,学出来的多,漏网的也不少,因此传了出来。此刻江湖上卖艺的,便是此辈。天下事有了真的,就有假的。那真的武艺高强,幻术神妙,自然容易赚钱。走了几年江湖,囊有余资,他也就归隐了。旁边人看得眼热,学得两样手法,备了一个锈了又锈的枪头,装上一根竹杆,挂上几条红缨,也说是走江湖卖艺。人家看了,都觉好笑,于是就连那真的名气,也被他带坏了。这一班人却又越弄越多,变成叫化子一般。就是那圆光、辰州符之类,也是白莲教一派。也因为假冒骗钱的多,所以才被人一概都说是假的了。
闲话说过,言归正传。且说扬州府南门外三十里地方,有一座小小村庄,地名叫做八里铺。内中有一家人家,姓寇,他家的男子排行第四,人家都称他做寇四爷。娶了一房妻小,是瓜州镇人氏,娘家姓余,人家都称他寇四娘。这寇四爷啊,却是一个白莲教的遗孽。寇四娘的父亲余佐清,却又是个少林宗派的拳棒名家。佐清儿女无多,生平所学的拳棒,尽数传与儿女。所以寇四娘从小就学就一身武艺,善使一双雌雄双股剑,舞动起来,百十个男于近他不得。那寇四爷的家传枪棒之外,兼及呼神召将,符治病,与及一切幻化诸般景物。然而他为人却是沉默寡言,这些幻术之类。他虽然学得件件皆精,却不肯拿出来炫人。人家有晓得的,遇了有甚么喜寿等事,请他来,求他幻化点非时花果,与及千里外的禽鱼之类,他却无不欣然乐从。并且他所幻化出来的果子,都可以任人取吃。花木禽鱼,都可以任人把玩。绝不似江湖上弄手脚的一派,闪闪烁烁,不许人近的样子。所以,近处乡村一带,没有不知道寇四爷具有神术的。好在他不拿神术骄人,平日也只勤习武事。善使一枝铁杆梨花枪,这也是他祖传白莲教的枪法。与近时所传的甚么南派、北派不同。更兼使得一手好流星锤,用一根麻绳拴了一个十多斤重的铅锤,百步外打人,百发百中。并且还有一个本事,他拿着绳头,放锤出去,任你站在多少远近,他要打着你时便打着,他不要打着你时便轻轻的碰在你鼻尖上,如果你仰面在鼻尖上放一个铜钱,他有本事把铜钱打去,人却并不受丝毫的痛。这是他们江湖卖技的人练就的真本领,凭你是算学过八线的人,立了标杆测量,也没有他那么准。所以和寇四娘匹配起来,真是一对大生就的夫妻。怎见得:
一个是江湖上著名的好汉,一个是巾帼中绝技的佳人。一个似太史子义,善使长枪;一个似公孙大娘,善舞双剑。一个雄赳赳八面威风,一个袅婷婷双眉写月。一个言语时似舌跳春雷;一个顾盼时便眼含秋水。一个虽非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却是形端表正;一个虽是艳采羞花,轻云蔽月,却非搔首弄姿。
他夫妻两个,年貌相当,所以自成亲以后,真是如鱼得水。闲暇时,便讲些武艺。寇四爷又把那幻术的秘诀授与妻子,喜得寇四娘心地聪明,善于悟会,不多几时,也都学会了。他屋后本有一片空场,闲暇时就在空场上比较刀枪,搬演幻术。寇四爷家本有薄田几亩,雇人耕种,勤勤俭俭的,还将就可以过得日子。
这一年恰好麦熟的时候,遇了几十天的大雨,把麦都霉了,接着又是淮水大涨,从上流头冲将下来,淮安府以南一带,尽成泽国。携男带女的饥民,都顺流而下,打算渡过镇江,到江南一带乞食。寇四爷睹此情形,便和妻小商量,说道:“我家靠着父亲在时,挣下了薄田数亩,不过是个小康之家。遇了年丰岁稔,尚且怕到坐吃山空,何况遇了荒年?倘使依然坐吃,到了下半年,恐怕就不免饥寒交迫了。我家从祖父下来,都出去江湖卖武,这算是我家一个祖业。到了卑人,却不曾出过门。喜得娘子武艺高强,正是卑人的一双好帮手。我想不如出门去走一遭,侥幸呢,多赚几文回来,以为后半世享用。不然,在外赚了,在外吃用,也不至受那荒年的气。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寇四娘道:“官人说得是。妾也是从小儿学了舞刀弄棒,到了今日,纺绩女红,一些儿弄他不来,不能做官人的内助。倒是出门去,妾是不怕的,好歹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寇四爷听了大喜,说道:“难得娘子与我同心合意。既然如此,就便打叠起程。”夫妻两个,收拾过行李,与及一切应用家伙,结束停当,牵过一匹乌孙汗血马,把一切行李都驮在马背上。别过街邻等众,牵着马长行进发。
出得八里铺村口时,却遇了同村的一个秦相公,手中抱着雪白肥胖的一个周岁儿子。见了寇四爷夫妻,便连忙上前招呼,说道:“四爷今日果然长行了。”寇四爷也立住了脚招呼。秦相公道:“四爷去得忽促,不曾备得杯酒饯行,既然在此相遇,就请在路旁酒店里吃三杯去。”四爷道:“怎好生受秦相公?”秦相公道:“彼此乡谊有素,说那里话来!”说着右手抱了婴孩,左手挽了寇四爷,口中招呼着寇四娘,同到路旁酒店里,拣了座头坐下。叫酒保打了两壶酒,秦相公亲自筛了一巡酒,举杯相劝道:“四爷、四娘,请干了这一杯、今番出门,前程万里。”寇四爷夫妻两个,果然对照了一杯,说道:“多谢秦官人。我夫妻两个就和逃荒一般,出去冲风冒雨,还望甚么前程?得免叫化就是侥幸了。”秦相公叹道:“这是那里话来?像我们读了几句死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要想逃荒也没处投奔呢!眼见得今年麦是没了,稻子直到此刻还不能播种,再过了两个月,只怕要吃赈米了。”寇四爷道:“秦相公说那里的话!你们读书君子,有日平步青云起来,那才是前程万里呢。”大家谈谈说说,吃过几巡酒,寇四爷夫妻起身相辞。秦相公恐怕误了他路程,不便相留,便会过了酒钞,抱了孩子,送出店门,大家珍重一声别过。
不说寇四爷夫妻出门,且把这秦相公表白一表白。他姓秦,名叫绍宗,表字亢之。也是八里铺人氏,与寇四爷住处,相去不过一箭之地,世业是半耕半读。兄弟秦绍祖,表字绳之,向未分居。虽不十分丰富,一家数口,却也冻馁无忧。亢之娶妻陈氏,前两年生了个儿子,却养不住,几个月便殇了。今年春上,又生下一个孩子,取个小名,叫做二官。可是这孩子十分命苦,出世方才弥月,陈氏便一病身亡,亢之只得用了奶娘带领。更喜得绳之妻小李氏贤慧,早晚都留心照应。亢之自从断了弦,终日无精打采。
这一天,抱了小孩到外面闲步散心,恰好遇了寇家夫妇,饯了个行。抱了小孩二官回家,和兄弟绳之说起,说:“寇四爷大妻两个,成亲不过一年,今大双双出门去了。虽说是寇家的世业,却一半也是荒年所累。眼见得今年收成是无望的了。我们家里或者捱几天老米,还不至于怎样。至于本村的人,恐怕有十居其九不得了的呢!”绳之道:“大哥说得是。老人家剩下来的南瓜,今年只怕用得着了。”亢之道:“兄弟说的止合了我的意思。再等几时,看真是过不去的时候,就发了出来,也小枉了老人家积存儿十年的心事。”绳之道:“可不是吗?老人家原说过的:闲时备了急时用。若到了急时还不用,倒不如不备了。并且水旱偏灾,是各处代有的。倘使各处富有之家,平时都预为之备,等到遇了饥荒年岁,就拿出来周济邻里,能得处处如此,哪里还有逃亡之人?各处都没有逃亡之民,更哪里有挺而走险之事?说起长治久安来,未必这个就是长治久安之策,然而也未尝不是长治久安之一助呢。”
诸公,请不要把这一番话作小说听了。此刻各处闹饥荒、闹米贵的时候,也是各处谋自治的时候,自治会里的先生,何妨用戥子把这句话称一称分量,看值得研究不值得研究?如果一家办不下来,并合了十家、百家,看还办得办不得?也不枉了我说书的多一番嘴。如果诸公只当小说听了,或者当一句迂阔话听了,那就算在下的白讨厌一场。闲话休提,言归正转。
原来秦亢之、绳之的父亲秦谦,是一位务农力穑的长者。每年在自己菜园的隙地上,种了许多南瓜。到了秋深的时候,南瓜成熟了,那大的足有三四十斤一个,小的也不下十来斤。他是个小康之家,还不至于拿南瓜当饭吃,当蔬菜呢,也吃不了多少。所以他每年南瓜成熟时,便都将来削了皮,切了块,煮个稀烂,打成了糊,却拿来糊在竹篱笆上,犹如墙上加灰一般。年年如此,糊得厚了,便把他剥下来,堆存在仓里。有了新南瓜,重新再糊。如此积存了两大仓。家人们都不知他作何用处,他也并不说明。直到临终的时候,方才吩咐儿子说:“你们享尽了太平之福,不曾尝着荒年的苦处。我积了几十年的南瓜,人人都当他是一件没用的东西,我死之后,你们千万不可把他糟蹋了。万一遇了荒年,拿出来稍为加点米,把他煮成粥施赈。这是我闲时备了作急时用的,你们千万在心。”亢之、绳之两个受了遗命,年年也照样收存。这一年恰遇了荒年,所以他弟兄提议起来,喜得志同道合,没有异言。只等认真过不去的时候,便举办起来。
果然这一年五月里,霪雨一月,六月里又下了一场冰雹。吓得乡下人一面央了地保到县报荒,一面打了包裹,提了筐篮竹杖,携男带女的,都要逃荒去了。绳之得了这个消息,连忙出外止住众人。亢之便走到自己的秦氏家伺里,开了大门,邀了十多个上了年纪的村中父老到来,对众宣言道:“列位乡邻呀!自古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朝难,今年不幸遇了荒年,列位要出外谋食,在下怎好阻止?但是一层,逃荒出去的,人家看得就是叫化子。一切施粥施饭,难免馊的、臭的都夹杂在里面,这还是小事。那些地方官,还要说我们滋事,无论到了那一处、,都被他驱逐出境。流离浪荡的,还不知那一天才可以回家呢?我们历代乡邻,忽然今走散了,岂不伤心?”说到这里,那几个父老已经唏嘘流涕了。亢之又接着道:“天幸我家薄薄的有点积蓄,不至于就要逃亡。况且我先父在时,历年积存的南瓜不少,原是备作荒年之用的。在下的意思,今日便勉承父志,发了出来,与众乡邻一同享用。众位便各自归去,察看田地,有可以补种的,补种起来,有可以改种的,改种起来。天可怜我们,几个月后,还望有点收成,就可以慢慢的捱过去了。”绳之接着口道:“万一不然呀,把我们的储藏都吃完了,天气还没有转机,那时候,我弟兄们也打着包裹,和众位一伙儿逃荒去。此时断没有任着各位星散,我弟兄在家安享之理。”说到这里,那几个父老早已感激得号陶大哭起来,同声说道:“难得秦家两位相公如此周济,救了合村人的性命。将来怕不公侯万代呢!”绳之道:“我还有一句话和诸位商量。现在缺的是粮食,却不缺柴草,还望各位代请几个强壮乡邻帮帮忙,代斩几担柴草应用。从明日起,就在敝祠里面煮起粥来散放。”
众父老听说,就都到外面去,和各人说知。一时之间,不觉欢声雷动。乡下人知识有限,不解得这是人力所为,只说是佛菩萨保佑,才出了这两个善人,登时都宣起怫号来。斩柴的斩柴,割草的割草,半日之间,那秦家祠后面空场上的柴草,就堆积如山起来。
到了明天,秦氏兄弟果然叫了工人,把积存的南瓜搬到祠堂里面。支起锅灶,就把南瓜和水下锅熬煮起来。一众乡人,跋来报往的来领吃。亢之弟兄又亲自尝过,觉得力量太薄,恐怕不够充饥。每锅里面,又酌量加点老米,越发闹得颂声载道。真是古人说得不错:“人之欲善,谁不如我?”便有几个小康之家,听得秦家散赈,也送了几担米来。秦氏兄弟却也乐取诸人以为善,收受下来,便用红纸写了“收某人助米若干”,标贴出去。到几时动用了,也签贴出去,“某日支用若干”乡下人办事,本是没有条理的,然而照他那样,却是绝无弊窦。此时天气炎热,不免有点疠疫传染,亢之索性亲到扬州去买了些痧药等回来,分给众人。这么一来,老大一个荒年,一座八里铺,竟没有一个失散逃亡的。
到了八九月里,那补种的花生、豆子、杂粮等,都慢慢有点收成之望了,人心也大定了。直到了年下,秦家积了几十年的南瓜也吃尽了,方才停赈。从此秦家出了个善人之名。遇了过年过节,那些曾经受惠的人,也有送鸡的,也有送鸭的,也有纠合了几家合送一口小猪的。却之不得,只好受了。乡下人家,只看牲畜繁盛,便是发达之机,因此秦氏比从前更觉得兴旺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亢之的儿子二官,已长成八岁了,出落得一表人材,十分可爱。怎见得:
风神韶秀,头角睁嵘。绛唇绽朱,明眸点漆。克歧克嶷,姿容已见魁梧。学步学趋,揖让居然中节。秀外慧中,崔彦通后生第一。神清气爽,伏士标日下无双。
八里铺合村的人,没有一个不欢喜这孩子的。这且不必说。单说这孩子,生下一个传种的红痣,却隐在左胁底下,有指顶般大小,朱砂般颜色。因为他父亲亢之,左胁下也是这么一颗,所以人家说他是个传种痣。今且表白在先,下文再见分晓。
且说亢之闲着没事,便教他认几个字,就便也想觅个蒙师,替他开学读书。恰好遇了扬州府城一个亲戚,进了甘泉县学,送了报单喜帖来,请吃喜酒。亢之弟兄不免封了几分银子的芹敬,托便人带去送了。报单拿来帖在门口,一班乡下人见了,自然啧啧称羡。秦亢之也想起自己虽是耕读传家,却向来不曾采得芹香。喜得儿子二官,生得聪明漂亮,何不好好的教他读书,将来或者可以光大门闾,岂不是好?想罢,便和兄弟绳之商量。绳之因为妻子李氏,几年都没有生育,看得二官犹如自己儿子一般,听见要教他读书,自是欢喜。因说道:“我们本村虽然有两个蒙师,但不过都是教两本《百家姓》、《千字文》的材料。我们家里,自从二官出世以后,家道日见顺适,并且这孩子生得聪明,像个读书有成的。我想殷家表叔,他教小孩子最得法,闻得他自从前年失了馆地,一向闲在家里。不如请他来教二官,亲戚面上,料他也不好推辞。”亢之道:“他住在竹西亭,离此地有五里多路,不知他肯来不肯?本村里实在没有人,就等我明天亲自去走一遭,看是如何再说。”弟兄两个商量已定,到了次日一早,亢之便起身到竹西亭去,看他的殷家表叔。
且说他那表叔,姓殷,表字曰校,是个累代以训蒙为业的,祖居在竹西亭。这一天看见表侄秦亢之到来,少不免茶烟相待。寒暄已毕,亢之便说出来意,殷曰校捋一捋两撇八字黄胡子,说道:“是呀,你家二官也到了读书年纪了。我这几年懒得出门,就许久不看见他了,长得还好吗?”亢之道:“便是因为他年纪太小,没有带得来请表叔公的安。”曰校道:“这两年我年纪大了,精神也磨不起,所以有两年没有就馆了。幸得大小儿到瓜州去就了专馆,二小儿也弄了个蒙塾,教上十多个学生,我也乐得养养静了。贤侄既然亲自到来,我也不便固执,好在一两个孩子,还不十分费神。”亢之连忙站起来,作了个揖道:“一切总求表叔费神。”曰校道:“难得贤侄想着我。你可知我殷氏,虽然累代科名蹭蹬,那教学一门,却是甚利的。你可知仪徵阮文达公?就是我先曾祖教出来的呢。高邮王引之,又是我先祖启的蒙。我老人家门下的进士、翰林,也是一大把。就是我所收的门生朱卷,不管他进土、举人,一起在内,叠起来有七八寸高呢。你今天想着了我,你家二官一定要发的。”亢之又连连作揖道:“多谢老表叔教诲他,将来得有寸进,自然都是老表叔栽培的。”曰校又正色道:“我们忝在亲戚,诸事本来不必计较,但是也要说明一句。凡事都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亢之道:“束修一层,只请老表叔吩咐,小侄无不从命。”曰校道:“在他处呢,再多的钱,我也不去劳神的了。在亲戚情面上,少了我也不够,多了我也说不出,你一个月送我五百大钱罢。不过一年要作十二个月算的,一年你出六千文,遇了闰月照加五百。贽敬、节敬在外。贤侄,你看如何?”亢之道:“一切都遵命办理。但不知老表叔几时可以去得?”曰校道:“贤侄先请一步,我收拾点行李,叠起几卷书,明日就来。”亢之大喜,作别去了。
到得明日,日校果然带了行李书箱,坐了一辆小车来了。亢之弟兄迎着,代他发付了三十文车钱,请到里面,收拾出一间书房,开了行李,庋架起几本书,设了师位,然后散坐闲谈,定了开学日子。到了那天,曰校也居然戴了一顶祖父传下来的大帽,秦二官便谒圣拜师。亢之用红纸裹了二百文,送作贽敬。曰校便替秦二官起了个学名,叫秦白凤。从此照例天天上书写字。他本来是父亲教着认过几百字的,教起来自然容易,不上两个月,把那些《三字经》、《千字文》都理过了,便读起《大学》来。一天,白凤放了学,出来见父亲,只见座上坐了一个人,亢之叫二官快来见过伯伯。白凤抬头望去,却是个不相识的人。正是:
他年未必成娇客,此日先来见岳翁。
要知座上坐的是谁?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book_title]第二回 寇阿男京华呈色相 秦绍祖杯酒议婚姻
繁华自古说皇都,帽影鞭丝入画图。
色即是空空即色,故呈色相惑凡夫。
一水扬州对润州,隔江结得凤鸾俦。
可怜月老姻缘簿,未许团圆到白头。
当下秦白凤听得父亲分付,便走上一步,口称“伯伯”,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那个人连忙扶住道:“好,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那年我们出门的时候,还抱在手里呢!”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正是淮水盛涨那年出门卖艺的寇四爷。寇四爷那年带了妻小,渡过了长江,就从镇江起,沿着江岸西行。一路上耍些拳棒,赚得银钱,作为盘费。虽是栉风沐雨,却还进止自由。每到得一处地方,多则寄居几月,少亦耽搁几天。行行住住,不觉到了湖北武昌府,是个繁华所在。这个时候,寇四娘身怀六甲,已将足月,寇四爷便不住客店,赁定了房于。满意生下个男孩,便香烟有继;不期足月临盆,却生下个女娃娃来。寇四爷虽然失望,却也聊胜于无。因替他起个小名,就叫阿男。从此有了这个襁褓物,寇四娘便不能出场卖艺。寇四爷独手单拳,便觉得没甚么兴趣,因此商量取道回家。
夫妻两个,正在商量,忽然遇了一个机会。原来武昌对岸,汉阳府地方,有一家富户,姓万,取名叫做夫强,人家都称他万员外。这万夫强坐拥百万家财,闲着没事,便想设法消遣光阴。平日养了十多位拳教师,终日驰马试剑,耍刀弄棒。闻得寇四爷是江湖上一条好汉,便备了礼物,修了书函,专差家人渡过江去聘请寇四爷,做个教师。寇四爷接了来书,看过一遍,且不收礼物,对来人说道:“承员外美意,本当前去领教,争奈我有家眷住在这里,这里又是客地,少不免常要在家里照顾一切,早晚过江不便。拜烦上覆员外,我不日就要动身回乡,等我送了家眷回乡,再来领教。”那来人道:“教师不必过虑。我家员外,为人十分慷慨,家里闲房尽多,就请连宝眷一起搬过去也不妨。”寇四爷道:“话虽如此,但未得员外面允,怎好造次?”那来人听说便道:“既然教师如此说,且待我回去禀明员外,却再来请罢。”寇四爷应允了。那来人便寄下礼物,只身回去。过了半天,又来了,说道:“员外已经分付过,指拨出一所房屋,请宝眷居住,就请教师过去。”寇四爷大喜,方才收过礼物,与寇四娘收拾起细软,抱了阿男,一同到汉阳而来。万夫强接着,十分优礼相待。寇四娘安顿过行李,也进内去见过万安人。从此寇氏夫妻,便在汉阳住下。
寇四爷逐日价和万夫强讲究几路枪法,或与各教师比较武艺。喜得寇四爷为人和蔼,不逞高强,和别人比较,虽是本事能胜他的,也不过较一个平手,不肯使人当场没脸。这个承他情让的,自然五中感激,因此同事当中,处得十分和气。从此一住便住了五个年头,阿男已长到六岁了。万员外有个叔父在京里,官居礼部侍郎之职。因听说侄儿万夫强,连年在家耍刀弄棒,恐防他误招匪人,便写了一封书函,专人回汉阳去,只说京里有事,叫他进京去走一遭。万夫强便收拾行李动身,各教师得了这个信,便都暂时告退。寇四爷这才带了妻小,回到家乡。不免到各乡邻人家一一去道契阔。
这天到得秦亢之家,恰好遇了白凤放学。四爷见了,便把他接在膝边道:“长得好快呀,那年我出门的时候,还抱在手里呢!今年可有九岁了?上学读书了吗?”亢之道:“八岁了。今年才请了一位先生,在家里读书。”四爷道:“好呀,我们阿男是在湖北养的,今年也六岁了。”亢之道:“原来四爷恭喜添丁了。”四爷道:“惭愧,是个女子,不过落得眼前热闹罢了。喜得他长得容易,虽然只有六岁,也有你们二官般长大了。如果秦相公不讨厌,我也想送他过来从先生读书,不知可使得?”亢之道:“四爷有意栽培女公子,这是好极的了。这里又没有第二个学生,先生也正苦过于寂寞呢。就请送过来便了。”寇四爷大喜。恰好秦绳之从外面回来,与寇四爷彼此相见。大家道过契阔,寇四爷便作别回去,与寇四娘说知,要送阿男上学的话。四娘道:“阿男才得六岁,怕早了些罢?”寇四爷道:“阿男年纪虽小,身驱却是长大的。方才在秦家,看见他家二官,已经八岁了,生得也不过阿男那点大小。我意思要早点叫他上学读书,将来你我自己再教他些武艺,教成一个义武全才,也好招一个快婿养老。”寇四娘听说,自无不允之理。当下拿历本,看定了日子,寇四爷便去置备点纸笔书籍之类。
到了日期,便亲自送女儿阿男去上学。先见过亢之弟兄,又带到里面见过绳之的娘子,然后转到书房去拜见先生。原来亢之已经从中介绍,说定了每月送修金二百文,殷曰校乐得每月多捞他二百,就答应了。这天早起,白凤一早先到了书房。不多几时,亢之带了寇四爷,领看阿男来了。寇四爷先向殷曰校见过礼,然后叫阿男上前叩见。又叫与白凤相见过后,方才就了学位。真是一个英俊好女儿,虽然仅得六龄,却已出落得英姿绰约,态度轻盈。怎见得:
修眉画螺,皓齿编贝。一点朱樱唇小,两旁粉颊涡圆。漆发垂肩,愈衬出梨花脸白;星眸特睐,乍舒开柳叶眉青。耳底双环摇曳,写出轻盈;额头一点焉支,增来妖媚。看此日垂髫娇女,即他年绝代佳人。
从此,阿男就在秦家读书。绳之娘子,因为自己没有儿女,见了别人的小孩子,没有不欢喜的。况且阿男又生得粉堆成、玉琢就般的一个女孩儿,如何不爱?便和伯伯、丈夫说知,中午放学时不放阿男回去,留在家里吃中饭,到晚饭时才放他回家。因此阿男早来暮去,每日除了读书之外,便在上房和秦白凤顽耍。
诸公!告子一句话说得最好,他说:“食、色,性也。”这好食和好色,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性情。不信“,但看小孩子出世,就解得吃奶,啼哭起来便要娘,若是用了奶娘呢,他便见了奶娘,比爹娘还要亲热,这便是好食。到了几个月,略略识得人事的时候,你试拿一张白纸、一张红纸去逗他,他伸出手来,一定是要红的,这便是好色。手抱的孩儿是断断乎没有习染的了,所以说是性也。秦白凤和寇阿男两个,一对小儿女,一个是眉清目秀,一个是齿白唇红。似此天天在一起,虽是两小无猜,却也是你爱我脸儿标致,我爱你体态轻盈。小孩子家虽然不懂得甚么,就只这点,便种下了无限情根。况且两个同在一处读书,相守到五六年,秦白凤长到了十四岁,阿男也十二岁了。
那寇四爷送女儿去读书,不过是一时高兴。这几年读下来,阿男已经略识几个字,随便一封信,拿起来也勉强念得下了。乡下人家女儿,有了这点本事,便要算是才女的了。因此阿男到了十二岁那年,寇四爷就不叫他读书了。一则是已经心满意足,二则是因为没有于息,恐怕失了自己的家传幻术武艺,要想传给女儿。所以叫他歇了学,天天在家里,先教他些翻跟斗、耍拳脚、纵高、跳远的软工夫。秦白凤一旦失了个侣伴,便觉得读书写字都没了神采。听得阿男在家习武、天天到了放学时候,便跑到寇家去看。原来寇家门前是一片空场,寇四爷天天就在空场上教阿男,白凤便天天到空场上去看。有时碰得不巧,已经教完了,他便直到寇家里去,和阿男顽耍。好在彼此乡邻,又是两个小孩子,各无猜忌的。所以由得他哥哥、妹妹的,依旧天天在一起。
如此又过了两年,阿男已是十四岁了。寇四爷又想起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的念头,便和寇四娘商量道:“我看阿男长得实在快。你看他只得十四岁,人家见了,那一个不当地是十六七岁的人?人又生得聪明,所以我的幻术武艺,他都学得纯熟了。你我又没个于息,我想替他招个女婿养老。无奈这乡下地方,没有个出色的子弟。”这一句话未曾说完,寇四娘便接着说道:“官人说得不差。妾早就看中了一个人,说出来不知官人对不对?就是妾的侄儿余小棠。我们亲上加亲,岂不格外亲热?”原来寇四娘的父亲余佐清,世居在瓜州镇上,只生下寇四娘兄妹二人。寇四娘的哥哥叫余棠伯,生下一子,就叫小棠。家中薄有资财,前两年棠伯过了,小棠倒还能支持门户,此时已长到一十八岁了。寇四娘归宁时,早就暗中向侄儿许下了亲事,所以小棠一向不肯提亲,单等他表妹。寇四娘这天乘便说了出来,寇四爷听了,沉吟半晌道:“娘子看中的,自然不差,况且又是亲上加亲,自然是好的了。但是卑人的意思,要想带女儿出门一次,侥幸遇了个王孙公子,不然,或者配上个江湖好汉,这才遂了我的心愿呢!”寇四娘听说,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十分违拗。便道:“官人说的自是高见。但不知几时动身?到那里去?”寇四爷道:“我想北京是个天下第一繁华的所在,打算去走一遭。一则为女儿的终身大事,二来这许多年个曾走动,借此也舒舒筋骨。”当下寇四娘应允了,便择日起程,不免又到各乡邻人家去辞行。此时和秦家的交情,比以前又是不同,因此寇四娘带了阿男,专到秦家话别。绳之娘子接着款待,自不必说。
且说秦白凤下学进来,见了阿男,自是欢喜。然而此时彼此都长大了,不免要避点嫌疑;虽然仍是有说有笑,但较之于从前耳鬓厮磨的光景,又自不同了。当下谈了几句,阿男忽的起身说道:“不知先生可在书房里?我受业一场,也应该去辞个行。”寇四娘说道:“礼该如此。你去去就来罢。”阿男对白凤道:“就烦哥哥陪我走一遭。”白凤箕着答应了。两人同到了书房,谁知殷曰校放了学,便到外头散步去了。白凤道:“先生既然出去了,我回来替妹妹说到罢。”阿男望着白凤,脸上泛了一点红,说道:“我何尝要辞甚么行,不过要和你说句体己话罢了。”白凤道:“妹妹此番出门,有甚话分付,自当洗耳恭听。”阿男脸上又红了一红,才说道:“哥哥,你到底爱我不爱?”白凤道:“妹妹说得奇,我听见你要出门,已经心焦得了不得,要想设法留住你,却又无法可设。肚子里有多少话要和你说的,却又说不出来。我此刻为了妹妹,已经心乱的了不得。妹妹还要和我打趣,我有甚不爱妹妹的道理呢?”阿男低下了头,一会儿脸上红了又红,方才颤声说道:“你如果真爱我,便请你务必等着我。”白凤也红了脸道:“我也这么想。但怕我们自己做主不来。”阿男道:“只要有心,我有法子呢!”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咳嗽了一声,殷曰校回来了。阿男端端正正的福了两福,说了辞行的话。殷曰校是一切都不关心的,随便敷衍了两句。他二人仍到上房去了。盘桓了一会,方才分手。
且说寇四爷别过众乡邻之后,带了一妻一女,出门而去。家里养的一匹乌孙汗血马,给阿男骑了,夫妻两个,另外雇了牲口,一路上冲州过府而去。这一行却没甚耽搁,不过到了盘缠缺乏时,就地设个场子,使两路拳棒,换几文盘费罢了。走了一个多月,到了北京,拣一座客店住下。寇四爷便向店家打听,那里有个好场子可以卖艺的。店家说道:“客官要卖艺,却是好运气。这里西直门外,有一座夕照寺,因为四月初八是佛诞,初一便开庙门,足足开一个月。这一个四月之中,烧香的红男绿女,公子王孙,不计其数。今日已是三月二十七,客官们将息两大,恰好到那里去。”寇四爷大喜道:“是难得这个好机会也。”便进来和四娘说知。
大家将息了几天,到了四月初一,夫妻母女同到夕照寺前面,拣了一片空场,鸣锣击鼓,耍起枪棒来。一连耍了几天,生意倒也不坏。这天寇四爷对四娘说道:“我看这北京人才不少。明天初七了,初八那天,游人一定更多,我想明天拿出我的幻术来,耍他两套,多哄动些人,初八那天,就便拣个女婿。”四娘笑道:“这人山人海的,不知怎样拣法?”四爷道:“我有一个问天卖卦的法子。到了那天,把我家藏的两颗珍珠,缝在阿男靴头上,只说有谁上场来和阿男交手,能把他靴头上珠子摘去的,就把珠子赠与他。如有人果然摘得去,便与他说亲。娘子,你说这个法子使得去么?”四娘道:“万一被一个老头子,或者一个蠢陋汉子摘了去,却怎样呢?难道也把女儿嫁给他不成?”四爷道:“娘子好不聪明。果然如此,我不过拼了这颗珠子罢了,谁还和他提甚么亲?况且我们阿男手脚灵动,如果不是天缘凑合的,只怕没有人摘得他去呢。”四娘笑道:“官人的高见不差,是妾过虑了,就照这样办罢。”
他嘴里便这么说,心中却不以为然。等寇四爷走了出去,便悄悄的和阿男说知他父亲的主意,又说道:“照你父亲的主意,将来你不知嫁到甚么地方去,岂不是活活的把我母女分开,我一向早已定了主意,要把你和表兄余小棠匹配起来。瓜州离我们家不远,时常可以往来,又是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为此,我特地关照你一声,到了那天上场的时候,千万小心,不要被人摘去。”阿男听了,回头一想:表兄余小棠生得一张紫黑面孔,举动粗莽,母亲如何叫我嫁这等人?又想起白凤哥哥生得何等秀雅,况且又同在一村居住,余小棠那里及得来他的脚后尘?况且我临走的时候,约过叫他等我,我岂可在这里配亲,自失其信?不如面子上从了母亲,暗中却把这身子留给白凤哥哥罢。等到回家时,却又再作道理。想定了主意,只向四娘点了点头,不便说出甚话。四娘以为阿男依了自己,自是欢喜。
次日,阿男早起,便扎扮起来,梳一个堆云拥雾流苏髻,扎一副双龙抢珠金抹额,当中装一座猩红软绒英雄球,鬓边厢插一技岭南情种素馨花,耳朵下缀一对桃梢垂露珍珠环,穿一件金绣碎花玉色小紧身,肩上披一件五云捧日缨络,腰间束一条鹅黄丝织排须带,腿上穿一条玉色碎花小脚裤,足登一双挖嵌四合如意小蛮靴。结束停当,寇四娘代他披上一件百蝶穿花玉蓝夹斗篷,罩上一顶五色洒花观音兜。跨上了乌孙汗血黄骠马。寇四娘夫妻两个,亲自夹护了,到夕照寺去。这一大,围随观看的人,更是人山人海。到得夕照寺前,依旧拣了一片空场,先安顿好了他的刀枪家伙,系好了马匹。寇四娘敲起铜怔,寇四爷飞起流星锤,分开众人,然后提起了一根铁杆梨花枪,照例说了几句“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人过要留名,雁过要留声”的话。然后对众说道:“今日在下身体有些困倦,耍不动刀枪。特叫我小女出来请教两路剑法。”说完了,寇四娘又敲起铜钲来。寇阿男便脱下观音兜,卸脱夹斗篷。提了他母亲所用的雌雄双股剑,整一整抹额,收一收束带,走上场来。摆开架子,抱着双剑,将身一转,打了个团圆和合拱,方才舞动起来,怎见得:
转舒皓腕,斜送明眸。出鞘时两道寒光,舞动时一泓秋水。曳影横飞,问锋锷则陆蛌犀甲;寒芒四射,论敏捷则水截轻鸿。贴地时似点水靖蜒,腾空处像穿花蛱蝶。电影飞闪冲斗牛,寒光绕体飞龙蛇。遂令万目尽凌乱,细看两胁生碧花。
一时围看的人,无不齐声喝彩。舞够多时,阿男方才敛住寒光,露出梨花娇面,再向众人打了个回旋拱,方才下场。
寇四爷又提了枪上场说道:“承蒙列位不弃,剑是请教过了。在下还有一套小小戏法,要搬演出来,博众位一笑,怎奈这个石狮子碍事,待我先把他刺倒了。”众人看时,原来是夕照寺前的一座石狮子,连座子足有六尺多高,从头至尾,有五尺多长。寇四爷拿了枪向狮子刺去,谁知用力太猛,枪头撞到石上,迸出了一阵火星,谿刺一声,那铁枪杆居然断了。寇四爷仰面闪了一交,便叫起痛来。寇四娘连忙上前扶起。寇四爷反手摩挲背后道:“想是地下有甚石子之类,我背上痛得很呢!”寇四娘便去地下扒开泥土一看,说道:“没有石子,却有两根竹桩,待我拔他起来。”说罢,一手攒了一个桩头,向上一拔,咦,不是甚么竹桩,却是一张竹梯子,这一下已经拔了两层踏步上来了。寇四娘又拔一下,那梯子已出来了,有一人多高。看的人无不称奇道怪,一齐嚷着:“拔啊!找啊!”寇四娘果然只管向上拔,谁知越拔越高,高到上冲霄汉。从底下望上去,已经看不见梯顶了,底下还不曾拔尽。四娘和阿男两个换力去拔,到后来拔不动了,四娘道:“想是上头顶着天了,这便怎样?”寇四爷此时也哼完了,说道:“正好我的枪断了,女儿,你过来,你就从这梯上天去,代我向二郎神借他的三尖二刃刀,我用一用。”
阿男果然走近梯前,一步一步的上去。当时万目睽睽的,看着他手脚移动,一层一层的上去,直到了云端里面,慢慢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看的众人没有一个不缩头吐舌的。寇四爷自在场上,向四面求赏,说:“赏了钱,好看我女儿下来。”一时四面的钱,纷纷抛到场上。他夫妻两个一一的收拾好了,仍然不见下来。四爷便叫四娘上去催他,鬼混了一回,四娘方才依允了。说也奇怪,四娘一脚踏上去,才起第二只脚,那竹梯却插了一层入地里去了。等换了脚踏第三层时,那第二层又插下去了,如此一层一层的插下去,慢慢的把插天高的一张竹梯,尽情都插到地下去了,只剩了两个梯头露在外面。四娘衑衑的看了半天,举起脚来,把那梯头踩了一脚,便索性都插了下去。四爷道:“且慢,如今没了梯子,叫我女儿怎生下来?”四娘愕然道:“这便怎样?”四爷道:“还把梯子拔上来啊。”
四娘果然便去扒泥土,谁知扒了一尺多深,那里有个影子?四爷急了,敲着铜钲,仰着面极声的叫女儿道:“你便跳下来罢!”四娘便捞起衣服要接。叫了半晌,隐隐听见阿男答应,那声音却不在天上,似在地下。四爷便停了钲,各处去寻。只听得阿男叫道:“爹爹啊,我在这里呢!”跟着这声音寻去,寻不着。再叫一声,又听得应一声。寻来寻去,原来那声音就出在那石狮子底下。四爷顿足道:“罢了!完了!这石狮子少说点也有四五千斤重,把他压在底下,怎得出来?来,来,来!你快和我抬开了他,女儿才得出来呢!”夫妻两个一齐动手,一个涨得肉突筋粗,一个迸得面红耳赤,却如蜻蜒撼石柱般,那里动得分毫?夫妻两个故意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番。忽听得阿男在地下说道:“爹爹,妈妈,快些走开些,我出来也!”说声未毕,只见那座石狮于左右摇了两摇。寇四爷夫妻连忙走开。那狮子一连摇了十多下,便慢慢的离了地。原来阿男在地下把他双手举起,从地下钻了出来。这一下把围看的人,又都惊得缩头吐舌,喝彩之声,就和打雷一般,轰轰不断。你看阿男面不改色,出来之后,还用力把狮子往上送了两送,才把他掼下。却又不偏不倚,恰好掼在原放的地方,分毫没有移动。这一下四面的赏钱,又往场上乱丢。寇四爷收了赏钱,谢了众人,即便收场回上。
到了次日,那来看的人更多了。寇四爷却叫阿男把两颗珠子,缀在靴头上,到了场上时,只说是打赌赛,叫人来取珠子。阿男出场耍了一路空拳,便有两个不自量、不济事的上来交手。不到两个照面,早已跌扑出去。后来虽然来了几个有家法的,怎奈阿男自己知道这是自己终身大事,怎肯轻易被人摘去,因此处处提防。何况那珠于顶多不过黄豆般大小,耍拳棒的人,都是些粗手笨脚之辈,更不是容易摘得下来的。此时除非秦白凤上场,我知道阿男便情情愿愿的,把靴尖送到白凤手里,请他摘了。
阿男便如此痴心。谁知秦白凤那边,已经另外提亲了。原来白凤的叔父秦绳之,有一个朋友,姓何,表字仁舫,向在镇江开了一家布店,生意倒也十分兴旺。仁舫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彩华,二儿彩章,都已长大成家,仁舫久经抱孙的了。晚年却生了一个女儿,照着两个哥排行,就取名叫做彩鸾,才长成一十五岁,一向随着父兄在镇江居住。秦绳之闲在家中没事。这天渡江来访何仁舫,仁舫邀往家中去坐。原来他住家店铺是分在两起的。当下两个老友相见,未免要留住盘桓几日。布店里事情,自有彩华、彩章料理,仁舫向来只在家中纳福,何况来了个朋友呢。绳之住在何家几天,他家中的家人妇子,自然都出来相见。别人且不必提,单说何彩鸾本来生得端凝庄重,光华照人。那秦白凤又是绳之的爱侄,因此绳之见了彩鸾,便想起侄儿的亲事来,默默的放在心里。生意人家不及官宦人家的礼节多,拘束大,所以彩鸾自从拜见过绳之之后,便出入自由,不甚回避。绳之察得他举止大方,言语伶俐,就越发看上了。一天早起,仁舫约了同到茶馆里吃早点心,带吃两壶酒。吃酒中间,绳之便问起:“彩鸾侄女,不知可曾有了夫家?”仁舫回道:“早呢!今年才十五岁,我一向还没有和他提亲。”绳之道:“且待我和他提一提,看是如何?”仁舫道:“老弟提到,那子弟自然是不错的,但不知是甚人家?”绳之道:“我今天又可以算做媒,又可以算求亲,我所提的就是舍侄白凤。小孩子生得还聪明,读书也还好,但不知可仰攀得上?”仁舫未及回答,只见何家用的一个小厮,带着一个乡下人跑来。那乡下人一头大汗,对着绳之便叫道:“二相公,快快回去,你家大相公有事呢!”正是:
通辞本欲谐鸾凤,归去还应痛。
未知那乡下人来报的是甚么事,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book_title]第三回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 恣顽皮蓦地破私情
为人何苦远离家,第一家园乐最赊。
今日倦游归去也,任从客地斗繁华。
为人切勿学钟情,学到钟情梦不醒。
任尔一情情到死,情天高处又投生。
上回书中,说到秦绳之正向何仁舫代侄白凤提议亲事,忽然来了个乡下人,请他回去,说是大相公有事。绳之定睛看时,原来是家里的一个佃工张阿六。绳之忙问:“甚么事?”阿六道:“大相公昨夜从田里回家,忽然昏倒。连忙请天生堂药铺的李先生来诊看,说是中风,救了半天,方才苏醒,叫我赶来请二相公回去。我连夜动身过江来,这才赶到。”绳之闻言大惊,便打断了提亲的话头。连忙叫阿六胡乱吃些点心,到何家取了行李。辞了仁舫,匆匆和阿六到了江边,恰好遇了渡江渡船,渡过江去,飞奔到家。
只见亢之睡在床上,口鼻搐动,双眼呆定无神,白凤站在床前伺候吃药。绳之走近一步,叫声:“大哥,怎样了?是怎样起的?”亢之看见兄弟来了,使伸出于未,绳之连忙递了自己的手过去。亢之拉着兄弟的手,嘴里说了两句话,却是舌头强硬了,调不转声音。听过去只觉得哩啰哩啰的几声,并听不出他说的是甚么话。绳之天性是最厚的,见此情形,便不觉扑簌簌滚下泪来。盘了腿坐到床上,两只手执着亢之的手,只管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呜咽了许久,才对亢之说道:“好大哥,你此刻觉着怎样?你说两句清楚话我听听。”说也奇怪,亢之听了,就说出话来,虽不十分清楚,但是留心听去,仔细体察,一半听声,一半会意,居然听得出来了。他说道:“我并不见难过,不过身上有点麻木。想来不至于此。万一我死了……”说着望了白凤一眼,白凤连忙走近一步,紧靠床前。亢之又看了绳之一眼道:“儿子是我的、你的,都是一样。你是有了侄儿,我也知道你的,何况……”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歇了一会,又望了白凤一眼道:“我死了,望兄弟……”说到这里,还清楚听得出,以后又是哩哩啰啰的,听不出来了。绳之一直捏着他哥哥的手,亢之说一句,绳之应一句,到了此时,不觉哭了出来,倒没话答应了。白凤早就哭得泪人儿一般。绳之娘子李氏在旁边伺候茶水汤药,也带着一眶眼泪,满腹忧愁。殷曰校也不住的到里面探问。下午从瓜州请了一位高医生来,诊了脉,开过方子,服下药去,仍然没有转机。此时便惊动了邻舍亲戚人等,都来问病,也有荐医生的,也有说单方的,忙了这个,又忙那个。怎奈亢之的寿元只有此数,虽尽了人事,他的大命终不可挽回,便呜呼哀哉了。
秦白凤本来生得天性极厚,又读了几年书,颇知礼义,父亲死了,号啕痛哭,自不必言。哭过之后,他便先向叔父绳之叩头,求叔父主持一切,又向先生殷曰校及众亲族人等一一叩过孝头。内地乡间,还有些古风,不比得上海人情浇薄,一出了事,亲族邻里便都来帮忙。大凡办事,人多易举。一霎时便移尸正寝,设起孝堂。绳之约了殷日校,亲自去看定了棺木,择日含殓。内地地方不懂得甚么破除迷信,未免延请僧道,唪经拜忏。灵柩在家里停了几时,便又择日送到祖茔上去安葬。原来秦亢之自从十多年前,散了一回赈之后,便逐年的施茶、施药、施棺。因此在乡中有个善人之目,一班耆老都说他难得。所以他死了,是人人落泪的。到了下葬那一天,来送葬的人,八里铺一乡之中,算是万人空巷。还有南边从瓜州来的,从竹西亭来的。北边从仪徵来的,从扬州来的,甚至有从邵伯镇来的。小小的一个乡下农民,死得如此热闹,也算不可多得的了。
据我说书的看来,上海那些阔老官大出丧,花了几个冤钱,雇了一班斐猎滨乐工。不是用情面,便是用势力,弄了几名洋枪队、刀叉队,押着棺材,绕着大马路、四马路兜圈子的,还不及秦亢之死得体面呢。我说到这里,就有人驳我了,说:“你这句话说错了。乡下地方的事情,怎及得上海的体面?”我道:“体面不在乎排场,只要辨一个真假。秦亢之死了,四乡八镇的人来迭他,都是仰慕他是个善人的一片真心。至于上海阔老官的大出丧,莫说乐工兵队是花钱出法子去弄来的,就是那送殡的亲友,都是假的。”驳我的人又说道:“岂有此理!难道你也说他花钱雇来的么?”我道:“岂敢。遇了阔老出丧,只要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便具了衣冠,雇了马车,去送送,到甚么延绪山在咧,苏州会馆咧。那主家阔的,手笔大的,送出来的车金就是两块洋钱。我雇来的马车,车价不过一块二角,再添了两角小洋钱的酒钱,照现在的洋价,我还赚了七个角子五个铜爿呢。(沪上称当十铜元为“铜爿”,“爿”,读若板。)大马路一壶春的早茶,又可以吃十天、八天的了。”驳我的人又说道:“万一碰了个主家手笔不大,只送一块钱车金的,你岂不是要蚀四个角子了么?”我道:“呸!平日知道他手笔;不大的,谁过去送他?”据此看来,可见一切都是假的了。
闲话少提,且说秦白凤办过了葬事之后,又料理谢孝,还有家中多少琐事,与及田在上的事情。从前都是父亲料理的,此刻父亲没了,虽说与叔父不曾分家,自有叔父照管一切。然而有多少事情,是一个人不能兼管的,所以白凤不能不学着照料,因此便不能读书了。丧事过后,便辞了殷曰校,把全年修金送了他,他自无话去了。从此秦白风便废了学,日日只管理些农场事情。当初寇阿男出门时,彼此本有点恋恋不舍,加以阿男在书房里说了那一番话,更觉得魂销心醉。自从阿男去后,竟是眠思梦想,把窗课也荒废了。后来遇了父亲身故,一场哀毁过后,才把阿男渐渐忘怀,这也是秦白凤天性过人之处,才得如此。你看近日的人,有许多自命开通的,热丧里面娶亲纳妾,不知要多少。至于二十七个月服制当中,没有一个月不挟妓饮酒的,那更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了。唉!白凤便把阿男忘怀了,可怜阿男是个痴心女子,他既心许了白凤,便是一生一世的事,那怕死到头上,他也不肯忘怀的了。所以在京城里面,他父亲叫他拣女婿、缀了珠子在靴尖上,凭天作合,有人能摘下珠子的,便把阿男配他。千人万人当中,未尝没有一个俊俏后生,配得起阿男的。争奈阿男一心只在白凤身上,每到上场,十分留意,怎肯教人摘去?每天回来,自己一定又脱下靴子,仔细验过那缀珠子的线,倘有点毛了,便拆下来换过。因此一连上了七八天的场,总没有人近得他分毫。内中不少轻薄少年,希图尝试的,走上场去,无非被阿男打得跌跌扑扑。因此一连七八天,休想有一个人近得他分毫。
这一天正要收场回去的时候,忽然人丛走出一个人来,像个家人打扮,对寇四爷道:“家爷请教头到宅子里去谈谈。”寇四爷对那人望了一眼道:“不敢。你家贵上是谁?我和他素昧生平,不知有何事故见召?”那人道:“家爷姓万,是湖北人。从前在家乡时,曾认识教头的。”寇四爷恍然大悟道:“哦,是了,莫不是汉阳万夫强万员外?”那人道:“正是。因为不知教头下处在那里,叫家人等在这里相请,就请同去。”寇四爷道:“不知宅子在那里?”那人道:“进城到锡拉胡同便是。”寇四爷听说,便叫四娘“带了阿男,先回客店里去,我去拜望万员外去。”说罢就和那人同走。
到了锡拉胡同宅子门首,那人先进去通报。寇四爷放下袖于,抖了抖灰尘,又用袖子把双靴掸干净,恰好里面传出来叫请,寇四爷又正一正帽子,踱了进去。万夫强早已迎到房檐底下。寇四爷趋前一步,作揖行礼道:“江湖微末,前承宠爱,感激无地。”万员外连忙还礼,让坐,献茶。寇四爷道:“在下到京,已经多日,不知贵府住处,不曾过来请安,还求员外恕罪。”万员外道:“便是我也不知教头来京。前几大和几个朋友,到夕照寺随喜,看见教头搬演戏法,实在神妙。因为被朋友们拉着逛地方,不曾招呼得,又不知尊处在那里,不便拜访。恰好几天里头事情忙,直到今天才得个空儿,请教头来谈谈。找们一别有十多年了。”寇四爷道:“正是。有十三四年了。”万员外道:“那大找看见一位姑娘,踏涕上大的,不知是那一位?”寇四爷道:“那就是小女。在贵府的时候,还抱在手里呢!”万员外道:“哦!原来就是他,长得那么大了,怪不得我们要老了。有十八几岁了罢?”寇四爷道:“才十四岁。”万员外讶道:“十四岁,为甚长得那么大?哦,是了!想是你天天教他拳棒,身上的筋骨操练得强壮了,所以长得快些。不知可有了人家没有?”寇四爷道:“没有呢,这几天正想和他拣个女婿。”说罢,便把缀了珠于在靴头上,谁摘了去便嫁给谁的主意,说了一遍。万员外听了,吐了吐舌头,忽然又笑道:“教头,你好役主意。近来少林派的拳脚,各处都有,万一被一个和尚摘了去,难道你就招个和尚女婿不成?”寇四爷听说,脸上红了一红,又把当汤只说是赌赛,如果摘了珠子的人是合意的,便去说亲;是不合意的,拼得送了这颗珠子的话,说了一遍,万员外方才点头木语。两个又叙了些别后的话,万员外便留下寇四爷晚饭。晚饭中间,喝了几杯酒,不觉时候晚了,他住的客店,本在外城,此刻来不及出城了,只得就在万宅住了一宿。
晚上,万员外方才和寇四爷谈起正经话来。问道:“前几天看见教头搬演的戏法,实在神妙,但不知内中是甚么道理?明明上了天,何以忽然又在地下呢?”寇四爷道:“这不过一点掩眼之术罢了,何尝真的上天人地。”万员外道:“不瞒教头说,近来京北一带,有一种甚么八卦教,专门以邪术惑人,骗人人教,顺天府和直隶总督已经严饬地方官严密查拿。像教头顽的,原不过是个顽意儿,不要叫地方上看见了,疑心是个邪教的党羽,那就费了唇舌了。所以我请了教头来知照一声,这是我们相好一场,照应的意思。至于拳棒呢,只管耍不妨。还有一层,你那位千金择配之法,未免近于儿戏了,万一配上了一个陕西、甘肃的人,岂不是嫁得和充军一样么?这件事还要再设善法的好。”一席话说得寇四爷唯唯称是。又问起万员外进京以来的光景,才知道万员外自从进京以来,便干了个小功名,分部行走。办了一次陵差,得过两回保举,升了郎中,分在刑部,已经补了缺有两三年了。
寇四爷盘桓了一夜,方才辞了回寓,将万员外的话,一一和四娘说知。四娘道:“外头风声一节,自是亏得员外知照,至于拣女婿一节,我早就说过不妥当的,是官人一定要如此办法。”寇四爷道:“好在顽了几天,总不曾有人摘得去,此刻只索罢休。倒是外面有了那个风声,我想弄拳棒也有点不便,我们不如回南去罢。”四娘听了,正遂心怀,夫妻两个便料理起来。阿男得知,更是满心欢喜。诸公,须知他夫妻父子统共只有三个人,就存了三样心事:寇四爷无非为到了几天京城,便赚了若干吊钱,打算回家去再置一两亩田地。寇四娘是欢喜着回家,向余家提亲。阿男呢,一心只有个秦白凤,打算回去了,便要设法嫁他,以遂生平之愿。古人说得好:“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他至亲的夫妻父子,只有三个人,就存了三条心。虽然外面没有甚么违拗,但是心里已是各向一边,这就是离心离德。这离心离德,是天下第一件不祥之事。在下每每看见世人,今日说团体,明日说机关,至于抉出他的心肝来,那团体两个字,便是他营私自利的面具。那机关的布置,更是他欺人自欺的奸谋。一个团体之中,一部机关之内,个个如此,人人这般,你想,这不是离心离德么?你想,这不是不祥之兆么?嗳!一个团体如此,个个团体如此,一部机关如此,部部机关如此,你说中国的事情,那里弄得好哪?有人说道:“喂,说书的,不要只管打岔了,还是说你的书罢。”呵,呵!列位的心肝,被我在下的戳着了,所以不要听了。罢!罢!我也不来讨列位的厌了,就言归正传罢。
寇四爷收拾过行李,又到万员外处辞了行,方才带了妻子南下。一路上晓行夜宿,过府穿州,遇了通都大邑,不免耽搁两天,拣个场子,耍两套拳棒,赚几文盘缠。在路不止一日,到了扬州。扬州是个繁华之区,寇四爷一向往往来来,却没有甚么耽搁。这一回有意多住几天,在外面耍了几天拳棒。却被几个盐商知道了,叫到家里去顽两套戏法。今天到东家,明天到西家,无非是颠倒四时花木、搬运异地禽鱼之类。那些盐商,一个个都是用钱如用水一般的。加以寇四爷所顽的,都是幻术真传,与江湖上掩手掩脚的不同。又有了一个花枝招展般的阿男在场帮着搬演,跟着讨赏。那班盐商,便泼水般赏钱出来,生意比在京时好了十多倍。寇四爷十分欢喜。便在扬州耽搁住了,直到了年下,方才取道回家。
回得家时,卸下行装,憩息一日,便又到各邻里人家去拜望。嗳!一年不知出几次门,回几次家,出一次门,辞一次行,回一次家,拜望一次,这岂不是厌烦死了?不知不是这么说,内地里乡下人家,至今还有点古风,同乡同里的,都还有点出入相反、守望相助的意思。不像上海租界的居人,同在一条巷子里,住了若干年,彼此都不相闻问的。所以寇四爷一经回乡,便先去探望乡邻亲友。
别家人家都与阿男无涉,单是要跟了母亲到秦家去,满意要和白凤痛痛快快的叙个旧。谁知到得秦家时,白凤到村外佃户人家收租去了,阿男跑了个空。只随着母亲向亢之灵前吊奠一番,又和绳之娘子闲闲的叙了些别后的话。喜得绳之娘子是从小看他长大的,仍旧当他小孩子看待,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谁知这一番亲热,又撩拨起阿男一桩心事;他暗想:“白凤哥哥此刻已是父母双亡的了,倘能嫁了他,头一件没有翁姑管束,又有这么一个好婶娘,和我这般亲热,真是一分美满。若嫁到别人家去,人得门时,一个个都是素昧生平的,知道彼此对不对呢?”想到这里,巴不得自己当面提亲。争奈没有这个办法,只得忍耐在心里。坐了一会,绳之娘子待过了点心,四娘便起身辞行。阿男巴不得多坐一刻,等白凤回来,见他一面,因向四娘问道:“母亲还是回家,还是再到那里去?”四娘道:“我还到李姆姆家去走走。”阿男道:“孩儿困倦得很,不同去了。”绳之娘子接着道:“姑娘既然不同去,就在这里再谈谈。四娘从李姆姆家回来时,再拢这里同着回去。不啊,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也好。”四娘道:“如此,我自己去罢,阿男留在这里等我。”一面说着,一面走,绳之娘子一面送出大门。
阿男满心欢喜,送过母亲,依旧跟了绳之娘子进来。婶娘长,婶娘短,十分亲热。又把在北京,在扬州,与及在各处所见的景致,有的没的,都扯来谈谈。直谈至红日西沉,还不见白凤回来。阿男更忍耐不住,便问道:“婶娘,我在这里坐了半天,怎的总不见白凤哥哥?不知他身子可好?”绳之娘子道:“他到外头收租去了。他此刻没了老子,不比从前读书的时候闲空了。他叔叔照顾不到的地方,总得要他帮帮忙。有两家佃户,完起租来,向来总不肯好好拿出来的。此刻老的过了,更是欺他年轻,闹到此刻大腊月了,天天去催,还是催不着。”正说着话时,寇四娘来了,约了阿男回去。绳之娘子挽留不住。阿男因为母亲执定要走,也是无可如何。绳之娘于送出大门,恰好白凤从外面回来,遇见了。便向四娘一揖道:“四娘、妹妹回来了。不知几时到的?”四娘回福了一福道:“昨天才到的,你一向好?”白凤又与阿男相见了。阿男见了他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格外留神,瞟着一双水汪汪的俏眼,看了又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主人家又已经送到门外,不便再为淹留,只得走了。却还回转头来对绳之娘子说了声明天会。说时那双俏眼,却是瞟着白凤的。白凤却为收租不着,一肚于没好气,并没理会。阿男见了这种神情,却是怀着鬼胎,不知他为甚么这回见了我待要理不理的样子,莫不是他把我临行的时候那一番话忘记了?不然,他便是另外有了情人。
诸公!大凡世间女子,器量最浅,疑心最大,对于男子一面,他不生疑心倒也罢了,只要他疑心一起,先就要疑到这一层,这是一定不易之理。可是阿男这回,可委屈死白凤了。你看他跟了母亲回到家里,心中只想着白凤那副冷谈情形,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有好好的吃,推说身子不爽,一早便到房里关门睡觉去了。躺在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暗想:“我临行时怎样嘱咐他,隔别了不过大半年,他何至于见面都不理我?枉了我一路来回,为了他眠思梦想。还有在京城里的时候,父亲要我上场拣女婿,我为了那颗珠子怕被人摘去,父亲就要硬作主,把我嫁人,我那一天不提出了一千二百分精神,去和人家交手?虽然没有几天,然而我总是为了他才肯如此。不然,北京城里,怕少了个小白脸的后生?只因找心中向慕了他,就把那些人都看不在眼里。却不料他如此反面无情,岂不令人可恼!”心中想着,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此时腊月天气,越是睡不着时,那被窝越不得暖和。阿男心烦到极处,便兀的一下坐起来,挽一挽头发,顺手取了一件紧身,披在身上,想了想,靠着我的本事,崇楼大厦,我尚可以飞檐走壁,出入自如,何况乡下几间瓦房?我就趁这黑夜里去见他,问个明白,也可以解去我心头之闷。想罢,便穿了一条扎腿裤,套上了鞋袜,侧耳一听,村拆已报三更,便起身取了一把腰刀,挂在身上,悄伯的开了房门,又悄悄的把堂户门开了。觉得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便是毛发森竖。抬头一看,房顶上白了,原来下了雪,已积得有二寸多厚了,那空中还是飘飘拂拂落个不止。阿男心中顿然一呆,想道:做贼的有两句口诀,叫做“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是恐怕月下露影,雪上留痕的意思。我虽不是做贼,却也是个私行。秦家门户,我虽是走熟的了,但不知白凤此时住在何处?到了那边,不免要东寻西找,我何苦去留个痕迹?且等大晴了再去罢。他只管敞着门,衑衑的呆想。忽又觉得一阵寒气深砭肌骨,十万八千根毛管,便一齐都竖了起来,跟着打了个寒噤,连忙关上门,回到房里。
关了房门,解下了腰刀,和衣倒在床上,在那里咬牙切齿的恨白凤,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一分难受。矇矇眬眬,正想睡去,忽听得窗外有弹指的声音,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却又没了声响了。想再睡时,又听得窗外拍拍拍的弹了几声。心想:半夜里是甚么人?便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只见秦白凤站在窗外。阿男见了他,不觉心中一喜一怒,便道:“你进来么?大冷的天气,站在外头不怕冻坏了。”白凤道:“我不惯钻洞。你开了门,我进来。”阿男果然开了两重门。抬头一望,只见一天白雪,都变做了青绛颜色,一阵阵的热气扑面而来,比六月里在太阳底下晒着还要难受。白凤早已走到跟前。阿男本来有多少说话要和他说的,到了此时,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见白凤笑嘻嘻的说道:“妹妹,自从你出门之后,我便和李姆姆家的大嫂子结了亲,好不恩爱。”阿男怒道:“你把我临行的话都忘了,却去和一个二婚头结了亲,还要到这里来气我。你小心点,我虽是个女子,却也是个走江湖的好汉,有一天碰在我手里,才知道我的利害。”白凤道:“利害么!了不得不过杀了我罢了!我现成在此,就请你杀。”阿男低头一看,腰刀还在身上。听了白凤的一番无情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拔出刀来,尽力向白凤杀去。刀过处人头落地。
只有一桩奇事,他那个头跌在雪里,犹如铁匠炼钢,烧红了铁淬在水里一般,吱吱喳喳的有声,冒起了一阵浓烟,被一阵风吹到脸上,那热气直扑过来,热闷得几乎气都喘不出了。再回眼看白凤时,谁知他腔子里又长出一颗头来,和杀下来的一模一样,却又白嫩了好些。不觉大惊,想道:“我父亲传了我多少法术,却没有这个。”便问白凤道:“你这个法儿是那里学来的?”白凤道:“这就是你教给我的,怎的反来问我?”阿男回想,又像是自己也有这个法术。因又问道:“怎么你长出来的头,比从前的白嫩了许多?”白凤道:“这是新长出来的,自然要白嫩些。”阿男把刀递给白凤道:“你试杀了找,看我也换个新头。”白凤接过了刀,忽的变了个红脸虬髯的大汉,眼睛里射出两道火光,挥刀尽力杀来。阿男自觉得头随刀落。肚子向上努了努力,思量要迸出个头来,谁知这一迸并未曾迸出了头颅,却迸出了一腔热血,闹得淋漓满身,血流到处,犹女火烧一般,热得手足乱舞,一个翻身,跌在地下。张开眼睛,四面一望,原来睡在床上,竟是一场噩梦。觉得浑身火热,头上犹如顶着火盆一般。一翻身坐起,又觉得两耳雷呜,头上觉有千斤之重。这才脱了鞋子,和衣钻到被窝里去,竟是一夜烧到天亮。次日早上,便起不了床。
寇四娘得知,便忙着人请了医生来看,开了药方,吃了两帖药,大烧热便退了。只仍是气息恹恹,不思茶饭,早晚还是潮热,一直淹缠到过了年,还未痊愈。绳之娘于倒来看过他好几次。这种病,便叫做相思病。幸得阿男心中虽然是想白凤,却还带着一半是恨他,所以这个病还不至于深人膏盲,若是没有恨他的心思,只是一味想他,这个病就难得好了。
阿男病到了次年二月,方才起床。四爷、四娘便叫他到外面去散步消遣,这是体贴他久病初起,寂寞寡欢的意思。乡下姑娘本来也没甚拘束,况且他又是走过江湖的人,在外头逛逛,更不算得甚么了。阿男自己也觉得困闷无聊,便信步出门,随意行去。走到村外,远远的看见柳树底下,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白凤。阿男见工他,也不知是甚么缘故,眼中扑簌簌的便流下泪来,一步一步走到白凤跟前。白凤兀自不看见他,原来此时正是农忙之际,白凤此时是出来课农,眼睛只向远处看,并未留神到近处,阿男又是从他旁边走来,是以并未看见。阿男走到近前,便叫一声:“哥哥。”白凤猛回头,见是阿男。便道:“妹妹,你大安了。我有孝服在身,新年时不便到你家和四爷、四娘拜年。是我婶婶到你家拜年去,回来说起,才知道妹妹不好。后来找婶婶人看你,我总想附一句问候的话,却又不好意思。”阿男道:“你还记得我呢?”白风愕然道:“妹妹,这是甚么话?”阿男道:“我去年出门的时候,和你在书房说的话,你还记得么?”白凤道:“我一天电要想起几遍,怎么不记得?”阿男道:“哼,未必罢。”白风诧异道:“何以见得我未必?”阿男道:“你既然记得,何以见了我理也不理,话也没一句呢?”白凤道:“奇了,这是那里说起?”阿男道:“去年我回家时,和母亲到你家去,在门口遇见你,你何尝理我来?”白凤回头一想,笑道:“找还和妹妹作揖相见,如何说不理?”阿男道:“可曾有一句话?”白凤道:“那时四娘、婶婶都在跟前,叫我和妹妹说句甚么话?况且你们又匆匆走了。妹妹,这是你错怪我了。”阿男听说,衑了一会,便问道:“哥哥,你此刻的卧房在那里?”白凤道:“就在从前先生住的那个房子。”阿男道:“可还有别人?”白凤道:“还有两个佃工,睡在耳房里。”阿男正要往下再问,忽听得那柳树背后,有人答道:“是睡在耳房里,不是睡在眼房里。”白凤、阿男一齐吃个大惊,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在那里顽皮。白凤骂了他一声,两个就此走开了。正是:
东风到底还多事,吹起落花惊燕莺。
未知他两个走开之后,到几时再走拢,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book_title]第四回 寇四爷迁怒拟寻仇 秦二官渡江图避祸
情到成痴便可怜,仅凭灯火证姻缘。
无人私语沉沉夜,愿作鸳鸯不羡仙。
罡风无赖散鸳鸯,南北分飞路阻长。
从此天涯隔神女,锦屏无梦到高唐。
上回书中,说到秦白凤和寇阿男两个,正在喁喁私语的时候,忽然被一个牧童前来打了个岔,他二人便分开了。诸公想还记得,这时候是二月中旬,这一年阿男是十五岁了。前一年在京城的时候,他的母亲寇四娘,一心只想把女儿许给自己内侄,打算回到南边就要提亲。这句话想诸公也都还记得。此刻他回到家乡,已经过了年了。新年里头,或者寇四娘回娘家拜年,或者他内侄来给姑娘贺岁,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有了这个会面,就应该把亲事提一提,成与不成,也应该有个交代。不知其中有两个原故:一来阿男回家,没几天就病倒了。二则新年里头,寇四娘叫了个瞎子来算流年,一家大小的八字都叫他算过。算到阿男,那瞎一说是本年虽有红鸾暗照,却是阳刃守宫,不宜提亲,若是本年见喜,恐有刑伤云云。妇道人家最相信的是这些话,所以寇四娘便不敢和他提亲事。有人来做媒,也推说年纪太小,不便提亲。所以阿男才得一心一意来想白凤,不然啊,早就成了余家的人了。
那天他两个被那顽皮牧童冲散,白凤自有他的课农公事。阿男仍到各处散了一回步。万才回去。心中暗想:白凤果然未曾忘记我,倒是我以前错怪了他了。但可惜今天未能和他畅谈,他的婚姻之事,倒底怎样,我去年做的那个梦,又是甚么来由?登时把从前恼白凤的心事,又变成了恋白凤的心事。从这天起,又是闷闷不乐,连日在外头散步,要再碰他,偏又一连三四天都碰不着,越是觉得烦闷。忽然一天想起,我何以这么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生病的时候,秦家婶娘来看过我好几回,我此刻好了,也应该去谢谢人家。找何不借此为名,到他家去走走。或者可以得个空儿和他谈谈,不啊,也可以约个时候,约个地方,和他见一见,商订了我们的终身大事。不然,总怕到有个中变。
想定了主意,便等次日吃过早饭,禀告过父母,自到秦家去。绳之娘子接着款待,问了些病中情景,谈谈说说。又帮着绳之娘子整理织机,不觉已到了中饭时候,绳之娘子留他吃中饭。河男本待推辞,争奈从早上来了。直等到此时,依然不曾见着白凤一面。暗想他虽一早出去了,总要回来吃中饭的,我既然来了,总要等着他一见。定了这个主意,便一留就住。谁知等到吃饭时,非但不见白凤,便连绳之也没有回家。阿男便问:“怎不见叔叔和哥哥来吃饭?”绳之娘于道:“因为外面用的佃工,每每躲懒,此刻田上事情忙,他两个督工去了。饭是送到田上吃的。”阿男听了,又不觉大失所望。胡乱吃过了中饭,敷衍了一会,便辞了回去。镇日价无精打采,看那光景又像要生出病来了。
到了晚上,一更过后,归房睡觉。闷闷的坐了一会,侧耳一听,已是一更四点,四边厢万籁无声。乡下人家不比上海,是通宵达旦,俾昼作夜的。更兼农忙的时候,白天里辛苦了一天,明天一早还要有事,所以越发睡得早。到了一更多天,早是家家熄火,户户关门的了。阿男想了一想:此时四边人静,却又未必他已睡熟,且待我趁此时候,前去会他一会,当面说定,岂不爽快?想罢了,站起来,把外衣卸下,换上一件黑色绉纱密钮紧身棉祆,穿一条黑色绔纱扎腿裤,登一双黑牛皮底皂靴,卸下了钗环,戴上一顶乌绒壮土中。这一身衣服,他们江湖上好汉的名色叫做夜行衣。阿男结束停当,挎了一口腰刀,打开箱子,捡出了一枝闷香,带了火种,悄悄地开门出来。蹩到爹娘房前,侧耳一听,寂无声色,想是睡了。蹩出天井,仰面一看,但见满天星斗,夜色沉沉。此时二月下旬,春寒还自料峭,阿男擦一擦手掌,将身一纵,鸡犬不惊的已到了房顶上。手搭凉篷,四边一望,认准了方向,便望秦家蹿去。
两家相去不远,不够他三蹿两蹿,已经到了。低头一看,看见东边房里灯火犹明,认得是绳之夫妇的卧房,将身一蹿,就和蜻蜓点水般落在地下。走近窗前,只听得里面还有纺纱的声音。在一处明瓦缝里望进去,只见绳之躺在一张醉翁椅上,他娘子自在旁边纺纱,一面说道:“看书虽是好事,但是白天里头忙了一天,晚上也应该早点歇歇,天天弄到三更天,明天一早又要去忙了,未免太吃力了,官人还是劝劝他的好。”绳之道:“人家教子弟,总是教他勤力攻苦,没有教他躲懒的。”他娘子道:“教他养息精神,总不会错的。我两个又没有一男半女,将来两房只有他一个。是啊,还有何家有回信来了没有?这一向你忙,我总没有问起。”绳之道:“回信还没有呢。我想天下算命的人,都是看的《子平渊海》,没有甚么别种书看的。我们这里算命算得好,合婚合得对,自然他那里算起来、合起来,也是一样的了。”他娘子道:“不啊,我们叫人算,是算何家姑娘的八字,算得好,也是何家姑娘的八字。他那边来要了我们二官八字去,知道算得好不好呢?”绳之道:“这些我就不懂了。何仁舫是一个豁达的人,未见得他一定拘泥这个。不过他前回来信有一句话,说是他家姑娘是我见过的,他也要叫二官人,等他见一见,才能定夺。我想我们二官人材出众,生得义秀气,何老头于见了,一定是中意的。”
阿男听了这一番话,知道白凤已经另外提亲,不觉心中发了一点酸气,上透泥丸,下达脚趾。那个难过,就叫他自己说。也说不出来。以后绳之的话,他也不要听了。轻轻走到天井当中,将身一纵,上了屋顶,在屋脊上坐下,暗打主意。呆想了半天,忽然发狠道:“天下万事,总是先下手为强,若是只管游移,便要因循误事了。”想罢站起来,蹿到西面一个别院里,低头一望,认得是从前读书的所在,便跳了下去。先向耳房里一张;只见里面漆黑无灯,但听得鼾声大作,一个呼,一个哈,犹如唱和一般。阿男便取出火种,又复加上半段闷香,心中暗暗笑道:“管叫你明天日高三丈,还不得起来呢!”安顿好了,回身到正屋里一张;只见白凤在书桌旁边,一张竹交椅上歪着,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得出神。阿男仔细端详他,果然是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气爽神清,风采秀逸。莫说乡下人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子弟,便是我跟着父亲走山东,走北京,走扬州,地方走了几千里,码头过了几十处,过眼的人也不计其数,何尝有一个及得这个如意郎君的。我从小儿和他耳鬓厮磨的,此刻长大了,那婚姻大事,倘是被别人抢了,叫我何以为情?
想罢,便举手弹了两下窗门。白凤在里面吃了一惊,放下书卷,侧耳细听。阿男又弹了三下。白凤道:“奇!难道有人么?”阿男又连连弹了三四下,白凤站起来要去开窗。阿男在外一面弹窗,一面还是张着里面,早把房里面的地势审度好了。看见白凤起身,知道他要汗窗了,便先退后两步,架了势子。白凤就近窗前,把耳朵贴着窗户听了听,又绝无声响,不觉疑心,便推开窗要看。谁知呀的一声,窗门开了,阿男早飕的一声,从白风头上窜了进去。白凤吃了一惊,还当是一只野猫,及至回头一看,忽见一个黑衣青年站在当地。这一惊非同小可,耳边厢轰的一声,早把魂魄轰散了。浑身上下,都摇动起来。三十二个牙齿,一齐叩响,身子软做一团,口中叫道:“大大大大大王饶命!”
哈哈!这寇阿男将来是要做几天秦白凤老婆的,如何对老婆叫起大王来?我想诸公听了,一定说这是惧内党称老婆的特别名词了。不知非也,现在世界上的惧内君子,每每将他尊夫人称做玉皇大帝呢,叫句把大王,真正是苏州人说话“啥格稀奇”。闲话撇开,言归正传。
当下阿男看见白凤软瘫做一团,身上瑟瑟的抖,几乎连墙壁都带动了,不觉心下自悔孟浪。连忙将一顶乌绒壮士巾摘下,露出了云鬟雾鬓,上前一步,双手扶住白凤道:“哥哥休怕,是我呢。”白凤迄自不明白。阿男又拍看他的背说道:“哥哥休慌,我是阿男呢。来得鲁莽些,你不要害怕。”白凤这才‘认出是阿男。心头迄自小鹿乱撞,喘了一口气道:“妹妹,你吓煞我也!”阿男含笑道:“哥哥休慌,是我的不是。”一面说,一面把窗门拉上。一面扶起白凤,送到竹交椅上坐下,自己又端过一把椅子来,凑近坐下,握了白凤的手,着意温存过了一大会,白凤方才定了惊。问道:“妹妹,你为甚么半夜三更跑了来,又是这种打扮?你是怎样来的?”阿男叹口气道:“我的来意,本是一片痴心,却不料累哥哥受了这一大惊,我倒不便说了。”白凤道:“妹妹不过又要问我可曾忘记去年临别的话,为的是我们终身大事。”阿男听说,把身子一倒,倒在白凤怀用道:“哥哥真是和我一条心,怎的就知道我的来意?”白凤道:“我正在这里愁呢。我们两个不能自己做主,这便怎好?”
阿男道:“是啊,我方才在上房听见叔叔和婶娘谈天,说甚么何家姑娘,和你说亲呢!你可知道?”白凤道:“我连影儿都没有。”阿男道:“甚么何家?你总知道的。”白凤道:“委实不知。”阿男道:“方才我听得叔叔说,甚么写信来,回信去,想来总是个熟人。”白凤想了一想,道:“哦,不错,有个何甚么,是在镇江开布店的,和我叔叔常有来往,要就是他。”阿男道:“如果这头亲认真说成功了,你就怎样?”白凤道:“就是这个难。我方才不是说的么,我们就是苦于自己不能做主。”阿男沉吟了半晌,道:“要自己做主也不难,我有个法子。”白凤道:“甚么法子?”阿男道:“只要你对你叔叔说:‘我不要甚么何家姑娘。如果和我提亲,我要寇家妹妹。’”白凤忙道:“来不得,来不得,这个事情怎好自己开口说得?”阿男愕然道:“这么说,万一何家的亲事说定了,那就怎样呢?”白风道:“所以我说难啊。”阿男道:“其实自己说说也没甚要紧。婚姻大事,尽有人自己要做点主意。”白凤道:“说是不错。比方我叔叔先和我说起,我自然还可插得下口去;如果叔叔不和我提起,叫我怎生说上去呢?而且还有一层,我父亲亡故了还不到周年,我便向叔叔说自己的米事,非但面子上过不去,道理上更是过不去啊。”
阿男囗囗的听了,半天开口不得,仰着脸只管呆想。忽然淌下几点眼泪来道:“那么说,你是不能娶我,我是不能嫁你的了。”此时阿男仍是倒在白凤怀里,白凤低下头附着他的耳说道:“不如妹妹自和四娘说,央个媒人到这边来,倒也还有点意思。”阿男道:“不行。我娘一心只想把我嫁给我的表兄。”白凤道:“这就更难了,我两个来生再做夫妻罢。”阿男兀的一下坐起来道:“来生么?我偏要今生做他一做。”白凤见他忽然坐起,倒吃了一惊,及听了他这句话,又觉得好笑,便道:“做夫妻有甚做一做、做两做的?”阿男自己也觉得好笑,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听得外面已打过三更,白凤便催他走。阿男道:“明天晚上我再来,你休要再是那么吓。”白凤道:“既知道是你,我自然不吓了。”阿男戴上壮士巾,仍在窗口跨了出去,回头对白凤说了一声明天会。将身一纵,飕的一声,早已不知去向了。
白凤心中不住的称奇道怪,暗想:这等身手,莫说是个女子,就是男子当中,也寻不出几个。几时和他长在一起,倒要跟他学学。又想起:他那一种情致缠绵的样子,竟是一心一意的为了我。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和他从小儿耳鬓厮磨长大的,彼此情性,彼此都晓得。得与他做了夫妻,自是生平的大愿。争奈这件事情,总要尊长做主,我们自己虽然各具痴心,只怕也是徒劳梦想的。
诸公!这是秦白凤以礼自守的好处。别人做写情小说,无非是写些痴男怨女。我说这部写情小说,却先写出一个道学先生来,岂不是驴头不对马嘴?不知这个正是我说书的唤起世人的苦心。你看秦白凤这么一个绳墨自守的后生,半夜三更,来了个情人,一头倒在怀里,撒娇撒痴。说了半天的话,无非是商量他们的终身大事。临去就白白的放他走了,这也可算得第二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然而他还不免为情所累,可见得这个“情”字,真是世间误人之物。说到“勘破情关”四个字,正不是容易做得到的事情。
闲话少提,且说这一夜阿男去后,莫说秦白凤思前想后,不得主意,心乱如麻。便是阿男回到家中,他虽然早定下一个办法,然而到底还是小儿女心性,他定的主意,大半近于儿戏的。他想:照此办下去,将来成就了长久夫妻,我两个便如何恩爱,如何美满,万一事情中变,我便肯为他死。但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又打算明夜如何布置,如何行事,不觉想得心头滚热。一夜无睡,直到天将破晓,方才朦胧睡去。这一睡便睡到日高三丈。寇四娘怕他又是病了,便到他房里去看看:只见他把身于压着被窝,仰着脸,双眼微场的睡着。便伸手向他额上去摸一摸,觉得温和如常,方才放心。正要缩手时,不提防阿男睡梦之中,忽然伸开双手,把四娘的手臂用力一搂,叫道:“哥哥,爱煞找也。”这一叫把自己叫醒了。张眼一看,见是母亲坐在床沿,登时羞得满面通红,连忙捞过被窝,蒙着头翻身向里睡去。四娘此时,只是恼,又是笑,又是疑。坐在床沿,默默暗想:他心中有了甚么人,在这里眠思梦想?可见得“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句话是不错的。想罢,便推了推阿男道:“起来罢,甚么时候了。”阿男蒙着头只不做声。四娘连推带摇的一连好几下,阿男方才一翻身坐起来,挽起了一缕乌云,胡乱盘在头上,将一技簪儿压住,仍是搭讪着难为情。
四娘道:“我儿,你才叫的是谁?”阿男听说,又把脸一红,伏在四娘身上。四娘拍着他的背说道:“你说啊,你有甚心事,告诉了娘,娘自和你打主意,你不要自己放在肚子里痴想,是要想出病来的。”阿男听说,便坐了起来,却又再三难于出口。四娘道:“我和你是母女,你连娘跟前都不肯说,待向谁说去?一个人的心事,不是放在肚子里就可以了得的。你难为情多说,就单说一个名字我听听看。”阿男努力的按住了羞容,说道:“秦。”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又连忙伏到四娘身上,嘴里嘤嘤的,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四娘道:“哦,想是秦家二官,这小孩子倒也不错,你又是和他一起读过书的。其实我心中一向也有意于他,不过嫌他文弱太过了。论他的相貌,配起我儿,正是天生一对佳人。过两天我到都天庙去求个签,如果是好的,我便依了你,乐得将来近便点;不过算命的说,你今年阳刃守限,提不得这件事的,这总是明年的事情了。”
嗳,诸公,想来又要讨厌我了。现在文明时代,一切迷信都要破除,还说甚么求签咧,算命咧,岂不是讨人厌么?不知现在虽是文明时代,寇四娘他那时代并非文明时代。他当日是这么说,我说书的今日是这么述,这是我职务,该当如此的啊。
闲话少提,且说寇四娘当下已是应允了阿男的了,阿男可谓从心所欲的了,倘使他安心静意的等待,岂不是好?谁知他偏又不然,他一心因为听了绳之夫妇向何家说亲的话,生怕何家姑娘捷足先得。当夜二更时分,他依旧换好衣服,结束停当,身边背了一个革囊,依旧飞檐走壁的到秦家去,索性一处处都和他点了闷香,方才到白凤房前叩窗。白凤明知是他,自然不似前番惊吓。推开窗户放他进来,看见他背了个革囊便问道:“妹妹深夜私行,还带了这累赘东西作甚么?”阿男笑道:“请你吃酒呢。”一面说,一面将革囊解下。白凤代他接过,放在一边,说道:“妹妹真是好身手,我昨夜看还没有看清楚,妹妹已经踪到那里去了,不知可吃力?”阿男笑道:“为了哥哥的事,就是吃力些也情愿的。”说话时,白凤打开那革囊一看,原来里面有的是牛脯、羊脯、猪脯之类;还有一壶酒,两双筷,两个酒杯;最奇的是还有一对蜡烛,一蛀香,还夹着些纸马之类。白凤不觉笑道:“妹妹半夜里还烧香呢。”阿男正色道:“我这个带来,是要和你干一桩正经事情的。”白凤道:“甚么正经事情?”阿男把脸一红道:“我们的终身大事,倒底怎样办法,哥哥可有主意?”白凤道:“妹妹,我可是真没有主意,不过此心惟天可表罢了。”阿男道:“我那边倒有点意思了。”说罢,就把早起寇四娘的话说了一遍。白凤自是欢喜。
阿男道:“我那边便如此,你这边呢?何家不何家的,可设法止住么?”白凤道:“倘使我叔父向我提及,我也可以推说孝服未满,先不必提起,延宕些时日,以后再来设法。”阿男道:“万一叔叔不向你提起,简直的给你定了,就怎样呢。”白风搔着头,皱着眉道:“这就怎处呢?”阿男道:“索性和你说了罢: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带了香烛来,我并不是要烧半夜香。是要来和你就此拜堂成亲,天地便是我们的媒妁。我们先把大事定了,将来如果有甚风波,却再打算。”白凤道:“多感妹妹的深情,只是未免鲁莽些。”阿男道:“处处怕鲁莽,这件事就没有成功的一日了。”说罢,便开了门,要到外间去点香烛。白凤道:“妹妹且慢,恐怕耳房里两个佃工要醒来。”阿男道:“你放心,连叔叔、婶娘那边,我也一齐打发睡了,管保明天还要睡个老晏呢。”说罢,点了香烛。
白凤到了此时,身不由主,也过来帮着他忙,点好了,两个就一同下拜,拜罢了,两个又手搀手的相视而笑,意思是要交拜,却因为站得太近了,这一跪下去,已是两鼻相撞的了,弯不下腰去,只对跪了一跪,便双双起来。两个又是欢喜,又是心慌,又是好笑,搀着手,凌乱着脚步,仍走到里间来。阿男一面笑着,取过酒脯,便满满的斟了一杯酒,递给白凤,白凤接过,也斟了一杯递给阿男,两个人并坐了吃起来,这时光浓情蜜语,说书的这张嘴笨,也不能一一都替他们叙出来。直到了三更时候,白凤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会罢。”阿男斜看了一眼道:“天地也拜了,好意思还赴我呢!”嗳,说来他两个小孩子家,这等做事,未免儿戏;然而从来幽期密约的事,也从来没有像他两个这等做法的。阿男直到了五更向尽,方才去了。
从此以后,便明去夜来的,天天在一起,闹得像饴糖般扭结不开。大约小儿女知识初开,都有这个情景的。两个人闹了有一两个月。这天晚上,阿男忘了烧闷香,耳房里的佃工张三半夜醒了,起来解手,看见正房里未曾熄灯,便轻轻的走到窗外,向窗缝里一张,也不知他看见些甚么,吐了吐舌头,便走回耳房里,轻轻的摇醒了同伴的李四,拉他出来同看。这一看不打紧,到了天明,不免两个说笑,惊动了别的伙计,都来问说甚么?笑甚么?恰好那李四是生就的一张快嘴,便如此这般的尽情说了出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区区一个八里铺,能有多大地方,不到几天,便传得家喻户晓。这风声便到了寇四爷耳边去了。
大凡外面传播的谣言,总未免有些装点,真一半、假一半的乱说。寇四爷所听的话,大约是有些秦白凤怎样引诱的话在里头。寇四爷听了,便气得三尸神乱暴,七窍火生烟,在家里便乱嚷乱骂起来,一定要拿刀子去杀秦白凤。寇四娘再三挡住,说是事情还未问明白,不可造次。他这一闹,却惊走了秦家一个人。
原来秦、寇两家,平素往来最密,有甚果品食物之类,时常相互馈送。这天因为端阳节近了,绳之娘子做了粽于,便打发一个仆妇送些到寇家去。那仆妇才走到院子里,便听碍寇四爷在内乱嚷,不便闯进去,便立住了脚。忽听得寇四爷道:“秦家那小畜生,居然敢在我太岁头上动土来了,你今天拦住了我,我明天也要杀他的。”这一句话把那秦家的仆妇吓倒了,连粽于也不敢送进去,连忙跑了回来,对绳之娘于说知,如何这般。原来这件事情,秦家内外人等,都已尽情知道了,只不敢对绳之夫妇说。今天这仆妇听得寇四爷要杀他少主,如何还敢隐瞒,便一五一十的说了个罄尽。
这一天恰好绳之在家,听了这些话,不觉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急,一叠连声叫找二官来。一个仆妇回说:“今天二官并未出去,只在祠堂空场上看打麦。”绳之忙叫去叫他来,一会儿叫来了。绳之跳起来道:“你干得好事!要不是看你老了香火情上,找今天先杀了你。”白风在外早,就有人告诉他,这件事情发作了。所以他一看见叔父动怒,便走近一步,跪了下来道:“侄儿不肖,请叔父教训了。以求叔父不要气伤厂贵体。”绳之见此情形,倒没得话说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叹了一口气,歇了半晌,说道:“你到底怎样干出这个没廉耻的事情来?是从几时干起的?”白凤此时双眼流泪,无言可对。绳之又问了一遍,白凤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侄儿供了出来,也是没用。不如求叔父成全了,倒是存了两家体面。”绳之道:“啐!好自在?好不要脸的话!人家在那里磨快了刀要杀你呢!”向凤便不敢再说。只是垂泪。绳之娘子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恼也恼不回来,哭也哭不回来的了。姓寇的说是要杀人,他们江湖上的朋友,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依我说,侄儿赶紧找个地方躲过几时才好。”绳之道:“何仁舫屡次有信来,说要见他一见,就趁此叫他到镇江走一遭罢。”绳之娘于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今天晚上就走,不然叫他找上门来,便费了手脚了。”绳之听了,便自去写信给何仁舫,就便荐白凤在那边学生意。这里绳之娘子便拉起白凤,连埋怨带劝导的说了他一遍,又切嘱他到了镇江,千万安分,暂时不可回来。白凤一一领命。外边绳之已写好了信,叫个佃工,叫了一只船,泊在码头等候。当天吃过晚饭,便打发白凤坐了船,到镇江去了。正是:
流水卷情离欲海,江声挟浪化银河。
未知白风去后,阿男又将如何?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book_title]第五回 订姻缘留住东床客 恋情欲挟走西子湖
月下红绳系一丝,牵成连理玉交枝。
怪他祗绾姻缘事,不为人间绾别离。
匹马如龙走浙江,任教折翼要成双。
关山看得如门阈,似此情魔未易降。
上回书中,说到秦白凤奉了叔父绳之之命,连夜到镇江避涡去了。他从八里铺起程,要走竹西亭,过瓜州镇,渡过长江,才到得镇江。一路上还有些耽搁,说书的且把他按下,等他到了镇江再说他不迟。
如今先说寇四爷,这天暴跳如雷,一定要拿刀去寻杀秦白凤,被寇四娘再三按住,四爷迄自怒骂不了。阿男起先听得,也有点心慌,躲着不敢出来,后来听得父亲怒骂不了,自己仗着父亲钟爱,便按着羞耻,老着脸皮,捱了出来。走到父亲跟前,意思要想伸诉两句,谁知见了父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掩着面啼哭。四娘见阿男啼哭,不觉也抽抽咽咽的哭起来。寇四爷见此情形,也就不骂了,狠狠的叹了一口气,在竹榻上一躺。
四娘哭够多时,方才止住了抽咽,叫一声:“我儿,你……”只说出一个“你”字,便又哭起来。阿男更是哭个不住。寇四爷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们干得好事,这是哭得了结的?”阿男听说,便哭哭啼啼的走到四爷跟前,双膝跪下。四爷忽的一下坐起来道:“这算是了却你的事?”阿男转身对四娘哭道:“母亲,请你替孩儿做个主罢。”说着,便膝行而前。四娘迎上一步,双手把他搀起,搂在怀里,不知不觉的便大哭起来。寇四爷跳一跳脚道:“你们干下这些好事,还要在这里哭。我看你们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可能哭得了结?”说罢,站起来往外就走。吓得寇四娘撇下了阿男,上前一把拖住四爷道:“官人,你往那里去?”四爷道:“你们怄的我还不够?还要我在这里听你们哭热闹呢。”四娘道:“不是这等说,人命关大的事,官人,你不要出去闯祸啊!”四爷道:“许你们丢丑,就不许我闯祸?”四娘听说,越发扯住不放。四爷没法,依旧坐下。三个人六目相看,默默无言。阿男只是低头弄带;四娘一手支颐,靠在梳妆台畔;四爷手捻着两根新留的髭须,在那里默默的出神。
歇了半天,四娘叹一口气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看上去,不如将错就错,成就了这件事罢。”四爷听了,并不言语。又歇了半晌,四娘再说一遍,四爷恨恨的道:“随你们去搅罢,我不管这件事。”说罢叹口气,扬长自去。阿男倒在母亲床上二睡了半天,四娘仍是默默无言。这一天的晚饭,母女两个都个曾好好的吃。
阿男一早便到自己房里去睡了。心中忐忐忑忑,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到了二更时分,依旧换了结束,开了房门,到白凤那里,意思欲商量一个善后办法。到了那里,只见窗里面漆黑,暗想今天为何睡得这般早?轻轻弹了两下,不见答应,不觉大生疑惑。要想撬窗进去,又怕到别有事故。转身到耳房外面一听,只听得里面鼾声大作,心中迄自疑惑不定。又蹩到正房门前,无意中用手轻轻一推,谁知那门便开了,不觉心中一惊。一步跨了进去,走到房门外再轻轻一推,却也是虚掩的,便想跨步人内。忽然转念一想:我和他往来了两个月,向来他是留灯等我的,何以今天忽然如此?莫非这边也闹穿了,把他调开,另外换个人在这里?我且不可造次。想定了,在身边摸出闷香火种,点了一枝,轻轻吹了一口气,把香烟送进去。歇了半响,才挨身进去,把火种吹起了火苗,举向床上一照,不觉吃了一惊,原来帐褥俱无,只剩一张空榻。呆了半晌,回身向书桌上一照,只见笔墨等东西都没了,案头摆着几本书,是白凤天天看的,也不见了。暗想:这件事莫非两家同时发作?这边把他挪到那里去了?为甚昨天晚上还不曾提起半句呢?呆呆的站了一会,不觉扑簌簌的落下泪来。想起昨天晚上,还是有说有笑,相亲相爱的何等有趣,今天晚上变了这个情形。况且我白天里受了多少气,满意晚上到这里来伸诉伸诉,谁知跑一个空。还不知他是到那里去的?字条儿也不给我留一个。想罢了,又拿火种在桌上地下照了一遍,意思要想白凤有个字条儿留下,谁知影儿也没有一点。只得回身出去,轻轻的依旧反手掩上了两重门,飞身上屋,蹿到绳之住房院子里落下。向房窗上一望,也是漆黑的。走近去侧耳一听,也是声息全无。闷闷的站了一会,只得仍旧回去。
可怜他这一夜真个是彻夜无眠:心中想到事情弄穿了,不知如何结果?又是忧愁。凭空的一个意中情人不见了,又是疑虑。满心的委屈没有伸诉的去处,又是苦恼。心里头有了这三件事,来来往往,不知不觉的便又哭起来。眼睁睁看到天色微明,便坐了起来,在那里出神。也不知坐到甚么时候,四娘过来了,看见他一个人坐着动也不动,那眼泪和断线珍珠般落个不住,却没有哭声,也并不抽咽。四娘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我儿,你这是傻甚么。”阿男猛的一下惊醒了,回过头来,见是母亲,便搭讪着道:“不做甚么?”一面拉过检妆,对镜梳洗。四娘坐在旁边看他,一面说道:“孩儿,你这件事,我也不来追究你是怎样弄成功的。昨天晚上我对你父亲说了个舌敝唇焦,劝他就把你说给秦家,一则是将错就错,二来是家丑不出外传,好容易说得你父亲答应了。你今天好好的出去,不要还是哭哭啼啼的,反要激得他动怒。你快梳洗好了,我们一同吃早饭;吃了早饭,我便去央李姆姆做媒。孩儿,你看可好?”阿男只管低头不答,半晌才道:“孩儿吃不下早饭。”四娘道:“孩儿,你不要会错了意。这件事原是你的不是,我只为止有你一个,从小儿是千依百顺的,所以不来责怪你,反来迁就你,并且代你向父亲跟前讨了人情,做娘的自问不过如此了。你再是使脾气,啼哭不吃饭,拿自己的身子去怄气,那我可不管了。昨天晚上已经没有好好的吃饭了,今天早饭又说不吃,你究竞饿得了几顿?”阿男也不言语,默默的梳洗过了,四娘便拉了他出去吃早饭。阿男勉强吃了两口,便自回房,尽力去想他的心事。
四娘便到李姆姆家去,托他做媒。李姆姆道:“四娘好眼力,秦家二官和你们姑娘,真是天生成地配就的一对好夫妻,我便去和你们说合。”四娘道:“大凡亲事,总是男家求女家的,姆姆过去,总求说得好看些。”姆姆道:“四娘放心,我自然说得两面好看。”四娘大喜,千拜托万拜托的去了。
李姆姆送过四娘,便换过一件青布外衫,蹩到秦家去。绳之娘子迎着笑道:“姆姆,今天是甚么风把你吹来了?”李姆姆道:“一向少来和相公、娘于请安。”恰好绳之也在家里,便接口道:“好说、好说,姆姆这么大年纪了,如何敢当?”李姆姆道:“像我叫做老不死,留几根骨头累人。”绳之娘于道:“姆姆说那里话,此刻孙子也长大了,应该要亨福了,不知几时娶孙媳妇,请我们吃喜酒?”李姆姆道:“嗳唷唷,茶饭也不曾弄得周全,还谈这个呢。到是你们二官长大了,大相公又没有第二个。要早点打算和他成家?”。不知可曾定下人家?”绳之道:“早呢,今年才十七岁。”李姆姆道:“不知一向可曾提过亲事?”绳之娘子说道:“提……”只说出这一个“提”字,绳之便抢着道:“没有呢。”李姆姆道:“不知可要提亲?如果要提,我来做个媒人,赚两个媒人钱用用。”绳之道:“不知是甚等人家?想来姆姆的眼力定然不错,就怕我这个顽侄没有福气罢了。”李姆姆道:“我前天到寇四娘家去,看见他家那姑娘,生得十分齐整,和你们二官正是一对,我问起来,知道他还没有人家呢!”绳之道:“好是好极了,只是我这个顽侄,找是不理他的了。前两天他犯了家法,我把他赶了出去,不许他回来。此刻不知他到那里去了?”李姆姆道:“暧呀呀,这是那里说起!他小孩子家犯的甚么大事,怎么便赶了出去,叫他到那里去投奔?”绳之恨恨的说道:“他是我的侄儿子,我念在先兄一脉,才赴了他,放他一条生路;如果是我自己生的儿子,我早就是一刀了。”李姆姆道:“暖唷唷!阿弥陀佛!说说也罪过。他到底甚么事激恼了相公?”绳之道:“无非是些无耻下流的事,还说他做甚么!姆姆难得过来,请在这里吃了中饭去。”说罢,自出去了。
原来绳之看见李姆姆进来,不多几句说话,便提到白凤亲事上去,便有点疑心是寇家打发来的,后来听他提到寇家,所以就顺口撒个大谎,免得他再来乱琐。秦、寇两家,历代乡邻,一家有个男孩子,一家有个女孩子,都生得十分秀气,一向岂有没个联婚的意思?便是绳之娘子,也曾向丈夫提及。绳之总嫌他是个走江湖的女子,一则怕名声不好听,二则怕他的脾气举动,怕有不妥之处,所以一向搁起不提。今番又干出这件事来,闹得八里铺无人不知,如果将错就错成了亲,这个先奸后娶的名气,是终身赖不掉的。绳之虽是乡下人家,却还读过两句书,守着点廉耻,不像那个讲究自由结婚的人,只管实行了交际,然后举行那个甚么文明之礼,不以为奇的。
闲话少提。且说绳之娘子也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听得丈夫这番话,早就会意了。绳之出去之后,李姆姆不住的念佛,又问:“到底为甚事赶出去的?”绳之娘于道:“我也不知道为的甚么事?那天无端的叫了进来,骂了一顿,便撵出去了。我问过他两三回,他也不说。”李姆姆道:“可怜!可怜!他一个小孩子家,身边又不见得有钱,叫他投奔到那里去呢?”绳之娘子道:“想来他也没有投奔之处。只有邵伯镇有个远房姑夫在那边,常常都有信来问起他,或者他到姑夫那边去,也未可知。”诸公,这一个谎又是绳之娘子玲珑的去处。他因为昨天听见寇四爷要杀白凤,白凤昨天晚上走了,今天就有个李姆姆来做媒,这里头不免有点可疑,恐怕是来打听白凤往那里去了,要去追杀,所以白凤明明往南走镇江,他偏说是往北走邵伯镇,以免他追着的意思。这也表过不提。
李姆姆看见做媒不成,虽然绳之娘子留他吃饭,也觉得没甚意思,搭讪着谈了几句,便辞了出来,径到寇四娘家去回覆,把绳之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四踉听了,也觉得顿然一呆。却不料阿男掩在屏风后头,听得白凤被他叔父撵走了,由不得如万箭攒心一般,三步二步,从后面绕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掩面痛哭。恐怕被人听见,又不敢放声。偏偏那李姆姆又坐在堂屋里唠叨不断,寇四娘偏又留他吃中饭,叫人到房里招呼阿男。阿男推说身于不快,没有出去应酬。李姆姆吃过饭,又唠叨了半天才走。四娘送过李姆姆,便来看阿男,见他哭得泪人儿一般,两只眼睛肿得有桃核般大。诸公!若是差不多的人家,女儿干下这等事,他父母知道了,正不知怎样惩治呢。不比得阿男,他父母半生,只有他一个,从小儿当掌上明珠般看大的,一旦他做下这等事,他母亲四娘虽有点怪他,却又舍不得拿他怎样,反要设法成全他的事情。所以四娘到他房里,看见他哭得那副情形,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叹一口气道:“暖!这是那一辈子造下来的孽!”坐了一会,才低低的对阿男说道:“儿呀。这不是哭的事情。找想秦家对李姆姆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他家两房只有这一子,任是犯了弥天大罪,何至于把他撵出大门,只怕是你爹爹昨天疯了般要拿刀杀人,不知是谁透了风声给他们,他们恐怕认真弄出事情,把他藏到别处,是说不定的。等我消停两大,打听真实了,再托人去说,不怕他不答应。他认真不答应时,我也会翻转脸面,要他赔还我的黄花闺女,看他担得住担不住!”四娘一番半似有理半似无理的话,说得阿男住了啼哭。
四娘又安慰了一会,方才出来,把李姆姆做媒回覆的话,告诉了四爷。四爷心中卡疑半信。后来慢慢采访,知道这件事是在秦家干出来的,是被秦家佃工窥见。传扬出来的。因此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女儿去就人家的。那恨白凤的心也就淡了。自从李姆姆去做过媒之后,又传出来,说绳之把侄儿撵走了,因此外间谣言,又说是秦绳之硬气,侄儿犯了事,便把他赶了出去,不像寇家仍旧把没廉耻的女儿养在家里。四爷听了这种说话,如何忍耐得住?回到家去,便没事寻事的拍桌于打板凳乱骂,夫妻两个也相骂过几回。阿男明知是为了自己的事,默不敢言。天天受这种哑气,心中又是思念白凤,不觉又恹恹的病起来。
一个人做事,真个是不能走差半步,若是走差了半步,便处处都有人指摘的了。阿男生出病来,未免又要延医吃药,外面人知道了。又纷纷议论起来,说他生的是相思病。四爷耳朵里终日不得干净,心中更觉烦恼,便不顾女儿生病不生病,即日要带了妻女,依旧去走他的江湖,意思是要离开八里铺,免听这些闲话,并且决定这一回出去,一定在外面拣个女婿,就在外面嫁了女儿。定了主意,便要即日起程。四娘再三拦挡不住,阿男也只得挣扎上路。一路向山东大路前去。他夫妻母女三人。这一去又不免冲州过府,我说书的这张嘴,却没闲工夫去跟着他涉水登山。且把他们停顿一停顿,掉转舌锋,再把秦白凤提一提。
秦白凤带了一肩行李,袖了叔父书信,连夜动身。到了瓜州,换了渡江船只,渡过镇江,一路上问讯前去。问到了仁大布店,把行李停放在店门首,亲自走到店里,将书信投递。恰好何仁舫在家里,未曾到店,由何彩章、何彩华兄弟两个招呼,将行李先搬到店里。一面打发小伙计回家,招呼何仁舫,顺便将绳之的信带去。仁舫见了绳之的信,知道白凤已到,连忙亲自到店里来。白凤上前叩见。仁舫便问绳之的好,白凤说过托庇。仁舫道:“令叔来信,意思要叫贤侄在小店这边学生意,不知府上耕种的事,怎生放得下?”白凤道:“家叔因为小侄株守在家,难图长进。先父故后,又已经废读,舍下田地不多,家叔一个人也还照应得过来,所以叫小侄到这边伺候老伯,看有甚么相当的事情,可以学习学习。”仁肪道:“小店里生意本不甚大,事情也不多,既然令叔托到,贤侄不嫌委屈,先在小店里住下,随意帮帮忙,以后再说罢。”白凤连忙谢过。
这天因为白凤初到,仁舫叫另外备了两样小莱,请他吃饭;又叫了一壶酒,仁舫自己也在店里陪着。吃酒中间,仁航和他谈些生意经络,白凤是聪明人,自然容易领略。彩章、彩华两个,虽然一向在店里经营贸易,却还没有撇下书本,便和白凤谈些学问。他三个未必就是学问渊博,配说到“讲学”两个字,但是在商务农田中人,能略讲文学的,要算他三个是工力悉敌的了。仁舫在旁听了,自觉得欢喜。况且白凤相貌又生得十分清秀,举止亦甚为娴雅,更觉可爱。当时饭罢,便叫在店里打扫开一间当街楼面。指给白凤居住。从此白凤就在仁大布号里住下。
彩华把往来书信一事,交给他去办。日间书信无多,白凤便学着算法看银色等事。仁舫察看得他十分勤谨,通信到八里铺时,便请绳之来镇江商量亲事。绳之直等到七月初旬,新稻登场之后,方才有暇来到镇江,与仁舫相见。此时亢之没了”,绳之是白凤胞叔,将来要做主婚的,亲事一层,不便当面自己说。由何仁舫另外请了媒人,两边传话。这爱亲做亲的媒人,自然不费甚么唇舌。两边传过了庚帖,议定了行聘礼物,便择日传红。绳之在客边,没甚亲友,并且住在客栈里,诸事从简。仁舫那边,不免有一班亲友前来道贺,热闹了一天。
只有秦白凤闷在心头,却说不出,想起与阿男山盟海誓,何等深情?自从这件事闹了出来,正不知他在父母跟前受尽了多少委屈,此时他在家里,又不知如何想我?今日我逼于叔父做主,定了何家亲事,将来总有相见之日,不知怎样对得住他?又想起以前幽期密约时,何等恩情,此时独居小楼,日间门前市廛热闹,还容易过去,到了夜阑人静时,便不免万虑纷集。况且这种心事不便告诉别人,自从定了亲之后,和彩章、彩华已定了郎舅名分,这等事更不能提得半个字。因此郁在心里,不得舒发,遂不觉恹恹成病,茶饭懒沾。何仁航父子那里得知他的就里,只说他病了,便替他延医调治。医生说他郁闷所致。仁舫以为他一向在乡间田里游行惯的,此时关闭在店里,所以成了郁闷。就叫彩章、彩华两个,轮着带他去逛金山、焦山、甘露寺等处,替他解闷。虽然略略好些,终久不能复元。他这一病,不知病到何时方好,说书的又不能尽着替病人写照,只好把他暂时放在床上,再掉舌锋,先说别处去了。
且说寇阿男委委屈屈的带着病,踉父母出门去了。此时暑气正盛,寇四爷恼怒之下,不顾死活,只催着赶路。先还由水路先到扬州,打算等阿男病好了起旱。谁知到得扬州,阿男的病仍无起色,便一路仍由水路径到清江浦去。阿男在船上将息了两天,略见精神。寇四爷便叫渡过黄河,到王家营去,就在王家营起旱,要取泰山一路行去。谁知走了两天,到了宿迁县,阿男又重新病倒。这天才落了店,他便浑身上下热得如火炭一般,涕唾全无,吓得寇四娘忙向店家打听,请医生来诊病。医生说是受了暑,开了一剂清凉解暑的方子,吃下去绝无效验。四娘便埋怨四爷:“都是你逼他走旱路,受了暑热。”四爷还是一肚子没好气,并不理会。亏得四娘百般调治,才把烧热退了。但是依然不茶不饭,每日子午两时手心脚心仍然是烧的。形容日见消瘦,唇青面白,只剩得两颊排红。到了夜来,便是梦魂颠倒,呓语模糊。寇四娘明知他的病情,争奈不便和四爷说得,只好暗中设词开解阿男。阿男虽是个女孩子家,却是走过江湖,见多识广,会打主意的人。暗想:我只管病在这里,终不是个了局。不如将息好了,设法寻着了他,再图终身之计。想定了主意,便天天打算寻着了白凤之后,如何偕隐,如何过活,如何温存,越想越快活,那个病就慢慢的好了。
时候也到了七月下旬,天气也渐渐凉快了。寇四爷又整理起程。阿男跨了自己家养的乌孙血汗黄缥马,一路上按辔徐行。第一站到了红花埠,第二站过了李家庄,这李家在已是山东沂州府、剡城县所属,第三站到了丰城。这一路都是平阳大路,再往前去,便是山路了。这天到了丰城,落了客店,吃过晚饭,寇四爷交代早睡,明天要起早赶路。当吃饭时,喝了两杯酒,一早便睡了。他意思仍是明日一早起来,要赶早上路。谁知睡到明日起来时,已是日高三丈了,看看四娘,仍是瞢腾大睡,连忙把他推醒。四娘坐起来,揉揉眼睛道:“呀!这是甚么时候了?”转眼一看,却不见了阿男。又道:“呀!阿男那里去了?”连忙趿鞋下地一看,房门是虚掩的。开了门,叫了店小二来,问道:“我家的姑娘那里去了?”小二笑道:“你老人家关了房门睡觉,谁知道你家姑娘?”四娘大惊,转身人房,只见四爷在那里顿足道:“罢了!罢了!”指着桌上叫四娘道:“你看这是甚么未?”四娘走近一看,却是一撮香灰;便知道阿男夜来烧了闷香,心中更是一急。忽见那店小二走来,说道:“你家姑娘可有了?”四娘道:“没有啊,你可见来?”小二道:“岂但不见你家姑娘,我方才到后槽去,你家那匹牲口也没了。”寇四爷听说,人觉一阵急怒攻心,一口鲜血直喷出来,觉得眼前一阵漆黑,便砉的一声仰跌在地。吓得四娘抱住乱喊,喊了半天,方才醒来。四娘又央人去寻了些童便来,给四爷喝下,略略定了一定。那店主人走来道:“今大早上起来,我店里大门是好好锁着的。怎么连人带马都不见了,莫非飞上天去了?”四爷不住的摇头,身于一歪,便躺在床上,从此气成一病。只可怜四娘又要侍奉丈犬汤药,又要思忆女儿,慢慢的也生起病来了。说书的先尽他两个病人在床上躺躺,却先提一提阿男往那里去了。
原来他早走好了主意。这一夜,等父母睡了,人静的时候,他却拿出一枝闷香点着了,插在桌上。拿了革囊,带了几两银子,与及些干粮带在身边。仍旧扮了男装,结束停当,拿了鞍辔,悄悄开了房门,反手掩上。摸到后槽,把那一匹乌孙血汗黄骡马牵了出来。走到大门前,见已经上了锁,便用一个啄木解锁法,把锁解下,开了大门,牵了马出去,将僵绳拴在一棵树上,把鞍辔一一装好。翻身进了店门,仍旧替他关门上锁,然后腾身上屋,跳在门外。在身边取出早先备下的四张神骏灵符,拴在四个马腿上。这也是他们白莲教相传的道术,无论甚么骡马之类,腿上拴了这个符,跑起来比平日要加四五倍快。譬如这马是日行百里的,拴了符便可以走到四五百里。阿男拴好了符,便腾身上马,加了一鞭,向来路而去。那马发开四蹄,追风逐电般一夜不曾停止。走到天明,已到了黄河边,连忙叫船渡过黄河。走了一天,黄昏时候便到了八里铺,将马匹拴在村外一间都天庙前,自己走到庙内略歇,吃了些干粮。好在这都天庙是一座废庙,庙里没有人的。他等到人静时,便走近村前,腾身上屋,窜到秦绳之家,伏在窗外,要听一个白凤的消息。
此时八月初旬,绳之已从镇江回来。阿男向里一张,只见绳之伏在桌上写信,便潜心静气的等他写完、看过、封好,在信面上写了“祈交白凤舍侄收启”。心中不觉懊悔道:“这仍然是没个着落,如何是好呢?”只见绳之把这封信套在一个大信封内,又封了口,这个信封是写现成的,写的是:“寄镇江西门大街仁大布号何仁舫先生台启。”阿男暗道:“惭愧,今番得着了也!”悄悄的翻身上屋,仍旧窜至村外,跨上黄膘马,打动了一鞭,到了瓜州镇,天还没亮。在马腿上解下了神骏符,就在江边候至天明,叫个渡船,渡过镇江去。在市上买了几件行李,到甘露寺去借一所僧房歇下。安顿了马匹,便出门问讯。到了西门大街,果然有个布店,招牌是“仁大”二字,便不住的在门前来来往往,一则留心体察房屋情形,二则察看店中人物。走了几回,果然看见秦白凤在里面。不觉喜得心痒难搔,巴不得即刻上前相见。无奈耳目众多,不便造次,只得回到寺内,眼巴巴的盼到黄昏,向和尚买了碗斋饭,胡乱吃了,宁心耐性,等到人静时,方才逾垣出去。走到了西门大街仁大布店门首,抬头一望,只见一排四五个楼窗,有两个里面漆黑,有两个还略有灯光。要待上去张一张,却恨窗前没有个立脚之地。好阿男,腾身上屋,将身背贴在房檐边上,用一个悬崖撒手法,身子向后一翻,把双脚挂在檐瓦上,身子倒挂下来。伸手摸着窗槅,轻轻挖开了明瓦片,往里一张:只见两个不相识的人,在那里各睡在一个铺上,隔床谈大。阿男一翻身。仍旧上屋,到那边一个楼窗上面,照样翻下来窥探。只见白凤在那里拿着扇于在床上赶蚊子要睡。阿男轻轻弹了两下,白凤侧耳一听,阿男又弹了两下,白凤便停了扇子,转面过来。阿男轻轻叫道:“哥哥开开窗。”白凤吃了一大惊,走到窗前,把窗扇一推,飕的一声,阿男已蹿了进来。白风见了,又惊,又喜,又害怕。正要说话时,阿男早走过来,把他双手捉住,一翻身背了起来,一脚踏到窗槛上,往下一跳,早已到地。放下白凤,携了手,一直跑到甘露寺,叫白凤在外等着,他却腾身上去,回房取了行李,带了马匹,开了大门,出来拴上神骏符,扶白风上了马,然后自己骑在马鞍后面,加上一鞭,向杭州大路而去。可怜白凤始终犹如做梦一般。正是:
甘向半途抛父母,却从夤夜走夫妻。
未知到了杭州之后,义有甚事?巳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book_title]第六回 筹旅费佳人施妙术 怒私奔老父捉娇娃
居然一线可通天,楼阁嫔姬证妙诠。
莫漫当场讥幻术,古来几辈是真仙。
百年方庆赋驾凤,偕隐湖山乐未央。
谁料罡风天外起,无端折翼散鸳鸯。
且说秦白凤被阿男连夜硬挟上了马,放开辔头,径向杭州大路进发。白凤在马上,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吓得眼睛也不敢睁开。生平又没骑过马,这匹黄骠马又格外高大,颤巍巍的生怕跌了下来。幸得阿男在后头紧紧搂住。一直跑到天色微明,已到了苏州界内。路旁一个小小村庄,隐隐看见村里射了点灯光出来。阿男便收住了辔头,扶白凤下了马,在村口一棵树上拴好了马匹,叫白凤看了。自己蹩到村里一看,见那灯光是一家磨豆腐的人家,便买了两碗豆浆出来,递一碗给白凤,在革囊里取出干粮,两个人吃了一饱。还了豆腐店的碗,重新上马,又向前进发。
走到了黄昏时候,便到了杭州地界。阿男又扶白凤下马,解去了马腿上的神骏符,两个人牵着马,缓缓前行。白凤已是肌肠雷呜,更兼受了一日一夜马上的颠簸,觉得、浑身酸疼难当,一步一捱的走不动。阿男见了十分怜惜。看见路旁有一家酒店,就在门外拴了牲口,同白凤进去,拣个座位坐了,叫酒保取酒来,借此歇息。吃过一巡酒后,阿男便问店小二:“这里近便地方,那里有客店?”店小二道:“客官可是要落店?”白凤道:“正是。”小二道:“客官不嫌简慢,小店后进有宽大房屋,一般的安寓客商。”阿男大喜,便叫小二领路,自己亲到后面去看。
原来后进是一座大院子,平列着五七间正房,两旁还有四间厢房。阿男指了一间正房道:“我们就借住这一间吧。请你代我把牲口拉了进来,卸下行李辔头,一面给他上点料。”小二答应去了,阿男便督率着他搬了两件行李进来。亲自开了铺盖,拂拭了桌子,叫小二:“把酒菜搬了进来;我们在房里吃酒。你给我们弄点晚饭。”小二也答应去了。阿男才出去招呼白凤,一同进来。可怜白凤自从被阿男背在身上,跳出楼窗,挟了上马,一路上只有惊慌害怕的心思,满肚子的疑惑也来不及去想,直到了此时,又是浑身酸疼,坐定了更觉得厉害。大约不惯骑马的人。每每犯着此病,何况他又是带病的!阿男来招呼他进房时,己是两腿都不能动了。幸得阿男搀定了,才一步一拐的走到房里。小二掌上灯来,又添了两样菜,泡了一壶茶,方才出去。
白风听得小二说话口音,和扬镇一带大不相同,方才把那疑惑的心肠提了上来,开口道:“妹……”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连忙顿住了。阿男连连摇手,悄悄道:“暂时只叫兄弟罢。”白凤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来了?”阿男道:“这是杭州。”白凤吐出了舌头道:“杭州!我们走下了多少路来了?不是飞的么?”阿男道:“你还不知道,我一大一夜从沂州赶到镇江呢!”白凤只是摇头。又问道:“你来的时候,四爷知道么?”阿男摇头道:“便是娘也不知。”白凤道:“我们跑到这里做甚么?”阿男道:“我自从这件事给父亲知道了之后,日夜不得安宁。那天晚上,还到你那边去,谁知你已经不见了。可怜我满肚子的委屈,没处伸诉。后来还是我娘的主意,要将错就错,叫人到你家去做媒人。谁知你家叔叔,说你犯了甚么事,把你撵走了。我得了这个消息,这一急,差不多要走到死路上去。后来我父亲一定又要出门,可怜我带了病,跟着跑。在路上又病倒多时。到了丰城,那天晚上,是我偷了马匹,私逃回八里铺,夤夜到你家去打听你的消息。恰好看见你家叔父写信给你,我看见了信面上的地址,便连夜赶到镇江找你的。”白凤道:“你骑的是甚么马,跑得那么快?”阿男道:“马是一匹好马,我又用了符术,所以一天好走几百里地。”白凤道:“我们到了此地,还打甚主意?”阿男瞅了一眼,笑道:“凭你打甚主意罢,此刻我是你的人了。”白凤皱眉道:“我两个的情义,自然是巴不得能够天长地久的了。但是只身出来,甚么都不曾带得,这里杭州地方,又是个人生路不熟的所在,将来怎生过活呢?”阿男笑道:“这个那里虑得那么长,我们且管见一天过一天罢了。”
说话时小二送上饭来。两个吃过了饭,白凤实在困乏极了,先自和衣睡下。阿男净过了手脚,听得白凤哼声不止,便也和衣上床,用他学就的那按摩之术,替白凤通身按摩。心中无限怜惜,暗想:若不是怕父亲追上来,我断不肯累他跑这许多快路。一面想着,一面逐节按摩,白凤便慢慢的睡着了。阿男方才悄悄睡下。
到了次日,白凤的困乏略略好了些儿。两个左右闲着没事,阿男终日替白凤按摩。将养过几天,便好了。阿男打算另外觅一个住处,做个长久之计。白凤道:“我们何不仍旧回到扬镇一路?离家也近点。这里人地生疏,样样不惯。”阿男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教中,有多少法术。我在丰城逃了出来,我父亲如果要追赶我,他自有圆光之法,在水中一照,便看得见我们在那里。那怕走到隔省,也照得出来。只要再隔一省,便看不见了。若是在江苏,他在山东一照便见,所以我才走到这里来。”白凤道:“比方他回到江苏再照,岂不是又要照见了?”阿男道:“不相干。他必要在我发脚的所在,才照得出来。他离了丰城客店,往那里去照?”白凤道:“依那么说,我们是永不回家的了?”阿男道:“过些时再说。家中一定也要找找们。将来你一面写信求叔叔,我一面写信求父母。你是两房独子,我是个独女,怕做长辈的不依从我们?我们此刻先寻一个安身之地,住在客店里,我又是这个装束,终不便当。万一败露起来,又要费事。”两个商量定了,便去寻房子。在西湖边上,寻着了一处合式的便搬了过去。阿男复了女装,两个人便做起长久大妻,真是十分美满,如愿相偿。那一种恩爱温存,说书的嘴笨,说他不出来,只好由得诸公去默想他的情形的了。他两个便如此,只可怜他两家的上人,为了他两个,苦得甚么似的。可是他两家人分在两起,
说书的一张嘴,不能说两头话。如今先说寇四爷在丰城病倒。他这病不过是急怒攻心,一时心血逆行,冲了一口出来。及至怒气过了,不过觉得身体困倦,将息几天,自然好了。只有寇四娘失了女儿,已是一急;看见丈夫喷出血来,义是-吓;及至救苏了丈夫,又想起女儿,未免伤心;加以又伏侍了两天病人,自己不觉便病倒了。日间恐怕四爷动怒,不敢言语,到了夜来,睡梦之中,不免要呼儿唤女的啼哭。每每自己哭醒自己,不然就是自己叫醒自己。这种苦思成病的诊候,最是难治。从此寇四娘淹缠床褥。
寇四爷只急得双足乱跳。自己病好之后,已经照过一次圆光,隐隐的看见她渡过镇江去,以后的影子就乱了。心中急着要去寻她,争奈四娘的病不肯好。足足淹缠了一个多月,方才可以挣扎起床。又将息了几天,四爷性急,便雇了车,动身回南。在路走了五天,才到了王家营,渡过黄河,四爷另外雇了一艘船,直到瓜州镇去。原来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镇江寻阿男,恐怕四娘一个人在家,没有照应,因此要送他回娘家去,自己好安心去寻女儿。当下把这番意思对四娘说知,四娘自然无不听从之理。商量定了,便叫船户开船,直放瓜州。
四爷在船上又和四娘商量,此去到了余家,只说阿男在家看守门户,未曾来得,这是家丑不可外传之故。又切嘱四娘:“千万不要露出思念女儿的形状。等我往天涯海角,将这浪蹄于寻了回来。”四娘道:“官人所说,我都依得。但不知官人寻着女儿,将他怎生发落?”四爷听说,慢慢的低下头去,默默无言。四娘哭道:“他年纪说大不大……”四爷道:“说小可也不小了。”四娘道:“他这番走了出去,无非是一点痴心。官人,你可怜我一辈子只有他,将来要招个女婿,做个半子之靠的。”四爷不等说完,便冷笑道:“他自己找着了个女婿,便父母都不要了,逃得无影无踪,靠呢!”四娘道:“官人寻着了他时,如果动了粗,叫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只得……”。说到这里,便硬咽住了。四爷道:“依你寻着了便怎么?”四娘沉吟了一会道:“依我呢,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由他去了。我料他无非是和秦家二官在一起。他们愿意回来最好,若是不愿意回来,官人只要记住了他的地方,等我也去见见他。”四爷道:“好自在的话!你自疼爱女儿,一厢情愿的这么扫算,只怕秦家不肯呢!就是秦家肯了,带了他们回来,重新行媒说聘,花烛拜堂,这件事乡众邻里都当新闻说的,不要说他便一辈子受人指摘。我的女儿,何苦叫他如此?”四娘道:“不啊,就带了他回来,仍旧许给我侄儿小棠。”四爷只是摇头。四娘道:“不啊,我们不要上瓜州,只回八里铺去。官人在家安息几时,等我出门去寻他。”四爷道:“这个那里使得?”四娘道:“放官人自去,我总不放心。”四爷道:“你总不过怕我难为了那贱人;我寻着他时,便不伤他一毛一发,还你一个人便是。这样,你可放了心?”四娘道:“得了官人这句话,我方才放心。”夫妻两个商量妥当,那船户便按站前进,不日到了瓜州。夫妻二人,付过船钱,舍舟登陆,径投余家来。
余小棠自从父母亡故之后,便接了他一位寡婶张氏到家,代他料理家政。余小棠的父亲,向来走江南一路,贩卖布匹,他从小就跟着在外头历练。所以他父亲故后,他自己年纪虽轻,却还能承父业。好得走惯的各码头,所有交易店家,他都跟着父亲见过,所以更易为力了。此时是要赶冬令生意,收买了若干货,正打算贩运往南京,恰遇了四爷夫妻到来。小棠见了姑夫、姑娘,自有一番应酬。他那位婶娘张氏,自然也迎出来招呼。老姑嫂们久不见面,格外亲热。张氏便问:“外甥女儿为何不来?”四娘道:“姑娘们年纪大了,出门不甚便当;况且家下也没有人看守,所以没有和他来给舅母请安。”四娘嘴里便这样说,可怜他心中就如同万箭齐攒一般,面色上又不敢露出来。张氏不知就里,还要问长问短,四娘只得勉强应酬。四爷和小棠谈天,只说有事要到江南走一遭,你姑娘想要回家看你,所以同着来的。小棠道:“如此巧极了!侄儿恰好要贩货到南京去,姑夫请在这里稍停几天,一同上路去。”四爷道:“我有紧要事,只到镇江,不到南京,打算明日一早就走的。”小棠于是款留了一宿,四爷自过江去。先下了客店,然后出来在大街小巷,庵堂寺观,处处物色,那里有个影儿?一连寻了十多天,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心中不免闷闷。
这天走得乏了。看见路旁一座大茶楼,便走了进去,泡了一碗茶,在那里歇脚。只见远远的坐着一个人,也在那里吃茶,却和一个人在那里谈天。这个人手里拿了一枝笔,指天画地的,不知说些甚么;那个吃茶的人,却是秦绳之。四爷心中不觉忽的一动。但因求亲不遂,心中有点不快,因此不便过去招呼,只见那拿笔的人走开了,慢慢的走了过来,手里还托了个盘儿,原来是个测字的。四爷便招呼他过来,拿了一个纸卷,随口说是问求财。那人看过纸卷,胡说乱道的恭维了几句。四爷指着绳之道:“那人叫你测字,问什么?”测宇的道:“他问的是寻人。”四爷心中又是一动。歇了一歇,便走到绳之那桌子上去招呼。绳之见了四爷,心中也是一动。彼此都是为了小儿女走失了;又因为两个在先有了私情,此时都疑心是相约潜逃的,所以绳之、四爷一见了面,各人都怀着鬼胎。四爷先招呼道:“秦相公难得过江来的。”绳之道:“正是。因为看个朋友,所以到这里来走走。四爷,你不是到北路上去了的么?为何有空到这边来?”四爷道:“不要说起。谁知这两年北路上年成不好,到那边做不出生意来,只得带了家眷们回乡。我又是在家里闷住不惯的,所以到这边来走走。”绳之听了,心中又是一疑。
原来白凤夤夜跟阿男走了之后,次日彩章、彩华两个查见,没了主意,飞奔报与仁舫,一面专人到八皇铺去报信。绳之夫妻得信,犹如青天下了个霹雳一般。绳之便渡过江来,和仁航商量寻访之法。绳之娘子在家,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烧了家堂香,又去拜叩天地,什么都天庙、土地伺,处处都去求到。可怜他妇道人家,除此之外,再无别样见识。然而所为的不过一个侄儿,并非自己所生儿女,诚恳到如此,这个妇人,已是十分难得的了。到了今日女子社会中,只怕要照样寻半个也难呢!
闲话少提。且说绳之娘子除了烧香求神之外,便天天打发人过江去取信。绳之过江见了仁舫,查看了形迹,也是无法可施,抑且莫明其妙。寻访了几天,总是渺无下落。绳之心中已是有几分疑到是和阿男同遁的,只是对仁舫不便说出来。只得出了招帖,定了赏格,各处大街小巷去张帖起来,说是送到者谢钱多少,送信因而寻获者谢钱多少。大家看了,徒然垂涎他那笔赏钱,那里去寻他的踪迹?这赏帖在外贴了一两个月,被风雨剥蚀的也有,被别人招帖盖没的也有,久矣乎冷淡下来了。所以寇四爷到了镇江,没有看见那招帖。
当下绳之听了他家眷已回八里铺的话,心中又是一疑。暗想:若是他家女儿好好的在家里,这就是我错疑他人了。因顺口问道:“四娘、千金都好?”四爷道:“托庇都好。”说话时,四爷已叫了两角酒,一盘肴,请绳之吃酒。原来扬镇的风气,茶馆、酒饭合而为一的,所以如此便当。饮酒当中,绳之不觉露出白凤走失的话。四爷问了走失的日子,心中越发料定系自家女儿所为,却又不便说出。因故意问道:“不知二官平日可曾结交过匪人?论理这楼窗上跳下来,毫无声息,是不容易的事。这一两个月之内,可有点信息么?”绳之道:“就同泥牛入海一般,永无消息。”四爷道:“不是我夸口,若是早遇了我,此时早已找着了。”绳之道:“如此,敢就费四爷的心。”四爷道:“我并不能分身代你们去寻人,我只能代你们查一查他踪迹所在。”绳之大喜道:“如此还是费心。但不知怎生查法?”四爷道:“只要领我到他发脚逃走的所在,我自有法于查见。”绳之大喜。又喝了两角酒,便抢着惠了茶酒帐,一同到仁大布店。
彩章、彩华兄弟接着,和四爷通过姓名,绳之说明来意,彩华兄弟也自欢喜。即亲自领了四爷到白凤当日的卧房里。四爷叫拿一碗水来,他对着那碗水,不知弄点甚么玄虚,闭看两个眼睛,鬼混了一阵,忽然低下头来,张开眼睛,尽着对那碗水里去看。诸公!须知这就是他们白莲教里法术之一。他这一看,已把白凤、阿男两个逃走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心中又是恼,又是恨,到了此时,方才豁然明白,这件事只有自家女儿不好,与别人毫不相干。看罢了,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人是到杭州去了。”彩华兄弟急问道:“不知人可平安?”四爷道:“平安得很。你们赶紧打发人去寻他罢,大约是住在西湖边上。”说罢,又对绳之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绳之便和四爷出去,找了一个酒馆坐下。四爷道:“我们累世乡邻,一向和睦,今年尤端两家小孩于弄出那回算来。起先我还以为大家都有点不好,所以我还有点恼你令侄。今天我圆光看去,这回令侄走失,都是我家那贱人,偷了我马匹,从沂州逃到这里,半夜拐走你令侄的。我在布店里不便说这个话,所以约了你出来,请你赶紧收拾行李,我们一同到杭州去。”绳之沉吟道:“这个……。”说了这两个字,底下便说不出话来。四爷道:“秦相公,你不必多心。我们走江湖的人,最是爽直。当初的时候,我以为这些事情,总是男的勾引女的,所以我很恼你家二官,简直要杀了他出这口气。此刻明白了是我家的贱人不是,那里还有存别样心之理?这一去寻着了,我们各带各的人回家,照旧是乡邻相好。”绳之见他说得爽直,便应允了。问道:“不知四爷打算几时走?”四爷道:“我要走马上就可以走得,好在我一件行李也不带。”绳之大喜,便约定了次日动身。到了次日,取了行李,别过仁航父子,会了四爷,向杭州而去。他两个在路上并没有乌孙血汗马,更没有什么神骏符,不是一天可以走得到的,我且暂时把他按下。
且提一提那一对痴儿女,在西湖边上住下,说不尽的你恩我爱,竟是一对夫妻。有时联袂游山,有时同舟泛水,无拘无束,甚是优游。争奈阿男带来的银钱无多,看看已将用罄,白凤便日夕心焦。阿男道:“你且不必忧心,等到真是没有钱用时,只要我出去一遭,一、二百吊钱,马上捞得回来的。”白凤道:“说是这样说,但是我们总要想个长久之计才好。”阿男沉吟道:“这也说得是。既如此,你到外面去买几匹白布,再买一面小铜锣来,等我做个作用弄点本钱再想法于做个小小生意。我们所望不多,只要够我两口子用的就是了。”白凤道:“是甚么作用?”阿男笑道:“你且莫问,先去买了布来。”白凤依言,到城里去买了几匹粗白布和一面小铜锣。阿男又到人家竹园子里去,化了几文,砍了几根竹子回来,都截作一尺多长。又把买来的布,一匹匹的接缝起来。又扎了一个美人风筝。夫妻两个忙了一天。
到了明日午饭过后,把各样东西,收拾了一担,白凤挑了,锁好了门户,两个人一同进城。找了一片空场,把那短竹枝插在四面,拿白布来围了一个场。阿男拿起小锣敲起来。杭州是个繁华所在,又是省会地方,阿男又生得姿容出众,十分妖烧,不一会,便引得人山人海般围着场于观看。阿男敲着铜锣,唱了一支道情,对众人说道:“我们走江湖的,路过贵境,缺少盘缠,要向列位奉借。但是没有空手向人讨钱之理,幸得生平学就了一门戏法,敢向列位搬演一番。这也是出门人无可如何的举动,有甚个周到的地方,还望列位见谅。”说着把铜锣交给白凤,白凤也学着敲起来。阿男取一碗水,拿在手里,又对众人说道:“戏法便有多般,不知那一种才合列位的眼?我想这一片空地,白白放在这里可惜,不如盖一座房子在上头,岂不是好?待我姑且试一试,如果盖不起来,列位不要见笑。”说罢,呷了一口水,鼓着气,向四面一喷,周围看的人,觉得好像飞砂迷目一般,一个个都拿双手去揉眼睛。及至开广眼时,忽见场中现了一座房子,红墙绿凡,四面千门万户,金碧辉煌。阿男道:“惭愧,一时水木匠呼应不灵,没奈何向洞庭君处借了这座凝碧宫来,给列位醒一醒目。”说罢,拉了白凤一同到房子里去,进了这个门,却出那个门。出了那个门,却又进了这个门。四面穿插一番,方才出来。看的人已是齐声喝采。
阿男又对众人道:“这般一座凝碧宫,没个人住在里头,岂不荒废了?没奈何神仙洞府,必要神仙居住,我们凡人却住不得,且待我请几位仙姬下来,住在里面,给列位看看。”说罢向白凤道:“我要在这里看守房子,不能分身,你代我上天去请几位仙女下来。”白凤道:“又没个梯子,叫我怎样上去?”阿男道:“呸!没用的东西!我天天上去三五回,何尝用过梯于来?你不去也罢,我自有伙计去。”说罢,取过那美人风筝来,对着风筝说道:“伙计啊,我轻易不敢烦你,因为我家汉于没用,不敢上天,所以烦你到天上走一遭。不论是何仙女,请他几位下来。”说罢,提起线来,迎风一放,那风筝便滔泪上去,越上越高,越高越小,不一会,只看见像一个黑点儿了,阿男便把放出去的线收起来,越收越下,越下越大,慢慢的看得出是个美人风筝了。却有一般奇怪,放上去的只有一个美人风筝,此时看上去,好像有七八个之多。阿男再收一回线,越发看得清楚了。只见七人个美人,犹如活动的一般,大有顾盼转动之势。阿男却停住了手道:“仙女是已经请到了。望列位高抬贵手,赐借几文盘缠,好待我索性请了下来。列位也许开眼界,见见仙人。”说话未完,那四面的人,都一齐把钱往场上掼去。
阿男是走惯江湖,弄惯此事的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