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惹事 [book_author]赖和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65776 [book_dec]短篇小说集。赖和著。收短篇小说14篇。《惹事》初载于1932年 《南音》 1卷2号、6号、9—10合刊号。收入1979年7月台北远景出版社版 《光复前台湾文学全集(1)》。这篇小说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描写主人公青年知识分子丰,闲来无事,去钓鱼解闷。鱼池小主人不准其垂钓,双方发生争执、动武。丰因惹事被父亲训斥。第二部分是小说的主干。描写一群威风凛凛的鸡母鸡仔穿街过巷,到菜园啄食蔬菜,毁坏菜园。园主人只敢喝喊、轰赶,不敢动手打,因为这群鸡系衙门大人饲养。衙门大人诬陷一寡妇偷鸡,丰为其鸣冤,却受到大人威胁。小说描写了在殖民主义铁蹄下,敢于抗争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反映了日据时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横暴劣迹。 [book_img]Z_14177.jpg [book_title]惹事 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虽(即)使他有一个由恋爱结合的妻,无事给他去做,要他安安分分守在家里,我想一定是不可能,况且又是未有娶妻的人。在这年纪上那些较活泼的青年,多会爱慕风流,去求取性的欢乐。但是我所受的道德教训,所得的性格薰陶,早把我这性的自然要求,压抑到不能发现,不仅仅是因为怕被笑做堕落青年。 不用讲不能去做那有益人生的事业,只是利益自己的事,也无可做。处在这样环境,要消遣这无聊的时光,只有趁着有闲阶级寻求娱乐,打球麻雀(麻将)是最时行,要去和他们一较输赢,却自缺少勇气。市街庙院、村庄郊野,都已行过,别无值得赏玩的去处。那末帮做家里的工作?这却又非所能,曾试挑过小时常挑的水桶水,腰意不能立直,便不敢再去试试较粗重的;小弟妹常被弄哭,都不亲近我;寻朋友去闲谈,谈得来的朋友,有谁象我闲着?看小说,尚在学校的时代,被课程所迫,每恨没有时间,常藏在衣袋里,带进教室去,等先生注意不到,便即偷读,现在时间余裕得过多,小说也看着到起厌。唉!真是无可消遣?——啊,打猎钓鱼,是,这不用去招伙伴,真是自由的消遣法。不过拥护人类权益的铳(日语,枪)器,我已失去所持的自由,而且平时没有习过,也使用它不来,只有钓鱼于我较合适。 啊!是,钓鱼去。 准备好钓竿靠架,便自己动手去炒香糠。钓的器具算备齐了,携着也就出门,却无带着鱼筐,这有点醉翁之意不在乎酒的做作。出了门不知到什么所在(地方)去好,一下踌蹰,便行向愚村方面去。在街的末端流着一条圳沟,这所在是东面诸村庄入街的咽喉,市声走履,嚣然杂沓,脱出这扰攘的包围,便看见竹围田圃,在竹圈里一口池塘贮满着水,微风过处,池水粼粼荡漾,反射着西斜日光,似呈着笑脸在欢迎我。这鱼池的主人,我与他有面识,也就不怕嫌疑,走向池岸上,在竹中寻一个较好的所在,移来几粒石头,铺好一个坐位,安好靠竿的架子,撤下香糠,钓上香饵,就把钓丝垂下去坐等鱼来上钩。正是炎暑的夏天,风来水面时凉,比食冰西瓜更快意,虽钓不到鱼,也足借以避暑。 “喂!这鱼池不许钓。” “喂!臭耳人(耳聋)甚(是不是)?这鱼池不许钓!” “怎样?不能钓?” “不许钓就不能钓怎样?” “囝仔(小孩)兄!那用(何必)恶(凶)到这样?” “你的主人啊?主人干吗?” “我就是主人,要怎样?这鱼池已经贌(租)给我们养鱼。” “你无有禁钓的告示,谁都好钓。” “讲笑话,我就不准你钓。” “你没有告示,我已撒下香糠,不许钓?你不是骗人来给你饲鱼?” “讲怣话?谁叫你撒?” “我要钓鱼啊。” “我不许钓!” “我偏要钓。” “我就敢给你戽水(拨水)。” “试试看!你不怕到池里去喝水?” “放屁!” “试看咧!” 泊泊泊,开始有泼水的飞溅声。 “好!你真要。”继之有愤怒的叫声。 “唉,啊!”惊喊声。 扑通,重物的坠水声。 “娘的!好,看你敢淹死我?”是复仇的狂叫声,啪啪啪,肉的搏击声。 扑通,再一次的坠水声。 “啊啊!娘的,死鲈鳗(死流氓)!着(就)不要走!”这是弱者被侮辱时,无可奈何,聊以泄愤,带着悲鸣的威吓。 “哈哈!好汉!怎也会哭?”嘲笑之后又有“喂!不要哭!拿几点钱去买饼喰!”的轻蔑。 “死鲈鳗。” 当这喜剧要开幕时,因为也有吵嘴的闹台锣鼓,所以围来不少观客,看看要动起真刀真枪的时候,有的观客便来劝阻,有的却兴高彩烈在拍手欢迎。武剧终于扮演下去,等到开幕,观客还不散去,随后便有评戏的议论。有的讲那囝仔演得不错,这就是在讥诮我演了有些不应该,有的却直接在讲我的横逆。这也难怪,人的心本来是对于弱者劣败者表示同情,对于强胜者怀抱嫉妒和憎恶,对于理的曲直是无暇去考察。可是在这“力即是理”的天下,我看是受了不少冤枉,有几个认识我的,便在我难于下场的时带着不可思议的面容,来劝我回去,我也就很扫兴地把钓具收起。 是将近黄昏的时候,我家里忽然来了一个访客,这访客象是带来很重大的事情,所以同时跟来不少好事的人,把门口围绕着,在等待看有什么值得他们开心的事发生。 “请问例!这里不是有一个叫做丰的?” “有什么贵事?那就是小犬。”父亲不晓得什么事由,看见这款式,很有惊疑不安的脸色,虽然却也很从容地答应着。 “我也听讲是你的公子,所以专工(专程)来诉给你听,这事情不知道他有什么道理好讲?”这访客具有强健的身驱,没有被袖管遮去的两臂,露出很有气力的筋肉,讲话时两个拳头握得要流出汁来。 “哦!去得罪着你吗?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回来不久,罕(少)到外面去……” “他去钓我们的鱼,我那个十三岁的囝仔去阻止,他竟把伊推落池里去。” “嗄!真有这样事?你怎么这样乱来?” 父亲带着微怒而又不相信似的声音转向我。 “他就是你的孩子吗?”我看见事情不是小可便抱定觉悟,面对着那访客,反问起他。 “你怎把他推落池里?”这句话很充分地含有问罪的口气。 “他泼我一身躯泥水,你自己没有问问看?”我也反问起他的责任。 “难道你以为打得过他,就把他推下去吗?” “我替你教示(教训),你不喜欢吗?他那款乱来,没有教示,若是碰到别人,一定要受着大大的吃亏。”听着这句话,父亲似着了一惊,但是我却看见他在抑制着口角的微笑,一方那访客竟握紧拳头立了起来。 “多谢你的教示,两次落到水里去,喝了一腹肚水,你还以为不是吃亏吗?”看到形势这样紧张,围在门口的闲人中,忽钻出了几个人,竟自踏进我的厅里来。这几个人是和我家较有交陪(交情、交往)的,万一相打起来,很可助我一臂的健者,我的胆也就壮了许多。 “还不至淹死,有什么相干。” “呸!乱来,给我进去!”父亲再也不能放任,再也不能没有一些教训的表示了。 “你不是读书人?你以为打得来就算数?” “你的儿子无礼,你总不讲。” “你不来告诉我?” “你没有预先告示,我怎会识得他是你的儿子。” “给我进去!”父亲又有了责任上的训话。 “你实在有些横逆,若碰到和你一样的人呢?” 那访客的气势,到这时候似有些衰落,话的力量已较软和。 “若会把我推下水去,也只有自认晦气。” “不许开嘴!给我进去!”父亲真有点生气了。 “看我的薄面,不用理他,对令郎我总要赔个不是。” “是咯,这样就可以了,恭叔也在责骂他。”几个闲人,便也插下嘴,给我们和解。 “他还以为我是可以欺负的。” “少年人不识世故,休去理他,恭叔自己要教责就好了。”又是闲人的劝解。 “既然是相痛疼(疼爱),总看我的薄面。” “是咯!算了罢!”不管那访客怎样,几个闲人便硬把访客挽了出去。 “不过我不能不来讲一声。”那访客留了最后的一言。 “劳烦大家,真多谢。”父亲也向着了人们表表谢意。这一次累到他老人家赔了不少不是,而我也受到教(连累到)母亲去代承受叱责,我晓得免不了有一番教训就早便闪到外面去,所以父亲只有向着我的母亲去发话。 “哟—号—哟,咬—咬—”种菜的人拍手跺脚在喊鸡。 “娘的,畜生也会傍着势头来糟踏人。”喝喊既吓它不走,随着便是咒骂。 一群鸡母鸡仔在菜畑里觅食,脚抓嘴啄,把蔬菜毁坏去不少。这时候象是听到“咬”的喊声,有些惊恐的样子,“啯啯啯”,鸡母昂起头来叫两三声,似是在警告鸡仔。但是过了一少(些)时,看见没有危险发生,便又啯啯啯地招呼鸡仔去觅食。 “畜生!也真欺负人!”种菜的看用嘴吓不走,便又无可奈何地咒骂起来,愤愤地放下工作,向鸡群走去,却不敢用土块掷它,只想借脚步声要把鸡吓走。鸡母正啄着半条蚯蚓,展开翅膀啯啯地在招呼鸡仔,听到脚步声,似觉到危险将要发生,放下蚯蚓,走向前去,用它翅膀遮蔽着鸡仔,啯啯地要去啄种菜的脚。 “畜生!比演武亭鸟仔更大胆。”种菜的一面骂,一面随手拾起一支竹刺,轻轻向鸡母的翅膀上一击,这一击才挫下它的雄威,便见它向生满菅草的篱下走入去,穿出篱外又啯啯地在呼唤鸡仔,鸡仔也吱吱叫叫地跟着走。 “咬——”种菜的又发一声泄不了的余愤。 这一群鸡走出菜畑,一路吱吱叫叫,象是受着很大的侮辱抱着愤愤的不平,要去诉讼主人一样。 大家要知道,这鸡群是维持这一部落(村庄),保护这区域里的人民幸福,那衙门里的大人(日据下台湾人对警察的尊称。)所饲的,“拍(打)狗也须看着主人”,因为有这样关系,这群鸡也特别受到人家的畏敬。衙门就在这一条街上,街后便是菜畑,透(通往)菜畑内的路,就在衙门边。路边和衙门的墙围相对,有一间破菜厝(茅屋),住着一家贫苦的人,一个中年寡妇和一对幼小的男女,寡妇是给人洗衣及做针线,来养活她这被幸福的神所摈弃的子女。 这群鸡母鸡仔走到菜厝口,不知是否被饭的香气所引诱,竟把愤愤的不平忘掉,走入草厝内去,把放在桌下预备饲猪的饭,抓到满地上。鸡母啯啯地招呼鸡仔,象是讲着:“这是好食的,快快!”但是鸡母又尚不满足,竟跳上桌顶(上),再要找些更好的来给它可爱的鸡仔食。桌的边缘上放着一脚(只)空篮,盛有几片破布,鸡母在桌顶找不到什么,便又跳上篮去,才踏篮边,篮便翻落到地面去,鸡仔正在这底下啄饭,凑巧有一只走不及,被罩在篮内。这一下惊恐,比种菜的空口喝喊,有加倍效力,鸡母由桌顶跌下来,拖着翅膀,啯啯地招呼着鸡,象是在讲:“快走快走!祸事到了。”匆匆惶惶走出草厝去。 大人正在庭里渥(浇)花,看见鸡母鸡仔这样惊慌走返来,就晓得一定是有事故,赶紧把鸡仔算算看,“怎样?减去(少了)一只?”他便抬起头看看天空,看不着有挟鸡仔的飞鸢,“那就奇,不是被种菜的扑死了吗?”大人心里便这样怀疑起来,因为这一群常去毁坏蔬菜,他是自前(本来,一直)就知道的,而且也曾亲眼看过。一面他又相信伊所饲的鸡,一定无人敢偷拿(偷捉)去,所以只有种菜的可疑了,“哼,大胆至极,敢扑死我的鸡!”大人赫然生气了,放下水漏,走出衙门,向菜畑去。 “喂!你仔(日本人对台湾人的贱称),你怎样扑死我的鸡仔?” “大人,无,我无。”受着意外的责问,而且问的又是大人,种菜的很是惊恐。 “无?无,我的鸡仔怎减去一只?” “这!这我就不知。” “不知?方才那一群鸡,不是有来过此处?” “有……有,我只用嘴喊走它,因为蔬菜被毁坏得太多,大人你看!所以……” “你无去扑它或掷它?” “实在无,大人。” “好!你着仔细(得小心),若被我寻到死鸡仔。”大人象是只因为一只鸡仔,不大介意,所以种菜的能得着宽大的讯问,虽然不介意,也似有些不甘心,还是四处找寻,粪窖,水堀,竹莿内,篱巴脚,总寻不见鸡仔的死体。 “老实讲,弃在何处?”大人不禁有些愤愤。 “大人!无啦,实在无扑死它。” “无?好。”既然寻不到证据,哼!“扑死更灭尸”,大人只气愤在腹里。 大人离开菜畑,沿路还是斟酌,到那寡妇门口,被他听见鸡仔的喊救声,“嗄,这就奇,”大人心里很是怪呀,鸡仔声竟由草厝里出来,“出来时专想要去责问种菜的,所以不听见吗?”大人自己省悟着,他遂走进草厝内。厝内空空,并无人在,鸡仔在篮底叫喊,这一发见,使他很是欢喜,他心里想:“这寡妇就是小偷,可见世人的话全不可信,怎讲她是刻苦的人, 自己一只手骨(手)在维持一家,保正甚至要替她申请表彰,就算好笑了。他又想到有一晚,自己提出几块钱要给她,竟被拒绝,险至弄出事来,那未消的余愤,一时又涌上心头。哈,这样人乃会装做,好,尚有几处被盗,还未搜查出犯人,一切可以推在她身上。”大人主意一决,不就去放出鸡仔,便先搜起家宅,搜查后不发见有什么可以证明她犯案的物件,“大概还有窝家,这附近讲她好话的人,一定和她串通。”大人心里又添上一点怀疑,不相干,现在已有确实的物证,这一只鸡仔便充足了。他心里还不失望,就去掀开倒罩的空篮,认一认所罩是不是他的鸡仔,认得确实无错,才去厝边(邻居)问那寡妇的去处,既晓得是去圳沟洗衣,同时也就命令她厝边去召唤。 那寡妇呢?她每日早起就有工课(工作),料理给八岁的儿子去上学校,料理给九岁的女儿去烛仔店做工。两个儿女出了门,她才捧着一大桶衫裤去圳沟洗,到衫裤洗完已是将近中午,这时候她才有工夫食早饭。她每日只食两顿,俭省些起来饲猪,因为饲猪是她唯一赚钱的手段,饲大猪是她最大的愿望。 今早她照向来的习惯,门也不关就到圳沟边去。她厝里本没有值钱的物,而且她的艰苦也值得做贼仔人同情,所以她每要出去,总没有感觉到有关门的必要。要厝边来唤她时,衫裤还未洗完,又听讲是大人的呼唤,她的心里很惶惑起来。 “啥事?在何处?”她想向厝边问明究竟。 “不知,在你厝里。”厝边也只能照实回答。 “不知—是啥事呢?”她不思议地独语着。 “象是搜查过你的厝内。”厝边已报尽他的所知。 “搜查?啊?有什么事情呢?”她的心禁不住搏跳起来,很 不安地跟厝边返去,还未跨入门内,看见大人带有怒气的尊严面孔,已先自战栗着,趋向大人的面前,不知要怎样讲。 “你,偷拿鸡有几摆(几次)?”受到这意外的问话,她一时竟应答不出。 “喂!有几摆?老实讲!” “无!无,无这样事。” “无,你再讲虚词。” “无,实在无。” “证据在此,你还强辩,”啪,便是一下嘴巴的肉响,“篮掀起来看!”这又是大人的命令。寡妇到这时候才看见篮翻落在地上,篮里似有鸡仔声,这使她分外恐慌起来,她觉到被疑为偷拿鸡的有理由了,她亦要看它究竟是什么,赶紧去把篮掀起。 “啊!徼幸(可怜)哟!这是哪一个作孽,这样害人。”她看见罩在里面是大人的鸡仔,禁不住这样惊喊起来。 “免讲!鸡仔拿来,衙门去!” “大人这冤枉,我……”寡妇话讲未了,“啪”又使她嘴巴多受一下亏。 “加讲话(多话),拿来去!”大人又气愤地叱着。她绝望了,她看见他奸猾的得意的面容,同时回想起他有一晚上的嬉皮笑脸,她痛恨之极,愤怒之极,她不想活了,她要和他拚命,才举起手,已被他觉察到,“啪”,这一下更加凶猛。她觉得天空顿时暗黑去,眼前却逆出火花,地面也自动摇起来,使她立脚不住。 “要怎样?不去?着(得)要缚不是?”她听到这怒叱,才觉得自己的嘴巴有些热烘烘,不似痛反有似乎麻木。她这时候才觉到自己是无能力者,不能反抗他。她的眼眶开始缀着悲哀的露珠。 “看!看!偷鸡的。”儿童惊奇地在街上呼喊着噪着,我也被这呼声唤出门外。 “奇怪?这妇人怎会偷鸡?”我很不相信,但是事实竟明白地现在眼前,她手里抱着一只小鸡,被巡查押着走,想是要送过司法。我脑里充满了怀疑,“不是做着幻梦吗?”一面想把事实否定,一面又无意识地走向她的厝去。她的儿女还未回家,只有几位厝边各现着不思议的面容,立在门前谈论这突然的怠事(事情)。 “是怎样呢?”我向着在门前谈论的厝边。 “讲她把鸡仔偷拿去罩起来。”有人回答我。 “是怎样罩?” “讲是用那个篮罩在厅里。” “奇怪?若是偷拿的怎罩在这容易看见的所在(地方),哪会有这样道理?” “就是奇怪,我也不信她会偷拿鸡。” “这必有什么缘故,鸡仔当不是自己走进篮去。” 我因为觉得奇怪,就走进厅里看看是什么样。厅里那个篮还放着,地上散着几片破布碎,地面也散有不少饭粒,篮里也还有布屑,桌面上印着分明的鸡脚迹。由这情形,我约略推想出鸡仔被罩住的原因,我便讲给她的厝边听,大家都承认有道理,而且我们谈论的中间,有一个种菜的走来讲他的意见。他讲: “这样事,实在冤枉了。” “怎知道她是冤枉?”我反问种菜的。 “这群鸡先是在我的菜园觅食,蔬菜被踏死得很多,所以我把它赶过去。” “你看见鸡走进她的厝里?” “鸡走了我就不再去注意,但是大人失去了鸡仔,疑是我扑死它,曾来责问我。” “你报给他鸡走进这厝里来吗?” “没有,这是他自己看到的,但是那寡妇去洗衣是在先,鸡仔被我赶过去尚在后。” “你确实知道吗?” “她去洗衣是我亲见过的。” 由这证明,愈坚强我所推想的情形,是近乎事实的信念。 “对于事情不详细考察,随便指人做贼。”我一面替那寡妇不平悲哀,一面就对那大人抱着反感,同时我所知道这几月中间他的劣迹,便又在我脑里再现出来:“捻灭路灯,偷开门户,对一个电话姬(日语,小姐)强奸未遂的喜剧,毒打向他讨钱的小贩的悲剧,和乞食(乞丐)撕打的滑稽剧”。这些回想,愈增添我的憎恶。“排斥去,这种东西让他在此得意横行,百姓不知要怎受殃。”我一时不知何故,竟生起和自己力量不相应的侠义心来。 “排斥?”怎会排斥他去,我一时想无好的方法,“向监察他的上司,提出告诉。”这能有效力吗?他是保持法的尊严的实行者,而且会有人可以做证吗?现时的人若得自己平安就好,谁要管闲事?况兼这又是带有点危险,诬告诡证这个罪名,还容易担得么?投书?这未免卑怯,想来总想不出好方法。 已经是隔日了,我们的保正奉了大人的命令,来调集甲长会议。“啊!这不是可以利用一下看?”我心里有了主意,便对着保正试试我的说辞。 “保正伯!那寡妇的事情,你想敢(岂、可)是真的!” “证据明明,敢会是冤枉?”保正是极端信赖官府,以为他们的行为,就是神的意志,绝无错误,但是由这句话的语气,我已觉到保正对这件,也有点怀疑。 “在我想,鸡仔不上半斤,刣(杀)来也不能食,卖来也不值钱,她偷拿去有什路用,而且大家都晓得是大人饲的鸡仔,她哪会有这样大胆。” “你讲得都也有点理气,但是……” “这不单是推想的,还有确实的证据。昨早我曾去她厝内,看是怎样情形,看了以后,我就晓得篮是放在桌顶,被鸡母跳翻落来,下面的鸡仔走不及,被罩住的。” “事情怎会有这样凑巧?” “菜畑的种菜的可以做证。” “现在已经无法度(没办法)啦,讲有什么用?” “讲虽然无用,但是这种人让他在,后来不知谁要再受亏呢?我自己也真寒心。” “已经是碰到他,算是命里注定的……” “不好来把他赶走吗?” “赶走他?” “是!” “要怎样去赶走他?——很得到上司的信任,因为他告发的罚金成绩占第一位。” “我自己一个人自然是没有力量,你们若要赞成,便有方法。” “什么方法,不相干(没问题、没关系)?” “不相干!只要这次的会议,给他开不成,允当(稳当之误,必然、一定)就可以赶走他。” “上司若有话说的时候呢?” “这可以推在我的身上。” “不会惹出是非来?” “是非?那是我的责成。” “要怎样才开不成。” “就用这理由,讲给各人听,叫他不用出席。” “别人不知怎样呢?” “我去试看怎样,若是大家赞成,就照所讲的来实行。” “这里很有几个要讨他好的人,若被漏泄,怕就费事。” “自然,形势怎样,我总会见机。” 这次活动的结果,得到出乎预期的成绩,大家都讲这是公愤,谁敢不赞成?而且对于我的奔走,也有褒奖的言辞,这很使我欣慰。我也就再费了一日的工夫,再去调查他我所不知的劣迹,准备要在他上司的面前,把一切暴露出来。 一晚——这是预定开会的一晚,日间我因为有事出外去,到事办完,就赶紧回来,要看大家的态度如何。跨下火车,驿里(日语,车站里)挂钟的短针正指在“八”字,我不觉放开大步,走向归家的路上,行到公众聚会所前,看见里面坐满了人,我觉得有些意外,近前去再看详细,我突然感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失望羞耻,有如坠落深渊,水正没过了头部,只存有朦胧知觉,又如赶不上队商,迷失在沙漠里的孤客似地徬徨,也觉得象正在怀春的时候,被人发见了秘密的处女一样,腆腼。现在是我已被众人所遗弃,被众人所不信,被众人所嘲弄,我感觉着面上的血管一时涨大起来,遍身的血液全聚到头上来,我再没有在此立脚的勇气,翻转身要走,这候忽被保正伯看见了,他便招呼我: “进来!进来坐吧,你有什么意见?”他们正通过了给大人修理浴室及总铺(床铺)的费用,各保的负担分费,尚未妥当,这保正伯是首先和我表同意的。我听见他的招呼,觉得了很大的侮辱,一时兴奋(激动)起来便不管前后,走到聚会所的门口,立在门限上讲起我的意见来。我满腹怒气正无可发泄,便把这大人的劣迹横暴一一暴露出来,连及这一些人的不近人情、卑怯骗人也一并骂到。话讲完我也不等待他们有无反驳,跨下门限,走向家里,晚饭虽不曾食过,这时候也把饥饿忘却去,钻进自己的床中乱想了一夜。 翌早我还未食饭,就听见父亲唤声(因为昨夜失眠,早上起来较晏),走厅里一看,那保正伯正和父亲对谈,看见我便笑着问: “你昨晚饮过酒么?” “无,无有酒。”由这句问话我已晓得保正的来意了。 “你讲过的话,尚还记得?” “自己讲得话,那便会忘记。” “大人很生气,我替你婉转,恐怕你是酒醉。” “我怕他!” “你想想看,大人讲你犯着三四条罪,公务执行妨害,侮辱官吏,煽动,毁损名誉。” “由他去讲,我不怕!” “少年人,拢(都)无想前顾后,话要讲就讲。”父亲愤愤地责骂起来,以为我又惹了祸。 “你返来以后,我们大家和大人讲了不少话替你讲情,大人才……不过你须去向他陪一下不是。”保正伯竟然不怕被我想为恐吓,殷殷地劝说着。 “我不能,由他要怎样。” “你不给我去,保正伯和你一同。”父亲又发话了,似有一些不安的样子。 “……” “少年人,不可因了一时之气。”保正伯又是殷勤劝导。 “总不知死活,生命在人手头。”父亲又是骂。 我觉得这款式,对于我很不利,恰好关于就职问题,学校有了通知,我暂时走向岛都(指台北),遂入里面去向母亲要些旅费,不带行装,就要出门,来到厅里,父亲和保正伯尚在商量,看见我要出门,父亲便喝: “要到何处去!” 我一声也不应,走出门外,直向驿头(日语,车站),所有后事,让父亲和保正伯去安排。 [book_title]可怜她死了 一间矮窄的房子里,点着一个五烛的暗淡的电灯,两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夫妇坐在室的左旁的床上,夫妇的中间睡着一个约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由他们的身上推想起来,可以知道是一个贫穷的劳动者的家庭,暂时静默之后,那垂着头的男人,才慢慢地抬起他的头向那病后才回复起来的妻儿说道: “阿琴!昨日由保正那里分来的那张红单,是这期的户税么?我记得几日前曾纳了什么税,怎么这回又要再纳,唉!象咱这样的贫困,怎样担得起呢?你去拿来看看,这期是多少钱呢?” 阿琴也就移着她病后的孱弱的身,转入房内拿出来递与她的丈夫。他见了便嘘一口气叹道: (以下空白四行。本文刊登时被日本新闻检查人员挖了天窗,原稿未能找到。) 默默地在想什么似的阿琴忽又再开口说道: “唉!这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病中将所有粒积(积蓄)些的金钱开销所致,要不然定不会弄到如此穷困的地步!在我的意思不如将阿金来卖。” 他正在沉思默想之间,忽然听了阿琴这样说,不觉两行泪珠滴滴地滚将下来,过了许久,才揩着他的眼泪道: “卖!将阿金来卖!唉!卖子原是贫人的事,但是咱也只有阿金一个,而且这样大了,虽则我们舍得卖,恐阿金也未必肯去。纵使这一期户税不纳,也不是就要拿去刣头(杀头),何至着(就得)要卖子。” “啊!若是刣头就快活啦!,‘一死万事休’,象阿德哥那样弄得落花流水,是你所亲见的,又象戇九嫂,不是因为戇九兄什么科料金不能缴被拿去关,趁喰人(干活的人)无趁无得喰,不忍听着大细(大人小孩)的啼饥叫饿,她才去乞食。在戇九嫂那有料想到要做乞食也要官厅应准(准许),求乞没有几日就碰着警官,被打到那样你也是晓得,不是因此伤心不过才去上吊。你若是被拿去关,我饿死是不相干,阿金要怎样?囡(女孩)是我生的,我岂会比你更忍心?”阿琴讲到此,也自抽咽起来。 “卖了以后若会受人家怜惜,倒也没有什么坏处,万一遭了凶恶人家,受到虐待,那时却待怎样?……”言毕也自唏嘘得欲哭。 “这是在咱的留心,我昨儿听着隔壁阿狗嫂说上街阿跨仔官(官,对女士或长上的尊称),有一个儿子已十四五岁,还没有对头(对象),她想在这时分(养)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儿,一来可以帮些家事,二来将来也好做自己的儿子的媳妇,所以两、三个月前就往各处探听,但是至今还没有当意的人。在我的心意,是趁机会将阿金来卖她,或者将来于阿金的身上有点幸福也未可料。阿跨仔官你也识的,她的丈夫还良善,她的儿子也还清秀,你想想看。” 他们夫妻俩商量了的结果,因阿跨仔官是个慈祥的妇人,家里也过得去,就决定要将阿金卖给她。但是娇小可爱的阿金那里会知道她的双亲不久就要与她分离呢!唉!这个小孩子的命运是多么可怜啊! 今日是阿金要离开她的双亲的日子。她的母亲自早就忙得甚么似的,走来踱去,脚乱手忙,可是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忧苦的神情。她虽不表现于言语,但谁都会显然地看得出来。一方面阿金,那命薄的阿金,仍是活泼地跳来舞去,丝毫不感觉着要与慈爱的两亲生离。 是午前十点多钟的时候,阿跨仔官照约带着自己的儿子,满面春风进入室内。阿琴也笑眯眯的欢迎着,各道了些客气话,随后便搬出午餐来,此时阿金仍旧在她的母亲的面前撒痴撒娇地现出烂漫的天真来。阿跨仔官看见阿金如此可爱,也很得意,她想美恶可勿论,只这温驯的样子也就值得人怜惜了。为此也就不惜金钱,一五一十算交阿琴了。 当阿金要离别她的两亲的那一天,她的母亲阿琴用尽安慰的言辞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阿金!我的乖乖的阿金!你好好的与这位阿姆(伯母)去吧,我们答应了她,把你雇给她家了,你乖乖地去帮做些事,可以换三餐喰,省得在家里饿。若是不惯,再二三日后我就会来接你回来,阿姆那里不论穿的、吃的,都很好呢!去吧,我的乖乖……” 阿金起初仍是不肯,以为被卖了,死也不肯去,后来拗不过她母亲的劝解,也就渐渐不再执拗,也因为听说是去就佣,她的小小的心,是容易瞒骗的,于是她才拭着眼泪随着阿跨仔官去了。 阿金是被人带去了,她的母亲还惘惘然怅立门外,望着自己可爱的女儿,不再归来的背影。 (以下空白四行。本文刊登时被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新闻检查人员挖了天窗,原稿未能找到。) 阿金初到阿跨仔官家去,很是悲伤而又恐惧,离开慈爱的父母,要去伺候别人,不知要受到怎样待遇。她是怀着很大的不安,但是她不敢怨恨父母,她晓得父母的艰难,她还以为是被佣来的,是来帮她父母多挣几个钱,以准备纳税,她原谅她的父母,她小小的心也还灵敏,她想:要赚人家的钱,总要听人呼唤驱使,要从顺勤劳,因为她抱着这样存心去做事,所以还得到阿跨仔官一家人的怜惜。况阿跨仔官,又是个慈祥的妇人,家境又过得去,现在的阿金实比在她父母的膝下较幸福,可是阿金还是念着她的父母,有时到街上买东西的时候,常偷空走回家去看看。阿金的父母,想是不忍再见这和自己绝缘了的可爱的女儿,不久以后便哄着阿金托故搬向别地方谋生去,这使阿金伤心到身体消瘦,不知背着人流了多少眼泪。 过后到被阿金发现着自己是被卖做媳妇仔(养女,童养媳)的时候,阿金和环境习惯了,年岁也少(稍)长了,看见将做自己的夫婿那个人,强壮活泼,也自欢喜。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五六年,现在阿金已是十七岁了,阿跨仔官正要择个好日将阿金与自己的爱儿配合,想早享些暮年的快乐,弄孙过日子,可是好事多磨,天是不肯容易便从人愿,日还未择就,她的丈夫所从事的工场,发生了罢工的风潮,她丈夫因为被工人们举做委员的关系,在占领工场的斗争那日,被官厅捉去,她的儿子也同在这工场做工,看见父亲被捉,要去夺回,也被警察们打伤,回到家里便不能起床,发热呕血,不几日便死去。工人们虽怎样兴奋怒号奔走,死已经死去了,有什么法子,好容易等她丈夫释放出来,但是受尽打踢监禁,伤残了的身心,晓得儿子受伤致死,如何禁得起这悲哀怨愤?出狱不到几日,也便缠绵床褥间了。在先(起初,原先)还有热心的工人来慰问,不觉到十分寂寞,及至罢工完全失败了后,大多数无志气的工人皆无条件上工去,一些不忍份的工人,不愿上工,也不耐得饿,皆散到四方,去别求生活了。阿跨仔官的丈夫,好久不再接着探问的人,才晓得这消息,这惨痛的消息,使他的病益加沉重,他不愿再活了,其实也是不能活了,不久便结束了他苦斗的生活。本来他所有粒积(积蓄)的金钱,因病因死,开销欲尽,已不是昔日之比,生活落到困难的境地了,阿跨仔官也因为烦恼过度,身体也就渐渐衰弱下去,常带有笑意的面容,平添了无数皱纹,眉头常是颦蹙着,终日如坐在愁城。 有一天先前替阿金做媒的阿狗嫂,突然来找寻阿跨仔官,她自丈夫死后,觉得已被所有相知的人忘记了似地,好久没有人来访过她,今日接着阿狗嫂真是意外,见面之后,免不了一些客套,接下去阿跨仔官便诉说她好久无可告诉的苦哀,阿狗嫂觉得她说话的机会到了,用那含有同情的口吻问道: “哦,那末日常的所费呢?” “啊!幸亏阿金受债,编草笠、洗衣服,赚些来相添,虽然也常趁(赚)不着三顿。” “难得阿金这孩子,我当给她留意一个好的少年,招赘入来,也好养活你老人家半世。” “唉!那有好子弟肯给人招,我们这样苦人,谁肯?” “这也实在,招得多无有好结果。”阿狗嫂碰到好的转接,讲话语气便一变: “我想贌(长期租)给人,象阿金这样子,一定有较好的利益,不过须要阿金肯。” “阿金肯不肯尚撇一边,我现在是不忍和她离开,没有她我宁……”说到此,阿跨仔官有些悲凄,话便讲不下去。 “总是你再想想看,守在一处受苦,也不是了局。”阿狗嫂再添加了这一句,觉无有别的话可说,也就辞了回去。 遭了这层层的变故,阿金已是失望了,她以为自己的命运生来就呆(歹),并累及她的夫婿,她很伤心,只是伤心,不晓得要怎样才能跳出这困苦的包围。又且看见阿跨仔官那愁苦的脸儿,她连叹一声气也不忍,怕又增加她的伤心。阿狗嫂来访这一日,阿金原在里面,她俩人所讲的话,虽听到一二,意思她已推想得到了。这使阿金又添了不少悲苦和不安。以后阿狗嫂又再来了几次。“现在虽不忍把自己卖去,保不住几时要被说动。”这样想来,阿金又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容易又过了一年,阿金觉得生活更不如前了,似只靠着她自己劳力的所得,来买些籴米,要养活她,啊!这不敢自信,然则有别的法子吗?想来也只有伤心而已。 有一日当阿狗嫂来过之后,阿跨仔官便对着编草笠的阿金说,话有些凄咽而振颤: “阿金!要和你商量一层(桩)事……”说未完泪已先滴下来。 阿金早已有了觉悟,她是失望了,她已晓得她的沦落是不能幸免,她只怕再被卖掉,她听见阿跨仔官的话,以为末日将到了,也自呜咽起来,说: “阿母!只求你勿把我卖……” “卖!不,就是我会去做乞婆,也不忍卖你。” 阿金还是呜咽。 “方才阿狗嫂来讲,阿力哥要再娶一个小的,她把你说给他,他也还当意,又说我若离不开你,也可以包养在咱们家里,现在做小的算不是什么不体面,又况是在自己家里,你想想看!阿力哥你也识的,就是本街(本镇)的富户。” “……” “你细细想看!你若是不愿意,我也好回复阿狗嫂,她明日要再来。” “………” “现在虽艰苦,靠着你还不至去做乞食(乞丐),只是我累了你去拖磨,本想给你招赘一个,但是少年多靠不住,叫你去学那样生意,我宁愿自己去做乞婆。象阿狗嫂所讲那样,还不使你困苦,你想想看!” 阿金虽只是十八岁的妙龄女儿,但她是聪明的,她明白了她母亲阿跨仔官的言语,不是假好听的,她自己想,自己劳力的所得是不能使她的母亲享福,可是除了一个肉体之外,别无生财的方法,不忍使她老人家受苦,只有牺牲她自己一身了。但在此万恶极了的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达到了极点的现在,阿金终是脱不出黄金的魔力,这是不待赘言的。 阿金虽觉悟要牺牲自己一身,但一方因为羞耻,一方也因为缺少勇气,还没有明白回复她的母亲,阿狗嫂大概是烦忙罢,也还未来催讨回答。 有一天,大约是阿力哥等得不耐再等了,自己走来和阿跨仔官商量。当阿金洗完了衣服,悄悄地回到家里的当儿,忽见厅上有一个约略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胖胖的具有一身肉,头发微秃,面团团一脸儿的肉肥到几欲堕下,眼睛很小,笑的时候只剩得一缝,正与她的母亲在说着什么似的,伊伊唔唔地一问一答。阿金见此情状,虽不知详细,也略知其存意了,他正是阿力哥。她装着毫不知道的态度从容地跑入去,正要进入后面,忽听着她的母亲喊道“阿金!你去倒茶来!”的声音。阿金此时虽是不愿意,但是也不敢拗,也就不好意思地捧了两杯开水出来。当阿金捧茶出来的当儿,那来客眼不转睛地注视着阿金,使阿金不得不害臊起来,于是一翻身跑入房内去了。不一霎时她的母亲送那来客出门,随步踏入阿金的卧房对阿金道: “阿金!刚才你见过的那个人,就是阿力哥,他常由门前经过,你当然也曾看见认识的,他有的是钱、势力,我前日向你说过,你曾想想看无?他说咱家里的费用,他都要全部负责呢!我要问一问你的意见,所以约明日回他的消息,阿金!你想怎样,今晚想想看吧,你若不愿意,明日也可以回答他。” 阿金早就决意,要牺牲了自己的一身,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心意竟有些纷乱起来,她母亲叫她想想看,她不晓得怎样想法,一时,那过去的回忆,未来的想象,同时都由她的脑里生了出来。她想起了不知消息的生身父母,她想起了某家姨太的得意,又想起受到本妻虐待的某姨太的凄惨,这一条路是连到自由幸福呢?是堕入火坑呢?她不能判断。她恨阿狗嫂,同时也恨金钱,这样闲思杂想使阿金此夜不能安眠,时钟打了两点,阿金还是眼睁睁地在沉思,这些过去的未来的残像幻想,使她头痛不安,恐慎伤心,最后便只有流泪了,流出了眼泪,心头便觉得有些轻松,脑袋也有些轻快,便自沉沉地睡去。 次日阿金仍旧一早就起床,但是不象往日活泼,脸上带着一种忧愁的神情,昨夜的幻想使她心绪不安,煮好了早饭,正坐在房中,呆呆地发呆,她的母亲飘然进入房来,开口就问道: “阿金!你怎样呢?还不梳头,时候也不早了,昨日讲的话,你可想过无?大概十点钟,他会再来,要怎样回复他?” 阿金这时候,喉咙好象给些甚么塞住,总是说不出话来,过有些时,才以带着悲凄的声调说道: “咦!阿母!总是你主意就是。”说完似含着无限的哀愁,险些儿就哭出声来。 她的母亲看到这样也自不忍,她想,阿金应不是不愿做人的小的,大约是阿力哥的人物,太不当人意罢,便说: “不愿意?我去托阿狗嫂,叫他不用来,在我看阿力哥也有些老。” 阿金本有了决心,得到阿跨仔官这样体贴,反使她不安,当阿跨仔官转身要出房的时,便唤住她说: “阿母!不,不用去。”阿跨仔官看着这种情形,竟也滴下泪来。 十点多钟,那老不知羞的阿力哥果真来了,得到阿跨仔官的回复,欢喜的满面春风,很得意地露出笑来,他想,自己现虽有两个小的,都是少年时讨的,现在有些老了,不称意。阿金很年轻很娇媚,而且困苦惯了,当然不会怎样奢华,所费一定省,比较玩妓女便宜到十倍。他越想越得意,便取出几张纸币给阿跨仔官笑着说:“可先把厝(家、屋)里整顿整顿,我过几日再来。”约好了期日便自去了。 光阴迅速,阿金和阿力哥同居,倏瞬已过了五六个月,近来阿力哥竟常发脾气,阿金不能如前使他欢喜了。不仅不能使他欢喜,甚至使他有些厌恶。在先阿力哥岂真正爱着阿金吗?不,他所以要包养阿金,是因为他家里的妻和妾,不能满足他性的快乐。有钱人所要求的性的快乐,尤其在那三妻四妾的人们,不仅仅是接触着异性,使“内在的性势力的紧张”,弛缓一些便能满足。在那些人们性的势力,因为过于放纵,多完全失去了紧张,只和异性接触,一些儿也不能得到快感,他们所需要的是“能格外满足兽欲的一种性的技能”,阿力哥当然也是在这样需要之下,始肯包养阿金。 阿金呢?她是穷苦的女儿,在朴实的劳动家庭里长大的,她只能供献所具有的女性的肉体,任阿力哥去蹂躏,她没有那消魂荡魄的手段,蛊惑狐媚的才思,她不能使阿力哥得到比较以上的快乐,所以过不多久,处女所具有的好处消失,便被厌弃了。这事情,阿跨仔官也略感到,她只觉阿力哥不似以前一样欢喜阿金,但一方面观察阿金,仍是往日一样温柔静淑,外观上不见有能使他不欢喜的所在,这叫阿跨仔官奇怪而且烦恼,况且这几月来阿金的腹部渐见涨大起来,照医生的诊察,说已经妊娠了有五个月,这使阿力哥又加一层不欢喜,在他原不缺乏子嗣,他不料阿金会这样快就妊娠,他有些懊恼,遂不常到阿跨仔官家里去。 阿金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童心还未尽除,那样(那能)得有做母亲的责任,不过在生理上觉得有些异样而已。 她看见阿力哥近来对于自己,渐渐疏远起来,有时竟不来,她反而有些自得,因为可以暂时由他兽性蹂躏之下解放。 阿力哥不常到阿跨仔官家去,自有他的计较,他想,趁这孩子还未出产(日语,分娩)若不与她分开,一旦生出世来,所费加多些虽不相干,只是以后的事是很难为的。孩子不能不承认,承认了他,自然有取得财产的权利,我已经这样年纪了,阿金还那么年轻,后来怕不要我出钱给他赔家,做个死乌龟。他愈想愈不安心,自然就不常到阿跨仔官家去,有时候去,也使性使癖,叫阿金难堪,阿跨仔官所仰他供给的生活费,也故意延缓不给,在先还托阿狗嫂去向他要,一二次之后,阿狗嫂也不再替她奔走了。阿力哥的家,阿跨仔官又不敢去,那未生活费呢?阿金虽要再劳动,一时也寻不到托洗衣服的人家;放笠仔草的人也以为阿金现在快活了,不再赚这样钱,多不过问,而且阿金已有了身孕,也不能怎样劳动,所以生活比较以前更艰难了。以前原是困苦惯的,过了这半年来较快活些的生活之后,那困苦转觉难耐得多,自然免不了怨叹,这叹声竟传到阿力哥耳孔内去。 一日阿金正在庭里披曝衫裤,忽见好久不来的阿力哥带着怒气走进门来,便向阿金问道:“阿跨仔官在家吗?”阿跨仔官方在灶下,听见阿力哥的声音,很欢喜地走出来:“啊!阿力哥怎样好久不……” “阿跨仔官!”阿力哥截断她的话,说:“我对你讲,我不是象恁(你们)终日坐在家里等等饭喰,事情是很多,身躯也很忙,偶有几日不来,便讲东讲西,钱有时慢几日给恁,敢(岂,可)真正就会饿死?便央三托四,实在一些也不顾着我的体面……。” “阿力哥!这是怎样讲?冤……”不许她说完,阿力哥便又接下去: “结局,这样实在是无好结果,而且这身孕我也有些可疑,明白讲我是厌了,这一百元再给恁,以后我不管了,自己打算好!” “唉!阿力哥!……”不等她说,阿力哥竟自走出门去。 这时候阿跨仔官不知是欢喜、是悲伤、是怨恨?眼睁睁地望着阿力哥的去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披完了衫裤的阿金,也已来立在阿跨仔官背后,听见阿力哥的话,也自惘然,阿跨仔官一回头看见阿金不觉哭出声来。 “阿母!不用伤心!”阿金只在劝着她的母亲,但阿跨仔官仍是嘘嘘地哭着。后来有人叫她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慰籍料(日语,赡养费),但是辩护士(日语,律师)要钱,法院印纸(日语,印花)要钱,她没有这么多的钱,且法律会保护到她们吗?她不敢信任,也只有自己怨叹而已。 阿金遭受了厌弃,同时受到世人的鄙视,但是在她自己反更泰然,一些儿也不悲恻,因为阿力哥所给与她的原不是幸福,只有些不堪回忆的苦痛烦闷,一旦解除了,自然是快乐的。所以阿跨仔官常在悲伤咒诅时,她总是劝慰她。她不愁此后的生活,她是困苦惯了,她自信还能够劳动,还能养活阿跨仔官。可是腹部已经很大了,似将要分娩的时候,胎儿时时在颤动着挣扎着,象忍不住这拘禁,要破开肚皮跳出似的。这胎动给与阿金很大的不安。她想“一旦有了孩子,自己负着抚育的责任。到那时候还有时间去劳动吗?不更拖累了她老人?”阿金不能不别想方法,她觉得有了孩子,是使她老人家愈走到不幸去。 是一个月明幽静的夜里,阿金因为早上腹部有些痛,衣服不曾洗,晚来少觉轻快,要去把它洗完,便自己一个人从后门出去,走向荒僻的河岸来,不一刻已看见前面有一条小河,河水潺潺作响,被风吹动,织成许多绉纹,明月照落水面,闪闪成光,空气很是清新,没有街上尘埃的气息,胸中觉得清爽许多,便蹲下去把往常洗衣时坐的石头拭干净,移好了砧石,把衣服浸入水里,洗不多久腹里忽一阵剧痛,痛得忍不住,想回家去,立了起来,不觉一阵眩晕,身体一颠竟跌下河去,受到水的冷气,阿金意识有些恢复,但是近岸的水虽不甚深,阿金带了一个大腹,分外累坠,要爬竟爬不起来,愈爬愈坠入深处去,好容易把头伸出,想开口喊救,口才开便被水冲了进去,气喘不出,喊亦不成声,被波一涌,又再沉下去了,那个瞬间阿金已晓得自己是会被淹死的,很记挂着她的阿母,记挂着将要出世的孩子。此时天上皎皎的明月一切于吾无关似的仍是展着她的笑脸,放出她的万道金光,照遍沉沉无声的大地,只有河边的秋虫在唧唧地悲鸣着,好象为她唱着挽歌。 有一日,阿力哥又再托阿狗嫂替他物色一个可以供他蹂躏的小女人时,阿狗嫂有些伤感似的向他说:唉!阿力哥!你可晓得吗?可怜阿金死了! [book_title]不如意的过年 查大人(查,巡查。大人,日据下台湾人对日本警察的尊称。)这几日来总有些愤慨。因为今年的岁暮,照例的御岁暮(日语,年礼)乃意外减少,而且又是意外轻薄。在查大人这些原不介意,他的心里,以为这是管辖内的人民不怕他,看不起他的结果。真得如此就有重大的意义了。实在,做官而使人民不怕,已经是了不得,那堪又被看不起?简直做不成官了!也难怪查大人所以愤慨。所谓什么民本主义啦,民众化啦,那只是口头上的话,实际所不能有。官之所以为官只在保持他的威严。 查大人愤愤之余,似觉有恢复他的威严的必要,这是就这几日来对于“行商人取缔的峻严,一动手就是人倒担头翻;或是民家门口,早上慢一点扫除,就被告发罚金;又以度量衡规矩的保障,折断几家店铺的‘秤仔’。”由这些行为,可以归纳出来。 查大人一面在努力于威严的恢复,一面又在考研人民心里变迁的原因。本来是绵羊一般地柔驯的,他用了一番思索之后,究竟具有聪明脑力的查大人,也就明白,完全的明白了。不错!这完全由那班自称社会运动家,不,实在是不良分子所煽动的。他们在讲台上说什么“官尊民卑,乃封建时代的思想,在法宪政治下的现社会,容不得它存留”,又讲什么“官吏和农、工、商贾是社会的分业,职务上没有贵贱之差,农民的耕种,工人的制作,商贾的交易,比较巡警的捕捉赌,督励扫除,不见得就没有功劳及于社会”,“法律是管社会生活的人,勿论谁都要遵守,不以为做官,就可除外,象巡警的乱暴(日语,粗暴、蛮横、无法无天)打人,也该受法的制裁”。有了这样的煽惑,所以人民的胆子就大起来,致使今年御岁暮,才有这样结果。于是乎查大人迁怒了,对着这班人,就特别地憎恶,应该的那是不良分子。 究竟查大人的推理,几日后自己觉到也有些不对了。人们受到他严酷的取缔,也如从前一样,很温驯地服从,不敢有些怨言,绝不能捉到反抗的表示。这足以使查大人失望!他有时候故意,在他所憎恶的,就是社会运动家,所看得到眼睁睁的跟前,把羊一般驯良的人民,凶横地蹂躏给他们看。他们也不敢拿出在讲演会上所说的,公理人道正义,来抗议一声。这也使查大人心里,感到大大的不满足,因为不能罗织他们在公务执行妨害(日语,妨害公务)的罪名之下,可以做戒一下他们的愚蠢。 愤愤不平的查大人,几日来的努力,又使他感到不满。他心头的愠怒,恰似着火的干茅,再泼上挥发油(日语,汽油)一样,蓬勃地燃烧起来,幸喜有训良的人民,可以消费他由怒火所发生的热力,不至把查大人自己烘成木乃伊。这可以说是社会的幸福,始得留着这样勤敏能干的行政官。 一天公务之暇,查大人犹自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别事可以劳他脑筋,自然他的思想里,就浮出御岁暮的影像来,这和人民本来有联带的责任,自然而然查大人又憎恨到人民的身上去。他想:这些狗,不!不如!是猪!一群蠢猪,怎地一点点聪明亦没有?经过我一番示威,还不明白!官长不能无些进献,竟要自己花钱吗?怪事,银行贮金,预计和这次所得,就可凑上五千,现在似已不可能了。哼!可杀,这猪,他唾一空口沫,无目的地把新闻(报纸)扯到眼前,忽地觉有特别刺眼的字:“纲纪肃正”,他不高兴极了。“啪”的一声打着桌子,敏捷地站起,愤愤之极,不觉漏出咒骂来:猪!该死的猪,真的被狗吠一样的新闻吓昏了吗?“不景气,我现在才感觉到,”查大人想:“但只我们中间,你们这一群猪,有什么景气不景气?家家的烟筒,不是日在吐烟,搬进来的蕃薯,仅由衙前经过,一天总有几十载,甘蔗一万斤也可以卖四十元外。且现时米粟是顶便宜的时候,自然生活不会艰难,让一步便不景气风真也吹到你们中间?可是道路上还未见有饿死冻僵的人,生活不是还有余裕吗?是!我明白了。你们重视金钱过于生命,如此下去就能保得不死吗?猪!”查大人不断地在心里咒诅,因为贮金凑不上五千。 衙门的大玄关(日式住宅的前门或正门),自昨夜里就叉着插上国旗了,朝来在晓日的熙光中,懒倦地飘扬展卷,漾着微风的旗叶,似在告诉人今天是欢喜的元旦。 同化政策,经过一番批评以后,人为的同化,生活形式的括一,以前虽曾假借官威,来奖励干涉过,现在已经迟缓了,不复有先前的热烈。所以虽是元旦,市上做生意的人,还保持旧惯(旧习俗,过旧历年),不随着做过年,依然熙来攘往,没有休息的劳动。有的人家并插也随忘记,一点也尝不到新年气味。只有几处真诚同化的人家,尚在结草绳树门松,和那些以赌为生的人,利用奉行正朔的名义,已经在十字街路开场设赌,用以装饰些旧历化的新年气氛而已。 说到新年,既生为汉民族以上,勿论谁,最先想到就是赌钱。可以说嗜赌的习性,在我们这样下贱的人种,已经成为构造性格的重要部分。暇时的消遣,第一要算赌钱,闲暇的新正年头,自然被一般公认为赌钱季节,虽表面上有法律的严禁,也不会阻遏它的繁盛。且法律也是在人的手里,运用上有运用者自己的便宜都合(日语,关系,方便),实际上它的效力,对于社会的坏的补救,堕落的防遏,似不能十分完成它的使命,反转(反而)对于社会的进展向上,有着大的压缩阻碍威力。因为法本来的作用,就是在维持社会于特定的范围中“坏”、“堕落”,犹是在范围里“向上”、“进展”,便要超越范围以外。所以社会运动者比较赌博人、强盗,其搅乱安宁秩序的危险更多。尤要借仗查大人用心监视,也就难怪十字路头赌场公开,兼顾不来,原属当然的事。 新年的查大人,也随和日月的更新,改变了旧来的查大人,想为心里头有点怒火在不断燃烧,所以发生有特种势力。本该休息的时候,平常总是万事不管,虽使(即使)有人民死掉,若不是在办公时间内,要他书一个字以便埋葬,那是不可能的。纵放任到腐烂生蛆,他也不顾。今天可就特别了。对于所谓安宁秩序,犹在关心。 他由官长那儿,拜过了新年,回到自己衙门去的路上,看见民家插旗杂乱不整,人们一点也没有欢祝的表示,心中很不爽快。人民心里的变迁,确已证实了。这又使他重新忆起御岁暮的愤慨,便捉住一个行路人命令他说: “喂!你仔(日本人对台湾人的贱称)唤保正来。” 听见“喂”的一喝,在十字街开赌的人,觉得有些不对了。虽说本来默许的赌钱季节,也不能安心,一哄地走散。查大人听人们骚动的声,已明白近处有犯法的事故。可是待他赶到现场人已走空,只剩下几个儿童欣羡似地立在那边,注视着来不及收,遗下的铜货银钹(铜银钱币)和赌具。查大人捉不到犯人,随便拉一个儿童,玩笑似地问: “喂!囝仔(小孩),什么人赌钱的?”查大人的威声,本可喝止夜啼的孩子,那个儿童不明白地被他拉住,当然吃不少惊。吃惊的儿童,总有他一定的表现方式,这是谁都晓得的。啼哭便只啼哭而已。不幸这个儿童,竟遇到这厌恶哭声的查大人。他常说:啼哭是弱者的呼喊,无用者的祈求,顶卑劣的举动,有污辱人的资格,尤其是一等国民的面子。所以他就用教训的意义,轻轻地打他一掌说:“缄点着!不许哭,赌钱的什么人?”很有效力,这一下子打,那儿童立刻止住哭声,偷偷地用手来摩擦着印有指痕红肿的嘴巴。 这真是意外,世间的男子女人,不曾打过孩子的,怕一个也没有,打的意义虽有不同,打过总是实在。孩子原是弱者,谁都可以任意打他,他是不能抵抗的。在被打的儿童,使他自己感着是在挨打,也没有不啼哭,这也是谁都经验过的事实。现在这儿童大约不感觉着是挨过打,在他的神经末梢,一定感到一种爱的抚摩。所以对着查大人,只微微漏出感恩的抽咽,忘却回答他的所问。 “不说吗?到衙门去!” 查大人下他最后的命令。 “人皆有恻隐之心”虽是句考古的话,原也是普遍的真理,旁人不少在替那儿童抱屈。因为查大人很难说话,不敢就为求情,到这时候再不说,那就完啦,遂有一位似较有胆量的人,走向前去: “大人!赌钱,他不……” “猪!谁要你插嘴?” 唉!本来可以无事的那个儿童,被人们的同情心,拖累得更不幸了。在查大人的思想,官事一点也不容许人民过问,他本无为难这儿童的意志。但到现在就不能随便了事,怕被世间误解,以为受到抗议才释放他。这很关碍做官的尊严。 查大人自己,也觉对这儿童有些冤屈,虽是冤屈,做官的还是官的威严要紧,冤屈只好让他怨恨他自己的命运。 做官的不会错,现在已经成为定理。所以就不让错事发生在做官的身上。那个儿童总须有些事实,以表明他罪有应得,要他供出事实来,就须拉进衙门取调(审问)。这是法律所给的职权。 查大人为公心切,不惜牺牲几分钟快乐。因那儿童在路中一些耽搁,待归到衙门,早嗅着醺人的酒气。又听见后面适意的欢呼,办公的心志也被麻醉了。事实的取调,管他什么?那得工夫和这不知六七的儿童周旋,还是喝酒来的有意义。今天本是休假的日子,但是释放他吗,可有些不便当。嗳!先叫他跪一刻再讲,就喝令他跪在一边,自己到后头去。一时后面的欢声忽地增高起来。 时间不知过有多久,欢笑声已经静寂下去。查大人酒喝到可以的程度,梦腾腾地在自得乐趣的时候,复微微听见儿童的啜泣。忽又把眼睁开,似要翻身起来,无奈力量已消耗在快乐的时间中,手脚不接受脑的命令,只听见由他喉里漏出愤恨的咒骂: “畜生!搅乱乃翁的兴头。”随后就被夜之神所捕虏,呼呼地鼾在睡牢中,电光映在脸上,分明写出一个典型的优胜者得意的面容。 [book_title]斗闹热 拭过似的、万里澄碧的天空,抹着一缕两缕白云,觉得分外悠远,一颗银亮亮的月球,由深蓝色的山头,不声不响地滚到了天半,把她清冷冷的光辉,包围住这人世间。市街上罩着薄薄的寒烟,店铺檐前的天灯和电柱上的路灯,通融化在月光里,寒星似的一点点闪烁着。在冷静的街尾,悠扬地几声洞箫,由着袅袅的晚风,传播到广大空间去,似报知人们,今夜是明月的良宵。这时候街上的男人们,似皆出门去了,只些妇女们,这边门口几人,那边亭仔脚(骑楼下)几人,团团地坐着,不知谈论些什么,各个儿指手画脚,说得很高兴似的。 有一阵(一群)孩子们,哈哈笑笑弄着一条香龙,由隘巷中走出来,绕着亭仔脚柱,绕来穿去。 “厌人,”一妇人说,“到大街上玩去罢,那边比较热闹。” 孩子们得到指示,嬉嬉哗哗地跑去了。 “等一会,”一个较大的孩子说,“我去拿一面锣来。” “好,很好,快来,赶快。”孩子们雀跃地催促着说。 快快快快(锣的响声,不知有什么适当的字),铜锣响亮地敲起来,“到城里去啊!”有的孩子喊着,“好啊,去啊!”“来来!”一阵呐喊的声浪,把孩子们和一条香龙,卷下中街去。 过了些时,孩子们垂头丧气跑回来,草绳上插的香条,拔去了不少,已不成一条龙的样子,锣声亦不响了,有的孩子不平地在骂着叫喊着。 “闹出什么事来?”有些多事的人问。 “被他们欺负了,他妈的!”孩子们回答着,接着又说,“把我们龙头割去!” “汝们吵闹过人家罢?”有人诘责似地问。 “没有!我们是在空地上,”孩子们辩说,“又受了他们一顿骂!” “那边有些人,本来是横逆不过的。”又一人说。 “糟踏人!”又有人不平地说,“不可让他占便宜。” “孩子们的事,管他做甚?”有人又不相关地说——一时议论沸腾起来,街上顿然一种活气,有人说:“十五年前的热闹,怕大家都记不起了,再闹一回亦好。”有人说:“要命,闹起来怕就不容易息事。”——明月已渐渐斜向西去,笼罩着街上的烟,蒙迷地浓结起来,灯火星星地,在冷风中战栗着,街上布满着倦态和睡容,一彩彩霜痕,透过了衣衫,触进人们的肌肤,在成堆的人们中,多有了袖着手、缩着颈、耸着肩、伸着腰、打呵欠的样子。议论已失去了热烈,因为寒冷和睡眠的催促,虽未见到结论,人们也就三三五五地散去。 隔晚,那边也有一阵孩子们的行列,闹过别一边去,居然宣布了战争,接连斗过两三晚,已经因“囝仔事惹起大人代”〔俗语,意即因孩子的事,惹成大人的事〕。 一晚上,一边的行列,被另一边阻挠着,因一边还都属孩子,挡不住大的拳头,虽受过欺负,只有含恨地隐忍而已。——象这样子闹下去,保不定不闹出事来,遂有人出来阻挡,闹热也就没得结局了。 一边就以为得到了胜利——在优胜者的地位,本来有任意凌辱压迫劣败者的权柄。所以他们不敢把这没出处的威权轻轻放弃,也就忠实地行使起来。可不知道那就是培养反抗心的源泉,导发反抗力的火战。一边有些气愤不过的人,就不能再忍住下去了。约同不平者的声援,所谓雪耻的竞争,就再开始。——一边,是抱着满腹的愤气,一边是,“俭肠捏肚也要压倒四福户”〔谚语〕的子孙,遗传着有好胜的气质。所以这一回,就闹得非同小狗〔小音同疯,狗可读可。俗称发狂〕了。但无钱本来是做不成事,就有人出来奔走劝募。虽亦有人反对,无奈群众的心里,热血正在沸腾,一勺冰水,不是容易就能奏功,各要争个体面,所有无谓的损失,已无暇计较。一夜的花费,将要千元。又因接近街的繁荣日,一时看热闹的人,四方云集,果然市况一天繁荣似一天。 在一处的客厅里,有好些个等着看闹热的人,坐着闲谈。 “唉!我记得还似昨天,”甲微喟地说,“怎么就十五年了。” “岁月真容易过!”乙感叹地说,“那时代的头老醉舍〔头老,地方领导人。舍,对搢绅子弟或有钱人的尊称。〕,已经财散人亡,现在想没得再一个,天天花费三两百元不要紧的。” “实在是无意义的竞争,”丙喝一喝茶,放下茶杯,慢慢地说,“在这时候,救死且没有工夫,还有闲时间来浪费有用的金钱,实在可怜可恨,究竟争得是什么体面?” “树要树皮,人要面皮,”甲兴奋地说,“谁甘白受人家的欺负,不要争一争气,甘失掉了面皮!” “什么是面皮?”丙论辩似地说,“还有被人家欺辱得不堪的,却自甘心着,连哼的一声亦不敢,说什么争气,孩子般的眼光,值得说什么争面皮!” “现时可说比较好些儿,”一个有年纪的人,阻断争论,经验过似地郑重说,“象日本未来时,四城门的竞争,那才厉害啦!” “什么样子,那时候?”一个年轻的稀奇地问。 “唉!”老人感慨地说,“那时代,地方自治的权能,不象现时剥夺得净尽,握着有很大权威,住在福户内的人,不问是谁,福户内的事,谁都有义务分担,有什么科派捐募,是不容有异议,要是说一声不肯,那就刻〔即刻〕不能住这福户内,所以穷的人,典衫当被,也要来和人家争这不关什么的脸皮。” “听说有一桩可怜可笑的,”乙接着嘴说,“西门那卖点心的老人,五十块的老本〔终老丧费〕和一圈猪,连生意本,全数花掉,还再受过全街的嘲笑。” “实在也就难怪,”甲吐出那饱吸过的香烟,在烟缕缭绕的中间,张开他得意的大口,“前回不是因得到胜利〔他一人的批判〕,所以那边的街市,就发达繁昌起来,某某和某等,不是皆发了几十万,真所谓狗屎铺变成状元地。” “就说不关什么,”一位象有学识的人说,“也是生活上一种余兴,象某人那样出气力的反对,本该挨骂。不晓得顺这机会,正可养成竞争心和锻炼团结力。” “这回在奔走的人,”乙说,“不是有学士有委员,中等学校卒〔毕〕业生和保正,不是皆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士,他偏说这是无知的人所做的野蛮举行,要卖弄他自己的聪明。” “他说人们是在发狂,他正在发疯呢。”甲哈哈地笑着说。 “听说市长和郡长,都很赞成,”乙说,“昨晚曾赐过观览,在市政厅和郡衙前,放不少鞭炮,在表示着欢迎。” “那末汝以为就是无上光荣?”丙可怜似地说。 “能够合官厅的意思,那就……”甲说,“他妈的,看他有多大力量能够反对!” “听说有人在讲和,可能成功吗?”老人怀疑地问。 “他妈的,”甲愤愤地骂,“花各人自己的钱,他不和人家分担,不赶他出去,也就便宜,要硬来阻碍别人的兴头,他妈的!” “明夜没得再看啦!”才进屋子来的一个人说。 “什么?”丙惊疑地问,“听说因了某某的奔走,已不成功了,怎么样就讲和?” “人们多不自量,”进来的人说,“他叩了不少下头,说了不少好话,总值不得市长一开口,他那么尽力,不能成功,刚才经市长一说,两方就各答应了。” “怎么就这样容易?”丙说,“实在想不到!” “因为不高兴了。”那人道,“在做头老〔地方上头目、老大〕的,他高兴的时候,就一味地呐喊着,现在不高兴了,就和解去。” “下半天的谈判,不是谁都很强硬吗?”丙问。 “死鸭的嘴巴〔喻固执不认输〕,”那人说,“现在小户已负担不起,要用到他们头老的钱了。还有不讲和的?” “早几点钟解决,”乙说,“一边就可省节六七百块,听说路关钟鼓,已经准备下〔妥〕,这一笔钱就白花的啦!” “我的意见,”丙说,“那些富家人,花去了几千块,是算不上什么。他们在平时,要损他一文,也是不容易,再闹下去,使劳动者们,多得一回卖力的机会,亦不算坏。” “汝算不到,”老人说,“抵当宾客的使费〔花费〕,在贫家,也就不容易,一块钱,现在不是籴不到半斗米?” “他妈的,老不死的混蛋!”甲总不平地骂。 闹热到了,街上的孩子们在喊。这些谈论的人,先先后后,亦都出去了,屋里头只留着茶杯茶瓶烟草火柴在批评这一回事,街上看闹热的人,波涌似地,一层层堆聚起来。 翌日,街上还是闹热,因为市街的闹热日,就在明后两天。——人们的信仰,妈祖的灵应,是策略中必须的要件;神舆的绕境,旗鼓的行列,是繁荣上顶要的工具——真的到那两天,街上实在繁荣极了。第三天那些远来的人们不能随即回家,所以街上还见得闹热,一到夜里,在新月微光下的街市,只见道路上映着剪伐过的疏疏树影,还听得到的几声行人的咳嗽和狺狺的狗吠,很使人恋慕着前天的闹热。 [book_title]一杆“秤仔” 镇南威丽村里,住的人家,大都是勤俭、耐苦、平和、顺从的农民。村中除了包办官业的几家势豪,从事公职的几家下级官吏,其余都是穷苦的占多数。 村中,秦得参的一家,尤其是穷困的惨痛,当他生下的时候,他父亲早就死了。他在世,虽曾贌(租耕,或长期租耕)得几亩田地耕作,他死了后,只剩下可怜的妻儿。若能得到业主的恩恤,田地继续贌给他们,雇用工人替他们种作,犹可得稍少利头,以维持生计。但是富家人,谁肯让他们的利益给人家享。若然就不能其富户了。所以业主多得几斗租谷,就转贌给别人。他父亲在世,汗血换来的钱,亦被他带到地下去。他母子俩的生路,怕要绝望了。 邻右看他母子俩的孤苦,多为之伤心,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就替他们设法,因为饿死已经不是小事了。结局因邻人的做媒,他母亲就招赘一个夫婿进来。本来做后父的人,很少能体恤前父的儿子。他后父,把他母亲亦只视作一种机器,所以得参不仅不能得到幸福,又多挨些打骂,他母亲因此和后父就不十分和睦。 幸他母亲耐劳苦,会打算,自己织草鞋、畜鸡鸭、养猪,辛辛苦苦,始能度那近于似人的生活。好容易,到得参九岁的那一年,他母亲就遣他去替人家看牛、做长工。这时候,他后父已不大顾到家内,虽然他们母子俩,自己的劳力已经可免冻馁的威胁。 得参十六岁的时候,他母亲叫他辞去了长工,回家里来,想贌几亩田耕作,可是这时候,贌田就不容易了。因为制糖会社糖的利益大,虽农民们受过会社刻亏(刻薄待遇)、剥夺,不愿意种蔗,会社就加上“租声”(方言,提高租谷)向业主争贌,业主们若自己有利益,那管到农民的痛苦,田地就多被会社贌去了。有几家说是有良心的业主,肯贌给农民,亦要同会社一样的“租声”,得参就贌不到田地。若做会社的劳工呢,有同牛马一样,他母亲又不肯,只在家里,等着做些散工。因他的力气大,做事勤敏,就每天有人唤他工作,比较他做长工的时候,劳力轻省,得钱又多。又得他母亲的刻俭,渐积下些钱来。光阴似矢,容易地又过了三年。到得参十八岁的时候,他母亲唯一未了的心事,就是为得参娶妻。经他艰难勤苦积下的钱,已够娶妻之用,就在村中,娶了一个种田的女儿。幸得过门以后,和得参还协力,到田里工作,不让一个男人,又值年成好,他一家生计,暂不觉得困难。 得参的母亲,在他二十一岁那一年,得了一个孙子,以后脸上已见时现着笑容,可是亦已衰老了。她心里的欣慰,使她责任心亦渐放下,因为做母亲的义务,已经克尽了。但二十年来的劳苦,使她有限的肉体再不能支持。亦因责任观念已弛,精神失了紧张,病魔随乘虚而入,病卧几天,她面上现着十分满足、快乐的样子归到天国去了。这时得参的后父,和她只存了名义上的关系,况他母亲已死,就各不相干了。 可怜的得参,他的幸福,已和他慈爱的母亲,一并失去。 翌年,他又生下一女孩子。家里头因失去了母亲,须他妻子自己照管,并且有了儿子的拖累,不能和他出外工作,进款就减少一半,所以得参自己不能不加倍工作,这样辛苦着,过有四年,他的身体,就因过劳,伏下病根。在早季收获的时候,他患着虐疾,病了四五天,才诊过一次西医,花去两块多钱,虽则轻快些,脚手尚觉乏力,在这烦忙的时候,而又是勤勉的得参,就不敢闲着在家里,亦即耐苦到田里去。到晚上回家,就觉得有点不好过,睡到夜半,寒热再发起来,翌天也不能离床,这回他不敢再请西医诊治了。他心里想,三天的工作,还不够吃一服药,哪得那么些钱花?但亦不能放他病着,就煎些不用钱的青草,或不多花钱的汉药服食。虽未全部无效,总隔两三天,发一回寒热,经过有好几个月,才不再发作。但腹已很胀满。有人说,他是吃过多的青草致来的,有人说,那就叫脾肿,是吃过西药所致。在得参总不介意,只碍不能工作,是他最烦恼的所在。 当得参病的时候,他妻子不能不出门去工作,只有让孩子们在家里啼哭,和得参呻吟声相和着,一天或两餐或一餐,虽不至饿死,一家人多陷入营养不良,尤其是孩子们,尤幸他妻子不再生育…… 一直到年末。得参自己才能做些轻的工作,看看“尾衙”到了,尚找不到相应的工作,若一至新春,万事停办了,更没有做工的机会,所以须积累些新春半个月的食粮,得参的心里,因此就分外烦恼而恐惶了。 末了,听说镇上生菜的贩路很好,他就想做这项生意。无奈缺少本钱,又因心地坦白,不敢向人家告借,没有法子,只得叫他妻到外家(娘家)走一遭。 一个小农民的妻子,那有阔的外家,得不到多大帮助,本是应该情理中的事。总难得她嫂子,待她还好,把她唯一的装饰品——一根金花——借给她,叫她去当铺里,押几块钱,暂作资本。这法子,在她觉得带了几分危险,其外又别无法子,只得从权了。 一天早上,得参买一担生菜回来,想吃过早饭,就到镇上去,这时候,他妻子才觉到缺少一杆“秤仔”。“怎么好?”得参想,“要买一杆,可是官厅的专利品,不是便宜的东西,哪儿来得钱?”他妻子赶快到隔邻去借一杆回来,幸邻家的好意,把一杆尚觉新新的借来。因为巡警们,专在搜索小民的细故,来做他们的成绩,犯罪的事件发见得多,他们的高升就快。所以无中生有的事故,含冤莫诉的人们,向来是不胜枚举。什么通行取缔、道路规则、饮食物规则、行旅法规、度量衡规纪,举凡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通在法的干涉、取缔范围中。——他妻子为虑万一,就把新的“秤仔”借来。 这一天的生意,总算不坏,到市散,亦赚到一块多钱。他就先籴些大米,预备新春的粮食。过了几天粮食足了,他就想,“今年家运太坏,明年家里,总要换一换气象才好,第一厅上奉祀的观音画像,要买新的,同时门联亦要换,不可缺的金银纸(冥镪,烧给神的叫金纸,烧给鬼、死人的叫银纸)香烛,亦要买。”再过几天,生意屡好,他又想炊(蒸)一灶年糕,就把糖米买回来。他妻子就忍不住,劝他说:“剩下的钱积积下,待赎取那金花不是更要紧吗?”得参回答说:“是。我亦不是把这事忘却,不过今天才二十五,那笔钱不怕赚不来,就是赚不来,本钱亦还在。当铺里迟早总要一个月的利息。” 一晚市散,要回家的时候,他又想到孩子们。新年不能有件新衣裳给他们,做父亲的义务有点不克尽的缺感,虽不能使孩子们享到幸福,亦须给他们一点喜欢。他就剪了几尺花布回去,把几日来的利益,一总花掉。 这一天近午,一下级巡警,巡视到他担前,目光注视到他担上的生菜,他就殷勤地问: “大人要什么不要?” “汝的货色比较新鲜。”巡警说。 得参接着又说: “是,城市的人,总比乡下人享用,不是上等东西,是不合脾胃。” “花菜卖多少钱?”巡警问。 “大人要的,不用问价,肯要我的东西,就算运气好。”参说,他就择几茎好的,用稻草贯着,恭敬地献给他。 “不,称称看!”巡警几番推辞着说。诚实的参,亦就挂上“秤仔”称一称。说: “大人,真客气啦!才一斤十四两。”本来,经过秤称过,就算买卖,就是有钱的交关(交易),不是白要,亦不能说是赠予。 “不错吧?”巡警说。 “不错,本有两斤足,因是大人要的……”参说。这句话是平常买卖的口吻,不是赠送的表示。 “秤仔不好罢,两斤就两斤,何须打扣?”巡警变色地说。 “不,还新新呢!”参泰然点头回答。 “拿过来!”巡警赫怒了。 “秤花还很明了。”参从容地捧过去说。巡警接在手里,约略考察一下说: “不堪用了,拿到警署去!” “什么缘故?修理不可吗?”参说。 “不去吗?”巡警怒叱着。“不去?畜生!”扑的一声,巡警把“秤仔”打断掷弃,随抽出胸前的小账子(小记事本),把参的名姓、住处记下,气愤愤地回警署去。 参突遭这意外的羞辱,空抱着满腹的愤恨,在担边失神地站着。等巡警去远了,才有几个闲人近他身边来。一个较有年纪的说:“该死的东西,到市上来,只这规纪亦就不懂?要做什么生意?汝说几斤几两,难道他的钱汝敢拿吗?” “难道我们的东西,该白送给他的吗?”参不平地回答。 “唉!汝不晓得他的厉害。汝还未尝到他青草膏的滋味(即谓拷打)。”那有年纪的嘲笑地说。 “什么?做官的就可任意凌辱人民吗?”参说。 “硬汉!”有人说。众人议论一回,批评一回,亦就散去。 得参回到家里,夜饭前吃不下,只闷闷地一句话不说。经他妻子殷勤的探问,才把白天所遭的事告诉给她。 “宽心罢!”妻子说,“这几天的所得,买一杆新的还给人家,剩下的犹足赎取那金花回来。休息罢,明天亦不用出去,新春要的物件,大概准备下。但是,今年运气太坏,怕运里带有官符,经这一回事,明年快就出运,亦不一定。” 参休息过一天,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况明天就是除夕日,只剩得一天的生意,他就安坐下来,绝早挑上菜担,到镇上去。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在晓景朦胧中,市上人声早就沸腾,使人愈感到“年华垂尽,人生顷刻”的怅惘。 到天亮后,各担各色货,多要完了。有的人,已收起担头,要回去围炉,过那团圆的除夕,尝一尝终年的劳苦,享受着家庭的快乐。当这时参又遇到那巡警。 “畜生,昨天跑到哪儿去?”巡警说。 “什么?怎得随便骂人?”参回答说。 “畜生,到衙门去!”巡警说。 “去就去呢!什么畜生?”参说。 巡警瞪他一眼,便带他上衙门去。 “汝秦得参吗?”法官在坐上问。 “是,小人是。”参跪在地上回答说。 “汝曾犯过罪吗?”法官。 “小人生来将三十岁了,曾未犯过一次法。”参。 “以前不管它,这回违犯着度量衡规则。”法官。 “唉!冤枉啊!”参。 “什么?没有这样事吗?”法官。 “这事是冤枉的啊!”参。 “但是,巡警的报告总没有错的啊!”法官。 “实在冤枉啊!”参。 “既然违犯了,总不能轻恕,只科罚汝三块钱就算是格外恩典。”官。 “可是,没有钱。”参。 “没有钱,就坐监三天。有没有?”官。 “没有钱!”参说。在他心里的打算:新春的闲时节,监禁三天,是不关系什么,还是三块钱的用处大,所以他就甘心去受监禁。 参的妻子,本想洗完了衣裳,才到当铺里去,赎取那根金花。还未曾出门,已听到这凶消息。她想:在这时候,有谁可央托?有谁能为她奔走?愈想愈没有法子,愈觉伤心,只有哭的一法,可以少舒心里的痛苦,所以,只守在家里哭。后经邻右的劝慰、教导,才带着金花的价钱,到衙门去,想探探消息。 乡下人,一见巡警的面,就怕到五分,况是进衙门里去,又是不见世面的妇人,心里的惊恐,就可想而知了。她刚跨进郡衙的门限,被一巡警的“要做什么”的一声呼喝,已吓得倒退到门外去,幸有一十四来岁的小使(日语,工友)出来查问,她就哀求他,替伊探查。难得那孩子,童心还在,不会倚势欺人,诚恳地,替伊设法,叫她拿出三块钱,代缴进去。 “才监禁下,怎么就释出来?”参心里正在怀疑地自问。出来到衙前,看着她妻子。 “为什么到这儿来?”参对着妻子问。 “听……说被拉进去……”她微咽着声回答。 “不犯到什么事,不至杀头怕什么。”参怏怏地说。 他们来到街上,市已经散了,处处听到“辞年”的爆竹声。 “金花取回未?”参问他妻子。 “还未曾出门,就听到这消息,我赶紧到衙门去,在那儿缴去三块,现在还不够。”妻子回答他说。 “唔!”参恍然地发出这一声就拿出早上赚到的三块钱,给他妻子说: “我挑担子回去,当铺怕要关门了,快一些去,取出就回来罢。” “围过炉”,孩子们因明早要绝早起来“开正”,各已睡下,在做他们幸福的梦。参尚在室内踱来踱去。经他妻子几次的催促,他总没有听见似的,心里只在想,总觉有一种不明了的悲哀。只不住漏出几声的叹声,“人不象个人,畜生谁愿意做?!这是什么世间?活着倒不若死了快乐!”他喃喃地独语着,忽又回忆到他母亲死时,快乐的容貌。他已怀抱着最后的觉悟。 元旦,参的家里,忽哗然发生一阵叫喊、哀鸣、啼哭。随后,又听着说:“什么都没有吗?”“只‘银纸’备办在,别的什么都没有。” 同时,市上亦盛传着,一个夜巡的警吏,被杀在道上。 这一幕悲剧,看过好久,每欲描写出来,但一经回忆,总被悲哀填满了脑袋,不能着笔。近日看到法朗士的克拉格比,才觉这样事,不一定在未开的国里,凡强权行使的地上,总会发生,遂不愿文字的陋劣,就写出给文家批判。 [book_title]蛇先生 蛇先生在这几百里路内外是真有声名的人。他的职业是拿水鸡(田鸡),这虽是一种不用本钱的头路(职业,工作),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做得来的事,有时也有生命上的危险。 在黑暗的夜里,独自一个人站在旷漠野泽中,虽现时受过新教育的人,尚且忘不掉对于鬼的恐惧,何况在迷信保育下长大的人。但蛇先生,他是有所靠而不惧,他所以大胆就是仗着火斗,他说火神的权威,在黑暗中是非常伟大,在它光明所照到的地方,能使一切魔鬼潜形,所以他若有火斗在手,任何黑暗的世界,也可独行无惧。可是这黑暗中无形的恐惧,虽借光明之威可以排除,还有生命上的大敌,实在的危险,不容许你不时刻关心,这就是对于蛇的戒备。 讲起水鸡,便不能把蛇忘掉,“蜈蚣、蛤仔(青蛙)、蛇”称为世间三不服。蛇的大敌就是蜈蚣,蜈蚣又怕水鸡,水鸡又是蛇的点心。所以蛇要戒备蜈蚣的侵袭,常使在它支配下的水鸡去做缓冲地带,守护蛇洞的穴口。因为有这样的关系,拿水鸡的人,对蛇自然有着戒备和研究,捕蛇的技俩,蛇伤的医治,都有一种秘传,蛇先生就是因此出名。 蛇先生的拿水鸡,总爱在黑暗的别人不敢出门的夜里,独自提着火斗,携着水鸡叉,带着竹筌,往那人不敢去的野僻的所在。凭着几尺火斗射出来的光明,觅取他日常生活计。 黑云低压,野风萧飕,旷漠的野泽中,三更半夜,只有怪树的黑影,恍似鬼的现形;一声两声的暗鹭,真象幽灵的叹息。在这时候常看到一点明灭不定的星火,青冷冷地闪烁着,每令人疑是鬼火,这就是蛇先生的火斗。他每蹲在火斗傍边,静听那咯咯的水鸡声,由这声音,他能辨别出水鸡的公母,他便模仿着水鸡公(雄田鸡)勇敢的高鸣,时又效着水鸡母求爱的吟声,引着附近的水鸡,争跳入他的竹筌中去。他有时又能敏感到被蛇所厄的水鸡的哀鸣,他被恻隐之心所驱使,便走去把水鸡救出,水鸡就安稳地闪到蛇先生的竹筌中,虽然结果也免不了厨人一刀,可是目前确实由蛇的毒牙下,救出生命来。蛇先生虽不自诩,自然有收入慈善家列传的资格,且在水鸡自己,牺牲一身去做蛇的粮食,和牺牲给蛇先生去换钱,其间不是也有价值上的争差(差别)吗? 蛇先生因为有他特别的技俩,每日的生活就不用忧愁了。虽是他一夜的所获,仅足豪奢的人一两餐之用,但换来的钱,供他一家人的衣食,却绰有余裕了,所以他的形象便不象普通拿水鸡那样野陋,这是他能够被称为先生的一件要素。 蛇先生所以被尊为先生,而且能够出名,还有一段故事,这要讲是他的好运?也是他的歹运?实在不易判断,但是他确实是由这一件事出名。 在他隔壁庄,曾有一个蛇伤的农民,受过西医的医治,不见有药到病除那样应验,便由邻人好意的指示,找蛇先生去,经他的手,伤处也就渐渐地红褪肿消了。 在蛇先生所想,这种事情一定不会被人非难。被蛇咬着的人,虽无的确会死,疼痛总是不能免,使他疼痛减轻些确属可能,纵算不上行善,也一定不是作恶,那知却犯着了神圣的法律。 法律!啊!这是一句真可珍重的话,不知在什么时候,是谁个人创造出来?实在是很有益的发明,所以直到现在还保有专卖的特权。世间总算有了它,人们才不敢非为,有钱人始免被盗的危险,贫穷的人也才能安分地忍着饿待死。因为法律是不可侵犯,凡它所规定的条例,它权威的所及,一切人类皆要遵守奉行,不然就是犯法,应受相当的刑罚,轻者监禁,重则死刑,这是保持法的尊严所必须的手段,恐法律一旦失去权威,它的特权所有者——就是靠它吃饭的人,准会饿死,所以从不曾放松过。象这样法律对于它的特权所有者,是很有利益,若让一般人民于法律之外有自由,或者对法律本身有疑问,于他们的利益上便觉有不十分完全,所以把人类的一切行为,甚至不可见的思想,也用神圣的法律来干涉取缔,人类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也须在法律容许中,才保无事。 疾病也是人生旅路一段行程,所以也有法律的取缔,医生从别一方面看起来,他是毁人的生命来赚钱,罪恶比强盗差不多,所以也有特别法律的干涉。 那个医治蛇伤的西医,受法律所命令,就报告到法律的专卖所去。凭着这报告,他们就发见蛇先生的犯罪来,因为他不是法律认定的医生。 他们平日吃饱了丰美的饭食,若是无事可做,于卫生上有些不宜,生活上也有些乏味,所以不是把有用的生产能力消耗于游戏运动中,便是去找寻——可以说去制造一般人类的犯罪事实,这样便可以消遣无聊的岁月,并且可以做尽忠于职务的证据。 蛇先生的善行,在他们的认识里,已成为罪恶。没有医生的资格而妄为人治病,这是有关人命的事,非同小可,他们不敢怠慢,即时行使职权,蛇先生便被请到留置间仔(拘留所)去。 他们也曾听见民间有许多治伤的秘药,总不肯传授别人,有这次的证明,愈使他们相信,但法律却不能因为救了一人生命便对他失其效力。蛇先生的犯罪已经是事实。所以受医治的人也不忍坐视,和先生家里的人,多方替为奔走,幸得钱神有灵,在它之前××(疑为法律二字)也就保持不住其尊严了。但是一旦认为犯法被捕的人,未受过应得的刑罚,便放出去,恐被造谣的人所诽谤,有影响于法的运用,他们想叫蛇先生讲出秘方,就不妨把法冤枉一下,即使有人攻击,也有所辩护。谁知蛇先生竟咒死赌活,坚说没有秘方。蛇先生过于老实,使他们为难而至生气了,他们本想借此口实开脱蛇先生的罪名,为钱神留下一点情面,蛇先生碰着这网仔隙(漏洞),不会钻出去,也是合该受苦。 他们终未有信过任何人类所讲的话。 “在他们面前,”他们说,“未有人讲着实在话。”所谓实在话,就是他们用科学方法所推理出来的结果应该如此,他们所追究的人的回答,也应该如此,即是实在。蛇先生之回答不能照他们所推理的结果,便是白贼(说慌)乱讲了,这样不诚实的人,总着(得)儆戒,儆戒!除去拷打别有什么方法呢?拷打在这二十世纪是比任何一种科学方法更有效的手段,是现代文明所不能梦想到的发明。蛇先生虽是吃亏,谁教他不诚实,他们行使法所赋予的职权,谁敢说不是?!但是蛇先生的名声,从此更传遍这几百里内外了。 蛇先生既出了名,求他医治的人,每日常有几个,但是他因吃过一回苦,尚有些惊心,起初总是推推辞辞不敢答应,无奈人们总为着自己的生命要紧,那管到别人的为难,且因为蛇先生的推辞,屡信他秘方灵验,屡是交缠不休。蛇先生没法,在先只得偷偷地秘密与那些人敷衍,合该是他时气透了(走运了),真所谓着手成春,求医的人便就不绝,使他无暇可去卖水鸡,虽然他的生活比以前更丰裕快活,听说他却又没有受人谢礼。 蛇先生愈是时行,他愈觉不安,因为他的医生事业是偷做的,前回已经尝过法律的滋味,所以时常提心吊胆,可是事实上竟被默认了,不晓得是他的秘方灵验有以致之,或是还有别的因由,那是无从推测。但有一事共须注意,法律的营业者们,所以忠实于职务者,也因为法律于他们有实益,蛇先生的偷做医生,在他们的实益上丝毫无损,无定着(说不定)还有余润可沾,本可付之不问,设使有被他秘方所误,死的也是别人的生命。 在一个下午,雨蒙蒙下着,方是吃过午饭的时候,蛇先生在庄口的店仔头坐着。 这间店仔面着大路,路的那一边有一口鱼池,池岸上杂生着菅草林投,大路这一边有一株大黄檨,树叶有些扶疏,树枝直伸到对岸去,树下搭着一排瓜架,垂熟的菜瓜长得将浸到水面,池的那边尽是漠漠水田。店仔左侧靠着竹围,右边是曝粟(晒谷)的大庭,近店仔这边有几株榕树,树阴下几块石头,是当椅坐的,面上磨的光滑,农人们闲着的时候,总来围坐在这店仔口,谈天说地消耗他们的闲光阴,这店仔也可说是庄中唯一的俱乐部。 雨蒙蒙下着,蛇先生对着这阵雨在出神,似有些陶醉于自然的美,他看见青苍的稻叶,金黄的粟穗,掩映在细雨中,觉得这冬(年)的收成已是不坏,不由得脸上独自浮出了微笑,把手中烟管往地上一扑,扑去不知何时熄去的烟灰,重新装上烟,擦着火柴,大大地吸了一口,徐徐把烟吐出。这烟在他眼前绕了一大圈,缓缓地由门斗穿上檐端,蛇先生似追随着烟缕神游到天上去,他的眼睛已瞌了大半,只露着一线下边的白仁(眼白),身驱靠着柜台,左手抱着交叉的膝头,右手把住烟管,口微开着,一缕口涎由口角垂下,将绝不断地挂着,烟管已溜出在唇外。一只阉鸡想是起得太早,缩上了一只脚,头转向背上,把嘴尖插入翼下,翻着白眼,瞌睡在蛇先生足傍。榕树下卧着一匹耕牛,似醒似睡地在翻着肚,下巴不住磨着,有时又伸长舌尖去舐它鼻孔,且厌倦似地动着尾巴,去扑集在身上的苍蝇。驯养似的白鹭鸶,立在牛的颔上,伸长了颈在啄着粘在牛口上的余沫。池里的鱼因这一阵新鲜的雨,似添了不少活力,泼刺一声,时向水面跃出。儿童们尚被关在学校,听不到一声吵闹。农人们尚各有工作,店仔口来得没有多少人,让蛇先生独自一个坐着“督龟”(打瞌睡),是一个很闲静的午后,雨蒙蒙下着。 冷冷冷,忽地一阵铃声,响破了沉湿空气,在这闲静的空气搅起一团骚动,赶走了蛇先生的爱困神,他打一个呵欠,睁开眼睛,看见一人乘人力车走进庄来,登时面上添了不少精神,在他心里想是主顾到了,及至车到了店仔口停下,车上的人下来,蛇先生的脸上只登时现出三分不高兴,因为不是被蛇咬着的人。虽然蛇先生也格外殷勤,忙站起来,险些踏着那只阉鸡,对着那个人掷头行礼,招呼请坐。这个人是在这地方小有名声的西医。 店仔内谁患着病?蛇先生问。 不是要来看病,西医坐到椅上去说,我是专工(专程)来拜访你,凑巧在此相遇。 岂敢岂敢,蛇先生很意外地有些慌张说,有什么贵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听讲你有秘方的蛇药,可以传授给我吗?对这事你可有什么要求? 哈哈!蛇先生笑了,秘方!我千嘴万舌,世人总不相信,有什么秘方?! 在此有些不便商量,到你府上去怎样,西医说。 无要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件。你是高明的人,我也老了,讲话你的确(一定)相信。蛇先生说。 是!蛇先生不是和“王乐仔”(走江湖的)一样,是实在人。蹲在一边的车夫插嘴说。 这时候雨也停了,西斜的日露出温和的面孔,池面上因为尚有一点两点的余雨,时时漾起一圈两圈的波纹。庄里的人看见西医和蛇先生在一起讲,以为一定有什么意外事情,不少人围来在店仔口,要想探听。有人便顺了车夫嘴尾(跟着某一个说话的人的语气说下去)说: 前次也有人来请先生把秘方给他,明讲先生礼(束脩礼)两百四,又且在先生活着的时,不敢和他相争赚食(赚食,讨生活。相争赚食,即竞争生意。)。 二百四!还有添到六百银的,先生也是不肯。另外一个人又接着讲。 你们不可乱讲,蛇先生制止傍人的发言,又说:世间人总以不知道的事为奇异,不晓得的物为珍贵,习见的便不稀罕,易得的就是下贱。讲来有些失礼,对人不大计较,便有讲你是薄利多卖主义的人,对人轻快些,便讲你设拜坛在等待病人。 哈哈!那西医不觉笑起来,说,讲只管让他们去讲,做人那能使每个人都说好话。 所以对这班人,着须弄一点江湖手法,蛇先生得意似地说,明明是极平常的事,偏要使它稀奇一点,不教他们明白,明明是极普通的物,偏要使它高贵一些,不给他们认识,到这时候他们便只有惊叹赞美,以外没有可说了。 哈哈!你这些话我也只有赞叹感服而已,可是事实终是事实,你的秘方灵验,是谁都不敢否认。西医说。 蛇不是逐尾有毒,虽然却是逐尾都会咬人,我所遇到的一百人中真被毒蛇所伤也不过十分之一外(余),试问你!医治一百个病人,设使被他死去十几人,总无人敢嫌你咸慢(差劲),所以我的秘方便真有灵验了。蛇先生很诚恳地说。 这也有情理,西医点头说:不过…… 那有这样随便!不待西医说完,傍边又有人插嘴了。那一年他被官厅拿去那样刑罚,险险仔无生命,他尚不肯传出来,只讲几句话他就肯传?!好笑! 哈哈!西医笑了。 哈哈!蛇先生似觉傍人讲了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着拦住他们说:大家不去做各人的工,在此围着做甚?!便又向着西医说,来去厝(家、屋)里饮一杯茶! 那好去搅扰你,西医也觉在此讲话不便,就站起来。 茶泡好了,请饮一杯!开店仔也表示着好意。 不成所在,坐也无一位可坐,蛇先生拭着椅条(长条板凳),客气地请坐。 建筑得真清爽,这间大厅也真向阳,西医随着也有一番客套。 饮过了茶,两方都觉得无有客气的话可再讲,各自缄默了些时,那西医有些吞吐地说: 蛇先生!勿论如何,你的秘方总不想传授人吗? 咳!你也是内行的人,我也是已经要死的了,断不敢说慌,希望你信我,实在无什么秘方。蛇先生说。 是啦!同是内行的人,可以不须客气,现时不象从前的时代,你把秘方传出来,的确不用烦恼利益被人夺去,法律对发明者是有保护的规定,可以申请特许权,象六○六的发明者,他是费了不少心血和金钱,虽然把制造法传出世间,因为它有专卖权,就无人敢仿照,便可以酬报发明研究的苦心了,你的秘方也可以申请专卖,你打算怎样?西医说。 我已经讲过了,我到这样年纪,再活有几年,我讲的话不是白贼。这地方的毒蛇有几种你也明白,被这种毒蛇咬着,能有几点钟生命,也是你所晓得,毒强的蛇多是阴癀(阴毒),咬伤的所在是无多大疼痛,毒是全灌入腹内去,有的过不多久,并(连)齿痕也认不出来,这样的毒是真厉害,待到发作起来,已是无有多久的生命,但因为咬着时,无甚痛苦,大多看做无要紧,待毒发作起来,始要找医生,已是来不及,有了这个缘故,到我手里多是被那毒不大厉害的蛇所咬伤,这是所谓阳癀(阳毒)的蛇,毒只限在咬伤的所在,这是随咬随发作,也不过是皮肉红肿腐烂疼痛,要医治这何须有什么秘方?!蛇先生很恳切地说。 是!我明白了,西医有所感悟似地应着;不过你的医治真有仙方一样的灵验,莫怪世人这样传说。 世间人本来只会“罕叱”,明白事理的是真少,蛇先生说。 也是你的秘方,太神秘的缘故,西医的话已带有说笑的成分。 不是这样,人总不信它有此奇效,太随便了,会使人失去信仰,蛇先生也开始讲笑了。 在这时候有人来找蛇先生讲话,西医便要辞去,话讲得久了,蛇先生也不再攀留,便去由石臼里取出不少捣碎了的青草,用芋叶包好送与西医,说:“难得你专工来啦,这一包可带回去化验看,我可有骗你没有?! 那西医得了蛇先生的秘制药草,想利用近代科学,化验它的构成,实验它的性状,以检定秘药的效验,估定治疗上的价值,恰有一位朋友正从事于药物的研究,苦于无有材料,便寄给他去。 岁月对于忙于迫于事业的人们,乃特别地短促,所预计的事务做不到半份,预定的岁月已经过去尽了。 秘药的研究尚未明白,蛇先生已不复是此世间的人,晓得他的,不仅仅是这一里路内外,都在叹气可惜,叹息那不传的灵药,被蛇先生带到别一世界去,有些年纪的人,且感慨无量似地说: 古来有些秘方,多被秘死失传,世间所以日坏!象腾云驾雾那不是古早就有的吗?比到今日的飞行机(飞机)飞行船多少利便,可惜被秘死失传去!而今蛇先生也死了!此后被蛇咬的人不知要多死几个?! 听讲这样秘方秘法,一经道破便不应验,是真的吗?傍边较年轻的人,发出了疑问,有年纪的人,也只是摇头叹气?! 恰在这时候,是世人在痛惜追念蛇先生的时候,那西医的朋友,化验那秘药的药物学者,寄到了一封信给那西医,信中有这一段: ……该药研究的成绩,另附论文一册乞即详览,此后要选择材料,希望你慎重一些,此次的研究,费去了物质上的损失可以不计,虚耗了一年十个月的光阴,是不可再得啊!此次的结果,只有既知巴豆,以外一些也没有别的有效力的成分……! [book_title]雕古董 懒先生当他自家有点事,方在烦忙的时候,接到了一封意外的信。懒先生很觉得奇怪,也就偷了一刻工夫,把信拆开来看,还未读下去,便觉有点不高兴了,因为在信笺的尾端粘着一张三点(三分)邮票,这是要他必须回答的命令。在他的意思中:答复人家一张信,那三点钱的邮票,原不是问题,所要紧的是那写信的时间和在那时间里所消耗的脑力,这两项价值,在现代的数学知识里,是不易计算得来,仅仅三点钱的邮票,在懒先生已是受到侮辱似地愤然了,虽然他却没有把信撕碎掷掉的勇气。“这是为着什么呢?”他对那封信发出了疑问,也就迅速地翻读下去,随读他口边也随之露出了微笑,是褒奖呢?是勉励呢?是毁骂呢?是警告呢?勿论如何总是信中有投合他的脾气的所在,他才欢喜,这是由他得意的样子可以推究出来。 懒先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懒先生是一个医生,是由学校出来的西医,当然不是汉医,所以也好讲是现代人,不是过去时代的人物。他的医道高明也(或)庸劣,似不大听见人家讲及。可是他的时气透(走运,鸿星高照),医生时行(流行,受欢迎),结局就是大赚钱,还有听见被欣羡的时候。 懒先生是西医,是现代人,不知是什么缘故,大概是遗传性的作祟罢!也有点遗老的气质,对汉学曾很用心过,提起汉学自然会使人联想到中国的精神文明。懒先生虽不似卫道家们时常悲世叹人,也似有倾向到精神文明去的所在,对现代人的物质生活,却不敢十分赞同,所以被人上了“圣人”一个尊号(假性)。几年前曾在所谓骚坛之上,露过面目,对于做诗也受过老前辈的称许,但在别的一时候却很受到道学家们的非难,谓他侮辱圣贤,这又不知是什么缘故,真性迸发呢?假面揭穿呢?或者是受到恶思想的淘化呢?竟没有人对他心里下过分析的工夫,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还值得因他空费时间?只有让他自己去变相。懒先生变了相,奇怪的依然是品方行正,没有什么可诛的事迹——里面的生活是不易看得出,笔者不敢保证——只是不再见他大做其诗,反而有时见他发表一篇两篇的白话小说。又且他无事时聊当消遣的玉梨魂、雪鸿泪史、定夷笔记,已由案头消失,重新排上的却是灰色马、工人绥惠洛夫、噫!无情(“噫!无情”是雨果《悲惨世界》的日译名。)、处女地等类的小说。 变了相的懒先生,也还没有抛弃他费人生命来赚钱的医生而不做的勇气,因为这是在现时社会上一种很稳当的生活手段,可以说懒先生是医生而爱弄些不三四两的文墨的一类人。 懒先生也是人(虽曾受过圣人的尊称,那是可以捉弄的憨直人的谥号),也还有名誉心,也爱人“荷老”(台语夸奖的同意字)。关于医业上的“荷老”,人家总是欣羡他的赚钱,他似不高兴承受,而且有点厌腻。只有关于他所弄文字的“荷老”,会使他高兴,因为这些人多少有点文艺知识,可以互相切磋,不似那些人只因为要“荷老”而“荷老”。听了还不至起“鸡母皮”(鸡皮疙瘩)。 照这款(这样、这种)性质推究起来,那封意外的信,一定是来“荷老”他发表过的小说,他不是受到讥笑辱骂反能欢喜的一类人。 懒先生读完那封信,得意中又似有不思议(日语,难以想象,怪异的)的神色,片刻沉思之后,遂将信收在屉仔底(抽屉里),又忙着去做家里的事。 不知过了有几日,大约是家里的事清楚了,懒先生又想起那封信,便抽开屉仔,把信捡出来重读。 懒先生!请你原谅,恕我唐突地寄给你这么一封信。我本不认识先生,……我是一个半工半商的青年,没有受过甚么教育,……对文学不用说是门外汉,……工作的余暇,却也不甘自弃地看了些杂志,因此渐渐引起我读书的意识……尤其对于白话文,我自己觉得特别感到兴味,——这也许是我没有受过教育,而白话文比较地易于了解的缘故吧?……我在极平常的生活中,居然也碰到了一桩很值得使人纪念的事,我不忍把它轻轻忘却去,便把它记在一本册子, 后来把册子仔细再看时,觉得很有一点可供做小说的材料,因此我便将它略加修改,……想就正于高明,……不知先生肯为指导吗?…… 懒先生读了信,歪一歪头,想:“这是一个好学的肯向上的青年,由字迹语意推察起来,当然不是来和我开玩笑的,不过署名有点可疑,为什么他不写真名字呢?怕被我置之不理,被人所笑吗?不敢信赖我,为什么又写这封信来呢?”懒先生真有点迷惑,暂时考虑之后,决定回信给他去。懒先生的意思,以为这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当然的义务,况且又附来三点钱邮票,若说诱掖后进,懒先生的确没有丝毫这样僭越的居心。 懒先生专心致意在写着回信,忽听见背后有人将它朗读起来: ○○先生!我虽这样称呼,总觉得这名字不象真的。 懒先生着了一惊,忙回头过去,把笔搁下,说: 唉!你几时来,我乃(怎么)没有觉到,你真有做贼的工夫。 来的原是他的朋友,特地来邀他去赴宴会,那当儿懒先生的精神方集注于写回信,遂被他偷读去。 “写好末?” “就好啦,坐一坐待我写完。” “那写好的一张先给我看,这信似有蹊跷。” “不许朗读!” 那朋友偏大声读下去: “对你这封来信,我实在着惊(受惊)不小,我所写的文字竟也有人留意……” 无应这款啦! 我自己对于文艺,本来就是门外汉。我没学习过文艺,不晓得文艺是什么一种东西,对人生有什么意义影响。我的爱好文艺,不,只是爱读小说,原为消遣自己无聊的光阴,因为没有象别人以妇人美酒为消遣的才能。” “这是为着什么事情?另一张还未写好吗?” “写不来了!被你这样吵闹。” “写不来吗?我替你写!” 便伸手去把那一张未写完的也拿来。 “自己虽然有时也写些东西,也是无聊的结果,自己排遣的方法,不是被什么创作冲动所驱使,设使(假使)所写的有点足使人留意,这也是自然的材料,所构成的事迹,不是我的脑力产生出来。” “太客气了,你也学会谦逊了吗?” “……所以我对文艺,是没有批评的知识和鉴赏的能力,只有消遣的兴趣。倘若你的创作不嫌被我所辱没,请即寄下,我目下也正无聊,在这无聊的生活里,能得有几分生的兴趣,全是你的赐贻。” 那个朋友读到此就在贻字下写下一字“了”字,说: “你思想的源泉枯竭了,我替你写好,可以叫人寄出去。来信呢?我看!” “看!”懒先生把来信给他。但是这一句“看”说得很有力,话中象含有我是这样被人尊崇着的自负的意味在。那朋友笑一笑伸出手去。这一笑也笑得有些特别,分析起来,当能检出否定两字的成分。那朋友还是笑着将另一手由衣袋里抽出一张纸给懒先生,也讲一声“看”!懒先生便把纸展开来。 “儿子原来是耍愚。着(对)!真着!会出主意的总不是孝顺的儿子。喂!所以我讲;象吴某那样做儿子,他老子常夸奖他怎么规矩,我还是觉得被人称作败家子弟的杨家弟兄来得可爱些,因为他们还有一面的个性,卵核(睾丸)还未有被阉割去。” “是啊!你原是叛逆者的党徒,不是吗?” 哈哈哈!!这是两人的笑声。 “‘而今太息亲权坠,要杀偏教不可能,’好好好!这真足以气死那班父权论者,那顽固老头儿气得嘴须濆的濆的的模样,被你活画出来。” 铛……时钟打了七下。 “时间到了,要去不?宴会。” “去,有酒喝怎么不去。” “那封信?!” 懒先生遂在信封上写了住所氏名,贴上那张三点的邮票,便一齐出门了。 过有两天,在过午,懒先生方吃饱了饭,坐在诊察桌前,摩挲着他那被食物所涨满的便腹,而病人又不来,正苦于无可消遣这闲时光,遂使他想起那个青年的创作,“大概今天会寄来罢?”他心中方在推测…… 邮便(日语,信、邮件)!随着扑的一声,一封信件投掷在应接室(日语,客厅)的桌上。 “是了,”懒先生心中无限地欢喜,自信他的无聊将有所消遣了,便自己走去把信拿起。 “哈哈——雕古董,”他忽然这样叫喊出来,原来是他的回信退了回来,信面粘着一张受信人不明的付笺,他不自禁地重复着说: “哈哈——雕古董。”同时他又想起他那朋友的一笑。 [book_title]棋盘边 这是一间精致的客厅,靠壁安放一张坑床,两边一副广东制荔枝柴(木)的交椅,厅中央放着一只圆桌,围着圆桌有五六只洋式藤椅,还有一只逍遥椅放在透(通)内室的通路上的。中央粉壁上挂四幅在他死后才被世人珍重的鲁古先的墨竹,旁边一对联是老鲁古写的,书法象是学怀素,写得真是苍劲鲁古,联文有些奇怪。 第一等人乌龟老鸨 唯两件事打雀烧鸦 本来是忠臣孝子,却偏写做乌龟老鸨,本来是读书耕田,却偏偏写做打雀烧鸦,这就使人难解了。又把它挂在众目所视的地方,竟惹了不少人的疑惑。 主人不见得是特别好客,但是这客厅里,却时有四五人在座。卜(抽、吸)水烟,哈烧茶(品热茶),讲那十三天外(天外天之外,喻不着边际)的话,到了晚上,人们应当休息的时候,就更闹热(热闹)了,可见这些人是不感到有休息的必要。 这一间客厅,因主人的大量(大的肚量),在不知不觉间,遂成为这一群人的消遣处。所以备有消遣工具的棋盘,文武(文棋指围棋,武棋指象棋)皆备,人到了便各随所好开始战争。毕竟是汉族的遣民,重文轻武,已成天性,每夜都是文的比较盛况,武的多不被顾及。 还有一件事,须特别记载,那是被现代人所欢迎的麻雀(麻将),竟飞不进这间客厅,也可见这些人至少是比这时代慢有一世纪的人物。 时候还是暗头(黄昏日暮),人们方在吃饭,所以这客厅竟有些冷清清,只有煎滚水(烧开水)的酒精炉上那只铜茶古(茶壶),在“恰恰”地吐出白烟,冲破这瞬间的沉寂。 “戛戛”一个人拼着浅拖(拖鞋)行入客厅来。这人有些褴烂(邋遢)相,衫仔钮顶头二粒皆开放着,露出一部胸胴,衫裤满是皱痕,想见他起卧都是这身躯,可以推定他是阿片(鸦片烟)吸食者,这人是老许。他看见厅里无人,滚水又在沸腾着,他便自己动手,泡一泡茶,然后由衣袋里取出敷岛(日据时期香烟牌名),点上一支徐徐吸着。待茶出味了,乃倒了一瓯哈着啜着,好久尚没有人来,便倒在逍遥椅上,把烟嘴掷到槟榔汁桶,两手抱住头壳(脑袋),双脚向地一搐,身躯椅子便一齐摇荡起来。 停有斗久仔(一会儿工夫),复有两人互相说着笑,走进这客厅。看见老许睡着,话忽停住,两人便用举动来表示意见,一个人便在烟筒里拈出一撮条丝,散放在老许张开的嘴里。酣睡的老许方在吸一下深深的气,忽然要窒息似的喉头咯噜咯噜,气透不出来,禁不住苦闷,一慌忙坐起,随着“哈呛”便联珠似的一叠打出来。 看见鬼!一个人在咒骂。 哈哈哈!一个人在笑。 老许打完了“哈呛”喀尽了烟丝,复走去倒一瓯茶嗽净了嘴: 好好!着(可)给我记得!老许有些恨恨,犹频拭着嘴。 什么?谁捉弄你?着(可)要认清! 再有谁!记得着(就)好! 什么事? 恰好,请保正判断罢。主人出来,保正也恰好来了。 偌大汉啦(大汉,长大成人。这么大了),还要时时取闹;巧乖咧(正经些)!保正,真正是保正,有些威严。 后车路的便所(厕所)溢出来了,保正敢吃饱罗?甲便回报他一句。 老许今日这场试验,你去赴考无?乙无端发出这样质问。 秀才拿过手了,去考童生做甚?甲替老许答复着。 啊!×××(疑为台湾人三字)真要幸福了。老许赞叹着。 难道×××现在是不幸吗?乙又有了反问。 你讲幸福着(就)幸福!老许似厌着辩论。 为什么真要?乙又紧迫一句。 你无目睭(台语,眼睛)也有耳仔,政治已在顺从民意了,难道你尚在瓮底?老许有点子奋然。 哼!你在眠梦(做梦)是么? 唉!你听不见××(疑为鸦片二字)要再××(疑为开放二字),今日不是在戏园试验“忨头”。 试验“忨头”是怎样? 这是民本政治的一种表现,就是尊重民意,这是始政以来第一件的善政。 哼!你讲××(疑为开放二字)是幸福? 是!我讲×××(疑为抽鸦片三字)的无一个无幸福。当他过足了“忨头”的时候,他们都觉得他的幸福是世上无比。 ×××(疑为抽鸦片三字)是民意? 为什么不是民意?你晓得出愿者有多少了?免着惊(别吃惊)!三万几千人。那文化会的人年年所做的把戏,什么请愿运动,盖印署的也不过是千余人,就讲是民意,难道三万多人的愿望,就不成民意吗? 是老许讲去真着(说得真对),这是现代最文明的政治,你看澳门、爪哇那些泰西先进诸文明国,不仅××(鸦片)公许,就是赌场也是公开,政府还多一种税收,可惜这一层还不见计及。忽由甲表出十分的同感和不足。 呵!这一层在不远的××××××。老许似很有自信。 唉!保正(保长),你利用现在的地位,紧(快)去××(疑为活动二字),若得××××(疑为吸食特许四字),不须半年就成富户了,“当官”是隐做的。 哈哈!着(对)!运动(活动,行贿)去! 运动什么?有什么好空(好消息)的?这时忽又进来几个人。 闲话无应讲罗!主人制止着大家的议论,把棋盘上尘埃拭去,把白子推给保正。 来!对局!一时大家便又围到圆桌边去。 两方的战斗正在激烈的时候,忽又走进一个人来;众人的注意皆集在黑白子之间,对于这个人的进来,并未觉察及。他便向老许的肩上一拍: 你也没晓得(不懂),和人看什么? 哦!阿戇舍!恭喜!你一定高中呵。老许看是阿戇舍,便和他拜候。 ××会去一百,××所去五拾,不用考亦××××。有个人替他答应着,但是微有不敬! 讲无空的,试验官是×里派来,不是“忨头”十足,那会入选。阿戇舍颇有些自负。 到底是怎样考?讲些来听! 讲来真是好笑,四五百人聚在一起,当大家“忨头”发作的时候,真是怪态百出,可惜忘记请写真师(日语,写真,照片。写真师即摄影师),摄一个纪念影,真可惜!阿戇舍竟答不对题。 你看哪一种人多? 我看闲的人,有钱的人,和流氓一样的居多,手面趁食(趁食,讨生活。手面趁食,即谋生仅足糊口)的就真少啦。 我想这次新××发出来,那一批失业的人,要怎死呢(要怎么办)?有人把话的方向转移。 官厅那会和百姓相争赚吃(争这碗饭)?那有生出失业者的道理?有人有些不相信地反问。 不会有失业者?那×××(疑为指鸦片烟三字)输入的人,又且旧××(疑为特许二字)者中很多自己不吃,把自己公然所能到的,卖与密吸者那样人,我想虽不上万,也当有几千人。 那一批吗?××会给他们补尝金和安稳的衣食住。 什么?你对(从)哪方面听来? 难道××就会较输善养所吗? 听见“慷”(烟瘾发作受不了)死一个,有无有? 我也只听见人讲,讲是城隍庙口的人,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我却亲见一个“慷”倒的人。 怎么会“慷”倒!谁? 讲是(听说是)赌博乞仔的牵手(老婆),她太老实,她入场的时候,受到巡查的注意,便把带来的解“慷”头的药丸全部缴出去。她的身体看来本有些较软弱,禁不起大“慷”头便倒下去了。 哈!后来怎样? 后来经医生注射,无赖久(没多久)也就精神(醒)起来。 哈哈!发榜时第一名一定是她了。 静!静!顾听你的讲话,害我这一子应错。保正有些着急而且怨恨。 真好!真好!大家总要你输。 请茶!茶捧出来了,大家争先。保正只顾着下子,他的份额被别人吞去。 我没有吗?保正觉到要茶的时候。 每人各有一瓯,你再要吗?请等斗久(一会儿)啊,水就滚啦! “啪啪啪”棋子不断地敲着棋盘。战争又依然激烈地接续下去。 [book_title]辱?! 是注生娘妈生(注生娘娘生日)的第二日了,连太阳公生(生日),戏已经连做三日。 日戏煞鼓(停止敲鼓,即演完)了,日头也渐渐落到海里去。卖豆干的拖长他的尾声,由巷仔内卖出来,担上已剩无几块;卖豆腐的也由市仔尾倒返来,担上也排无几角(块)。电火局(电力公司)也已送了电,街灯亮了,可是在余霞满天的暮空之下,也放不出多大光明。 戏台上尚未整(点燃)火,两平(两旁)街路边的点心担,还未上市,卖点心的各蹲在担脚吃晚饭。 戏离起鼓(开始敲鼓,即开演)的时候虽然还早,但戏棚前一直接到庙仔口,已经排满了占位置的椅条(长条木板凳)、椅头仔(圆凳)。一些较早的囝仔(小孩),有据在他们先占的位置上,吃甘蔗、吃冰枝,讲笑相骂的;有用甘蔗粕相掷的,有因争位置揪着胸仔相打的,有查浦囝仔(男孩)在挑弄查某囝仔(女孩)的,比做戏更热闹更有趣。 一个卖鲁面的吃饱饭,立在担边,用番仔火枝(番仔火即火柴,枝即棒)托(剔)着嘴齿(牙齿),对着并排的卖圆仔汤的讲: “驶伊娘(驶,御也。即奸他娘)!那班文化会,都无伊法,讲去乎人干(讲他干啥)!今仔日又出来乱拿(捉拿),叫去罚五十外(多、余)人。” 卖圆仔汤的手不断地搓着圆仔,掷入滚汤中去,嘴也答应着: “讲乎人干(讲那干什么),都也有人爱去听。三句半就中止,加(多)讲一声,就扭下去,跶,拍,多不惊死。” 一个吃圆仔汤的劳动者风(样式)的青年,嘴里还含着不易吞下去的烧圆仔,有些含糊地: “这号(这样),只好从讲台顶(上),一个一个,扭落(下)来捶个半死才好,害大家。” “着(对)!伊(指日本警察)正要大家自己去相残。”忽然立在面担边一个拿着乌竹仔烟吹(烟筒,烟斗)掌柜风的人,听了不知怎样,突发出这惊人声响的有些疑问的赞意。 “实在做小生理(小生意)的真是有苦无块(处)讲,随在伊(随他)要旅费就拿去罚。” “是谁讲的?罚做旅费。” “总是内里(指派出所里)的人,谁晓得这消息?伊讲每回讲演会,因为取缔上都要召集多数警察,这项费用就是由罚金支出,所以每次讲演了的翌日,就出来大拿(大捉拿)。” “伊是惯讲虚辞,伊要咱大家自己去相残,所以故意这样宣传。” “驶伊娘咧,只会处治咱这做小生理的,只好象那……” “激着(被激怒了)也就有人敢配伊。免讲啥,前日新闻刊着有一个小贩,一日被告发七次,也就忍不住了。内山(山地)有一个卖鱼的,一日被罚三次,到第三次无钱可缴了,便䆬(带)着他的某(老婆)要去关。他说:‘无钱可缴只好去关,关我一人便饿着一家,拢总去关还有便饭可食。’到这时候,警察不知是真正可怜他也(或)怎样?反劝他䆬返去;若敢死敢去关,我看伊也是无法度。” “敢死敢关!讲容易?××(疑为台湾二字)人现在只会打算利害,只有图利的心,都无一点仔勇气;并一些血性也都消失尽,×,关,讲容易。”这是一个看见他们在议论围近来的象是境遇较好的中年人的反驳。 “这也是实在。”却也有同感的人:“象这款○○,少有血性的人是忍他不住;你看大家只晓得叹气,以外的人因为不是自己的事,多漠不关心,那些绅士象黄议员竟讲是应该的,拿不惊。” “这驶伊娘!官厅的屎,伊也讲是香的。” “文化的(指文化协会)也有去抗议。” “抗议了颠倒害(反而糟糕),这几日不是更大展威风?” “文化的也是一款(一样),他们的讲演被中止,或者被他们拿去,也不敢○○一下看。” “伊是有法律做靠山。” “讲就好笑,敢(岂、可)不是因为有这不合理的法,才起来运动讲演?” “无!驶伊娘,咱都未曾看见有人这样凶死,叠着大家都叫不敢。”有人把话拖到傍边去。 “这干伊娘!实在真凶死,连文化也有人怕他,缩脚起来。” “哈呀!正当防卫,对这时候不知有适用无?象这样打死也无的确(说不定)。” “打死给你做鬼讨无命,法是要百姓去奉行的,若是做官的也要受到拘束,就不敢创这多款出来了啊。” 快快快!!锣声响了。 这几人的讲话,便被这声浪淹没下去。戏棚上已经整火,现在已开始闹台;棚下人也已推满,街路有些狭仄起来。 戏是做侠义英雄传,全本戏,日夜连台,看的人破例地众多。我想是因为在这时代,每个人都感觉着:一种讲不出的悲哀,被压缩似的苦痛,不明了的不平,没有对象的怨恨,空漠的憎恶;不断地在希望着这悲哀会消释,苦痛会解除,不平会平复,怨恨会报复,憎恶会灭亡。但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没有这样力量,只茫然地在期待奇迹的显现,就是在期望超人的出世,来替他们做那所愿望而做不到的事情。这在每个人也都晓得是事所必无,可是也禁不绝心里不这样想。所以看到这种戏,就真象强横的凶横的凶恶的被锄灭,而善良的弱小的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似的,心中就觉有无上的轻快。有着这种理由,看的人就难怪他特别众多,不过弄尪仔的做去好(演得好),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理由。 戏正做得热闹,棚前几百个头壳,动也不动地仰对着棚顶;连卖点心的也不少忘去他的生理,抬着头看到入神。忽然一阵惊慌的叫喊,一阵奔走的声浪,由车路口汹涌地撼到;杂着“拿点心担!拿点心担!”的喊声。卖点心的大家慌张起来,担头轻可(轻便)的挑起就走,有的怆惶地搬到民家的厅里去;卖油汤的把滚汤泼到满手,灼伤也不觉得痛。甘蔗节落到满地,卖冰枝的因为车子笨重,尚搁在路边,便被拿去三四个;另外还叫去许多人,随后戏也被挡煞。 经这一骚乱,怕事的看客走了一大半,有的扪不着头脑,不甘散去,想要探听什么因由;有的也在议论,不过讲话中叹气的声听见比较地多,有的人却在称赞做官的认真,这时候也出来整理交通。 挡煞了戏,那一行拿人的人,增大了许多威风似的,雄雄纠纠,摆摆摇摇,冲进一处医生馆(诊所、医院)去。那医生本也是文化的一派,也曾在演讲台上讲过自由平等正义人道;现时不常见他再上讲台,想是缩脚中的一个。未走散的民众,看见他们走进医生馆,有的在替那医生担忧,因为医生和他们是对头。有的想看看什么究竟,也就围到门口来。不见他们出来追赶,愈围也就愈多,人多噪杂叫,医生和他们在讲什么听不清楚,有人只听到以下几句对话: “真劳苦,这样暗(晚)也出来,较忙罢?” “哈哈!不平吗?抗议去!课长无路用(没用),找局长去!” “那,好?叫我去报告你的功劳,贴多少旅费?” “吗吗(日谱,得了吧)!明白对你讲,我是觉悟着,觉悟在您地方被刣(杀)的。” “我敢给你保险。” “不是讲野蛮的手段,还有文明的方法。” “我敢确保你指日高升。” “哈哈哈!” 他们出去了后,有些人争向那医生探问事情,那医生竟讲不出话来,只有苦笑,是含有无限苦痛似的苦笑。 在街上却又有这样的评论,由人堆里生出来。 滥肆权威之后,到讲正义人道的人面前去显威风,真是称心的事情,痛快无比。 真光荣?他们也去拜访他。 侮辱,这是很大的侮辱,横暴只管是横暴,看讲正义的人,有法度无? [book_title]浪漫外纪 “来啦,一大阵(一大群)!”众人正赌得兴热,忽听着“看头”(把风)的警报,大众匆惶起来,有人收拾自己的现钱,有人毁弃赌博的证据、赌具。 “对(从)那方面?” “有多少人?”众人杂乱地问。 “约有十外(余)人,由大路。” “快!散开!各到溪边去聚集,设使有人被捉,着(得)受得起打跶,一句话也不许讲!不然,看伊有双条生命?”这是一个象是这一伙中的首领发出的命令,众人便四散地由畑(日语,园地,旱田)里由小径僻路走开,向菅草杂树中去。 这一伙赌徒,预先戒备着警察的检举,聚在这偏僻的野外较输赢,是在一片圹漠的烟圃,处处有砂崙,砂崙上生满林投菅草而且处处还有乱草杂树,丛簇成林,是容易藏匿逃走的一个所在。二条大溪环流北方,过溪去是另一行政区域,溪面虽阔,水却不甚深,虽有渡人的竹排,为着节省几个钱的起见,往往看见有行人徒涉。 警署受到密告,紧急编集了一队,分成几方面,包围到所指示的所在,已不见一人,只认取些散乱足迹,获得曾有许多人聚集过的证据而已。 这一伙是出名的鲈鳗(流氓),警察法律,一些也不在他们眼中,高兴做什么便做,一些也不愿受别人干涉拘束,在安分守己的人看来,虽有扰乱所谓安宁秩序,但快男儿不拘拘于死文字,也是一种快举。而且他们也颇重情谊,讲这样便这样,然诺有信,勇敢好斗,不怕死而轻视金钱,这几点殊不象是台湾人定型的性格。但是也有些缺点,不然就是古之侠客了。他们容易感恩,受到人家一些好意,便念念不忘,报必过其所受,所以容易笼络,他们的判断力也似较弱些,以致趋于被那守分的人所厌恶的方面较多。 警察队在砂崙下调查了一遍,便又分作几队再去搜索。 是日头要暗的时候,有两个囝仔(孩子),赶一阵牛,在林投巷里和两个私服(便衣)的警察相遇。 “喂!有看见一阵人,走向何处去无?” 两个囝仔,突听见这带有日本仔腔的台湾话,一时惶惑,也有些惧怕,答不出话来。 “囝仔!有看见么?”这一句声音有些柔和。 “溪边有两人在等待着竹排。”囝仔回过头指着他来的路。 “二人?”囝仔点一点头便自赶着牛去了。 “是你!哈哈!” “不认得吗?” “认得咯。” “认得就好。” “跟我们来,免再费……” “要相请吗?” “是咯,白鹿酒(日本清酒牌名)。” 那两个人,坐在溪边石头上的两个人,看见私服警察把手插进衣袋里,便立了起来,看他把警笛衔上口中,急把它抢下掷向溪里去,同时四个人便开始格斗,由菅草中复跳出几个人加入这格斗中,不多时便有两人被击倒在地上。 “捆起来!”有人这样喊。 “掷入溪里去饲鱼。”有人这样喊。 “抬到菅草中去,把脚露现出来,给人较容易发现,快!”有人又这样指挥吩咐,随后这一伙便匆匆地潦(涉水)过溪去。 两个被难的警察,被发现的时候,大地已被黑暗所占领所统治了。 那一伙鲈鳗,是警察侦探的对头冤家,是监狱的顾客,也是一般民众的讲古资料——英雄好汉。警察队搜不出一人,还受到侮弄,即时布下非常线(日语,紧急线),警戒、搜索、检查,到翌日只拿几个无辜的行人,去拷打一番,稍稍出气而已。 “先生!真对不住,这样暗(晚)来吵你。” “无要紧,我本来都是暗困(晚睡)。” “我是×××。”提出名刺(日语,名片)。 “你就是×××!”接受名刺。那先生突然着一大惊,虽极力装做镇静的样子,不安的情状,已不能掩饰。 “哈哈!久仰久仰。” “突然来惊扰着你。” “不,无相干。” “先生不是刻薄的人,这是大家所知,不是我当面奉承。实在是不敢来扰乱着你,因为有些紧急事,又想不出别的方法,晓得先生是否认一切,道德法律一概不信赖它,对我们的行为一定不去报给官厅,假借有权者的刀来和我们为难,是你所不为,所以敢来和你相量。” “是缺钱用不是?” “是,要借多少来去用,哈!对先生讲借有些不应该,要讲‘唠喧’似较实在。” “岂敢,我身上本不常带钱,我扯开衣袋给你看,柜里不知存有多少,你和我来!我开锁给你看。” “不用这样咯!” “我去。” “……” “哈!有,要多少?” “看有多少?” “○○元足(够)吗?” “若是只有那数目,也是可以。” “以外还有零星的。” “就○○元可以了。” “……” “惊扰着你,真对不起,又蒙你不拒绝,真多谢,钱入手我就要去了,后日不一定能奉还。” “不相干(没关系),朋友。” “恁(你们)几人先避几日,这些钱做旅费也还有余,机会是在人的本领,恁往来的中间,这案件大概解决了。” “恁二人是被认识的,有旧案底,现在也是恰好去休息的时候,不寒不热,蚊虫也较少。——这些钱去做本,看恁的字运(八字运气),去邀那班不知耻的无赖——要做恶又不敢负责任的那些人,去痛痛快快赌一回,着(得)要被检举去,咱的目的才会达,那时候须要善转变,有了共犯者前案自然抹消,这一层是恁要做的着细心斟酌!关系是不少。” “余者还都是良善的人,不用另外费心神,各人去赚钱好!不过赚有食,须各提供多少出来!” “我还有别项事,各人可以散了。” “前夜的事情,怎么样叫那个人去,禁不起拷打,现在不是把委托咱(我们)的人,也讲讲出来,后日咱的事要怎么干,再有人敢来委托咱吗?” “不相干,一样钱一样货,我和伊(他)们是当面议价过的,伊出不起大价数,无法度,而且那样人,也不值得替他出死力,为的也是私人间的利益关系而已。” “但是,刣(杀)也刣无死。” “这个人也无做到什么坏事,他们两人原是一样。我们只因钱的使命,他食亏,已有些过意不去,若不是现在真缺钱用,象这样事是不该承受。” “现在有消息无?” “不相干,还不至打坏,下手人的罪比教唆者会轻一些吗?” “讲啥?我们只做我们的事,管它什么罪,法由他们定,罪也是由他去罚。” “钱呢?” “彼所应得的,已经给他家里去,一部分还要还人,你缺用不是?” “我用得它吗?” “我自己有一些可以用。” “那末喝一杯酒去!” “有什么不爽快?” “心内不晓得怎样,只是烦闷。” “因为太闲了,须找一点事做,——去,到何处?” “醉太平去。” “恁看这一首好诗!” 自君一去两年余, 田里杂草全无除, 接信若不返乡里, 明年贌(租耕给)人种蕃薯。 一人由壁上念下来,许多人的视线都集注到题有那首诗的壁上去。 “好!是一首真的诗。” “啊!抄来寄给张先生,这在他的喷饭集里,还占得重要的位置。” 这些风雅人,方在谈笑忘我的中间,突听见: “哀!你是怎样?”这是妓女被欺负的不平。 “怎样?拍一下有什么相干,不愿?去叫警察!” “拍”又是一声肉的声响。 “哀哟!斩头……” “痛是么?” “朋友!请坐啦,大家请坐,是怎样得罪恁(你们)了?” “怎样?你道可恶不可恶呢?我们叫伊陪酒,伊竟不肯,反走来陪伴恁。” “啊!这是冤枉,伊自早就在此陪酒。” “放屁,我们起来的时候,伊还请我们的烟,敢(岂,可)是你们的钱较大?” “请不用生气!可缓缓来讲,伊肯请恁的烟咯,要钱给伊赚,那会不肯,是我们叫伊在先,这点请勿误会。” “恁要庇护伊不是?要替伊出力不是?” “实在是这样,我们替伊剖明,敢有相干?” “有相干。” “伊的局是我们先叫的,论情理原不该……” “情理,干吗?” “朋友!何用着这样猛?” “猛,你们不曾看过吗?” “朋友!你是欺我们不会相拍(打架)吗?” “相拍,好,就来!” 乓乒碰碰施酒,椅桌跌倒声,碗碟破碎声,骨头皮肉的击撞声,混着女性惊骇痛楚的悲鸣,奏成一曲交响乐,和着酒神的跳舞。 “有听见吗?未免太凶一点。”这是隔壁室人客(客人)的评论。 “闹得太无理由,怕其中还有别的原因。”这又是一个人客的推想。 “欺负这些不会撕打的人,实在卑怯。” “你听!电话铃不是在响?警察怕就要来了。” “楼主打电话去?不怕他们闹得更凶吗?” “不会,狗见着主人,总会摇尾的。” “警察来这些斯文人怕更不方便,他们和警察不是常在冲突?” “等待看!看怎样对付。” “警察!”走桌(跑堂)的起来向扰闹的人们通报。 “警察,怕什么?”那几个恶凶凶的人便退出室外,“好!要输赢后日再来。”留下一句威吓,由别一边的楼梯走下楼去。 “什么人在此扰乱?”警察大人在寻问着。 “……” “喂!怎样不答,啥人?” “问头家去!晓得啥人?” “拿买意气(日语,傲满神气的音译)你啊!” “讲什么?” “几点钟啦,你晓得吗?” “几点钟是怎样?” “时间外不许再大声扰闹,不知规矩吗?” “什么人扰闹?” “拿买意气哪,你……” “大人!鲈鳗走了,请楼下食茶。”主人很殷勤地招待警官到楼下去。 “这一幕戏演得不甚当行出色。”隔壁室的人客又在评论。 “还有呢!次一幕当更热闹更好看。” “怎样?” “你探头到窗外瞧一瞧!啊!那伙还在那边,是吗,警察出去未?” “刚出去,和那一伙打招呼呢,啊!再进来……” “呜!恁也着(得)靠警察,恁不是常在攻击官厅,讲他怎样横暴,这时恁也着求伊来横暴一下,哈哈!恁这鸡规先(骂人的话,意即吹牛皮)。” “……” “恁有情理好再讲无?” “鸡规先!恁平日笑人无胆识,怕警察象后叔公,恁怎不敢和他们抵抗一下看,只教人去死。” “你看伊在演讲坛上讲得口涎乱喷,一声中止,就乖乖爬落(下)来,这样顶有胆。” “恁这一班,不知害了多少不认分的人去受亏。” “也着去求警察,如嘴叫一声不敢,我们也是饶恁,拍(打)恁这样人,秽手。” “奢盘(斗嘴)做什么?拍(打)死好!” 你一句,我一声,那一班较斯文的人,被侮辱得无可辩解,也不能辩解。 “横逆也须有程度!”突由隔壁室走出一人,向那一伙恶凶凶的人,发出一声警告,不意的袭击,那一班人也有些惊愕,暂时对视之后,便又开始斗口。 “横逆?干娘的!横逆干你什么事?” “听来会打折我的耳孔毛,所以叫恁温驯些。” “娘的!你要替伊出力?晓得你爸的拳头正无着处,皮痒你就来!” “目睭毛(眼睫毛)须扯开些(眼睛放亮一点)!” “哼!” “痛不是?” “到楼下去!” “死鲈鳗!认得人吗?”隔壁室又出来一人。 “呼!是你,你道较大尾(较粗大的鲈鳗,意即大流氓),人就怕你不成。” “死鲈鳗!恁只会欺负这良善的懦弱的,这狗根性总是拔不去。” “要输赢,到楼下去!” “须不要走才算好汉。” “走,就是狗养的。” 这时候那一班恶凶凶的人,不知什么缘故,有的已先自走下楼去,还在斗口的也渐渐退到梯头。 “紧(快)回去,省得丢脸。” 一阵梯声过后,楼上顿觉沉寂,楼主料想无有事了,也就上楼来,那班被侮辱的人也走出室来,那两个人尚立在走廊剥瓜子,若无其事似的谈笑着。 “难得恁二位,若无,不知要闹到怎样?”这是楼主满含谢意的言辞。 “实在真无理。”那斯文人中的一个,象要取得同情似地也向他们申诉。 “现在的世界,那有理好讲。”一个吹出了瓜子壳,随嘴应着他,又转向楼主问道,“你怎要去唤警察?不晓得这伙都是他们的爪牙,有什么用处?” “本来一看警察,他们也就散去,不知这次怎会更加横逆?” “因为这几位常攻击官厅,打算(以为)法是不能保护到他们,所以才敢如此。” “我料定有人教唆,不然这几人断不敢这样凶暴。” “就是○○,你不晓得?他被○样(日语,先生)在报上攻击过,就放声放影(扬言)要和○样输赢,恁入门的时候,恰被他看见,就打电话去招集他的手下。” “怎样不通知一声?” “我被绊住,不能离身。” “好!这驶伊娘。” “还是煞去(算了)好,相拍恁是不会,要用暴力行为告他吗?试问——指着楼主——他敢给你做证?一定不能起诉,且要罚一场无趣。” “真横逆!” “现今是这样世界呀!” [book_title]归家 一件商品,在工场里设使不合格,还可以改装再制,一旦搬到市场上,若是不能合用,不称顾客的意思,就只有永远被遗弃了。当我在学校毕业是怀抱着怕这被遗弃的心情,很不自安地回到故乡去。 回家以后有好几日,不敢出去外面,因为逢到亲戚朋友听到他们“恭喜你毕业了”的祝辞,每次都会引起我那被遗弃的恐惧。在先几日,久别的家庭,有所谓天伦的乐趣,还不觉有怎样寂寞,后来过惯了,而且家里的人也各有事做,弟妹们,较大的也各去学校读书,逗小孩子玩,虽然快乐,但是要我去照管起他们,就有点为难了,当那哄不止地啼哭的时,真不晓得要怎样好,就不敢对孩子负着责任来,逗他玩又常把他弄哭,这又要受到照管孩子的责任者埋怨,所以守在家里,已渐渐感到无聊。 十几年的学生生活,竟使我和故乡很生疏起来,到外面去,到处都似作客一样,人们对着我真是客气,这使我很抱不安,是不是和市场上对一种新出制品不信任一样吗?又使我增强了被遗弃的恐惧。 我虽然到外乡去读书,每年暑假都曾回来一两个月,为什么竟会这样?啊!我想着(到)了,暑假所有学生尽都回来,在乡里的社会中,另外形成一个团体,娱乐游戏,仅有伴侣,自然和社会一般人疏隔起来。这次和我同时毕业共有五人,但已不是学生时代无责任的自由身了,不能常常做堆(在一起),共作娱乐,而且又是踏进社会的第一步,世人的崇尚嗜好,完全是另一方面,便愈觉社会和自己的中间,隔有一条沟在,愈不敢到外面去,也就愈觉无聊。 在无聊得无可排遣的时候,我想起少时的朋友来。啊朋友!那些掷干乐(陀螺)、放风筝、捉蟋蟀、拾田螺的游伴,现在都怎样了?听讲(听说)有的已经死去。死?怎便轮到我们少年身上,但是死却不会引起我什么感伤,这是无人能够幸免的。有的在做苦力小贩,这些人在公学时代,曾有受过奖赏的,使我羡慕的人,有时在路上相逢,我怕他们内羞难过——在我的思想里,以为他们是不长进的,才去做那下贱的工作——每故意回避,不料他们反很亲密地招呼我,一些也无羞惭的款式,这真使我自愧我的心地狭小。还有几个人不知得着什么机会,竟挣到大大的财产,做起富户来。有的很上进,竟跻到绅士班里去,这些人在公学时代,原不是会读书的,是被看轻过的,但是他们能获到现在的社会地位的努力,是值得尊敬。所以在路中相逢,我曾去招呼他们过,很想寒暄一下,他们反冷淡地,似不屑轻费宝贵的时间,也似怕被污损了尊严,总是匆匆过去,这样被误解又使我自笑我的趋媚来。以外还有好些人不曾看见过,善泅水的阿波的英雄气概,善糊风筝明的滑稽相,尤其是那“父亲叫阿爸”的,阿呆的失态,尚在我的回想里活现着。 在学生时代,每次放假回家,都怕假期易过,不能玩得畅快,时光都在娱乐里消耗去。世间怎样是无暇去观察,这次归来已不是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