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愤怒的乡村 [book_author]鲁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6150 [book_dec]长篇小说。王鲁彦著。写于1936年。同年6月曾以《野火》为题,连载于巴金和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1948年10月上海中兴出版社初版时改名为《愤怒的乡村》。它是一部以旧中国农民的苦难生活和反抗斗争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作者以现实主义的手法,运用细腻的心理描写和强烈的感情抒发相结合的艺术手段,通过生动感人的斗争场面和富有立体感与个性化的语言,刻画了一系列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富有反抗精神的青年农民代表华生;被封建统治压弯了脊梁,认为人生“是命运注定了,没办法的”“弥陀佛”葛生哥;阴险狡猾、善于玩弄权术、具有两面派嘴脸的反动乡长傅青山等等。作品“在当时的《文季》杂志发表后,得到了文艺界的好评,认为这是鲁彦创作过程中的一个跃进。”(覃英《愤怒的乡村》后记)小说摒弃了作者过去作品中反抗人物单枪匹马的斗争方式和压死不动手、屈死不呼冤的性格描写,表现了被压迫者群体的觉醒和斗争,表现了忍让者最终的醒悟和呐喊。作品的影响和现实意义,正如周立波在《“鲁彦选集”序》中所言,使“年青的读者可以了解过去的中国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从什么样的状态里,走向幸福的今天的。” [book_img]Z_14178.jpg [book_title]一 天色渐渐朦胧了。空中的彩云已先后变成了鱼肚色,只留着一线正在消褪的晚红在那远处的西山上。映着微笑似的霞光的峰峦,刚才还清晰地可辨的,一转眼间已经凝成了一片,露着阴暗森严的面容。它从更远的西北边海中崛起来,中断三四处,便爬上陆地,重叠起伏的占据了许多面积,蜿蜒到正南方,伸出被名为太甲山的最高峰,随后又渐渐低了下去,折入东北方的大海。 这时西边的山麓下起了暮烟。它像轻纱似的飘浮着,荡漾着,笼罩上了那边的树林、田野和村庄。接着,其他的山麓下也起了暮烟,迷漫着,连接着,混和着,一面向山腰上掩去,一面又向中部的村庄包围着过来。 最后的一线晚红消失得非常迅速。顷刻间,天空变成了灰色,往下沉着。地面浮动了起来。大山拥着灰色的波浪在移动,在向中部包围着。它越显得模糊,越显得高大而且逼近。近边的河流、田野、树林和村庄渐渐消失在它的怀抱中。 傅家桥夜了,——这一个面对着太甲山的最中心的村庄。黑暗掩住了它的房屋、树木和道路。很少人家的窗子里透出黯淡的灯光来。大的静默主宰了整个的村庄。只有桥上、街头和屋前,偶然发出轻微的和缓的语声,稍稍振动着这静默的空气。这是有人在休息纳凉。他们都很疲乏地躺着,坐着,望着天空或打着瞌睡,时时用扇子拍着身边的蚊子。 闪烁的星儿渐渐布满了天空,河面和稻田中也接着点点亮了起来。随后这些无数的可爱的珍珠便浮漾起来,到处飞舞着,错综着,形成了一个流星的世界。 这时傅家桥的东南角上的沉默被突破了。有一群孩子在田边奔跑着,追扑着,欢唱着: 火萤儿,夜夜来!…… 一夜匆来,陈家门口搭灯台!…… 有人扑到了萤火虫,歌声停顿了一会儿,又更加欢乐地继续着: 灯台破,墙门过,陈家嫂嫂请我吃汤果! 汤果生的,碗漏的,筷焦的, 凳子高的,桌子低的, 陈家嫂嫂坏的! 歌声重复着,间断着,延续着,清脆而又流利。不到一刻钟,孩子们的手掌中和衣袋中多射出闪烁的亮光来。 “我捉到三个!”尖利的叫声。 “我五个!”另一个尖利的声音。 “我最多!——八个!”第三个提高了叫声。 “我最多——数不清!数不清!喏,喏,喏,”又一个挥着。手,踏着脚。 “乱说!你是骗子!……”别的叫着说,“你一个也没有!” “谁是骗子?你妈的!……谁是骗子?打你耳光!”那个说着,在黑暗中故意蹬着脚,做出追逐的样子。 于是这队伍立刻紊乱了。有人向屋前奔跑着,有人叫着妈妈,有人踏入了烂泥中怔住着。 同时,屋前纳凉的一些母亲们也给扰乱了。大家叫着自己的孩子,或者骂着: “你回来不回来呀?……等一下关起门来打死你!——你敢吗……” 待到孩子们回到她们身边,她们也就安静下来,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有的用四扇拍着孩子们身边的蚊子,仰望着天上的星儿,开始低低地唱了起来: 一粒星,掉落地, 雨粒星, 拖油瓶, 油瓶油,炒豌豆, 豌豆生,加生姜, 生姜辣…… 孩子们听着这歌声,也就一齐跟着唱了: 蟹脚长,跳过墙, 蟹脚短, 跳过碗! 碗底滑,捉只鹤! 鹤的头上一个突,三斗三升血! 于是笑声、语声、拍手声和跳跃声同时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欢乐充满着周围,忧虑和疲劳暂时离开了各人的心坎。 但在许多母亲们中间,葛生嫂却满怀的焦急不安。她抱着一个三岁的女孩,身边靠着两个八岁上下的儿子,虽然也跟大家的歌声喃喃地哼着,却没留心快慢和高低,只是不时的间断着。她的眼睛,也没注意头上的天空和面前的流萤,只是望着西边黑暗中的一段小路。 “唉!……”她不时低声地自言自语说,“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呀!……” “真奇怪,今天回得这样迟!有什么要紧事吗,葛生嫂?”一个邻居的女人听见她的不安的自语,问道。 “哪有什么要紧事!不去也可以的!”葛生嫂埋怨似的低声回答说。“老是这样,不晓得夜晚……” “漆黑的,也亏他走得。” “可不是!说是摸惯了,不要紧。别人可给他担心呀!……驼着背,一天比一天厉害了。眼力也比一年前差得多。半夜里老是咳嗽得睡不熟。……”葛生嫂忧郁地说。 接着沉默了。葛生嫂的眼光依然不安地望着西边的一段小路。 那边依然是一样的黑暗,只不时闪亮着散乱的萤光。有好几只纺织虫在热闹地合唱着,打破了附近的沉寂。葛生嫂一听到虫声的间歇,便非常注意地倾听着。她在等待脚步的声音。 过了不久,那边纺织虫的歌声果然戛然中止了。淡黄的灯光,在浓密的荆棘丛边闪动着。 “到底来了……”葛生嫂喃喃地说,“也晓得黑了,提着灯笼……” 然而灯光却在那边停住了,有人在低声地说着: “这边,这边……” “不是的!在那边……不要动,我来捉!……” “嗨!只差一点点……跳到那边去了……” 葛生嫂知道是捉纺织虫的,失望地摇了一摇头。随后听清楚了是谁的声音,又喃喃地自语了起来: “咳,二十一岁了,还和小孩一样爱玩……正经事不做……”她说着皱了一阵眉头,便高声叫着说:“华生!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吗?……捉了做什么呀?” “晓得了!”华生在那边似理不理的回答说。“哥哥回来了吗?” “没有呀!……你不能去寻一寻吗?” “寻他做什么呀!……又不会逃走!……谁叫他给人家买这么多东西呀!……”华生说着带着同伴往西走了。 灯光立刻消失了。黑暗与沉寂又占据了那边的荆棘丛中。 葛生嫂重又摇着头,叹息起来: “这个人真没办法,老是这样倔强!……” “有了女人,就会变的呀!”坐在她身边的阿元嫂插嘴说。 “说起女人,真不晓得何年何月。自己不会赚钱,单靠一个阿哥。吃饭的人这么多,排着命做,也积不下钱……唉,本来也太没用了……” “老实人就是这样的,”阿元嫂说。“所以人家叫他做弥陀佛呀。我看阿弟倒比阿哥本领大得多了,说到女人,怕自己会有办法哩……” “二十一岁了,等他自己想办法,哼,再过十年吧!……” “这倒难说,”阿元嫂微笑地说,“走起桃花运来,也是很快的哩……” 葛生嫂惊诧地沉默了。她知道阿元嫂的话里有因,思索了起来。 “难道已经有了人吗?……是谁呀,你说?……”过了一会儿,葛生嫂问。 阿元嫂含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我不晓得,应该问你呢!……嫡亲嫂子不晓得,谁人晓得呀……” 葛生嫂又沉默了。阿元嫂第二次的回答,更加肯定了华生有了女人,而且似乎很清楚他们的底细,只是不肯明说罢了。 那是谁呢?葛生嫂一点也推测不出来。她一天到晚在家里洗衣煮饭,带小孩,简直很少出去,出去了也不和人家说话,一心记挂着家里的孩子,匆匆忙忙的就回了家。这消息是不容易听到的,而且,也不容易想到。她家里的杂事够多了,三个孩子又太顽皮,一会儿这个哭了,那个闹了,常常弄得她没有工夫梳头发,没有心思换衣服,有时甚至连扣子也忘记扣了一二粒,她哪里会转着许多弯儿,去思索那毫没影子的事呢? 但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她记起了华生近几个月来确实和以前不同的多。第一是他常常夜里回来的迟,其次是打扮的干净,第三是钱花的多,最后是他懒得做事,心思不定,要没有女人,她想,是不会变得这样的。 但那女人是谁呢?是周家桥的还是赵隘的呢?这个,她现在无法知道。阿元嫂是个牙关最紧,最喜欢卖秘诀,越问她越不肯说的。这只好慢慢的打听了。 然而她心里却起了异样的不安。葛生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父母早已过世了,这段亲事,照例是应该由兄嫂负责的,虽然度日困难到了绝点,仍不能不设法给他讨个女人;现在华生自己进行起来,于兄嫂的面子太难堪了。 “看哪,二十一岁了,阿哥还不给他讨女人,所以阿弟自己轧姘头了呀!” 她想,人家一定将这样讥笑他们。刚才阿元嫂说,“你是亲嫂子,应该问你呀!”这话就够使她难受了。阿元嫂显然是在讥笑他们。她们自己还像睡在鼓里似的,什么都不晓得,又哪里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正在背后怎样笑骂了呢?…… 她想到这里,两颊发起烧来,心里非常的烦躁。但过了一会,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了,她在想那个未来的弟媳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倘若是个奸刁的女人,她想,他们这一家将从此不能安宁了,他们兄嫂将时时刻刻受到她的讥笑、播弄、干涉、辱骂。眼前的例子太多了,分了家的尚且时常争吵,何况他们还没有分家,葛生是个那么老实无用的人,而华生却是脾气很坏的少年,一有了什么纠葛,又是葛生吃亏是不用说的。为了葛生,她现在对什么事情已经忍耐得够了,难道还能天天受弟媳妇的委屈吗?…… 她想着,不觉非常气愤起来,恨不得葛生就在面前,对他大骂一顿,出一出胸中的积气。但是她念头一转,忽然又忧郁起来,呼吸也感到困难了。 她想到了华生结婚前后的事。要是华生真的已经有了女人,他们得立刻给他结婚,再也不能拖延的。而这一笔款子,一下子叫葛生怎样张罗呢?聘金、家具、酒席,至少要在六百元以上,平日没有一点积蓄,借债约会也凑不到这许多。凑齐了以后又谁去还呢?华生这样懒得做事,不肯赚钱,拿什么去还呢?即使能够赚钱,结了婚就会生下孩子来,用费跟着大了,又哪里能够还得清!这个大担子,又明明要落在葛生的肩上了。葛生又怎么办呢?挣断了脚筋,也没…… “喔,我道是谁!怎么还不进去呀?”一种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葛生嫂的耳边响了起来。 葛生嫂清醒了。站在面前的是葛生哥。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竟没有注意到。 “什么时候了,你也晓得吗?”葛生嫂忿忿地说,“老是起早落夜,什么要紧事呀!……漆黑的,也不拿一个灯笼,叫人家放心不下……” “你看,月亮不是出来了,还说漆黑的。”葛生哥微笑地指着东边。 葛生嫂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微缺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东山的上面。近边树林间迷漫着一派浓厚的夜气。她的四周,已经极其明亮。葛生哥露着一副苍白的面孔站着,显得很憔悴。 “刚才可是漆黑的……”她喃喃地说,口气转软了。 “进去吧,已经到了秋天,孩子们会着凉的。”葛生哥低声地说。 葛生嫂给提醒了。她才看见自己手里的孩子早已睡熟,两边站着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个靠着椅脚,一个伏在椅脚的横档上睡的很熟。周围坐着的一些邻居,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散去的,现在只留着一片空地。时候的确很迟了。有一股寒气从地面透了上来。 “还不是因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说,一面扯着地上的一个孩子。“你看呀,一年到头给人家差到这里,差到那里,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只落得一个‘弥陀佛’的绰号!” “人家没有人好差……” “太多了,这傅家桥!都比你能干,比你走得快!” “能有几个靠得住的人?……” “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吗?” “相信我,没办法……” “你也可以推托的!一定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吗?” “好了,好了,进去吧,我还没吃饭呢……”葛生哥说着,抱起地上的两个半醒的孩子往里走了。 “又是没吃饭!什么时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饭给你吃!给人家做事,不会在人家家里吃饭吗?”葛生嫂咬着牙齿,忿恨地说,跟着走了进去。 “人家已经睡觉了……”葛生哥喃喃地说,声音非常的低,几乎听不出来。 月光透过东边的树隙,在檐下的泥地上洒满了交织的花纹,盖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迹。一列染着黑色的水渍的泥墙,映出了青白的颜色。几家人家的窗子全关了,非常沉寂。只有葛生哥夫妻两人的脚步声窸窣地响着。 进了没有门的衖堂门限,他们踏上了一堆瓦砾,从支撑着两边倾斜的墙壁的几根柱子间,低着头穿了过去。这是一所老屋,衖堂已经倒记了一部分,上面还交叉地斜挂着几根栋梁,随时准备颓了下来的模样;随后经过一个堆满农具的小天井和几家门口,他们到了自己的家里了。 这房子虽然和别的屋子连着,却特别的低矮和破旧。葛生哥推开门,在黑暗中走到里间,把孩子放在床上,擦着洋火,点起了一盏菜油灯。于是房子里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见了零乱的杂物。 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放着一张很大的旧床,床前一口旧衣橱,一张破烂的长方桌子,一条长板凳,这里那里放着谷箩,畚斗和麻袋,很少转身的空隙。后面一门通厨房,左边通华生的卧房,外面这间更小的堆着谷子和农具,算是他们的栈房了。 “这时候还要我弄饭,幸亏晓得你脾气,早给你留下一点饭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着,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厨房里去端菜了。 “来四两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 “什么时候睡觉呀!又要四两老酒……”葛生嫂拿着碗筷,走了出来。“老是两个钟头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来,早夜也没有了,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但是她虽然这样说着,一面回转身,却把酒杯带了出来,又进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边,摩弄着空杯,高兴起来,映着淡黄的灯光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微笑的折皱。 厨房里起了劈拍的爆烈声,柴草在燃烧了。接着一阵浓烟从门边卷了进来,雾似的蒙住了卧床、衣橱和桌子,最后连他的面孔也给掩住了。 “唉,关上门吧……这样烟……”葛生哥接连咳嗽了几声说。 “你叫我烟死吗?关上门!”葛生嫂在厨房里叫着说,“后门又不许人家开,烟从哪里出去呀?” 但她虽然这样埋怨着,却把卧房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卧房中的烟渐渐淡了下去,葛生嫂端着一壶酒和一碟菜走了出来。她罩着满头的柴灰,一对赤红的眼睛流着眼泪,喃喃地说: “真把我烟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面前,卷起衣襟,拭着眼,又继续说: “没有什么菜了,那两个大的真淘气,总是抢着好的东西吃……这一点豆腐干和乳腐还是昨天藏起来的……” “有酒吃就够了。”葛生哥微笑着,拿起酒杯。“就把这两样菜留给他们明天吃吧。” “唉,老是这么说,酒哪里会饱肚……” “你不会吃酒,不会懂的。”他用筷子轻轻地拨动着菜,只用一只筷子挑了一点乳腐尝着。“孩子们大了,是该多吃一点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咸菜……这样下去,身体只有一天比一天坏——喂奶的人呀。” “可不是!你拿什么东西给我吃呀!……这个要吃,那个要穿,你老是这么穷……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忧郁地说。 “不是有四袋谷子吗?去轧一袋就是。” “你拿什么去换现钱?谷价不是高了起来,阿如老板说要买吗?” “慢慢再想办法。”葛生哥缓慢地喝着酒说。 “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总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 “算了,算了,老是这样钉着我,你有什么不知道,无非都是情面……哦,华生呢?” “华生!”葛生嫂忿然的说。“一天到晚不在家,什么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 “只有这一个兄弟,我能天天打他骂他吗?二十一岁了,也要面子的,总会慢慢改过来的……”葛生哥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也晓得——二十一岁了?亲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阵阴影,心中起了烦恼。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 “人家十七八岁都娶亲了,你到现在还没给他定下女人……喂,我问你,他近来做些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什么呢?”葛生哥懒洋洋的问。 “亏你这个亲哥哥……” 葛生哥睁着疲乏的眼睛望着她,有点兴奋了。 “你说呀,我摸不着头脑!” “人家说他,有了……”她的话忽然中断了。 外面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华生!……”葛生嫂惊讶地说着,随后连忙装着镇静的态度,埋怨似的说:“你这么退了才回来!” 华生不做声。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开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着什么似的沉默着。 他有着一个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带红嫩的面庞,阔的嘴,高的鼻子,活泼而大的眼睛,一对粗浓而长的眉毛,扫帚似的斜耸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灯光下,他显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望着他,微笑地说: “华生,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华生懒洋洋地回答了这一句话,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见他这种冷淡的神情,皱了一皱眉,缓慢地喝着酒,沉思了一会儿,注视着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缓的说了: “以后早一点回家吧,华生。” 华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说: “以后早一点吃饭吧,阿哥!” 葛生哥惊讶地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摇了一摇头,脸上显出不快的神情来。但忽然他又微笑着,说: “早起早睡,华生,身体好,精神好,好做事哩。” “你自己呢?什么时候了,才吃饭!”华生说着,射出犀利的眼光来。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着头。 “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说,“十点钟应该有了,才吃饭,才吃酒……” “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带着埋怨的口气,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嫂。 “什么鸟事!全给人家白出力!”华生竖起了眉毛,忿然的说。 “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兴地点着头,说:“一点不错——白出力!” “都是熟人,也有一点情面……”葛生哥喝着酒和缓地回答着:“你们哪里懂得……” “情面!”华生讥刺地说,“捞一把灰!我们没饭吃,谁管!” “可不是!捞一把灰!”葛生嫂接着说,“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除一斗米来吗?阿如老板自己就开着米店的!” “对人家好歹,人家自会知道的。” “哼!”华生竖着眉毛,睁着眼睛,说:“有几个人会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愿意做牛马,谁管你!阿如老板那东西,就是只见钱眼,不见人眼的!你晓得吗?” “闭嘴!”葛生哥惊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面望了一望,低声地说,“给人家听见了怎么办呀?” “你怕他,我就不怕!……什么东西,阿如老板!”华生索性大声骂了起来。 葛生哥生气了,他丢下杯筷,站起身,睁着疲乏的红眼,愤怒地说: “你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吧!……” 华生也霍的站了起来,仰着头: “我是人!” “你是人!我是牛马!……嚄……嚄!看你二十一岁了,对我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这时候才回来,倒骂起我来!你是什么东西呀?……你是人?……” “我——是人!”华生拍着胸膛说。 “你——是人?……” “我——不做人家的牛马!” 葛生嫂惊慌了。她站在他们中间,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摇着说: “你让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华生,不要动气!他是你阿哥呀!……” “阿弟!……”葛生哥愤怒而又伤心的说,“我对他多么好,他竟这样报答我呀!……阿弟,这还是我的阿弟吗?……” “阿哥!……”华生也愤怒地说,“我看不惯这样的阿哥!专门给人家做牛马的阿哥!……” “你杀了我,你不要我这做牛做马的阿哥!……” “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泪了,“是亲兄弟呀!听见吗?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谅……孩子们睡熟了,不要把他们闹醒吧。” “我有什么不是呀,你说!”葛生哥愤怒地说,“我一天到晚忙碌着,他一天到晚玩着,还要骂我,要是别人,要是他年纪再轻一点,看我不打他几个耳光!……” “我有什么不是!我说你给人家做牛马,说错了吗?……” “你对?……” “我对!” “你对?你对?……” “对,对,对!……” “好了,好了,大家都对!大家都对……你去休息吧,华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华生!……听我的话呀!我这嫂子总没错呀!……大家去静静的想一想,大家都会明白的!……” “我早就明白了,用不着细想!”华生依然愤怒地说。 “你走不走呀?……我这嫂子在劝你,你不给我一个面子吗?……听见吗?到隔壁房子里睡觉去呀!”葛生嫂睁着润湿的眼睛望着华生。 华生终于让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面走了出去。 “睡觉呀,华生!这时候还到哪里去呀?”她追到了门口,“不是十点多了吗?” “就会回来的,阿嫂,哪里睡得熟呀!” 他说着已经走得远了。 “唉……从来不发脾气的,今天总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叹着气,走了回来,但她的心头已经安静了许多。 葛生哥一面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面回答说: “他逼着我发气,我有什么办法!” “到底年纪轻,你晓得他脾气的,让他一点吧……” “可不是,我总是让他的……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看他命苦,七八岁就没了爹娘……唉!” 葛生哥伤心了。他咳嗽着,低下头,弓起背来,显出非常痛苦的模样,继续说: “做牛做马,也无非为了这一家人呵……” “我知道的,华生将来也会明白……这一家人,只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说着,眼中含满了眼泪。 但她看着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赶忙忍住了泪,劝慰着说: “你再吃几杯酒吧,不要把这事记在心里……酒冷了吗?我给你去烧热了吧?……” “不必烧它,天气热,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时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说着,渐渐平静下来,又拿起酒杯,开始喝了。 [book_title]二 微缺的月亮渐渐高了。它发出强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间迷漫着的一派青白的夜气,从远处望去,像烟似的在卷动着。然而没有一点微风。一切都静静地躺着。远处的山峰仿佛在耸着耳朵和肩膀倾听着什么。 这时傅家桥的四周都静寂了,只有街头上却显得格外的热闹。远远听去,除了凄凉的小锣声和合拍的小鼓声以外,还隐约地可以听见那高吭的歌声。 华生无意识地绕过了一个篱笆,一个屋衖,循着曲折的河岸往街头走了去。他心中的气愤仍未消除。他确信他说阿哥给人家做牛马这一句话并没错。 “不是给人家做牛马是什么?”他一路喃喃地说。“实在看不惯……” 但是他离开街头渐远,气愤渐消了。他的注意力渐渐被那愈听愈清楚的歌声所吸引: 结婚三天就出门, 不知何日再相逢。 秀金小姐泪汪汪, 难舍又难分。 叫一声夫君细细听, 千万不要忘记奴奴这颗心。 天涯海角跟你走, 梦里魂里来相寻。 锣鼓声停住了。唱歌的人用着尖利的女人的声音,颤栗地叫着说: “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华生已经离开街头很近了。他听见大家忽然骚动了起来。有人在大声叫着说: “不要唱了!来一个新的吧!你这瞎子怎么唱来唱会总是这几套呀!” “好呀!好呀!”有人附和着。 歌声断了。大家闹嚷嚷的在商量着唱什么。 华生渐渐走近了那听众,射着犀利的眼光望着他们。 那里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在石板上。也有蹲着的,也有站着的。中间一把高椅上,坐着一个瞎子。他左手拿着一个小铜锣,右手握着一片鼓锣的薄板又钩着一根敲鼓的皮锤,膝上绑着一个长而且圆的小鼓。 “那边有椅子,华生哥。”一个女孩子低声地在他身边说着。 华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唱了许久吗?” 她微笑地点了一点头。 她很瘦削,一个鹅蛋脸,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两颊。她虽然微笑着,却带着一种忧郁的神情。 “时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东洋人’,好不好呀?这是新造的,非常好听哩!”卖唱的瞎子说。 “也试试看吧,唱得不好,没有钱!”有人回答着。 “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唱难听的!” “吹什么牛皮!” “闲话少说,听我唱来!”卖唱的说着,用力敲了一阵锣鼓,接着开始唱了: 十二月里冷煞人, 日本鬼子起黑心: 占了东北三省不称心, 还想抢我北京和南京。 调集水陆两路几万人, 先向上海来进兵。 飞机大炮数不清, 枪弹满天飞着不肯停。 轧隆隆,轧隆隆,轰轰轰轰! 劈劈拍,劈劈拍,西里忽刺! 他用着全力敲着鼓和锣,恨不得把它们敲破了似的,一面顿着脚,摇着身子,连坐着的竹椅子,也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炮声响处,屋子墙壁在接连地崩颓着,有人在哭喊着。 一会儿各种声音突然间断了。他尖着喉咙,装出女人的声音,战栗地叫着说: “啊呀呀,天呀妈呀,哥呀姐呀,吓煞我哉,吓煞我哉!日本人来了呀!” 听众给他的声音和语气引起了一阵大笑。 “呔!毛丫头!”他用镇静的宏亮的男声喊着说,“怕什么呀!那是我们十九路军的炮声哩!你看,两边的阵势……” 锣鼓声接着响了一阵,他又开始唱了: 中国男儿是英豪, 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 大家齐心协力来抵抗, 要把帝国主义来赶掉! 死也好,活也好, 只有做奴隶最不好! 歌声和乐器声忽然停止了,他又说起话来: “诸位听着,做奴隶有什么不好呢?别的不讲,且单举一件为例:譬如撒尿……” 听众又给他引起了一阵不可遏抑的笑声。 “勿笑,勿笑,”他庄严地说,“做了奴隶,什么都不能随便,撒尿也受限制!” “瞎说!”有人叫着说,“难道撒在裤裆里吗?” “大家使月经布呀!……”有人回答说。 于是笑声掩住了歌声,听众间起了紊乱了。一些女人在骂着: “该死的东西!……谁在瞎说呀……” “是我,是我!怎么样呀?”说话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边。 他们笑着骂着,追打起来了。大家拍着手,叫着说: “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么东西在周围的人群间奔流着,大家一时都兴奋了。有的人在暗中牵着别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别人的脚,有的人故意斜卧下去,靠着了别人的背,有的人附耳低语着。 华生看得呆了。他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抑的热情。 “他们闹什么呀,菊香?”他凑近对面的那个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声地问。 “嗤……谁晓得!”她红了脸,皱着眉头,装出讨厌他的神情。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说来!”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头燃烧着。 “放手!”菊香挣扎着脱了手,搬着椅子坐到别一个地方去了。她显得很惊惧。 华生微笑地望着她,站起来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镇静了。 他注意到了左边一个老年人的话。 “唔,管它谁来,还不是一样的!”那老人躺在一张竹床上,翘着一只脚,得意地摸着胡须说,“说什么中国,满洲,西洋,东洋!……” “阿浩叔说的对。”坐在床沿上的一个矮小的四五十岁的人点着头,“皇帝也罢,总统也罢,老百姓总归是老百姓呀……” “可不是,阿生哥!我们都是要种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说。 “从前到底比现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个光着头的五十多岁的人说,“捐税轻,东西也便宜……” “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着,“三个钱的豆腐比现在六个铜板多的多了。” “从前猪肉也便宜,一百钱一斤,”另一个人插入说,“从前的捐税又哪里这样重!” “闹来闹去,闹得我们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来,“从前喊推翻满清,宣统退位了,来了一个袁世凯,袁世凯死了,来了一个张勋,张勋倒了,来了一个段祺瑞,段祺瑞下台了,剿共产党。现在,东洋人又来了。唉,唉,粮呀税呀只在我们身上加个不停……” 这时卖唱的喉音渐渐嘎了,锣鼓声也显得无精打采起来,听众中有的打起瞌睡来,有的被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注意,渐渐走过来了。有人在点着头,觉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有人不以为然的摇着头。 华生坐在原处好奇地倾听着。他有时觉得他们的话相当的有理,有时却不能赞成,想站起来反对,但仔细一想,觉得他们都是老头子,犯不着和他们争论,便又按捺住了。 然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却首先反对了起来。他仰着头,摸着两颊浓密而粗硬的胡髭,用宏亮的声音说: “阿品哥,我看宣统皇帝管天下管到现在,租税也会加的,东西也会贵的吧?……这一批东西根本不是好东西,应该推倒的!” “推倒了满清,好处在什么地方呢,阿波?”阿品哥耸一耸肩。“我看不到一点好处。” “到底自由得多了。”阿波回答说。 “自由在哪里呢?”阿品哥反问着。 “什么自由,好听罢了!”阿生哥插入说。“我们就没有得到过!” “原来是哄你们这班年青人的,我们从前已经上过当了。”阿浩叔的话。 “照你们说,做满洲人的奴隶才自由吗?”阿波讥刺地问着。 “现在也不比满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隶!”阿生哥这样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说,“愿意做奴隶,还有什么话说呀!” “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哈哈!”阿浩叔笑着。“都是爹娘养的,都要穿衣吃饭,我们老顽固是奴隶,你们也是奴隶呀!” “东洋人来了,亡了国,看你们老顽固怎样活下去,”另一个二十岁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长的说。 “哈哈,亡了国,不过调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里去?……” 华生听到这里,不能按捺了。他愤怒地突然站了起来,插入说: “灭了种,到哪里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转了一个身,冷笑着: “哈哈,又来了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会亡国了……” “个个像我们,怎会亡国!”明生拍着胸膛。 “不见得吧?”阿生哥故意睁着眼睛,好奇似的说。 “唔,不会的,不会的,”阿品哥讥刺地说着反话。“有了这许多年青的种,自然不会亡国了。” “你是什么种呢?”华生愤怒地竖着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转了一个身,玩笑地说: “我们吗?老种,亡国种……” “算了,算了,阿浩叔,”旁边有人劝着说。“他们年青人,不要和他们争执吧……” 华生紧握着拳头,两只手臂颤栗了起来,烈火在他的心头猛烈地燃烧着,几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脚了: “先把你们铲除!” 阿浩叔故意慌张地从竹床上跳了下来: “啊呀呀!快点逃走呀!要铲除我们了,来,来,来,阿生,阿品,帮我抬着这个竹床进去吧……” “哈,哈,哈!……” 一阵笑声,三个老头子一齐抬着竹床走了。一路还转过头来,故意望望华生他们几个人。 四周的人都给他们引得大笑了。 “这么老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有人批评说。 “真有趣,今晚上听唱的人,却看到老头子做戏了。” “猴子戏!”华生喃喃地说。 “算了,华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气做什么,说过算了。” “哼!……” 华生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独自踱着。 时候已经很迟,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气很凉爽了。歌声息了下来,卖唱的瞎子在收拾乐器预备走了。 “今晚上唱的什么,简直没有人留心,一定给跳过许多了。”有人这样说着。 “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骗人的!明天晚上再来唱一曲更好的吧……” “天天来,只想骗我们的钱……” “罪过,罪过……喉咙也哑了,赚到一碗饭吃……” 大家渐渐散了,只留着一些睡熟了的强壮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横直地躺在店铺的门口。 沉寂渐渐统治了傅家桥的街道。 华生决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面沉思着,折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那是些高大的松柏和繁密的槐树,中间夹杂着盘曲的野藤和长的野草。在浓厚的夜气中,望不出来它后面伸展到哪里。远远望去,仿佛它中间并没有道路或空隙,却像一排结实高大的城墙。 但华生却一直往里面走进去了。 这里很黑暗,凉爽而且潮湿,有着强烈的松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远近和奏着纺织娘和蟋蟀的鸣声,显得非常的热闹。华生懒洋洋地踏着柔软的青草走着。他的心境,渐渐由愤怒转入了烦恼。 他厌恶那些顽固的老头已经许久了。无论什么事情,他们总是顽固得说不明白。他们简直和哈吧狗一样,用舌头舐着人家的脚,摇着尾巴,打着圈儿,用两只后脚跪着,合着两只前脚拜着。比方刚才,又是什么态度呢?一点理由不讲,只是轻视别人的意见,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走了。把亡国灭种的大事,一点不看在眼里。 “先得铲除这些人!”华生反复地想着。 但从哪里入手呢?华生不由得烦恼了。整个的傅家桥就在他们手里的,他们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着,服从着。他们简直在傅家桥生了根一样的拔不掉。华生要想推倒他们是徒然的,那等于苍蝇撼石柱。 华生忧郁地想着,脚步愈加迟缓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头。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一只纺织娘忽然在他的近边叫了起来。 华生诧异地站住了脚,倾听着。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那声音特别的雄壮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远处又像在近处,像在前面又像在后面,像是飞着又像是走着。它仿佛是只领导的纺织虫,开始了一两声,远近的虫声便跟着和了起来;它一休息,和声也立刻停歇了。 “该是一只大的……”华生想,暗暗惋惜着没带着灯笼。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华生的注意力被这歌声所吸引了。他侧着耳朵搜索着它的所在。 “吱——” 远近的虫声忽然吃惊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阵树叶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像有脚步声向他走了过来。 “谁呀?……”华生惊讶地问。 没有回答。树叶和脚步声静默了。 “风……”他想,留心地听着。 但他感觉不到风的吹拂,也听不见近处和远处有什么风声。 “吱叽,吱叽……” 虫声又起来了。 “是自己的脚步声……”华生想,又慢慢向前走着。 “吱——” 一忽儿虫声又突然停歇了。只听见振翅跳跃声。 树叶又沙沙地响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比前近了。 “谁呀?……”他站住脚,更加大声的喊着。 但依然没有回答。顷刻间,一切声音又寂然了。 “鬼吗?……”他想。 他是一个胆大的人,开始大踏步走了。 “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说。 但树叶又沙沙地作响了。 华生再停住脚步时,就有一根长的树枝从右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背。 “啊呀!” 华生吃惊地往前跳了开去,躲避着。 “嘻嘻嘻……” 一阵女孩子的笑声。 华生愕然地站住脚,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件白的衣服在树丛间刷的穿过去,隐没了。 “你是谁呀?”华生大声地问。 远远地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 “哪一个毛丫头呀?” 华生说着,往那边追了去。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树林间漆黑的,没有一点光。只闻到一阵醉人的脂粉的气息。 “不是女孩子是谁?”华生想着,停住了脚步。 擦的,一根树枝又从左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肩膀。 “哈哈!毛丫头!……”华生说着突然转过身去。 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树丛间晃了一晃,又立刻不见了。 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的说: “蟋蟀呀蟋蟀!……” “菊香!……你做什么呀?……站住……” 华生现在听清楚是谁了,他叫着往那边扑了过去。 但菊香并不在那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草响,树林北头进口处,晃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瘦削的身材。 华生急忙地追出树林,已不见那影踪。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气里,田野间零乱地飞着的萤火虫,仿佛黎明时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远近和奏着低微的虫声,有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声。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时间已经很迟了。 华生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怅惘地重新走进了树林。 他的心中充满了烦恼。 那幽暗,那虫声,那气息,和那细径上的柔软的野草,仿佛梦里遇到过似的。 [book_title]三 第二天清晨,东方开始发白,华生就起来了。 他一夜没有睡熟,只是在床上辗转着。刚刚疲乏地合上眼,什么思想都袭来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板,阿生哥,卖唱的瞎子,纺织娘,月亮,街道,……无穷尽的人和物,仿佛坐着车子,前前后后在他的脑袋上滚了过去,又滚了过来。 喔喔的鸡声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开门,离开了那沉闷的房子,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在田野间徘徊着。 这时四周非常的沉寂,虫声已经静止。没有一点风,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顶上,投着淡白微弱的光。东方的天空渐渐白亮起来,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后隐没着,弧形地围绕着的远处的山,隐约地成了一横排,辨不出远近。朦胧的晨气在地面上迷漫着,掩住了田野、河流、村庄和树林。 一会儿,黄昏上来似的,地面上黑了起来,月亮走进了西山顶上的黑云后背。 第二遍的鸡声喔喔地远近回答着,打破了沉寂。 天又渐渐亮了。 地面上的晨气在慢慢地收敛,近处的田野、河流和村庄渐渐显露了出来,模糊的山峰一面清晰起来,一面却像被田野和村庄推动着似的反而远了。 华生穿着一件白衣,一条蓝色的短裤,打着赤脚,独自在潮湿的田塍间走着。 青绿的晚稻已经有他的膝盖那么高,柔弱地向田塍间斜伸着,爱抚地拂着华生的两腿,落下了点点的露水。华生感觉到清凉而舒畅。 他在默想着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梦一样。 菊香对他特别要好,他平日就感觉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却永不曾预料到的。 她姓朱,本是离开傅家桥五里地的朱家村人。她父亲朱金章从小就是在傅家桥做生意的,后来自己有了一点积蓄,就在傅家桥开了一爿宝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来住了。那时菊香才八岁,拖着两根辫子,比华生矮了一点点,常常和他在一处玩着。 一连几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坏,也买进了几亩田。远近知道了便纷纷的来给菊香做媒。 她父亲选了又选,终于将她许配给了周家桥一家很有钱的人家。那时菊香才十二岁。 但订婚后三年,他们一家人走了坏运了。最先是菊香的母亲生起病来,不到两个月死了。留下一个十五岁的菊香和七岁的男孩。她父亲照顾不过来,本想半年后,待她到了十六岁,就催男家迎媒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个打击。 四乡镇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来夺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个人挑着担子,到傅家桥来,屋屋衖衖的叫着卖豆腐,这么一来,雨天不要说,人家连晴天也懒得跑到街上去买豆腐,就照顾了上门的担子。她父亲虽然在傅家桥多年,家家户户有来往,但到底是别一村人,和傅家桥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清淡了下来。 亏得菊香这时已经长得高大,也很能干,能够帮着她父亲做生意,于是她父亲就退去了两个伙计,减少了一点开支。 菊香是一个天生聪明的女孩子。她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算术。因为华生常到她店里去,他曾经进过初等小学,认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点珠算,她就不时的问他,居然也给她学会了记账算算了。 这样的子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会刺绣挑花,又识字会记账,而且又生得不坏。 她虽然很瘦削,却很清秀。眉目间常含着一种忧郁的神情,叫人见了生怜,而性情却又很温和。 一班人都称赞她,又纷纷的来说媒了。但那中间很少人家能够比得上从前周家桥的那一家,因此都给她父亲拒绝了。 她父亲自从受了几次的打击以后,脾气渐渐变坏了。他爱喝酒打牌,老是无节制的喝得大醉,骂伙计打学徒,荒废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给他支持着,这爿豆腐店早就该关门了。 她父亲知道自己的资本和精力的缺乏,因此对菊香很重视。他不愿意把菊香轻易地许配给人。他要找一个有钱的人家,而且那女婿愿意养活他。 但这条件是颇不容易达到的。有钱的人未见得就喜欢和他这样的人家对亲,他们一样的想高攀。 因此一年一年的磋跎下去,菊香到了二十岁还没有许配人家。 在傅家桥,和菊香相熟的青年人自然不少,但华生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他们从小一处玩惯了,年纪大了,虽然比较的拘束,也还来往的相当的密。 华生也曾想到娶她,但他知道她父亲的意思,觉得自己太不够资格,是决不会得到他同意的。他想,女人多得很,只要自己有了钱,是不怕娶不到的。 然而昨夜的事情,却使他大大地惊诧了。 菊香虽然常和他开玩笑,却从来不曾来得这么奇突。半夜三更了,一个女孩子竟敢跑到树林里去逗他,这是多么大胆呀!她父亲昨夜当然又吃醉了酒了。然而她向来是胆子很小的,不怕给别人知道了,被人讥笑议论吗?不怕妖怪或鬼吗?不怕狗或蛇吗?…… 她为什么这样呢?华生不能够了解。 他喜欢,他也忧愁。 这明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这里有兄嫂,她那里有父亲。 此外,还有许多人…… 华生苦恼地想着,不觉走完了一条很长的田塍,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可爱的小河。河水来自东南西三方的山麓,脉管似的粗粗细细布满了平原,一直通到北边的海口。 河水从傅家桥南边的旷野间流来,到了傅家桥东北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着傅家桥往东北流,一支折向西北,从傅家桥的中心穿了过去。 它只有二三丈深,四五丈宽,沟似的,仿佛人可以在水中走过,在水面跨过。 这时,许久没有下雨了,农民们天天从河中戽水到田里去,盛在河中的水只有一半了,清澈得可以望见那长着水草的淤泥的底。河的两岸,长满了绿的野草。沿着田野望去,这里那里有很大的缺口。长的水车,岸上是水车的盘子。 太阳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已经浮到河东的一棵槐树间,暗蓝的河面,给映得一片金黄色。 白天的喧嚣,到处荡漾着。沿着傅家桥的埠头上,跪着一些淘米的女人,平静的金色的河面,给撩动得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随后船来了。最先是一些柴船,装得高高的满满的左右摇晃着。摇船的右手握着橹带,左手扳着大而且长的橹,小脚姑娘似的在水里摆着过去。那是天还未明就从岙里出发,从这经过去赶市集的。接着是一些同样的冬瓜船,稳重地呆笨地像老太婆似的缓缓走了过去。随后轻快的小划船出现了。它们有着黑色的或黄色的船篷,尖的头尖的尾,前面一个人倒坐着扳横桨,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后面一个人用一支小桨轻快地斜划着。它们像风流的少年,一眨眼就穿着过去了。最后来了巨大的野兽般的轧米船,搜索着什么似的静静地走了过来,停止在傅家桥街道的埠头边,随后啃咬着骨头一般轧轧地响了起来。 华生静默地望了许久,心中的烦恼不由得消失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景物上。这些船和船下的人几乎全是他认识的。连那河水和水草以及岸上的绿草和泥土的气息,他都非常的熟识,——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从来不曾离开过,每一样东西在他都有着亲切的情感,随时能引起他的注意。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的嫂子的叫声了: “华生!……回来吃饭呀!” 接着,他的大侄儿阿城,站在屋前空地上也喊了起来: “叔叔!……叔叔!饭冷了,你来不来呀!……不来吗?妈要打的呀!……” 华生笑了一笑,摇着手,从田塍里跑到屋前,热情地抱着阿城走了进去。 “睡得那么迟,起得那么早,一定饿了。”葛生嫂跟在后面喃喃地说。 华生没有回答,只是摸着阿城的丰肥的两颊。 的确的,他现在真的饿了。一进门就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也不和葛生哥打招呼。 葛生哥早已把昨晚上的一场争吵忘记了。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埋怨似的说了起来: “这么早就空肚出门了。……也该吃一杯热开水……受了寒气,不是好玩的……田里的水满满的,我昨天早晨看过一遍了,忘记告诉你……你看了还不是一样的……再过两天不落雨,再去车水不迟……” 华生听着,不觉好笑起来。他哪里是在看田里的水呢?他虽然走过那边自己种的田,天晓得,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呢。 但华生不愿意告诉他哥哥这个,他故意埋怨似的说: “少做一点事,就得听你埋怨,多做一点事,你也要怪我!” “身体更要紧呀……”葛生哥忧郁地回答说。 华生沉默了。他的眼眶里贮满了眼泪。 他哥哥对他向来就像母亲那样的慈爱,不常责备他的。昨天晚上要不是他自己太暴躁了一点,他哥哥决不会生气。他哥哥老是爱护着他们一家人的,但对于他自己,却从来不曾注意到,他已经上了年纪,驼着背,弓着腰,耳朵和眼睛都迟钝了,还害着咳呛的老病,又消瘦又憔悴,却什么事情都抢着自己做,不辞劳苦,没有一句怨言,也舍不得吃一点好的东西补养补养。而对于兄弟子女和妻子,却总是随时劝他们保养身体,事情忙了宁可让给他去做。 昨晚上的事情,华生现在想起来,觉得多么的懊恼。他实在不该那样的粗暴的。阿哥已经忘记了,完全和平日一样的爱护他。但他却不能忘记,却更觉得惭愧。 他不安地赶忙吃完饭,羞见他阿哥的脸似的,走开去逗着小侄女玩着。 葛生哥一面夹着菜给孩子们,一面自言自语的说: “今天反而热了,怕会下雨哩……但愿多落几次雨……华生,”他转过头来问:“你看今天会落雨吗?” “好天气,没有一点风……”华生回答说。 葛生哥微微笑了一笑: “你没留心。刚才地面有一种暖气,就要起风了……这应该是东南风。白露以后起东南风是会落雨的……” “等一会儿看吧,”华生不相信地说。 葛生哥又笑了一笑,缓慢地吃着饭。 “轧米船已经来了,停在桥边,快点吃好饭,抬谷子出去吧。”葛生嫂催着说。“米已经完了,真要下起雨来,候不到轧米船呢!” “让我挑出去!”华生说着从门后拿了一根扁担。 “慢些吧,等我吃完饭,抬了去。” “能有多少重,要两个人抬!” 华生说着,从床边拖出了两袋谷子。 “这一担有一百念斤呢。” “管它一百念,两百四!……你拿两只箩来盛糠灰吧。” 华生挑着走了。 “不要乱撞呢,宁可多歇几歇……” “哼!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华生喃喃地自语说。 这一担谷子在他毫不吃力。叽咕叽咕,扁担两头响着,柔软地轻松地荡着。他转了几个弯,沿着河岸往南走去。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 “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 “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 “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果然是东南风。轧米船里的黑烟和细糠时时给卷到岸上来,迷住了他们的眼,蒙上了他们一身的灰,最后竟吹到坐北朝南的头一家店铺门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兼做南货生意的。店铺的左边是店堂,摆着红木的椅桌,很阔气;右边是柜台和货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带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还开着这家丰泰米店。因为有钱,也就有势,一般农民们都很怕他,而他也便依势凌人,成为傅家桥的特殊人物。这时,他正在店堂里坐着。他的肥胖的身体打着赤膊,挥着扇子,还流着汗。 他在店堂里望着前面埠头边的轧米船和那些谷子,心里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风势越来越大了,忽然间一阵旋风似的把轧米船上的烟灰和细糠卷进了店堂,撒了他一身。 他突然生气了。用团扇遮着面孔,一直迎风奔到了桥上,大声骂了起来: “你妈的!早不轧,迟不轧,偏偏要拣着这时候来轧!……” 这时船上正在轧华生的米。华生支着扁担,站在埠头边望着。 他惊诧地转过脸来,望着阿如老板,还不晓得他在骂谁。他看见岸上的人全转过了头,对阿如老板望着。 阿如老板张着两手,开着阔口,连牙齿都露出来了。他对着华生恶狠狠地瞪着眼,叫着说: “你这小鬼!你的埠头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了?……不许你轧米……” 华生清楚了,这是在骂他,立刻气得一脸通红。他沉默地瞪着眼望着他,一面提着扁担走了上来。 阿如老板立刻从桥上退下了,回到店堂里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气汹汹的走了出来。 “你这猪猡!……你骂的谁?……” 华生离开阿如老板几尺远,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脚,握紧了竹杠,回答说: “骂的你!你这小鬼!” “什么!这埠头是你私造的吗?……” “桥西人家的!你没有份!” “谁说的?……不是傅家桥的埠头吗?” 阿如老板理屈了。他一时回答不上话来,心里更加气忿,就举起竹杠对着华生的头顶劈了下去: “你妈的!……” 华生偏过身,用扁担用力一击,那条竹杠便哗浪浪地被击落在地上。 华生火气上来了,接着冲了过去。 阿如老板跑进店堂,从那里摔出一个大秤锤来。 华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便拾起那秤锤往店堂里摔了进去。 格勒格勒,里面一阵乱响,货橱被击倒了,接着一阵哗浪浪的瓶子和玻璃声。 华生提着扁担,一直冲进店堂。阿如老板不见了。外面的人也己拥了进来,拖住了华生的两臂。 “出去!华生!要引他出去,不要被引到店堂来!——这是规矩!”阿波哥叫着说。 “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死那猪猡再说!”华生气得青了脸,挣扎着还想冲到里面去。 但几分钟后,他终于给大家拥到外面来了。 这时轧米船停止了工作。远远近近的人家都跑了过来,站满了桥上,街道和埠头。 “啊唷天呀!……”阿英聋子摸摸自己的胸膛,“吓煞我了,吓煞我了!……好大的秤锤!……这打在脑壳上还了得……真险呀,真险!……” “什么话!这埠头是大家的!我们用不得!”阿波哥愤怒地说。“大家听见吗,有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四围的人答应着。 “该打!该打!欠打得凶!太便宜了他!……” 有些人喃喃地说着。 葛生哥在大风中跑来了,一面咳呛着。 “咳,咳,华生!你怎么呀?……” “怪他不得!谁也忍不住的,弥陀佛!”有人对他说。 “顶多争两句吧,相打做什么呢?……” “那除非是你,弥陀佛!……” “碰着你就好了,一句也不会争的,……” “可是弥陀佛只有一个呀!……” 大家回答着。 “幸亏是华生呀,我的天呵!”阿英聋子叫着说。“要是你,弥陀佛,哈哈,早就上西天了!——那么大的秤锤——嘭!……” “到底是弥陀佛的兄弟,要是别人,早就把他店堂打得粉碎了……”又有人这样说着。 葛生哥忧郁地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这样的事情,还要火上加油!——华生,”他转过去对华生说,“你回去吧。” 华生还气得呼呼地喘着,站着不肯动。他紧握着扁担,仿佛在等待阿如老板出来似的。 但阿如老板早从后门溜走了,有人见到。丰泰米店里冷清清的,只剩着一个学徒在那里张皇地探着头,又立刻缩了进去。 这时桥东的保卫队来了:是三个武装的兵士。他们刚从睡梦中给闹了醒来,便得到了乡长的命令。 “华生,到乡公所去,乡长要问你呀!……” 他们一面扣着皮带和衣襟,一面揉着眼,懒洋洋的一脸青白色,烟瘾上来了,振作不起精神。 华生刚刚平静了一点,正想回去,现在又给激起了愤怒。他倒竖着眼睛和眉毛,叫着说: “什么东西!去就去!看他把我吞吃了!” “唔,乡长出场了!”阿波哥习惯地摸着胡髭,“还派武装的保卫队……哈,哈,真要把穷人吞吃了的样子!——我们一道去!” 大家又喧闹起来。拥过了桥: “一道去!……一道去!……” 桥西的男子全走了,只留下一些女人。阿英聋子在那边惊惶地叫着说: “啊唷唷妈呀,不得了了……华生给保卫队捉去了……” 葛生嫂抱着最小的孩子,慌慌忙忙的从小路上迎了过来。 “华生!华生!”她叫着想拥进人群去,但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把路分开来。 “不碍事,我一道去,”葛生哥听见她的声音,挤了出来。“你叫阿英把米抬回去吧……” “你怎么呀……你怎么让华生给保卫队提去呀!……你这没用的人!” “怕什么,到乡公所去的……” 葛生哥这样回答着,跟着大家走了。 但他心里却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慌。他知道乡长一出场,这祸事就不小了。 乡长傅青山是借过阿如老板许多钱的。 但华生却并不这样想。他生来胆子大,也向来看不起傅青山的鬼头鬼脑。一句话不合,他还准备痛打他一顿的。这三个拿手枪的保卫队是烟鬼,当不住他一根指头。 他们走完街道,往北转了两个弯,乡公所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所高大的楼房,是用傅家桥人的公款兴筑的,现在也就成了乡长傅青山的私人住宅。门前竖着“党国旗”,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滨海县第二区第三乡乡公所。” 兵士到得门口,把门守住了,只许华生和葛生哥进去。 过了院子,走进大厅,领路的一个兵士叫他们站住了: “在这里等。”他说着独自往里走了进去。 华生轻蔑地望了一望厅堂的华丽的陈设,拣着中间一把靠背椅子坐下了。 葛生哥不安地皱着眉头,不时咳呛着,踱着。 厅的正中央挂的一幅很大的孙中山的遗像。两边交叉着“党国旗”。下面一横幅大字的遗嘱。伟人的相片和字画挂满了墙壁。一些红木的椅子和茶几。正中的桌上陈列着好几只古玩似的磁器。 兵士进去了许久,不见里面的动静。华生不耐烦起来了。他拍着桌子,大声叫着说: “肚子饿了!快来说话!” “你不要心急呀……”葛生哥惊惶地说,“他总要吃足了烟……” “哼……看我给他一顿点心!”华生气冲冲地说。 “哈,哈,哈……” 里面一阵笑声,乡长傅青山出来了。 他瘦削苍白,戴着黑眼镜,八字胡须,穿着白纺绸长衫,黑纱马褂,白底布鞋,软弱地支着一根黑漆的手杖,一手挥着折扇,笑嘻嘻地缓慢地摆了出来。 “喔,难得,难得,弥陀佛,你真是好人!不要说傅家桥找不到第二个,走遍天下怕也难得的……请坐,请坐,怎么站着呀?都是自己人……” 葛生哥张惶地不晓得怎样才好,只是呆呆地站着垂着手,喃喃地说: “承乡长……” “喔,这位是谁呀?”傅青山转过头去,从眼镜边外望了一望不动地坐着的华生。“就是令弟华生吗?生得好一副相貌,少年英俊……” “不错!我就是华生!” 华生轻蔑地望着他,把左腿又到右膝上。 “有人到我这里来诉苦,说是你,弥陀佛,”他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哥,“说是令弟打毁了丰泰米店,这是真的吗?……” “打死了他,又怎样?”华生说着,把两脚一蹬,霍地站了起来,愤怒地望着他。 “华生!这算什么呀!”葛生哥着了慌。 “打就打!我怕谁!”华生大声回答着。 “乡长……” “哈,哈,哈,没有什么,小事,弥陀佛,你兄弟年轻,阿如老板本不好,埠头是大家的……你兄弟气还没消,我们以后再说吧,自己人,我会给你们讲和的……” “谁给他讲和!” “平一平气吧,年青人……弥陀佛,你真是好人,带着你兄弟回去吧,你晚上再来。”他低声加上这一句。 “全靠乡长帮忙……”葛生哥感激地说。 “看你怎么讲来!我怕谁?” 华生说着往外走了。 “哈哈哈,慢走慢走,弥陀佛,自己人,有话好说的……” 傅青山支着手杖,望着他们出去了,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说: “好凶……那样子!” 接着他提高喉咙,命令着门口的兵士说: “把大门关上!” [book_title]四 雨点跟着风来了。最先是零乱的,稀疏的,悄声的洒着,仿佛侦察着什么似的,接着便急骤地,密集地,怒号地袭击着田野、树木、河流、道路与房屋,到处激起了奔腾的浓厚的烟幕,遮住了眼前的景物。天空压迫地低垂了下来。地面发散着郁闷的窒息的热气。傅家桥起了一阵惊惶的匆忙的纷乱以后,不久便转入了安静,仿佛到了夜晚似的,屋外的工作全停止了。 葛生哥从乡公所出来后,只是低着头走着,什么也没有注意。那些喧嚷的人群是怎样散去的,他的阿弟华生在什么时候和他分了路,到哪里去了,他都不知道。他甚至连那大滴的雨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步本来是慢的,现在更加慢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懊恼和忧愁。年纪过了半百了,苦味的生活原也尝够了的,看惯了的,但这次事情却使他异常的恐慌,感觉到未来的祸事不可估量。倘使是他自己闯下的祸,那是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最能忍耐,怎样也可以屈服。但是华生可就不同了,他是有着一个怎样执拗怎样倔强的性格。他什么事情都不能忍耐,不肯屈服。他太直爽,太坦白,太粗暴,太会生气,而他又年纪轻,没有经验,不晓得利害。他现在竟和阿如老板结下了怨,还冲犯了乡长傅青山。那是多么厉害的对手!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一个有钱,一个有势;一个是凶横的恶鬼,一个是狡诈的狐狸。这两个人,这个靠那个,那个靠这个,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现在华生和他们一道结下了仇恨,他们愈加要合得紧紧的来对付华生,那是必然的。而华生,又怎样能对抗他们呢。……” 葛生哥这样想着,不由得暗地里发抖起来了,他是最怕多事的人,现在这天大的祸事竟横在他眼前,将要落到华生头上了!……不,这简直是落在他头上,落在他一家人的头上!他和华生是亲兄弟,而华生还没有结婚,没有和他分家。谁是华生的家长呢?葛生哥!无论谁说起来,都得怪他葛生哥一个人。不,即使他是一个有名的好人,人人称他为“弥陀佛”,谁也不会因华生闯了祸来怪他,责备他,做出于他不利的事情,但华生的不利也就是他的不利,也就是他一家的不利。他和华生是手足,是左右两只手臂,无论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都是不能分离的,都是互相倚靠着的。况且他现在已经老了,精力已经衰退得利害,华生还能再受到打击吗?他只有华生这一个兄弟。从华生七八岁没了爹娘,他爱护着他一直到现在,虽然费了多少的苦心苦力,他可从来不曾起过一点怨恨。他是多么的欢喜他,多么的爱怜他。他简直为了华生,是什么都愿意牺牲的,甚至连自己的生命。华生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淘气的孩子,现在也还没有十分变。他虽然对他不大满意,他可不愿意怎样的埋怨他,要劝他也是很委婉的绕着圈子说话,怕伤了他这个可怜的七八岁就没了父母的兄弟的心。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但他对于华生却抱着很大的希望,很大的信仰。他希望他什么呢?信仰他什么呢?甚至连他自己也很模糊。但总之,他希望华生有一个比他更好的将来,也相信他一定会做到这步田地。然而现在,不幸的预兆却来到了…… “又是这个样子!”葛生嫂忽然在他面前叫了起来,睁着惊异的眼睛盯着他,又生气又怜悯似的。 葛生哥清醒过来了:原来他已经到了家里。 “你看呀!你这个不中用的人!”葛生嫂继续地焦急的叫着。“衣服全打湿了,衣服!落水狗似的!这么大的雨,不晓得在哪里躲一躲吗?不晓得借一顶伞吗?什么了不得的事呀,又苦恼得糊涂了!哼!你简直……” “什么了不得,你看吧……”葛生哥喃喃地回答说。 “又是天大的事来了呀,又是!就不要做人了吗?你看你淋得什么样!再淋出病来吗?”葛生嫂一面说着,一面开开了旧衣橱,取出一套破旧的蓝布衣服来。“要是一连落上几天雨,我看你换什么衣服,穿来穿去只有这两套!两三年来也不做一件新的……还不赶快脱下来,一定要受进湿气吗?生了病,怎么办呀?哪里有钱吃药……” 她这样说着就走近葛生哥身边,给解起钮扣来。葛生哥仿佛小孩似的由她摆布,一面也下意识地动着手臂,换上了干衣服。他到现在也还没有仔细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湿得什么样子和葛生嫂的一大串埋怨话。他的思想全被那苦恼占据了。 他在想怎样才能使这件事情平安的了结。阿如老板在村子里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对阿如老板可是相当的好的,如同他对待所有的傅家桥的人一样。他并不向任何人讨好,同任何人献殷勤,也不得罪任何人。谁要是用着他,托他做事情,要他跑腿,要他买东西,要他送信,要他打杂,他总是不会推却的,即使病了,也只要有几分气力可用。他对阿如老板,一向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帮忙,只要阿如老板托了他。昨天下午,他还给阿如老板到城里去来,背着一袋,提着一篮。 他们中间,他想,情面总是有的。华生的事情,不管谁错谁不错,看他的情面,说不定阿如老板是可以和平了结的。阿如老板需要他帮忙的事情正多着…… “又是半天没有话说,”葛生嫂抱着一个最小的孩子说了。“皱着眉头,烦恼着什么呀?” “我在想怎样了结那……” “要乡长傅青山立一个石碑,说那个埠头是傅家桥人都有份的!要阿如老板消我们的气!”葛生嫂立刻气冲冲的说,她的眼光发火了。 葛生哥摇了一摇头: “你女人家懂得什么,这是小孩子的话……” “什么!看你这个男人!……” “华生打坏了人家的店铺,你知道吗?” “没打得够!”葛生嫂咬着牙齿说。 “这就不该了。” “谁叫他丢出秤锤来呀!好野蛮,打在华生的头上还活得成吗?” “华生先打了他。” “谁先动手?谁先动手呀?华生站在埠头上好好的,又没理他,他要跑出来骂他,要拿棍子来打他!风吹了糠灰进他的店堂,和华生有什么相干!他为什么不把店堂的门关起来?为什么不把这爿店开到别处去?轧米船停在那里,我们就不能轧米吗?我们不要吃饭吗?埠头是他的吗?是他造的吗?他是什么东西呀!哼!……”葛生嫂一连说了下去,仿佛瀑布似的。 “算了,算了,你又没在那里……” “许多人在那里!谁都看见的!你聋了耳朵,没听见大家怎么说吗?” “你老是这样,对我这样狠做什么……我又没偏袒谁……” “羞呀,像你这样的男人!还说我女人家没见识!谁吃的米?谁家的谷子?华生是谁的亲兄弟?你还说没偏袒谁!一家人,拳头朝外,手腕朝里,忘记了这句俗话吗?你现在倒转了来说华生不对,不就是偏袒着人家吗?……” “两边都有错,两边都有对,就好了。” “华生错在哪里,阿如老板对在哪里呀?你说!你忘记了华生是谁了!倘若真是亲兄弟,就是错了也该说对的!你不能叫华生吃亏!……” “我自然不会叫华生吃亏……我无非想两边都劝解劝解,和平了结。” “亏你这个不中用的男人,说什么和平了结,人家一秤锤打死了华生,你也和平了结吗?……” “算了,你不会知道我的苦处的,唉!……” “你的苦处,你的苦处!再老实下去,我们都没饭吃了!”葛生嫂说着气忿地走进了厨房。 “唉,天下的事真没办法,连自己一家人也摆不平直……” 葛生哥叹着气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心中愈加苦恼了起来。他很清楚,倘若他和华生一样的脾气,那他早和自己的妻子和华生闹得六神不安了。他能退步,他能忍耐,所以他这一家才能安静地过着日子。傅家桥人叫他做“弥陀佛”,粗看起来仿佛在称赞他和气老实,骨子里却是在讥笑他没一点用处,连三岁的小孩子也看他不起。然而他并不生气,他觉得他自己这样做人是很好的。做人,做人,在他看起来是应该吃亏的,而他不过是吃一点小亏,欺侮他的人,怨恨他的人可没有。他相信这是命运,池生下来就有着一个这样的性格。他的命运里早已注定了叫他做这样的一个人。华生为什么有着一个和他这样相反的性格呢?这也是命运,命运里注定他是不吃小亏,该吃大亏的人,今天的事就很清楚。倘若他不和阿如老板争骂,就不会相打,就不会闯下祸事来。埠头,埠头,管它是谁的,反正不在他自己的门口,以后不去用也可以的。和阿如老板争执什么呢? “唉,真是没办法……”他叹着气,失望地说。 “你老是这样,”葛生嫂从厨房走出来,把酒菜摆在桌上,瞪了他一眼,“一点点小事就摇头叹气的!” 一点点小事,你就偏不肯和平了结…… “气受不了。” “什么受不了,事情既不大,委屈也不大的。” “日子久着呀!”葛生嫂又气忿起来,叫着说了。“我们能够不到那个埠头去吗?不到桥西去吗?不在他的店门口走过吗?这次被他欺了,以后样样都得被他欺!那埠头是公的,我们傅家桥人全有份!” “还不是,大家都有份的!你又不能搬到家里来,和他争什么呢?” “有份就要争!不能让他私占!” “争下去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好处也要争的,谁像你这样不中用。” “唉,你和华生一样说不明白……” “你和华生一样,就不会被人欺了,我们这一家!” “算了,算了,你们哪里明白。唉,我不过看得远一点,也全是为的华生呵……” 葛生哥说着叹着气,咳呛起来了。他心里是那样的苦痛,仿佛钩子扎着了他的心似的。他一片苦心,没有谁了解他:连他自己的妻子也这样。 “是命运呵,是命运注定了,没办法的……”他翕动着嘴唇,暗暗自语着,但没有清晰地发出声音。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他知道是没用的。他只是接连咳呛着,低着头弓着背,半天咳不出一口痰来,用手们着自己的心口。 葛生嫂看见他这样子,立刻皱起了眉头,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她的口气转轨了: “有痰就好了,老是咳不出一口痰来……随你去办吧,急什么呢?我是气不过,才这样说说的,本来是个女人家哪!……你常常劝我们要度量宽些,你做什么要着急呢?……酒冷了,你还是喝两杯酒吧,解解闷也好……做人总要快乐一点才是……” 好说着给满满的斟了一杯,但同时又痛苦地皱上了眉头。她知道这酒是有害处的,尤其是对于咳嗽的人,然而葛生哥却只有这酒才能消遣他心中的苦闷。 葛生哥一提起酒,果然又渐渐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他并不会喝酒,以前年青的时候,他可以喝两斤,带着微醺的酒意,两斤半加足了,三斤便要大醉。现在上了年纪,酒量衰退了,最多也喝不上两斤,一斤是最好的。但为了咳嗽病,不能多喝,又为了酒价贵,也只得少喝了。因此他决定了每餐喝二两到四两。平常总是每餐二两,早晨是不喝的,遇到意外的兴奋,这才加到了四两。他平生除了酒,没有什么嗜好。烟草闻了要咳嗽,麻将牌九是根本不懂的。只有酒,少不得,仿佛他的生命似的。好像是因为不敢多喝,不能多喝的缘故,和他的生成了一个不会性急的性格,近来愈加喝得慢了。他总是缓慢地一点一点的啜着,仿佛两唇才浸到酒里,酒杯就放下了,然后啧啧地用舌头在两唇上舐着,爱惜地细尝那余味。这应该是不会使他的神经兴奋或者麻痹的,然而不知怎的,他这时却把什么事情都忘记了,愉快得像是在清澈的微波上荡漾着的小舟。他一天到晚,不是为自己忙碌着,就是为人家忙碌着,没有一点休息,只有酒一到手,便忘记了时间,成了他的无限止的休息。 他现在又是这样。外面的风声已经平静下来,雨小了,他没有注意到,这本来是他平常最关心的。每餐吃饭,华生总是坐在他对面,现在华生没有回来,他也没有问,没有想到。孩子们在争着抢菜吃,一个闹着,一个哭着,他仿佛没有看见,没有听到。他低着头,眼光注视着杯中的酒,眼珠上蒙着一层朦胧的薄膜,像在沉思似的,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想。除了他的嘴唇和舌头对于酒的感觉以外,一切都愉快地休息了。大家都已经吃好了饭,他的大儿子跑到邻居家去玩耍了,两个小的孩子午睡了,葛生嫂冒着雨到河边去洗衣服了,他的酒还只喝完一半。平常葛生嫂总要催他好几次,今天却只是由他缓慢地喝着。她知道他心里忧闷,谁也不能安慰他的,除了酒。 但是他今天愈加喝得慢了,也似乎有意的想混过这半天苦恼的时光。一直延长了两个钟头,他才站起来在房中踱着,这时他还保留着喝酒时候的神气,平常的景物都不能使他注意。半小时后,他于是像从梦中醒来似的重又自动地记起了一切,忧愁痛苦也就接着来了。 他记起了今天晚上必须到乡长傅青山那里去。那是傅青山对他当面叮嘱的,低声地不让华生知道。为什么要避开华生呢?这个很清楚。当时华生正发着气。这事情,如果看得小一点,别的人也就可以出来和解,例如阿浩叔,既是长辈,又是保长,而且傅家桥有什么事情也多是他出来说话的。乡长出场了,自然当做了大事。这是可忧的。但是葛生哥却还不觉得完全绝望。一则他过去对傅青山并不错,二则刚才要他晚上单独去似乎正是要他做一个缓冲人,使这事情有转圜的徐地。傅青山是个很利害很能干的人,从这里可以窥见他的几分意思,是值得感激的。 今天晚上!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晚上!这是决定华生和他的一生命运的晚上!他将怎样去见乡长傅青山呢?他决计不让华生知道也不让老婆知道,而且要在天黑了以后去,绝对瞒过他们。这事情,不管怎样,他是决计受一点委屈的。他准备着听乡长的埋怨,对阿如老板去道歉,他不愿意华生和人家结下深怨,影响到华生的未来。他自己原是最肯吃亏的人,有名的“弥陀佛”,老面皮的,不算什么丢脸。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仿佛在暗地里祈祷似的。 他时时不安地往门外望着,看华生有没有回来,雨有没有停止,天有没有黑下来,他希望华生暂时不要回来,免得知道他往那里去,希望雨不要停止,出门的时候可以撑起一把伞,不给别的人看见,他希望天早点黑了下来,在华生没有回来之前和雨还没有停止的时候。 “你放心好了,老是在门口望着做什么,华生总是给他的朋友拉去劝解了。”葛生嫂这样劝慰着他,以为他在记挂着华生。 葛生哥笑了一笑,没做声。 但等到天色渐渐黑上来,他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说了: “我得去找华生回来……我不放心呢。” “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我要劝劝他……” “你劝他有什么用处呀!他对朋友的话要听得多了!” “不,也总要早点回来的,落雨天……” 最后等到天色全黑,他终于撑着一顶纸伞走了,偷偷地,比什么时候都走得快。这条路太熟了,几乎每一块石板的高低凹凸,他的脚底都能辨别。 傅家桥仿佛睡熟了。一路上除了淅沥的雨声,听不见什么。路上没有其他的人,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葛生哥走着,心里不觉轻松起来。空气特别的新鲜凉爽,他知道真正的秋天的气候要从此开始了。这是可喜的,夏天已经过去。一年四季,种田的人最怕夏天,因为那时天气最热,也最忙碌,而且都是露天的工作。秋天一到,工作便轻松,只要常常下点雨,便可以缩着手等待晚稻收割。种田的人靠的谁呢?靠的天…… 一所高大的楼房,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两脚立刻无意识地停了下来。这就是乡公所了,他一面蓬蓬地敲着大门,一面心跳起来。再过一会儿,他将站在乡长的面前,听他的裁判了。 大门内起了一阵凶恶的狗吠声。有人走近门边叱咤着说: “什么人?” “是我呢,李家大哥,”葛生哥低声和气的回答,他已经听出了问话的是保卫队李阿福。 但是李阿福仿佛听不出他的口音似的,故意恫吓地扳动着来福枪的枪栓,大声骂着说: “你是谁呀?你妈的!狗也有一个名字!” 葛生哥给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是傅家桥有名的好人,没有谁对他这样骂过,现在竟在这里受了侮辱。他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李家大哥,是我——我傅葛生呀。”过了一会儿,他只得又提高着喉咙说。 里面的人立刻笑了: “哈哈,我道是哪个狗养的,原来是弥陀佛!……进来吧。” 李阿福说着扳下门闩,只留了刚刚一个人可以拥进的门缝,用手电照了一照葛生哥的面孔,待葛生哥才踏进门限,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慌忙地,像防谁在葛生哥后面冲了进来似的。随后他又用手电照着路,把葛生哥引到了厅堂。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让我去报告一声。”李阿福说着往里走了进去,把葛生哥丢在漆黑的厅堂里。傅青山养着的大花狗,这时早已停止了吠叫,它似乎认识葛生哥,走近他身边摇尾巴嗅着。 过了一会儿,李阿福出来了,他笑着说: “弥陀佛,乡长叫你里面坐,哈哈,你做了上客了呀……” 葛生哥不安地疑惑着,跟着李阿福朝里走了进去。大厅后面是一个院子。两旁是两间厢房,正屋里明晃晃的燃着一盏汽油灯,许多人围着两张桌子在劈扣地打麻将。 乡长傅青山戴着黑色眼镜,坐在东边的桌子上首,斜对着门口,脸色被汽油灯的光照得格外的苍白。葛生哥一进门,就首先看见了他,在门边站住了,小心地说着。 “乡长,我来了。” 但是傅青山没有回答,也没抬起头望他。 “碰!”坐在他上手的人忽然叫了起来。 葛生哥仔细一望,却是阿如老板,胖胖的,正坐在汽油灯下,出着一脸的油汗,使劲地睁大着眼睛望着桌面,非常焦急的模样。他的大肚子紧贴着桌于边,恨不得把桌子推翻了似的。背着门边坐着的是孟生校长兼乡公所的书记,瘦瘦的高个子。另一个坐在博青山下手的,是葛生哥那一带的第四保保长傅中密,也就是傅家桥济生堂药店的老板,是个黄面孔、中等身材的人。 “啊呀!这事情怎么办呀!”傅青山忽然叫着说,摸着一张牌,狡猾地望望桌上,望望其他三个人的面色,“要我放炮了,阿如老板,哈哈哈……就用这张牌来消你的气吧——发财!”他说着轻轻把牌送到了阿如老板的面前。 “碰!”阿如老板果然急促地大声叫了起来。 “呵呵,不得了呀!你乡长拿这张牌来消他的气,别人怎么办呀?”孟生校长耸了一耸肩。“发财全在他那里了!” “还要开个花!”阿如老板说着,把刚模来的牌劈的往桌上一拍,顺手推翻了竖在面前的一排。 “完了!完了!”中密保长推开了自己面前的牌,“这个消气可消的大了,三翻满贯!” “哈哈哈,我是庄家,最吃亏!”傅青山笑着说。 “消我的气!那还差得远呀!”阿如老板沉着面孔说。 “我非一刀杀死那狗东西不可!……” “呵,那大可不必!那种人不值得……”傅青山回答说。 “你们也得主张公道!” “那自然,那自然,我们都说你没有错的。来吧,来吧,再来一个满贯……什么事都有我在这里……现在要给你一张‘中风’了……” “哈哈哈……”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有人甚至侧过面孔望了一望门边,明明是看见葛生哥的,却依然装着没看见。 葛生哥站在那边,简直和站在荆棘丛中一样,受尽了各方面的刺痛,依然不能动弹丝毫。他知道他们那种态度、那种语言和那种笑声都是故意对他而发的。但是他不能说半句话,也不敢和谁打招呼,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又苦恼又可怜。他的心中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他摸不着一点头绪,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用意。 麻将一副又一副,第四圈完了,傅青山才站起身来,望见了门边的葛生哥。 “啊,弥陀佛在这里!” “是的,乡长……”葛生哥向里走了几步。 “几时进来的,怎么没看见呀?” “有一会了……” “哈哈哈,真糊涂,打起牌来,请坐请坐。阿如老板,”他转过脸去对着阿如老板说,“弥陀佛来了,大家谈谈吧。” “我要你把他兄弟捉了来,”阿如老板气冲冲的说。“我不能放过他,我要他的命!” “阿如老板,弥陀佛来了,再好没有了,别生气了吧。”孟生校长也站了起来。 “看我葛生面上吧……”葛生哥嗫嚅地说。 “你那华生不是东西!哼!他想谋财害命了,我决不放过他!连你一道,你是他的阿哥!” “那孩子的确不成材,”孟生校长附和道,“但弥陀佛可是好人,你不能怪他。” “谁都知道他是坏人,我是这保保长,很清楚的。”中密保长说。 “我好好对他说,他竟用扁担来打我,一直冲进店堂,打毁了我的东西!你们有人那时是亲眼目见的,是不是这样?” “一点不错,我可以做证人,但是,阿如老板,我劝你看弥陀佛面上,高抬贵手吧,那种人是不值得理的呀,是不是呢?” “咳,这就是没受教育的缘故了,”孟生校长摇着头说,“只读两三年书呢。” “这种人,多打几顿就好了!”乡公所的事务员黑麻子温觉元在一旁说。 “我说,弥陀佛,你听我说,”傅青山点着一支香烟,重又坐了下来。“这事情,不能不归罪到你了。你懂得吗?你是他阿哥,你没教得好!要不是我肚量宽,要不是看你弥陀佛面上,我今天下午就把他捆起来了,你懂得吗?”傅青山越说越严厉激昂起来。 葛生哥愈加恐慌了,不知怎样才好,只是连声的回答说: “是,是,乡长……” “这样的人,在我们傅家桥是个害虫俄们应该把他撵出去!像他这么轻的年纪就这样凶横,年纪大了还了得!他不好好做工,不好好跟年纪大的人学好,凭着什么东冲西撞得罪人家呀?一年两年后,傅家桥的人全给他得罪追了,他到哪里去做人?除非去做强盗和叫化子!他从小就是你养大的,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得怪你!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但你也太糊涂了!这样的兄弟,岂止丢你的脸,也丢你祖宗的脸,也丢傅家桥人的脸!我现在看你面上放过了他,你以后必须好好的教训他,再有什么事情,就要和你算账了!……阿如老板,”他转过脸去,说,“你也依从我把事情放松些吧。为了要消你的气,我已经放了‘发财’给你满贯,我们输了许多钱,等一会还要请你吃饭呢。依我的话,大家体谅我一番好意,明天弥陀佛到你店堂里去插上三炷香,一副蜡烛,一副点心,安安财神菩萨,在店门口放二十个大爆竹,四千鞭炮道歉了事!打毁了什么,自己认个晦气吧,弥陀佛很穷,是赔不起的……” “谢谢乡长,我照办……”葛生哥首先答应了下来。 “咳,我真晦气,得自己赔偿自己了,”阿如老板假意诉苦说。 “那不用愁,乡长又会放你一张‘白板’的!”中密保长笑着说。 大家全笑了。只有葛生哥呆着。 “我的话是大家都听见的,弥陀佛,你知道吗?好好的去管束你的兄弟呀!……孟生,你打完了牌,把我的话记在簿子上吧,还要写明保长傅中密,和你们几个人都在场公断的。” 葛生哥又像苦恼又像高兴,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低头走了。 乡长傅青山站起来望了一会儿,疲乏地躺到后面的卧榻上,朝着一副精致的烟具望着,说: “阿如老板,抽几口烟再打下四圈……来人呀!给装起烟来!” [book_title]五 次日清晨雨停了。河水已经涨了许多,它卷着浮萍在激急地流着。西北角的海口开了闸门了。虽然只有那么久的雨而且已经停息,山上的和田里的水,仍在不息地涌向这条小小的河道。田野里白亮亮的一片汪洋,青嫩的晚稻,仿佛湖中的茭儿菜似的没了茎,只留着很短的上梢在水面。沿河的田沟,在淙淙泊泊的响着。种田的人又有几天可以休息了,喜悦充满了他们的心。 华生自从昨天由乡公所出来后便被阿波哥拉了去,一夜没有回家。阿波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知道傅青山的阴谋毒计很多,不放心华生在家过夜。他要先看看外面的风势,硬把华生留下了。他邀了两个年青人川长和明生,就是头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反对的,随后又邀了隔壁的秋琴来。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读过五六年书,不但在傅家桥的女人中间最开通,就是男人中间也很少有她那样好的文墨。她比什么人都能谈话,常常看报,知道一些国家大事,她有着一副很大方的相貌,宽阔的额角和宽阔的下巴,大的眼睛,高的鼻子。她的身材也高大丰肥。她的父母已经死了,没有兄弟妹妹。现在只留着一个七十几岁但还很强健的祖母。她们俩是相依为命的,不忍分离,因此她还没有许配人,她父亲留下了几十亩田,现在就靠这维持日子。 他们最先谈到华生和阿如老板的争吵,都起了深深的愤怒,随后又谈到头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几个人争执的事来,随后又转到了亡国灭种的事。过去的,现在的,国家大事,家庭琐事,气候季节,无所不谈,一会儿哈哈笑了起来,一会儿激昂起来,这样的白天很快过去了,阿波哥就借着天黑下雨的理由,硬把华生留住了一夜。 但华生的气虽然消去了一大半,却一夜翻来覆去的没有睡得安稳。他想着这样,想着那样,尤其是一天不曾看见菊香了,她的影子时刻在他眼前晃动着。 天一亮,他就从床上翻了起来要回家。但阿波哥又硬要他吃了早饭,还到田头去看了一遍他所种的几亩田。指手画脚的说了许多话,华生终于只听了一半,就跑着走了。 他从桥西那边跑过来,走过丰泰米店的门口,狠狠地往店堂里望着,故意迟缓着脚步,向阿如老板示威似的。但阿如老板并没有在那里,他也一夜没有回来,这时正在傅青山家里呼呼睡着。店堂里只剩着一个学徒和工人。他们一看见华生,就恐慌地避到店堂后去了。 “有一天,烧掉你这店堂!……”华生愤怒地暗暗的想,慢慢踏上了桥头的阶级。 桥下的水流得很急,泊泊地大声响着,这里那里转着漩涡,翻着水泡,隐约地可以看见桥边有许多尖头的凤尾鱼。它们只是很小的鱼儿,扁扁的瘦瘦的,不过二三寸长,精力是有限的,但它们却只是逆着那急湍的流水勇往地前进着,想钻过那桥洞。一浪打下去了,翻了几个身,又努力顶着流水前进着,毫不退缩,毫不休止,永远和那千百倍的力量搏斗着,失败了又前进。它们的精力全消耗在这里,它们的生命也消失在这里。桥上有好些人正伸着长的钓竿在引诱它们一条一条的扎了上来。 “这些蠢东西,明知道钻不过桥洞去,却偏要拼命的游着哪!——啧!又给我钓上一条了。”钓鱼的人在这样说着。 但华生却没注意到这些,他一路和大家打着招呼,慢慢地往街的东头走去了。 这街并不长,数起来不过四五十步。两边开着的店铺一共有十几家:有南货店,酱油店,布店,烟纸杂货店,药店,理发店,铜器店,鞋店,饼店……中间还夹杂着几家住家。 街的东头第三家是宝隆豆腐店,坐南朝北,两间门面,特别深宽,还留着过去开张时堂皇的痕迹。这时是早晨,买豆腐的人倒也不少。菊香拖着一根长辫子正在柜台边侧坐着,一面望着伙计和学徒做买卖,一面和店内外的人打着招呼,有时稍稍谈几句话。 华生远远地望见她,就突突地心跳起来,什么也忘记了,很快的走近了柜台边。 “菊香……”他温和地叫着。 菊香惊讶地转过身来,立刻浮上笑容,含情地望着他的眼睛。 “昨天的事情怎么样呀?真把人骇坏了……”她说着像有馀悸似的皱上了眉头。 “有什么可怕!十个傅阿如也不在我眼里!……你的爸爸呢?” “没有在家,”她回答说。“请里面坐吧。” 华生摇了一摇头,他觉得她父亲不在家,反而进去不便,宁可在外面站着,免得别人疑心。 “前天晚上呢?”他盯住了她的眼睛望着,微笑地。 菊香的两颊立刻通红了,她低下头,搓捻着白衣衫上的绿色钮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微微仰起头来说: “那还用问吗?……”随后她又加上一句,像是说的是她父亲,“喝得大醉了呢。” 华生会意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浑身的血液在强烈地激荡着。他看见菊香的眼光里含着无限的热情和羞怯。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在低声的对他密语。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要把手伸了过去,把她抱到柜台外来,狠狠地吻她。 但他忽然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来了人,立刻又惊醒过来说: “昨天的雨真大呵……” “一直到早晨才停呢……” “落得真好,田里的水全满了……” “你们又可以休息几天了。” “今年的雨水像是不会少的。” “是秋天了呀……”菊香说,紧蹙着眉头,显得很忧郁的样子。 华生的脸上掠过了一阵阴影,他的心感到了怅惘。 “嗯,是秋天了呵……”他喃喃地重复着。 “喂!菊香!……”街上忽然有人叫着走了过来。 华生转过身去,原来是阿英聋子。她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破鞋,叱嗒叱嗒的走得很快。她惊讶地走到华生身边,睁着一对挂着黄眼尿的风火眼,只是贴近着他望着,对着他的面孔和他的头发,仿佛要从他身上嗅出什么气味来似的。 华生不觉笑了起来,站着不做声,也故意学着她的表情,奇怪地望了望她的面孔、她的头发和她的衣衫。 阿英聋子睁着眼睛,一直从他的上身望到了两脚,随后惊讶地捻了捻他的粗大的手和强健的臂膀,拍拍他的背,大声的说了: “你真是个好汉呀!”她伸着一个拇指。“嘭……打得真妙!”她举起两手,仿佛捧着一个大秤锤似的,用力往街上一挥。 “哈哈哈……”店堂内的人全笑了。 她转过头去,对着店堂里的学徒和伙计瞪了一眼,然后又对着华生挺着肚子,再用两手大大的围了一围,表示出一个大胖子是阿如老板。 “碰到你没有一点用处!”她摇着手,随后伸着一枚食指对着地上指了一指,“老早钻到洞里去了!”她又用两手抱着头,望着华生做出害怕的神情,叱嗒叱嗒地踏着两脚往店堂内逃进去。 “哈哈哈……”店堂内的人又全笑了起来。 “神经病!一点也不错!”一个买豆腐的人说。 华生笑着往里一跳,立刻抱住了她的臂膀。她笑着叫了起来: “做什么呀?我又不是那胖子!……啊唷唷……” 华生指了一指她那双露着脚趾的又破又湿的鞋子。她会了意,瞪了华生一眼,也望望他的脚。 “我买不起鞋子呀!” 华生做着手势,叫她脱掉鞋子。 但是她摇了一摇头,又尖利地叫了起来: “你是男子呀,可以打赤脚!” “哈哈哈……五十八岁了,还要分男分女……” 华生笑着用指头指了她的挂黄眼屎的眼角,又指了指柜台内的菊香。 “她是二十岁姑娘呀,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叫你喜欢她呀!嘻嘻嘻……我老了,有什么要紧!这是风火眼,一年到头揩不干净的。” 但是她这样说着,已经拉起前襟,揩去了眼角上的眼屎,一面走近到菊香身边了。 菊香给她说得通红着脸,低着头,不做声。 “喂,菊香……做什么呀!给我写封回信呀!……”她看见菊香不理她,立刻明白了,扳起了她的头说,“生什么气呵,同你开玩笑的!你姓朱,他姓傅,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一,也不坏呀!嘻嘻嘻……” “该死的聋子!神经病……”菊香在她面前晃了一晃手。随即贴近她的耳朵,大声问着,“写什么话呀?你说来!” “谢谢你,谢谢你……”她贴着菊香的耳朵,大声回答着,仿佛菊香也是聋子一样。 她从怀里取出来一个折皱的红格的信封和信纸,另又一封来信,放在菊香的面前。 “你给她写吧,华生,我来给你磨墨,”菊香示意地说。 华生这时已跟着阿英聋子走进了店堂,明白菊香的意思,就在账桌前坐了下来,握着笔。菊香搬了一条凳子给阿英聋子,推着她,叫她在旁边坐着,自己就坐在华生的对面给磨起墨来。 “我来磨,我来磨……要你写吗?罪过罪过……”阿英聋子感激地说。 菊香没有把墨交给她,对她摇了一摇头。随后把桌上的来信打开,看了一会儿,交给了华生: “钱寄到了,怪不得今天这样喜欢。”接着她提高了喉咙,“二十元,对不对呀?” “对的,对的,二十元呀……我儿子寄来的……告诉他收到了。” “他问你身体好不好呢?” “好的,非常好,告诉他,我很好呀!听见吗?……嘻嘻嘻,真是个好儿子呀……” “他现在到了大连了,在一个洋行里做事呢!” “我的天呀!走得好远!两天好到了吗?……洋行里做事体,哈,洋行里一定是好生意呀!” “那自然,你要是给他读了书,一定做买办呢!” “那好极了,有买办好做,就好极了。” “嘻,聋子,只听见一半,想他的儿子做买办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呵……”菊香喃喃地说着。 “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只叫你收到了钱,写回信。” “过年回来吗?” “没有说。” “叫他下次写信,千万提明,……三年没回来了,三年了,好回来总要回来呀,你听见吗?” “要提上一笔,叫他下个月再寄钱给你吗?” “不必提了,他有钱就会寄来,他都晓得……告诉他,这三年来怎么连平信也没有,以后多来几封吧,两个月一封总是要来的呀!” “还有呢?” “说我很好,叫他冷热当心呀。” “这么大了,二十四岁了,还要她叮嘱……还有什么话吗?” “多得很,话多得很,……问他年内能不能回来。” “给你写上了。”华生搁着笔,仰起头来说。 “叫他多写几封信回来。” “又来了,这个神经病!——还有什么话吗?” “冷热要当心呀!” “哈哈,说来说去是这几句!” “还有,请你告诉他,我这三年来欠了很多的债;现在都还清了,一共是十二元呀……” “喂!你真的疯了吗,聋子?”华生突然把笔一拍,站了起来,愤怒地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着说。“三年不来信了,你就只欠十二元债吗?” “不错的!一共十二元!” “就不能告诉他,欠了一百二十元债吗?”菊香喊着说,“三年不寄一个钱来了呀!” “嘻嘻嘻,你真不是好人,骗他做什么呀?害他吓煞去!” “你这傻瓜!一个月五元,一年六十元,三年也要一百八十元呀!他不寄一个钱来,叫你吃点什么?吃屎吗?屎也要钱买的!”华生喊着说。 “你就多报一点虚账说欠了五十元债吧,叫他赶快寄来!”菊香扯扯她的耳朵。 “不对,不对,只欠十二元呀!” “你还要吃苦吗?一个儿子,三年不寄钱来,谁养你这五十八岁的老太婆呀?没有田,没有屋子!” “我自己会赚的,我会给人家做事情……” “我不管你!就给你写上欠了五十元债,这已经够少了,叫他赶快寄钱来!”华生大声说着,提起笔,预备写了下去。 但是她立刻板起面孔,按住了华生的手腕,焦急地叫着说: “我不要你写!天呀!我只有一个儿子!我骗他做什么呀!叫他急死吗?……” 她焦急得眼泪快落下来了,眼眶里亮晶晶地闪动着。 华生立刻心软了,点点头。 “不写了,就依你的话,欠了十二元债,现在还有八元,”菊香安慰着她。 “这不是叫她儿子再过两年寄钱来吗?咳,真想不通!”华生一面叹着气,一面准备依她的话写了。 但是她又紧紧地按住了华生的手: “我不要你写了,你这个人靠不住!菊香给我写吧,你才是好人……” “刚才说我不是好人,现在又说是好人了,”菊香喃喃地说。 “我要写!”华生喊着说,“照你的话就是了。” “不要你写!不要你写!”她说着把那张信纸抢了过来给菊香。“告诉他,欠十二元债,现在都还清了。对亲生的儿子说谎话是罪过的!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三岁就死了爸爸,我苦守了二十几年,全为的他阿……”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菊香蹙着眉头,给她写了下去,不时红着眼圈,苦恼地对华生低声地说: “这日子也亏她过得……我八岁搬到傅家桥来,就看见她给人家砻谷,舂米,洗衣,磨粉,……苦恼地把儿子养大到十八岁出门,满了三年学徒,就应该赚钱来养娘了,哪晓得不走正路,这里做上三天走了,那里做上四天走了,只爱嫖赌……这次寄来二十元钱,真是天良发现了……她这几年来老了许多,只会给人家跑跑腿,这个给她几个铜板,那个给她一碗剩饭,一件破衣服,一双旧鞋子……脚上这一双破鞋穿了一年多了,还是男人穿下的,大了许多,脚尖塞着棉花呢……亏的有点神经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我们就活不下去……她虽然穷,给人家买东西从来不赚钱,有时拿钱给她,她还不要,除非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这才羞惭地拿着跑了,几天不见面……真是太好了……” “所以她穷得这样,所以要吃苦,”华生咬着嘴唇,忿忿地说,“这世界,只有坏人才有好的日子过,才有好的福享!越老实,越被人家欺!我阿哥就是这样!他平日要是凶一点,你看吧,昨天傅阿如就决不会对我那样的!” “写好了,”菊香搁了笔,大声说着。“还有别的话吗?快点说来呀!” “没有了,只说冷热要当心,过年要回来,钱收到了……呵,说我欠了十二元债,现在还清了,是吗?” “是的,你放心去吧,不会捉弄你的。” “谢谢你,菊香,你真是个好人,又聪明,又能干——你晓得吗?”她拍拍华生的肩膀,翘起一个拇指,“这样的姑娘,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呀……” 于是她又嘻嘻地笑了起来,眼眶里含着黄亮亮的像是眼泪也像是眼水的东西,收了信,孩子似的跳着走出了店堂。 但是一到街上,她忽然停住了: “啊呀呀,我的天呀!”她大声叫了起来,顿着脚,往桥西望着。 菊香首先跑到柜台边往那边望了去。她看见两个人走进了丰泰米店。前面是葛生哥,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捆红纸包的东西,腋下夹着许多红红绿绿的东西,像纸爆。 华生迟到柜台边,没看见葛生哥,只见着中密保长跨进店堂的背影。桥上有几个人在走动。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这聋子!”华生埋怨似的说,“老是这样!” “我的天呀!这还了得吗?……”她依然蹬着脚,回过头来,望着柜台内的华生。“那是,做什么呀?……” “你这傻瓜!”菊香在她面前挥着手,惊慌地站到华生的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一面惊慌地对着阿英做眼色。 她吃了一惊,了解了,立刻转了语气,喊着说:“啊呀呀,我的天!我做什么来的呀……把华生要紧事情忘记了,这还了得吗?……” “什么?”华生偏开身子。 “你阿哥叫你去,有要紧事情呀!……他本来托我来叫你的,我这个神经病,到现在才记起来……” “真是神经病,大惊小怪的,我道又是什么大事情了。”华生笑着说,“一夜没回去,有什么要紧。” “真是神经病,”菊香转过脸来对着华生,“你快点回去看看吧,一夜不回家,葛生哥和葛生嫂自然着急得利害呢。” “喂喂,快走呀……”阿英从外面跑了进来,推着华生。“和我一道走呀!我的天!” “你走吧,”华生立刻把她推开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情。” “你来得太久了,华生,”菊香低低地说,做着眼色,“这里不方便,过一会再来吧……” 华生立刻看见街上有许多人在来往,而且感觉到有些人正睁着惊异的眼对他和菊香望着,便同意了菊香的话,一直走出店堂往东走了。 “快走吧,快走呀!”阿英跟在后面只是催促,不时哈哈的笑着,回头望望街上。 华生低着头走着,心里怪难受的。他在店堂里许久,没和菊香讲什么话,便被迫离开了她。阿英聋子还在后面啰嗦着,使他生气。倘是别的女人,他便要对付她,但无奈那是她,连生气也不该。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又是多么善良的女人,他觉得。 “啊啊,快点走吧,我还有别的事呀!”快要走进华生的家,她忽然转过身,又向着街的那面大踏步跑了,浑身摇摆着,慌急地晃着两手,仿佛小孩子跳着走的姿势,不时转过头来望望华生。 “真是个疯婆!”华生喃喃地说着,已经到了屋前的空地。 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和爆竹声忽然响了。许多人从屋内跑了出来,惊异地向河边走去了。 “什么事呀?……”有人在问。 华生没有留意,一直往自己的家里走了去。这声音是他听惯了的,喜事,丧事,做寿,请菩萨,全是这样的。 “阿哥!”他叫着。 葛生嫂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了,她惊讶地望了一望华生。 “他到城里去了……” “又到城里去了!不是说在找我吗?” “找你吗?……昨晚上就冒着雨到处去找你,没一点消息。你哪里去了呀?叫人好不放心!” “就在阿波哥家里,有什么不放心。他叫我做什么事吗?” “他吗?……啊,他说田沟该去关了,去迟了,水会流完,但他没有工夫,要我去呢,这么烂的田塍……” “什么话!自己的事情不管,又给别人到城里去了!怎么要一个女人家到田里去呀,家里又有三个小孩!——我去来!”华生说着从门后取出一把锄头,背着走了。 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声依然热烈地响着,间歇地夹杂着爆竹声。华生往东南的田野走去,渐渐有点注意了。这不像普通的放法。普通是只放三个爆竹千把个鞭炮的,现在却继续得这么久。他转过头去,看见傅家桥南边的两边河岸站满了人,都朝着桥那边望着。他没有看见那桥,因为给屋子遮住了。但他估计那声音和往上飞迸着的火星与纸花,正在傅家桥桥上。这声音是这样的不安,连他附近树林上的鸟儿,也给惊骇得只是在他头上乱飞着。 他渐渐走到自己的田边。附近靠河处有不少农夫站着或蹲着,在用锄头拨泥沟。眼前的田水,这时正放流得相当的小了。他也开始用锄头掘起沟边的泥土来,往沟的中间填了去。 “今天的爆仗是顶大的。”忽然有人在附近说着。 “也顶多呀……”另一个人回答着。 华生停了锄头,往前面望了去,却是邻居立辉,一个枯黄脸色的人。隔着一条田塍蹲着瘦子阿方。 “这已经是第十九个爆仗了。”立辉说着一面铲着泥土。 “我早就猜想到有二十个。”阿方回答说。 “六千个鞭炮怕是有的。” “大约五千个。” 华生的呼吸有点紧张了,他仿佛感觉到一种窒息的空气似的。 “这样,他的气可以消了吧……” “华生可不……” “嘘……”生辉忽然瞥见了华生,急忙地对阿方摇着手。 华生的脸色全青了,全身痉挛地战栗着,眼睛里冒出火来。他现在全明白了! “切!”他举起锄头,用着所有的气力,往眼前的田沟边砸了下去。整个的锄头,全陷没在深土中。 “通……乓!”最后的一个爆竹响了。 华生倒竖着眉毛,紧咬着牙齿,战栗了一刻,痉挛地往田边倒了下去…… [book_title]六 华生突然站起来了。他的手才触着田沟中的混浊的水泥,上身还未完全倒下的时候,他清醒了,一种坚定的意志使他昂起头来: 报复!他需要报复!他不能忍受耻辱! 他握住锄头的柄,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他有着那末大的气力:只是随手的一拉,锄头的柄就格格地响着,倘若底下是坚固的石头啃住了他的锄头,这锄头的柄显然会被猛烈地折成了两截。但现在因为是在相当松散的潮湿的泥土中,它只带着大块的污泥,从他的身边跳跃到了他的背后,纷纷地飞迸着泥土到他的身上。 华生没注意到自己给染成了什么样可怕的怪状,立刻转过身,提着锄头跑了。他忘记了他到这里来是为的什么,他没想到他反而把田沟开得宽了许多,田里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里涌着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桥桥头,冲进丰泰米店,一锄头结果了阿如老板!他相信他这时一定在那里,甚至还得意地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在桥上站着。 “这样更好!”他想,“一锄头砍开他那大脓包!” 他的脚步非常迅速,虽然脚下的田塍又狭窄又泥泞,他却像在大路上走着的一样。他的脸色很苍白,这里那里染着黑色的污泥的斑点,正像刚从战壕里爬出来,提着上了刺刀的枪杆往敌人阵线上冲锋的兵士。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个念头:报复! 谁判定他放爆竹赂罪的呢?谁答应下来,谁代他履行的呢?这些问题,他不想也明白:是乡长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决不愿意放过他们。倘若遇见了傅青山,他会截断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会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耻辱! “你看!你看!……华生气死了!……”站在后面的立辉,露着惊疑的脸色望着华生。 “谁也要气死的!”瘦子阿方在田塍那边站了起来回答说。附近许多农民见华生那样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着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随后见他走远了,便开始喃喃地谈论了起来。有些人甚至为好奇心所驱使,远远地从背后跟了去。 但是华生一点没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存在着似的。他的目光寻找着那个肥胖的、大肚子的、骄傲凶狠的阿如老板。 “华生……”忽然对面有了人迎了过来,叫着他的名字。 华生仰起头来,往远处望去,这才注意原来是阿波哥向他这面跑着。他的神情很惊惶、诧异地望着华生的脸色和衣衫。 “你在做什么呀,华生?” “我吗?……关水沟。”华生简短地回答说,依然向前面跑着。 “站住,华生!”阿波哥拦住了他的路。“我有话对你说!” 华生略略停了一停脚步,冷淡地望了他一眼,一面回答着,一面又走了。 “我有要紧的事情,回头再说吧。” “我的话更要紧!”阿波哥说着,握住了他的锄头和他的手,坚决地在他面前挡住了路。 华生迟疑了一下,让步了: “你说吧,我的事情也要紧呢。” “到这边来,”阿波哥说着,牵了华生的手,往另一条小路走了去。“你这样气忿,为的什么呢?” “我要结果傅阿如那条狗命!”华生愤怒地说,“你有什么话,快点说吧!……” “嘘!……低声些吧……”阿波哥四面望了一望,走到一株大树下,看见没有什么人,站住了,“为的什么,你这样不能够忍耐呢?” “忍耐?……你看,二十个大爆仗,五六千个鞭炮已经放过了!……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华生依然激昂地说。 “等待着机会吧,华生,不久就来到了……现在这样的举动是没有好结果的……他现在气势正旺着……”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华生愤怒地截断了他的话,又想走了,“照你的说法,等他气势衰了,那时还用我报复吗?” “你不知道,华生,现在是惹不得的。他和傅青山勾结得很紧,帮助他的人很多,因为他有钱……” “谁管他这些!” “你倒说得好,不管他这些!”阿波哥说着笑了起来,“你要知道,他一年收得几百担租谷,不要说傅家桥,就是附近一带,也数上他的钱多!有钱就有势,乡长傅青山就听他的使唤,你能不管!” “天没有眼睛!”华生恨恨地叫着说:“这样黑心的人,偏偏这样有钱!……” “有钱的人心总是黑的,”阿波哥继续着说。“有钱的人,眼睛只看到几个钱,只顾自己享福,不管人家穷人的死活!像傅阿如吧,他的田租收得特别重,谷要燥,秤要足,就是荒年荒月,也少不了他半粒!逼起租来,简直就像阎王老爷一样:三时两刻也迟延不得!种他田的佃户,哪个不叫苦呀!可他多享福呢,他不但饭菜吃得好,一年到头只是吃补药。” “我们天天愁没有米!”华生倒竖着眉毛。 “但这样的日子,怕也不久了。他倒下来比谁都快。那时,会远不如我们呢,你看着吧,华生!……前两年,傅说他有八万家产,连田地带米店都算在内……这几年来生意亏本,又加上爱赌爱弄女人,吃得好穿得好,——听说他还负着债呢!……” “这是谣言。”华生摇着头说,但他心里却也相当的高兴。“我不相信他会负债。” “也许是谣言,”阿波哥说。“不过,他那米店的生意,亏本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傅家桥有多少人到他那里去籴米的呢?有谷子的人家,不会到他那里去籴米,籴米吃的人都嫌他升子小,又不肯赊账,宁可多跑一点路到四乡镇去。南货愈加不用说了,四乡镇的和城里的好得多,便宜得多了。吃得好穿得好。爱弄女人,是大家晓得的。说到赌,你才不晓得呢!据说有一次和傅青山一些人打牌九,输了又输,脾气上来了,索性把自己面前放着的一二百元连桌子一齐推翻了。傅青山那东西最好刁,牌九麻将里的花样最多……你不相信吗?俗语说:‘坐吃山空,’这还是坐着吃吃的。要是没有租谷收入,靠那米店和南货生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浪用呀?再说,这个世界也会变的,没有饭吃的穷人会造反……” “那也好,”华生冷淡地说,心里却感到痛快。“要不然,他还要了不起哩。” “可不是,”阿波哥笑着说,“所以我劝你忍耐些,眼睛睁得大一点,望着他倒下去……现在傅青山那些人和他勾得紧紧的,惹了他会牵动许多人的,你只有吃亏!……” “傅青山是什么东西!我怕他吗?”华生又气了。“吃亏不吃亏,我不管!我先砍他一锄头。” “不是这样说的,你这样办,只能出得眼前的气。尤其是博阿如,即使你一锄头结果他,反而便宜了他。过了不久,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为什么不等待那时来报复呢?你听我的话吧,华生,慢慢的来,我不会叫你失望的。”阿波哥说着又笑了起来,习惯地摸着两颊的胡髭。 华生沉默了,阿波哥的想法是聪明的,对于他的仇人,这比他自己的想法高明的多了。 “过了不久,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华生想到这句话,不觉眉飞色舞起来。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阿如老板像一只关在铁丝笼里的老鼠,尾巴上,脚上,耳朵上,一颗一颗地给钉了尖利的钉子,还被人用火红的钳子轻轻地在它的毛上、皮上烫着,吱吱地叫着,活不得又死不得,浑身发着抖。 “你的话不错,阿波哥!”华生忽然叫了起来,活泼地欢喜地望着他,随后又丢下了锄头,走过去热烈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呀,你是一个聪明的人,”阿波哥欢喜地说。现在时候还没有到,你一定要忍耐。 “我能够!”华生用确定的声音回答说。 “那就再好没有了,我们现在走吧,到你家里去坐一会,……呵,那边有许多人望着我们呢,”阿波哥说着,往四面望了一望,“你最好装一点笑脸。” 华生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转过身,往前面望去,果然远远地站着许多背着锄头的人在田间注意地望着他们。 “你要心平气和,”阿波哥在前面走着,低声地说,“最好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那原来也不要紧,是你阿哥给你放的,又不是你自己。丢脸的是你阿哥,不关你的事。呵,你看,你们屋前也有许多人望着我们呢!” 华生往那边望了去,看见不少的男人中间夹杂着许多的女人,很惊异地对他望着,有些女人还交头接耳的在谈话。 “记住我的话,华生,”阿波哥像不放心似的重复地说着,“要忍耐,要心平气和。有些人是不可靠的,不要把你刚才的念头给人家知道了,会去报告阿如老板呢。” “这个,我不怕。”华生大声说,又生气了。 “不,你轻声些吧,做什么事,都要秘密些,不要太坦白了……” 阿波哥回转头来,低声地说。“要看得远,站得稳,不是怕不怕,是要行得通……呵,你看……你现在不相信我的话吗?我敢同你打赌,今年雨水一定多的,年成倒不坏……” 阿波哥一面走着,一面摸着自己的胡髭,远远地和路旁的人点点头,故意和华生谈着别的话。 “我们总算透一口气了,”他只是不息地说着,“只要一点钟雨,这地上就不晓得有几万万种田人可以快活两三天,种田人靠的是天,一点也不错,天旱了,真要命,交不上租,苦死了也没饭吃……第二还要太平,即使年成好,一打仗就完了……像这几年来,天灾人祸接连起来,种田人真是非饿死不可了……” 一路上注意着他们的人,听见他这样说着走了过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露着惊讶的疑问的眼光。 华生提着锄头,在后面走着,他不大和人家打招呼,只是昂着头,像没有看见别人似的,时或无意地哼着“嗯,是呀”,回答着阿波哥。他的脸色,也真的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因为他想到了不久以后的阿如老板,心里就痛快得很。 不久以后,阿如老板将是什么样子,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店封了,屋子封了,大家对他吐着唾沫,辱骂着,鞭打着,从这里拖到那里,从那里拖到这里,叫他拜,叫他跪,叫他哭,叫他笑,让他睡在阴沟里,让他吃屎和泥,撒尿在他的头上。撒灰在他的眼睛里,拿针会刺他,用剪刀去剪他……于是他拿着锄头,轻轻地慢慢地在他的鼓似的大肚子上耙着,铲着,刮去了一些毛,一层皮,一些肉,并不一直剐出肠子来,他要让他慢慢的慢慢的死去,就用着这一柄锄头——现在手里拿着的! 这到底痛快得多了,叫他慢慢的死,叫他活不得死不得,喊着天喊着地,叫着爸叫着妈,一天到晚哀求着,呻吟着。 那时他将笑嘻嘻地对他说: “埠头是你的,你拿去吧!” 而且,他还准备对他赔罪呢:买一千个大爆竹,十万个小鞭炮,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通乓的从早响到晚。他走过去讥笑地说: “恭喜你,恭喜你,阿如老板……” 于是华生笑了。他是这样的欢喜,几乎忘记了脚下狭窄的路,往田中踩了下去。 “哈哈哈……”他忽然听见后面有人笑了起来,接着低声地说:“他好像还不知道呢,放了这许多爆仗和鞭炮……” “一定还睡在鼓里,所以这样的快乐……”另一个人说。 华生回过头去,看见田里站着两个人,正在交头接耳的说话,一面诧异地望着他,那是永福和长福两兄弟,中年人,一样地生着一副细小的眼睛,他们看见华生转过头去了,故意对他噘一噘嘴,仰起头来,像不屑看到他的面孔似的,斜着自己的眼光往半空中望了去。 华生立刻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了。他的脚步无意地加速了起来。 他感觉到很不快活,永福和长福的态度使他很怀疑。他觉得他们的话里含着讥笑,他们像看不起他似的,那神情。 为的什么呢?在他们看起来,这放炮赔罪的事情显然是丢脸的。谁错谁是呢,华生和阿如老板?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总之,谁赔罪了,就是谁错的,他们一定在这样的想。或者,他们明知道华生是对的,因为他这样容易屈服,就此看不起他了。 华生的心开始不安起来。他感觉到眼前的空气很滞重,呼吸急促而且郁闷。他仿佛听见永福和长福还在后面喃喃的说着: “你这不中用的人!……” 他看见一路上的人对他射着尖利的眼光,都像在讥笑他似的。他羞惭地低着头,不敢再仰起头来,急速地移动着脚步,想赶快走进自己的屋内去。 但阿波哥却在前面挡着,只是缓慢地泰然地走着,不时用手摸摸自己的面颊,继续地说着闲话,不理会华生有没有回答: “你看吧,我们种田的人是最最苦的,要淋雨,要晒太阳,不管怎样冷怎样热,都得在外面工作,没有气力是不行的,要挑要背要抬,年成即使好,也还要愁没有饭吃……像阿如老板那样有钱有田的人,真舒服,谷子一割进一晒干,就背着秤来收租了。我们辛辛苦苦地一手种大的谷子,就给他们一袋一袋的挑了走,还要嫌谷子不好,没扇得干净,没晒得燥,秤杆翘得笔直的……有一天,大家都不种田了,看他们吃什么……有钱的人全是吃得胖胖的,养得白嫩嫩的,辛苦不得……你说他们有钱,会到外地去买吗?这是不错的。但倘若外地的人也不种田又怎样呀?……” 华生又不安又不耐烦,没有心思去仔细听他的话,他心里只是想着: 现在就报复,还是等到将来呢? 他知道阿波哥的劝告是对的,但他同时又怀疑了起来,看见别人对他不满意的态度。不,这简直是耻辱之上又加上了耻辱,放炮赂罪以后还得屈服,还得忍耐,还得忍受大家的讥笑!所谓将来!到底是哪一天呢?他这忍耐有个完结的日子吗?在这期间,他将怎样做人呢? “放过炮赔过罪呢!……” 他仿佛又听见了路旁的人在这样的讪笑他。不错,这样大声地说着的人是很少的,大多数的人都沉默着。但是,他们的沉默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他们沉默的眼光里,又说着什么呢?无疑的,他们也至少记住了这一件事情: “放过炮,赔过罪……” 他们决不会忘记,除非华生有过报复,或者,华生竟早点死了。 华生这样想着,猛烈的火焰又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了。他两手颤栗地摇着锄头,几乎克服不住自己,又想直冲到桥西丰泰米店去,倘若不是阿波哥在前面碍着路。 “阿波哥到底是个精明的人,”华生又这样想了。“他的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多,他的意见一定是对的,况且他对我又极其真心……” “你要忍耐,华生,你要忍耐……” 阿波哥刚才三番四次的叮嘱他,他现在似乎又听见他在这样说了。 “那是对的,我得忍耐,一定忍耐,”华生心中回答着,又露着笑脸往前走了。 他们已经到了屋前的空地上。约有十来个人站在那里注意地望着他们,葛生嫂露着非常焦急的神情,迎了上来,高声叫着说: “华生,快到里面去坐呀。”随后她似乎放了心,露出笑脸来,感激地对阿波哥说:“进去喝一杯茶吧,阿波哥。” “好的,谢谢你,葛生嫂,”阿波哥说着从人群中泰然走了过去。 华生低着头在后面跟着,他的面孔微微地发红了。他觉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很惊讶。他还听见几个女人在背后低声地窃窃谈着。谈的什么呢?自然是关于他的事情了。他虽然没回过头来,但他感觉得出后面有人在对他做脸色,在用手指指着他。 他们对他怎样批评的呢,这些最贴近的邻居们?华生不相信他们对他会有什么好批评。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对于阿如老板,他在心底里存着更恶毒的报复的念头。他们一定以为他屈服了。虽然他们明白这是阿波哥劝下来的,但总之华生屈服了,是事实,要不然,为什么不跑到桥西去找阿如老板呢?或者至少不大声的骂着,竟这样默默无言的,连脸上也没有一点愤怒的表情呢? “没有血气!” 他仿佛听见人家在这样的批评他。他觉得他的血沸腾了,头昏沉沉的,两脚踉跄地走进了破烂颓记的衖堂,脚下的瓦砾是那样的不平坦,踏下去叽叽喳喳地响了起来,脚底溜沿着,他的头几乎碰着了那些支撑着墙壁的柱子。 “走好呀,华生!”葛生嫂在他后面叫着说,皱着眉头。她懂得华生的脾气,看见他现在这种面色和神情,知道他心里正苦恼着。她想拿什么话来安慰他,但一时不晓得怎样说起。 华生知道她在后面跟着,但没有理睬她。他想到了她早上慌慌张张的那种神情,他现在才明白了是她的一种计策。她要他到田里去,显然是调开他。葛生哥预备去放炮赔罪,她自然早已知道了的。 “你阿哥到城里去了,”他记得她当时是这样对他说的。 但是阿英聋子怎么说的呢?她说是他哥哥要他回家去,有话要和他说的。这显然连阿英聋子也早已知道了这事情,是在一致哄骗着他的。 哦,他甚至记起了他在菊香店堂里阿英聋子的这种突然改变了口气的神情了,那也是慌慌张张的,在菊香也有一点。她们那时已经知道了吗? 华生记起来了,他那时是亲眼看见保长傅中密往丰泰米店里去的。不用说,这问题有他夹杂在内。 “哼!傅中密!……”华生一想到他就暗暗地愤怒了起来。 “坐呀,阿波哥,——你怎么了,华生请阿波哥坐呀!”葛生嫂这样叫着,华生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知道已经进了自己的屋内了。 “阿波哥又不是生客,”他不快活地回答着,放下锄头,首先在床上坐下了。 阿波哥微笑地点了一点头,在华生身边坐下,和气地向葛生嫂说: “你的几个孩子都好吗?” “真讨厌死了!”葛生嫂皱着眉头回答说,“这个哭那个闹,一天到晚就只够侍候他们,现在两个大的都出去了,小的也给隔壁阿梅姑抱了去,房子里才觉得太平了许多。” “你福气真好,两男一女……”阿波哥说着又习惯地摸起面颊上的胡髭来。 “还说福气好,真受罪呢……气也受得够了,一个一个都不听话……” “我女人想孩子老是想不到,才可怜呢,哈哈……” “都是这样的,没有孩子想孩子,有了孩子才晓得苦了。这个要穿,那个要吃,阿波哥,像我们这种穷人拿什么来养活孩子呢?”她说着到厨房去了。 “年头也真坏,吃饭真不容易……”阿波哥喃喃地说,随后他转过头去对着华生,“你阿哥支撑着这一家颇不容易哩,华生,你得原谅他,有些事情,在他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譬如刚才……” “都是他自讨苦吃,我管他!”华生一提到他阿哥又生了气。“他没用,还要连累我。” “他是一个好人,华生,刚才的事情,也无非为了你着想的……” “阿波哥说得是,”葛生嫂端着两杯茶走了出来,听见阿波哥的话,插了进来说,“没用也真没用……这事情,依我的脾气也不肯休的……但是,阿波哥,他也一番好心呢。我昨天夜里一听见他要这么办,几乎发疯了,同他吵到十二点……‘为了华生呀!’他这样的说着,眼泪汪汪的。我想了又想,也只好同意了。”葛生嫂说着眼角润湿起来,转过去对着华生:“你要怪他,不如怪我吧。我至少可以早点通知阻止他的……” “哪里的话,葛生嫂,华生明白的……” 华生低下头沉默了。他心里感觉到一阵凄楚,愤怒的火立刻熄灭了。他想到了他的阿哥。 为了他!那是真的。这十年来,他阿哥对他够好了。倘若不是亲兄弟,他阿哥会对他这样好吗?那是不容犹豫的可以回答说:“是的。”他做人,或者是他的心,几乎全是为的别人,他自己仿佛是并不存在着的。 刚才的事情,华生能够怪他吗?除了怪他太老实以外,是没有什么可怪的,而这太老实,也就是为的华生呀。 华生想到这里,几乎哭出来了,他阿哥虽然太老实,这样的事情,未见得是愿意做的。那是多么的委屈,多么的丢脸,谁也不能忍受的耻辱,而他的阿哥却为了他低头下气的去忍受了。他的心里是怎样的痛苦呢?…… “妈妈!”这时外而忽然有孩子的尖利的声音叫了起来,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葛生嫂的大儿子阿城跑进来了,带着一阵火药的气息。 “妈妈!叔叔!”他笑嘻嘻地手中握着一截很大的开过花了的大爆竹,衣袋装满了鞭炮,“你们怎么……” “过来!”葛生嫂瞥见他手中的爆竹,惊骇地把他拖了过去。“叫波叔叔!” “波叔叔……”他缓慢地说着,睁着一对惊异的大眼睛。 “阿才呢?”葛生嫂立刻问他,想阻止他说话。 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溜了开去,奔到华生的面前,得意地晃着那个大爆竹,叫着说: “叔叔!你怎么不出去呀?……爸爸放爆仗,真有趣呵!喏,喏,我还捡了这许多鞭炮呀!……”他挺着肚子,拍拍自己的口袋。 “该死的东西!”葛生嫂连忙又一把拖住了他,“滚出去!” “真多呀,看的人!街上挤满了……” “我揍死你,不把阿弟叫回来!……”葛生嫂立刻把他推到了门外,拍的把门关上了。 华生已经满脸苍白,痉挛地斜靠在阿波哥的身上。刚才平静了的心现在又给他侄儿的话扰乱了。那简直是和针一样的锋利,刺着他的心。 葛生嫂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阿波哥拍拍华生的肩膀,叫着说: “华生!你忘记我的话了吗?有一天会来到的!忍耐些吧,阿如老板自有倒霉的一天的!” “是呀,阿波哥说的是呀!”葛生嫂连忙接了上来,“恶人自有恶报的,华生,……天有眼睛的呵……” 她说完这话,仍喃喃地翁动着嘴唇,像在祈祷又像在诅咒似的,焦急得额角上流出汗来,快要落泪了。 “这是小事,华生,”阿波哥喊着说,“忘记了你是个男子汉吗?” 华生突然把头抬起来了。 “不错,阿波哥。”他用着坚决的声音回答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依你的话。” 他不觉微笑了。他终于克服了自己,而且感觉到心里很轻松。 葛生嫂的心里像除去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跟着微笑起来。阿波哥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髭,也露着一点笑意。 “回来了吗?”这时忽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真把我气……” 葛生嫂立刻沉下了脸,用着眼光盯住了进来的阿英聋子。阿英聋子瞥见华生坐在床上,连忙把底下的话止住了。 “他知道了吗?”她贴着葛生嫂的耳朵,较轻的问,但那声音却仍很高。 葛生嫂点了点头。阿英聋子转过身来,张大着眼睛,侧着头,疑问地望着华生。 华生看见她那种古怪的神情,又笑了。 “了不起,了不起!”她接连的点着头,伸出一枚大拇指来,向华生走了过去,随后像老学究做文章似的摇摆着头,挺起肚子,用手拍了几拍,大声的说:“度量要大呀,华生,留在心里,做一次发作!——打蛇打在七寸里,你知道的呀!嘻,嘻,嘻……” “这个人,心里不糊涂,”阿波哥高兴地说,“你说是吗,华生?” “并且是个极其慈爱的人呢。”华生回答说。接着他站起身来,向着她的耳边伸过头去,喊着说,“晓得了!我依你的话!谢谢你呵!” “嘻嘻嘻……”她非常欢喜的笑了,露着一副污黑的牙齿,弯下了腰,两手拍着自己的膝盖。“这有什么可谢吗?你自己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极顶聪明的呀……我是个……人家说我是疯婆子呢!……” “不是的,不是的,”大家回答着,一齐笑了起来。 这时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响了,葛生哥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立刻中止了笑声,眼光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显得非常的可怜:驼着背,低着头,紧皱着眉头,眼光往地上望着,张着嘴急促地透着气,一路咳呛着,被太阳晒得棕黄的脸色上面露着许多青筋,上面又盖上了一些灰尘,一身火药的气息,背上还粘着许多爆竹的细屑。 他没有和谁打招呼,沉默地走到长方桌子前的板凳旁坐了下去,一手支着前额,一手扳着桌子的边,接连地咳呛了许久。 “你怎么呀?快点喝杯热茶吧!”葛生嫂焦急地跑到厨房去。 阿英聋子苦恼地皱着眉,张着嘴,连连摇着头,用手指指着葛生哥,像不忍再看似的,轻手轻脚地跑出去了。 阿波哥沉默着,摸着胡髭。华生抑制着心中的痛苦,装出冷淡的神情,微皱着眉头望着他的阿哥。 “阿波哥在这里呀,”葛生嫂端进一碗粗饭碗的热茶来,放在桌子上,看见他咳嗽得好了一些,低低地说。 葛生哥勉强止住咳,抬起头来,望了望阿波哥,转了身,眼光触到华生就低下了。 “你好,阿波弟!……”他说着又咳了一阵。 阿波哥也欠欠身,回答说: “你好,葛生哥……你这咳嗽病好像很久了。” “三年了。” “吃过什么药吗?” 葛生哥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 “吃不好的,阿波弟,你知道……我是把苦楚往肚里吞的……”他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华生不觉一阵心酸,眼睛里贮满了眼泪,站起身,走进隔壁自己的卧房,倒在床上,低声地抽噎起来。 [book_title]七 天气突然热了。几天来没有雨也没有一点风。最轻漾的垂柳的叶子沉重地垂着,连轻微的颤动也停止了下来。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使人窒息。太阳非常的逼人,它的细微的尖利的针,一直刺进了人的皮肤的深处,毒辣辣地又痛又痒,连心也想挖了出来。天上没有一片云翳。路上的石板火一般的烫。晚上和白天一样的热。 “啊嘘,啊嘘……” 到处有人在这样的叫着,和着那一刻不停的像要振破翅膀的蝉儿的叫声。虽然摇着扇子,汗滴仍像沸水壶盖上的水蒸气似的蒸发着。 “是秋热呵,……”大家都这样说,“夏热不算热,秋热热死人呵。” 但是过了几天,一种恐怖来到了人问。大家相信大旱的日子到了。 “天要罚人了!” 不晓得是谁求到了这样的预言,于是立刻传遍了家家户户,到处都恐惧地战栗了起来。 河水渐渐浅了,从檐口接下来贮藏在缸里的雨水,一天一天少了下去,大家都舍不得用,到河里去挑了,每天清早或夜晚,河旁埠头上就挤满了水桶。但这究竟是有限的。从河里大量地汲去的是一片平原上的稻田。碧绿的晚稻正在长着,它们像需要空气似的需要水的灌溉。 辘辘的水车声响彻了平原。这里那里前后相接隔河相对的摆满了水车,仿佛是隔着一条战壕,密集地架起了大炮、机关枪和步枪的两个阵线。一路望去,最多的是单人水车,那是黑色的,轻快的,最小的。一头支在河里,一头搁在河岸上。农人用两支五六尺长的杆子钩着轴轳,迅快地一伸一缩的把河水汲了上来。其次是较大的脚踏水车。岸上支着一个铁杠似的架子,两三个农人手扶在横杆上,一上一下地用脚踏着水车上左右斜对着的丁字形木板,这种水车多半是红的颜色,特别的触目。最后是支着圆顶的半截草篷或一无遮拦的牛拖的水车。岸上安置着盖子似的圆形的车盘,机器似的钩着另一个竖立着的小齿轮。牛儿戴着眼罩,拖着大车盘走着。伸在河边的车子多半是红色的,偶尔也有些黑色。 各村庄的农民全部出动了。他们裸着臂膊,穿着短裤,打着赤脚,有些人甚至连笠帽也没戴,在烈日下工作着。一些妇女和小孩也参加了起来。力气较大的坐在凳上独自拉着一部水车,较小的分拉着手车,或蹲在地上扳动着脚踏的板子,或赶着牛儿,或送茶水和饭菜。 工作正是忙碌的时候。一部分的农民把水汲到田里来,一部分的农民在田里踩踏着早稻的根株,有的握着丈余长的田耙的杆,已经开始在耙禾边的萎草了。 虽然是辛苦的工作,甚至有时深夜里还可以听见辘辘的车水声,但平原上仍洋溢着笑语和歌唱声,和那或轻或重或快或慢的有节拍的水车声远近呼应着,成了一个极大的和奏。 岸上淙淙地淌下来混浊的流水,一直涌进稻田的深处,禾秆欣喜地微微摇摆着,迅速地在暗中长大了起来。农民们慈母似的饲育着它们,爱抚着它们,见着它们长高了一分一寸,便多了一分一寸的欢乐和安慰。忘记了自己的生命的力就在这辛苦的抚育间加倍地迅速地衰退了下去—— 而且,他们还暂时忘记了那站在眼前的高举着大刀行将切断他们生命的可怕的巨物。 “不会的”,有时他们记起了,便这样的自己哄骗着自己。“河里的水还有一个月半个月可以维持呢。” 但是河里的水却意外迅速地减少了起来,整个的河塘露出来了。有些浅一点的地方,可以站在岸上清澈地看见那中央的河床以及活泼地成群结队的游鱼。 本来是一到秋天很少有人敢在水中游泳的,现在又给鱼儿引起了愿望。一班年青的人和别种清闲的职业的人倡议要“捉大阵”了。这是每年夏季的惯例,今年因为雨水多河水大,一直搁了下来,大家的网儿是早已预备好了的。 这七八年来,傅家桥自从有了村长,由村长改了乡长,又由乡长设了乡公所增添了书记和事务员以来,地方上一切重大的公众事业和其他盛会都须由乡长为头才能主办。只有这“捉大阵”因为参加的人都是些“卑微的人物”,除了快乐一阵捉几条鱼饱饱个人的口福以外,没有经济的条件,所以还保持着过去的习惯,不受乡长的拘束,由一二个善于游泳的人做首领。 傅家桥很有几个捕海鱼为业的人,历来是由他们为头的。他们召集了十个最会游水的人组成了一个团体,随后来公摊他们的获得。 华生在傅家桥是以游泳出名的,他被邀请加入了那团体。而且因为他最年青最有精力,便占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