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慈禧前传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87530
[book_dec]历史小说,高阳著。晚清历史全景式画卷、系列史诗巨著《慈禧全传》之一。一个女人的政治生涯,始于其作为皇帝的丈夫的死。寂寞宫闱里,已经失宠的女人,内心的苦楚是永远不能被他人所理解的。清咸丰十一年,清文宗死于热河行宫。幼帝即位,其生母兰儿被称为“圣母皇太后”。面对着权利的诱惑,丧夫之痛的失落感,兰儿心里滋生出的是世人不可想象的人生路途,她将自己逼上了一条从政之路。一个女人的王朝从此建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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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
清咸豐十一年辛酉七月十六日,文宗崩於熱河。遺命以皇長子載淳繼位,並派怡親王載垣等軍機大臣,額駙景壽及輔國公肅順等總共八人,「贊襄一切政務」。這就是清朝家法中,「顧命大臣」輔弼幼主的制度。
不久,幼帝的生母慈禧太后(其時仿明朝萬曆的成例稱她「聖母皇太后」),既不甘於大權的旁落,又深憾於肅順的跋扈,於是與文宗異母弟恭親王奕訢密謀,奪取政權,由「顧命」而變為「垂簾」,兩宮臨朝稱制於上,恭王總攬全局於下,是為近代史上有名的「辛酉政變」。
「辛酉政變」爭權的兩方,縮小範圍來說,一方為慈禧和恭王,一方是肅順及其同黨。但肅順為文宗所重用,而文宗的重用肅順,則在恭親王於咸豐五年奉旨「罷直軍機,回上書房讀書」以後,為此文宗與恭親王兄弟失和的表面化。換言之,沒有恭親王於咸豐五年的退出軍機,就沒有肅順於咸豐六、七年始的逐漸被重用,即令肅順在御前當差,有心攬權,則以恭親王的地位,足以裁抑,然則文宗的末命,必以嗣君付託恭王,不特無「政變」之可言,且亦無「垂簾」之變局。王湘綺詩:「祖制重顧命,姜姒不佐周」,「垂簾」原是恭王與慈禧合作的條件之一;倘恭王亦在「顧命」之列,一定也跟肅順、載垣一樣,對「垂簾」之議,持堅決反對的態度。
由此可見,「辛酉政變」實種因於文宗與恭王的兄弟失和,其間牽涉到帝位、親情、禮法、隱衷。重重因素的糾結,構成了複雜微妙的過程。我以為在貢獻《慈禧前傳》於讀者之前,有先一敘此過程的必要,因作本篇。
一
宣宗生前,三后九子,二、三兩子幼殤;第一子奕緯薨於道光十一年四月;兩個月以後,皇四子奕詝生,是為文宗。
文宗的母親鈕祜祿氏,由全嬪累進為全貴妃;十三年四月,繼后佟佳氏崩,全貴妃晉為皇貴妃,攝六宮事;十四年十月,正位中宮。二十年正月初九崩,年三十三。宣宗親自定謚為「孝全」。
清宮詞:「蕙質蘭心並世無,垂髫曾記住姑蘇,譜成六合同春字,絕勝璇璣織錦圖。」原註:「孝全皇后為承恩公頤齡之女,幼時隨宦至蘇州,明慧絕時。曾仿世俗所謂七巧板者,斫木片若干方,排成『六合同春』四字,以為宮中新年玩具。」因生長蘇州之故,亦可想見其在「明慧」以外,還有江南女兒的溫柔,這與旗下格格的開朗爽健是大異其趣的,此所以獨蒙帝眷。
孝全之崩,曾有異聞。清宮詞:「如意多因少小憐,蟻杯鴆毒兆當筵,溫成貴寵傷盤水,天語親褒有孝全。」原註:「孝全皇后由皇貴妃攝六宮事,旋正中宮,數年暴崩,事多隱秘。其時孝和太后尚在,家法森嚴,宣宗亦不敢違命也,故特謚之曰:『全』。宣宗既痛孝全之逝,遂不立他妃嬪之子而立文宗,以其為孝全所出,且於諸子中年齡較長。」照這首詩看,孝全暴崩,似是新年宮中家宴,為人下毒所致。但「溫成貴寵傷盤水」一,兼用宋仁宗張妃怙寵及慶歷八年近侍作亂縱火,曹后率宮人救火擒賊的故事,不知意何所指?詞連孝和,尤不可解。史載:宋仁宗張妃頗與聞外事,曾為其伯父堯佐乞官,或者孝全亦有類似的舉動,而宣宗繼母孝和太后秉性嚴毅,有所責備,孝全因而羞懼服毒。宣宗哀矜,謚以「全」字。這是我的猜想,究竟真相如何?誠所謂「宮闈事秘,莫得聞矣!」
孝全崩後,宣宗未再立后。其時妃嬪中,名位最高的是靜皇貴妃,幼殤的皇二子、皇三子,都是她所出,再生一子,就是皇六子奕訢。孝全崩時,奕詝即由靜皇貴妃撫養,王闓運《祺祥故事》:「恭忠王母,文宗慈母也。全太后以託康慈貴妃,貴妃捨其子而乳文宗,故與王如親昆弟。」靜皇貴妃在文宗即位後,被尊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所謂「乳文宗」的「乳」字,如作哺育解,不實,「捨其子」更不實,靜皇貴妃多少是偏愛親子的。但文宗與奕訢為皇子時如「親昆弟」則可信,因不獨同在一母照拂之下,且年齡相仿,同在書房,兼之皇五子奕誴出嗣為惇親王后,不在宮中,皇七子奕譞還小,不足為侶,除此以外,宮中別無可以談得來的弟兄,感情自然而然就親密了。
二
奕訢的才具,無疑地勝過奕詝,宣宗亦最鍾愛這個兒子。但大位終歸於奕詝者,另有緣故。《清史稿.杜受田傳》:「文宗自六歲入學,受田朝夕納誨,必以正道,歷十餘年。至宣宗晚年,以文宗長且賢,欲傳大業,猶未決;會校獵南苑,諸皇子皆從,恭親王獲禽最多,文宗未發一矢,問之,對曰:『時方春,鳥獸孳育,不忍傷生以干天和。』宣宗大悅曰:『此真帝者之言!』立儲遂密定。」文宗的這段話,就是杜受田的傳授。又清人筆記載:「道光之季,宣宗衰病,一日召二皇子入對,將藉以決定儲位。二皇子各請命於其師,卓(秉恬)教恭王,以上如有所垂詢,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杜則謂咸豐帝曰:『阿哥如條陳時政,智識萬不敵六爺。惟有一策,皇上若自言老病,將不久於此位,阿哥惟伏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誠而已。』如其言,帝大悅,謂皇四子仁孝,儲位遂定。」
如上所引,文宗得位,不無巧取之嫌,而恭王的內心不甚甘服,亦可想而知。兄弟各有心病,種下了猜嫌不和的根由。而以靜皇貴妃的封號一事為導火線,積嫌到咸豐五年,出現了明顯的裂痕。茲就王湘綺所著《祺祥故事》中,有關此事的記載,分段錄引註釋如次,以明究竟(引文上加〈〉記號)。
〈會太妃疾,王日省,帝亦省視。一日,太妃寢未覺,上問安至,宮監將告,上搖手令勿驚。妃見床前影,以為恭王,即問曰:「汝何尚在此?我所有盡與汝矣!他性情不易知,勿生嫌疑也。」帝知其誤,即呼「額娘」。太妃覺焉,回面一視,仍向內臥不言。自此始有猜,而王不知也。〉
圓明園三園之一的萬春園,原名綺春園。道光年間,尊養孝和太后於此。文宗即位,亦奉康慈太妃居綺春,這是文宗以宣宗尊孝和者尊康慈,而視疾問安,又無異親子,凡此都是報答撫育之恩。但看康慈誤認文宗為恭王所說的一段話,偏心自見,而猜嫌固先起自康慈。
〈又一日,上問安入,遇恭王自內而出,上問病如何?王跪泣言:「已篤!」意待封號以瞑。上但曰:「哦,哦!」王至軍機,遂傳旨令具冊禮。〉
此記康慈不得太后封號,死不瞑目。「哦,哦!」是暫不置可否之詞,恭王則以為文宗已經許諾。這可能是一種誤會,但恭王行事,有時亦確不免衝動冒失,因而被認為「狂妄自大」,以王與慈禧的不和,即由於此種性格使然。
恭王初入軍機在咸豐三年十月,雖為新進,但以爵位最尊,成為掌印鑰的「領班軍機大臣」,所謂「軍機領袖」、「首輔」、「首揆」都是指領班的軍機大臣。召見軍機,自乾隆十三、四年間開始,全班同見,但首輔或一日數召,面聽指示稱為「承旨」,既承旨而繕擬上諭進呈,稱為「述旨」,至於「傳旨」,通常指口頭傳達旨意而言。
〈所司以禮請,上不肯卻奏,依而上尊號,遂慍王,令出軍機,入上書房,而減殺太后喪儀,皆稱遺詔減損之。自此遠王同諸王矣!〉
「所司」指禮部。尊封皇太后,應由禮部具奏,陳明一切儀典。恭王傳旨,雖非文宗本意,但皇帝如擯拒禮部請尊封皇太后的奏章,則將鬧成大笑話,所以不得不依奏。而恭王的「傳旨」,起於誤會,終同挾制,文宗自然要懊惱。
《清史稿.文宗本紀》咸豐五年秋七月壬戌朔:「尊皇貴太妃為康慈皇太后」。到七月庚午(初九),皇太后崩,十一天以後,恭王以「辦理皇太后喪儀疏略」的「原因」,奉旨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所謂「自此遠王同諸王」的「諸王」,指惇郡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鍾郡王奕詒、孚郡王奕譓等四人,這就是說,文宗從此看待奕訢與其他異母弟並無區別,不復如「親昆弟」。而康慈的撫育之恩,也算在尊封太后一事中報答過了。
據《清史稿禮志》康慈太后崩,「帝持服百日如制」。所謂「減殺太后喪儀」,最主要的是謚法有異,《清史稿.后妃傳》康慈崩後,「上謚曰『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不繫宣宗謚,不祔廟」。按:封后而不系帝謚,起於明憲宗生母孝肅太后,《明史.后妃傳》「孝肅周太后,英宗妃、憲宗生母也。──嘉靖十五年與紀邵二太后並移祀陵殿,題主曰皇后,不系帝祀,以別嫡庶,其後穆宗母孝恪、神宗母孝定、光宗母孝靖、熹宗母孝和、莊烈帝母孝純,咸遵用其制。」但在清朝,上謚太后,並無此前例。文宗不以家法而沿用前朝故事,一方面表示,孝靜太后撫育有恩,侍奉如生母,一方面亦表示嫡庶究竟有別。致憾之深,可以想見。
以後到了咸豐七年,奕訢復起,受命為都統,其時肅順已開始得寵,為固位計,不免對奕訢有所中傷。英法聯軍,進逼京師,文宗以「秋獮木蘭」為名,倉皇避往熱河,命奕訢留京「辦理撫局」,則由於肅順的製造空氣及守舊派的推波助瀾,相率以為奕訢將借洋人的勢力,重演「土木之變」的故事,甚至連惇親王奕誴亦相信奕訢要謀反。於是文宗與恭親王手足之間,猜忌愈深。
總之,如無牢不可解的心病,則以兄弟之親,讒言不入,文宗末命的顧命八大臣,當以奕訢為首。「祖制重顧命」,以恭王的才具,執行尊嚴的家法,慈禧決不可能取得任何政治上的權力。照這樣看,清文宗與恭親王的手足參商,不過便宜了慈禧一個人而已。歷史的因果關係,有時奇妙難測,此為一例。
[book_title]一
皇帝終於把所有的奏摺看完了。
丟下惠親王領銜所奏,「恭辦聖訓告竣,請旨遵行」的那道摺子,他順勢伏在紫檀書案上喘氣。左右的小太監都無動作;只緊張地注視著,怕「萬歲爺」會昏厥。皇帝虛弱得太厲害,這時還不能去碰他;須等他喘息稍定,才宜於上前服侍。
三十歲的皇帝,頭上涔涔冷汗,胸前隱隱發痛,最難受的是,雙頰潮熱,燒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著力的虛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緒仍然是清晰敏銳的:最後所看那道奏摺的內容,還能清清楚楚地默記得起。甚麼「聖訓」?想到他自己告誡臣子的那些話,「朕」如何如何?「爾等」如何如何?越覺雙頰如火,燒得耳朵都發熱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於困惑;困惑於列祖列宗,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憲皇帝,古往今來如何竟有以處理政事為至樂,每天手批章摺,動輒數千言,而毫不覺得厭倦的天子?
對於他來說,僅是每天看完奏摺,便成苦刑;特別是那些軍報。「髮匪」未平,捻匪又起;捻匪未消,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邊陲的鱗甲之患;父親手裏,也不過英夷為了鴉片逞凶,像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不獨東南半壁糜爛,甚至夷人內犯,進迫京師,不得不到熱河來避難,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處境,他相信換了任何一位皇帝,都會像他一樣,怕看那些奏報軍情的章摺。
唯有這樣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這樣自己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尋一些樂趣的心情,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喘息漸漸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準備的小太監,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塊軟白的熱手巾遞到他手裏;然後進參湯和燕窩,最後是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捧進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邊;盒蓋揭開,裏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蜜餞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裏,靠在御座上慢慢嚼著,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懿貴妃來批本!」
「喳!」管宮內傳宣的小太監金環跪一跪,領旨走了。
「慢著!」等金環站定,皇帝又吩咐:「傳麗妃,東暖閣伺候。」
等金環傳旨回到御書房,皇帝已回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接著懿貴妃到了御書房,一個人悄悄地為皇帝批答奏摺。
她不能坐御座,側面有張專為她所設的小書桌。從御書案上將皇帝看過的奏摺都移了過來,先理一理。把那些「請聖安」的黃摺子挑出來放在一邊,數一數奏事的白摺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後再清理一遍,把沒有做下記號,須發交軍機大臣擬議的再挑了出來,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摺,在懿貴妃要不了半個時辰,因為那實在算不了一件甚麼事!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只在奏摺上做個記號就行了。
記號用手指甲做。貢宣紙的白摺子,質地鬆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硃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就算完成了批答。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藝勝任的。
喜歡攬權的懿貴妃,因為常侍候皇帝處理政務的緣故;把這個能夠與聞機密的工作,拿到了手裏。皇帝的親信近臣,協辦大學士,署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大臣並執掌印鑰的肅順,因此一再秘密進言,說懿貴妃攬權,喜歡干預政事;其實,她是在學習政事。對於大清的皇位,沒有誰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許一年半載,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歲的兒子──皇長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兒子載淳,將會繼承大統。她必須幫助兒子治理「天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過,未作表示,而須先交軍機大臣處理的奏摺,往往在那裏面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她想瞭解內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諭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摺中去細心體味。
有一道奏摺,是恭親王奕訢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記號,而應該是有明確指示的,恭親王「奏請赴行在,敬問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來探望,手足之情,天經地義,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貴妃就已看出,這道內容簡單的奏摺中,另有文章。恭親王來問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要親自來看一看皇帝的病勢,好為他自己作一個準備。也許,恭親王還會苦諫迴鑾;果真諫勸生效,回到北京,有那麼多王公大臣,勳戚耆舊在,總可以想出辦法來制裁專擅跋扈的肅順。
想到這裏,她立刻知道了這道奏摺發交軍機處以後的結果。肅順雖不是軍機大臣,但在熱河的軍機大臣中,怡親王載垣,肅順的胞兄鄭親王端華,倚肅順為靈魂。穆蔭、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資格最淺的「打簾子軍機」焦祐瀛,由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更是肅順的提拔,這樣,他們還不是都照肅順的意思,駁了恭親王的摺子?
「哼!肅老六,你別得意!」懿貴妃這樣輕輕地自語著,把恭親王的奏摺拿在手裏去見皇帝。
在東暖閣的麗妃,聽得太監的奏報,特意避了開去。皇帝卻依舊躺在炕床上,等懿貴妃跪安起來,隨即問道:「你手裏拿著誰的摺子?」
「六爺的。」宮內家人稱呼,皇帝行四,恭親王行六,所以妃嬪都稱恭親王為「六爺」。
皇帝不作聲,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但潮熱未退,雙頰依然是玫瑰般鮮艷的紅色,相形之下,越顯病態。
這樣陰沉的臉色,在此兩三年中,懿貴妃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歷久無事,不安的感覺消失了。而現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覺不到,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管他是如何的臉色!
「皇上!這一道摺子,何必發下去呢?」
皇帝開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來想用峭冷的聲音,表示給她一個釘子碰,但以中氣不足,聲音低微而軟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懿貴妃越發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話,該親筆朱批。皇上別忘了,六爺是皇上的同胞手足。而且……」她略一沉吟,終於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他跟五爺、七爺他們,情分又不同。」
皇帝有五個異母的弟弟,行五的奕誴,出嗣為他三叔的兒子,襲了惇親王的爵,行七的醇郡王奕譞,與皇帝以兄弟而為聯襟,他的福晉,就是懿貴妃的胞妹,行八的奕詒和行九的奕譓,亦都是在皇帝手裏才受封的鍾郡王和孚郡王。唯有奕訢的情形特殊,當皇帝繼承大位的同時,他便由先帝硃筆親封為恭親王,而情分格外不同的是,皇帝十歲喪母,由恭親王的生母撫育成人,所以六弟兄之中,只有他們倆如同一母所生。
但是,因愛幾乎成仇,也正為此。這是皇帝的心病,懿貴妃偏偏要來揭穿,話說得在理上,皇帝心內懊惱,卻是無可奈何,只得退讓一步:「那,你先擱著!」
「是!」懿貴妃說,「這道摺子我另外留下,等皇上親筆來批。」
「嗯。你跪安吧!」
「跪安」是皇帝叫人退下的一種比較宛轉的說法,然而真正的涵義,因人因地而異,召見臣工,用這樣的說法是表示優遇,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嬪,那就多少意味著討厭她在跟前,因此懿貴妃心裏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見炕床下掉了一塊粉紅手絹在那裏,順手撿起來一抖,粉香撲鼻,上面黑絲線繡的五福捧壽的花樣。這一看,懿貴妃陡覺酸味直衝腦門,臉色就很難看了。
忍了又忍,嚥不下這口氣,她站定了喊道:「如意!」
這一喊驚動了皇帝,轉臉看到她手裏拿著塊手絹,認得是麗妃的東西。怎麼到了她手裏?倒要看看她跟如意說些甚麼?
「傳話給小安子,讓他去問一問,皇后可是在歇午覺?如果醒了就奏報,說我要見皇后。」
懿貴妃朗朗地囑咐完了,揚著手絹兒,踩著「花盆底兒」,一搖三擺地離了東暖閣。
皇帝非常生氣,立刻回到書房,召見肅順。
原懷著一腔怒火,打算著把懿貴妃連降三級,去當她入宮時初封的「貴人」,但見了肅順,皇帝卻又改了主意。懿貴妃與肅順是死對頭,皇帝難勝煩劇,但求無事,不敢去惹是非。
肅順卻已從小太監口中,得知端倪,此時見皇帝欲語不語,滿面憂煩,便即趨至御座旁邊,悄悄問道:「想來又是懿貴妃在皇上面前無禮?」
皇帝嘆口氣,點點頭。
「那麼,皇上是甚麼意思,吩咐下來,奴才好照辦。」
「我不知道怎麼辦?」皇上萬般無奈地說:「第一,她總算於宗社有功;第二,逃難到此,宮裏若有甚麼舉動,那些個『都老爺』,可又抓住好題目了,左一個摺子,右一個摺子,煩死了!」
所謂「於宗社有功」,當然是指後宮唯有懿貴妃誕育了皇子,肅順心想,不提起來還罷了,提起來正好以此進言。
於是,他先向外望了一下,看清了小太監都在遠遠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個頭,以極其虔誠忠愛的姿態說道:「奴才有句話,斗膽要啟奏皇上。這句話出於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殺身之禍,求皇上天恩,與奴才作主。」
肅順是皇帝言聽計從的親暱近臣,早已脫略了君臣的禮節,這時看他如此誠惶誠恐,大為詫異,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慣常所用的排行稱呼說道:「肅六!有話起來說。」
肅順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頭起來,額上竟已見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賜寶石頂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湊過去與皇帝耳語。
「懿貴妃恃子而驕,居心叵測,皇后忠厚,麗妃更不是她的對手。皇上要為皇后跟麗妃打算打算才好。」
皇后為皇帝所敬,麗妃為皇帝所愛,提到這兩個人,皇帝不能不關切,但是:「你說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說眼前,是說皇上萬年以後──這還早得很哪!不過,阿哥今年六歲還不要緊,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時候皇上再想下個決斷,可就不容易辦到了!」
他的話說得相當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驚心,對於自己的病,最清楚的還是莫過於自己,一旦倒了下來,母以子貴,那就儘是懿貴妃的天下了。呂氏明空,史跡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給葉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皇帝動心了!太陽穴上蒼白的皮膚下,隱隱有青筋在跳動,雙手緊握著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慮這個嚴重的後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體,無法肩負這樣一個重大的難題,想不多久,便覺得頭昏胸痛,無法再細作盤算。這原非一時片刻所能決定的大事,暫且不想它吧!
「讓我好好兒想一想。」皇帝又鄭重告誡:「你可千萬別露出一點兒甚麼來!」
「奴才沒有長兩個腦袋,怎麼敢?」
到了晚上,皇帝覺得精神爽快了些,記起恭親王那道摺子,想好好作個批答。於是又到了書房,由麗妃在燈下伺候筆墨。
把恭親王的摺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兒時光景,皇帝觸動了手足之情。
於是二十年來的往事,剎那間都奔赴心頭,最難忘懷的是,每天四更時分,起身上學,奕訢愛玩貪睡,保母一遍遍地喚不醒,只要說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會把雙眼睜得好大,慌慌張張地喊著:「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於是紗燈數點,內監導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宮東五所,入長康左門,穿越永巷,進日精門到乾清門東面的上書房。雖然各有授漢文的師傅,教滿洲話的「諳達」,但只要一離了書案,兩個人必定湊在一起,不管到那裏都是形影不離的。
皇帝記得自己十四歲那年,正式開始習騎射,就在東六宮西面的東一長街試馬。十三歲的奕訢,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嚇得大叫,可是沒有幾天工夫,就已控御自如,騎得比誰都好。從那時候起始,奕訢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趕上來了!
「唉!」皇帝輕喟著,浮起一種莫名的惆悵,喃喃唸道:「青燈有味,兒時不再!」一面自語,一面取支玉管硃筆,信手亂塗著。
麗妃從皇帝肩頭望去,只見畫的是兩個人,一個持槍,一個用刀,正在廝殺,便即問道:「皇上畫的是誰啊?」
「一個是我,一個是老六。」
麗妃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腳都有些發冷,皇上與六爺兄弟不和,她是知道的,但何至於如仇人般刀槍相見,要拚個死活呢?
「這話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畫著又說:「是老六玩兒出來的花樣,讓內務府給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槍,我跟他兩個人琢磨出來好些個新招式。有一天讓老爺子瞧見了,高興得很,給刀槍都賜了名字,刀叫『寶鍔宣威』。」
麗妃舒了口氣,無端驚疑,自覺好笑,「槍呢?叫甚麼名字?」她又問。
「槍叫『棣華協力』。」皇帝轉臉來問:「你可懂得這四個字?」
麗妃嬌媚地笑著,「我那兒懂呀?正等著皇上講給我聽呢!」
「這就是說弟兄要同心協力,上陣打仗,才可保必勝。」
「本來就應該這樣兒嘛!」
「連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聲,「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我叫他出面議和,無非擔個名兒,好把局勢緩一緩,騰出工夫來調兵遣將,誰知道他只聽他老丈人桂良的話,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心何居?」
靜靜聽著的麗妃,笑容漸斂,不敢贊一詞。因為皇后一再告誡過她,皇帝說到甚麼有關係的話,只准聽,不准說,更不可胡亂附和或者出甚麼主意,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麗妃,就是沒有皇后的提示,她也是不敢違犯的。
發了一頓牢騷的皇帝,心裏覺得痛快了些,站起身來,踱了數步,重新回到御座,對著恭王的奏摺,拈毫構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決計不要恭親王到行在來。但是,他不願意批幾個字就了事,心想著該好好寫一段冠冕堂皇,情文並勝的話,一則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則也讓「老六」領略領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勝過他這個弟弟的,怕就只有這一點了!
「這是剛沏的。」麗妃把用一隻康熙五彩蓋碗盛著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兒個湖南進的君山茶。皇上嘗嘗!」
「嗯。」皇帝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著的茶葉,濾到一邊,望著淡淡的茶氛出了一會神,忽然轉臉喊了聲:「蓮蓮!」
「蓮蓮」是麗妃的小名。她剛走向門前,要傳小太監去預備點心,聽得皇帝呼喚,趕緊答應一聲:「蓮蓮在!」
「你說,」皇帝等她走到御書案前,指著奏摺這樣問她:
「老六要到熱河來看我的病,我應該怎麼跟他說?」「這……」麗妃陪笑道:「該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說。」
皇帝知道宮中曾經誡飭妃嬪,不得與聞政務,所以點點頭說:「不要緊,是我問你的,你說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會責備你。」
這一說,麗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會答道:「皇上看待六爺,原跟親兄弟一個樣,只怕六爺來了,談起從前,不免傷心,那就對聖體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爺體諒皇上的心,還是在京城裏好好辦事,替皇上分憂,不來的好。反正秋涼總得迴鑾,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
一番婉轉陳奏,贏得龍顏大悅,連連輕擊書案,學著三國戲中劉備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
看見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麗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壽花樣的粉紅色手絹,握在嘴上,輕聲笑了。
於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筆在《麻姑仙壇記》上下過功夫的顏字,在恭親王的摺子後面,振筆疾書:「朕與恭親王自去秋別後,倏經半截有餘,時思握手面談,稍慰僅念。惟朕近日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棣萼情聯,見面時回思往事,豈能無感於懷?實與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面諭之處,統俟今歲迴鑾後,再行詳細面陳。著不必赴行在!」
寫到這裏,加「特諭」二字,便成結束。忽然想起奏摺內還有「夾片」,撿起一看,果然。
奏摺內別敘一事,另紙書寫,稱為「夾片」。恭親王摺內,另附一片,是說留京辦事的軍機大臣文祥,亦奏謂赴行在面請聖安。此人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能文能武,有見識,有才幹,留守在京,任勞任怨,極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親王一黨,而且這半天也勞累了,懶得再費心思,所以草草又寫一筆:
「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
寫完重看一遍,自覺相當懇切,一時不能迴鑾的苦衷,應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諒解。至於恭親王心裏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這一夜,皇帝就由麗妃侍寢。如果在京城禁宮內,睡到寅卯之間,即須起身,傳過早膳,到天亮辰時,召見軍機,裁決庶政。政巡狩在外,辦事程序,不妨變通。而且皇帝痼疾纏綿,必須當心保養,所以總要到天明以後,太監方敢「請駕」。
從去年八月駕到熱河避暑山莊以後,這種情形,由來已非一日,但懿貴妃對於皇帝這一天的起居,特別注意,實際上她無時不在偵伺皇帝的動靜,這份差使,由她的太監安德海擔任。
這個被上上下下喚做「小安子」的安德海,是直隸南皮人,生成兔兒臉,水蛇腰,柔媚得像京城裏應召侍坐的小旦,同時又生成一張善於學舌的鸚鵡嘴,一顆狡詐多疑的狐狸心,對於刺探他人的隱私,特具本領,因此深得懿貴妃的寵信。在禁城內,懿貴妃住「西六宮」的儲多宮,照規矩有十四名太監執役,其中帶頭的兩名「八品侍監」,名為「首領」,小安子以首領之一,獨為懿貴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麗妃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的消息,在懿貴妃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宮門深鎖,消息中斷。已兩年未承雨露的懿貴妃,看著麗妃的那方粉紅手絹,妒恨交加,幾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身,等小安子來請安時,她第一句話就是:「去瞧瞧去!」
到那裏「去」?「瞧」甚麼?小安子自然知道。答應一聲,匆匆而去。等打聽回來,懿貴妃正進早膳,他幫著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後一站,甚麼話也不說,倒像是受了甚麼好大的委屈似地。
「怎麼啦?你!」懿貴妃微偏著臉問。
「奴才在替主子生氣。」
「替我?」懿貴妃沒有再說甚麼,只拿手裏的金鑲牙筷,指著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說:「這個,你拿下去吃吧!」
小安子跪下來謝了賞,雙手捧著那碟包子,倒退數步,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懿貴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繞彎兒」。一繞繞到後園,只見紫白丁香,爛漫可愛,桃花灼灼,燦若雲霞,白石花壇上的幾本名種牡丹,將到盛開,尤其嬌艷。她深深驚異,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熱鬧了。
花兒熱鬧,人兒悄悄,滿眼芳菲,陡然挑動了寂寞春心,二十七歲的懿貴妃,忽然想起兩句不知何時記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詞,輕輕唸道:「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唸了一遍又一遍,嘆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見小安子在迴廊上出現,知道他有話要說,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剛打前邊來。皇上剛剛才傳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聲,秘密報告。
「這麼晚才起來嗎?」
「聽『坐更』的人告訴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嘰嘰咕咕,絮絮叨叨,跟麗妃整聊了半夜。」
「喔!」懿貴妃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兒來這麼多話聊呀?」
「誰知道呢?據說,就聽見麗妃小聲兒的笑個沒完!」
懿貴妃臉上頓時變了顏色,但她不願讓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聲,走得遠遠的,對花悄立,不言不語。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過來,在她身後以略帶埋怨的語氣說,「怎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錯!懿貴妃在心裏想,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話,到那裏都能說的。於是,她從容地轉過身來,一面走,一面問:
「甚麼時候了?」
跟在後面的小安子,趕緊從荷包裏掏出一隻打簧金錶來,只見短針和長針,指在外國字的八和三上,便朗聲答道:「辰正一刻。」
「哎喲!可稍微晚了一點兒!」
這是說到中宮問安的時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見皇后有所陳訴了,因為皇后午睡未醒,不便驚擾。這時決定乘問安的機會要狠狠告麗妃一狀。所以特為把那方粉紅手絹帶著,好作為證據。就這時,又有個太監來密報,說皇帝起身不久,吐了兩口血。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說與皇后。
皇后比懿貴妃還小兩歲,圓圓的臉,永遠是一團喜氣,秉性寬厚和平,頗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嬪、太監和宮女的愛戴。因此,就是精明強幹的懿貴妃也不得不忌憚她幾分。但是比起麗妃、婉嬪、祺嬪、玫嬪、容貴人她們,懿貴妃已是非常驕恣的了。就像皇后每天梳洗,妃嬪都應該到中宮伺候,唯有懿貴妃不到。皇后也曲予優容,甚至當皇帝知悉其事,作不以為然的表示時,皇后還庇護著,說是懿貴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伺候。
也因為如此,懿貴妃在忌憚以外,還對皇后存著敬愛之意,同時她也深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要打擊宮內何人,就必須利用皇后統攝六宮的權威。所以在敬愛以外,又還用了些籠絡的權術。
一到中宮,只見其他妃嬪,包括麗妃在內,都已先在。這時懿貴妃才發覺自己失策了,應該早些來,無論如何要在麗妃之前,這樣,等麗妃遲到,立刻就可以借題發揮,甚至以次於皇后的貴妃地位,放下臉來申飭她幾句。豈不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她心裏這樣想著,表面上聲色不動,給皇后請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嬪見了禮。轉過臉向坐在炕上的皇后悄悄說道:
「我有樣重要東西,要請皇后過目。」
「喔,是甚麼?」
懿貴妃故意毫無表情地呆了一會才說:「也不忙。等皇后甚麼時候閒著,我再跟皇后回話。」
皇后極老實,但也極聰明,若是別人如此說法,她一定信以為真,暫且丟下不管,而懿貴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著厲害,說話行事,常有深意,這時必有極要緊的話,只可私下密談。
因此,皇后慢慢抬眼,把麗妃以下的幾個人,目視招呼遍了,才親切地說:「你們都散了吧!」
於是妃嬪們依序跪安,退出中宮,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監、宮女們簇擁著離去。宮規整肅,頓時聲息不聞,朝陽影裏,只有廊上掛著的一籠畫眉、一架鸚鵡,偶爾發出「撲撲」地搧翅膀的聲音。
懿貴妃有些躊躇,怕她所說的話,會讓侍立在外面的太監聽見,輾轉傳入麗妃耳中。因此顧盼之間,欲語還休。皇后猜出她的心意,便從炕上下地,說一聲:「跟我來吧!」
「是!」懿貴妃機警,隨手拿起擺在炕几上的,皇后的鑲著翡翠嘴子的湘妃竹煙袋──這樣,皇后貼身的宮女便知道用不著隨伺,望而卻步了。
進入寢宮,皇后盤腿坐在南炕上首,指著下首說道:「你也坐下吧!」
懿貴妃請個安謝了恩,半側著身子坐著,從袖子裏掏出那方粉紅手絹,放在炕几上。
「誰的?」皇后拈起手絹一角,抖開來看了看上面的花樣,「好眼熟啊!」
「麗妃的。」
「喔!」皇后笑一笑,把手絹撂回原處。
這一笑,頗有些皮裏陽秋的意味,懿貴妃暗生警惕,千萬不能讓皇后存下一個印象,以為是跟麗妃吃醋。她的思路極快,一轉念之間,措詞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昨兒下午,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撿的。這原算不了甚麼,不過,」懿貴妃皺一皺眉說,「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風言風語,已經夠煩人的了,再要讓他們瞧見這個,不知道又嚼甚麼舌頭?」
「是呀!皇上有時候在那兒『叫起』,召見臣工的地方,麗妃怎麼這麼不檢點呢!」
「這也怨不得麗妃,她年輕不懂事,膽兒又小,脾氣又好,皇上說甚麼,她還能不依嗎?」
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煙袋,懿貴妃搶著替她裝了一袋煙,又取根紙煤兒,就著蟹殼黃的宣德香爐中引火點了煙,靜候皇后說話。
皇后心地忠厚,抽著煙心裏在想,誰說懿貴妃把麗妃視作眼中釘?看她此刻,竟是頗為迴護麗妃。只是外面若有關於宮闈的風言風語,自己位居中宮,倒不能不打聽打聽。
於是皇后問道:「外面有些甚麼風言風語啊?」
「皇后還不知道嗎?」懿貴妃故作驚訝地。
「沒有誰跟我說過。」
「那必是他們怕皇后聽了生氣。」
「那一朝、那一代沒有風言風語?」皇后從容說道,「外面說得對,咱們要聽他們的,說得不對,笑一笑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嗎?」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聽了就忍不住生氣。」
「倒是些甚麼話啊?」
「話多著呢!」懿貴妃似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遲疑了半晌才籠統說了一句:「反正都說皇上不愛惜自己身子。」
「噢!原來是這些個話?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
看到皇后爽然若失,不以為意的神情,懿貴妃相當失望。看樣子,是非說一兩句有稜角的話,不能把她的氣性挑起來。於是她故意裝出想說不敢說的神氣,要引逗皇后先來問她。
皇后果然中計,看著她說:「你好像還有句話不肯說似地?」
「我……」懿貴妃低首斂眉,「有句話傳給皇后聽,怕皇后真的要生氣。」
「不要緊!你說好了。」
「外面很有些人這麼說,說皇后的脾氣太好了,由著皇上的性兒,糟蹋自己的身子。倘或像當年孝和太后那樣,皇上的病,不會弄成今天這個地步。」
孝和太后是先帝宣宗的繼母,秉性嚴毅,后妃畏憚,以她來相提作比,顯然是說皇后統攝六宮,失於姑息,以致無形中縱容了皇帝,溺於聲色,漸致沉痾。這分咎戾,如何擔當得起?
皇后終於動容了!驚多於怒,而皆歸於憂急不安,問計於懿貴妃說:「外面這些話,對我是稍微苛刻了一點兒,可也實在是好話,你看,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請皇后,多勸勸皇上。」
「嗐!」皇后重重嘆口氣,「勸得還不夠嗎?你說你的,他當面敷衍,一轉背全忘了。你說有甚麼辦法?」
「辦法自然有。只怕皇后馭下寬厚,不肯那麼做!」
皇后復又沉默,她懂得她的話,但要她以中宮的權威,制抑妃嬪的承幸,照她的性格來說,也實在是件不容易辦到的事。
皇后心中的疑難,懿貴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成功,費了半天的心機唇舌,眼看已經把皇后說服,不想又有動搖的模樣。如果以一簣之虧,前功盡棄,越發不能叫人甘心。但這一簣之功,關係重大,必得好好想幾句話,一下子打入皇后心坎,立見顏色。稍一遲疑,皇后必朝寬處去想,那就風流雲散,甚麼花樣也沒有了。
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到了極厲害的一著,她刻意去回憶十幾年前的往事,父親死在安徽徽寧池廣太道任上,官場勢利,向來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既無親友照應,又留下一大筆債,身為長女,好不容易拋頭露面,說盡好話,才湊成一筆盤柩回京的川資。忘不了長江夜泊,寒潮嗚咽,與弟妹睡在後艙,聽母親在中艙撫柩飲泣的聲音,真個淒涼萬狀,想想倒不如推開船窗,縱身一跳……。
只要一觸及這些回憶,懿貴妃就忍不住紅了眼圈,鼻子裏息率息率作響。沉思中的皇后,聞聲轉臉,正看到她從衣袖中抽出手絹兒在悄悄的拭淚,不免吃驚。
「怎麼啦?你!」
不問還好,一問,懿貴妃淚流滿臉,一溜下地,跪在皇后炕前,哽咽著說:「皇上今兒又『見紅』了!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呢?」
皇帝的「紅痰不時而見」,咯血亦是常事,但讓懿貴妃這樣痛哭陳訴,似乎顯得病勢格外沉重了,皇后心慌意亂,只拍著她的肩,連聲勸慰:「別哭!別哭!」但口頭這樣子勸別人,自己的眼圈卻也紅了。
這時的懿貴妃,想起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夾道珠燈,玉輦清游,每每獨承恩寵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溫存體貼的許多好處,撫今追昔,先朝百餘年苦心經營,千門萬戶,金碧樓台的御苑,竟已毀於劫火,而俊秀飄逸,文采風流的皇帝,於今亦只剩得一副支離的病骨,怎能不傷心欲絕?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別腸的涕淚,確也流瀉了傷時感逝的真情,越發感動了心腸最軟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貴妃哭著又說,「萬一皇上有個甚麼的,阿哥才六歲,大權又落在別人手裏,還有咱們孤兒寡婦過的日子嗎?」
那哽咽淒厲的聲音,完全控制了皇后的情緒,特別是最後的一句話,使得皇后震動了。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地,從容坐談,皇帝常拿「綱鑒」上的故事講給她聽,久而久之,歷代興亡得失,大致瞭然於胸,奸臣專權,欺侮孤兒寡婦,篡弒自代的往事,也略略知道幾件。要說肅順是奸臣,這話不免過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見的,眼前不過跟懿貴妃作對,在自己面前,還持著對皇后應盡的禮節,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面子?這樣想著,驚出一身冷汗,萬料不到自己也會有一天,面臨這「孤兒寡婦」受制於人的威脅!
於是,皇后順手拿起麗妃的那一方手絹,拭一拭眼淚、擤一擤鼻子,沉聲叫著懿貴妃的小名說:「蘭兒!你快別哭!咱們好好商量商量。」說著,她從炕上下來,順手扶起懿貴妃。
懿貴妃還在抽噎著,但終於收拾涕淚,跟著皇后一起走入後房套間。那是整個寢宮中最隱秘的所在,原是皇后貼身心腹宮女雙喜的住處,兩人就並肩坐在雙喜床上密談。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皇后緊鎖著眉問。懿貴妃想了想,以斷然決然的語氣答道:「非要迴鑾以後,才能大好!」
「怎麼呢?」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太醫的脈案上,不是一再寫著『清心寡慾』?在這兒,有肅六他們三個,變著方兒給皇上找樂子,『心』還『清』得下來嗎?聽說,皇上還嫌麗妃太老實,他們還替皇上在外面找了個甚麼曹寡婦,但凡身子硬朗一點兒,就說要去行圍打獵,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沒有打著,倒快叫狐狸精給迷住了!」
對於懿貴妃以尖酸的口吻,盡情諷刺皇帝,皇后頗不以為然,但是,她說的話,卻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載垣和端華,是兩個毫無用處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導皇帝講究聲色,若有所謂曹寡婦,必是此兩人玩出來的花樣。
因此,連忠厚的皇后,也忍不住切齒罵道:「載垣、端華這兩個,真不是東西!」
懿貴妃立刻接口:「沒有肅六在背後出主意,他們也不敢這麼大膽。」
「唉!」皇后嘆口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迴鑾的話,眼前提都甭提!」
「那就只有想法子讓皇上『清心寡慾』吧!」
「對了!只有這個辦法。」皇后停了一下又說,「除了麗妃以外,我不知道這一晌常伺候皇上的,還有誰。」
「這好辦,叫拿敬事房的日記檔來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后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聲:
「來人!」
宮女雙喜,應聲而至。皇后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隨帶日記檔呈閱。於是宮女傳太監,太監傳敬事房,約莫兩刻鐘的功夫,行宮中太監的頭腦陳勝文,帶著三大本從本年正月初一開始記載的日記檔來見皇后。
敬事房專司「遵奉上諭辦理宮內一切事務」,那日記檔就是皇帝退入後宮以後的起居注,寢興飲食,記得一事不遺。皇后取檔在手,從後翻起,前一頁記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間,麗妃就被召了兩次,下午在東暖閣伺候,晚上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然後記的是:「戌初二刻萬歲爺回寢宮,麗妃隨侍。」再往前看,觸目皆是麗妃的名字,偶爾也有祺嬪、婉嬪等人被召幸的記載,但比起麗妃的雨露之恩來,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后很沉著,看完了日記檔,不提麗妃,只問陳勝文:
「今日皇上怎麼啦?要緊不要緊?」
陳勝文知道問的是甚麼,跪在地下奏答:「今兒辰初一刻請駕,喝了鹿血,說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監金環伺候唾盂,皇上吐了兩口血。要緊不要緊,奴才不敢說!」
「那麼,吐的到底是甚麼血呢?」
「說不定是鹿血。」
懿貴妃插進來追問:「到底是甚麼血?」
她的聲音極堅決,很清楚地表示了非問明白不可的意思。宮中太監都怕這位懿貴妃,陳勝文是太監頭腦,碰的釘子最多,所以這時一聽她的語氣,心裏發慌,結結巴巴地答道:「回懿貴妃的話,奴才實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皇上自己的血還是畜生的血?」
話一出口,陳勝文才發覺自己語無倫次,怎麼把「皇上的血」與「畜生的血」連在一起來說呢?懿貴妃只要挑一挑眼,雖不致腦袋搬家,一頓好打,充軍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己嚇自己,幾乎發抖的當兒,幸好皇后把話岔了開去。
皇后問的是,「可曾召太醫?」
陳勝文趕緊回奏:「這會兒太醫正在東暖閣請脈。」
「咱們看看去!」皇后向懿貴妃說。
到了東暖閣,在重帷之後,悄悄窺看,只見皇帝躺在軟靠椅上,正伸出一隻手來,讓跪著的太醫診脈。
這人頭戴暗藍頂子,是恩賞四品京堂銜的太醫院院使欒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誠敬,但額上見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發抖。這使得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脈象不妙,欒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衛和太監們,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欒太的神色,而且懷著與皇后同樣的感覺。因此,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靜得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欒太免冠碰了個響頭:「皇上萬安!」
這四個字就如春風飄拂,可使冰河解凍,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首先是肅順走了過來,望著欒太說道:
「皇上今兒見紅,到底是甚麼緣故?你要言不煩地,奏稟皇上,也好放心。」
於是,欒太一板一眼地唸道:「如今穀雨已過,立夏將到,地中陽升,則溢血。細診聖脈,左右皆大,金匱云:『男子脈大為勞』,煩勞傷氣,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煩劇過甚之故。」
「那麼,該怎麼治呢?」
「自然是靜養為先……」
「靜養,靜養!」皇帝忽然發怒,「我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
欒太不知說錯了甚麼,嚇得不敢開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斷碰頭。
天威不測,皇帝常發毫無來由的脾氣,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這時就必須有人來說句話,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肅順喝道:「退下去吧!趕快擬方進呈。」
有了這句話,欒太才有個下場,跪安退出,已是汗濕重衣。還得匆匆趕到內務府,略定一定神,提筆寫了脈案,擬了藥方,另有官員恭楷謄正,裝入黃匣,隨即送交內奏事處,逕呈御前。
就這時,軍機處派人來請欒太,說有話要問。到了宮門口軍機直廬,只見他屬下的太醫楊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這兩個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同時奉召,就可知道軍機大臣要問些甚麼了!
於是欒太領頭,上階入廳,只見怡親王載垣和鄭親王端華,坐在正中炕床上,其他四位軍機大臣散坐兩旁,依照他們的爵位官階高下,欒太帶著他的屬下,一一叩頭請了安,然後在下方垂手肅立,目注領班軍機大臣怡親王載垣,靜候問話。
載垣慢條斯理地從荷包裏取出一個翡翠的鼻煙壺,用小象牙匙舀了兩匙放在手背上,然後用手指沾著送到鼻孔上,使勁地吸了兩吸,才看著他身旁的杜翰說道:「繼園,你問他吧!」
杜翰點點頭,轉臉對欒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稱說:「欒老爺!王爺有句話要問你,你要老實說,不必忌諱!」
「是!」欒太口裏答應著,心裏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紕漏!
要問的話,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則在世的日子還有幾何?」然而就是民間小戶的當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髮問,何況是萬乘天子?只是措詞過於隱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癢處,問不出究竟。因此,這位翊戴輔佐有功,被諡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此刻頗費沉吟。
考慮再三,實在也想不出甚麼婉轉堂皇,不致以辭害義的好說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緩緩地說:「聖躬違和已久,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來,京城裏謠諑紛傳,私底下在揣測皇上的病勢如何如何!那麼……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欒太原已料到有此一問,但沒有想到有「醫藥調養,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這句話!聽口氣「大事」未出,責任已定,不免反感。心裏在想,太醫本來最難做,禍福全靠運氣,皇帝偏偏生的是纏綿難治的癆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運氣太壞,再加上怡親王和鄭親王專門逢迎皇上,娛情聲色,自己的運氣更是壞上加壞。這都還罷了,但皇上不聽醫諫,縱慾自戕,怡、鄭兩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調養失宜的責任,轉嫁到別人頭上,實在於心不甘。
欒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將來「摘頂戴」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萬一還要往深裏追究責任,須先站穩腳步,方可保住腦袋!這樣想著,不自覺地把腰挺起來了。
「回杜大人的話,皇上的病,由來已非一日,本源已虧,全靠珍攝。今兒個請脈,真陰枯槁,陽氣獨升,大是險象……。」
「慢著!」一聲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後稱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勇於任事的軍機新進,他自覺抓住了欒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兒請脈,何以面奏:『皇上萬安』?」
欒太看他那劍拔弩張的神氣,不免好笑;從容答道:「為寬聖慮,自然要這樣子說。從古以來,為醫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個軟釘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脹,大麻子粒粒發光,氣鼓鼓地又說:「欒老爺,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話,人背後又是一套話!」
「請焦大人明示,欒太在人背後說了些甚麼話?」
眼看要起衝突,無論誰是誰非,一個四品官兒頂撞軍機大臣,傳出去都是失體統的笑話,因此,杜翰搶著在前面:「這些閒白,不必去說。欒老爺,你看皇上的病,該如何調理?」
「養正則邪自除。屏絕憂煩,補陰和陽,百日以後,可以大見其功。」
欒太的話,已有保留,但「養正則邪自除」這句話太刺耳,兩位王爺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這時焦祐瀛又開了口:「皇上親裁庶政,日理萬機,而且外患未平,內憂未除,要請皇上『屏絕憂煩』,這話不是白說嗎?」
欒太被問住了,僵在那裏,很不得勁。於是六品御醫李德立,為瞭解他的圍,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陳述。
「焦大人見得極明。」他說:「聖恙之難著手,正就是這些地方。」
這一說,坐著的人都覺得滿意,因為他啟示了一個很好的說法,也留下了一方甚麼人都可以脫卸責任的餘地,皇上的病必須靜攝,而宵旰勤勞,國事憂心,以致藥石無靈,實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個「不行」,則死於積勞,應為天下後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話,連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無愧了。
這李德立字卓軒,醫道平平,但言語玲瓏得體,善於揣摩貴人心理,開方子愛用人參、肉桂、鹿茸這些貴重藥,來投貴人的所好。而且毫無太醫架子,奔走權貴豪門,遇人總是以笑臉相迎,所以人緣極好,熟識的王公大臣都拿他當個門下清客看待,不稱官名,只叫「卓軒」。
「卓軒,」怡親王說:「聽聽你的!」
「院使的脈案極精。」李德立先照應了他的「堂官」,然後說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頗能納食,『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升,於聖體略有妨礙,只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這番話平實易解,不比欒太口頭的陳訴,亦像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叫人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所以相視目語,一致表示嘉許!
「好!」怡親王用他那個黑黑的、抹鼻煙的手指指著他們三個人說:「你們好好盡心吧!等秋涼迴鑾,我保你們換頂戴!」
「謝王爺的栽培。」欒太就手請了個安。
「王爺可還有別的話吩咐?」杜翰問道,「沒有別的話,就讓他們歇著去吧!」
「我沒有話了。看看別的,有那位大人有話要問。」怡親王環視一周,最後把目光落到鄭親王端華身上,一揚臉說:
「老鄭!」
鄭親王端著水煙袋,盡自把根紙煤兒搓來搓去,搓了半天,拿紙煤兒點點欒太說:「我勸你一句話:勤當差,少開口!」
「對了!」焦祐瀛馬上接著說:「欒老爺,你可記住了,在這兒說的話,片言隻字,都有干係,一句也不能洩漏出去。」
「是!」欒太很沉著地答應一聲,領著他的屬下退了下去。
這三個人倒是謹守告誡,出了軍機直廬,甚麼話也不敢說。但是消息還是洩漏了。有小安子佈置著的耳目,很快地把欒太和李德立在軍機大臣面前所說的話,傳到內宮,輾轉入於懿貴妃耳中。
入耳自然驚心!懿貴妃特別重視李德立的那句話:「平平安安度過盛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這不就是說,今年這個夏天怕度不過嗎?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她咬著嘴唇沉吟著,一時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這話應該不應該告訴皇后?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終於決定,暫且不說,於己有利。因為,這可能是個「獨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餘的話卻都不妨告訴皇后,而且也正好親自去看一看動靜,所以隨即傳話,要進遏中宮。
聽了懿貴妃的略帶渲染的報告,皇后深為駭異。太醫的面奏和對軍機大臣的陳述,內容出入甚大。當然,「為寬聖慮」,在皇帝面前要隱瞞病情,這個理由,一點就明,因此皇后對懿貴妃的話,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煙,皇后終於下了決心,「你先回去吧!」
她對懿貴妃說,「我來辦!」
懿貴妃不便也不宜多問,應聲「是」,退了出來。未出殿門,就知道了皇后的辦法。
「傳懿旨,」是雙喜傳話給太監的聲音:「看麗妃在那兒?快找了來!」
懿貴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達成了。可也不無希望,最好能親自在場,看著皇后如何申斥麗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場,卻也未見得會痛快。皇后天生寬厚和平的性情,從無疾言厲色,所以把麗妃召來,也只是規勸一番而已,倘或期待著她會對麗妃放下臉來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意思嗎?」皇后向跪著的麗妃問。
「請皇后開導。」
「你起來!我有好些個話要問你。」
等麗妃站起,皇后就像早晨對懿貴妃那樣,屏絕宮女,把她帶入寢宮,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妝台邊,讓麗妃站著回話。
「昨兒個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是。」麗妃答道:「昨兒晚上,皇上批六爺的摺子,是我伺候筆墨。」
「說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說些甚麼呀?」
「皇上給我講當年跟六爺一塊兒上書房的事兒。」
「噢!」皇后停了一下,又問:「這一陣子,皇上還在吃那個『藥』嗎?」
麗妃知道指的是甚麼藥,臉一紅,勉強陪著笑說:「我那兒知道啊?」
皇后心想:你決無不知道之理!不過彼此都還年輕,無法老著臉談房幃中事,只好這樣問:「你可知道今天太醫說的甚麼?」
這一問,麗妃的眼圈就紅了!咬著嘴唇搖搖頭,然後答了句:「不說也知道!」
「喂?」她的答語,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點一點頭說:「你常在皇上跟前,皇上的病,應該是你知道得最真,您老實告訴我!」
「皇上,」麗妃顯得很為難,彷彿有無從說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頭!」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著麗妃,不知道說甚麼好。皇帝臉上的清瘦,是人人都看見了的,又何用麗妃來說?於此可知,她的這句話意在言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后黯然垂首,臉望著地下說:「你也該懂點事!常勸勸皇上,愛惜身子,別由著他的性兒鬧!」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麗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后聖明!」她雙膝一跪,「我豈不知皇上身子要緊?也不知勸過多少回,請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聽勸才行。話說得重一點兒,皇上就急了,臉紅脖子粗地罵我,『簡直是麻木不仁!不知道我心裏多煩,不想辦法替我解悶,絮絮叨叨,盡說些廢話!』皇后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氣嗎?」說著,從袖子裏抽出手絹,捂在息率息率作響的鼻子上。
從她那方手絹上,觸發了皇后的記憶,順便告誡她說:「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隨身用的東西,別到處亂扔,叫外邊看見了,不成體統。」說著,開了梳妝台抽斗,把她失落在東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她。
麗妃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聽皇后的這場訓,完全是懿貴妃搗出來的鬼。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個靠山,還不致吃她的大虧,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貴,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時作威作福,盡找麻煩,只怕有生之年,無非以淚洗面的日子!這樣一想,憂急無計,一伏身撲向皇后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
上午是懿貴妃如此,下午麗妃又如此!皇后心裏明白,是同樣的一副眼淚,看著似為皇上的病勢憂傷,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將來。怎麼辦呢?皇后除了陪著掉眼淚以外,別無可以安慰她的話。
麗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幾碗眼淚,無濟於事,皇后忠厚,該趁早有所表示,於是,哽咽著說:「萬一皇上有個甚麼,我只好跟了皇上去!那時求皇后替我作主。」
皇后再老實,也不致於相信麗妃將來會殉節,她那最後一句話,自然是暗指著懿貴妃而發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兩宮同尊,不全由自己發號施令,對麗妃怕也只能迴護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覺心餘力絀的皇后,忍不住嘆口氣:「唉!只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
這一說,正碰著麗妃最傷心的地方,越發哭得厲害。她的懷孕,猶在懿貴妃之先,但咸豐五年生的是個女兒,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將來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后甚為失悔,不該觸及她的隱痛。眼看麗妃涕泗滂沱,卻是怎麼樣也勸她不住,心裏不免著急,而且有些懊惱。就這時,宮女雙喜匆匆進來奏報:「萬歲爺駕到!」
這一下,立刻把麗妃的眼淚擋了回去。皇后也站了起來,看著她紅腫的雙眼,認為她不宜見駕,說一聲:「你快迴避吧!」
隨即出了寢宮,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監抬著明黃軟轎,已到殿前,皇后迎了進來,見過了禮,皇帝起身說道:「到你那間小書房坐吧!那兒靜些。」
皇后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窗明几淨,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軟椅上頹然一靠,皇后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後。
「噯,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后接口說道,「白天晚上都忙。」
話中原是意存諷勸,但出於皇后之口,無論語氣、聲調,都摸不出一點點稜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聽來竟是句極體貼的話。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時伸出一隻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親熱地向皇后的手一握。
於是雙喜使個眼色,幾名宮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遠遠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皇后掙脫了手,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皇帝身旁,從茶几上的大冰盤裏取了個蘋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會神地削著皮。
看著她那低垂的杏兒眼和蔥管兒似的纖纖十指,皇帝忽有感觸,微喟著唸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后抬頭看著他,不敢流露眼中的憂鬱,笑著問道,「那兒來的這麼句牢騷?」
「牢騷?我的牢騷可多著哪!不提也罷。」
口中不提,心裏卻忍不住嚮往那種貴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羨慕的是門第清華的紅翰林,文采風流,名動公卿,家資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過得寬裕,在倦於攜酒看花,選色徵歌時,關起門來,百事不管,伴著皇后這樣溫柔敦厚的嬌妻,麗妃那樣善解人意的美妾,這才是人生在世無上的際遇。
這樣想著,口中問道:「你可知道我最羨慕的是誰?」
皇后微感詫異,一面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皇帝,一面調侃地說:「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甚麼味道?」
「那麼,皇上想做甚麼呢?」
皇帝安閒地咬了口蘋果,徐徐說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總兵』,以前我覺得他是異想天開,這兩年我算是摸著他的心境了!如果說京內外大小衙門,能讓我挑一個,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虧皇上怎麼想來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閒,又貴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說到這裏,雙喜在門外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奏報:
「啟奏萬歲爺,內奏事處進黃匣子。」
「噹」一聲,皇帝把才咬了兩口的蘋果,扔向銀痰盂裏,「你看,」他向皇后說,「連個水果都不讓好生吃!」說著,吃力地站了起來,步出皇后的小書房。
內奏事處此時進黃匣子,必是專差飛遞的軍報。一看果然,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從祁門大營上奏,說曾國荃攻安慶的大軍,反被包圍,而各路清軍,皆受牽制,無法抽調赴援,曾國藩決定從祁門大營移駐安徽北岸的東流,親自督師,挽救危局。這是軍事上的一番大更張,皇帝背著手在走廊上沉思,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六歲的皇子。
跑著、跳著、叫著的大阿哥,一見皇帝,立刻變了個樣子,收起嬉笑,跪下請安,用滿洲話叫聲父親:「阿瑪!」
「嗯,乖!好好玩兒去吧。別摔著!」
大阿哥站起來,先退後兩步,才悄悄溜走,這都是「諳達」調教好了的。但「諳達」究竟不能算做傳道解惑的「師傅」,皇帝此刻看見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議的大事。於是,把曾國藩的奏摺發交軍機處,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書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該上書房了。歷來的規矩,皇子六歲入學,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擇保儒臣堪膺授讀之任者」,其中大學士彭蘊章所薦的一個李鴻藻,簡在帝心,這時不妨問問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鴻藻其人。他原是「上書房」的老人,醇王、鍾王、孚王都跟他讀過書,談起來都稱讚「李師傅講書透徹」。又曾私下告訴皇后,說「李師傅長得像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對於皇帝的徵詢,內心是贊成的。
但皇后素性謹慎,對於此等大事,向來不願作過分肯定的表示,所以這樣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實學?人品怎麼樣?」
「翰林的底子,學問差不到那兒去。至於人品,他這三年在河南『學政』任上,名聲挺不錯,那也就可想而知。」
「這一說,再好不過了。」皇后欣然答說。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帶感慨地說,「大阿哥典學,原該隆重些,我本來想回了京再辦,現在不能再耽誤了!」
「那就讓欽天監挑日子開書房吧。」
「不用,我自己來挑。」
皇帝平時讀書,涉獵甚廣,經緯星命之學,亦頗有所知。當時從雙喜手裏接過時憲書,選中四月初七入學。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書房,這個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壽身上。景壽尚宣宗第六女壽恩固倫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宮中都稱他「六額駙」,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親之尊,坐鎮書房,既不會無端干預師傅的職權,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憚,不敢淘氣,是個很適當的人選。
於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駕到御書房,先寫好一張硃諭放著,然後召見軍機。
軍機大臣由怡親王載垣為首,手捧黃匣,焦祐瀛打簾子,依次進殿行禮,未等他們有所陳奏,皇帝先把一道硃諭交了給侍立在旁的肅順。
這道硃諭,連肅順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裏,先略略看了一遍,隨即往御書案旁一站,雙手捧起,等軍機大臣都跪好了,才高聲宣旨:
大阿哥於四月初七日入學讀書。
著李鴻藻充大阿哥師傅。欽此!
唸完了把硃諭放入黃匣,捧交怡親王,好由軍機處轉移內閣,「明發上諭」。
於是怡親王便有一番照例頌讚聖明的話,他不甚善於詞令,這臨成現抓的幾句話,期期艾艾,頌揚得並不得體。好在皇帝是優容他們慣了的,看到他說不下去時,反提件別的事,為他打個岔,解消了他的窘態。
皇帝提到的是曾國藩的奏摺,問他們擬議的辦法如何?「臣等已經會議。讓杜翰給皇上細細奏聞。」怡親王說著,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對皇帝。
皇帝點點頭,許可了怡親王的請求。
「啟奏皇上,」杜翰首先稱賀:「託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圍已解,曾國藩在祁門原有『去此一步,即無死所』的話,現在自請移駐東流,可見得皖南的局面,曾國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覺得他這幾句話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點頭,表示同意。
看見皇帝如此,杜翰越發精神抖擻了,「至於安慶方面,眼前雖不免稍見艱難,亦正見髮匪的困獸之鬥。曾國藩親自移節督師,足可鼓舞士氣。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鎮,糧餉兩項,苦心籌劃,洞中機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國藩、曾國荃。今後安慶軍事,定可改觀。安慶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萬里如見之功。所以曾國藩請移駐東流督師一節,擬准如所請。」說完,趴在地下叩了一個頭。
「好,好!」皇帝大為嘉許,「寫旨來看!」
欣悅的不僅是皇帝,還有站在御座後面的肅順。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肅順在其間確實盡了斡旋迴護的力量,因此,杜翰稱頌皇帝善於用人,間接就是表揚肅順的功勞。「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識竅!」肅順在心裏想,「有機會還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熱河的軍機六大臣,都以肅順的意旨為轉移,特別是焦祐瀛,只要見了肅順,一定注意他臉上的氣色,這時看到杜翰的陳奏,不但深愜聖心,而且大為肅順欣賞,心裏不免又羨又妒,因此,回到軍機處,對於寫旨就打不起興致來親自動筆了。
軍機大臣面領皇帝的裁決,稱為「承旨」,既承以後,用皇帝的語氣,寫成上諭,稱為「述旨」,或稱「寫旨」,在雍正朝創立軍機處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軍機大臣「寫旨」,以後慢慢地轉為交付軍機章京執筆。但重要而機密的指示,有時亦仍舊由軍機大臣親自動手。焦祐瀛由軍機章京領班,超擢為軍機大臣,為了力圖報答,像這些指授軍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奮勇,但這一天卻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裏有數,不便說破,只向怡親王建議:「曾國藩的摺子,交給曹琢如辦吧!」
軍機章京定例滿漢各為八人,分作兩班,每一班有個領班,滿洲話叫做「達拉密」,這天的「達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論資格在焦祐瀛之上,那個位居軍機大臣班次之末的「打簾子軍機」,原來應該是屬於他的。
事實上當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間的事。皇帝「巡幸」到熱河,一時不能回京,把「行在」當做了正式的朝廷,許多照例的政務,也移到了熱河來辦,覺得有添一個軍機大臣的必要,並指示在軍機章京領班中,選擇資深績優的超擢。於是肅順與怡、鄭兩王及其他軍機大臣商議,決定按規矩奏保曹毓瑛充任。這是一步登天的際遇,那知曹毓瑛竟極力自陳,說是才具淺薄,難當重任,堅決辭謝,這樣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辭軍機大臣的任命,可以說是件令人驚詫的異事。因而有許多揣測之辭,有人說他不識抬舉,有人說他恥於為肅順所薦,這都是隔靴搔癢的話,只有真正瞭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親王所賞識的人,他決不能受肅順的提拔而成為「肅黨」。
因此,怡親王聽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裏先有種沒來由的反感,便皺著眉問道:「桂樵呢?還是讓桂樵來寫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別號。
軍機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親王的話,焦祐瀛自然也聽到了,他可不會像曹毓瑛那樣不識抬舉,不等杜翰開口,趕緊先站起來一陪笑道:「我今兒原有些頭痛,想躲個懶。既然王爺吩咐,我馬上就寫。」
杜翰心裏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說道:「得桂樵的大筆,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說一遍。」
裏面的一番對答,外面值班的軍機章京,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肚裏也都明白,焦祐瀛與杜翰在暗中較勁。可是誰也不發一言,每個人都是振筆疾書,軍機章京要有下筆千言,一揮而就,語氣輕重,絲絲入扣的本事,才夠資格「述旨」。否則只有幹些收發抄錄的瑣碎雜務,在軍機大臣眼中,就是個可有可無的「黑章京」了。
不過片刻工夫,諭旨草稿,陸續送到領班那裏,曹毓瑛以一目數行的速度,加以審核,若有錯字或措詞稍有不妥之處,隨手改正,立即轉送軍機大臣再看一遍,用黃匣進呈。皇帝隨看隨發,仍舊由軍機章京謄正校對,有些交內閣抄發,稱為「明發上諭」,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撫或統兵大臣,稱為「廷寄」,蓋用軍機處銀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還是「六百里加緊」,交兵部捷報處發遞。軍機處每日的公務到此算是告一段落。歸檔封櫃之後,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這些扈從在外的官員,都無法攜帶家眷,當地也沒有甚麼可以遊覽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飲酒,如果兩樣都不愛,便只有彼此互訪清談了。軍機章京消息靈通,所以訪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來打聽消息,有些只是閒得無聊,想來聽些內幕秘聞。特別是在曹毓瑛那裏,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還有京城裏的消息,所以每日裏高朋滿座,晚飯起碼要開三桌,才能應付得下。
但這天卻與往日不同,往日下車進門,總可聽得熟客在廳上談笑,這天卻是靜悄悄地,幾乎聲息不聞。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腳問號房:「可有客來?」
「禮部張大人、翰林院胡老爺、沈老爺都來過。胡老爺坐了會,說要給李大人去道喜,剛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廳裏還有位京裏來的張老爺,」號房又說,「從未見過。告訴他老爺不在家,有事請他留下話。張老爺非要坐等不可,說是老爺的小同鄉。」
「看樣子是來告幫的。」聽差曹升在旁小聲添了一句。
果然是個特為從京城裏來告貸的小同鄉。曹毓瑛送了十兩銀子把他打發走了,隨即叫曹升傳話給號房,凡有客來,一律擋駕,難得有此清閒的一日,他要靜下心來,好好盤算一番。
換了便服,洗了臉,喝著茶,一個人在書房裏展玩兩部新買的碑帖,正欣賞得出神之際,聽得簾鉤叮冬,抬眼看時,曹升正打起門簾,迎著他的視線說了聲:「許老爺!」
是軍機章京許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禮,所以不在號房擋駕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閒地踏進書房,輕鬆地笑道:「清興不淺!」
「『偷得浮生半日閒』,全是拜受李蘭蓀之賜。」曹毓瑛也笑著回答。
「我剛從他那裏來,賀客盈門,熱鬧極了。」
「對了!」曹毓瑛躊躇著說,「似乎我也該去道個喜!」
「不必,我已經替你說到了。反正明兒一大早,他要來遞謝恩摺子,總見得著面的。」
「多謝關顧!」曹毓瑛拱拱手說:「省得我再換衣服出門了。」
「他們的消息也真快!據說上諭未到內閣,外頭就已紛紛傳言,『大阿哥的師傅,硃筆派了李鴻藻。』不知道是誰洩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聲:「哼!咱們這一班裏頭,聽說有人不大安分,遲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許庚身想一想問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隱語,用的《左傳》上「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軍機章京鄭錫瀛。
曹毓瑛不願多談,搖搖手叫著許庚身的別號說:「星叔!牌興如何?」
「找誰?」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說,「還是自己人吧!」
於是寫了兩封小簡,叫進曹升來吩咐:「請王老爺、蔣老爺來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軍機章京王拯、蔣繼洙、許庚身,陪著他們的「達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帶的聽差,站在後面替主人裝煙。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輸。
結完帳開飯,賓主四人,各據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輩俱尊,自然首座,蔣繼洙年紀雖輕,科名卻早於許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運糧船上帶來的紹興花彫和千里遠來,在上方玉食中都還算是珍品的黃花魚款客。
座無外客,快飲清談,不須顧忌,話題很自然地落到當權的幾個大臣身上。提名道姓,有他們習用的一套隱語,怡親王的「怡」字,拆開來稱為「心台」,「鄭親王」喚作「耳君」,是在「鄭」字的偏旁上著眼。杜翰的代名最多,一稱「北韋」,取義於「韋杜」並稱,而唐朝長安城南的「韋曲」在北,「杜曲」在南,又稱「通典」,由於通典是杜佑所作,或者徑用對杜甫的通稱為「老杜」。對唯一留在京裏的軍機大臣文祥,稱為「湖州」或者「興可」,因為宋朝善畫竹的文同,湖州人,字與可。
這些在局外人聽來,稍作猜詳,都還可解,再有些卻真是匪夷所思了!肅順的外號叫「宮燈」,說是「肅」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戲中「跳加官」例用小鑼,其聲「匡、匡」。
至於焦祐瀛,原是同僚,私底下他們一直叫他「麻老」或者「麻翁」,至今未改,「麻老真何苦?」王拯感嘆著說,「通典跟『上頭』等於師兄弟,連宮燈對他,都得另眼相看,麻老要去跟他較勁,豈非自不量力?」
「唉!」曹毓瑛嘆口氣,「通典可惜!他不比加官、麻老,全靠宮燈提拔,何必甘心受人利用?我看……將來他要倒霉!」
做客人的都不響,心裏卻都在體味曹毓瑛的最後那句話,「將來」如何呢?宮燈要垮嗎?如果宮燈不垮,杜翰又如何會「倒霉」?
「請教琢翁,」蔣繼洙忍不住要問:「你看,恭王看了上頭親筆批回的摺子,可還會有甚麼舉動?」
「你看呢?」曹毓瑛反問一句:「應該有甚麼舉動?迴鑾的話,不必再提,朝覲行在又不准。宮燈讓他們弟兄一時見不著面,這一著最狠!」
「我倒有個主意,」許庚身接口說道,「何不讓修伯來一趟?」
「這個主意不壞!」蔣繼洙附和著說,「一面讓修伯來看看動靜,一面也讓咱們聽聽京裏的消息。」
曹毓瑛點點頭,向王拯徵詢意見:「少鶴,你看如何?」
「修伯若來,名正言順。」
修伯是恭親王的親信,朱學勤的別號。軍機章京在京城裏還有滿漢各一班,朱學勤是領班之一,為了軍機處公務的聯繫,朱學勤亦有到熱河來一趟的必要,所以王拯說是「名正言順」。
這一說,曹毓瑛愈覺許庚身的建議可行,當晚就寫了信給朱學勤。這封信在表面看來,無足為奇,但一用挖了許多框框的「套格」往信上一覆,所顯現的字句,就另成一種意義。這是曹毓瑛與朱學勤所約定的,秘密通信的方法。
到了第二天一早入值,曹毓瑛取了個蓋了軍機處銀印的「印封」,封好了信,標明「四百里」,由兵部飛遞,進古北口,循大路過密雲,當天就遞到了京城。
[book_title]二
朱學勤選定三月十六動身到熱河。此去行蹤,不宜張揚,而且既非赴任,亦非回籍,只是份內供職,所以餞行等等應酬,一概辭謝。話雖如此,他自己還是在百忙中抽出工夫來,到幾位致仕的大老那裏去走了一趟,一則辭行,二則請教。
這些致仕而大多因為家鄉淪陷,或者道路阻隔,不能回籍的大老,隱操清議,對於朝政國是,亦依舊可以專摺建言,所以連皇帝見了他們都有些頭痛。至於肅順,可以排擠他們去位,但一旦在野,卻不能禁止他們以科名前輩,影響門生故吏的作為,這也就是肅順私心中,挾天子以遠避的原因之一。
在野的大老,第一個要數祁雋藻,道光二十一年就已入直軍機,當今皇帝即位,穆彰阿像和珅在仁宗即位以後一樣,立即垮了下來,於是祁雋藻成為軍機領袖。等到肅順逐漸當權,彼此議論大政,常有衝突,特別是在重用曾國藩這件事上,皇帝聽從了肅順的建議,祁雋藻便不能安於位了,堅決告病,退出軍機。他是山西壽陽人,所以都稱他「壽陽相國」。
「壽陽相國」這年六十九歲,精神卻遠不如他同歲的大學士周祖培。朱學勤去了沒有見著,見著他兒子祁世長,是後輩中講理學的。朱學勤與他雖熟,卻沒有甚麼談頭,寒暄一番,告辭而去。
離了祁家,朱學勤去見原任吏部尚書許乃普。他是嘉慶二十五年的榜眼,除了祁雋藻,翰林前輩就要數他。朱學勤算是他的門生,又是同鄉後輩,而且同寅至好許庚身是他的胞侄,所以用家人稱呼,叫他「六叔」。
這許乃普也是受肅順排擠的一個。肅順的手段一向毒辣,但許乃普一生服官清慎,捉不著他的短處,直到上年八月二十三,英法聯軍入京,許乃普正在圓明園,聽得警報,倉皇逃散,年紀大了,受不住驚嚇,才告病開缺。肅順的親信,兵部尚書陳孚恩,一直就想吏部尚書這個缺,這下終於算如願以償了。
這天朱學勤去辭行,還談到這段往事。許乃普極有涵養,夷然不以為意,他的長子許彭壽卻頗有不平之色,而細談起來,他的不平,又另有緣故。
「修伯,」他說,「肅六倒還有可取的地方,比附他的那班小人,你想想,是甚麼東西?陳孚恩,穆彰阿門下的走狗!蒲城王相國死諫,他替穆彰阿一手彌補,把王相國劾穆彰阿誤國的遺疏掉了包,王抗不能成父之志,叫大家看不起,至今抬不起頭來,這不是受陳孚恩所害?」
「是啊!」朱學勤意味深長地說:「你的身分可以專摺言事,有機會,何妨上個摺子!」許彭壽官居詹事府少詹事,屬於文學侍從的天子近臣,照例有建言之權,所以朱學勤這樣慫恿著。
「我早有此意,只等機會。也還不止陳孚恩一個!」
朱學勤不願再有所問。對於剛才那一句話,他已在自悔,失於輕率,所以顧而言他地問道:「近來作何消遣?」
許彭壽朝上看一看他那正在「咕嚕嚕」抽水煙的父親,笑笑不響。朱學勤心裏明白,必是那些名士風流的勾當,礙著老父在前,不便明言。
「也還有些雅的。」許彭壽又說,「正月裏逛琉璃廠,得了個文徵明的手卷、草書,寫的范成大《田園雜興》四十首。我臨了幾本,自己覺得還得意,回頭你來看看,有中意的,讓你挑一本帶走。」
「好極,好極!」朱學勤滿面笑容地拱手稱謝。
「對了!」許乃普捧著水煙袋站了起來,「仁山,你陪修伯到你書房裏坐吧!回頭叫小廚房添幾個菜,留修伯在這裏便飯。」
「六叔,」朱學勤趕緊辭謝,「等我熱河回來,再來叩擾。明天一早動身,還有一兩處地方,得要去走一走。」
「這,也好,等行在回來,替你洗塵。」
「我先謝謝六叔。回頭我不進去了,此刻就給您老人家辭行!」說著要跪下來磕頭。許彭壽一把扶住,朱學勤便就勢垂手請了一個安。
等目送許乃普的背影消失,許彭壽才陪著朱學勤到他書房,取出文徵明的手卷和他的臨本來看──是濃墨油紙的摹寫本,點畫波磔的氣勢精神,幾乎與原本無異,轉折之處,絲毫不帶牽強。不見原本,怎麼樣也想不到出自摹寫。
朱學勤高興極了,老實不客氣挑了本最好的,連連稱謝,然後告辭,並又問道:「可有甚麼話要帶給星叔?」
「明年會試,叫他多用用功。有工夫也寫寫大卷子。」
「寫大卷子的工夫,怕是沒有了。星叔跟你不同,其志不在翰林。」
「翰林到底佔便宜。」許彭壽說,「像李蘭蓀,咸豐元年考取軍機章京,未到班『行走』,第二年點了翰林,以後當考官,放學政,中間還丁憂守制了兩年,前後算起來不過六年的工夫,就儼然『帝師』了!」
話中有些牢騷,朱學勤一面敷衍著,一面便向外走,聽差見了,高唱一聲:「送客!」於是中門大開。照門生拜老師的規矩,朱學勤由邊門進來,大門出去,叫做「軟進硬出」。
兩人走著又談,許彭壽忽然問道:「修伯,聽說翁叔平跟你換了帖?」
「是的。」
「你這位把兄弟,孝悌忠信四字俱全,人也還風雅。」
朱學勤點點頭,覺得他的話中肯而中聽。
「不過也是個會做官的,如果你不是赫赫的『紅章京』,他這個狀元未見得看得起你這個進士。」說罷,哈哈大笑。
朱學勤卻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時無可分辯,一揖登車,恰是要到南橫街去看翁叔平──翁同龢。
翁同龢正在書房裏寫「應酬字」。朱學勤不願分他的心,搖搖手示意聽差不必出聲,叫自己的跟班取來衣包,在翁家小客廳裏換了便服,悄悄站在翁同龢身後看他揮毫。
翁同龢直待寫完一張條幅,才發覺身後有人,叫了聲「大哥」,趕緊放下筆,取了長袍來穿上,一面又問:「從那兒來?」
「你先別問。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他把許彭壽送他的字,在書桌上攤了開來。
翰林的字都寫得好,講究黑大光圓,富麗堂皇,稱為「館閣體」,許乃普就是寫「館閣體」有名的。時下是翁狀元的顏字,當行出色,他收藏的碑帖不少,眼界甚寬,對於此道比朱學勤又內行得多,所以一看就能指出,是摹寫的文徵明的草書。
「那麼,」朱學勤問道:「叔平,你看是誰的臨本?」
「貌合,神亦不離。出自絕頂聰明人的手筆。」
「一點不錯!許仁山可以說是絕頂聰明。」
「喔,是仁山!」翁同龢問:「可是從他那裏來?」
「正是。」
「見著許老師了?精神如何?」
「許老師倒還矍鑠,仁山卻是越來越枯瘠了!而且頗有牢騷,憂怒傷肝,大非養身之道。」
「他有甚麼牢騷好發?」翁同龢雖是許乃普的門生,但與許彭壽不甚對勁,所以是這樣不以為然的語氣。
「那也無非有感於李蘭蓀的際遇之故。」
「狀元才放的詹事,傳臚早當上了少詹,四品京堂,難道還算委屈?」這是指張之萬和許彭壽,他們是道光二十七年會試的同年,許彭壽是會元,殿試中了二甲一名傳臚,一甲一名狀元就是張之萬。
朱學勤聽了他的話,不免也想到許彭壽批評他的話,頗有感於「文人相輕,自古已然,於今為烈」這些個話。翁家也是吃了肅順的虧的,彼此利害相共,正該和衷協力,所以思量著要如何想個辦法,化除他們的隔閡,只是眼前無此工夫,只好留到以後再說了。
「大哥!」翁同龢見他默然,便換了別的話來說:「此行有多少時候耽擱?」
「總得個把月。」
「噢!」翁同龢很注意地望著他,彷彿在問:何以須有這麼多日子的逗留?
朱學勤心想,這位拜把子的老弟,素來謹小慎微,可共機密,不妨略略透露一點風聲給他:「我受命去觀望風色,而且要做一番疏導的工夫。行在有個謠言,已上達天聽,說這個人要反!」說著,翹起拇指和小指,做了個「六」字的手勢。
要造反?翁同龢大吃一驚,不敢再往下打聽了。
他既不問,朱學勤自然也不會再說。談了些別的,又到上房去見了翁同龢的父親,為戶部官票所兌換寶鈔舞弊一案,被肅順整得「革職留任」的體仁閣大學士翁心存,方始告辭。
當日出德勝門,暫住一家字號叫「即升」的旅店。第二天一早,行李先發,朱學勤與送行的至好略作周旋,過了時辰,方始揖別登車。
由京城到熱河承德,通常是四天的路程。朱學勤按站歇宿,出了古北口,第三天下午到達灤平縣,滿洲地名稱為「喀拉河屯」,也有行宮在此,離避暑山莊只有一站的途程,如果要趕一趕路,當天也到得了承德。但為了要示人以從容,他還是在灤平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上車,午初時分到了承德,行李下了客店,人卻不能休息,一身行裝,先到宮門請安,然後轉往麗正門內的軍機直廬。
朱學勤是恭親王留京辦理「撫局」,奏准隨同辦事的人員,但依舊兼顧著軍機章京領班的原差使,所以一到先按司員見「堂官」的規矩,謁見軍機大臣,呈上了文祥的親筆信,面稟了在京的「班務」,自然也還談了京裏的情形。
從軍機大臣那裏下來,到對面屋內與同事相見。大家都正在忙的時候,也不過作個揖,問聲好,公務私事,有許多話說,卻無工夫。於是曹毓瑛作了安排,晚上為朱學勤接風,邀所有的同事作陪,以便詳談,一面把自己的車借給朱學勤,讓他坐了去拜客。
承德地方不大,扈從的官員也不多,拜完客回到客店,時候還早,朱學勤好好休息了一陣,才換了便服,來到曹家,已有好幾個同事先在等著,各家都有信件什物託他帶來,朱學勤就在曹家一一交代。
開席入座,行過了一巡酒,談風漸生,紛紛問起故人消息。朱學勤交遊最廣,問到的幾乎無一不識,特別是那些名士的近況,潘祖蔭在崇效寺宴客賞牡丹;李慈銘新結識了三樹堂的名妓佩芳;翁同龢上已那一天與同鄉公祭顧亭林;諸如此類不是風雅便是風流的韻事,他或者親歷、或者親見,所以談來格外真切有趣。
「看來九城繁華,依然如昔。」隨扈到行在以後,始終未曾回過京的許庚身,感慨而又嚮往地說。
「就圓明園,卻真是傷心慘目。」朱學勤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一提到圓明園的遭劫,頓使滿座不歡,而且這會談到時局──恰是曹毓瑛所希望避免的話題,所以趕緊找句話岔了開去。
「修伯,」他說,「你何必住店?搬到我這裏來吧!」
「倘或耽擱的日子不多,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通典』有話下來了,這裏事多,正要添人,意思是讓你留下來幫一兩個月的忙。」
朱學勤原來就有多住些日子的打算,但這話只好跟曹毓瑛一個人在私底下說,在座的同事中,有些是要顧忌的,所以他表面上只能持一切聽上命差遣的態度,點點頭說:「我自己無所謂。不過,我在恭王那裏,是奉了旨的,倘要我留下來,恭王那裏該有個交代。」
「當然,當然。」曹毓瑛說:「好在『撫局』已成,你原來也該歸班了。」
一席快談,到此算是結束。在「內廷當差」的官員,都起得絕早,所以睡得也早,飯罷隨即道謝,紛紛散去。曹毓瑛把朱學勤留了下來,一面差人到客店去算帳取行李,一面將這位遠客延入書房,重新沏上茶來,屏人密談。
朱學勤告訴他,即使沒有密信催促,也要到熱河來一趟,因為在京聽得行在的謠言,說恭王挾洋人自重,有謀反的企圖,這話傳到他本人耳朵裏,異常不安,上摺請求到行在來謁見皇帝,就是想當面有所解釋。接到朱批的摺子,皇帝的猜嫌,似乎越來越重,恭王與文祥商量的結果,決定叫朱學勤來作一番實地的考察,當然也要下一番疏導闢謠的工夫。
說完了這些,朱學勤緊接著又問:「到底有這些謠言沒有?」
「怎麼沒有?連惇王都有這話!」
朱學勤大為驚駭,而且不勝困惑:「『宮燈』、『心台』一班人,造此謠言,猶有可說。怎麼惇王也說這話?」
「惇王原是個沒見識、沒主張的人,誤信謠言,又何足怪!」
「可是,」朱學勤顯得很不安,「惇王的身分不同,嫡親手足如此說,上頭當然會相信。」
「上頭還不知惇王的為人?」曹毓瑛極沉著地說,「這些個謠言,當然大非好事,但也不必看得太認真!」
「嗯,嗯!」朱學勤有所領會了,淡焉置之,可能比認真去闢謠,要來得聰明。
「可慮的倒是上頭的病!」
「是啊!」朱學勤趕緊又問:「這方面,京裏的謠言也極多。到底真相如何?」
曹毓瑛看了看門外,移開茶碗,隔著茶几湊到朱學勤面前,輕輕說道:「不過拖日子而已!」
「噢!能拖多少日子呢?」
「聽李卓軒的口氣,只怕拖不過年。」
「那,那……」朱學勤要問的話太多,都擠在喉頭,反不知先說那一句好了。
「『湖州』的意思怎麼樣?」曹毓瑛又加了一句:「為恭王打算。」
朱學勤定一定神,才能辨清曹毓瑛所問的是甚麼,於是答道:「『湖州』的意思,總要讓恭王重入軍機才好!」
「此獠不去,恐成妄想。」曹毓瑛做了個「六」數的手勢,當然是指肅順。
朱學勤點點頭:「那也只好緩緩圖之!」
「你明白這一層,最好。」曹毓瑛警告他說,「人人都知你與恭王的關係,暗中窺伺的,大有人在!」曹毓瑛的觀察,一點不錯,頗有人在談論朱學勤到熱河的消息,猜測他此行的目的。甚至連小安子都悄悄去告訴懿貴妃:「六爺的心腹,那個姓朱的『達拉密』來了。」
「嗯!」懿貴妃想了想吩咐:「再去打聽,他是來換軍機上的班,還是六爺派他來幹甚麼?」
軍機處的關防最嚴密,而且朱學勤謹言慎行,退值以後不出門拜客,住在曹家,也只與些極熟的人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玩玩古董,談談詩文,因此小安子始終無法把他的來意打聽清楚,只好捏造些無根之談去搪塞「主子」,前言不符後語,破綻百出。懿貴妃心裏自然明白,但懶得去尋根問底,因為這些日子,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大阿哥身上。
大阿哥決定在四月初七入學,以及派李鴻藻充當師傅,她是在硃諭下來以後才知道的,這倒還在其次,最教她心裏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說皇帝與皇后事先作過商量,四月初七這個日子,就是皇帝用雙喜拿來的時憲書,親手選定的。男孩子啟蒙入學是件大事,那怕民家小戶,也得先告訴生母一聲,而在宮裏居然是這樣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句話,最實在不過。懿貴妃這樣在心裏想。
不!她又想名位比權勢更要緊!名位一到,權勢自來。大阿哥入學,皇帝為甚麼跟皇后商量?就因為她是皇后!此是懿貴妃最耿耿於懷的一大恨事,論家世,鈕祜祿氏和葉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尊貴的大族。論身分選秀女的時節,一般都是三品道員家的女兒,只不過她早服侍了皇帝兩年,便當上了皇后。自己還生了兒子,對得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卻連次皇后一等的「皇貴妃」的名位都還沒有巴結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連親兒子入學,都夠不上資格說句話,這口氣怎能叫人嚥得下?
為此,懿貴妃氣得發「肝氣」,晚上胸膈之間疼得睡不著,要「坐更」的小安子揉啊,捶啊的折騰好半天,才能安靜下來。
肝氣平復以後,她很冷靜地想到,當皇后是今生休想了!那怕現在的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斷定皇帝寧願讓中宮虛位,決不會冊立她為后,至於當太后雖是必然之勢,但也要做皇帝的兒子聽話孝順,這個太后才做得有味。倘如宮內相沿的傳說,聖祖德妃烏雅氏,因為做皇帝的兒子不孝,雍正元年五月,活活地被氣死,算起來不過當了半年的太后,還是個虛名。這樣的太后,又何足貴?
由此她有一番覺悟,從現在開始,非要把大阿哥控制在手裏,叫他聽話孝順不可。於是,常常傳話叫保母把大阿哥領了來玩,和顏悅色地哄著他。母子天性原在,大阿哥平日畏憚生母,只因為懿貴妃不像皇后那樣慈愛,現在既然如此,大阿哥自然也樂於親近生母了。
每當他們母子絮語,不知趣的小安子總愛在旁邊指手劃腳地胡亂插嘴,皇子只有六歲,愛憎之心卻十分強烈,恨透了小安子,但拿他無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當小安子又來插嘴時,大阿哥大吼一聲:「你個放肆的東西,給我滾!」
這一聲吼,殿內殿外的人,包括懿貴妃在內,無不驚異得發愣,自然,最惶惑的是小安子,勉強擠出一臉笑容,彎下腰來說:「大阿哥,你,你是怎麼啦?給小安子發這麼大脾氣!」
皇子似乎忽然長大成人,胸一挺,厲聲申斥:「還敢跟我回嘴!」接著用更大的聲音,看著一屋的太監和宮女說:「給我把陳勝文找來!」
沒有那個太監或宮女敢作聲,只偷眼望著懿貴妃,要等她有句話下來,才好行動。
懿貴妃給她這六歲的兒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擾,有些不快,但也有些欣悅和得意──為了大阿哥的神氣活現,像個身分尊貴的皇長子。
但一看到太監和宮女的臉色,她從困惑中醒悟過來,立即沉著臉喝道:「你這要幹甚麼?」
大阿哥一看到她母親如此,心裏有些發慌,但視線落到小安子身上,卻又勇氣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陳勝文來問,我跟額娘回話,可許『夸蘭達』在旁邊亂插嘴?誰興的這個規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談,懿貴妃心裏明白,不可再用對付一個孩子的辦法,哄哄騙騙,就能了事,但也絕對不能依他。主子談話,「夸蘭達」──太監在一旁插嘴,這要在乾隆年間,立刻就能捆到內務府,活活打死。照此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頓板子,斥逐出宮。小安子縱不足惜,自己的臉面可不能讓人撕破!
於是她略想一想,依舊繃著臉說:「有我在,不用你管!小安子不對,我會處罰他。」
「那就請額娘處罰小安子!」
是如此咄咄逼人,懿貴妃心裏十分氣惱,受肅六的氣受不夠,還受自己兒子的氣!這一下,她的胸膈間立刻隱隱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著痛處。
小安子一看這情形,知道禍闖大了!原來還指望著懿貴妃庇護,現在懿貴妃自己都氣得發了肝氣,她犯病的時候,脾氣最壞,說翻臉就翻臉,決不容情,真的叫人傳了陳勝文進來,那就只有「萬歲爺」才能救得了自己這條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撲通一聲,跪在水磨磚地上,雙手左右開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小安子該死!小安子該死!」
大阿哥這下心裏才舒服了些,逞報復的快意,大聲說道:
「給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安子還高聲回答,就像打的不是自己似的。
自己把自己的臉都打腫了,這還不算,大阿哥又說了句:
「打一百!」
於是從頭來起,另有個太監「一啊、二啊」地高唱計數。打足了一百,小安子還得給懿貴妃和大阿哥磕頭,謝謝「恩典」。
到了晚上,腫著臉的小安子,跪在懿貴妃面前哭訴,他說大阿哥受了別人的挑唆,無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這頓嘴巴,打得於心不甘,口口聲聲:「主子替奴才作主!主子替奴才作主!」
懿貴妃自己心裏也非常不痛快,只說了句:「你何必跟大阿哥認真!」意思是何必跟孩子一般見識,這也算是一句勸慰的話了。
無奈小安子一味磨著,斷言必有人挑唆。然則挑唆的是誰呢?懿貴妃要他指出人來,小安子這才不作聲。但是這口氣,無論如何嚥不下去。明查暗訪,到底讓他打聽清楚了,是一個「諳達」,看不慣他那副狐假虎威的醜態,又聽得大阿哥說討厭小安子,便想出這麼個「高招」來整他。而且反覆教了不少遍,大阿哥才能把這齣戲唱得如此有聲有色。
於是,小安子又到懿貴妃那裏去告密,但話中添油加醋,改了許多,他不說自己為人所厭恨,說是別人知道他在懿貴妃面前得寵,故意拿他開刀,目的是在打擊懿貴妃。換句話說,他是為懿貴妃而吃的虧。
自然,初聽之下,懿貴妃十分生氣,追問著說:「那麼,到底是誰在挑唆大阿哥呢?」
「奴才不敢說!」
「有甚麼不敢說的?難道還是皇后?」
「不是皇后。是……」他蘸著口水,在磚地上寫了個「麗」字。
是麗妃?懿貴妃冷笑一聲:「她不敢!」
「主子不信,奴才就沒有辦法了。」
「雞毛蒜皮的小事,過去就過去了!」懿貴妃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靜氣地想過,這件事決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話,而且大阿哥責罰一個太監,也實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像這樣的事,都要主子出頭來管,這個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顧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會這麼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頓,面子都丟完了,卻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貴妃設法替自己出氣,不道竟是這樣地不體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來一片赤膽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這裏,不免寒心,承應差遣,便有些故意裝聾作啞,懶懶地不甚起勁。懿貴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兩次猶可,老是這樣子,可把她惹惱了。
「我看你有點兒犯賤!」懿貴妃板著臉罵他,「你要不願意在我這兒當差,你趁早說,我成全你,馬上傳敬事房來把你帶走!」
這一下,嚇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說一個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貴妃,就有一時之錯,也還有千日之好,打罵責罰,都可甘受不辭,只居然要攆了出去,如此絕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實在叫人傷心!
因此,小安子像個含冤負屈的童養媳似地,躲在被窩裏整整哭了一晚上,臉上的紅腫未消,眼睛倒又腫了。
說來也真有些犯賤,宦官的身體,受後天的戕賊,有傷天和,所以他們的許多想法,絕不同於男子,甚至亦有異於一般的婦人。小安子讓懿貴妃一頓罵得哭了,卻從眼淚中流出一個死心塌地來,盡自琢磨著如何才能博得懿貴妃的歡心,如何才能贏得懿貴妃的誇獎?惟有這樣去思量透徹,他覺得一顆心才有個安頓之處。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貴妃的寢門初啟,宮女出來舀水的時候,他就跪在門外,大聲稟報:「小安子給主子請安!」
裏面初無聲息,然後說一聲:「進來!」
掀開門簾,只見懿貴妃正背門坐在妝台前,她穿著玫瑰紫緞子的裌襖,月白軟緞的撒腳褲,外罩一件專為梳頭用的寶藍寧綢長背心,身後頭髮,像玄色緞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宮女拿著闊齒的牙梳在為她通髮。她自己正抬起手,用養得極長的五個指甲,在輕輕搔著頭皮,裌襖的袖子落到肘彎,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隻琉璃翠的鐲子,綠得像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著笑說:「主子昨兒晚上睡得好?」
「嗯!」懿貴妃從鏡子裏看見了他的哭腫了的雙眼,倏地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下,點點頭說:「小心當差!將來有你的好處。」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來,又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去當他的差。
他所當的差極多極雜,但有個萬變不離的宗旨,一切所作所為,都要讓懿貴妃知道。這時候就在屋裏察看檢點,那些精巧的八音鐘上了弦沒有為甚麼陳設擺得位置不對?一樣樣都查到。最後看見炕床下有灰塵,親自拿了棕帚,鑽到裏面去清掃。
懿貴妃把他的動作都看在眼裏,但沒有說甚麼。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傳早膳,然後前後院「繞彎兒」消食,繞夠了時候,換衣服到中宮給皇后請安。
這下小安子又為難了,每日到中宮照例要跟了去,但這張打腫了的臉,特別是一雙眼睛,實在見不得人,卻又不敢跟懿貴妃去請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來,希望主子不見便不問,混了過去。
懿貴妃是極精細的人,何能不問:「小安子呢?」
既混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奴才在這兒哪!」他一面高聲回答,一面急急地趕了來當差。
一見他那樣子,懿貴妃倒覺得他有些可憐,便說:「今兒你不必伺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興的神氣,低聲應「是!」彷彿不叫他跟了去,還覺得怪委屈似地。
「你這雙眼睛怎麼啦?」明知道他是哭腫的,懿貴妃不好意思點穿,只又說:「回你自己屋裏歇著吧!今兒不必當差了!找點甚麼藥治一治,再拿燙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溫語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淚,自覺沒有白流。
懿貴妃到中宮的時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嬪晚一些,這是三個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嬪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願跟麗妃見面,見了麗妃,她心裏就會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後,可以跟皇后說說話,一來打聽些消息,二來相機進言,以中宮的命令,達成她的意願。
這天卻是皇后先有事問她,未說之前,先皺了眉頭,「怎麼回事?」開出口來,更知不以為然,「說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貴妃一聽皇后這話,心裏便有氣──倒不是對皇后,氣的是到皇后面前來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這些感覺形之於顏色,只平靜而略帶亢傲地答道:「我那兒的人,誰也不敢放肆!」
「那麼,怎麼說是他頂撞了阿哥呢?」
懿貴妃笑了,這笑是做作出來的,做作得極像,一看就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而得意,然後又用微有所憾的語氣答道:「阿哥任性、淘氣,小安子也算是個挺機警的人,讓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這重公案當做笑話來談,皇后便無可再說了,也是付之一笑。
於是懿貴妃又不經意地問道:「皇后倒是聽誰說的呀?」
皇后老實,不善說假話,隨口答道:「是阿哥自己來告訴我的。」她又笑著加了句:「這孩子!」
懿貴妃也笑笑不響。隨後便丟下此事,談到別的了。只是心裏卻始終拋不開,小安子一直在說:大阿哥樂意親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來這話倒真的不無見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宮。皇后愛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製的點心以外,也常有專差從京城裏送了有名的小吃來,不管東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兩份,一份給大阿哥,一份給麗妃所生的大公主。這也是姊弟兩人,一到午後便吵著要到皇后那裏去的原因之一。
懿貴妃一到,姊弟倆像個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來迎接,跪安叫「額娘」。然後拉著手,又去玩他們的七巧板,懿貴妃便陪著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閒天。
一會兒姊弟倆吵嘴了,「怎麼啦?怎麼啦?」皇后大聲地問。
各人的保母,紛紛跑來拉架。姊弟倆卻不理她們,一前一後奔到皇后面前來告訴。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著小嘴說。
「誰欺侮你了?」大阿哥拉開嗓子嚷著,顯得理直而氣壯,「你擺不出,賴人。老漁翁少個腦袋,那算甚麼?」
皇后一聽就樂了,「甚麼『老漁翁少個腦袋』?」
「皇額娘,你來看!」
大阿哥拉著皇后去看他們擺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緊跟著。這種「官司」,從開始到此刻,他們都沒有理懿貴妃,懿貴妃也插不進一句話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與民間的不同,那是經過他們的嫡親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過的。孝全皇后從小生長在蘇州,對於江南閨閣中的那些玩藝,無不精通,經她改良過的七巧板,其實已不止七塊,因此能擺出更多、更複雜的花樣。每一種花樣都畫成圖,題上名目,稱為「七巧譜」。
姊弟倆比賽著擺「譜」,大阿哥擺的一個花樣,叫做「月明林下美人來」,美人是擺成了,卻忘了擺月亮,讓大公主捉住了錯,大阿哥輸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說:「該你五下。你輸了扯直,贏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應了,擺一個大阿哥指定的花樣,名為「獨釣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個老漁翁,擺到完結,少個腦袋。
皇后讓他們姊弟倆拉了來,一看就看出來了:「少一塊嘛!」
果然少一塊!少一塊半圓形的板子,高掛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漁翁身上,就是「腦袋」,大公主還未說話,大阿哥卻先嚷開了。
「怎麼少一塊呢?找,快找!」
於是宮女、保母一起彎下腰去找,那塊半圓形的板子,不過半寸長,體積太小,找起來不容易,人仰馬翻地亂了半天,始終未曾找著。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來給阿哥、公主玩兒。」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著大公主說,「找不著就算你輸!」
「皇額娘,你看,阿哥不講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著勸架,「這一副不算。」
「那麼頭一副呢?」大公主問。
「頭一副?算……算雙喜輸。來,雙喜,讓大公主打手心!」
雙喜笑嘻嘻地伸出手來,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著身子不依。懿貴妃冷眼旁觀,看到大阿哥搗鬼,悄悄走了過來,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頭,從拳頭裏取出了那塊遍找不得的半圓形板子!
「沒有出息的東西!輸了撒賴!」懿貴妃順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兒得很熱鬧的,一下子因為大阿哥受了責罰,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歡笑都趕跑了,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皇后覺得十分無趣,轉身回到炕上坐著抽煙袋。雙喜向保母們使了個眼色,各人帶著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沒聲息地退出宮去。
「大阿哥快上學了,也該收收心了。」皇后這麼說了一句。
從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像平日那樣痛快地玩,這樣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學的前一天,皇帝特為召見大阿哥的師傅李鴻藻,有所垂詢。
等李鵬藻奏報了大阿哥入學準備的情形,皇帝表示滿意。又問:「高宗純皇帝的聖訓,其中有一段關於皇子典學的話,你可記得?」
「臣謹記在心,不敢忘!」
「唸給我聽聽。」
這是有意考「師傅」了,李鴻藻應聲:「是!」然後凝神略想一想,用極清朗的聲音背誦:「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諭皇子師傅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朱軾、左都御史福敏、侍朗徐元夢、邵基:『皇子年齒雖幼,然陶淑涵養之功,必自幼齡始,卿等可殫心教導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過於嚴厲。從來設教之道,嚴有益而寬多損,將來皇子長成自知之也。』」
「對了!」皇帝點點頭,「我要告訴你的,也就是這些話,俗語說:『開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啟蒙的師傅,別辜負我的期望!」
李鴻藻趕緊免冠碰頭,誠惶誠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駑駘,上答天恩!」
皇帝又轉臉對站在御書案旁邊的御前大臣,六額駙景壽說:「書房裏固不宜熱鬧,可也不宜於太冷清。阿哥有個伴讀的人就好了!」
景壽天性拙訥,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齡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載漪,恭王的老大載澂,可以給大阿哥伴讀,可是都不在這兒。除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後的肅順,跨出一步,搶過景壽的話來說,「而且,現在只有李師傅一個人,怕忙不過來,反倒耽誤了大阿哥的功課,等秋天迴鑾以後,再請旨辦理吧!」
「嗯,這話也是!」
皇帝沒有再說下去。君臣之間,不能有太多的沉默,於是肅順努一努嘴,李鴻藻跪了安,由景壽帶領著退出御書房。
「該賞些甚麼?」皇帝回頭跟肅順商議。
「照例是文綺筆硯。」
等皇帝提起硃筆,才寫了「賞李鴻藻」四個字,肅順便自作主張,在皇帝身後唸著賞賜的東西。
「寧綢兩匹,荷包一對,端硯一方,大卷筆十枝。」
他唸一句,皇帝寫一句,寫完,把硃諭交了給肅順,皇帝隨即又到中宮,叫了大阿哥來,諄諄告誡,是一篇尊師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應著。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囑,她拉著大阿哥的手說:「要聽師傅的話,不要淘氣。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大阿哥響亮地答應著,皇后這兩句話,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裏的首領太監張文亮傳了來,責成他用心照料,特別叮囑,寧早勿遲。因此,這夜四更天張文亮就把大阿哥喚了起來,袍褂靴帽,扎束停當,領著到皇帝、皇后那裏請了安,然後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壽引領著,初到書房。
這時,朝珠補褂,翎頂輝煌的李鴻藻,早就在書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見皇子的禮節,請安行禮,然後由景壽引大阿哥進了東間書房,裏面已設下東西相向的兩張書案,西面一張是大阿哥的,張文亮拉拉扯扯地讓大阿哥在他自己的書案面前向東站定。景壽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鴻藻站在東面書案前,與大阿哥面對面,其餘的諳達們,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張文亮則退出門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壽從身上取出硃諭,高聲說道:
「奉旨……。」
才說了兩個字,李鴻藻趕緊趨蹌數步,雙膝一跪,後面的諳達們,也都紛紛跪下,只有六歲的大阿哥,還不懂這些禮節,依然站著。
於是景壽繼續傳旨:「大阿哥今日初入書房,師傅已派定翰林院編修李鴻藻充任,師道尊嚴,雖皇子不得例外,應行拜師之禮,著李鴻藻毋得固辭。欽此!」
李鴻藻照例先磕頭謝恩,等站起身來,向景壽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鴻藻感戴不盡。但是,名分攸關,大阿哥要行拜師之禮,實在不敢當,求額附奏稟皇上,豁免了這個禮節。」
「你不必太謙了!本朝最重師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禮,也讓他自己記得,師傅應該尊重,這樣子他才會虛心受教。」
說到這裏,景壽朝門外喊了聲:「張文亮!」
「張文亮在!」
「取氈條來!」
傳取氈條,自是要行跪拜之禮,李鴻藻趕緊向景壽搖著手說:「若行大禮,不敢奉詔!」
「也罷!」景壽向張文亮揮一揮手,臉卻對著李鴻藻:「按老規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許不受!」
既是老規矩,而且硃諭有「毋得固辭」的話,李鴻藻再要謙辭,就變得虛偽而有失師道了,所以不再多說,走到書案面前,微微偏著站定。
「大阿哥,給師傅作揖,叫『李師傅』。」
這是早已教導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喊一聲:「李師傅!」
行了拜師禮,師弟各自歸座,景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只有諳達沒有座位,這也是老規矩。
「大阿哥!」李鴻藻徐徐說道:「今天第一天上學,我把書房的功課跟你說一說,每天一早上了書房,先拉弓,讀清書,然後讀漢書。現在是半天的功課,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課,我就早早放你的學,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聲答應,表示滿意。
「那麼,咱們頭一天就按規矩來!」說到這裏,李鴻藻站起來向諳達們說,「請各位先帶大阿哥做功課!」
諳達們把大阿哥帶出去教拉弓,景壽也跟了出去看著,李鴻藻仍舊留在書房裏,把黃綾硬裱,裁成方塊的「字號」和朱書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後坐下來喝著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書房讀清書──滿洲文。先從「字頭」讀起,由景壽坐在大阿哥書案旁邊,親自教授。
咿咿啊啊,讀了五個滿洲文的字頭,休息片刻,再上漢書,李鴻藻先把著他的筆,寫了「天下太平」四個字,然後開蒙第一課,讀《大學》四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李鴻藻教大阿哥自己用硃筆點斷。讀了有個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頗為得意,走下座位來,高聲喊道:「張文亮!」
「大阿哥!」李鴻藻問:「傳張文亮幹嗎?」
「我渴了。」
「喔,渴了。」李鴻藻指著大阿哥的書案:「你回來坐著,我有話說。」
看師傅的臉板著,張文亮又垂手站在門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師傅的樣子,大阿哥心存忌憚,一聲不響,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學規矩,越是身分貴重的人,越要有規矩。」說到這裏,李鴻藻扭過臉來問張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規矩啊?」
「守!」張文亮附和著說,「大阿哥最懂規矩!」
「好,是要守規矩,才像個人品貴重的大阿哥。」李鴻藻接下來又說,「規矩到處都有的,書房有書房的規矩。大阿哥,你可知道書房的規矩嗎?」
「不知道。」說了這一句,大阿哥忽然記起皇額娘的教導,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聽師傅的話!」
「對了!」李鴻藻大為興奮,「張文亮的話不錯,大阿哥真是最懂規矩。在書房裏,有甚麼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甚麼的,都要先告訴我,等我答應,不可以自己走下地來,那就是書房的規矩。懂了嗎?」
「懂了。」
「好!」李鴻藻點頭嘉許,「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聰明,一說就懂!」
「師傅,我渴了。」
「這才對。下來,找張之亮去吧!」
聽得這一聲,大阿哥身子一挺,從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來,張文亮迎上兩步,把他抱了起來,到對過房間。那裏已擺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讓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絞了熱手巾替他擦臉:「喝玫瑰露,還是木樨露?」
「不管甚麼,快端來!」大阿哥一本正經地說,「我唸書唸得渴了。」
張文亮為哄他高興,便故意罵小太監:「快端玫瑰露來!大阿哥唸書唸得渴了。快,快!」
小太監也就有意地裝得手忙腳亂,端來調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盤御膳房新出爐的「小八件」,四五個人圍著大阿哥團團轉。
「張文亮!」大阿哥低聲問道:「師傅姓甚麼?」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來了,叫李鴻藻!」說了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點心也不吃了,兩隻眼睛望著空中骨碌碌轉,一個人傻嘻嘻地笑著。
一遇到這種時候,小太監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甚麼淘氣的花樣想出來。
大阿哥倒沒有跟小太監找麻煩,伸手拉一拉張文亮的衣服,等他彎下腰來,大阿哥問道:「你怕不怕師傅?」
張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說「不怕」,可能就會指使他去跟師傅打交道。書房不比宮內,太監除了傳旨以外,不得與廷臣交結,更不准干預任何事務,而且看李師傅方正凝重,一上來就給大阿哥立規矩,可知是個難說話的人。所以一聽大阿哥的話,馬上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你怕師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張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聲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臉上的。
從這個表情,張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對了,但看大阿哥悶悶不樂,卻又有些擔心,只好想出些話來哄著,哄得高興了,再抱著送到東間。
餘下的功課是認「字號」,跟把筆寫「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樣,認了四個字:「正大光明」。這是入學第一天,點綴故事,顛來倒去讓大阿哥認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學》背一遍,一字不誤,李鴻藻欣然合書放學。
於是依舊由景壽帶領,送了回去。一入禁宮,張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後小太監簇擁著,如獻寶似地把他送到皇后那裏。
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來,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聽見太監宮女,遞相傳呼:「大阿哥下學了!」「大阿哥下學了!」進入中宮,但見廊上珠圍翠繞,皇后和各宮的妃嬪,正含笑佇候,只是獨獨不見大阿哥的生母懿貴妃。
張文亮一看這場面,趕緊把大阿哥放了下來,皇后第一句話就問:「在書房裏哭了沒有?」
跪在地下的張文亮,高聲答道:「沒有哭,大阿哥在書房裏乖得很,師傅直誇獎!」
皇后的笑意越發濃了:「師傅怎麼說呀?」
「師傅誇獎大阿哥懂規矩,聰明。」
「可吃了點甚麼沒有?」
「喝了一盞玫瑰露,吃了四五塊點心。」
「噢!」皇后拉著大阿哥的手說,「來!告訴我,今天師傅教了你些甚麼?」
一面說,一面把大阿哥領了進去,皇后坐在炕上,親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讓他靠在身邊,問他書房功課。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說不上來,加以妃嬪們你一句,她一句地問,越發使他結結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明白,再聽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學》,知道一切順利,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難為你!」皇后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轉臉又吩咐張文亮:「先把大阿哥送了去見皇上,回頭就送到懿貴妃那兒去。」
皇帝還在御書房召見軍機大臣,此時任何人不准進入,張文亮不敢違背皇后的話,只好帶著大阿哥在那裏等著。
這一天召見軍機的時間特別長,不但因為要皇帝裁決的大事甚多,而且為了戶部一個摺子,君臣之間頗有不同的意見。戶部滿漢兩尚書,實權在滿尚書肅順手裏。肅順以能清除積弊自許,認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軍剿捕以來,時隔十年以上,而各地軍費報銷,猶多未辦,因此,從軍興之始的廣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並派固原提督向榮,前雲南提督張必祿,領兵分路至廣西會剿開始,到咸豐二年,洪楊出兵兩湖,廣西的軍事告一段落為止,三年之中,撥過軍餉一千一百餘萬兩,延不報銷。戶部一再行文廣西催辦,又奉旨勒限於上年年底趕辦完結。到現在限期過了三個月,還是拖在那裏。因此肅順上了個摺子,奏請將廣西巡撫劉長佑,布政使張凱嵩,先行議處。
對於肅順的清理積弊,皇帝是深為嘉許的,但從咸豐八年科場案,因為肅順的堅持,殺了正考官大學士柏葰以後,皇帝總覺得他所主張的手段,是太過分了一些。像廣西的軍費報銷,現任的巡撫和藩台,延不遵辦,當然有他們的難處,十年前的一筆爛帳,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幾任的官員來負責,未免說不過去。
「凡事總有個開頭。」肅順抗聲爭辯:「若照皇上這麼寬大,積弊根本無從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終,要說開頭,首先就要從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身上追究。」
「道光三十年的廣西巡撫是鄭祖琛,革了職,現在不知那兒去了。以後是林則徐以欽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後是周天爵,廬州之役陣亡了,接著是鄒鶴鳴,也早在江寧殉節了。」
「那麼勞崇光呢?他在廣西多年,不更應該比劉長佑多負點兒責任嗎?」
「勞崇光現任兩廣總督,自然也脫不了關係!」
於是反覆展開爭議,皇帝疑心肅順有意跟劉長佑為難,但以那班軍機太臣都附和著肅順說話,而且他也相當累了,懶得多說,終於准了戶部的奏請,以「明發上諭」將劉長佑和張凱嵩「先行交部議處」。
等軍機大臣退出以後,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經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師傅輔佐的莫大益處,所以把皇子典學這件事,看得比甚麼都重要,雖然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仍舊把張文亮傳了進來,細問一切。又怕太監圖功討好,盡揀好的說,並特地找了景壽來問話,兩人所說的書房情形,大致相同,皇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這天對大阿哥格外寵愛,把他帶到東暖閣用膳,又特傳麗妃帶了大公主來伺候,一堂之中,寵妃、佳兒、嬌女,笑語不斷,融融洩洩,皇帝左顧右盼,心情極其舒暢,因而胃口大開,這一頓飯吃得非常舒服。心裏在想,還是在熱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宮內,體制所關,不能如此隨便,那就再也享受不到這份樂趣了!
皇帝進用這頓午膳的時間相當長,大阿哥一時不能下來,把張文亮可急壞了。他知道皇后宮內的一舉一動,懿貴妃無不瞭然,此時定已得到消息,正在等著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動怒。當然,皇上留著大阿哥,是個天大的理由,但懿貴妃如這樣說呢:「你就不能先來送個信兒?你那兩條腿這麼尊貴,多走一趟也不行?」
這樣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估量著送個信的工夫還抽得出來,於是囑咐了手下的小太監小心伺候,同時又重託了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萬一上頭有所傳問,託他照應遮蓋。這樣安排妥當了,才三腳兩步,一路走,一路抹著汗,趕到了懿貴妃那裏。
懿貴妃正是抑鬱無聊的時講,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學,見了皇后就會來見她,特為預備了大阿哥愛吃的菜和點心在等他。那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最後聽小安子來說,皇上傳了麗妃,帶著大阿哥、大公主在煙波致爽殿東暖閣午膳,吃喝談笑,熱鬧得很。這一下把懿貴妃氣得飯都吃不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這當兒,聽說張文亮求見,自然不會有好臉嘴給他看。
傳見了張文亮,等他剛行過禮,懿貴妃先就繃著臉問道:「你是照看大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邊,跑到這兒來幹甚麼?」
張文亮一上來就碰個釘子,心裏在想,這一趟還真省不得!看懿貴妃的樣子,生的氣不小,如果不是先來送個信,回頭帶了大阿哥來,她心裏更不痛快,碰的釘子更大。
因為自己先站穩了腳步,張文亮的應對就從容了:「回懿貴妃的話,皇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見萬歲爺,然後再送到懿貴妃這兒來。萬歲爺把大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貴妃等著,特意先趕了來送個信兒。」
這最後兩句話,讓懿貴妃聽了很舒服,心一平,氣一和,覺得倒是錯怪他了,同時想到正應該趁此籠絡張文亮,把他收為一個好幫手。
於是懿貴妃臉上,化嚴霜為春風,「倒難為你了!」她微笑著說,「起來說話。」
「是!」張文亮站起身來,又把書房裏的情形,略略稟告,最後加了一句:「大阿哥聰明知禮,師傅不斷誇獎,連奴才都覺得臉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紀小,全靠你照應。你多費心吧,誰好誰歹,我心裏全有數兒。」說到這裏,喊了聲:「來啊!」
廊下三、四個宮女齊聲答應著趕來伺候,懿貴妃單把替她管帳的,一個叫王福的宮女留了下來。
「年例銀子關來了沒有?」
「關來了。」王福答道:「三個月,一百五十兩。」
「怎麼三個月呢?」懿貴妃大為詫異,「不是半年一關嗎?」
「敬事房首領太監說,是肅中堂新定的規矩。肅中堂說,各省錢糧催解不來,內務府經費困難,只好先發三個月。」
「哼!」懿貴妃冷笑了一聲,又換了一副臉色吩咐王福:
「你拿二十兩給張文亮!」
張文亮當即磕頭謝賞,等王福取了銀子出來,懿貴妃接在手裏,親自遞給張文亮。這份恩榮比二十兩銀子又重得多,張文亮跪著接了,頗有誠惶誠恐的模樣。
「本來還多給你一點兒。你看,」懿貴妃苦笑著說,「肅順剋扣得咱們這麼凶!」
張文亮是謹慎當差的人,說話行事,頗知分寸,對於懿貴妃的怨言,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趕回煙波致爽殿,正好御膳剛畢,皇帝正在跟麗妃商量著,帶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那裏去散散心。
麗妃口中唯唯地附和著,心裏卻頗感為難。自上個月應召到中宮,從皇后的微帶責備的語氣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宮中因寵遭妒,受人暗算的事,她聽得多了,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不免害怕。她頗有自知之明,以懿貴妃的精明強幹,自覺決非她的對手,就算無懼於懿貴妃,憑自己所受皇帝的寵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這樣去做,唯願息事寧人,和睦相處。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裏,這倒不是為了討好,只是將己比人,體諒懿貴妃此時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貴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怨生怒,把這筆帳又記在她頭上,越發冤仇難解。
這話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說,反覆思量著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皇上不是老說他們有唱錯了的地方嗎為何不到錢糧處去看看?」
「他們」是指「昇平署」的那些太監──宮中的伶人。皇帝與他的父親宣宗,愛好各殊。宣宗不喜聲色,而且素性節儉,認為唱戲是件最糜費無益的事,雖不便裁撤點綴「盛世」的昇平署,但逢年過節,或遇太后萬壽這些慶典,演戲祝賀,只是有此一個名目,上得台去的腳色,穿的行頭拖一片、掛一片,簡直就是一群乞兒。蒙恩賞「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搖頭嘆息,說是天家歌舞,比窮鄉僻壤的野檯子戲都不如。
而當今皇帝卻最喜聽戲,並且精於音律。自到熱河行宮,才發覺嘉慶年間所制的行頭砌末,異常精美,雖已四十多年未曾用過,但以收藏得法,取出來依然如新。這一下,可真高興極了,特地由京城宮內傳了昇平署的好腳色來,經常演戲消遣。有時清唱,有時「花唱」,戲單都經硃筆點定,一唱總是兩三個鐘頭。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昇平署的老伶工,為新進學生排戲,那在從「錢糧處」撥出來的幾間屋子裏。麗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納。
「大阿哥明兒要上學……。」
「對,對!」皇帝說道:「大阿哥不宜於到那些地方去,心會野!」
於是麗妃如願以償,總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貴妃那裏去了。
[book_title]三
來的時候,還是繁花滿眼,一晃的工夫,綠葉成蔭,又是一番光景,朱學勤要賦歸了。
一個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來,一無成就,但在曹毓瑛他們眼中,他已不辱所命。由於他的謹慎持重,那些希望從他身上看出恭親王有何企圖的人,無不失望,他們認為恭王是失勢了,一時不能有何作為了,所以像做為恭王的親信的朱學勤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當差,以求自保。
這當然是一種錯覺,而能使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便是朱學勤的成功,他不但替恭王洗刷了「要謀反」的流言,而且替恭王加了一層「韜光養晦」的掩護色彩。
另外,他還聽到許多「秘聞」:要謀反的不是恭王,而是拚命與恭王為敵的肅順。
據宮裏傳出來的消息,肅順以內務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雙重資格,出入宮禁,毫無顧忌,有時公然坐上皇帝的寶座,顧盼自喜。這就是「逆跡」。
還有個十分離奇的故事,朱學勤也是在熱河才聽到的。據說,肅順每天一早醒了以後,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隻先皇御賜的玉杯,一向為肅順所珍視。有一天小當差不小心,打碎了那隻玉杯,一時嚇得魂不附體,就有人指點他去求教於原為「穆門十子」之一,而今是肅順的心腹的陳孚恩。
於是陳孚恩授以密計,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設法粘合,第二天一早,照樣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帳子,失聲驚呼,手顫杯落,砸得粉碎。肅順自然要追問,小當差戰戰兢兢地答說,揭開帳子,看見一條金龍盤在床上,受了驚嚇,以致失手。而肅順竟信以為真,不但不責罰小當差,還特加賞賜,買囑他嚴守秘密。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無從究詰,但如說肅順有謀反之心,則陳孚恩一定會知道,甚至參與密謀,那是瞭解朝局內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餞別朱學勤的前夕,屏人密談時,曹毓瑛特別談到留守在京的陳孚恩,提出警告:「陳子鶴老奸巨猾,居心叵測,那是宮燈派在京裏的『坐探』,格外要提防他。」
「知道了。」朱學勤又說。「關於宮燈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幾許可信?」
「這很難說,也不便談論。反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倘有形跡抓在手裏,千萬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無把握,須防反噬!」說到這裏,曹毓瑛從書房裏取出密札一通,鄭重交付:「拜託面呈恭王。我的看法,都寫在上頭了。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裏,一場軒然大波,你我都要身敗名裂。千萬當心,千萬當心!」
朱學勤聽他這樣說,當時解開衣襟,把曹毓瑛的信,藏入貼身所穿短襖的夾袋中。
事情已經交代,夜也深了,但賓主二人,都有無限依戀不捨之意,這不僅是因為交情深厚的緣故,還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的蒼涼之感。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肅順的把持之下,不知會演變成怎樣一個局面?但盼安然度過這個夏天,秋涼迴鑾,恭王能與皇帝見了面,渙釋猜嫌,重入軍機,那時大局才有穩定的可能。
「這個夏天,」曹毓瑛感嘆著說,「這個夏天可難過了。」
朱學勤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但願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時候。」
「對了!」朱學勤記起久已藏在心裏的一個念頭,「有句話一直想問你,於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說了。果真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時如何應變?」
曹毓瑛苦笑了,「你我經常苦思焦慮,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這件事嗎?」
「雖說未有善策,總須有一策。」
「我在信上也約略提到了些。真個如你所說的,『霹靂一聲,天昏地暗』,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與汝偕亡』這條崎嶇險路了。」
何謂「與汝偕亡」為何謂「崎嶇險途」?朱學勤細細地咀嚼著這兩句話,覺得意味深長,頗有啟發。
「我想『霹靂』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於。周公輔成王,天經地義,『上頭』熟讀詩書,難道這個故事都不記得?」
「在你我看是天經地義,在『宮燈』看,正要天翻地覆。周公攝政,管叔蔡叔與武庚作亂,這不也是故事嗎?」
「然則唯有效周公的誅伐了!」
這一句話剛出口,朱學勤恍然自悟,所謂「與汝偕亡」、「崎嶇險途」,正就是指此而言。「宮燈」再厲害,手上沒有立即可以調遣得到的兵力,這是他一個致命的弱點。果真龍馭上賓,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遺詔派定「顧命大臣」輔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與其列,則提一旅之師來清君側,「管叔」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縛。
他們在密議著皇帝駕崩以後,如何以恭王為中心來應付變局,同樣地,在宮內也有人在悄悄地談論著恭王──自然,那是懿貴妃。
懿貴妃心裏的話,只有一個人可談,不是小安子,是她的胞妹,醇王的福晉。但雖是椒房懿親,進宮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隨便可以來去的,到熱河八個月中,醇王福晉與懿貴妃見面的次數,總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個月前。
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在她眼中,皇帝又變了一個樣子。
「皇上怎麼這麼瘦呀?」她驚駭地與她姐姐私語:「簡直都脫形了。」
「哦!」懿貴妃愣了愣說,「也許我們是常見面的緣故,倒不怎麼看得出來。」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誰知道呢?」懿貴妃悻悻然地,「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我也不問他。」
「皇后呢?」醇王福晉又問,「皇后當然關心,可曾說過甚麼?」
「她能有甚麼主意?主意要別人替她拿。」
「是啊!」醇王福晉覺得進言的時機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邊,確實沒有人在偷聽,才放低了聲音說,「七爺要我來問問你,皇上可有了甚麼打算沒有?他害怕得很。」
「怕甚麼?」
「怕有個甚麼三長兩短,要緊的人,一個不在皇上身邊,誤了大事!」
懿貴妃心想,倒難為醇王,還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這位妹夫,庸懦無用,照此刻來說,緩急之時,似乎可以做個幫手。但這點意思她就對嫡親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靜地問道:「那麼,誰是要緊的人呢?」
「五爺是過繼出去了,而且人也糊塗,我們的那位七爺,到底年紀還輕,自己知道還擔當不了大事。老八、老九還是孩子,更甭提了。」
這樣,誰是要緊的人?不說也明白,是「六爺」恭王。懿貴妃點點頭,保持著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話以前,她必須先估量一下醇王說這些話的用意,是為他自己想爬上來而探路,還是真的為大局著想?
「萬壽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嗎?」醇王福晉又說,「六爺該來替皇上拜壽啊!」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等咱們想到已經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計,皇上聽了肅六的話,今兒早晨口傳軍機:六月初九萬壽節,除了各衙門有執事的官員以外,其餘的都不必到行在來。」
這下是醇王福晉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無話可說。夫婦倆昨天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讓恭王以叩賀萬壽為名,到熱河來見皇帝,自以為是名正言順的好辦法,特地來告訴懿貴妃,那知辦法雖好,落在人後,變得一無用處。所以醇王福晉覺得非常掃興。
「肅六就會這一招,想盡辦法不讓六爺到熱河來!可見得他還是怕六爺。」
「對了!」懿貴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說了半天,就是這句話還有點兒意思。」說到這裏,她把臉色一正,用低沉而極具有自信的聲音又說:「凡事有我!你回去告訴七爺,沉住氣,別打草驚蛇──那條『蛇』,他可千萬碰不得。」
話裏對醇王藐視得很,做妹妹的覺得好無意味,正想辭出,皇帝派了小太監金環來傳旨,召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去聽戲。懿貴妃心裏明白,這是沾了妹妹的光,皇帝的原意,不過優遇弟婦而兼姊妹的醇王福晉,不能不順便招呼她一聲。本想賭氣告病,但又覺得何苦讓妹妹心裏起個疙瘩?所以想想還是去了。
「避暑山莊」的戲台有三處,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壽園,遇到壽慶大典才用。一處在澹泊敬誠殿後面,離皇帝的寢宮極近。還有一處在如意洲,如意洲三面臨水,一徑遙通,宜於盛夏居住,戲台臨水而建,名為一片雲,肅順已經派人在修理,要趕在萬壽節前啟用。
經常使用的戲台,是在澹泊敬誠殿後那一處。等懿貴妃和醇王福晉到了那裏,戲已開鑼,高踞寶座的皇帝,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戲台上,此時不宜去分他的心,只盡自己的禮節,跪了安,懿貴妃在皇后身旁坐下。醇王福晉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後,打算著退到後面去入座,卻讓皇后一把拉住了,指一指懿貴妃身旁的空位。於是醇王福晉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臺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亂彈那麼熱鬧,也不如亂彈那麼易解,但正在演著戲的那腳色,醇王福晉卻在台上看過他不止一次,是昇平署的一個學生,名叫張多福,據說最得皇帝的歡心。這張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甚麼戲?只見他身穿水田衣,手執拂塵,想來扮的是個小尼姑。臉上淡掃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無限春心蕩漾的意思,當然是個不規矩的小尼姑。
皇帝與懿貴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卻大不以為然,嘴裏只不斷輕聲叨唸著:「罪孽,罪孽!」而且常閉起眼來,只不過閉不多時,又捨不得不看,還是睜得大大地。
這一齣完了,皇帝放賞,張多福隨即到台下謝恩。接下來又是一齣昆腔:《夜奔》。扮林冲的那個學生,看上去才七八歲,一身簇新的行頭,扎束得極其英俊,隨著小鑼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乾淨俐落,絲絲入扣。皇后看得極高興,戲完了,吩咐「放賞」,皇帝為湊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謝恩時,特意叫小太監如意,領著他到皇后面前來磕頭。皇后摸著他的頭問了名字,特意又從荷包裏掏出個小金錁子來賞他。
這兩齣昆腔唱過,下面是由京城裏特地傳來的,廣和成班的亂彈,第一齣是老生黃春全的《飯店》,唱的是《隋唐演義》裏的故事,秦叔寶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飯店掌櫃的凌辱,不得已當鐧賣馬來還店飯錢。黃春全是一條「雲遮月」的嗓子,特別宜於唱這路蒼涼激越的戲,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撫今追昔,自敘身世,把個英雄末路的淒涼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個小花臉,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語,逼得秦叔寶走投無路。那副小人臉嘴,在懿貴妃看來,就是肅順第二,所以看著覺得又痛快,又生氣,不住拉著醇王福晉的衣袖,小聲說道:「你看多勢利!」
等《飯店》唱完,暫停片刻,太監擺膳桌傳膳,這時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說話。
「大阿哥呢?」他問皇后。
「他要跟了來,我怕他唸書的心野了,不讓他來。而且,」皇后正一正臉色又說:「有些戲,可真不宜讓孩子來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張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這齣戲不是淫戲,推陳出新,另有妙解,正要為皇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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