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慈禧太后演义 [book_author]蔡东藩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29817 [book_dec]《慈禧太后演义》42回。蔡东藩著。原名《西太后演义》,是以慈禧为主人公的章回小说。此书是作者以清末历史为脉络,广采遗闻轶事撰写而成。它在复杂曲折的故事情节中,穿插了对人物心理的剖析,描写了慈禧自入皇宫之后,处心积虑地接近咸丰皇帝,得势后,又不思强国,终日沉缅于荒淫无耻的生活中,为一己私欲,不惜违背历史潮流的史事。全书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中国内忧外患的历史现状,对了解慈禧及清末历史有一定参考价值。受出身、时代的限制,作者的一些观念是错误的。1918年上海会文堂书局出版,1980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再版。 [book_img]Z_14180.jpg [book_title]自序 有清一代之女后,前有孝庄,后有孝钦,皆以才色闻,而孝钦尤过之。顾孝庄能招降洪承畴,善驭多尔衮,卒令八龄幼主入主中原,开一统之盛治。孝钦则初平发、捻,定回、苗,知人善任,几若凌驾孝庄。乃其后误信谗构,妄任憸人,酿成数千年来未有之匪祸,而清室以墟。是何也?妇人可小知,不可大受;可暂试,不可常专。孝庄虽亦预政,卒未秉揽大权,故所试有效。孝钦三次临朝,威权莫比,由勤而逸,由逸而骄,由骄而败,则甚矣!牝鸡毋晨之训,固不可违也!晚清之季,党人蜂起,保皇党笔伐于先,革命党口诛于后,孝钦之名为之大损。坊间曾有西太后一编,卷帙无几,第述宫闱秽亵事迹,近诬蔑毫无价值,故不崇朝而毁灭。清室已覆,复有慈禧外纪,及慈禧写照记等书流传市肆,顾或稗贩西文,未必尽确,或掇拾野乘,所见多偏,据片面之见闻,漫欲加以论定,保无有管蠡之诮者。鄙人前辑《清史通俗演义》,于孝钦一生行迹,十举四五,自谓粗得大凡,乃时论犹有未尽之憾,用特续编西太后专集,仍用演义体裁,裒录大政,遍采遗闻,得书四十回,都二十余万言。要旨在防范女权,唤醒世梦,以人为鉴,即劝即惩,阅者得是编以证之。其或足以餍目也欤!编竟志数语,以作弁言。 中华民国七年十一月,古越蔡东藩氏识。 [book_title]第一回 述胜朝畅谈楔子 溯后族顺叙髫年 母后临朝,自古所戒。有史以来,只宋朝一个宣仁太后,史称她作女中尧舜。此外,如汉唐时代,母后当国,外戚、内竖,夤缘幸进,把一朝锦绣江山,搅乱得不可收拾。所以,史家悬为厉禁,将母后临朝的制度,视作蛇蝎一般,统说它是覆宗的祸水,误国的罪魁。揭出宗旨。 在下生当前清季世,往古的母后也不能一一评论。只清季母后垂帘,始自同治初元。咸丰帝驾崩热河,太子载淳嗣位,年号同治。这同治帝尚是冲龄,未能亲握政权,他的生母那拉氏英明得很,就依附历史,援母后临朝的成制,一意举行。当时,有几个王大臣与她反对,都被她一概扳倒,杀的杀,死的死,满朝文武吓得屁滚尿流,那个还敢出来作梗!因此那拉氏遂安安稳稳的临朝起来。妙。但同治帝尚有嫡母钮祜禄氏,素性贞娴,本没有临朝的思想,寻由那拉氏从旁怂恿,未免两可其间。那拉氏虽母以子贵,究竟不好抹煞嫡母,于是特创一个不古不今的法制,抬出两位母后,垂帘听政。这正是旷古无两。这时候的国势,正忧危的了不得,洪、杨余党蟠踞长江,赖、张两捻出没大河,还有外洋各国乘乱相逼,英法联军长驱入京,城下乞盟,割地偿款,京内外的元气几乎消磨殆尽。自从两太后垂帘以后,用人行政,各适其宜,把数十万发、捻次第荡平,且乘此辑睦邦交,戡定内外,河山再奠,日月重光,俨然有中兴气象。不但海内人民盛称懿德,就是外洋各邦亦钦佩得很,慈安、慈禧两太后徽号,歌颂一时。就中慈禧太后的英名,比慈安太后更加一层。因为慈安性质冲和,事事不愿专擅,一切政务多归慈禧主持。这慈禧后福至心灵,神强力固,所言所行,无不顺手,内而宫禁,外而朝野,没一个不服她见识,没一个不奉若神明。欲擒先纵,是文中应有之笔。 到了同治驾崩,光绪帝以弟承兄,又是一个小皇帝,两太后仍然训政,依旧匕鬯无惊。一瞬数年,慈安谢世,国家大事统归慈禧掌握,自不必说。直至光绪亲政,慈禧退养颐和园,名为不亲朝事,暗中恰也与闻。不料中日战起,中国的水陆军,统一败涂地。邦人士未识内情,统说光绪帝所为远不及慈禧的英明,于是慈禧太后的德望,更增一倍。那时光绪帝也自愤自嫉,恨不得立刻斡旋,转败为胜;康梁新进,引为知己;戊戌变法,百日以内,维新诏旨联翩下来,把京内外的官吏弄得头绪不清,脚忙手乱。顿时怨声载道,物议沸腾。朝右的老臣顽固的多,开通的少,遂捕风捉影,谗间两宫。又把这慈禧太后请了出来,三次垂帘,驾轻就熟。总道她能保全国脉,挽回气运。谁知天意变迁,人才衰歇,一班献媚贡谀的臣子有什么大经济!免不得照例敷衍,苟且塞责;还有几个皇亲国戚,窥伺慈禧的意旨,勾结内侍,播弄宫中。端刚之肉,其足食乎。酝酿久之,竟闯出一场滔天大祸,几乎把二十二行省,四百兆生灵,尽行断送!幸亏外人相率而来,互相钳制,囫囵一个大中原,无从分起,只好我觑你,你觑我,彼此瞠目一番,舌挢而不敢下,迁延多日,没人发难,乐得卖个人情与清室,再敦和好。但寇氛虽靖,民力渐凋,四百五十兆的赔款,母子盘剥,已足刮尽中国地皮,吸尽华人膏血。嗣是慈禧太后的盛名,一落千丈。前歌谁嗣?后诵孰杀?一片诽谤声,喧腾全国;甚且肆口讥评、捏词诬蔑,说得慈禧一钱不值,且目为中国罪人。其实,往时的称颂未免过情,晚来的谤毁也不无太甚。平心之论。倘使慈禧太后今日尚存,吾中华的革命恐没有这般迅速,就令推位让国,也要弄得精疲力尽,那里肯不战而退呢。看官不信,试想慈禧自西安回銮途中,并没有出险情事;到京后,依然手握大权,莫敢指斥;由辛丑至戊申,其间又经过八年,并没有损动分毫;到了光绪晏驾,宣统入嗣,宫中仍肃静无哗;直至自己病剧,犹且从容不迫,嘱咐得井井有条,自王公以下,统恪承遗训,安而行之。若非慈禧平日有强忍果毅的手段,笼络得住,难道有这样镇静么?是极。 在下早想把慈禧行状编成一书,作为稗史的先声,可奈累岁奔波,不遑着手。坊间的慈禧外纪,及慈禧写照记等书,已陆续出版,先我著成,转令在下落了人后,只好搁笔。但因夙愿未偿,于心难忍。适值丁戊二年,家居无事,借翰墨以消愁,就文字以论古,不揣冒昧,编了一部西太后演义。西太后就是慈禧太后。慈安居东,慈禧居西,所以当时有东西两太后的称号。在下不敢妄撰,沿称为西太后,以便省文。全书仿演义体,语语浅近,老妪都解。令天下后世人人晓得西太后历史,有善有恶,可劝可惩,倒也不无小补。且书中内容,统系得诸遗闻,征诸故乘。于西太后三次临朝,原是备陈巅末,即清季五十年来得失,也曾裒录一斑,看官试悉心详阅。在下已将楔子说明,下文便要开手叙事了。崇论闳议,得未曾有。 却说西太后那拉氏,乃是叶赫国后裔。叶赫国系满洲最古的部落,向居长白山麓,为满洲各部盟长。自满清太祖努尔哈赤崛兴以后,居住赫图阿拉城,与叶赫国相距不远,互相嫉妒。努尔哈赤曾命工匠兴起土木,建筑一所堂殿,作为祭神的场所。正在动手的时候,忽掘起一块古碑,上面有六个大字,可惊可愕。当由工人报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端详审视,乃是“灭建州者叶赫”六字。突如其来,煞是可怪。这六字映入眼帘,任你努尔哈赤如何英武,倒也暗吃一惊。看官到此,恐未免模糊起来。因在下未曾说明建州原委,只好就此补叙。原来努尔哈赤开国的地方,明朝曾称他作建州卫,且封努尔哈赤为建州卫都督。因此建州二字,便是满清旧日的地名。那碑文并非新凿,偏有那灭建州的字样,那得令人不惧!可巧叶赫主纳林布禄遗书努尔哈赤,自称叶赫国大贝勒,要努尔哈赤割地与他。惹得努尔哈赤性起,兴兵与抗,叶赫主纠合九部联军,浩浩荡荡的来攻图尔阿拉城。不料努尔哈赤早已出境扎营,一阵厮杀,众不敌寡,被努尔哈赤杀得七零八落。可见兵贵精不贵多。不得已,易战为和,把宗女献与努尔哈赤为妃,暂算和亲结案。赔了夫人又折兵,叶赫主安得不恨。嗣后,努尔哈赤势力膨胀,时常忆及碑文,想把那叶赫国灭掉,免留后患。是时叶赫国逐渐衰微,料知努尔哈赤不怀好意,尝遣使进贡明廷,望他保护。可奈明朝也扰乱得很,主庸臣佞,文恬武嬉,曾出征努尔哈赤,发兵二十万;叶赫也出兵二万名,会合前进,只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里晓得努尔哈赤用兵如神,声东击西,避实攻虚,又把明军杀败。叶赫兵连忙逃回,三停中已少了两停。努尔哈赤乘胜进攻。叶赫贝勒金台石,方承兄嗣位,收拾残烬,登城固守。怎奈大势已去,独力难支,等到城虚饷绝,免不得被他攻陷,这位大贝勒金台石束手成擒。努尔哈赤也不顾亲谊,竟将他推出斩首。满期斩草除根。临刑时,金台石厉声道:“我生前不能存叶赫,死后有知,定不使叶赫绝种。无论传下一子一女,总要报仇雪恨!”怨愤深矣。努尔哈赤虽闻此言,恰也不以为意。叶赫灭后,竟立他妃子叶赫那拉氏为后——礼烈亲王代善,太子皇太极,均系那拉后所出。努尔哈赤逝世,皇太极嗣立。因血统所关,不忍绝叶赫子孙,格外施恩,存他宗祀,所以那拉一姓,尚得一线苟延。相传康熙时代的权相明珠,就是金台石的侄儿,也不知是真是假。若实有其事,那明珠贪墨性成,也是清室的蟊贼。幸亏清室方盛,圣祖仁皇帝极顶聪明,大权不致旁落,总算太平过去。原是大幸。传到道光季年,宣宗为诸皇子选妃,满蒙大臣家的女儿,遵章应选。适有一位体态合格的佳人,颇称上意,宣宗拟指配四子。详问氏族,寻闻是那拉两字,不由的惊惶起来,踌躇一回,命罢指婚。满廷大臣还不晓得宣宗的用意,你猜我测,莫名其妙。后由宫中传出秘旨,方知宣宗是回溯往事,恐怕那拉入宫,异日或升为国母,适应金台石的愤言,搅乱国家,因此停选。这尚是天不亡清,并非宣宗善防。谁意天下事防不胜防,做祖宗的杜渐防微,总想创垂久远,百世千世的传将下去,那子孙恰记不得许多,选妃时只论才貌,不问姓氏,于是这个有才有貌的西太后竟从此发迹了。春秋之旨微而显。 西太后乳名兰儿。她的父亲叫作惠徵,曾为安徽候补道员。只因时运不济,需次了好几年,竟不曾得一好缺,弄得囊底萧涩,妙手空空,几苦得不可言喻。亏得同寅中有个汉员,姓吴名棠,籍隶盱眙县,与惠徵有僚旧谊。平时见惠徵窘状,代为惋惜,有时或解囊相助。惠徵非常感激,每语家人道:“咱们如有日出头,吴同寅的大德,断断不可忘怀。”兰儿听了,牢记在心。兰儿是时,不过十龄,垂髫覆额,弱眼横波,已生就几分风韵。尚有一个妹子,面貌与兰儿仿佛,只体态骨胳,不及兰儿的娇小玲珑。兰儿遂自觉胜人一筹,大有顾影生怜的意态。而且性情生得特别,资禀更是不凡。她于针黹缝纴等项不甚注意,平时只管看书、写字、读史、吟诗,把西子、太真、飞燕、灵甄的故事,更记得非常烂熟。少成若天性。暇时,与乃父惠徴谈论,惠徴尚被她难倒。兰儿见乃父无言,更说得天花乱坠。惠徵听得不耐烦,常怒斥道:“你一个年轻女子,说什么上下古今。本朝旧例,只有须眉男子,好试博学鸿词,若巾帼女流,任你如何淹博,总用不着哩!”兰儿恰从容对父道:“‘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这不是西子的写照么?‘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壮门楣’,这不是杨妃的遗歌么?女儿现虽贫苦,安知后来不争胜古人。”志趣确是过人,可惜未曾醇正。惠徵听这一席话,也觉暗暗惊异,但口中还是驳斥道:“我现在落拓得很,连衣食都办不端正,你还痴心妄想,望做皇后妃嫔。哼哼!这等奇遇,轮你不着。你不如到厨房内去帮你母司炊烹茶,做个灶下婢便吧。”兰儿被乃父奚落数语,忍着气,退入闺中。惠徵还是太息不住。过了一两天,闻有友人来访,惠徵不知是谁,接阅名片,乃是吴棠二字,便叹道:“我是一个穷道员,除了他,哪个还来看我!”门前罗雀,古今同慨。说罢,忙整衣出迎,彼此相揖,未能免俗。两下分宾主坐定,互为问答。惠徵总不免嗟卑叹老,眼眶中几流下泪来,吴棠只好从旁劝慰。好一歇,见一垂髫女子捧茶出来,虽是敝衣粗服,颇觉楚楚动人。当下注目凝睇,恰被那女子觉着,不禁把头一低,霎时间两朵红云映出面上。惠徵献茶毕,就对吴棠道:“吴寅兄处不必讳言,小弟现状,连婢媪都无钱可顾。”说至此,举手指女子道:“这便是小女儿,亲充婢役,真正惭愧!”吴棠道:“怪不得我要动疑,若非大家闺秀,那里有这般容止!”惠徵不待说毕,便令那女子过谒吴棠。那女子不慌不忙,移步至吴棠前,请了双安,且轻轻的呼声老伯。莺簧初度,呖呖可听。吴棠起立,受了半礼,不由的极口赞赏。这时受她拜谒,那时受你拜谒,吴公虽是识人,恐也未必料及。惠徵又把她平时言行略述一遍。吴棠道:“难得,难得。惠徵兄,不要轻视此女,她既有此丽质,兼此大志,怕不是将来一位贵人!”说她贵人,也是极口夸奖,谁知她更出人头地。惠徵道:“谬承虚奖,命蹇如弟,那里来的贵女!”吴棠也不与辩论,就在衣袋中取出白银二两,作为觌仪。这时候那女子已经退入,复由惠徵唤出,叫她谢赏。那女子又拜谢如仪。吴棠问女子道:“你要花粉,向我处来取,你要书籍笔墨,也好向我处来携。彼此通家,不必客气。”说罢,遂起身告辞,由惠徵率女送别。这个女子,看官不必再问,就可晓得是兰儿了。兰儿此后,常在吴寓往来。吴公曲意体恤,兰儿亦曲意趋承。就是这位吴夫人,也是大度得很,时赠衣饰。后来做到一品夫人,想必具有大度。因此,兰儿修饰益工,文墨益娴。未到破瓜年纪,已出落得丰姿绝世,才貌双全。会吴棠调任清江县令,整顿行装,与兰儿话别。兰儿恨不得随他到任,只因父母在皖,不便远离,眼睁睁的由他自去。送行时,直到河梁。吴棠温语叮嘱,兰儿点一回头,垂一回泪,好似一枝带雨梨花,欺风杨柳。渲染得妙。吴氏夫妇也被她惹作泪人。亏得惠徵也来相送,饬女停泪,方才怏怏告别。 吴棠已去,兰儿回家,整日里无情无绪,神思恹恹。那时惠徵仍然听鼓抚辕,并没有一点喜信,典鬻度日,眼见得支撑不住,由忧成劳,由劳成病。那时已穷得没有饭吃,还有什么闲钱延医服药,只好卧床待毙。这是候补官的写照。这兰儿忍饥耐饿,勉强提起精神,日夕侍奉。无如惠徵的病势,日甚一日。昏沉时,尚口口声声叫吴寅兄。直到弥留这一夕,张目视兰儿道:“苦汝,苦汝,汝等到穷极无奈时,往投吴老伯,或者能仰他周济。只是他的德惠,我生时无以为报,死后还要将寡妇孤儿贻累及他,不胜惭愧!”说到愧字,已是痰喘交作,两眼一翻,呜呼哀哉。看官,你想兰儿遭此大故,能不伤心?当下对着父尸大哭一场。哭罢,与母亲商量殓袭,检点了几件敝衣,胡乱包裹。只苦没钱买棺,弄得束手无策。兰儿的母亲越发号啕不止,下有一个弱妹,也陪着悲啼,毫无见识,又有一个幼弟,名叫桂祥,甫脱母怀,简直是莫名其妙,连父死也都不晓得。兰儿想了又想,只好拼着自己面目,往各旗员处哀求赙恤。各旗员见她凄楚可怜,凑集了好几两银子,畀她买棺殓父、奔丧回籍。在下走笔至此,暂作一结束。姑凑成俚句一绝以殿之。诗云: 不经磨练不精神,穷到无资殓父身。 他日尊荣无与匹,谁知当日固卑贫。 欲知后事如何,且至下回交代。 前半回总加评论,为笼罩全书之楔子,说得淋漓痛快,不激不随。后半回首叙氏族,次述寒微,既证明有清一朝之因果,复揭出西后一生之性情。看似叙事,实举全部小说之内容,隐括于本回中。开宗明义,固不可无此文。 [book_title]第二回 奔父丧无意得赙仪 幻仙宫有缘逢艳侣 且说惠徵病殁安徽,各旗员慨助赙仪,方得棺殓回籍。当时雇定一舟,把棺移下。兰儿奉着母亲,挈着弟妹,同到舟中,身外已无长物,只有两三具老旧的箱笼,随棺下载,便即开船,一程一程的进发。这时正是晚秋天气,草木零落,景物萧森。兰儿开舱睹景,拟借此排遣悲思。谁知野旷天孤、猿啼雁泣,一派愁惨气象,愈足触动忧怀,泪珠儿不知流了多少。此情此景,正是难堪。 过了数天,船家忽就停泊。兰儿问为何事?舟子道:“是地叫作清江浦,乃由南往北的要道。浦口有市,无论何种食物,都可买得。船上所备无多,不得不停船上岸,添购一点。若太太小姐们需买何物,即嘱我等去买便了。”兰儿闻言,呆了一呆,良久,乃转禀母亲。惠太太皱眉道:“我们行囊的银钱已将用罄,看来只好随便将就。”兰儿道:“食物也是要紧,现在途中,势难枵腹,总不能一钱不用!”惠太太无奈,取出一锭碎银,约有四五钱重量,付与兰儿,由兰儿转给船家,令他就贱价的食物买些备用。船家去讫。兰儿待了好一会,尚未见船家回来,免不得凝神悬望。遥见有一差人模样,得得而来。手中携着一包,很似有点费力。到了岸边,即朗声问道:“那一只船是由安徽奔丧来的?”兰儿听了此语,猛然记起吴大令来,不禁脱口答道:“你莫非从吴老爷署中差来的?”那人答道:“正是。”兰儿道:“我们正是由安徽奔丧过此暂停。不知吴老爷有何见谕?”那人道:“敝老爷有赙仪三百两,特着小的赍送。”兰儿道:“什么又要贵老爷费心!我家在安徽时,累叨贵老爷厚惠,今又蒙赐,如何敢当!”说至此,即着船家引来人下船。那人走入船中,向惠太太请过了安,即奉上赙仪三百两。惠太太见这重赙,不由的转悲为喜,老老实实的令兰儿收了。兰儿收了赙银,即向惠太太附耳密言,惠太太点了点头。当由兰儿启箧取银,检出三四块,共计有二三两,用了素纸包好,给与来人,并语来人道:“为我上复贵老爷,本拟踵署叩谢,因有孝服在身,不敢造次。烦你代为致意,多多辞谢。”那人道:“这个自当遵嘱。但须请给回片,方可复命。”兰儿复返寻谢片,检了一会,已是一纸不留。只得取出笔墨,并裁了一张素笺,就笺纸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一谢字,下文又写着“孤子桂祥泣血稽颡”八字,交给来人。来人看了谢片,迟疑许久,方才上岸回去。这段文字似无甚意趣,及看到下文方见兰儿才识,已是不凡。 兰儿遣去县差,正值买物的舟子回舟,收了食物,详禀惠太太。惠太太因得了重赙,复思添买另物数件,又令舟子上船续购,所以逗留多时。待到舟子转来,正拟起碇,忽岸上大呼:“留船。”兰儿瞧将过去,乃是方才来过的差人,便叫船家暂停,导差人下船。差人已走得满头是汗,作牛喘声。良久乃道:“我们的老爷说我送错了赙仪,如何是好?”令人一惊。兰儿忙道:“如何说是送错?”差人道:“我老爷发怒的了不得,亏得某师爷从旁解劝,方令我再到你船,査问来历。”兰儿道:“贵老爷是否姓吴,官印可是一棠字?”差人道:“不错。”兰儿笑道:“你不要着急,待我给你一条,包管无碍。”差人似信非信,便道:“你等不要立刻开船。”兰儿道:“我等不是骗子,请你放心。你若不信,我叫舟子与你同去如何?”差人道:“好,好。”当由兰儿写就一条,给与差人,并令舟子偕行。看官阅到此处,未免动疑:吴棠本是惠徵故友,此次惠徵病殁,家属奔丧回籍,道过清江,也应送点赙仪,为什么说是送错呢?原来此中有个缘故,待在下补叙出来。阅者正待说明。 这吴棠出宰清江,距安徽省城,也有好几百里,惠徵的死耗,他还未曾确闻。适有一安徽副将,殁在任上。丧船过清江浦,吴棠闻知,忙差人厚致赙仪。因为副将在日,与吴棠格外莫逆,吴棠本没有异能,全赖副将替他说项,所以要差繁缺,陆续不断。这次调任清江,也是副将暗中为力。感德生前,图报死后,这也是人情同然,三百两厚赙,为此慨与。不料差人误送兰儿舟中,取回谢片,返署复命。吴棠不瞧犹可,瞧了桂祥二字,急问差人道:“什么桂祥,你把这赙仪送到那里去了?”差人道:“小的也曾问明,她说是由安徽奔回的丧船。”吴棠道:“你也曾识几个字,难道丧主的姓名都不细看么?”差人道:“丧主的姓名小的未曾晓得,老爷也未曾吩咐。”吴棠不禁气愤,把谢片一掷道:“你瞧,你瞧,为什么有名无姓?名不晓得,姓应记着!”差人道:“这个谢片是一个小姑娘写的,小的接到谢片,也疑他有名无姓。转思谢片上面恐怕是应这样写的,因此取了就来。”吴棠叱道:“混帐的东西,谢片何能无姓?你快去取回赙仪,否则要你赔偿。”这一语吓得差人魂飞天外。正思转身外走,巧遇一幕友进来。问明仔细,并拾起谢片,对差人道:“我方才听你复禀,说此片是一姑娘儿写的,这姑娘约有多少年纪?”差人道:“不过十多岁。”幕友道:“她舟中尚有何人?”差人道:“除这姑娘儿外,还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及一个女孩,一个幼儿。”幕友道:“是否旗装?”这四字提醒差人,便答道:“小的真是糊涂。师爷如何晓得?”幕友道:“我看谢片上面有名无姓,这明明是一个旗人。毕竟幕宾有识。只你说是一小姑娘写的,我尚不信。”差人道:“小的亲眼瞧见,不敢有欺。”幕友便指示吴棠道:“小小的姑娘儿,书法如此秀媚,定是满洲闺秀,将来未始非一位贵人。今已送给赙仪,何妨将错便错,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还请东翁酌夺。”吴大令得此幕宾,也是后半生的福命。吴棠被这幕宾劝解,不觉忿气渐平。便向差人道:“你且去查问来历,叫她说明氏族便了。”差人唯唯连声,从门外走出,一直跑到浦口。幸亏船尚未开。当与兰儿说明,取了复条,同舟子返署,把来条呈与吴棠。 吴棠阅毕,自语道:他是惠徵的孤儿。我与他握别时,这孤儿尚在怀抱。他曾与我说过名字,我因多事遂致失记。他的丧船过了此地,我也应送他赙仪,不过多费了些。现已如此,好人做到底,我且去探看兰儿,就便吊唁。至如副将那边,另备一份送去,便好了结。主意已定,随问差人道:“她的丧船尚在么?”差人答了一个“是”字。吴棠道:“你去传齐皂役,待本县亲到浦口。”差人应声而出。不一时舆仗俱备,吴大令乘舆出门,径到浦口停舆。当由差人报知兰儿丧船,兰儿随着母亲,上岸迎接。吴棠下了舆,登舟行吊,惠太太举哀,兰儿挈弟桂祥稽颡。吊毕,姊弟二人,复至吴棠前叩谒。吴棠扶起两人道:“相别未久,不料令尊竟已作古,真是可叹!你如何不发一讣闻通知我处?我因某副将丧船过此,赍送赙仪,寻接回片,方知差人投入汝舟。我一时失记桂儿,还不知是谁人,等到家人查复,才识是你们奔丧经此,所以特来吊唁。”委婉说来,恐非全然由衷。兰儿垂着泪道:“老伯大人的厚恩,不啻重生父母,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怜先父去世,身后萧条,老伯面前不必讳言,连棺殓等费,统是亲戚故旧凑集而成。老伯处本应禀报,实因曩时已叨盛惠,不敢再行惊动。此次奔丧过此,乃蒙尊驾前来,猝颁厚赐;正在惊疑交集,乃复劳老伯大驾惠临敝舟,此情此德,永世勿忘,先父有灵,亦衔感不置。”吴棠闻言,不禁暗想道:好一个伶俐女子!正默念间,听兰儿又接下道:“老伯厚赐,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家母刚拟璧谢,适蒙老伯驾到,正好交尊价奉还。侄女等守制在身,恕不登堂回叩。”说到此处,转身欲去取出原赙。明知吴棠将错便错,所以作此举动。十余龄的小女儿,便已解此,煞是过人。吴棠忙举手拦住道:“你莫非嫌我仪薄,所以有心却还?”兰儿忙道:“这却怎敢?只不好受此盛情。”吴棠道:“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说这种话头。”兰儿方挈了幼弟,再行叩谢。吴棠道:“你又这般多礼。相隔不到数年,你越加聪慧,不知从何处学来!”兰儿至此方破涕为笑。吴棠复从靴统内取出数金,给与桂祥,作果饵资。兰儿复令桂祥拜谢。吴棠答了礼,又嘱咐了数语,并劝慰惠太太一番,然后起身辞去。兰儿复随母送至岸上。吴棠待她回入舟中,复命差役觅副将丧船。谁知遍觅不得。旁问邻船,才知该丧船于昨夜经过,未曾停泊,早已远远的驶去了。差人之投错赙仪,不为无因。吴棠回署,另备赙仪交与驿递,送达副将家中,自不必说。单说兰儿送别吴棠,立即开船。沿途无事可述。约过了两三旬,方才到京。就把吴大令赙仪,取出开销,安排丧葬,忙碌了好几天,始行就绪。兰儿尝语弟妹道:“他日吾三人中,有一得志,断不可忘吴公大德。”这也是她的厚处。那妹子年已十龄,略解语中意味,乃弟桂祥,全然是孩稚气,晓得什么恩德不恩德。 光阴易过,寒暑迭更,吴公所赠的厚赙,又已用尽。兰儿家无人赡养,只好学些针黹,掉换几文工钱,将就度日。可怜吃一口愁一口,有了早餐没有晚餐,有了晚餐又没有早餐。一日兰儿对镜梳妆,顾影自叹道:“我的姿容,亦自谓不弱,怎么遭此苦况?难道红颜果真薄命么!”正嗟叹间,忽闻惠太太已迭呼己名,叫她出买油盐,并责她晏眠慵起。兰儿也无心答辩,草草妆裹,便遵着母命,携筐出市。京城地近寒带,除夏季外,整日间朔风猎猎,冷气逼人。兰儿只着了几件敝衣,瘦怯怯的娇躯,禁不住这般凛冽,一步懒一步,一程挨一程,好几刻才走入油盐店中,付钱购物。店主某甲,素好诙谐,见了兰儿形状,不免调笑道:“像你这般芳容,只好在闺中静养,如何抛头露面,出来购物?”兰儿道:“我没有这般福气。”某甲道:“我恰有一个法儿,令你安稳坐食。”兰儿问他何法,某甲涎着脸道:“我正要娶个小妻,你肯屈就,保你享福。”兰儿啐了一声,顿时红霞晕颊,渲染梨涡。某甲不禁生爱,骤伸出粗笨的手指,去挟兰儿鼻准。兰儿连忙闪开,已被他挟了几挟,不由得变羞为嗔。某甲知他含怒,急将油盐取出,随道:“你不要生嗔,我畀你的油盐,比人家加增一倍,何如?”兰儿为油盐起见,也只好忍心耐气,取了油盐,惘然而返。何物某甲,敢如此搪突西施,我为兰儿亦应怅怅!这时惠太太已倚门待着,见了兰儿,还要埋怨几声。兰儿不敢多言,只含着两眶珠泪,匆匆入门。看官试想:兰儿受这委屈,能不由愤生病么?兰儿苦况,作书人虽善形容,然亦信而有征,并非无端捏造。是夕,身体不快,就有些憎寒恶热。过了数日,病势渐加,有时如冷水浇身,有时如热汤沃体。惠太太虽也顾惜女儿,怎奈囊底空空,医药等项,非钱不行,只好由她生病,听天由命。兰儿委顿床间,恹恹独卧,万般凄楚,诉与谁知!看看日色西沉,那母亲也不来劝餐,自己亦不想吃什么,恨不得立刻就死,随父地下。转思吴棠厚德,无以为报,店主挟鼻,未有雪恨;而且父亲只传下一脉,数龄弱弟,尚须提挈,不幸身死,只剩了老母、小妹,恐不能照管到底,似乎自身又颇有关系,不好作短命的念头。体贴入微,刻画尽致。怎奈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左思右想,无自为计。身上又是寒一阵,热一阵,愈觉得不耐烦,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只好向隅暗泣,滴了几行伤心泪。好一歇,见母亲携灯进来,略略问了几句,她方拭了泪痕,低声作答。未几母已出外,勉强镇定精神,闭目静睡。正在朦朦胧胧的睡去,瞥见灯光一闪,有个青衣侍儿,冉冉而入,眉目间隐含秀气,装束亦比众不同,走近炕旁,向她招手。兰儿正思诘问,那侍儿偏上前扶起自身,恰不知不觉的随了她去。甫出家门,即见一片大平原,两旁都列着古木丛林,浓翠欲滴,还有翠生生的瑶草,红灼灼的琪花,掩映林间,格外秀艳。兰儿暗想道,“怎的家门外有这般胜境,我没病时往来多次,如何并没有见到?”想念未已。那青衣侍儿走得很速,已与兰儿隔了一程。兰儿急行而前,疾走了数百步,方才赶上。这所在又别具一番景致:左有银河,右有蓬岛,山风飒爽,水石清幽;空中复有白鹤飞舞,羽衣翩跹,非常皎洁,见了兰儿,仿佛如相识一般,故意低翔在兰儿头上盘旋不住。写得闪烁,恰有仙气无鬼气。兰儿心爽神怡,也不管他是什么名地,只是随行随赏,目不胜接。又行了里许,前面的侍儿忽已不知去向,但见有一座高旷的楼阁,挡住途中,上面悬着匾额,仰望似有三个大字,既不是汉文,又不是满、蒙文,并不是篆文、隶文。兰儿一想:我此番被他难倒了,如何此处的字儿我都不识一个?普通说部叙入幻境,往往向壁虚造什么楼、什么阁,还要空撰几副楹联,自鸣才学,其实虚无缥缈之间,有何字迹可凭,浪费笔墨,殊属无谓。故本书独不落俗套。再从门内探望,复道琳廊,回栏曲榭,都是见所未见。暗想:这里莫非是琼楼玉宇?我何幸到此一游。可惜导引无人,不能擅入,看来只好作个门外汉吧?正想着,那侍儿从门右出来,含笑相迎。兰儿喜甚,不暇详问,立即随入。穿过回廊,绕出曲槛,方到里面的大厅。白玉作梁,黄金作柱,碧云为牖,月为灯,说不尽的华丽,描不尽的精工。所陈几案桌椅等件,并非竹木制就,统是天然的宝石雕砌而成。还有极大的珊瑚树,极高的琥珀台,陈设两楹。真是满目琳琅,令人目眩。那兰儿几疑身入广寒,弄得神思恍惚,心不由主。俄闻珠帘响处,香风一阵一阵的吹将过来,接连有环佩声、履舄声,杂沓而出。当先的是两名侍女,轻裾长袖,飘飘欲仙。随后又有五六个艳姝,身材不相上下,个个似宝月祥云,明珠仙露。这许多色彩,射入兰儿眼帘,不由的因羡生惭,自觉形秽。蓦听得一声珠喉,度入兰儿耳中,道:“贵客到了,如何不请她进来。”兰儿一怔,不知谁是贵客?忽由前导的侍儿将她扶入。她进了厅,见各丽姝统站着左首,风环雾鬓,秀逸不群。顿时目迷心折,拟向前屈膝请安。但听各丽姝齐声道:“不敢,不敢,你是将来的国母,休要客气。”奇极。言毕,统向兰儿握手问好。兰儿至此,也好像自身已列尊荣,竟放着胆,与她酬答。寒暄数语,渐渐投机,各丽姝就邀她坐在客位。兰儿不及谦让,竟至东首坐定。侍女献上一杯,这杯系碧玉镂成,异常玲珑,杯中盛着清水,并无一颗茶叶,偏是芳气袭人。各丽姝俱执杯劝饮,兰儿遂一吸告干,味清而甘,沁入心脾,顿觉精神增倍。饮毕,各丽姝与谈故事,有说的是五湖游兴,有说的是六朝韵事,有说的是汉宫歌舞,有说的是天宝风流。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此为岐黄家言,小说家亦应尔尔。兰儿不识玄妙,只随声附和数语。忽一丽姝太息道:“我辈昔投尘网,多半有始无终,倒不如今日的贵客,后福无穷。”旁坐一姝道:“这也不可一例论。”随举手指上座二人道:“她两人在汉唐时,非为天子母,操生杀权么?”弦外有音,阅者莫轻轻滑过。言未毕,厅外忽有人狂呼,惹得兰儿吃一大惊。此恶声也,胡为乎来哉!转眼间,连各位丽姝及一座大厅都不见了。这正是前人所说的: 色即是空空即色,无还生有有还无。 毕竟是何缘故,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从西后才貌,叙出命数来。西后之才,在误受赙仪时,举止谈吐,已见一斑。西后之貌,定是动人,店主某甲,戏挟其鼻,虽未免唐突西施,然其妩媚之态,自不可掩。著书人复添入一段幻境,写得奇诡谲漾,光怪陆离。运实于虚,寓规于讽,不得徒以小说目之。 [book_title]第三回 天语传宣循章选秀 云程发迹应旨入宫 却说兰儿身入幻境,猛听得一声狂呼,连忙张目外瞧,并不见有什么仙境,只剩了半榻孤衾、虚帷灯火,方觉是南柯一梦。至此始点出梦字,文笔不平。正拟回溯梦境,适惠太太走近炕床,唠唠叨叨的问个不休。兰儿想道:“这声狂呼,莫非就是我母所叫?她还道我已入黄泉,谁知我却魂游仙境。这老人家真是多事,打断我的好梦,不然我还在仙境与仙侣谈今说古呢!”想到这里,听母亲还是叫她乳名,不禁失声道:“兰儿尚生,不烦母亲系念。”惠太太道:“你总是这般性情,我已探视好几回,见你一味睡着,不免心焦,因此唤你醒来,你还要派我不是么?”兰儿闻言,也觉得自己性急。句中有眼。便答道:“我睡了不多时,母亲何必焦劳!”惠太太道:“你不听见街上的梆声已敲过三下了,停歇儿,便要敲四鼓哩!”兰儿道:“儿不曾听见。夜深如许,母亲何尚未寝?”惠太太道:“为你有病,所以不暇睡着。”兰儿道:“儿已好了许多,请母亲安睡便是。”那时惠太太方转身出去。兰儿跃然起床,剔亮灯光,自觉病势减去大半。回思梦境,历历如昨,口内的津液尚是甘香,不禁自念道:“这个幻梦,若全然是假,如何余味尚在口中?但不知所遇丽姝果是谁人?且称我是将来的国母,难道我的穷骨也配做后妃么?”转念道:“人无貌相,水无斗量,西子向业浣纱,飞燕曾充婢役,我虽一贫家女,将来或得幸遇,也未可知。”踌躇一会,忽猛省道,是了,是了,一位是吕后雉,一位是武后瞾,所以旁坐的丽人称她为天子母,操生杀权。其余就是西子、飞燕一流人物。想她们都是上界仙姝,偶遭尘谪,殁世以后,仍返原座,所以一班儿的住着。但我得与她相会,蒙她以客礼相待,莫非我前生亦与她有缘?揭破宗旨,乃从兰儿口中叙出,文笔仍不直率。想至此,不觉转悲为喜。远远听得更鼓频催,细数鼓声,已是五下。转自讶道:“为什么未敲四鼓,先敲五鼓呢?”心中怀着鬼胎,连四更都未听见,是所谓心不在焉,听而不闻。然亦亏著书人描摹。寻闻鸡声已唱,料是时候不早,将要天明。便吹灭了灯,上了炕,把一切思虑暂行搁起,就也安安稳稳的睡去。睡到红日三竿,方才醒来,起床盥栉,不消细说。只从是日开始,病体一天好一天,饭量且比前加倍,不到数旬,娇小的身躯居然壮盛起来。她的母亲惠太太,也视为奇异,只口中未曾说明。她日间做些针线,夜间看点诗书,朝夕不疲;且愈觉丰颐广额,焕采生姿;而且性情也改了好些,就使家内外的人待她有委屈处,她都付之一笑,绝不似当年愁眉泪眼的情形。确是一位有福有寿的女子。旁人见了,也都纳罕,统说她病了一场,容体越丰美了,情态越温柔了。谁知她恰别寓厚望呢。看官记着,这时候兰儿已十四岁了。点醒年龄,后文可就此计算。 是年道光帝已是晏驾,咸丰帝奕詝嗣位。相传是一个少年天子,文采风流,京都各官吏起了他一个美号,叫做小尧舜。要引出英皇来了。翌年改元,自春至冬,也没有什么奇闻。只广西金田村的洪秀全,已于去年起事,渐渐猖獗起来。好在京师偏居东北,广西僻处西南,路隔一二万里,任他如何紧急,与京师全不相干,辇毂以下,歌颂升平,毫不见有慌乱景象,独兰儿伏处寒门,静待佳报,竟不闻有什么好消息。转瞬间,又是新年,兰儿正十六岁了。二八佳人已生得纤秾合度,修短得中。元旦起来,免不得装饰一番,拜过天地,谒过祖先,再到邻家贺喜。邻家看她这般丽质,交口称赞,都说:“这位好姑娘,将来不知那一个郎君有福消受。”兰儿听了,粉脸上不禁臊的绯红,心中恰恰忐忑不定。是夕即在灯前暗暗卜祝。蓦见灯光晕成五色,结成一个大蕊,似为兰儿预报喜事。隐伏下文。兰儿看了这个灯花,也不禁惊喜交集。她家本住在京城里面,地名锡拉胡同,上文点兰儿年龄,此处点兰儿住址,总为不肯直叙起见。若经俗手,必在前文一概叙出,便不见文中筋节。距大内不过数里。兰儿因这喜兆,便时常托人探听朝事。有时节省余钱,买几张宫门钞,留心细阅。惠太太常对她道:“你父在日,曾说现今时代,没有女博学鸿词,回应首回。你把正经事情做了便是,何苦白费铜钱,去买这等纸张呢?”兰儿全然不睬,任她母亲嘱咐再三,她总照旧行事。 一日过一日,春光渐老,红雨纷飞,兰儿睹景生情,免不得一番叹息。不止怀春。到了孟夏时间,忽由宫中传出消息:咸丰帝将选立皇后。自是兰儿格外注意。看官阅此,恐又未免动疑:咸丰帝登位的时光,差不多有二十岁上下,寻常小康人家,十七八岁的儿子,便要授室,难道皇帝家内的太子,年当弱冠,尚没有正室吗?正室已定,就是现成的皇后。不过太子嗣位后,稍稍费点册立的手续,便可了事。何用那兰儿费心?如此说来,看官岂不要动疑么?故作疑问,令人刮目。那里晓得兰儿的思想,恰是别有原因,原来道光二十八年,曾赐皇四子奕詝大婚,立妃萨克达氏。到二十九年冬季,萨克达氏病逝。越年正月,道光帝又复宾天。皇四子虽已嗣位,究在居丧时候,不能违制续婚,因此改元两载,中宫尚虚。至咸丰二年夏月,丧服已阕,选后事自应赶办。清制:凡四品以上的满蒙官儿所有女子,年在十四以上、二十以下,统可选作宫娥。就中有才色较优的,福气较好的,得了皇上宠幸,便好升作妃嫔;或乘此得做皇后,也是习见的事情。熟于掌故,故言之了了。兰儿的父亲,本是一个道员,例得与选。且自觉才貌不群,又经那幻游的梦兆,灯花的喜信,自然暗中盼望,希图幸遇,并不是无端妄想。解释明了。等到五月内,宫门钞上,竟登出立妃的谕旨,乃是“晋封贞嫔钮祜禄氏为贞贵妃”十二字。兰儿瞧着,料得皇后的位置,定然是这位贞贵妃,万万轮不到自身了。一急。隔了数日,又是一道上谕,关系立后大典,载入宫门钞中。兰儿忙取读道: “朕惟易著咸恒,首重人伦之本;诗歌雍肃,用端风化之原。绥万福以咸宜,统六宫而作则。或稽令典,乃举隆仪。贞贵妃钮祜禄氏, 兰儿看到“钮祜禄氏”四字,禁不住心头乱跳。再急。后接读道: “质本柔嘉,行符律度,自天作合,聿征文定之祥,应地无疆,斯叶顺承之吉;惟克懋修夫内治,允宜正位乎中宫,其立为皇后,以宣壶教。所有应行典礼,著该部察例具奏。” 读毕,将宫门钞掷案道:“这遭完了,我早料着这钮祜禄氏要正位中宫了。只是我……”说到“我”字,竟咽住了喉,扑簌簌垂下泪来。至此是三急了。但兰儿尚未入宫,便已觊觎后位,也太觉性急了些。又默念道:“时来神默佑,运退鬼揶揄。像我这样穷命,那里来的贵显!前年的幻梦,明明是着了鬼迷。咳,兰儿,兰儿!今生今世休再作痴想了!”正沉吟着,忽见她妹子趋入道:“皇帝要选秀女了,阿姐可晓得么?”兰儿道:“你又来瞎说了。”她妹子道:“什么瞎说,我母亲正与一个来人说话哩。”兰儿知是真情,便移步出房。闻他母亲哝哝唧唧,方说个不休。仔细一听,乃是推说女儿年轻,尚难与选,等语。她不觉心下一怔,竟三脚两步的走了出去。只见一个部吏模样,立在门石,巧与自己打个照面。他竟嚷道:“这,……这不是你家闺女么?不但年龄及格,就是这般美貌,也是寡二少双,看来定中圣意。他日得着荣封,咱们还要叨赏哩!”惠太太尚未答说,兰儿即向前道:“尊驾说的什么?”来人道:“圣上要册立皇后,另须选秀女数十人,作为差遣。这数十人内,但教福命生得好,怕不是排着妃嫔。没有官职的人家,有了女儿,一生世都想不着,你家老太太,遭此际遇,偏要左推右诿,真正不解!”兰儿道:“圣旨已颁下么?”来人道:“已颁下两日了。”说至此,便在怀中取出一纸,递与兰儿。兰儿见纸上录着谕旨,略谓:凡满洲秀女,至当选之年,容貌端正者,着内务府报名候选。此外不过普通话头。阅毕,将纸条递还。并问道:“既然圣上要选秀女,我就去。”成竹在胸。惠太太听了一怔,扯着兰儿衣,向她耳旁密谈了好几句,兰儿摇头道:“母亲亦太多虑,儿自有处置。”面向来人道:“尊驾想是内务府承值,请少坐赐教。”来人应声称“是”,便在炕上坐定。兰儿道:“要去应选,是否先要报名?”来人道:“这个自然,现请书就,交我便是。只籍贯、名字、三代、住址、年龄,统须开列,不可缺一。”兰儿答了“是”字,便转身进房,一一写就,复出去交与来人。来人细阅一遍,起身告别道:“日后恭喜,再来领赏。”言毕径去。惠太太却沉着脸道:“兰儿,这是你自家情愿的,将来不要怨我。”兰儿道:“母亲何出此言?”惠太太道:“你年纪尚轻,全不晓得秀女入宫的苦处。你父亲在日,我是听他说过的,秀女选入宫中,永远不能出来,连父母都成永诀。所以我们旗员遇着点选秀女的日子,有钱的出钱买免,没钱的也要设法隐瞒。你为什么大胆出来敢去报名,自投死路!”从惠太太口中叙述原因,方将上文的寓意说明。兰儿笑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人家看得这般困苦,我偏要亲去一行。若照母亲说来,是本朝点选秀女,简直是没人应命呢,恐怕没有此事。”惠太太道:“那是没法儿的人,只好拼着一个女儿,令她应选。”兰儿道:“我家穷苦得很,正是没法儿的时候,儿愿拼生出去,不愁中选,但愁不中选,中选了,或尚可寻条出路,他日弟妹两人也好从中援手。不中选了,那便一生不出头呢!”人弃我取,这正是冒险精神。惠太太听了,倒觉有理,就也不与计较。兰儿略略办些衣饰,准备入宫。已有把握。转瞬间,选期已到,内务府的差人先来报知。届期这一日,兰儿凌晨起床,加意梳洗,轻匀粉靥,淡扫蛾眉。妆罢,添着了几件新衣,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会,然后缓步出房。这时惠太太已起,在堂前焚香爇烛,令兰儿拜别祖先。兰儿恭恭敬敬的行了全礼,转身向母亲跪将下去。惠太太含着泪道:“此去若不中选,不必说了,若中了选,得蒙恩宠,休要忘了我。”“我”字未曾说完,那喉咙已哽咽不住,眼泪亦垂将下来。兰儿看这情形,也是心中一酸,偏强颜为笑道:“养育深恩,宁敢忘怀?得蒙中选,好歹要出来省视,请母亲勿忧。”说得到,做得到,预为下文伏笔。惠太太点了头,令她起立。但闻一声娇呼道:“阿姐少待,我与你同去。”兰儿视之,乃是幼弟桂祥,偕妹子携手同来。当即握着桂祥手道:“我不到别处去。”桂祥瞧着兰儿道:“姐今日着了新衣,妆扮得这般齐整,莫非去见皇帝不成?”活肖童话。兰儿道:“你倒有点聪明,我去皇帝殿上,取个顶戴给你可好么?”踌躇满志之言。桂祥道:“好,好!”兰儿复语妹道:“妹子,你今年也十多岁了。我去后,今日若不回家,须要住在宫内。上奉老母,下顾弱弟,全靠你一人了,愚姐到要重托。”言罢,即向她一揖,慌得她妹子还礼不迭。忙道:“阿姐今日敢是在家演戏,怎么拜起妹子来?”兰儿正色道:“我是真话,愿你无忘。若能得志,我也决不忘你。”都为后文伏案。她妹子见她认真,不禁泪随声下,道:“妹无才能,恐不胜所托。但愿姐姐此去,遇着顺风,遥为照顾方好。”此女吐属也是大方,将来不愧为福晋。言未已,听舆声已辘辘到来。复有人在门外嚷道:“舆已到了,请姑娘即刻上舆,免误时刻。”惠太太听着,忙取出饽饽,令兰儿吃着。兰儿勉勉强强地吃了数枚,就向母亲告辞,复与弟妹话别。两下里不免有点酸楚,还是兰儿忍着泪道:“我去了!”一声何满子!匆匆出门,上舆径去。惠太太送出门外,直至舆已不见,方转身而入。这时桂祥被舆夫一嚷,好似钳住了口,呆如木鸡一般;惠太太又淌了无数眼泪。 闲文少表。单说兰儿自上舆后,由舆夫趱程前往,不到数刻,已达紫禁城,绕墙而行,至东华门,舆夫停住。由前导的部吏,令兰儿下舆,引入门内。两旁有卫兵站列,都执着亮晃晃的宝刀,门侧设有公案,案右坐着一位蓝顶的官儿,旁立衙役数人。有几个进去的官员,统在案前验照。那时部吏也取出一纸,由守门官验毕,即递向兰儿道:“这是一张出入的凭据,你须好好携着,休要失去。”兰儿点头会意。部吏又引入二门,内有宫监接着,由部吏报明兰儿姓名,即转身自去,兰儿随了宫监走入紫禁城。城内有一条甬道,用白石砌成,很是平坦。前行有几个官员,想是去上朝的,又有几个旗女,也有官监带着,想是去应选的。沿途有石凳好几座,南北各有阶级。拾级而上,又随级而下,行了好一程,又过了几重禁门,才见有宫殿在前,建筑壮丽,气象巍峨。著书人定必到过禁城,所以叙述周到。宫监停住了脚,兰儿也随他站住,左顾右眺,已立着好几十名旗女,多是脂粉盈盈,未能免俗,天然美丽的不过数人。兰儿暗想道:“我的姿色难道不及她们么!”正思念间,前面来了一员总监,叫各秀女站立两旁,一一点验执照。验毕,教她御前仪注。待诸女各已领会,方从一殿旁导入。经过好几条复道,始到宫门。兰儿举目仰望,门额有寿康宫三字,满汉合璧。大众齐到门前排班候驾。约过了两小时,驾尚未至。各旗女都不免有些困倦,懊丧声、愁怨声,杂沓并作。惹得总监怒目道:“圣驾将到,不得叹息!”于是诸女皆屏息不敢出声。俄顷间,有一簇侍卫,拥着一乘黄缎绣龙的御辇,四平八稳的抬将过来。总监命诸女俯伏两旁,自己亦俯伏在地,候御辇过去,已入宫门,方才起立,令诸女亦一律立起,鱼贯而入,静候阶下。俄听里面传出姓名,一个一个的召入。兰儿排在后列,又待了好多时,置兰儿于后列,也是总监的私弊,谁知她竟后来居上呢。才听得―语传宣,令她见驾。兰儿镇摄心神,款款轻轻的走将进去。在下有诗咏兰儿道: 敛笑低鬟上玉墀,九重春色正迟迟。 牝鸡莫道长雌伏,振采尧阶比凤仪。 未知兰儿中选与否?待到下回说明。 此回为承上起下之文。以兰儿为主,以惠太太及桂祥诸人为宾,信手写来,都成妙谛。兰儿近于痴,非真痴也。惠太太近于呆,非真呆也。若兰儿之弟妹,亦自有过人处。作者处处顾着上下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故有含蓄不尽之妙。若第曰:当时口吻固应尔尔,则犹一皮相之见也。 [book_title]第四回 列宫眷供直坤闱 近天颜仰承帝泽 却说兰儿移步上阶,趋入禁中,见地上铺着红毡,料是拜跪的地方,当即遵着总监的谆嘱,恭恭敬敬的跪下,口称兰儿叩见,并照例叩了几个头。但闻上面谕,着令她抬起头来。她遵了旨,偷眼一瞧,见上面坐着一位老年旗妇,和颜悦色,仿佛如西池王母一般,料想定是皇太后。稍差了些。再从右首旁瞩,巧与咸丰帝的龙目觑个正着。咸丰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不禁又惊又喜,暗忖这少年天子,莫非已看中了么?情肠一转,羞态横生,又不好垂头,只好微掩秋波,由他谛视。谁知她梨颊娇姿,越形妩媚,红中带白,白里含红,又经那两鬓乌云笼住春色,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弄得咸丰帝越看越爱,好一歇,没有声响。旁立的宫监们、侍女们,也觉纳罕得很,若非宫禁森严,几乎要喝起采来。极力摹写。那上座的旗妇道:“此女颇有福相。”这一句话,传到咸丰帝耳中,方回视道:“慈鉴定然不错!”遂握着朱笔,把名单上圈了两圈,遂谕贴身宫监,令他引去。未几罢选。后来由兰儿探听,方知这番点选秀女,报名的共六十人,中选的只二十八名,有三十二人不中选,一律送回。上座的乃是皇太妃博尔济吉特氏,咸丰元年,尊封为康慈皇贵太妃,至五年间,始上尊号为康慈皇太后。原来咸丰帝系孝全成皇后所生,道光二十年春月,孝全成皇后崩逝,咸丰帝尚在童年,全赖这位皇太妃抚育,所以咸丰帝非常感激。道光帝续立孝和睿皇后,至道光二十九年间,睿皇后又复谢世。因此咸丰改元,只剩这位皇太妃,算是宫闱里面的领袖。咸丰帝先奉她居永春宫,复移居寿康宫,问安视膳,习以为常,差不多与亲生母一般。此次拣选秀女,特地到寿康宫,也是尊重皇太妃的意思。原原本本,不稍模糊。这且休表。 且说兰儿中选后,由宫监领入别宫,当由总监奉了上命,派往坤宁宫当差。这坤宁宫系皇后所居,自孝和睿皇后梓宫,奉移昌陵后,坤宁宫已阒寂二年。这时预备立后,又要热闹起来,一切布置,随处需人,所以此番中选的秀女,多派往坤宁官承值。兰儿也得了这差,自晨至晚,奉职维勤,暇时与各选女晤谈琐事,倒也不嫌寂寞。且兰儿足智多才,又用出一番温和手段对待别人,大众都与她亲近,没一个挟怨生嫌。因此,兰儿在宫充役,尚觉惬意。但久别思亲,人情同然,兰儿自入宫后,把家中消息隔断,一些儿没有闻知,未免心中悬念老母是否平安?弱妹幼弟是否驯扰?饥饱若何?寒暖若何?都一一挂肚牵肠。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在下也不能不摹拟出来。体贴入微。奉诏应选时,曾蒙咸丰帝格外端详,垂着青眼,满拟一入宫中,即邀宠幸。谁知过了数旬,杳无喜信。皇上又整日不来,就使来了一两次,也是足迹不停,无从见面。若长此过去,那里有出头日子,恐怕要应那母亲的前言,如何是好?转又自解自劝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入宫不到数月,何能骤沐皇恩。只好静俟机缘,再作计较。目下立后的吉期,日近一日,皇后一到,皇上必时常临幸。我在这地当差,不怕不觐见天颜,那时凭我这般才色,对着皇上总有机会可乘。就此一想,万种幽愁,不知不觉地消了一半。 看官,上文说的兰儿见驾,咸丰帝很是爱她,如何中选多日,并未召幸,难道真贵人善忘么?这正是一大疑团,看官试一猜之。说来又是话长,在下又不能不叙。 当咸丰帝挑选秀女时,他因旗女的颜色,多是平常,曾想选几个汉女入侍宫闱,作为妃嫔。可奈神武门内,悬有厉禁。在昔,顺治初年奉皇太后懿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祖训煌煌,不能违背,未免愁烦得很。谁料那先意承旨的宫监,探得咸丰帝口风,竟向外省民间采了绝色汉女好几名,送入圆明园中。逢君之恶,统由若辈。这圆明园是清室第一个灵囿,由雍正时开手建筑,至乾隆朝方才告成。宏敞壮丽,旷古无两,连园门都有十八座,就中龙楼凤阁,桂殿兰宫,瑶草琼葩,珍禽异兽,实是数不胜数,赏不胜赏。就使左思的《三都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摛藻扬华,尚不能仿佛二三。是夸张语,亦是讽刺语。雍乾以后的嗣君,每值朝政余闲,在园中游幸,作为消遣。此次汉女入值,乃是破题儿第一遭。汉女的装束比旗女秀媚得多,旗女是天足圆趺,纵有三分姿色,终未能婀娜动人。汉女素来缠足,于体育上原是有碍,于姿态上实属增娇,裙下双弯,真个销魂。作者殆亦喜缠足女子耶,一笑!而且咸丰帝生长禁中,从小儿跟旗女厮混,定然数见不鲜,骤遇汉女入园,那得不刮目相看。当下天颜大悦,厚赏宫监,赞他变通古制,易宫至园,无违祖训,克慰朕心,真是敏干得很!遂派各汉女分居亭馆,自己做个花国蜂王,任情恣采,今夕是这个当御,明夕是那个侍寝。得宠最甚的,计有四人,都各赐她芳名,叫作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武陵春。四春佳丽闻名天下,看官试想,这咸丰帝恋着四春,已是应接不暇,还有什么心肠,忆着兰儿!所以兰儿入宫,竟落得长门寂寂的样子。原来如此。 转瞬是小春时光,立后的佳期已到。咸丰帝先遣官,祭告天地、宗庙、社稷,随后命大学士裕诚为正使,礼部尚书奕湘为副使,持节赍册,立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乾德当阳,坤仪正位,这是极大的典礼,宫里面忙碌得很。咸丰帝出御乾清宫,受皇后礼;皇后入御坤宁宫,受妃嫔以下各人的朝贺。兰儿也列入末班,一同拜谒。礼成后,宫内外供差的人,都沐恩赐,连兰儿也得了厚赉。自是兰儿手头颇有些宽绰起来。起初入宫,因家况艰难,只置了几件布衣粗服,至此蒙恩受赏,把衣饰尽行掉换,越显得玉质金相。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确是阅历有得的话头。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着神女会襄王。 自皇后册定后,坤宁宫内,御驾颇常往来。只皇后的品貌虽也齐整,性情儿却很是幽娴,一切行动举止,统是大大方方,半点儿不露轻狂。这番由妃升后,暗中是康慈皇太妃主张,咸丰帝奉命而行,面上颇还相敬,心中不甚加爱。这兰儿聆音察理,鉴貌辨色,已觉得窥透三分。本想搭渡过桥,先从皇后身上用些揣摩迎合的工夫,令皇后欢喜了她,随时入侍,好借此亲近天颜。怎奈皇后秉性诚朴,不喜逢迎,任你如何巴结,她总淡淡儿的对付。惯作顿挫之笔。兰儿无从入手,颇觉忧烦。过了一月有余,御驾且不甚临幸。皇后还未曾注意,兰儿却很是萦愁。她从各宫监处探问底细。宫监因与她莫逆,稍稍得着外面的风声,就私自报闻,甚么海棠牡丹的名号,说得天花乱坠。那兰儿不听犹可,听了这种消息,耐不住心头撞鹿。统是对头。外面虽强作欢笑,意中是着实焦劳。有几个狡黠的宫监,从她一颦一笑中,觑着愁肠,也猜不透有什么心事。各选女或与她同情,暗自希望,总不及兰儿的着急。只选女中有一位钮祜禄氏,乃是皇后的妹子,承恩侯穆扬阿次女。穆扬阿得陇望蜀,又把次女应选,选入后,也在坤宁宫承值。皇后谊笃同胞,自然另眼相待,朝夕不离。兰儿背地里常叫她作西宫娘娘,及见了面,恰是备极谦和,异常亲昵。她道兰儿是真心要好,因在皇后前代为揄扬。皇后本没有成见,闻妹子时常说项,也便惦记在胸,略略优待。本是一个大对头,恰成一条大引线。兰儿得步进步,就向皇后寝室间时去侍奉。 无巧不成话,这日,皇后正赴寿康宫请皇太妃早安,许久不回,偏偏圣驾趋至。各侍女统随皇后出去,只有兰儿一人独自接驾。机缘到了。咸丰帝一入寝门,兰儿即款步上前,折腰屈膝,俯伏地下,口称:“婢子兰儿谒见万岁爷。”这九个字本是寻常例语,偏经那兰儿口中道出,恰似呖呖莺声,清脆的了不得。咸丰帝听这娇喉,已是可爱,又闻着兰儿两字,不由得兜上心来。便道:“你且起来,皇后到那里去了?”兰儿谢过恩,禀过皇后请安的事情,方亭亭起立,站着一旁。咸丰帝留心一瞧,但见她丰容盛鬋,皓齿明眸,身量苗条,肌肤莹洁,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似出水芙蓉。写得极艳。不禁暗忖道:“这个俏面庞,我曾在那里瞧过,只今日比着往时,又觉得娇艳多了。”左思右想,一时记忆不出,上林春色迷离甚,莫怪东皇记不清。便拣一座儿坐下,问兰儿道:“你到此有多少日子了?”兰儿又要跪禀,经咸丰帝赐她特恩,令她立对,兰儿此时独运慧心,轻启绣口,道:“沐恩承值已阅半年。”咸丰帝道:“照你说来,敢是本年入宫么?”兰儿道:“本年五月内,奉诏应选。”咸丰帝不待说毕,就爽然道:“不错,不错。你是从秀女选进来的,我因政务匆忙,竟至失记。”朝政耶!园政耶?我却想替兰儿一问。兰儿听了,恰微带笑容,别具一种嫣然态度。好做作。咸丰帝又问道:“你今年有若干岁数?”兰儿道:“已一十六岁了。”咸丰帝道:“你的父母尚在么?”兰儿道:“婢子的父亲,去世已经三年,家中只一老母,及弟妹两人。”咸丰帝道:“你父亲名什么?”兰儿道:“名叫惠徵,曾蒙先皇帝特恩,赏给道员,分发安徽。”咸丰帝道:“想你也随任有年?”兰儿答一“是”字。咸丰帝道:“怪不得你有南音,连身材儿都像南人。”兰儿闻这两语,摸不着头脑,不识这位圣天子是褒她,抑是贬她。俄听咸丰帝自语道:“北地胭脂不及南朝金粉,无怪这莫愁天子哩。”这数语恰有来历,圆明园中的四春,多从南方采入,得了圣眷,咸丰帝借彼例此,因此脱口而出。兰儿本熟谙史事,料是咸丰帝有意称扬,自然化愁为喜。又听得咸丰帝道:“兰儿你拿杯茶来!”兰儿得着这旨,喜得心花怒放,忙取着玉杯,就御炉上面的壶中,倒了一杯香茗,双手持奉,殷勤中带着三分羞怯。咸丰帝一面接茶,一面觑着她粉脸,娇滴滴越显红白,愈觉撩人,但因尊为天子,不好妄为,只得暂时忍住。兰儿觉着,不由的把头一低。待咸丰帝喝过了茶,去接玉杯,这双天生的柔荑,映入咸丰帝目中,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咸丰帝竟按不住情肠,突伸手捻她玉腕。那兰儿猝不及防,险些儿把玉杯掷下,亏得神明保佑,还是捧住。只面上的红云,更一阵一阵地红晕起来。好似一出游龙戏凤。忽闻寝门外面,蹴舄传声,佩环递响,她料得皇后返宫,未免有些惊惶。幸皇帝也颇知趣,已将御手缩回,兰儿才得持了玉杯,搁置一旁。说时迟,那时快,皇后已踱入寝宫。见皇帝上坐,即向前行礼,并声明接驾过迟的缘由。咸丰帝只是点头,不加详问。随后与皇后闲谈数语,便起身出门。临行时兰儿尚在旁站着,御目又将她一瞧,兰儿为避嫌起见,不敢抬头,秋波中恰已映着。那咸丰帝已龙骧虎步的走了出去。兰儿怀着鬼胎,恐被皇后察觉,向她盘诘。好在皇后度量宽宏,并没有一点醋意,只问了一声道:“御驾何时到来?”兰儿答是不过片刻,轻轻地掩过前情。此后待了半日,皇后不曾再问,兰儿方觉放怀。此外的侍女、宫监,与兰儿向无嫌隙,自然不去干涉。 冬日昼短,倏忽天昏。晚膳毕,收拾明白,就没有什么事情。等到更鼓初催,也不见御跸前来。又过了一时,各侍女奉皇后命,陆续退归安歇。兰儿也返了寝处,正在挑灯展衾,默忆那日间幸事。猛见一宫监跑入道:“圣旨到,召你前去。”天外飞来。兰儿还疑他是戏言,粲然道:“休来取笑。”宫监道:“那里说来,现有别宫的干役,待在门外,乃是圣上的心腹人叫你,快快遵旨,随他过去。”兰儿还抿着嘴道:“可真么?”宫监顿足道:“自然真的,圣旨岂容捏造!”兰儿才信为实事,即就镜匣等,草草的把鬓发一拢,花容一整,已被宫监催逼得慌,当即转身随他出门。及到门外,果有两人执灯候着。见兰儿出来,一导一送的推挽前行。出了坤宁官,就向间壁的宫中拥将进去。这宫比坤宁宫似觉较小,到也精雅绝伦。兰儿由两宫监引入耳室,便把召幸的故例,与她密谈了几句,再把一件氅衣,交与兰儿,然后退出门外。这时的兰儿,也顾不得什么,只好遵着密嘱,卸去了妆,复将内外衣裳一律脱去,赤条条一丝不挂,然后把氅衣穿上。结束停当,方口称“领旨”二字。宫监闻声进来,竟将兰儿负在肩上,匆匆驰入。看官,你可晓得这个故事么?相传雍正帝临终,是被一侠女所刺。后来的嗣皇帝,格外加防,每日召幸妃嫔,必命宫监传知,令妃嫔尽弛袒衣,免得怀挟匕首,临时送上氅衣,暂畀裹束。当由宫监负入御寝,再将氅衣卸去,方入御衾,以便当夕。兰儿由宫监负入后,自然照办,脱去氅衣,光着身子,战战兢兢地钻入御衾中。这一夜的风情,非笔墨所能尽宣,真个是万种缠绵,千般恩爱。直到次日辰刻,日上三竿,咸丰帝才起身视朝。朝上的大臣,还道是皇帝眷恋皇后哩。不到几天,就有一道恩旨,颁入宫来,封选女钮祜禄氏为嫔,那拉氏为贵人。后人有宫词一首,咏那拉贵人道: 纳兰一部首歼除,婚媾仇雠筮脱弧。 二百年来成倚伏,两朝妃后侄从姑。 这回结束,已说到那拉贵人初承恩泽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此回所述,仍述那拉氏乎?曰唯唯,否否。那拉氏入宫,其心目中之所注者,惟咸丰帝。彼固挟一希望而来,无足怪也。设令咸丰帝远色亲贤,虽百那拉亦何伤?况钮祜禄氏正位中宫,德性贞静,固明明一贤内助也!否则四春争宠,正兆祸胎,即神武门祖训昭垂,不能入宫专政,而蛊惑人主之心志,已属有余。蛾眉伐性,“哲妇倾城”,古训煌煌,云胡不戒?咸丰帝于此不察,嬖四春,兼宠那拉,咎有攸归,于那拉何尤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吾于此回亦云。 [book_title]第五回 沐慈恩贵人升位 侍御寝皇子怀胎 却说兰儿受封贵人,心中很是感激。但尚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皇后妹子钮祜禄氏,也蒙皇上宠幸,竟得受封为嫔。清制:皇后以下,一贵妃,二妃,三嫔,四贵人。兰儿虽沐贵人封号,与皇后妹子相较,究竟尚差一层。天下那有知足的人,得了这般,又想那般,因此还生觖望。暗想:钮祜禄氏,系椒房贵戚,自己如何赶得上她!现在别无希望,只望将来得生一子,更增帝宠。或者依次升位,与她并驾齐驱,不负所望才好。自是遇咸丰帝召幸时候,百般献媚,百般效劳。床闼之间,鞠躬尽瘁,把一个咸丰帝笼络得绵绵贴贴。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差不多有这般情况。引用白乐天长恨歌,语中带刺。 一声爆竹,又是新年。咸丰帝谒过太妃,再御太和殿,受朝作乐,宣表如仪。礼成后,入御乾清宫,赐近支亲藩等筵宴。宴罢回宫,皇后钮祜禄氏,带领妃嫔以下一班宫眷,已早自寿康宫行礼回来,接着御驾,排班觐贺。这位那拉贵人打扮得齐齐整整,随班叩谒。咸丰帝瞧将过去,觉得她的姿色比众不同:眉不画而黛,唇不染而朱,发不涂而黑,面不饰而白,别有一种丰韵,默默赏鉴了一回。情人眼里出西施。随令皇后先起身旁坐,然后谕大众一齐起来。各妃嫔等又向皇后行过了礼,当由咸丰帝特沛恩纶,一一赐坐。未几开宴,琼筵坐花,羽觞醉月,乐得咸丰帝目眩神迷,大有愿老温柔的思想。可惜四春娘娘不能入宫,总未免有些缺憾。酒半酣,咸丰帝左顾右盼,看到末座的那拉贵人醉颜半晕,秀色可餐,一双剪水秋波,微微荡漾,似觑非觑,尤足令人油然生爱。等到酒阑席散,大众都谢了恩,奉旨还宫。是夕,咸丰帝宿在皇后宫中。他是循例的规矩,且不必说。到了次夕,圣驾即召幸那拉贵人,春风一度,暗结珠胎。不到数日,那拉贵人即怀酸作呕,患起病来。咸丰帝命太医诊视。奏称熊罴叶梦,龙凤呈祥。这时候咸丰帝尚无冢嗣,闻到这语,喜得什么相似,向那拉贵人道:“如果生一皇子,朕定封你为妃。”那拉贵人忙跪地谢恩。煞是灵警。咸丰帝笑道:“现尚未封,如何谢恩。朕没有见过这样性急的人!”那拉贵人跪奏道:“天子无戏言,桐叶分封,乃是古时的佳话。像万岁爷这般圣明,难道不及周成王。所以婢子便好谢恩了。”咸丰帝道:“看你不出,你胸中颇有些学问,好算得才貌兼全。但你怎么晓得定生皇子?”那拉贵人含羞道:“万岁爷龙马精神,自然麟趾振振,怕不是产下皇子吗!”真善应对。咸丰帝喜甚,从此越加宠眷。看官记着,自这回起,在下把兰儿二字的芳名只好搁起,改称那拉贵人。此后加一级,易一名,无非是随时论时呢。那拉氏屡易名号,所以特地提出,下文仿此。 且说那拉贵人满望产儿,好博个皇妃位置。眼睁睁的过了十月,尚是不曾分娩。待到十月满足,腹中始觉震动。宫中早预备托生的稳婆,闻贵人将要临盆,预来伺候。不多时产期已届,那拉贵人腹痛几阵,便产下一个婴儿。急问稳婆:是男?是女?待了半晌,未见回答,又催问了一声。方听了稳婆道:“恭喜!一位公主。”那拉贵人听说,不禁说出“阿哟”两字。文笔又要顿挫。当下心灰意懒,又卧病了好几日,方渐渐回转心来。愁肠一释,病体自痊。只瞧着这个女婴,尚是把她埋怨。有时虽由侍女抱着,她还要大声指斥,吓得这女婴啼哭不已。不到一月,竟尔玉殒香消,回到鬼门关去了。仿佛是武后心思。那拉贵人也没什么伤心,但愁着自己命蹇,无从加封。 帝眷虽尚未衰,究不能天长地久,绵绵无尽。有时且望断羊车,整月间不来召幸。重门寂寂,孤帐沉沉,任你如何惆怅,那个前来慰问!她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穷思极想,又被她想出一个妙法来。她想前日应选,由康慈皇太妃赞了一语,方得中彀。这位皇太妃系咸丰帝养母,平时很是孝敬,若得她从中提拔,加封也容易得紧。只虑着康寿宫中,无故不能进谒,纵有这条线索,也是枉费心思。想了又想,毕竟灵敏过人,比不得什么笨伯。她自己不好擅去,她偏从宫婢宫监上着想。踌躇一会,就先调査本宫。凑巧有一个侍婢,与康寿宫的总监,有点亲戚关系。她不觉喜上盾梢,便叫那侍婢进去,与她密谈多时,令她到该总监处,暗地关照,代为运动。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那拉贵人有此重委,自然不惜金银。那侍婢既受了密嘱,复赍了银两,即到该总监处传达主命。该总监早探悉那拉贵人深得帝宠,乐得卖个情面,把银两现成收用。只嘱宫婢复禀,请贵人不要心焦,当留心机会,替她进言。那拉贵人遂耐住了心,静候消息。 是年京师内外,风霾屡作,日色无光,钦天监等屡报天变。咸丰帝下诏罪己,并屡诣天坛祀天,祈福禳灾。天何言哉,天何言哉!何奈天未悔祸,警信迭闻,东南一班的红巾,猖獗的了不得,自粤西冲出湖南,越洞庭,掠武汉,顺江而下,势如玻竹,一座龙盘虎踞的南京城,不消几日,被红巾长毛攻陷,江督陆建瀛等自尽。那长毛头儿洪秀全,居然自称天王,悬起太平天国的大旗,与清朝南北对峙。洪秀全在永平县中已自称天王,僭号太平天国。本回随笔带叙,故不另述年、月、时、地,且是书以那拉氏为主,详内略外,阅者当勿苛求。闹得这位咸丰帝,神色仓皇,日日在军机处,与各王大臣筹画机宜,调遣将帅,抚恤殉难的官吏,几乎食不甘,寝不安,还有什么工夫临幸宫闱,寻那云雨高唐的好梦!那拉贵人还疑是椒房雨露不到蓬莱,一面饬宫监密往坤宁宫,侦伺圣驾,一面嘱宫婢密往寿康宫,探听慈音。旋闻得红巾骚扰,朝政纷纭,一位绮年玉貌的天子,忙到憔悴不堪,又恨不得亲去劝慰。 一日一日的蹉跎,又是长至节到了。一阳应律,六琯飞灰,闻咸丰帝偶患腿疾,把南郊大祀的典礼,都遣恭亲王奕䜣恭代,正是焦急异常。叫你少去引诱,皇上的腿疾也自少减了。到十二月间,复探得明年元旦,有停止朝贺的上谕,益觉惊惶不定。眼巴巴的等到新年,外廷的朝贺虽遵旨停止,宫阃中总还是照常。元旦天明,皇后妃嫔等人,照例至寿康宫行礼,那拉贵人自然相随,叩过了康慈皇太妃,但觉和蔼的慈颜,瞧着自己面目,格外注意的样子。有心人遇着有心人,乃尔乖觉,不足为外人道也。迨出了寿康宫,转至坤宁宫,等了一歇,咸丰帝驾到,免不得站班迎驾。当下瞻仰御容,似乎清减了许多。这日礼毕,咸丰帝没甚情绪,与皇后略谈数语,便令各妃嫔等退去。自在坤宁宫静卧一天,次日便晨起临朝,批阅章奏去了。 转瞬间又值元宵,金吾不禁,皓魄初圆。那拉贵人正倚栏观月,忽由宫监前来,宣旨特召。那拉贵人默念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便移动娇躯,随至御寝。是夕进御,那拉贵人却装出一种半推半就的模样。又要作怪了。咸丰帝怪着道:“朕为这长发贼,闹得心慌,多日不来召幸,累你寒衾冷落,辜负良宵。你莫非有些怨朕么?”那拉贵人道:“婢子怎敢!惟婢子恰有几句话儿,不好不奏,又不好直奏,还求万岁爷恕罪,方敢奏明。”咸丰帝道:“你尽管讲来,朕不罪你。”那拉贵人道:“自去年起,闻长发贼盗弄潢池,致圣躬忧劳宵旰;一日万几,都要万岁爷一人办理,就使有什么精力,到了休息的时光,也须加意珍摄。万岁爷的龙体上承列皇,下系万民,何等郑重,但能格外保卫,婢子比永夜承恩,还要快慰哩。”欲取姑与,绝妙好辞。咸丰帝笑道:“你甘居寂寞,不愿欢娱么?”那拉贵人道:“欢娱事小,国家事大。就是别宫妃嫔,也应知圣躬近日加倍焦劳,不好因一夕欢娱,有碍圣体。婢子愚昧,所以竭诚奏闻,总教万岁爷俯鉴愚忱,康强逢吉,婢子还有何说。”咸丰帝听罢,不由的偎她娇脸道:“瞧你这样说话,真是一个贤德女子,朕心亦为感动。怪不得康慈皇太妃也说你贤淑哩。”暗应上文。那拉贵人至此,才晓得运动有效,非常欣慰。这一夕间,芳情脉脉,软语喁喁,惹得咸丰帝格外怜爱,拥着这娇娇滴滴的玉体,倍施雨露,因此那拉贵人又受了孕。咸丰帝知她有孕,就立降纶音,封那拉贵人为懿嫔。在下又要把她易名作那拉懿嫔了。 那拉懿嫔有了孕,总道此番得采,定产麟儿。谁知天不做美,偏偏到了十月间,变雄为雌,又产下一位公主,这正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呢!那位懿嫔两次失败,懊丧的了不得。自此强抑痴情,把前时的聪明才智暂且搁起,只听那自己的命运随便过去,闲着时,令宫监到朝房内索了几张月钞,披阅一周,觉得长江一带,乱得一团糟,不免也有些担忧。闲中着笔,隐伏下文。 —日,忽有一宫监奔入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那拉懿嫔愕然道:“你为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宫监道:“今日从朝上传来,有无数长毛攻入京中来了!”那拉懿嫔道:“你不要瞎说,我曾见月钞上载明京内外军报:江南提督向荣,江北钦差琦善,两下扎住大营,围攻南京,颇获胜仗。就是北犯的长毛头儿,有叫作林凤祥,有叫作李开芳,也由惠亲王绵愉,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钦差大臣胜保等,迎头截击,想也不至有危急情事。”叙入此段以见那拉氏之留心外政。宫监道:“难道是谣言么?今日圣上颁谕,严责僧王爷,斥他剿匪不力。什么深州,什么献县,什么杨柳青、独流镇,都被长毛陷入。现着僧王爷克日恢复,迅扫贼氛,将功赎罪哩。”那拉懿嫔道:“我恰未信。京城原戒严多日,近已略略放松,那里有这般紧急?你去取张宫门钞来,定有上谕录着,待我瞧着便知。”官监领命去讫。过了―二时,将宫门抄取呈,那拉懿嫔看毕,便向宫监道:“我说不至有意外情事。申饬僧王爷的上谕,原是有的。但深州,献县等地方,早已克复,只有独流镇的长毛,现窜连州,僧王爷围攻多日,未曾荡平。所以圣上动怒,责他养痈贻患,若有疏虞,致扰京畿,要惟该王爷是问哩。”十八岁的妇女,便有这般见解,真是天生尤物。说得宫监哑口无言。那拉懿嫔道:“你此后来报消息,须先探听明白,休要这般张皇,我不来罪你,你去罢!”宫监且愧且感,称谢而退。 是冬天冷,宫闱里面,大都围炉度岁,无事可述。到咸丰五年元旦,筵宴仍照前停止。惟各处军务,颇还得手:长江上游,侍郎曾国藩屡报胜仗;长江下游,江浙巡抚吉尔杭阿克复上海。到正月十九日,僧郡王复红旗报捷,生擒伪丞相林凤祥。咸丰帝转忧为喜,忙至寿康宫,向皇太妃前谒贺。宫内后妃人等,没一个不乘势趋承,俟御驾至坤宁宫时,都各来前贺喜,那拉懿嫔自然不落人后。只当时仰邀天宠的宫眷,除那拉氏外,还有丽嫔他他拉氏,婉嫔索绰罗氏,于上年残腊受封,叩贺时正与那拉氏同班。那拉氏瞧着了她,心中很不自在,外貌不得不强作欢容,敷衍一番。返宫后,怏怏了好几日,且不必说。褊心总还未化。 一瞬数月,春去夏来,僧郡王又来捷报,把长毛头目李开芳也生生擒住,所有党羽,一并扫荡,河北肃清。咸丰帝览奏,异常欣慰,饬即凯旋。五月间,僧王凯撤回京,由咸丰帝御养心殿,与僧王行抱见礼。越数日,复御乾清宫,行凯撤典礼。饮至策赏,喜气盈廷,连宫中也热闹数天。江南的向军门荣,湖南的曾侍郎国藩,荆州的官将军文,又陆续报称得手。咸丰帝越觉欢欣。 到六月间,拟尊康慈皇太妃为皇太后,令惠亲王绵愉,饬宗人府及礼部预备盛典,择日举行。届期这一日,自寿康宫以下,统铺设的辉煌灿烂,光怪陆离,说不尽的繁华,写不完的精巧。辰刻,请康慈皇太后升座,先由皇帝率王公大臣等,行叩贺礼,继由皇后率妃嫔贵人等,行朝参礼。礼成后,大开筵宴。爱日承欢,长春集祜,仙乐悠扬之夕,瑶觞醉舞之辰,确是清宫中一大盛典。人逢喜事精神爽,从黎明闹到初更,足足一整日,这位咸丰帝还是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疲乏。外而王公,内而后妃,已统是谢宴退归,独咸丰帝尚徘徊月下,趁着一番余兴,竟踱到那拉懿嫔处来。特开创例。 这位那拉懿嫔,正返宫卸妆,整备安寝。忽有宫监来报,圣驾到了,弄得那拉懿嫔莫名其妙,只得仓猝迎驾,伏地跪接。咸丰帝亲手扶起,偕入寝室。从前召幸的时候,都是皇帝睡着,由官监掖入玉体,立就御衾,鸾凤常隐帐中,云雨只施暗地,在上文已经交代明白。此次御驾亲临,适遇着那拉懿嫔晚妆才卸,星眼微饧,乌云似的芳发,远山似的秀眉,又因那天气未凉,只穿着一件妃色罗衫,越显得玉骨玲珑,柔躯娇嫩。越是本色美人,超是好看。当下咸丰帝入座,由那拉懿嫔奉上香茗,咸丰帝就她手里喝了两口,却目不转瞬的打量着她。良久,方道:“你今朝觉得劳乏么?”那拉懿嫔奏对道:“叨圣母及圣天子洪福,只觉酣畅,毫不疲倦。”咸丰帝笑道:“朕也这般,今宵同你作长夜欢何如?”那拉懿嫔脉脉含羞,尚未及答,已被咸丰帝拥入床中。这一夕的倒凤颠鸾,比往时倍加欢娱。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这遭要天赐怀胎,产育麟儿了。无心插柳柳成阴。 谁知祸福相倚,悲乐相因,那拉氏初结珠胎,皇太后竟缠病榻,不到数日,遽尔大渐,临危时恰有两语嘱咐咸丰帝:一语是优待恭王奕䜣,一语是善视那拉懿嫔。后来两人倚为臂助,就是从这里埋根。在下恰有一绝句,道: 产麟已足保天恩,况复慈闱有密言。 他日热河成大计,好从此处溯渊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就宫廷内外事情,拉杂写来,命意仍是一贯。叙内事时,层层不离那拉氏;叙外事时,亦处处不脱那拉氏。如贯钱然,无论大钱小钱,概贯以绳钱,虽多而目不乱。文法亦犹是也。惟内事易于关照,外事颇难销纳,作者或顺叙,或旁叙,俱为绾合起见。至借那拉氏口中,叙出南北军事,尤为妙笔。既有以证那拉氏之慧心,尤有以见那拉氏之大志,确是双管齐下之文。若详宫闱,而略变乱,则已具见细评,故不赘及,云。 [book_title]第六回 咸丰帝喜产佳儿 曾侍郎独邀慧鉴 却说康慈皇太后临终,把两件大事,嘱咐咸丰帝,咸丰帝自唯唯遵谕。不一日,太后即驾返瑶池,大行去了。当下由咸丰帝奉着灵驾,至慈宁宫。随即剪发成服,号哭擗踊了一回。皇后以下,亦都成服。那拉懿嫔因回忆旧日慈眷,格外悲戚,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几乎有痛不欲生的形状。咸丰帝瞧着,暗想道:看不出她有这般孝心,怪不得太后病剧,有嘱我善视的遗言。可见前次乃是密谕。只她现方怀妊,倘或哭坏身体,有碍胎气,如何是好?想了一会,便密嘱总监,叫他传谕那拉懿嫔,不必过伤,须保养身子为要。那拉懿嫔得了密谕,收着泪,暗暗感激天恩。咸丰帝又命惠亲王绵愉,恭亲王奕䜣,怡亲王载垣,及大学士裕诚,尚书麟魁、全庆等,恭理丧仪。一切礼节,概从旧典。到了十月间,奉移太后梓宫,葬慕东陵。返葬以后,复令恭亲王奕䜣,恭捧太后神牌,升祔奉先殿,并上尊谥,称为孝静康慈弼天抚圣皇后。在下叙述至此,又不能不补叙一笔。恭亲王奕䜣,乃是道光帝生前最是钟爱的皇子,只因排行第六,弟不先兄,第一第二第三的皇子,统早年殇逝,要算是四子奕詝居长,所以遗旨立奕詝为嗣,不立奕䜣。康慈太后推爱施仁,病到大渐,犹留遗嘱。咸丰帝令他协力理丧、捧牌、升祔,好算是曲体慈心。只那拉懿嫔,也得与亲王同蒙慈眷。若非她平时结宠,那里能得此盛遇呢?补释明晰,笔无渗漏。这且不必细表。 且说丧葬事毕,宫中又没甚大事。倏忽间,就是咸丰六年。是年春月,内外还统是无恙,一到暮春,那拉懿嫔产期又届。咸丰帝每夕祷天,默祈眷佑,早赐麟儿。果然至诚感神,竟送下一位金童,轮回转世,在那拉懿嫔腹中产出,呱呱的一声破寂,不问而知,是麟儿了。这场喜事,在那拉懿嫔原是愉快得很,至咸丰帝闻报,更乐得不可言喻。原来咸丰帝嗣位六年,已到二十六岁,宫内的后妃人等,虽也产过几次,无奈统是女孩,不得一男。独那拉懿嫔,这一遭竟产一子。觉罗绵祚,英物挺生,自然有一番庆贺。惹得阖宫内外,又忙碌了好几天,就是有争权夺宠的妃嫔,怀着满怀妒意,怎奈自己的肚皮生得不争气,也只好忍着性子,前去贺喜。咸丰帝喜不自胜,即于次日传谕内阁,晋封那拉懿嫔为懿妃。天子毕竟无戏言。鸿毛遇顺,连级上升,要算是有志竟成,天从人愿了。 接连又是弥月,筵开汤饼,褥设芙蓉,咸丰帝预命各宫妃嫔,都到育麟宫中,饮麟儿宴。又下特旨,令各妃嫔团座欢饮,不必拘牵礼节。此旨下后,除皇后外,六院、三宫、妃嫔、贵人不敢不至,御驾亦朝罢到来。大家接过了驾,统要玩这小皇儿。见他头角峥嵘,状貌魁梧,都交口称羡。恐是随声附和,未必众志成孚。当下各取出金珠宝贝,持赠皇儿,五光六色的堆了一大床,由那拉懿妃代为道谢。入席时,首座是咸丰帝,不消说得。只那拉懿妃,究是本宫主人,应退居末座,她本熟谙礼节,早就主位相陪。其余奉旨序座。酒初上斟,各妃嫔先敬至尊,继贺懿妃,挨次轮流,各献一卮。咸丰帝随喝随语,以目视懿妃道:“朕与你今日要醉倒了。”懿妃道:“圣天子且普及隆恩,婢子怎敢不领受客情?”咸丰道:“朕自有生以来,今日算是极乐。尽情一醉,也属无妨。皇太妃尊位太后时,想还无此乐趣。但乐极生悲,盛筵不再,此后宫中不获重逢了,满意语,亦谶兆语。但各妃嫔们,亦须各饮一觞,何如?”大家都称“领旨”,于是你一杯,我一杯,各各告干。然后浅斟低酌,慢慢儿的畅饮。这一席自午前饮起,直至黄昏,方才兴阑席散。咸丰帝便宿在懿妃宫。看官,前称懿嫔,今称懿妃,上文已说过,随时论时,所以称谓又殊。不漏一笔。 只这皇子自弥月以后,由咸丰帝亲赐嘉名,叫作载淳。载字是从排行上命名。乾隆时皇六子永瑢,绘岁朝图,进呈孝圣皇后,由乾隆帝御笔亲题,有“永绵奕载奉慈娱”一句,嗣后,遂取永绵奕载四字,作为宗室命名的排行。咸丰帝是奕字辈,咸丰帝的儿子,自然轮到载字了。下一字命一“淳”字,乃是化行俗美的意义,已隐隐含有立储思想。懿妃心领神会,早已猜透三分,暗地里异常欢喜。又因咸丰帝顾视载淳,时常临幸,越发提足精神,卖弄材艺,所有朝纲国政,居然效力赞襄。妇人预政的风气,从此开了。夹叙夹议,竟是一段煌煌大文。 一日,咸丰帝退朝,入懿妃宫,由懿妃接着,献上茶来。默窥御容,很有些忧虑样子,便探问外边消息。咸丰帝道:“更闹得不堪,连江南大营都溃散了。”懿妃道:“江南大营的统帅,乃是提督向荣。闻他素来忠勇,围攻南京长毛已三年有余,为什么一旦溃散呢?”咸丰帝道:“据他的奏报,说是分兵四出,援应各地,被长毛贼伺虚袭营,寡不敌众,遂致溃散;现在退保丹阳。恐怕这南京长毛,要越加猖獗了。”懿妃道:“江北也立着一个大营,何故坐视不救?”咸丰帝愤愤道:“你不要说起江北大营,朕前时派琦善督师专攻扬州,一年内只得一个空城。朕把他革职留营,他竟死了。换了一个托明阿,越不中用,反失扬州。再掉一个德兴阿,算把扬州夺还。长发贼分窜镇江,江苏抚臣吉尔杭阿率兵驰救,战败身死。向荣闻了这耗,忙差部下张国梁赴援,国梁方在江北得了胜仗,谁知向营已被击渍。这都是江北的将士没有一个效力,反带累江南大营。你平日也侍阅章奏,难道不曾瞧着么?”江南大营溃散,是一大军警,所以随笔带出。懿妃道:“长江上游,怎么样了?”咸丰帝道:“长江一带,派去将官已是很多。闻他们畏贼如虎,只有官文、骆秉章、曾国藩、胡林翼诸人,还算靠得住。怎奈上年丧了塔齐布,曾营中失一员猛将。近日罗泽南去攻武昌,又因伤殒命。泽南也是曾营中人,他部下还有几个敢死的将吏,此外多是没用哩!”懿妃道:“万岁爷天亶聪明,何不将有用的将帅,畀他重权,专心剿贼。总教得了几个人才,不患长毛不灭,免得宸衷烦闷,岂不是好?”咸丰帝道:“朕也这般想,但急切求不出人才奈何!”懿妃道:“万岁爷阅过的章奏,有许多搁在这里,婢子暇时也去展览。内中到有个大才,好请万岁爷重用哩。”咸丰帝问道:“是谁?”懿妃道:“就是侍郎曾国藩。”独具慧鉴。咸丰帝道:“你从何处看出?”懿妃道:“像他一个在籍人员,能创办水师,锐意经营,自三年间起,大小数百战,虽是胜负不常,他总始终未懈,且所上章奏,有语皆真,无言不切。遇着紧要关头,也有一篇大大的筹画。不像这班庸臣猾吏,专说几句圆滑话儿,探试上意;想万岁爷总也知道的。”叙曾帅之才,即懿妃之识。咸丰帝微笑道:“爱妃所见,倒是与朕相同。可怪这班汉大臣,有几个同他反对,令朕不解。”懿妃问何人?咸丰帝道:“曾国藩初发衡州,大学士祁隽藻,已说他白面书生,不知军事,恐是靠不住的。”懿妃道:“北宋的张齐贤,南宋的虞允文,不是个书生么,何以能建大功?祁隽藻官至大学士,怕不读过宋史吗?”见笑妇人。咸丰帝道:“还不止一次哩。去年武汉告捷,朕在朝上,赞了国藩几句,那祁隽藻又来多嘴,说他是在籍侍郎,差不多是个匹夫,匹夫在闾里,一呼得万余人,恐非朝廷的福气。还有侍郎彭蕴章,与祁隽藻同样见识,也奏称湘军太多,尾大不掉。煞是可怪。”懿妃闻言,不觉柳盾微竖道:“祁隽藻、彭蕴章这班人,既说曾国藩如此可虑,他何不别举人才?”咸丰帝道:“你不要这么性急,朕不愿听他胡言。”懿妃道:“婢子与国藩绝不相识,何必硬要帮他。但详察章奏,惟这人可付重任。贼气早一日扫平,国家早一日安靖,万岁爷亦早一日舒泰。所以婢子奏陈过激,求万岁爷宽宥。”娓娓动听,我亦爱之。咸丰帝道:“朕怪你什么,似你这般留心国事,注意人才,恐宫中没有第二人。”懿妃忙跪谢道:“天语褒奖,婢子怎当得起!”又耍用笼络手段了。咸丰帝即将她掖起道:“不要多礼,寝室里面何拘礼节。朕非无端誉你,那大学士文庆,尚书肃顺,也称曾国藩精忠纯正,可保无他。连你,要算是第三人了。”懿妃即随口谢恩,站将起来。咸丰帝复记念皇儿,令她抱至,抚弄一番。皇儿恰也聪明,一声儿不啼哭,只是嬉笑。引得咸丰帝笑逐颜开,渐渐的把忧怀放下。点染有致。少顷,令懿妃抱去,交与保姆,然后与懿妃一同就寝。在下若再加艳语,乃是味同嚼蜡,因此不敢赘述了。艳语必有为而作,若不顾事情,只砌艳词,非特重床架屋,抑且诲淫导奸,吾知作者必不出此。 翌日,咸丰帝视朝如故。军报亦杂沓而至,没有什么胜仗,又过数天,由德兴阿奏报,向荣在营病故。忙与王大臣商定,调江南提督和春,驰赴丹阳,接办军务。寻闻南京各贼,自相残杀,杨秀清要想篡位,洪秀全密召韦昌辉,计杀秀清,秀清的余党,又把昌辉杀死。同室操戈,无心出扰,因此江南北的清帅,都还支撑得住。洪氏致败之由,亦就此叙入,可为后人殷鉴。接连报到楚军大捷,官文、胡林翼等,克复武昌、汉阳城,还有曾国藩的旧部,李续宾、杨载福各军,沿江东下,夹攻九江,曾国藩亲去劳师,奏称九江指日可复。咸丰帝又略略放心。 午后无事,咸丰帝又踱至懿妃宫中,与懿妃谈了一回,颇有兴会。懿妃忽然触起心事,要想趁这机缘,奏闻驾前。看官,道是何事?原来道光帝第七子奕譞,尚未得偶,年龄正与懿妃的妹子相当,她想从中撮合,把妹子指配奕譞,做个王爷的福晋。满人称王妃为福晋。恰是亲上加亲,越加显耀。筹画已定,便谈起皇室情事。凑巧道光帝的七公主,与副都统熙拉布子瑞林指婚,九公主与诚勇公裕恒子德徽指婚,皇室正喜事重重。懿妃便婉问吉期,咸丰帝便答道:“八公主的吉期将到,九公主还迨吉哩。”懿妃道:“闻得七王爷亦将指婚,曾否由圣衷择定?”从公主转到亲王,也是移花接木之法。咸丰帝道:“尚未。”懿妃道:“婢子有一愚诚,早思奏闻,只是不敢率渎。”咸丰帝道:“这又何妨!”懿妃复嗫嚅道:“婢子上沐天恩,已是非分的荣幸,此外再思邀泽,恐怕得陇望蜀,要受万岁爷斥责哩!”故作一扬。咸丰帝着急道:“有事尽管直讲,如何专作此态。朕若可从,没有不照准的。”心许久矣。懿妃道:“婢子有一妹子,颇还伶俐。现在年将及笄,正是择配的时候。若蒙圣上推恩,许为撮合,婢子不胜感幸了!”咸丰帝道:“是否要配与七王爷?朕与你作主如何?”懿妃又扑翻娇躯,叩谢圣恩。咸丰帝道:“你又这般多礼,快快起来。”懿妃遵旨起立。咸丰帝又启口问道,“你入宫将四载了,朕对你母家情形还未熟悉,也是朕的误处。多半因军务倥偬,不遑顾及。你不要多心哩!”懿妃连称不敢。咸丰帝道,“你前说过上有老母,下有弟妹,现与你相别四年,你曾否着人探视?”懿妃道:“宫禁森严,婢子何敢违例!”咸丰帝道:“你难道不记挂么?”懿妃闻言,不觉眼圈一红,竟低下头去。虽是人情应尔,恰未免三分做作。咸丰帝瞧这形容,不禁垂怜起来,便叹道:“你在宫中做了妃子,也好算作士女班头。奈宫闱里面,比不得寻常人家,一别四年,竟连母亲消息一些儿不通风,也是可怜。朕倒要开一特例呢。”懿妃便接口道:“万岁爷肯特沛宏恩,令婢子得见母面,宠荣奚似。”说至此,又要屈膝下去,被咸丰帝御手拦住,道:“朕便准你省亲,你现在不必行礼,等到省亲后谢恩未迟。”懿妃才遵旨称谢,将身立定。看官看到此,还道懿妃入宫四年,真个是与家隔绝。其实她受封贵人后,便已密嘱宫监们,暗通音问,私馈金钱。否则惠太太已一贫如洗,恐怕禁不过四年呢。是极。咸丰帝在懿妃宫中一宿,次日临朝,便颁特旨,准懿妃回家省亲。正是: 宸衷宠眷恩无限,旷典昭垂世少闻。 欲知省亲时如何情状,待至下回说明。 那拉氏邀宠之隆,于本回尽述之。那拉氏揽权之渐,于本回始及之。咸丰帝未曾得嗣,有那拉氏特产麟儿,物以稀为贵,况皇子乎!宜其宠眷特隆,晋封赐宴也。惟国家大事,得由那拉氏参赞,实开妇人预政之风。虽劝咸丰帝重任曾侍郎,卒平粵寇,不为无功,然骄恣之习,因此而开,履霜坚冰,其象兆矣,礼曰:“内言不出于梱,外言不入于梱。”有以哉! [book_title]第七回 邀旷典贵妃归省 预邦交哲妇失谋 上回说到咸丰帝特旨,准懿妃回家省亲。这正是清史上第一旷典。只省亲日期,上回未曾表明,在下要从本回叙出。咸丰帝恩准省亲,已是咸丰六年的冬季。懿妃因残腊将尽,不如到新正时节,奉旨归宁,一来是冠冕堂皇的省亲,二来是乘便贺年,恰是一举两得的美名。当下奏定日期,咸丰帝自然照准。到了七年正月,元旦已过,庆贺事毕,又降下一道谕旨,晋封那拉懿妃为懿贵妃。贵妃与皇后,只隔一级,差不多与皇后相似。清宫内受封贵妃,每代不过两三人。这是咸丰帝因懿妃归省,特地将她加封,令她格外尊荣,方不虚此一行。懿妃得邀省亲的旷典,已是欣幸得很,不意咸丰帝替她着想,比她自己还要周到,真是喜出望外。当下谢了天恩,即准备归省的事情,密令宫监赉送金银,叫母家预为打叠。 这惠太太自闻知特旨,早拟把锡拉胡同的住宅,酌量扩充。左右邻家,闻她女儿叠邀恩宠,逐级晋封,贵显得什么相似,已艳羡的了不得,这番恩准归省,锦上添花,那个不前来趋奉。炎凉世态,如是如是。因惠太太住宅狭小,各愿将自己住室,迁让与她。惠太太也过意不去,一时不便应允。那邻家恰先自移徙,不由惠太太不从,只得估给银钱,作为津贴。当下赶紧加筑,自有一班巴结的亲朋出来帮忙。不到两月,居然把一椽矮屋,改换作前堂、后厅,深院重檐,屋右且添置一园,栽花种竹,堆山凿池,构亭筑榭,编篱围垣。中间列着一座客厅,以备游宴。虽然仓促告成,也觉玲珑剔透。由冬至春,足足忙了几十天,已将室中一切,布置妥当,然后安心涤虑,专等凤舆到来。在下因懿妃已升贵妃,自然照着前例,加称一贵字。百忙中插此闲笔,文法可谓周到。 懿贵妃临行时,辞过皇帝,别了皇后,带着宫娥宫监等,乘舆出宫。早有小太监至惠太太家,报知某时驾到。这时惠太太的亲戚故旧统已到齐,把行礼、入座、退省、开宴、更衣、盥洗的场所,筹备的一丝不漏,一面设垫、铺毡、焚香、爇麝,堂开百福,室迓千祥,静悄悄的待着。闹中带静。外面已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清尘洒道,辟除行人。只有锡拉胡同内,人山人海,拥挤得不堪言状,就使有吏役出来拦阻,兀自禁止不住。俄听有一片鼓乐声,隐隐前来,料是凤舆将至,惠太太率家属亲族等出门迎接。等了半歇,方见有十来个太监,导着一个总管,骑马而来。到了门首,由总管下马,至惠太太前问安。小太监立将马牵过一旁,随了总管,面西站立。少时便来了全副仪仗,一对对的龙旌凤翣,一排排的羽扇宫灯,御炉飘百和之香,宝盖障三霄之日,又有彩亭数座,内陈备赐诸物,白玉如意一柄,沉香拐杖一枝,彩缎百端,白银千两。随后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乘黄缎绣凤的銮舆,缓缓行来。两边的侍卫群从,宫娥彩女,不计其数。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惠太太方思跪接,早有宫监过来,扶住了她,令她免礼。并传谕亲族尊长,概免跪迎。仙乐过处,凤舆已抬入大门。惠太太等随至院落,当由太监停下凤舆,宫娥卷起杏黄缎帘,才见一位珠围翠绕、玉质金相的贵人,降舆出来。回忆携筐卖物时,真如隔世。各女侍簇拥上堂,升了座,两阶乐起,惠太太又带着家族,排班谒见。总管即行传谕,仍不免尊长免礼四字。惠太太及亲族长辈,乃退就左侧,其余皆叩头行礼。礼毕,茶三献,乐止,贵妃降座,退入侧室更衣。然后至内厅,行归省礼。是时惠太太等已在内厅候着,见了贵妃,就与她握手。贵妃欲以母女礼相见,惠太太自然不从。两下里别了五年,心中似含着无数说话,及到见面,反一句儿说不出。呆看了好一歇,方由懿贵妃开口道:“五年不见母亲,系念无似。”说了这两语,不禁哽咽起来。惠太太已忍不住泪,只把手去拭眼眶,还有贵妃的妹子也在旁陪泪。贵妃转忍悲为笑道:“难得今日奉旨省亲,得仰慈颜,实为万幸。今反触动慈母悲怀,转滋不孝的罪戾了。”惠太太才收泪,答道:“苦尽回甘,得邀旷典,正要大家庆贺,不知为什么觖动离情,大约是喜极转悲的缘故。快请坐下,好便谈叙。”贵妃一面就座,一面顾着亲属,令他们一一归坐。坐定,顾着妹子道:“数年不见你的姿容,比前时秀润得多了。为姊的不忘前言,已请过圣恩,替你得一佳偶,将来好时常相见哩。”那妹子闻了此言,不觉又喜又羞,垂下头去。贵妃道:“女大须嫁,人情一例。但你近日曾否读书?为姊的很是挂念。”惠太太从旁细问,贵妃即将指婚事,述了一遍。并说:“要做福晋,必须有些才学。女儿得有今日,统是书籍所赐。愿妹子留意才好。”随又顾幼弟桂祥道:“你也长了好些,不要像从前这么傻,念书识字也是要紧。”说毕,复与亲族人等,亦略略谈了数语。 是时筵宴已备,设在园中。当由执事人进报。请贵妃临园入席。贵妃起身,命桂祥导引,偕诸人徐步至园。过了曲榭,绕遍游栏,但见翠柏迎春,红梅舒艳,池光映碧,幻石萦青,点染时景,且回应上文。倒也有一番雅景。从贵妃眼中叙出。闲览一周,方转入客厅。外面排着一字儿花墙,向南辟门,门内有砖砌甬道,甬道旁,也栽着数株花木,微微含着春意。至甬道尽处,便是层阶。贵妃拾级而上,步入厅中,见所有陈设,繁华中寓着雅静,颇觉宜人。上面横着一匾,中书“鸣凤朝阳”四字,四字典丽。贵妃点头称善。便问妹子道:“这是何人所撰? ”那妹子道:“是小妹胡诌成文。”贵妃笑道:“‘鸣’字何不改作‘双’字!”为指婚醇王着笔。那妹子又红晕两腮。贵妃道:“这是戏言,‘鸣’字恰好哩。但正屋内的正厅,何故没有匾额?”那妹子轻轻答道:“不敢僭拟,当求赐名。”贵妃道:“竟是‘承恩堂’三字吧。”为后文桂祥袭封伏笔。未几入席,由贵妃上坐,惠太太等皆在下相陪。席间,谈些宫闱琐事,及惠太太家中情况。欢叙时仍不免有感慨意。归省只此一次,自应言下生感。贵妃恐又生伤感,忙环顾亲族,讲论别事。有说有笑,不伐不矜,各亲族被她融化,渐渐脱略形迹,因得尽兴。 宴毕,天色将晚,复出园入宅。随命宫监拿来赐物:如意拐杖,送与惠太太,彩缎等分赐亲族,白银等分赏役夫,又有两函文房四宝、两对黄金锞子,分给弟妹。至众人谢赐毕,时已暮色沉沉,阖室都悬灯火。总管太监入启道:“已交酉牌,请驾回宫。”贵妃不由的垂下泪来。相见时犹只哽咽,临别时至垂下泪来,是作者善于体贴处。却又勉强笑着,握了惠太太的手道:“当日入宫时候,已是拼着生离,好容易得邀恩旨,归宁一次,不意春昼又这般短,霎时即暮,未便多聚。这是地位使然,无可如何。但望圣恩高厚,再许归省,自然重见有期。即或宫闱特例不许再开,那时亦当相机奏闻,准吾母入宫相见,千万不要伤心。”惠太太虽是应着,泪珠儿已不知滴了多少。越是老年,越会伤心。贵妃又回视弟妹道:“我的说话,你两人休要忘记。”弟妹唯唯遵命。复另嘱妹子道:“今日姊妹,他日妯娌。彼此相聚一生,总算你我的幸遇。你须赶紧读书,转眼间即要成婚哩。”说毕还是依依不舍,总管又来催逼,方与惠太太释手道:“皇家规例,不宜稍违,只好去了。”与前日赴选话别,情状又是不同。当由众人送出大门,恭请贵妃登舆。宫灯如炬,侍从如飞。前文列入宫灯二字,几疑白昼之间,何需及此?至此方知为紧要字眼。片刻间已去得净尽,不留一人。看客亦顿时尽散。惠太太尚痴立门外,经亲族劝回家中,尚是呜咽不已。亲族都赞着贵妃道:“量大福大,这是一定的道理,如贵妃入宫数年,叠沐皇恩,毫无骄倨气象,见了咱们亲族,依然谈笑如常,这不是量大福大么!”并非大量,实是大材。大众评赞了一回,有留着的,有告别的,这且按下不提。 单说贵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情状。龙颜甚悦,并赐惠太太一品诰封,兼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令内监赍去作为赏品。那时惠太太家又髙搭彩棚,接旨谢赏,忙个不了。亏得亲族众多,协力相助,免得临事张皇。贵为椒戚,自然人人趋附。嗣又招集亲朋,大开筵宴,庆贺数天。随后又蒙特旨,准惠太太入宫省视。正是帝德如天,有求必遂。这都是后话。 只懿贵妃得了这么天恩,自然格外尽力,把咸丰帝的一举―动时常注意,遇喜则谀,遇忧则劝,咸丰帝视为第一个内助,竟当她如太姒重生,邑姜复出,一日都不能少她。某日视朝,接到湖南巡抚骆秉章奏报,乃是兵部侍郎曾国藩,适丁父忧,请准他奔丧回籍等情。咸丰帝不觉惊惶,忙问各王大臣如何定夺?王大臣等奏议纷纷,莫衷一是。有说是江西军务正在吃紧,只可另简大员接办;有说是国藩领兵多年,长江一带亏他支持,现在不宜另易生手,只好给假数天,仍令夺情任事。咸丰帝道:“另简大员,确是不容易的。只是要曾国藩夺情任事,他精研理学,恐怕不肯遵谕。如何是好?”王大臣奏复道:“圣上有旨,那敢稍违!”这语恰是专制国的恒情。但咸丰帝重视国藩,便是为他理学工夫,墨守君父大义,不致有意外变端。此次若命他夺情,未免于理不当。心中这般想,口中恰不便说明。朝罢回宫,便来与懿贵妃熟商。懿贵妃道:“承平之世宜守经,多难之时宜从权。古人墨绖从戎,史册上亦多见过。万岁爷这么下谕乃是情理兼到,不但该侍郎无可答辩,就是千秋万世,也称圣谕是至理名言呢!”正大光明之论,我亦佩服。这番话提醒了咸丰帝,尽释疑窦,即提起朱笔,照本誊录。后文方写入给假三个月,赏银四百两,俾经理丧事。所带湘勇,着暂交伊弟曾国华统带,俟国藩销假,再令国华回籍。次日即将朱谕颁发出去。谁知王大臣却是不服,复奏称曾国华职分较卑,恐不能悉协舆情。于是咸丰帝又旨派提督衔杨载福,就近统带,道员彭玉鱗,协同调度。并饬曾国藩于假满后,迅赴江西督办军务,云云。 旨下后,两广总督叶名琛,又有奏报到来,开列英国交涉事情,请旨办理。这件事说来甚长,追究祸根,乃起自道光十九年鸦片之役。鸦片由英国商人,从印度运来,贩与华民,流毒甚盛。道光十九年,粤督林则徐迫英商缴出鸦片二万多箱,尽行烧毁。英政府兴师来华,图粤不遂,改犯江浙,连陷海疆。适权相穆彰阿,素嫉则徐,遂奏陈则徐开衅,请即褫职。道光帝居然照准,把则徐革职充戍,别遣琦善、耆英、伊里布等人妥行交涉。这一班饭桶,有什么好计策,只有见了洋人唯唯听命的法子。江宁订约,英人说一条,耆英、伊里布依他一条,英人说十条,耆英、伊里布依他十条,偿烟价、赔兵费,还割香港,又将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准他通商,并设领事,方才了结。是为辱国损威之始。到道光二十六年,英人援约入城,被粤东绅民集团拦阻,英领事遂贻书诘责。凑巧,这和事佬耆英,驻节粤东,与法美两国公使互订通商条约,那时接到英领事照会,无法可施,不得已,设词延宕,期以两年。两年过后,耆英内用,署督是徐广缙,署抚乃是叶名琛。香港英总督文翰,要求履约,各乡团勇十余万坚执不允,几乎又要开战。亏得徐广缙单舸前往,告以众怒难犯,文翰始稍稍夺气,不敢入城。至洪杨变起,广缙移督湖广,便将名琛升任。名琛素性顽固,尤好大言,向来轻视洋人,洋人有照会到来,时常搁置不复,因此洋人与他结怨。是年,适平东莞县党匪,咸丰帝念他有功,加他大学士衔,留任粤督。名琛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致败之由。谁知党首关钜、梁楫等人尚在漏网,遁居海岛,投入英籍,怂恿英领事巴夏礼,请攻粤东。冤冤相凑,海外来了洋船一艘,悬着英国旗帜,闯入粤河。巡河兵弁疑是汉奸伪托,拔去英旗,并将舟子十三人一概拿住,械系入省。巴夏礼即致书诘问,名琛乃释放舟子,送还英领事衙门。偏偏巴夏礼不肯收受,要名琛先去谢罪。看官,你想这大言不惭的叶中堂,肯甘心依他么?谢罪原有关体面,但平时办事亦须和慎,方可无虞。巴夏礼闻名琛不允,遂率英舰攻黄埔炮台。名琛莫名其妙,饬蒋知府音卬去见巴夏礼,询明缘由。复禀:巴夏礼要入城面详,名琛不答。巴夏礼又照会名琛:如不便入城面议,请至城外相见。名琛仍然照着老法儿谢绝来使,无一复语。恼得巴夏礼性起,令洋兵入攻省城,炮声隆隆,火光烛天,名琛只令军士阖城固守,自己却静坐署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奇极。嗣由卫役传出,方知名琛专信吕祖,所念的就是吕祖宝训。我道是退兵咒,原来是吕祖宝训。当下洋兵攻了两日,竟敛旗退去。想是吕祖宝训的功效。粤民素来好动,也道是洋兵无能,竟放起火来,不论英、法、美各国的洋行,统行焚毁。名琛毫不在意,反奏称:英船退出省河,经官军连日接剿,迭次焚烧,该夷知难而退,闻将另派妥人来粤定议等语。尚是大言。咸丰帝因粤事尚宽,未开会议,只入宫时,与懿贵妃恰也谈起。懿贵妃道:“去年恭贺大喜,是否即该督叶名琛?”咸丰帝道:“便是他。皇儿载淳生后,他曾恭上一篇骈文,对仗很是工整,连贵妃亦称颂在内。”善拍马屁。懿贵妃道:“万岁爷有此洪福,奴才恐消受不起。”看似谦抑,实是欣幸。咸丰帝笑道:“你后福正长哩。”懿贵妃道:“这却全仗皇上福庇。只该督办理交涉能否使洋人就绪,尚未可知!”咸丰帝道:“洋人居心叵测,恰是难料。”懿贵妃道:“我朝驭外过宽,所以得步进步。此后对待洋人,还须强硬一点,方免轻视。”咸丰帝道:“先皇帝时为了鸦片事情,弄得丧师失地,又偿他无数银两,说来正是可恨。”懿贵妃道:“当日议和的大臣,多是庸弱得很,至今还是受人唾骂。现在粤东又起交涉,总要该督善于镇定,遇着英使到来,看他好讲情理,然后以礼相待,不要似前此的畏缩,自失体面方好。”体面两字误尽中朝。咸丰帝点头称是。谁知这一席话,有分教: 妖雾陡从天外降,寇氛竟逼禁中来。 后文的变故很多,且至下回再叙。 省亲系第一旷典,故叙述较详。然著书人恰寓有深意。为贵妃故,特开前代未有之旷典,则祖制可以不遵,而后文之垂帘听政亦不妨特创矣。且惟其邀此帝眷,而种种预政之渐,亦自此益进。内政可预,外交亦可预,重任曾侍郎可也,重任叶制军不可也,不宁惟是,那拉氏自尊自大之心因之酿成。日后酿成拳匪之祸,未始不于此开之。故本回亦有匣剑帷灯之妙。 [book_title]第八回 用内言严旨赐帛 开外衅挈眷蒙尘 却说咸丰帝闻贵妃言,就依样葫芦,拟定旨意,寄与叶名琛。名琛奉谕后,格外意得心安。除寻常办公外,整日里在署诵经。到九月间,忽接到一角照会,乃是英国伯爵额尔金,诘责粤民焚毁洋行,要名琛赔价损失,另立约章。名琛见他出言无礼,搁置不理。嗣接法、美领事照会,也来要索赔款;只后文却有英使额尔金伯爵,已决计攻城,愿居间排解等语,名琛仍旧不理。忽忽间又过两月,额尔金调到英兵,竟致名琛哀的美敦书,哀的美敦四字译音,即是宣战。限四十八小时答复偿款、换约二事,否则攻城。名琛稍觉着急,至吕祖像间扶乩。乩语是:十五日听消息,事已定,毋着急。乩语未尝不灵,看后便知。名琛屈指一算,只有四五天便没事,遂遵着咸丰帝谕旨,从容坐镇,毫不筹备。这是懿贵妃害他。将军穆克德讷、巡抚柏贵,都来请令定夺。名琛反责他畏葸,一味冷笑,将军、巡抚等懊丧而去。英兵即占据海珠炮台,乘势攻城。越日,法兵亦到,炮弹齐发,射入城中,把总督衙门也击得七洞八穿。名琛才要保命,捏了吕祖像,逃入抚辕。又越日,千总邓安邦血战身亡。柏抚知事不妙,忙遣绅士伍崇曜议和,名琛还咬定洋人不得入城。倔强可笑。崇曜方奉命前去,洋兵已破城追来,拥入各署,把将军、巡抚等,都劫至观音山,迫他们出示安民,并要与英法诸官一同列衔。此时的将军、巡抚,还有什么主意,只好事事依着,方得脱回。只有这个叶名琛,竟被他拥出城外,拉赴英船,押解到印度去了。这日正是咸丰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应了乩语,可惜名琛不解。名琛不久即死,由英人用铁棺松椁,把他殓入,送回粤东。还亏吕祖保护。粤东几成为清、英、法三国公共地。英人尚不肯干休,牵诱法、美、俄三国鼓轮北行。先至上海,继逼天津。咸丰帝既遘内忧,后遭外患,免不得日夕忧闷。那足智多谋的懿贵妃,也只好从旁解劝,无术分忧。亏得皇帝贴身的太监,导帝游幸圆明园,苦中作乐。园内的四春娘娘正是望断羊车,紧蹙蛾眉的时候,一闻驾至,都打扮得天仙相似,前来恭迓。这―个艳影凌波,那一个纤腰抱月,这一个柔情似水,那一个罗袜生云,惹得咸丰帝眼花缭乱,只觉得无人不俏,无貌不媚。当下左拥右抱,暮乐朝欢,把一副忧国心肠都抛至九霄云外。自咸丰七年冬月,至八年春季,简直是在宫时少,在园时多。每遇辍朝,即带宫监入园,有时且一住数日。天子无愁,佳人倾国,一缕情丝绾缚得异常牢固。那四春娘娘,还疑是上天雨露,未必均沾,醋雾酸风,闹个不了。近之则不逊。 谁知鲸波骇浪卷海而来,英、法、俄、美四国军舰云集白河口,驰书直督谭廷襄,要满首相裕诚前去与他讲和。裕诚那里肯去。适值咸丰帝幸圆明园,他即入园谒见,请旨发落。咸丰帝茫然道:“该怎么办,你去办吧!”裕诚急急回朝,派了户部侍郎崇纶,内阁学士乌尔焜泰,驰赴天津,会同直督,照会各国使臣,约期开议。不意英、法两使复称:崇、乌两人非中国首相,不便议和,严词拒绝。崇乌两人只好怏怏回来。英法使臣,煞是利害,竟从白河口驶入小轮,悬起红旗,开炮击大沽炮台。守台的将弁,吃粮不管事,一闻炮响,茫无头绪。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霎时间,逃得精光。眼见得大沽炮台,被英法两军占去。强盗已到门首,主人漫无防备,一任毁门而入,正是可笑。 警报飞达圆明园,那时咸丰帝只好回宫,特命亲王僧格林沁,率兵赴天津防守,又命亲王惠愉,总管京师团防事务,严行巡逻。僧王抵津后奏称:俄、美使臣,愿作调人,只乞改派相臣议款,等语。咸丰帝不得已,命大学士桂良,尚书花沙纳,再赴天津议和。惠亲王绵愉、尚书端华、大学士彭蕴章等,关心和议,记起和事佬耆大臣来,说他熟悉夷情,联衔保奏。此时耆英已因罪被谴,由咸丰帝赏他侍郎衔,即命陛见。耆英造膝密陈,似乎有绝大经济,不由咸丰帝不信,立委重任,令他自由交涉,毋庸事事会同桂良等办理。那时耆钦差欢跃得很,夤夜去讫,要断送老命了。咸丰帝略略安心,过了两天,忽接到桂良飞折,奏称:耆英为英、法所拒,请饬回京。弄得咸丰帝愕然不解,竟提起朱笔,写着:耆英系原定和约之人,外情素所熟悉,所以朕弃瑕录用,畀以钦差重任。何以忽有代奏回京之请,且耆英并未列衔。是何意见,着即明白复奏。其实这场祸根,开自广州,耆英曾有二年入城的预约,后来他运动内用,撒了一堆烂屎,贻与后任,致开外衅。这时洋人已嚣张得很,那里还肯接见耆英。去了两次,都被他闭门谢客,撞了一鼻子灰。只好请桂良代奏,他竟一溜风跑回京中。快去快来,确是干练。廷寄朝发,耆英夕至。惠亲王得知消息,恐坐保举失察罪,立刻奏闻。咸丰帝见了此折,命将惠亲王议处,并饬僧亲王速解耆英听审。 此旨下后,咸丰帝怏怏入内,踱至懿贵妃官中。懿贵妃因咸丰帝多日不至,已密令宫监探听确音。正在妒忌得很,暗伏后文。一闻御驾到来,外貌仍佯若无事,接驾入座。咸丰帝与他谈论外交情事,懿贵妃微笑道:“外交易与,内蠹难除。”暗指四春。咸丰帝道:“你那里知道,朕因内乱未定,不得不注重邦交,已派桂良、花沙纳两人前去议和。嗣因惠亲王等保举耆英,说他熟悉夷情,朕即破格重用。谁知他去了一趟,毫不办理,擅自回京。耆英原是混帐,洋人想也利害哩。”懿贵妃道:“万岁爷为何专信庸材,闻他已革职还乡,冷落多时,何故今日又去重用?他是专知蛊惑,不顾圣恩的,万岁爷,若长此纵容,恐怕他们越加玩法,后事恰不易处置呢。”语带双敲。咸丰帝道:“依你说来,要狠狠的办他一下么!”懿贵妃勃然道:“将他正法便了!”决绝得很,与从前奏对时,已大相径庭。咸丰帝道:“这也罪不至此。”懿贵妃道:“圣上原是宽宏。然姑息适足养奸,杀一儆百,他人方不敢蒙蔽圣聪。”以之处四春何如。咸丰帝踌躇不答。懿贵妃道:“就使皇上加恩,免他正法,亦应赐他自尽。这班狐媚子,留一日,坏一日,有什么好处。”居然说他狐媚子,情愈可见。咸丰帝点了点头。于是这位和事佬,要就此收拾了。次日升朝,适值耆英解到。即饬恭亲王奕䜣等严讯。奕䜣等曲承意旨,拟为绞监侯。咸丰帝尚以为未足,竟饬令自尽。立派左宗正仁筹、左宗人绵勋、刑部尚书麟魁监视,于宗人府空室内送他归天。还说是饬纪加恩的至意。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可奈耆英虽死,寇氛愈紧。桂良、花沙纳仍仿着耆英的秘诀,英人要约五十六条,法人要约四十二条,都一一照奏。最关紧要的计有数条:第一、是各派公使驻京;笫二、是准洋人持照至内地游历通商;第三、是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潮州、琼州等处为商埠;第四、是偿英国商耗银二百万两,军费亦二百万两,法国减半。这奏一上,廷臣鼓噪,都主张驳斥。还是咸丰帝了明大局,料知无人能战,无地可守,不得已忍痛许和。俄、美使臣亦思利益均沾,要求订约,由桂良等再行奏请。咸丰帝便批了“准奏钦此”四字。这叫作天津和约。各国舰队方次第退出天津,一番战事暂作烟消。京师里面又是粉饰承平,铺张盛事。 咸丰九年正月朔,颁下一道上谕,内称:翌年乃朕三旬万寿期,宜特开庆榜,嘉惠士林。着于本年八月内,举行恩科乡试,明年三月,举行恩科会试,以副朕简拔人材至意。各省士子见了此诏,都异常欣幸,期夺锦标。这且搁过不提。还想偃武修文,歌功颂德,正是痴心。 且说东南军事,于咸丰七八年间,互有胜负。和春、张国梁自丹阳合兵进攻,屡克江宁属县,再复镇江,又到江宁城下,江南大营复振。德兴阿在江北,亦进拔瓜洲。两军把南京围住。九江由李续宾攻入,长毛悍酋林启荣战死。杨载福等又进捣安徽,拔舒城、桐城各县,直逼安庆。长毛愤激得很,四处乱扑,忽入皖,忽赴赣,忽窜江浙,牵掣官军。且勾结一班捻匪,作为声援。捻匪详后。那时官军疲于奔命,顾了这边,失掉那边。江南的六合县,死守六年,被长毛攻破,死了道员温绍原。安徽的庐州府,又被长毛陷入,死了总兵萧开甲、知府武成功。还有,李续宾转战而前,兵锋甚锐,无人可挡。谁知到了三河镇,被长毛头目陈玉成、李世贤等,带领党羽十多万,将他围住。续宾兵只有四五千,那怕三头六臂,也是不能脱免,眼见得是力竭捐躯了。咸丰帝照例优恤,且加他总督衔,并有忠灵不昧,还望再生等谕,言下甚是慨然。 但因外人已退,忧愁已消了一半。在宫中过了新年,一到元宵,便至圆明园寻乐去了。从此车驾常驻园中,竟把这圆明园作了宫殿。王大臣等上朝启事,都要移入园内。皇后素性恬澹,就是一年不见皇帝,也没有什么介意,只这位懿贵妃,很是懊恨。料知咸丰帝耽恋四春,暗地里骂个不住,恨不将四春娘娘—个个拿到面前,把她撕作几段。入宫见嫉,蛾眉不肯让人。咸丰帝管不得许多,索性图个尽欢,整日取乐。岂亦自知不永年耶? 忽由军机处呈上江南军报。取过一阅,乃是和春所奏,弹劾都统德兴阿屯兵江北,迁延观望等情。随即批谕德兴阿着革职来京,所有江北军营,统归和春节制。为江南大营再溃张本。批毕,即交与军机。并嘱此后奏报到来,着军机先行拟旨,一并呈入,免朕事事动笔,休得忘记。下文懿贵记拟旨,已兆于此。军机领旨去讫。未几,前署安徽抚事李孟群,殉难庐州,淮阳道郭沛霖,死事定远,一切抚恤事宜,都由军机处拟定,咸丰帝略略一瞧,便令照行。 一入初夏,突闻英、法各国又遣来兵舰四艘,竟到大沽口要与中国开战。看官,上文说过,天津和约已经双方允妥,各国舰队统已退去,为何此时又来,且要开战呢?原来去年定约,因要钤用国宝,彼此须费手续,定期翌年互换。此次正来换约,适值大沽设防,由僧亲王遣人拦阻,令各国船只卸去军械,改由北塘驶入。各使臣多半听命,独英舰长卜鲁士抗不遵行,竟驶入大沽,毁去防具,立刻竖起红旗来。僧王也下令戒严,炮台上一律筹备。俄闻炮声突发,料是英船开炮,即饬炮台还击。扑通扑通的一阵响,把英舰轰伤了两艘,余船逸去。只美使华若翰改道行走,才得换约。这一场的小胜,宫廷上下争相庆贺。丑态如绘。咸丰帝忙下谕旨,格外褒奖。并准于捐输项下,提银五千两,分别赏赉。嗣是龙心快慰,总道洋人败退不敢再来,连天津和约都可废去,便安安稳稳地在园度冬。想是交桃花运。看看残腊将尽,方才还宫。 十年元旦,临朝受贺。因是年三旬万寿,颁诏天下,特封赏各亲王、贝子有差。转瞬春暮,万寿节届。咸丰帝御正大光明殿,一班王大臣及蒙古王、贝勒、贝子、公等,齐集殿前,行祝嘏礼。只外省督抚、将军、提镇等,已预发谕旨,令他注重军事,不必来京。因此热闹之中尚带三分寂静。祝嘏礼毕,至同乐园赐食。大众醉酒饱德,不消细叙。宫中亦照例庆贺,一律赐宴。懿贵妃与宴后,满拟咸丰帝到来,眼睁睁的候着,许久不闻影响,只由总监缴到一纸,乃是咸丰帝亲笔,上写着:明日上午,自贵妃以下,统至圆明园领宴。懿贵妃不觉大愤,顿时怒形于色。忽又嗤然一笑,道:“圣上弘慈,不问满汉,一体相待。奈我没福消受怎好?”读此言已见才具,不似寻常妇女,一味乱骂。想了一会,便令宫女展寝而睡。 次日,咸丰帝一早到园,由四春娘娘迎入,叩贺圣寿。不多时,见宫中妃嫔,统似花枝招展翩翩前来,谒过圣驾,并与四春见礼。满汉同席,内外一堂,乃是旷古罕逢,真个皇恩普遍。只有懿贵妃那拉氏待久不至。等到午牌,方有宫监来报:懿贵妃略染小恙,不能遵旨领宴。咸丰帝听着,便道:由她罢!当下肆筵设席,列坐开樽,酒落欢肠,目迷春色。这一边是北部胭脂,那一边是南朝粉黛,花为四壁香为国,锦作屏风玉作堆。到了兴酣席散,妃嫔等才谢宴回宫。独咸丰帝留住园中,与四春娘娘作长夜欢。宝帐春深,鸾帏露重,几乎把这个咸丰帝溶化在安乐窝中。色上有刀,其能久乎! 可奈乐极则悲,泰极则否,霓裳之舞未终,鼙鼓之声又起。英使额尔金,法使噶罗,又率舰队来犯天津。咸丰帝狃于前胜,不以为虑,只饬令僧格林沁加意严防,自己仍在园中享受温柔滋味。要享完了,奈何!过了数日,忽接僧王加紧军报:大沽口北岸炮台已被英法各军占去,提督乐善阵亡。咸丰帝尚不甚着急,只郑亲王端华、尚书肃顺,入园谒帝,力主抚议。咸丰帝道:“抚议也好。”端华、肃顺又请召回僧郡王,免延战祸。咸丰帝复准了他奏。僧王一退,英法军即入陷天津,军报一日紧一日,咸丰帝也焦急起来。一面派大学士桂良赴津议和,一面令大学士瑞麟统京旗兵九千出防。谁知议和无效,筹防不足,英法联军竟从天津入犯,扰及河西务。僧、瑞两营连战失利。咸丰帝再遣怡亲王载垣与桂良协商和议,复飞召南军入京勤王。副都统胜保,奉旨驰到,与洋兵战了一仗,又遭败衄。于是北狩之议遂起。懿贵妃在宫,闻这消息,密令恭亲王奕䜣率领满朝文武,到圆明园中吁请咸丰帝还宫,坚守京师。咸丰帝只是不从,待奕䜣出园后,暗令四春娘娘整顿行装,准备北狩。另派端华入宫,密接后妃等出来,至圆明园会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任你那拉贵妃如何能耐,也只好挈着皇子,随了端华,一同赴园。到园后,见车辆马匹已预备停当,料知无可挽回,遂陪着乘舆,仓皇出狩去了。懿贵妃亏得随扈,否则从此休了。这时怡亲王因和议不成,先日驰回,随扈北去。还有端华、肃顺,及军机大臣穆荫、景寿、匡源、焦祐瀛、杜翰等八九人相率扈从。在下有诗叹道: 翠华北狩出京城,宫眷廷臣一例行。 回首御园何处是,四春从此别蓬瀛。 欲知北狩以后如何情形,且至下回再阅。 女无美恶,入宫见妒,不特一那拉氏为然,无足怪也。惟那拉氏柔中寓刚,刚中寓柔,寻常妇女断不可与同日语。阅者于本回中求之,蛛丝马迹,显然可见。故是回虽纯是过渡文字,而旁敲侧击,左萦右拂仍不离那拉氏,与喧宾夺主者不同。 [book_title]第九回 惨遭纵火淀园被焚 望断回銮热河驰讣 却说咸丰帝挈眷启程,顾不得途次狼狈,匆匆北走,至百里外才停住御跸,留宿行宫。至是懿贵妃始得进言,劝帝不必远行。大旨言:皇上北狩,宗庙无主,恐遭夷人践毁。从前周室东迁,一蹶不振,可为殷鉴。还望圣衷俯纳等语。言似有理,然试问后日拳乱,何以仓皇出走?请那拉氏语我来。咸丰帝此时,已觉疲惫得很,默不一答,只令总监取出纸笔,即潦草写着:着恭亲王奕䜣留守,仍督僧、瑞二军,驻师海淀。钦此!写毕,就饬总监交与怡亲王,着人飞速赍去。 忽由京中递到奏折。咸丰帝大略一瞧,便掷置案上,倚枕躺着。懿贵妃取折细阅,署名乃是副都统胜保,便向咸丰帝道:“看这奏折未始非是,圣意以为何如?”咸丰帝道:“且到明日再说。”懿贵妃道,“据胜保奏,系促南兵入援。火速催趱,尚恐南北道远,缓不济急,那里还好延迟?”咸丰帝道:“既如此,可饬载垣等拟旨进来。”懿贵妃道:“这也不必,奴才虽是女流,也能摹拟一二。”技已痒乎?咸丰帝道:“你且拟来,待我瞧过。”于是懿贵妃遂蘸墨舒毫,立就数百言。其文道: 据胜保奏称:“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洋人专以火器见长,若我军能奋身扑进,兵刃相接,敌之枪炮,近无可施,必能大捷。蒙古京旗兵丁,不能奋身击刺。惟川楚健勇,能俯身猱进,与敌相搏,洋人必受惩创。请饬下袁甲三等,于川楚勇中,挑选得力若干名,派员管带,即日起程赴京,以解危急”等语。洋人犯顺,夺我大沽炮台,占据天津。抚议未成,现已带兵至通州以西,距京咫尺。僧格林沁等兵屡失利,都城情形,万分危急。现在外军营,川楚各勇均甚得力,着曾国藩、袁甲三各挑川楚精勇二三千名,即令鲍超、张得胜管带;并着庆廉于新募彝男、及各川楚勇中,挑选得力数千名,即派副将黄得魁、游击赵喜义管带;安徽苗练向称勇敢,着翁同书、傅振邦饬令苗沛霖遴选练丁数千名,派委妥员管带;均着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勿得藉词延宕,坐视君国之急。惟有殷盼大兵云集,迅扫逆氛,同膺懋赏,是为至要。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各谕令知之。钦此! 写讫,便捧呈御览。咸丰帝瞧毕,不由得嘉奖道:“很好,就照此颁发吧。”诚如皇言,可惜政由内出。懿贵妃忙颁将出去,任你怡郑各王如何权大,究竟不敢阻挠。便由六百里驰驿分递。怡郑两王之危机,已兆于此。次日御驾又饬启行,懿贵妃谏阻不住,仍随驾前往。临行时,咸丰帝复亲颁朱谕,着恭亲王奕䜣为全权大臣。自己却带领扈从人等,即向滦阳进发。 这时京城里面扰乱得很,文官主和,武官还要主战。僧格林沁因英参赞巴夏礼出言不逊,竟将他诱缚解京。英人越发猖狂,摇旗放炮,节节进攻。清兵的器械,不及洋兵的快利,遇着弹子飞来,统跑得不知去向。那洋兵如入无人之境,竟驰到京师,把禁城三面围住。恭王急极,与大学士周祖培、尚书陈孚等商议,统是面面相觑,不发一言。至接奉全权大臣的谕旨,方决计主和。嗣又闻行在飞召南军,又弄得疑惑不定。忽由桂良交来照会一角,乃是索还巴夏礼,否则开炮轰城。恭王见照会上有三日期限,还略略放心。挨一日过一日,等到三日期满,尚是犹豫不决。胜保等要杀巴夏礼,桂良等要放巴夏礼,两下正在相持。忽报英兵绕出城西,攻打海淀。海淀就是圆明园。上文已有明谕,令恭王督着僧瑞二军,驻守该地。恭王得了此警,忙至海淀督防。甫入园,内务府大臣文丰,已慌忙驰至,报称僧瑞两军不战先溃,洋兵要杀进园里来了。这句话吓得恭王回头就跑,一口气跑至长新店方才停足。大学士瑞麟、军机大臣文祥等亦陆续奔到,大家会议了一回,只有释放巴夏礼或可转圜。忽擒忽纵,好似儿戏。这边照会尚未发出,那留守京师的王大臣已将巴夏礼开释,派海关监督恒祺送往英营。恭王闻这消息,总道外愤渐平,慢慢儿可以议抚,一心一意的候着。不料过了两天,军探报称圆明园被焚,火尚未熄。恭王嗟叹不已。又过两日,闻报圆明园全座毁去,都是英参赞巴夏礼主张,一直烧了三日三夜。恭王不禁顿足道:“百年心力,一旦成灰,何以对列祖列宗于地下?”你也晓得对不住祖宗么! 言未已,门上送进公文,乃是从京中发来。拆开瞧时,乃是法使噶罗,愿居间排解,只请王爷入城议约。恭王还是畏怯,复示称:抚议定当即进城。留京王大臣得复,料知恭王尚有戒心,遂与洋人自行交涉,开城接商。巴夏礼带百余人入城,法使噶罗亦入,先索恤款五十万两。王大臣搜括御库,如数付给。然后两下议款。磋磨许久,才拟定于八年原约外,更辟天津为商埠,增派领事驻中国;偿英国银一千二百万两,法国银六百万两。议定,再报知恭王。恭王除照允外,没有别法。到九月十一日,在京城礼部衙门换约,恭王奕诉方率同属官,带着护卫入城,到礼部大堂伺候。等了一歇,英使额罗金、参赞巴夏礼,也到署中。左右列座,安排筵宴。席间就换了和约,两造尽欢而散。次日又与法使照样换约。只俄使圆滑得很,此次未曾与战,反在旁代作调人。后来与恭王另订北洋条约,除通商纳税,统照英法办理外,又把乌苏里河东岸地圈划了去,算来是他最占便宜呢。上文一段不得不叙,好教阅者接洽时事。 且说咸丰帝驾幸滦阳,直至热河。热河在京师东北,旧属承德府管辖。向设围场,为历代请帝秋狝之所。地名木兰,筑有避暑山庄。自道光以后,此制久废。这次咸丰帝避难至此,清史上称作北狩。其实是蒙尘出走,托名盖羞,这也是有史以来,遇着天子出奔,往往是这般说法的。解释明晰。咸丰帝既到热河,就借避暑山庄,作为行在。章奏仍陆续往来,起初接着各种军报,还是一一瞧阅,所有批谕,简单的都是亲笔,此外由军机拟旨,亦必亲自过目,酌量增损。及闻海淀被焚,不觉吃一大惊,弄得目瞪口呆,险些儿将身晕倒。四春休了,文宗休了。独有那拉贵妃反易忧为喜,和颜悦色的在旁劝慰。咸丰帝虽勉强答应,目中已瞧透三分。自此心灰意懒,渐渐的染起病来。 和议告成,在京各王大臣联衔奏请回銮。咸丰帝只下一道谕旨:饬南军不必北来。至于回銮事情,简直搁起。嗣经在京王大臣一再遥奏,才颁出上谕道: 本年天气渐届严寒,朕拟暂缓回京。俟明春再降谕旨。钦此! 在京的王大臣,接奉上谕后,议论纷纷,多说京中不可无主,回銮最是要紧,总须设法奏准才好。于是联合直省各疆吏,恭请即日回跸。那拉贵妃也日日怂恿,惹得咸丰帝懊恼,检出南中奏折一大叠,掷与贵妃道:“你瞧,你瞧,朕在京时,已闻得江南大营又复溃陷,和春、张国梁统已阵亡。嗣后苏常一带,相继失守。近日徽州又报被陷,还有捻匪窜扰山东,这般时势还要回京什么?”东南军事借咸丰帝口中叙入,免与上文重复。看官,这懿贵妃自邀宠以来,从不见有这样御容,此番碰了一个大钉子,不知她心中如何难过。她却不露声色,婉言答道:“日前两江总督,已着曾国藩补授,山东的捻匪,昨已见过谕旨,命僧格林沁往剿。他两人统老成得很,将来必能告捷,万岁爷何庸过虑。惟京中无主,未免可忧,还请回銮为是!”咸丰帝并不回言,竟歪在炕上,好似睡着去了。懿贵妃不便再劝,只好随着御驾在热河过年。 是年冬季,咸丰帝已精神恍惚,坐卧不宁,咯血、梦遗诸症,次第发作。到十一年元旦,勉强起床,御澹泊诚敬殿受贺。转至勤政殿,赐近支亲藩筵宴。六宫妃嫔,也遵着京中旧例,庆赏一天。只咸丰帝终怏怏不乐,午牌后便入内高卧,咨嗟不已。京内外各大臣统着人赴行在上表,贺喜以外,并请回銮吉期。咸丰帝尚想延挨,经懿贵妃联合皇后彼此互劝,乃谕于二月十三日回銮。扈从各员,因回銮期近,各自预备。独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及宗室尚书肃顺,一些儿没有举动。大众怀疑得很,私下去问肃顺。我亦欲问之。肃顺笑道:“据我看来,回銮的日子恐没有这般迅速。”大众道:“谕旨煌煌,那里还可更变!”肃顺道:“诸公不信,到期自知。”大众不便续问,只一日一日的待着。到了二月初旬,并没有安排銮驾的消息,大众才觉惊疑。至二月十一日,颁发上谕:改期二月二十五日。过了十天,由怡亲王载垣,奉旨宣召各大臣会议。大众应召毕集,由怡王迎入。行过了礼,怡王才启口道:“今晨奉到面谕,乃系圣躬违和,未便启程。因令各王大臣从长计较,究应回銮与否,详实奏闻。”大众听说,各钳住了口,不赞一辞。忽见肃顺开言道:“圣上意思,是不愿回銮。但皇言不便反汗,所以令群下会议。现在只可曲体圣衷,联衔复奏,缓日回銮罢!”怡亲王道:“我亦这么想。”当下此唱彼和,无不赞成。一班马屁鬼。遂由怡王领衔,谏阻回銮。奉批:着照所请。竟将前时颁下的成命化作乌有了。大众服肃顺先见,相晤时很是赞扬。肃顺道:“诸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试想圣上在京时,整日住在圆明园,现在成为焦土,回銮后见了故址,宁不伤心?况皇上所宠的四春娘娘,遵着祖制不能入宫,将来当安插何处?目下圣体违和,也是为着这事忧劳所致。咱们不能为皇上分忧,已自抱愧,难道还要皇上添忧么?”一口道破,确是明见,奈不逮一哲妇何。大众才各自了然。 这番话传入宫中,懿贵妃很是不悦。即密遣心腹宫监安得海,夤夜入京,叫恭王奕䜣前来。奕䜣胆小,不敢遽允,只会同军机大臣文祥,酌缮奏折,愿赴行在祗问起居。安得海回至行在,奏折亦即赍到。咸丰帝阅奏毕,即召载垣入,拟定旨意,叫他不必前来。谕云: 朕与恭亲王奕䜣,自去秋别后,倏经半载有余。时思握手而谈,稍慰廑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尔棣萼情联,见面时回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文祥亦不必前来。特谕。 这谕发出,懿贵妃的计策全然无效,一腔热愤都喷在载垣、端华、肃顺身上,专待机会到来,把三人立刻处死。可怜怡郑两亲王尚蒙在鼓里,未曾防着。死了。只肃顺有些乖觉,尝密语怡郑两王,叫他先事预防,毋堕彼手。怡郑二王威尊势盛,那里放在心上。可巧侍卫荣禄与懿贵妃有亲戚关系,贵妃与他暗中联络,作为外援。这事被肃顺闻知,遂至怡郑二王处,令他密奏帝前,废去贵妃。怡郑二王还疑肃顺多事,但心中恰也记着。 是年夏季,天气酷暑,热河一带也是炎热得很。咸丰帝病体加剧,日夕卧着,有时记着四春娘娘,令她入侍。偏这懿贵妃从中阻挠,不许近前。就使见了一面,也是不便多谈。因此咸丰帝怀恨贵妃。怡郑二王,微窥上意,问疾时,请屏去左右, 密陈贵妃、荣禄内外勾结事。木朽虫生。咸丰帝半信半疑。拟俟病体少痊,调查确证。无如心越烦闷,病越沉重。到六月初九日诞辰,扈从各王大臣统至福寿园朝贺。咸丰帝尚勉力支撑,莅园受礼,并即赐宴。欢宴未终,咸丰帝已挣扎不住,令两太监扶掖还寝。妃嫔人等,还待着行礼,由宫监宣诏赐免。自是咸丰帝终日卧着,不能临御如常了。 看官听着,这咸丰帝即位初年,颇思振作有为,干一番旋乾转坤的事业。可奈内有发捻,外有英法等国,哗乱不休,扰得心尽力疲,仍归无效,反丧失了许多土地、许多金钱。郁极思解,忙里偷闲,就把那绝色女子选了几个,作为消遣的玩物。谁知女色蛊人,容易伐性,以一御十,不耗亦枵。又况仓皇出狩,饱历风霜,怅皇路之多艰,痛名园之不复;又复谗间交作,谣诼多端,任你如何强壮,也要变成痨瘵。一挨两挨,竟致不起。总束数行,可作当头棒喝。皇后、贵妃急得什么相似,日日到京中催趱御医。来了几个岐黄妙手,能医病不能医命。至七月中壬寅这一日,病已大渐。咸丰帝密嘱皇后,取出一张遗旨,交付了她,叫她不要遗失。皇后瞧了一瞧,便藏在怀中。暗伏下文。凑巧懿贵妃也踱将进来,还道是交代御宝,忙向皇后婉问。咸丰帝已闻着,道:“御宝么……”就从枕边检出交与皇后。随命召载垣、端华、肃顺、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等八人,入草遗诏: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又嘱咐了数语,无非是托孤寄命的话头。八人退出,又阅一宵,到癸卯日寅刻,咸丰帝竟崩逝去了,享寿三十一岁,庙号文宗。载垣、端华、肃顺等,入内哭临。 至大殓后,即扶出六岁的皇太子,在柩前即皇帝位。越日,尊皇后钮祜禄氏及皇太子生母皇贵妃那拉氏,均为皇太后。并后匹嫡,乱之本也。旋复上皇太后徽号曰慈安,上生母皇太后徽号曰慈禧。并拟定新皇帝年号,是“祺祥”二字。新皇帝年只六岁,所有一切政务,自然由载垣、端华等独断独行。且因咸丰帝遗命有赞襄一语,他八人遂自称赞襄政务王大臣。先颁喜诏,复颁哀诏。 过了数天,即接到恭王奕䜣等来折,请准至热河奔丧。载垣、端华、肃顺等私议道:“奕䜣此来,不怀好意,须阻住他方好。”当下由肃顺拟旨,略说京师重地,留守要紧,毋庸来此奔丧等语。 这道旨才颁发出去,忽由两宫太后发下御史董元醇一折。载垣取来瞧着,不禁连声叱道:“混帐,放屁!”正是: 贵胄挟权方蓄意,台官拜折忽翻新。 毕竟折内有何言语,待小子下回表明。 那拉贵妃之始阻出狩,继劝回銮,名正言顺,一若关心大计,毫无私见者。然迨文宗弥留,第一着即索御玺,揽权之私心已见,厥后生杀予夺,唯所欲为,先后判若两人。人皆疑之,吾谓无庸疑也,小忠小信正所以固结主意,笼络人心耳,他人不敢阻,而彼独阻之,他人不敢劝,而彼独劝之,惟其敢也,所以成后此种种之辣手。明眼人阅到此回,尤见著书人深心。 [book_title]第十回 定密谋启程返跸 戮辅臣创制垂帘 却说董御史所陈奏折,由怡亲王载垣取阅,顿时痛詈不休。端华、肃顺从旁瞧着。端华道:“我朝祖制,从来没有见过。那个胆大的御史敢倡此议?”肃顺道:“这是明明有人主使,咱们须要力争哩!”正说着,忽有懿旨下来,立召赞襄王大臣入议。载垣等便即趋入。见两太后东西分坐,当即行礼。礼毕,先开口的是西太后,就是咸丰帝在日的懿贵妃。在下又要改称了。特补一笔。西太后谕道:“御史董元醇,奏请两宫垂帘听政,这件事果可照行么?”奏中要旨从此叙出。载垣道:“这是祖制所没有的,请两宫太后明察。”西太后道:“祖制虽是未有,但也不曾禁止。况如原奏所言,应派近支亲王一二人辅政,内外相维,很觉妥当。看来可以照办。”端华就接口道:“祖制究不可违。祖制所有,不好妄废;祖制所无,亦不好妄作。奴才等只知谨守祖训的。”西太后面有愠色,东太后恰怡然道:“这是重大的题目,你等须静心参酌才是。”西太后道:“他们的意思,简直是不肯奉旨哩。”一句紧一句。肃顺至此,忍耐不住,竟直说道:“奴才等赞襄皇上,不能听命太后。况是有违祖制,教奴才如何奉诏?”西太后陡睁凤目,怒视肃顺。大有扑杀此獠之态。东太后瞧这形容,便道:“且从缓议。教他们暂退罢!”亏她解围。载垣等便碰头而退。肃顺出外,复语载垣道:“董元醇那张奏折,倒要严加驳斥,免得他人希旨承颜,再来效尤。”料事颇明,奈偏不从汝愿,奈何!载垣、端华连声称“善”。随叫军机拟旨,抬出祖制两字,把董御史严斥一番,方觉安然。 过了数日,忽报恭王奕䜣已到行在。载垣等很是惊疑,正拟遣人探问,恭王已投刺请见。载垣等只好迎入。相见毕,便问奕䜣来意。奕䜣道:“此来不过是叩谒梓宫,慰问太后便了。”载垣道:“六王爷未曾奉召,竟自离京,京内何人负责?”奕䜣道:“在京王大臣,多得很呢!况目下安靖如常,没甚可虑。俟谒过梓宫,并请过两宫太后安,即拟返京。此间政务,有诸公在,自问年轻望浅,不敢预闻。”肃顺笑道:“梓宫可谒,惟两宫太后处不应入觐。”奕䜣问是何故?忽从肃顺背后转出一人,朗声道:“两宫太后与六王爷有嫂叔之嫌,古礼嫂叔不通问,所以不应入觐。”孝庄后且下嫁摄政王,祖制如斯,何故失记?反要援引古礼呢!奕䜣视之,乃是军机大臣杜翰。刚思辩驳,听载垣等已同声附和,料知口众我寡,不便争执,反婉词答道:“有这嫌疑,只好托诸位代为请安了。”随即起身辞出,回到寓所,心下很是踌躇。巧值太监安得海到来,便与密商许久,想出一个离奇的法子,安太监方才别去。 这日晚间,灯光黯淡,月色朦胧,避暑山庄门外有一男一女联翩趋入。侍卫忙去检视,当先的乃是安太监得海,随后的好像宫娥模样。便不加盘诘,由他入内。翌日黎明,侍卫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