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 [book_author]闻一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书信日记,完结 [book_length]69962 [book_dec]闻一多曾说:“一个人要善于培植感情,无论是夫妇、兄弟、朋友、子女,经过曲折的人生培养出来的感情,才是永远回味无穷的。”这也是他对自己的婚姻和爱情的亲身体会。闻一多与高孝贞的爱情没有一见钟情的开始,他们在颠沛流离中互相搀扶,在艰难困苦中相濡以沫,在战火纷飞中不离不弃,他们的爱情在曲折的生活中分外浪漫,好似一坛美酒在岁月中酝酿出醉人的醇香。 这本书除了收录了闻一多给高孝贞的信件之外,还收录了他写给家中其他人的信件,从闻一多写给家人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闻一多先生从血气方刚的清华学子,到留美的爱国青年,再到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的成长过程。对于父母,闻一多是孝顺谦恭的儿子;对于妻子,闻一多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对于姊妹弟兄,闻一多与之互相督促亦师亦友;对于儿女闻一多是慈祥可亲的父亲。 [book_img]Z_1418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致爱妻 1937年6月,高孝贞携两个大儿子回湖北探望久别的母亲,闻一多带着三个小儿女留在北平。7月7日卢沟桥炮声一响,把他们一家分隔两地。高孝贞很着急,一封接一封的加急电报,催丈夫即刻带孩子们回武汉。闻一多在北平也焦急万分,平汉路已不通,只能辗转走别的路线,兵荒马乱,自己又带着三个孩子,路途艰难,危险重重,令人担忧。如果不走,一旦北平沦于日寇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在举棋不定,心乱如麻的时候,他拿起笔来给妻子写信,倾吐在危难时刻对妻子的思念和牵挂:“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闻一多在结婚前曾抱怨:“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筋;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令闻一多没想到的是,捆住的不是他的手脚却是他的心。他的心早已和妻子紧紧捆在了一起,婚姻已经从开始的让他感觉“永远没有生命”,变成了生死相随的挚爱。信发出后不久,闻一多便毅然带着三个孩子经津浦路赶回武昌。 卢沟桥事变后,清华、北大、南开都迁至长沙,共同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临大开学仅两个多月,战局急剧恶化,三校又奉命远迁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闻一多应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之邀随校南渡。闻一多利用寒假从长沙返回浠水老家安排有关事宜。途经武昌时,老友顾毓琇来访,邀请他参加正在组建的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闻一多认为这是做官,不符合自己的兴趣,断然谢绝了。回到浠水说起这件事,高孝贞非常生气。她希望丈夫接受这项工作,可以在汉口留下来,和她一起照顾家庭。烽烟四起,战火纷飞,谁不想一家人守在一起,可闻一多偏偏要舍近求远随西南联大迁往云南。万一日本鬼子打来,兵荒马乱,她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怎么办?高孝贞反复恳求丈夫留下来,但闻一多横下一条心,就是不答应。高孝贞一向贤良淑德,凡事总为丈夫着想,这次是动了真气,闷着头流眼泪,饭也不吃,话也不说,甚至闻一多启程回长沙那天夜里,都没有起床与丈夫告别。闻一多走后,高孝贞一个月也没有给他写信,不仅自己不写还不让孩子们写。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苦苦等待回信的闻一多慌了神,心中既有对妻子的无限思念和牵挂,又嗔怒妻子“何以此次狠心至此”。这一封信怨艾中包含着丈夫对妻子的爱之切与情之深。在信的末尾,还赌气道:“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高孝贞接到丈夫“以死相逼”的信后,理解了丈夫的苦衷和难处,更理解他对自己和家庭的牵挂。连忙拿起笔来给丈夫回信,也让孩子们一起给远方的爸爸写信。 连日奔波劳顿,刚到昆明的闻一多看到妻子和孩子的信,满身疲惫顷刻便烟消云散。“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余愿足矣!”他握着妻子的信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然后提笔给妻子回信。闻一多在信里像话家常一样,对妻子诉说了自己在云南的情况,盼望早日和妻子团聚。经过这次的波折,他们彼此更增添了理解和尊重。在与妻子分别的日子里,两个人就是靠着一封一封的书信传递着对彼此的思念和牵挂。 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 贞: 如果你们未走,纵然危险,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现在时常想着你在挂念我们,我也不安了,我早已想起搬到乾面胡同一层,但安全得了多少,也是问题。今夫已找勋侄来,托打听旅行手续。同时将应用衣服,清理一下,放在箱里,作一准备。现在只有津浦一路可通,听说联运可以从北平直到汉口(续讯此点不确),这倒也方便。……方才彭丽天来说他也要回家,我已约他与我们同行,这来,路上有一帮忙的人,使我放心点。不然,我自己出门的本事本不大高明,再带三个小孩,一个老妈,我几乎无此勇气。好了,现在计划是有了,要走,三天内一定动身,再过四五天就可到家。不过,最好时局能好转,你们能短期内回北平。万一时局三天之内更恶化了,那就根本走不动。不过照目下情势看来,多半不至如此。写到此处,又有人来电话报告,消息确乎和缓了,为“家”设想,倒也罢,虽然为“国”设想,恐非幸事。来电所拟办法,大司夫与赵妈都同意了。戚焕章与吴妈大起恐慌。我答应他们:我走以后,在名义上仍旧算雇他们,并且多给一月工资,反正时局在一个月内必见分晓,如果太平,一月内我们必回来,否则发生大战,大家和天倒,一切都谈不到了。这样他们二人也很满意。这一星期内,可真难为了我!在家里做老爷,又做太太,做父亲,还要做母亲。小弟闭口不言,只时来我身边亲亲,大妹就毫不客气,心直口快,小小妹到夜里就发脾气,你知道她心里有事,只口不会说罢了!家里既然如此,再加上耳边时来一阵炮声,飞机声,提醒你多少你不敢想的事,令你作文章没有心思,看书也没有心思,拔草也没有心思,只好满处找人打听消息,结果你一嘴,我一嘴,好消息和坏消息抵消了,等于没有打听。够了,我的牢骚发完了,只盼望平汉一通车,你们就上车,叫我好早些卸下作母亲的责任。你不晓得男人作起母亲来,比女人的心还要软。写到这里,立勋又来电话,消息与前面又相反了。这正证实我所谓消息与消息相抵的事实。于是又作走的打算了。碰巧孙作云来了。你知道他是东北人,如果事态扩大,他是无家可归的。我忽然想到何不约他到我家来,我向他提出这意思,他颇为之心动。这一来路上又多一伴,我更可以放心了。立勋明天再来,他个人不愿走,明天再劝劝他。鉴恕二人因受训未完,恐不能马上就走,我已嘱立勋明天上西苑去打听。万一他们能早走,那就更好。总之,我十分知道局势的严重,自然要相机行事,你放心好了! 多 七月十五灯下 (根据手书刊印) 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日、十七日) 亲爱的妻: 这时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静极了,静极了,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我不晓得我是这样无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样。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骂一个学生为恋爱问题读书不努力,今天才知道我自己也一样。这几天忧国忧家,然而心里最不快的,是你不在我身边。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亲爱的妹妹,你在那里?从此我再不放你离开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 亲爱的:午睡醒来,我又在想你。时局确乎要平靖[1]下来,我现在一心一意盼望你回来,我的心这时安静了好多。 十六日 妹,今天早晨起来拔了半天草,心里想到等你回来看着高兴。荷花也放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来开。一切都是为你! 十七日早 小小妹病好否,甚念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贞: 我于当晚十一时半抵此。此间真正上课,恐还有两星期。居处极不方便,而茶水尤然。小小妹病好否,甚念。明日因当往清华新校址,须起早,故今夜须早睡。此处详情,俟明晚归来再写信详谈。嘱鹤雕用心读书,小弟大妹放乖些。小小妹病情如何,如须再延医,务必再延。一切转托训侄代劳照料,盖彼于情形较熟也。九月份薪金可发七成,前校方寄去一百五十元收到否?盼覆 多 廿三夜分 这里并不像你们想得那样享福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贞: 出门快一星期了,尚未接家信,这是什么道理?若不是小小妹病使我担心,有没有信倒无关系。明信片上我已经写好了住址,只要填上几句话就行了。何以忙到这样?鹤雕两人就忘记我了吗?到这里来,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享福。早上起来,一毛钱一顿的早饭,是几碗冷稀饭,午饭晚饭都是两毛一顿,名曰两菜一汤,实只水煮盐拌的冰冰冷的白菜萝卜之类,其中加几片肉就算一个荤。加上这样一日三餐是在大食堂里吃的,所以开饭时间一过了,就没有吃的。先来的人们自己组织了一个小厨房,吃得当然好点,但现在人数已满,我来迟了,加入不了。至于茶水更不必提了。公共的地方预备了几瓶开水,一壶粗茶,渴了就对一点灌一杯,但常常不是没有开水就是没有茶。自己未尝不想买一个茶壶和热水瓶,但买来了也没有用,因为并没有人给你送开水来。再过一星期(十一月三日)还到衡山上去。到那里情形或者好一点,因为那边人数少些,一切当然容易弄得有秩序点。但是也难说。我述了这种情形并非诉苦,因为来到这里,饭量并未减少,并且这样度着国难的日子于良心甚安。听说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先生还自己洗手巾袜子,我也在照办。讲到袜子,那双旧的,你为什么不给我补补再放进箱子里?我自己洗袜子是会的,补却不会。鉴恕二人来否?历史系上衡山否,现尚未定。上衡山的一部分,恐怕要十一月半后才能上课,学校的钱寄到否?寄北平的款退回否?小小妹病究竟如何,我日夜挂念。鹤雕能写信,小弟大妹也能画图画写字,何不寄点来给我看看? 九月份薪金今日又领到九十七元四角五。 多 十月廿六日 小小妹可取名为“湘”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贞: 鉴恕二人已到,据他们所谈,及带来买药账单,知小小妹病不甚轻。现在不知如何?医药费不可过爱惜,当用时就用。千万千万!实在情形当随时写信告我,不可隐瞒。如有必要,我可回来一次。鹤儿的药,医生教吃多少就吃多少,也不要大意。好在这回发薪。比我们预算的多,你用钱不必过省,因为究竟身体要紧。小小妹未取名,可名叫“湘”,以纪念我这次离开,特别想念她。 多 十月廿七日 我现在哀求你速来一信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 贞: 除由恕侄带一信来外,我到此从未接到一信,这未免太残忍了吗?湘女病状如何,我实在担心。不是为省钱起见,我定已回来了一趟。我现在哀求你速来一信。请你可怜我的心并非铁打的。这里今天已上课,但文学院同人要后天才搬到南岳,一星期后才上课,听说山上很冷,皮袍请仍旧取出,上次信上忘记说。长沙住家并不很贵。我想开春你们还是到这里来吧。上次领到的薪水,后来才知道有五十元是十月份的。薪水本可以领到七成,合得实数二百八十元,但九、十两月扣救国公债四十元,所以只能得二百四十元。现在我手头有二十余元,银行存八十元。 来信寄湖南南岳市临时大学。 多 十一月一日 我设法早些接你们来长沙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日) 贞: 早上写好一明信片,还未发出,下午接到你和雕儿的信,还有小弟大妹的字画,我很高兴。鹤儿无信来,想必还未起床,现在究竟怎样,盼详详细细告诉我,不要一味的只说痊愈。小妹呢?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中间详细经过如何,也务必告诉我,请大舅写一信来亦可。你们都不会写信,真把我急死了。你看我几次回信是如何写的。家中一切的事,不管大小,或是你们心里想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愈详细愈好。鹤儿不能起来,他心里想些什么,可以叫他说,由你或雕儿写下来。你叫他们兄妹四人放乖些,不必常常想我。等我到南岳去后,看看情形,设法早些接你们来长沙。我最怕他们生病,别的都没有大关系。前回说改吃机器水,不知已照办否。他们这样生病,水的关系当然很大。至于饮食也不必太省了。病后的当吃什么补品,就吃罢,不要惜钱。细叔前回所说的鱼肝油精,可买来试试。补品中最好的莫过于此。明天上南岳,现在要清理东西。等到了那边,再有信来。毛衣不必打,可做件丝棉短袄寄来。你自己也要保卫身体。 仁弟谋得什么事,月薪若干? 多 十一月二日 你常常写信来,我就快乐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八日) 贞: 本应到这里就写信给你,现在过了好几天才动笔,根本原因还是懒,请你原谅。原来希望到南岳来,饮食可以好点,谁知道比长沙还不如。还是一天喝不到一次真正的开茶。至于饭菜,真是出生以来没有尝过的,饭里满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树根草叶一类的东西。一桌八个人共吃四个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记得在家时,你常说我到长沙吃好的,你不知道比起我来,你们在家里的人是天天过年!不过还有一线希望。现在是包饭,将来打算换个厨子,由我们自己管账,或者要好点。今天和孙国华(清华同事,住北院)上街,共吃了廿个饺子,一盘炒鸡蛋,一碗豆腐汤,总算开了荤。至于住的地方,是在衡山上的一所洋房子,但这房子是外国人夏天避暑住的,冬天则从无人住过。前晚起风,我通夜未睡着。有的房间,窗子吹掉了,阳台上的栏杆吹歪了。湖南一年四季下雨(所以湖南出雨伞),而这山上的雨尤多。我们到这里快一个星期了,今天才看见太阳。总之,我们这里并不享福。我吃苦是不怕的,只要你们在家里都平安,并且你常常写信来,我就快乐。据说这里冬天很冷,皮袍非要不可,请你仍然把当取出,早些做成,和丝棉短袄一并寄来。鹤儿小妹身体恢复否?念念。 多 十一月八日 薪水一俟发下,定即寄归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贞: 两次信均已收到。十月份经费据说已来,但薪水尚未发下。一俟发下,定即寄归。我手中亦只有十余元。在长沙大陆银行存了五十元,不拟挪用,并且这里离长沙太远,也无法取出。细叔钱,如薪水不拖欠,每月定至少还二十元,请你转告他。如果能多还点,我也想早些还清,大司夫处所存箱内有何急需之物,如有,可汇款去,令他寄归。如无急用之物,可暂不寄。金城银行所存五十元,想未取出。最好不要动用,以备万一。鹤湘二人病愈,我甚快乐,但雕功课不及格,则又令我忧愁。你务必时时劝诫他要用心些。你脚痛,想系过于劳苦。但多穿点衣服,想必有好处,因为热天未痛而冷天痛,必与受凉有关系。我年假当然要回来。我这里一切都好,饮食近也改良了。自公超来,天天也有热茶喝,因他有一个洋油炉子。名女耳痛好否?劝雕用心,朋名放乖些,鹤多晒太阳。 多 十一月十六日 我们后天(十八)开始上课。 你脚痛现在好了没有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贞: 丝棉袄已收到,但送来时,包袱上破一窟窿,衣服也破一块,不知是老鼠啮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戳破的。叫人打一补绽,化了我五分钱。上星期寄来的十块钱,想已收到。这里薪水还未领到。据说本月底金城银行要来设办事处。本来即令薪水领到,没有银行,还是无法兑现的。你脚痛现在好了没有?孩子们都好否?你前次来信提到为大舅谋事,这事本来常常在我心上,到长沙后我也留心过,但现在尚无机会。为目前计,孝仁既已有事,又减轻一份担负,他们月费不够,你可以斟酌增加一点。只要清华薪水能继续发七成,就仍然给他们二十元,亦无不可。校中有一星期的寒假,将来我定再请假一星期,回来看你们。 多 二十七日 刚把信封好,你廿一日的快信送到了。丝棉袄很暖,皮衣我想可以不要。万一太冷,穿大衣就行了。国民政府迁重庆,我就想到武昌不是很安全的地方,省寓或要迁回乡去。如果他们都搬,你当然也搬。不过目下我想还不要紧,回乡过年,或是一个办法。我胃病有好久未发,这两天又差一点,恐系坐得太夜的缘故。鹤儿上次一信写得甚好,我给[2]里的朋友看,都夸奖。稿子是否有人改过。叫他多写信来。快信太贵,以后可用平信或平快。 又及 知彼等念我,令我心酸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贞: 汇来百元,想已收到。不知目下已动身回乡否?如船只方便总以早去为妙。顷又由金城汇来百元,交父亲支配。所欠细叔之款,暂时可勿还。在此时候,只求大家能生存,不必算私帐也。汝此次所收到之百元,除开消外,尚余若干,望即告我。回乡后,日用应可减少,手中之钱,务当撙节为要。因以后学校移桂林,汇款更费时日,且亦未必随时有款可汇也。本拟寒假回家行,现又往桂林移,将来能否案[3]时回来,殊成问题。鹤儿来函云彼等如何念我,读之令我心酸,惟此次之信又较前进步,不但词能达意,且甚有曲折,又使我转悲为喜也。回乡后,务令鹤雕等严格做功课。雕儿玩心大,且脾气乖张,但决非废材,务当遇事劝导,不可怒骂。对朋儿名女,亦当如此。我不在家,教育儿女之责任便在你身上,千万不可大意也。我们往桂林去,实已到安全地带,汝辈更可放心。迁桂林日期现尚未定,届时当另有信来。清华职员张健夫回武昌,托他带回书箱一只,望带回乡下妥为保存,内有金文甲骨文书各一部,均甚贵重,又有一部分手稿,更无价值可言也。大舅家门牌号数,望速告我,以便汇款。 顺问 安好 多 十二月十五日早 我拟先回家一看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 贞: 前次告诉你们搬桂林的消息,使你和儿辈失望。今天再告诉你们一个搬近了的消息,你们应该高兴了。如果搬到长沙,再加上战事不太紧急,我拟先回家一看,同人们请假的颇多,所以我这时请一二星期的假,实际上也无大关系。这次所开两门功课,听讲的人数甚多,似乎是此间最大的班,我讲得也很起劲,可惜大局不定,学生不能真正安心听受耳。再报告你一件大事。纸烟寻常一天吃两包,现在改为两天吃一包。现在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将来或者能完全戒断,等将来再说罢。十八日与二十日两信均已收到,我并不生气。但我仍旧是那一句话“用钱要力求撙节”。我并非空说,我戒烟便是以身作则。即使你已经撙节了,我再说一句“应当撙节”,那也无妨。我说这话也没有别的用意。你脚痛好些没有?如果家中有人做棉鞋,可着手做一双,以免我在市上花钱买。此间尚不冷,我目前仍穿单鞋。 多 劝赵妈安心,此刻回北平是不可能的,在这年头先求保性命,次求不饿死,其他一切都顾不到,等仗打完,大家[4]出头了。 男人事业心重,你得原谅 (一九三八年一月下旬) 贞: 此次不就教育部事,恐又与你的意见……我们男人的事业心重,往往如此,你得原谅,你所需茶叶等物已托三哥购就带回,大司夫钱已汇去。此刻甚忙,至长沙再详细谈。 多 家中一切,务照余所吩咐 (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 贞: 昨晚到此,始知同人已有数批出发了。我即须照相,以备护照之用。其他琐事甚多,幸而未在家中过年,不然将来不及矣。学生将由公路步行入滇,教职员均取道香港、海防去。校中津贴六十余元,但有多人将此款捐助寒苦学生作津贴,此事系公超发起,我将来恐亦不得不捐出,如此则路费须自己担负矣。又同人乘二等车者居多,因二等可包专车(每车二十四人),三等人数过多,不能包用。我因结伴关系,或亦将乘二等,如此则用费又须超出。校中派有专人在香港,海防招待旅行事务,香港派公超,海防派陈福田,陈已启程,公超二月三日去。一月份薪水已发,日内即去领取。三哥想已到家,信纸信封忘记买,可再托三哥买,随后由人带回。家中一切,务照余所吩咐,自明年元旦起,务当记账。儿辈饮居寒暑,切勿大意。俟动身日期决定后,再有信来,顺候 安好 多 一月三十日 千辛万苦,只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 贞: 此次出门来,本不同平常,你们一切都时时在我挂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与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为立恕的事,来过两封信外,离家将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这是什么缘故?出门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许多话,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的苦衷吗?出这样的远门,谁情愿,尤其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在外边奔走,千辛万苦,不外是名与利。名也许是我个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经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书可读,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这回出来唯一目的,当然为的是利。讲到利,却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何况所谓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将来得一温饱,和儿女的教育费而已。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还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连以前打算离校,或已经离校了的,现在也回来一齐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没有就汉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实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应勉强一个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我不知道这封信写给你,有用没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转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儿女们又小,他们不懂,我有苦向谁诉去?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自己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多 二月十五日 一切并不像当初所想象的那样苦 (一九三八年四月三十日) 贞: 四月二十八日抵昆明,看到你和鹤雕两儿三月三日的信,你信上说以前还写过三封信来,但我没有接到。据说有的邮件已转到蒙自去了,你那三封信或者到蒙自可以看到。我们自从二月二十日从长沙出发,四月二十八日到昆明,总共在途中六十八天,除沿途休息及因天气阻滞外,实际步行了四十多天。全团师生及伙夫共三百余人,中途因病或职务关系退出团体,先行搭车到昆明者四十余人,我不在其中。教授五人中有二人中途退出,黄子坚因职务关系先到昆明,途中并时时坐车,袁希渊则因走不动,也坐了许多次的车,始终步行者只李继侗曾昭抡和我三人而已。我们到了昆明后,自然人人惊讶并表示钦佩。杨今甫在长沙时曾对人说,“一多加入旅行团,应该带一具棺材走”,这次我到昆明,见到今甫,就对他说“假使这次我真带了棺材,现在就可以送给你了”,于是彼此大笑一场。途中许多人因些小毛病常常找医生,吃药,我也一次没有。现在我可以很高兴的告诉你,我的身体实在不坏,经过了这次锻炼以后,自然是更好了。现在是满面红光,能吃能睡,走起路来,举步如飞,更不必说了。途中苦虽苦,但并不象当初所想象的那样苦。第一,沿途东西便宜,每人每天四毛钱的伙食,能吃得很好。打地铺睡觉,走紧了之后也一样睡着,臭虫、革[5]蚤、虱实在不少,但我不很怕。一天走六十里路不算么事,若过了六十里,有时八九十里,有时甚至多到百里,那就不免叫苦了,但是也居然走到了。至于沿途所看到的风景之美丽、奇险,各种的花木鸟兽,各种样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种装束的人,真是叫我从何说起!途中做日记的人甚多,我却一个字还没有写。十几年没画图画,这回却又打动了兴趣,画了五十几张写生画。打算将来做一篇序,叙述全程的印象,一起印出来作一纪念。画集印出后,我一定先给你们寄回几本。还有一件东西,不久你就会见到,那就是我旅行时的相片。你将来不要笑,因为我已经长了一副极漂亮的胡须。这次临大搬到昆明,搬出好几个胡子,但大家都说只我与冯芝生的最美。 文法两院五月三日开始上课,理工两院或许在两星期后,因为房屋尚未修理好。我在昆明顶多还有三天耽搁。从这里到蒙自,快车一日可到,但不能带行李。我因有行李,须坐慢车,在途中一个地方名壁虱寨住一夜,次日始能达到。所以五日后可以再有信回。 旅行团到的第二天,正碰着清华二十七周年纪念,到会者将近千人,令人忧喜交集。据梅校长报告,清华经费本能十足领到,只因北大南开只能领到六成,所以我们也不能不按六成开支(薪金按七成发给)。我们在路上两个多月,到这里本应领得二、三、四三个月薪金,共八百余元。但目下全校都只领到二月一个月的薪金。听说三、四两月不成问题,迟早是要补足的。 你这封信里未详说家中种种情形,不知是否在那封信里已经说过。我最挂念的是鹤雕二人读书的情形,来信务须详细说明。两儿写信都有进步,我很喜欢。鹤喜作诗,将来能象他父亲,这更叫做父亲的说不出的快乐,小弟大妹读书如何?小小妹没有病痛吗?雕的耳朵好了否?这些我最关心的事,为何信上都不提?你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也时时在念。路上做梦总是和你吵嘴,不知道这梦要做到何年何月为止! 昆明很象北京,令人起无限感慨。熊迪之去年到这里做云南大学校长,你是知道的。昨天碰见熊太太,她特别问起你。许多清华园里的人,见我便问大妹。鹤雕两人应记得毛应斗先生,他这回是同我们步行来的。这人极好,我也极喜欢他。 今天报载我们又打了胜仗,收复了郯城。武汉击落敌机廿一架,尤令人奋兴。这样下去,我们回北平的日子或许真不远了。告诉赵妈不要着急,一切都耐烦些。她若写信给大司夫,叫她提一笔说我问过他。 你目下经济情形如何?每月平均要开支多少,手中还剩多少?日子固然不会过得太好,但也不必太苦。我只要你们知道苦楚,但目下尚不必过于刻苦,以致影响到小儿们身体的发育。大舅在何处,他家情况如何,盼告我。 以后来信寄“云南蒙自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多 四月卅日在昆明 你说每星期写一信来,使我喜出望外 (一九三八年五月五日) 贞: 在昆明所发航空信想已收到。我们五月三日启程来蒙自,当日在开远往宿(前信说在壁虱寨,错误),次日至壁虱寨(地图或称碧色寨)换车,行半小时,即抵蒙自。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于愿足矣!你说以后每星期写一信来,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来,我发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在先总以为蒙自地方甚大,到此大失所望。数十年前,蒙自本是云南省内第一个繁荣的城市。但当法国人修滇越铁路的时候,愚蠢的蒙自人不知为何誓死反对他通过。于是铁路绕道由壁虱寨经过,于是蒙自的商务都被开远与昆明占去,而自己渐渐变为一个死城了。到如今,这里没有一家饭馆,没有澡堂,文具店里没有糨糊与拍纸簿,广货店里没有帐子。这都是我到此后急于需要的东西,而发现他都没有。然而有些现象又非常奇怪。这里有的是大洋楼,例如法国海关,法国医院,歌胪士洋行等等,都是关着门没有人住的高楼大厦,现在都以每年三两元的租金租给联合大学作校舍了。自从蒙自觉悟当初反对铁路通过之失策,于是中国自己筑了一条轻便铁道,从壁虱寨经过蒙自与个旧,以至石(屏),名曰壁个石铁路(我们从壁虱寨换车来到蒙自,便是这条铁路),但是蒙自觉悟太晚了,它的繁荣仍旧无法挽回。直到今天,三百多学生,几十个教职员,因国难关系,逃到这里来讲学,总算给蒙自一阵意外的热闹,可惜这局面是暂时的,而且对于蒙自的补益也有限。总之,蒙自地方很小,生活很简单。因为有些东西本地人用不着,我们却不能不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外来的,价钱特别贵,所以我们初到此需要一笔颇大的“开办费”。但这些东西办够了,以后恐怕就有钱无处用了,归根的讲,我们住蒙自还是比住昆明省。 前天经过开远的时候,遇见殷先生全家新从海道来,往昆明去。殷太太当然问起你,殷益(?)蕃(?)和他们大妹望着我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明白他们心里是在说“闻立鹤闻立雕呢”?余肇池先生现在就住在我隔壁,余太太和他们全家住在昆明,大概不搬到蒙自来,反正蒙自到昆明,快车只一天路程。张荫麟在昆明,他太太住在香港,暂时不来。汪一彪在昆明,太太快来了。此外一时想不起,就住在我隔壁房间的讲,陈寅恪浦薛凤沈乃正家眷都未来。但也有租好房子,打算接家眷的,如朱佩弦王化成等是也,问你安好。 多 五月五日 你们的行止务必随时来信告我 (一九三八年五月七日) 贞: 上星期写信给你和文鉴,叫你们和他一同到云南来,这信想已收到。昨天接你的信果然不出我料,家中有全家迁松滋之议。你当然应该时时跟我通信,告诉我一切情形,以便取得联络。迁松滋我甚赞成,细叔主张早走,尤其是对的,人多,在松滋当然不便,到了那里,仍然要疏散。例如你们和细叔一房,可再往重庆,转贵阳来云南,细叔的事现有九成希望,详见另函。我所以赞成你们到松滋的缘故是,第一,粤汉路不好走,广州炸得利害。第二,香港海防人地生疏,语言又不通,甚不方便。第三,在松滋可暂住下,候船往重庆,沿途可以休息,且有熟人可照顾。你们务必即速上省,或者已经走了也未可知。好在我已将款子(三百元)寄往武昌,目下应已寄到。姐姐、九姐有何计划?姐姐以往松滋为宜,将来文鉴立珠仍当来滇,庶可一劳永逸。你们的行止务必随时来信告我。 多 五月七日 学校八月放暑假,你们最好先在松滋暂住,一可休息,二可候到八月再行,如有必要,我可到贵阳来接,三则可免暑天旅行之苦,闻重庆奇热,恐你身体不支也。 又及 只悔当初未能下决心带你们出来 (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贞: 这几天战事消息不好,武汉不免受影响。乡里情形如何,颇令人担心,万一有移动的必要,你们母子一窠实是家中之大累,想至此,只悔当初未能下决心带你们出来。日来正为此事踌躇,同事们也都劝我接你们来,所苦者只有两事不易解决,一、我自己不能分身,而家中又无人送你们;二、你们全来,盘费太大。今天接到文鉴来信,其意甚愿来滇复学,万一决定来,你们可以同他一路走,我只须到香港或海防来接你们,既可省点路费,又不多费时间,岂不甚好。至于你们的路费,我计算起来,少则五百元,多则六百,数目实在可观。然而为求安全起见,又有什么办法呢。并且鹤雕在家不能入学校,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在家固可学点中文,然而算术究竟是最要紧的。他们多耽搁一年光阴,就给我们多加一年的担负,从远处着想,这事实在非同小可。战事非短时可以结束,学校在昆明已有较长久的打算,筹好了三十万建新校舍,内中并有教员住宅。本来俟校舍完成后(约一年半),我是想接你们来的,现在乘文鉴来滇之便,你们若能早来,实在最好,因为路费早晚是要花的,而鹤雕的学业又可以少耽误。好在我手头还有四百五十元存款,再从朋友处通挪一点,可以凑足这笔路费。同时四月份薪金不久总可以发下,可作到后生活费之用。学校经费情形并不算坏,已详前函。你们来后,我与你们吃点苦,断炊是不至于的。现在同事们的家眷南来者日多一日(最近新到一批,有朱佩弦、孙晓梦、王化成,冯芝生、袁希渊诸太太),学校决不能让这些人饿死在这里。再者昆明地方生活程度不高,蒙自尤可简省。气候之佳,自不待言。此间雇人不甚容易,所以赵妈同来顶好,许多太太想由北方带用人来而不可得,赵妈能来,倒是我们的幸事。我想你们不必犹疑,只要得到文鉴同意,就可马上准备。办护照是一件麻频事,应早上省照像。请护照事,可请十哥在外交部托一熟人,或可稍快点。路费我立刻用航空信汇至武昌,款到即可买车(票)南下,恐时局变化,路又不通也。为节省计,我想我就到海防来接,我住天然旅店,你们到后可来电告我,其余途中应注意诸事列下: 1.由汉口至广州,带食品,出发前打电至蒙自,如遇飞机起日期不远,寄航空信亦可。坐三等,如天气太热,可买一、二张二等。 2.到广州住白宫酒家,系陈梦家亲戚所开,有介绍信,住一夜。 3.乘广九车至九龙,如新新旅馆(在九龙)或六国饭店(在香港)有接客者,即住新新或六国(内中新新尤好),如无接客者,可暂住有接客之旅馆,同时往新新或六国觅就房间(新新若无房间,客厅亦可住)再行搬往。(九龙与香港对江,有轮渡)(住九龙较贱) 4.到香港中国旅行社买票,行李交社运送上船。太古船较多,船亦较大,但须行五日始到海防。法国邮船每十日一班,船小,然二日可达。晕船事不免,故法国船先到即乘法国船,如须等候太久,即坐太古船。因如此可省却旅馆费用也。 上船前,电海防天然旅店,告我坐何船、何日动身、计几日可到。船可坐三等,大舱太苦,于小孩不宜。 5.不急需之衣服,尽量打包寄蒙自,以免途中累赘。 6.北平寄到之书,仍交邮局寄来。 7.粤汉车最好赶孝义走班时来。 顷忽想起去岁毕业学生张秉新君现在香港华侨中学教书,我现已写就一信,你们到广州后,可另附一信(说明何时到九龙)用最迅速方法寄去,请他来接。如他能来最好,如未来,则仍照上列第三项办。张君如未来接,你们到香港后,仍可请文鉴前往一访,关于买票上船等事,彼必能帮忙。(万一时局不太紧张,稍迟俟秋凉再动身,于孩子们身体较宜,可斟酌行之) 以上尽能想到的都已写过了,不能说不周密了,途中自然相当麻烦,但若拿出我步行三千里路的精神来,也就不算一回事了。决定后,盼速来一信,因为我这边也有许多事要准备。 来信云手中尚有百元,我现在再寄三百元来,一共约四百元,到海防足够了。万一不够,可暂向文鉴通挪,由海防至蒙自用费,我亲身带至海防。 多 五月二十六日 我一生未做亏心事,天会保佑你们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三日) 贞: 这回是我错了,没有带你们出来。我只有惭愧,太对不住你们。接到二哥的电及三哥的信,知道松滋不能去,粤汉路又决不能走。现在拟几条办法,你可以看势行事。 (一)训侄就学广州,大概不能成事实,因那边的人听说也差不多逃空了。你可商量训侄,愿否由湘滇公路送你们来,我自己到贵阳来接。训到此后是否有资格在联大借读,如资格不成问题,其余一切我负责,至少在这里避乱带补习功课,亦殊不恶,不知五哥能否放他来,他自己愿不愿意。 (二)大舅家里当然丢不下,好在他们不张风声,可否请他送到贵阳打转,我到贵阳接,这样耽搁他半个月或多则二十天,不知他愿否。 此上是急走的办法,如情势不甚紧急,则 (三)候一二星期,如果驷弟事成功,你们就随他来,这样,为节省计我只到昆明接。好在贵阳有同班老友聂君安陶可以照顾一切。 关于驷弟事,马上无法决定(详另函),并且不能不作万一的打算。设若他的事不成,恐怕把目前机会错过,将来更不好走,所以我甚希望第(一)(二)两项之中能够实现其一。万一三项都不能实现,那就这样: (一)家中有人住,你们也暂住在家中。 (二)家中无人,你们搬到路口暂住。 无论如何,暑假中我定亲自回来接你们,什么危险也管不着。这边也有朋友们的家眷还在战区内的,如安徽、江苏、山东、河南都有,依然能汇款,能通信,也并无生命危险。所以万一你们暂时走不动,也不要害怕,我一生未做亏心事,并且说起来还算得一个厚道人,天会保佑你们! 三哥信上说湘滇公路连护送人路费需五百元,现在我再汇三百元来,给你们凑成六百元。这钱你们能来就作路费,不能来就留下过日子。 如果决定早来,便当即速上省,勿再迟延,衣服多多打邮包寄来,包不要太大。 多 六月十三日夜 要多多写来,免我挂念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贞: 上星期未得你的信,等到今天已经星期三了,还不见信来,不知是什么道理。究竟如何决定,来或不来,我好准备房子。陈梦家住的房很宽绰,他愿分一半给我,但有一条件,他的嫂嫂现住香港,也有来意,如果来,就得让给他嫂嫂住了。所以万一他嫂嫂要来,我就得另找房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须在来接你以前,把房子定好,一切都安排好,事情很多,我如何忙得过来,所以你非早点让我知道不可。目下因黄河决口关系,武汉形势应稍松点,但鄂东想必仍然紧张。你若未到省,当早些来,若已到,倒不妨在省上住些时,如果等天气稍凉来,也免路上吃苦。游先生信想尚未到,究竟决定谁送,想也不甚容易。今天公超来要家驷的履历,我已开去,他的事仍然大有希望。如果时局能容许你们等到与他同来,岂不更好,或者你们就索兴等一等,反正我来接,也顶好等功课完毕或快完毕的时候。苦的是你自己没有主张,而我又隔这样远,通讯即用航空也要不少的日子,总之我的意思是愿意你们来,但不希望你们即刻就来,一则因为另请人送花盘费,二则天气热恐路上生病,三则等到暑假我来接,免就误功课。我的意见如此,你可与家中斟酌时局情形加以决定。但信总是要多多写来,免我挂念。前后共汇回六百元,想已收到,如果是同驷弟来,他的盘费不够,就给他一百元,他钱若够了,就将这一百元给父亲,我本来是想(汇)点钱给父亲的。母亲说到沙洋,已经去否,其余家中的行动,也盼告诉我。我替换的裤褂快破了,如有功夫,就做两套,否则带材料来,这边布匹太贵。你们自己的衣服也照上面的办法。如果来得迟,我候再领得一月薪水,再寄点钱回来,盼速来信。 多 六月廿二日 心中不快,只因未见你的笔迹 (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贞: 盼了两星期多,到今天才接到大舅一信,并只寥寥数语,殊令我失望。你答应我每星期有一封信来。虽说忙于动身,也不应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在你没来到以前,信还是要写的。天气热,怕你生病或孩子病了,不得你的信,我如何不着急呢?好了,到咸宁张府暂住,是一妙法。但报载武汉情形渐趋和缓,也许你们还是在省寓住些时较方便些。今日校中得到确实消息,军事当局令联大文法学院让出校舍,因柳州航空学校需用此地,这来我们又要搬家。搬到什么地方,现尚未定,大概在昆明附近。昆明城内决无地方,昆明南二十里有地方名宜良,当局去看过了,似乎房屋不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总之蒙自是非离开不可的。在先我以为你们若来得早,蒙自还有地方可住,现在则非住昆明不可了。但昆明找房甚难,并且非我自己去不可。现在学校已决定七月二十三日结束功课。我候功课结束,立即到昆明,至少一星期才能把房子找定。所以你们非等七月底来不可。只要武汉可住,不妨暂住些时,从容准备来的手续。武汉不能住,则往咸宁亦可。与驷弟同来,自不成问题。但大舅恐怕还要送到长沙打转,因事多,恐驷弟忙不过来。后寄三百元收到否?前后共寄六百元,除前函嘱你给一百元与驷弟或父亲之外,其余五百元想在动身前还要用去一些。但事先总应有一预算,请把这预算告诉我。能节省的就节省。昆明房租甚贵,置家具又要一笔大款。我手上现无存款,故颇着急。自然我日夜在盼望你来,我也愿你们来,与你一同吃苦,但手中若略有积蓄,能不吃苦岂不更好?快一个月了,没有吃茶,只吃白开水,今天到梦家那里去,承他把吃得不要的茶叶送给我,回来在饭后泡了一碗,总算开了荤。本来应该戒烟,但因烟不如茶好戒,所以先从茶戒起。你将来来了,如果要我戒烟,我想,为你的原故,烟也未尝不能戒。前些时,为你们着急,过的不是日子,两个星期没有你的信,心里不免疑神疑鬼,今天大舅信来,稍稍放心了。但未看见你的笔迹,还是不痛快,你明白吗?鹤雕为何也不写信来?此问安好。 多 六月廿七日 由三哥寄来的书已到十二包,似乎还有,不知是否同时寄出,想不致遗失吧。勋侄由嘉定来函,报告情形甚详,此儿渐渐懂事,文笔亦甚佳,殊令人欣慰。 无论如何,我决不再离开你一步 (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 贞: 今天接到你六月二十四日的信,说三四日内动身来省,现在想已来到。婆婆想已去沙洋,爹爹何时来省,细叔现在何处,来函盼告我。武汉局势暂时似不要紧,近日敌机仿佛也不大到武汉来,你们暂时在武昌住下再说,万一空袭来得厉害,就往咸宁去躲一躲,请大舅在武昌我家暂住,以便照料。旧衣服可先寄来,我需要的裤褂以及你们应添的衣服,若来得及,无妨做起来,也由邮局寄来。上次信上说到学校迁移的事,究竟迁到什么地方,现在尚未决定,如果在昆明附近,我们还是住昆明。但我一时又不能到昆明去找房子,二十五日考大考,我大概要月底把卷子看完,才能离开蒙自。你们最好也在月底动身,汽车票听说要早买,或者月半前后请大舅上长沙去一趟,把票先买回来,亦无不可。将来走时,仍请大舅送至长沙,到贵阳可找我的同班聂君照料,下次我再寄一封介绍信来。细叔的事大致无问题,上次信中已说过,细娘是否同来,关于他们的情形,来信请告诉我,以便好找房子。现在计划已经大致决定,我想你心里可以高兴点,只再等一个月,我们就可见面,这次你来了,以后我当然决不再离开你,无论如何,我决不再离开你一步,我想,你也是这样想吧?叫孩子们放乖些,鹤雕读书写字不可间断,前回信上说你又有些发心慌,现在好了没有? 多 七月一日 前请三哥定《大公报》,如未定,请不要定了。 路上要谨慎 (一九三八年七月八日) 贞: 今日接到你到省后的信,得悉一切,听说昆明飞机场有水,许久没有飞机到,所以你这次的信走了十天。你说钱怕不够,做衣服等等还要用钱,我也想到,现在寄钱回来,恐怕来不及,我想好一法,将钱寄到贵阳聂家去,你到贵阳,上他那里拿,我手中钱不多,先寄五十元想来也够了。路上要谨慎,东西尤不可乱吃。今天发一电催细叔快来,想已收到。公超假中要回北平看家,驷弟须在公超动身以前来才好。报载武汉稳固,甚喜,家中想皆安好。 多 七月八日 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奴仆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贞: 武汉轰炸两次,心里着急,不知你们离开武汉否,接到你们初到长沙的电报才放心。后来见报长沙也被轰炸,又急了好几天,直到前天二次电报来了,才知道全体动身,更是感天谢地。现在只希望路上不致多耽搁,孩子们不生病。这些时一想到你们,就心惊肉跳,现在总算离开了危险地带,我心里稍安一点。但一想到你们在路上受苦,我就心痛。想来想去,真对不住你,向来没有同你出过远门,这回又给我逃脱了,如何叫你不恨我?过去的事,无法挽救,从今以后,我一定要专心事奉你,做你的奴仆。只要你不气我,我什么事都愿替你做,好不好?昆明的房子又贵又难找,我来了不满一星期,幸亏陈梦家帮忙,把房子找好了,现在只要慢慢布置,包你来了满意,房东答应借家具,所以钱也不会花得很多。照规矩算起来,今天可以到贵阳。如果在贵阳多休息几天,这信你便可以收到。现在告诉你一件要紧的事,前几天同事新从这条路来的说,天热易得疟疾,须先吃金鸡纳霜预防,每次吃三颗,隔一天吃一次,小儿减半。我前次在路上吃过十几颗,确乎有效。路上情形,若来得及,请来一封信告诉我。我因房子内部未布置好,不能来贵阳,很对不起你,求你原谅。但我实在想早早和你见面。由聂先生转的款国币百元,想已拿到。以后来电信寄“昆明联合大学”就行了。祝你路上平安。 多 廿八日早 房子七间,在楼上,连电灯,月租六十元,押租二百元,房东借家具。这条件在昆明不算贵,押租已交,房租候搬入时再交,厨房在楼下。 地点买菜最方便,但离学校稍远,好在我是能走路的,附近有小学。 房东是中医,开着很大的药铺,其亲戚徐君当教员,我认识,是游先生的好友。 注解: [1] 正确写法应为“静”。 [2] “给”字后宜加一个“这”字。 [3] 正确应为“按”字。 [4] “家”字后宜补一个“就”字。 [5] 应为“虼”字。 [book_title]第二章 致家人 从闻一多写给家人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闻一多先生从血气方刚的清华学子到留美的爱国青年,再到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的成长过程。对于父母,闻一多是孝顺谦恭的儿子;对于妻子,闻一多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对于姊妹弟兄,闻一多与之互相督促,亦师亦友;对于儿女闻一多是慈祥可亲的父亲。闻一多于家庭有责任,有担当,于祖国亦有一颗拳拳赤子心。在留学美国期间,他时时挂念的仍是自己的国家,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曾说:“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在闻一多的心中,他的根仍和祖国血脉相连,他渐渐明白,自己兴趣最深的、最热爱的乃是中文。 按照清华的规定,他本可以在美国学习五年,但是未满三年,他就踏上了回国的归途。经过几年历练,逐渐成熟的闻一多更加明确心中的方向,他朝着自己心之所系的祖国大步前行。 家中吉否,甚以为念 致父母亲(一九一六年一月九日) 久未奉禀,家中吉否?甚以为念。男与五哥近均健饭如恒,可勿虑也。工业学校已放寒假,清华学校休假之期当在月底。校中前月红砂症甚行,同学死是疫者二人。幸以防范周善,不致传染,近日乃绝,幸甚!津门现方猖獗,闻系天气过暖之故。北方今岁甚燠,雨雪亦甚稀,近数十年来所罕见者也。二哥近有信归否?滇事真相,颇不易知,据此间舆论,无大暴动也。肃此虔请茀安。 男 多 叩 阳历元月九号 清华预举行周年纪念会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五月) 驷弟青及: 久未通音问,家中大小均安否?深以为念。五哥昨有信来,人事尚好。清华学校于下礼拜举行周年纪念会,近日正值一切预备,急形忙碌。近日北方天气炎燥,南方当必有更甚者也。附寄作文一篇,呈父亲大人尊览。弟读书近觉有进步否?暑假不远,归家时试观弟程度何如,勉之。草此,余不多赘,顺问 近好。 兄 多 上 黄昏人静,不觉思乡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二日) 驷弟如面: 昨日为清华第七周年纪念会,园内陈设布置,极精丽华之至。有各种成绩展览,有各种演操,有音乐会,有教育研究会,有化装游戏,有活动电影。惜是日大雨,道涂泥泞,清华去城又远,来宾绝少,殊为不幸之至!校中暑假自阴历五月初九日起。兄与舒弟放假后即可回家。来函所需请件,当随身带归。寄来作文二篇,均已改就,并附评语,当详细参阅。兄近作二篇,亦附寄归。又评注司马温公《谏院题名记》,文法甚明显,可仔细揣摩。昨日二哥、五哥均有信来。二哥称俟政局稍平定,即返京另谋他法。我家究欠舒天款若干,兄并不知确定数目。展兄曾偿伊拾元,兄前后共偿伊十四元(头次贰元,二次壹元,三次拾元,四次壹元),又取回叁元,共偿伊(兄经手)拾壹元。余应偿款若干,请三哥示知,由兄处设法还清。兄暑假回家盘程及他应用费,已函请二、五哥两处接济。父亲手谕问兄《汉书》已阅多少,兄自去腊起,实已改阅《史记》。札记亦随阅随做,并未拘前后,每次字数亦不拘定。近稍温阅《左传》。但札记仍用《史记》材料。此外自修功课,去岁寒假前已阅毕黎(莼斋)选《续古文辞类纂》,本学期正阅姚选本,未毕。近以大考在即,中文自习功课多未照格履行。兄现为文,气息尚不能醇厚,总由读周秦文字太少,暑假回家,当从此下手。积雨新霁,黄昏人静,远闻管声,不觉思乡,书此恍惚见隔湖炊烟缕起,万树上浮,人语阗然,正与弟立山上纳凉也。此询 近安。 兄 多 上言 阳五月十二日夜分 日日以家为念 致闻家骥(一九一八年八月三十一日) 阴闰七月二日,三哥、五哥、弟及驷弟,同出门至关上,五哥东下,弟等三人遂至汉口。驷弟不赴宁,拟入省垣三一学校,三哥护之入校,藉赎金饲盘桓数日即归。弟五日到京,六日入校,上课尚在一星期后。八哥舒弟届时始到。在家时接兄家书,比已作覆,不知收到否?父亲嘱转知,兄如归期在即,款当随身带回,或不即归,则付邮汇,切勿迁延。家中困难不言而喻,五哥此次归来,行橐空空,双亲颇失望,重以三哥在家日日望出外,谓我家积债累累,撑持家政者,真有无米难炊之忧,数十年后,事未可知,渠家室食指独繁,不得不求一切实谋生之术也。弟等遂苦语相劝,谓从此在外者益当苦励节俭,日日以家为念,决不贻居家者忧也,始稍慰耳。此家中情形有关双亲休戚者,用走笔相告,此请二哥垂鉴,并问 近安。 弟 多 上言 阳八月卅一日夜分 各科成绩次第揭晓 致父母亲(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连接三哥、驷弟信,备悉种种,甚慰甚慰。二哥昨有信来,称患疟疾多时,后又喉痛气痛,纠缠月余。服友人王君剂始就霍然,日下已全复原矣。寄洋三十纸现存四哥处。欧战协约国获胜,畿辅学界万五千人集天安门庆祝,各校给假三日。男与八哥、舒弟昨均与会。本拟会毕后同访四哥,嗣以天晚恐误车不能返校,八哥又以旧同学之邀留宿城内藉访四哥,男偕舒弟返校。二哥寄来之款已请八哥代取。二次津贴迄未到校,已请校长咨文催寄。前三哥信中称报载一节,实系首届之款,公署诬称二届耳,禀中亦已申明。家中困难自无待言。二哥寄来之款,除偿鸿雪缘饭钱外,男尚需四五元,所剩无几,不便汇寄。津贴到后,定凑三十五元寄归。首次津贴二十九元有余,开消大宗为学内费九元,火车中借八哥二元,书籍费十一元,欢迎新同乡一元五角,《学报》一元八角五,《周刊》八角,图画特别班器用费一元,杂项捐款如国庆纪念级会常费,级会俱乐会捐款,高等科二、三、四年级欢迎一年级捐款及欧战协济会捐款共三、四元之谱,其余为零用。十月各科成绩除文学史外,均次第揭晓,列后页。第二次、第三次作文明日奉上。第一次二题任作一首,恐驷弟误解,故来函索《息内争议》。《周刊》颇载同学课艺之佳者,均可供驷弟之读。所缺《周刊》份数单子遗失,祈[1]命驷弟再开一纸来。八哥国文成绩甚佳,为其级中首屈一指者,作文不知寄归否?驷弟亦当索阅。五哥久无信来,甚念甚念。余容续禀,肃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福安 并问 家安好 男 多 叩 立心坚确,向学不懈 致闻家驷(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驷弟如面: 前书计已入览。朔风多厉,家中大小均吉否?颇念。上星期,五哥曾来清华园,晤谭移时,傍晚始去。渠白门之行,当在兼旬内外。二哥佐戎边檄,甚蒙当道殊遇,视越昔滇居之邅蹇,自有霄壤之悬。然而碌碌风尘,跋涉千里,得此寒官,内顾之艰莫纾,亦堪冷齿。闻迩来颇见礼于道尹,邀充秘书,且甚相倚重,穷途得此,堂上二老人之心庶差可慰耳。前寄归诸题,均有所拟作否?为选古文二首有领略否?经、史务必多读,且正湛思冥鞫,以通其义,勿蹈兄之覆辙也。兄近每为文,非三四日稿不脱,此枯涩之病,根柢脆薄之故尔。今课程冗杂,惟日不足,尝求闲晷稍读经、史,以补昔之不逮,竟不可得,因动私自咎悔,呜呼,亦何及哉!弟腹病近发否?摄生不可不讲,然亦不可以此自馁。病者身也,心志则不能病。起居以时,饮食惟适,立心坚确,向学不懈,阴阳亦退而听命矣。勉旃! (附:近作三首评退日再寄)(注古文一首)《周刊》二份,望詧收。 兄 多 上言 阳十一月廿五日 偕八哥参观北京大学 致闻家骢(一九一九年二月) 前日偕八哥来城至北京大学参观,今留鸿雪缘。兑款事四哥已有信归。二哥来函称以黄君孝辑之邀,拟开春晋京,当属返家一看也。弟英文诸课成绩如次:作文上,读本中,历史中,代数上,地质上。拟明日入校以恃筹备春假演剧事也。余不白。肃此明贺 三哥 新釐。 弟 多 上 志在服事读书两全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三月八日) 父 母亲大人膝下: 许久未奉手谕,不知家内均吉否?深念深念。男等近均无恙,祈勿虑。上月成绩已揭晓者四门:英读本中+,英作文上,历史上,代数中。此学期任新剧社事又《学报》中文编辑,虽稍忙,志乃在于服事、读书两全。暇时不能钻研经、史,稍稍读诗文期于不间断耳。读经、史终以暑假为宜,以时宽而志专也。陈仁先前辈在清华任教习,授男文学史,前偕八哥造谒,曾询问伯父也。节过驷弟当读书作文寄来。附上《周刊》三份,祈[2]督收为祷。肃此敬请 福安。 男 多 叩 阳三月八日 国家大事,责任所在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五月十七日) 父 母亲大人膝下: 近来家内清吉否?念念。连接二哥、五哥来函,人事俱好,祈勿垂虑。山东交涉及北京学界之举动,迪纯兄归,当知原委。殴国贼时,清华不在内,三十二人被捕后始加入,北京学界联合会要求释放被捕学生,此事目的达到后各校仍逐日讨论进行,各省团体来电响应者纷纷不绝,目下声势甚盛,但傅总长、蔡校长之去亦颇受影响。现每日有游行演讲,有救国日刊,各举动积极进行,但取不越轨范以外,以稳健二字为宗旨。此次北京二十七校中,大学虽为首领,面一切进行之完密、敏捷,终推清华。国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强权,无公理,全国瞢然如梦,或则敢怒而不敢言。卖国贼罪大恶极,横行无忌,国人明知其恶,而视若无睹,独一般学生敢冒不韪,起而抗之。虽于事无大济,然而其心可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所以北京学界为全国所最仰,不亦宜乎?清华作事,有秩序,有精神,此次成效卓著,亦素所习练使然也。现校内办事机关曰学生代表团,分外务、推行、秘书、会计、干事、纠察六部,现定代表团暑假留校办事。男与八哥均在秘书部,而男责任尤重,万难分身。又新剧社拟于假中编辑新剧,亦男之职务,该社并可津贴膳费十余元,今年暑假可以留堂住宿,费用二十六元,新剧社大约可出半数(前校中拟办暑假补习学校仅中等科,男拟谋一教习,于经费颇有补助。现此事未经外交部批准,所以作罢论),尚须洋十余元,男拟如二哥、五哥可以接济更好,不能,可在友人处通挪,不知两位大人以为何如?本年又拟稍有著作,校中图书馆可以参览,亦一便也。男每年辄有此意,非有他故,无非欲多读书,多作事,且得与朋友共处,稍得切磋之益也。一年未归家,且此年中家内又多变故,二哥久在外,非独二大人愿男等回家一集,即在男等亦何尝不愿回家稍尽温省之责。远客思家人之情也,虽曰求学求名,特不得已耳。此年中与八哥共处,时谈家务未尝不太息悲哽,不知忧来何自也。又男每岁回家一次,必得一番感想,因平日在学校与在家中景况大不同,在校中间或失于惰逸,一回想象中景况,必警心惕虑,益自发愤,故每归家,实无一日敢懈息,非仅为家计问题,即乡村生计之难,风俗之坏,自治之不发达,何莫非作学生者之责任哉!今年不幸,有国家大事,责任所在,势有难逃,不得已也。五哥回家,自不待言,二哥如有福建之行,亦可回家,男在此多暇,时时奉禀述叙情况,又时时作诗歌奉上,以娱尊怀,两大人虽不见男犹见男也。男在此为国作事,非谓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育养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忠孝二途,本非相悖,尽忠即所以尽孝也,且男在校中,颇称明大义,今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男昧于世故人情,不善与俗人交接,独知读书,每至古人忠义之事,辄为神往,尝自诩吕端大事不糊涂,不在此乎?或者人以为男此议论为大言空谈,如俗语曰“不落实”,或则曰“狂妄”,此诚不然。今日无人作爱国之事,亦无人出爱国之言,相习成风,至不知爱国为何物,有人稍言爱国,必私相惊异,以为不落实与狂妄,岂不可悲!此番议论,原为驷弟发,感于日寇欺忤中国,愤懑填膺,不觉累牍。驷弟年少,当知二十世纪少年当有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即爱国思想也。前托十哥转禀两大人,新剧社赴汉演戏男或可乘机回家,现此问题已打消,男必不能回家也。或者下年经济充足,寒假可回家一看。寒假正在阴历年,男未在家度岁已六七年,时常思想团年乐趣,下年必设法回家,即请假在家多住数日亦不惜也。区区苦衷,务祈[3]鉴宥,不胜惶恐之至!肃此敬请 福安。 此次各界佩服北京学生者,以其作事稳健,男在此帮忙决不至有何危险,两大人务放心。 男 骅 叩 五月十七日下午 因爱国之热忱,暑假无法回家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前奉一禀,言暑假在校办事不能回家,一切经费,均有著落。许久未见赐示,或因前函中颇论时局,被邮局收没,兹再述一过。清华学生代表团留校办事,男厮要职不能离身,又新剧社拟于假期中编辑新剧,并有薪金十余元。校中今年可以留堂,纳膳费二十六元,新剧社可任半数,余款已蒙五哥允许接济。如五哥款不即来,亦可向友人处通挪。男此举五哥甚赞成,以为出于爱国之热忱。今年年假,定能回家一看。此次不能回家,出于不得已,务望大人许可。详情后禀,现甚忙,不暇多渎。八哥回,当更悉情形也。肃此敬请 双亲大人 金安。 男 多 叩禀 阳五,廿八日 请速赐覆,愈快愈好。 在此办事,决无危险,因有美人保护也。八哥回当知底细。 大考成绩已揭晓 致父母亲(一九一九年十月六日) 日来家中均吉否?甚念甚念。大考成绩已揭晓,男成绩如下:英文读本中,作文上,历史中,地质上,代数末,中文作文超,图画超,文学史上。本学期所习功课为:英文(每星期四点),法文(四点),社会学(二点),政治学(二点),生物学(六点),中文讲文(二点),法制史(二点),阅书(一点)。湖北津贴十一元余已到,男购书需洋十余元,又拟购油画器具,则此费仅足敷用。五哥来京后,曾偕百之兄来园一游。男拟国庆日进城。 肃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 福安 男 多 叩 十月六日 请允我妇早归求学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三月十四日) 父 母亲大人: 出家后,不知家内均好否。念念。我们到汉,当即渡江到高家。二哥尚未晤及。驷弟曾来此两次。冯孝章已入文学中学,驷弟想已有信回来。我拟后日搭晚车北上,因尊公渡江,迄未返家,不得不相候一见。二哥曾为弄半票一晤孝辑,但未说及位置事。前任第一科长已经传见,想不日即可赴任。观此,二哥事亦非遥遥无期。驷弟并未误取半票,此系遗失无疑。我的车费同半票已备好了。我媳妇定住半月即归。届时务请五舅来接。千万千万。此关系伊的学业,即伊的终身之事。请两位大人勿循俗套必住二十八天,致误伊光阴。我之此次归娶,纯以恐为两大人增忧。我自揣此举,诚为一大牺牲,然为我大人牺牲,是我应当并且心愿的。如今我所敢求于两大人者只此让我妇早归求学一事耳。大人爱子心切,当不致藐视此请也。如非然者,则两大人但知爱俗套而不知爱子也。我妇自己亦情愿早归求学,如此志向,为大人者似亦不当不加以鼓励也。如两大人必固执俗见,我敢冒不孝之名谓两大人为麻木不仁也。不多渎,肃此敬请 福安。 男 多 十四日 作诗,抄诗,阅诗,讲诗 致闻家驷(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驷弟: 到校后,作诗,抄诗,阅同学所作诗,又同他们讲诗,忙得个不亦乐乎,所以也没有功夫写信给你。我的《红烛》(我的诗集)已满四五十首,计到暑假当可得六十首。同学多劝我付印问世者,我亦甚有此意。现拟于出洋之前将全稿托梁君治华编订,托时君昭瀛经理印刷。我于此道亦稍有把握,不致太落人后。我愿你亦多用功。我定能助你。相传李太白醉而见月于水中,因入水捉月,遂溺死,此事虽不甚可靠,然确为作诗好材料。我现在正作此诗名曰《李白之死》。脱稿后,即寄来一读。 二哥事发表否?冯孝章近状若何?你的近状若何?望一一告我。余续谈。 兄 一多 三,廿八日 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三日) 父 母亲大人: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内容想八哥已有信详述,兹不复赘。该令于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极端,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当不污也。从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早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说我们“事后深知改悔”,叫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为去年罢课一事,全校都未受影响,只我廿九人作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正大,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利,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底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并且八哥等八人不愿写悔过书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决不通融。以陷彼等于险难之域(完全牺牲出洋机会或屈伏于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共愤者也。现在我愿抵死力争,甘冒不韪,以触当局之羞恼,面致罚于我。更有一可痛心之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决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圣哉!圣哉!我的朋友光旦!我虽为局外人,但若不尽我最高度之力量以为公理战,我有负我所信奉之上帝及基督,我有负教我“当仁不让”之孔子,我尤负以身作则的我的朋友光旦! 余容续禀。肃此敬请 金安! 男 多 阳,四,十三。 我不愿早出洋 致闻家骥、闻家骢、闻家驷(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三日) 二哥、三哥、驷弟: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于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然亦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极点,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尚无恙也。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提前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事后深知改悔”,教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去年罢课一事,弄到现在只我二十九人作了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磊落,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所讲的不错。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惠,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底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前运动取消留级者具悔过书措词卑贱。八哥等八人曾申明不负责,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决不通融,以陷彼等于艰险之地(完全牺牲出洋或屈伏于威压之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以共愤者也。更有可痛心之一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决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一人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耑此 顺问近好。 用费已竭,请寄十元来。 一多 阳四,十三。 家庭是一把铁链 致闻家驷(一九二二年五月七日) 驷弟: 来信已收到。打胎之想,我已取消,亦因调查到此举甚险。出洋亦不成问题。不过我到现在总觉得不愿意走。一嫂读书事我现在看得到稍淡散了。我不愿走,是因我自己的事。我前已告诉你我想将我的《红烛》付印了。但是后来我想想很不好,因为从前我太没有预备。什么杂志报章上从没未见过我的名字,忽然出这一本诗,不见得有许多人注意。我现在又在起手作一本书名《新诗丛论》。这本书上半本讲我对于艺术同新诗的意见,下半本批评《尝试集》,《女神》,《冬夜》,《草儿》(《冬夜》是俞平伯底诗,《草儿》是康白情底诗,都已出版)及其他诗人底作品。《冬夜》底批评现在已作完。但这只一章,全书共有十章。我很相信我的诗在胡适、俞平伯、康白情三人之上,郭沫若(《女神》底作者)则颇视为劲敌。一般朋友也这样讲。但虽然有这种情形,我还是觉得能先有一本著作出去,把我的主张给人家知道了,然后拿诗出来,更要好多了。况且我相信我在美学同诗底理论上,懂的并不比别人少;若要作点文章,也不致全无价值。还到原题上去,我不愿走,正因想在中国把这本书作完。并且把《红烛》也料理出版。我若能不出洋,我还想在清华住着利用这图书馆。但这样就发生困难了,住在学校内,弄一个相当的事,又要有时候作自己的事,颇不容易——径直是不可能。无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话。现在我还是出洋。若书在那边做得成更好,不成也没有法子。我不能不走,倒是因为在清华不好弄事,并不怕家里的反对。家里一般俗见,早不在我的心里,更不在我眼里。驷弟!家庭是怎样地妨碍个人底发展啊!细肝,细心,细鼻,细眼,讨厌极了!试向早出洋的虚名好些呢,还是当一个著作家——实实在在的著作家好些呢?俗人真该万死!驷弟!大家庭之外,我现在又将有了一个小家庭。我一想起,我便为之切齿指发!我不肯结婚,逼迫我结婚,不肯养子,逼迫我养子——谁管得了这些?驷弟!我将什么也不要了!宋诗人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我将以诗为妻,以画为子,以上帝为父母,以人类为弟兄罢!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经[4],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本来我立刻就可以回来了。但一因我要作书,不能回来,二因我现在,老实讲,一点也不挂念家里,所以也不想回来。驷弟!我知道环境已迫得我发狂了,我这一生完了。我只作一个颠颠倒倒的疯诗人罢了!世界有什么留恋的?活一天,算一天罢了!我的思想太衰飒了吗?“谁实为之?筑令致之?”我现在还不知道几时才回得了。我高兴几时回,我再写信告诉你。哎呀!我真怕再进那家庭之黑窟!我本要一嫂早回家读书,她没有回去,并且也不写信告诉我。我已写信告诉她既是地方不安静,回去不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但她到现在还没有信来。仗打完了,火车通了,信还没有来,这是什么道理?她若还在省,你去告诉她,我还愿意跟她作个很好的朋友,她若还是这样糊涂,我连朋友也不要了!我是没有道理讲的,我这样想了,便要这样讲,讲了,便要这样做。你再去告诉二哥:我的治装费不够了,□[5]已请家里补筹二百元,但是我没有打好算盘,补筹两百还是不够。八哥也带二百四十元;我因这一年中已支用了七十余元,将来家中贴补总要三百元才够。我知道他的事还没到手,筹款不易。家里可以替我在二爹或亲或家借吗?我非带这些不可。借来了,算我私下的债也可。 我阴历五月廿一上船,五月初六就要到上海,款请早办。 一多 阴四,十一 外洋居之,万分不易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八月九日) 五哥转 父 母亲大人暨室公鉴—— 这种写信底格式是我创的。我想这样既可使我省写许多重复的字,又使家中多读长篇的详细的信。以后永久仿此。我们前日到支加哥[6],来站迎接的清华同学在十人以上。因永驻此城的人已不少,加之暑假期中来此读夏令学校或工作者复有数人故耳。前本拟与钱君宗堡同居,因传闻美术学院相去大学(即支加哥大学,钱君肄业于此)甚近。但此二学校实不啻天涯地角也,坐电车来往;总须一个半钟头。吴君等起爨之处即近大学。故前者八哥所称起爨处去美术学院甚近之语实大谬不然也。目下加入吴君固不成问题,另与钱君同居亦属疑问。此处中国学生概属肄业大学者,居处都甚相近。美术学院在所谓下城者,他们往彼其稀,故不熟悉。我拟更待数日详细调,近美术学院究有地方可住否。如彼处索价过高,我宁在此处与钱君另租房间同居,横竖每日不过来往各一次耳。如至年终觉往返过劳,明年则径往纽约转人他校。论美术程度,纽约最高。前者我特因彼处地方太大,太繁华,或不方便。如明年前往,则今年在支加哥已与美国生活接近,庶不至感觉生疏也。现在寓处系新租房子,同居者钱君而外,有罗君隆基。罗君本不在此城,因现离开学日期约有两月,故暂寄居于此,稍迟再入学校也。此处房租三人共每月四十五元美金。每日在饭馆吃两餐饭,每餐约须三四角美金。刚吃完了不过一两点钟就饿了,但一动用就合中国钱一串多。吾人常言“长安居大不易”,今则知外洋居之不易当百倍过之。美术学院开学在阳九月二十五日,今日为八月九日,故吾人在此可闲居一月余。九月初在附近处有中部学生夏令会,在中部之清华同学在彼当可会见。余当续闻。耑此敬请 金安 一多 八,九日 堂堂华胄岂可受辱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八月)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公鉴: 八哥已自旧金山来电,称已抵岸,计明早可到支城。我明日赴站迎接,他约可留此一夜即首途往麻省。美术学院我已报名入学,但犹未分班,因开学日期未到也。近来生活犹常,看书、作笔记而已。现已作就陆游、韩愈两家底研究,蝇头细字,累纸盈寸矣。惜有时欲求参考书不可得,真恨事也。我现在所从事之著作乃以为将来归国教授之用,惟每念及此,辄为心忧。我在此习者,美术也,将或以美术知名于侪辈。归国后孰肯延我教授文学哉?求文学教员者又孰肯延留学西洋者教中文哉?我既不肯在美弃美术而习文学;又决意归国必教文学,于是遂成莫决之问题焉。在国时每贱视金钱以为不足吝惜,来此竟以日计算囊中尚余多少,明日当耗多少,战战兢兢惟恐浪费,回思在家与家[7]为此问题争执,不觉自笑亦以自悲。盖曩在清华无饮食之忧,有钱一日可挥十数金,无钱镇月不用,亦常晏如。今在此一日无钱即为饿莩矣。呜呼,肉体生活之真经验从兹始矣。钱君之脱略,视我有过无不及,吾二人每以为谈,相视而叹,不啻牛衣对泣之楚囚也。本月原欲节省十元,但现只有五元之余裕,想下月正式上课当得较佳之成绩也。在国时从不知思家之真滋味,出国始觉得也,而在美国为尤甚,因美国政府虽与我亲善,彼之人民忤我特甚(彼称黄、黑、红种人为杂色人,蛮夷也,狗彘也)。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而竞为彼所藐视、蹂躏,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大夫久居此邦而犹不知发奋为雄者,真木石也。然吾见在此之留学士,皆瞢瞢者啜醨之徒,吾以一介之士又其奈彼何。我乡今年如何?二哥三哥职事有更动否?诸侄已入学否?十四、十六两妹与孝贞读书不可间断,孝贞分娩当为雇乳母,以免分彼读书之时。家中若望我之信,当思我之望家信情急百倍,甚望孝贞及两妹写信来,借以观彼等之进步。耑此顺请 全家吉安。 一多 离家三月未接家中只字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月上旬) 双亲大人膝下: 离家三月,尚未接家中只字;试思远游万里之人将何以为情乎!美术学院开课两星期矣。男之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许。美国人于此道诚不足畏也。男每日早入学,晚回寓,尚有时间研究文学。昨结识一位浦西夫人。伊有中国画幅古瓷多种而不识其年代,特约男午餐,借代为夕迻译。此妇人甚有学问,认识此处美术文学界有名人甚多。伊已与男两封介绍信,一致美国最有名诗人山得北先生,又一致《诗》(美国有名杂志)总编辑并著名批评家孟禄女士。此后可以与此邦第一流文人游,此极可贵之机会也。 现与男同居者钱君而外又有刘君聪强。吴君泽霖本在芝城,现已往威士康新大学。然清华同学在此者仍不下二十人也。 敬请 金安! 男 一多 对于文学的趣味深于美术 致闻家、闻家驷(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五日) 五哥、驷弟: 九月二十四号一函已收到。出国三月,未见家中只字,此破题儿第一遭,喜可知也。现寓底地址如下,写信即可用此: Mr.T,Wen 1323 E.57th.St. Chicago,Il1. U.S.A. 同住者为钱宗保、刘聪强二君。他们都在芝加哥大学。这里离美术学院仍甚远,但离火车站很近。我每日来往,亦不觉麻烦。我们三人住两间房子,每月租钱二十二元。房子甚讲究,房东也很合得来,大概可以住得长久。 美术学院开课快满一月。我的功课做得可算得意。这里是三年毕业。我住的是一年级。现在的功课有几门很初浅,但教授底方法很不同,为打根柢起见,经过一番也不错。上课底详细情形不胜缕述。概言之,我进此专门学校后,益发对于自己的美术底天才有把握了,只要给我相当的时间,我定能对于此途有点成就,这里连我共有三个中国人,但那两个华侨,一个是从坎拿大[8]来的,一个从檀香山来的。他们虽是中国人却不能讲中国话。这个学校在美国很有名。今年底新学生比从来都多些,外国的也有十几个。 美术一途当然没有穷境,不要说三年学不完,便是三十年也是不够的。但我现在对于文学的趣味还是深于美术。我巴不立刻回到中国来进行我的中国文学底研究。我学美术是为帮助文学起见的。现在我每日上午八点钟出门,九点钟上课至十二点止(三个钟头共为一课),下午一点钟起至四点止,然后回寓所来。多半的时候回到寓所来便没有事了。我即从事研究文学,或写写信。我研究文学现在没有一定的规则或计划,随着兴会与精力走去罢了。大体上讲来,我很满意于我现在的理智的生活。至于情感的生活是完全讲不上的。远在异国,故乡万里,一纸之书,经月不到,更有何生趣可言? 在国的朋友们屡次写信来催我将诗集付印。我也想我该早点进行。但经济方面颇不易解决。大概照寻常的诗集底格式印起来总须百元。我颇想将月费中节省之数作此资本。但照现在的成绩,每月才能省五元。现在一元美金才能换一元三银洋。故若凑成全数颇费时日。我不知兄处或二哥处能否暂凑半数,期于年内出版?《草儿》售洋八角,《冬夜》六角,《女神》五角五分。我想我若售六角,二百本即能够本了,我想至少八百本容易卖掉,其实此种书决不致这样难售。如兄或二哥能办到,我即将诗稿寄梁实秋代为经理。不然即需明年夏天才能实行也。我决定归国后在文学界做生涯,故必需早早做个名声出去以为预备。多半三年(美术学院毕业)我即归国。日子过得快的很,转瞬就要到了。“未雨绸缪”,未为过也。《冬夜评》拟与梁实秋底《草儿评》合印成单行本。印费有限,当与实秋分担。我现在又在作《女神评》。我希望以后连续着有书出版,不知能否做到。 披风我并未拿,恐家中记错了罢?顺问近好? 弟 一多 十月十五日夜于芝城 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月二十八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钧览: 前寄上一函不知收到否?入秋气候渐冷,家中都康健否?母亲大人旧疾未发否?诸惟切念。今接十哥来函称孝缉免职,二哥亦相随下台,不胜惊咤。想以孝缉底局面,二哥亦不致全无他方发展之机会。目下不知有何消息否?念甚念甚。今年二哥初移家眷,诸侄甫入校,诸事将有头绪,冀此或可作长久之计,不料忽遇此一打击,真大不幸也。三哥事有影响否?苟三哥尚能支持下去,二哥宽以时日,缓图他道,亦可差强人意也。 两侄晋省后各种情形,我尚未接家中只字之报告。此亦属切念,请示之为盼。 驷弟已入正途之学校,自属大可安心之事。但我不怕他不知用功,而怕他过于用功致妨康健。请五哥时写信嘱咐。 我近日功课进行如常,经验愈久,兴趣愈深,不患没有心得也。此校确系美国之首屈一指。我毕业于此后,纵欲继续研究,在此邦亦无处可去也。故三年之后我决即归国。当然学问无穷境,美术亦然。我若欲求更进,只有往欧洲而已。但此在目下,诚属望外。目下我所日夜切望者,毕业回国,将来作过三四年事后,再设法往日本一游。因为此次出国,道经此邦,对于其美术,深表敬仰也。我急欲归国更有一理由,则研究文学是也。恐怕我对于文学的兴味比美术还深。我在文学中已得的成就比美术亦大。此一层别人恐不深悉,但我确有把握。清华底文学社现拟出杂志与丛书。我的《冬夜评》即将与梁实秋底《草儿评》合印一册,为丛书第一集。我如今又在作《女神》底评论。我想以此与《冬夜评》合为一册单独出版,不知文学社肯否。我现在极想从著作中找点经济的发展,一桩我想这是我对于家中应尽的义务,二桩我的程度如今可算很够了。舒天弟底战绩我很羡慕,但我并不怀疑我自己的造诣很属殊特。《红烛》我期于明春出版。我希望定有点收入,虽是我的希望并不很大。 近来的日子并不算苦,但说起来似乎有点寒酸。为省钱起见,我们三人每天只上饭馆吃一次饭,其余一顿饭就买块面包同一盒干鱼,再加上一杯凉水,塞上肚子便完了。这样顶多有两毛钱就够了;若在饭馆,至少也要三毛钱。但是无论怎样苦,我决定每月不多不少要省下五块钱。若有多的钱剩,我就送给书店底老板罢,因为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大概在《红烛》未能出版以前,我省下的钱不能寄回。《红烛》卖的钱同他种著作底收入,统归家中子弟教育费之用。请家中不要着急,书呆子快要收利钱了!孝贞计应分娩矣。千万须为伊雇乳母,以免分伊读书之工。 一多 十,二十八 远在万里如在家中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六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家钧鉴: 五哥寄来的杂志都收到了。父亲大人手谕及孝贞、十六妹书各一封亦收到。我到芝加哥来比别人都侥幸些。别人整天在家无法与此邦人士接交,而我独不然。今日同学名卡普其者接我到他家里去。他的母亲待我好极了。伊说伊的儿子出门时曾遇着一位太太待他好极了。伊要还债。所以今日见我要用那位太太待他儿子底方法待我,使我远在万里之外,如在家中一样。这时我向伊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话,我说,我的母亲不久也要还债了。今天伊办了很好的中饭给我吃。下午又留我过夜,我因道远了要早回寓。伊又办了很多的点心迫着我吃。我从未遇着一个外国人待我这样亲热的。这便使我想起我自己的母亲了。想起我自己的家了。这个卡家里有祖父,有母亲,有父亲,有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有女儿(出嫁了)。今天是礼拜日,这一家人都在家。其外女婿也来了,外甥儿、外甥女也来了。还有一位女子(或是我的同学底意中人)。这位卡太太问我中国的风俗人情,问我我家里有多少人,我都告诉伊了。我又告诉了伊八九年前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庭底盛况。他们都称赞不置,他们也有四代人,但不是一家。我们那时是四世同堂,而且人数之多,简直是钟鸣鼎食之家了。他们外国人儿子娶了亲就搬出去了,所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家庭。他们听我讲,都奇怪极了。卡太太又问我“中国人吃饭是真用筷子吗?”我说“还有假的吗?”伊又问道,“你们吃面也用筷子?”我说“我们吃面底时候比你们还多呢。”啊,原来伊闹了半天还是以为我们一只手拿一枝筷子,好象他们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叉似的呢!你们想想你们若一只手拿一枝筷子,你们会扒得动饭捎得起面吗?下礼拜我又要拜访一位教员(芝加哥大学底)。这位先生要知道中国东西,清华同学张君景钺便介绍我与他谈话。家里一定都喜欢知道我在这里人家都认我是有中国学问的人。所以若有外国人要知道中国古时的东西,他们就介绍我去了。所以这样我本不善交际也不喜交际,但是我想今年新来芝城的人中没有比我的交际更广的。当然我所谓的交际不是那种虚伪的无事忙,我所结交的都是有学问有道德的人。 但是讲来讲去我不喜欢美国。美国的学生没有中国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处的学生底善于思想、勤于思想。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年轻的老腐败。美国的工人没有中国工人勤苦,他们得钱多,做事少。别人以为美国好极了,其实美国好本好,坏处也不少。 我的字现在写得坏极了,一半也因笔不好。我要回来练字。哈哈,这又是要回家底一个理由。父亲写字不便,十四、十六两妹同孝贞要写信来。耑问家安好! 一多 十一月六日 我还要看更好的信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日) 五哥、驷弟转呈 父母亲大人膝下: 《小说月报》及《诗》请继续寄来,因现方从事于文学批评,须时时参阅也。我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已由实秋经理出版,不知驷弟已见到否?我们的意见差不多都包括在此。驷弟久不写信何故?我望你读书发生疑问时,确告我,我定能回答你。《小说月报》与《诗》可先看,再寄给我。《冬夜草儿评论》驷弟如在沪买不到,就请舒弟寄一本来。 我在美术学院底成绩这个月更进步了,因为又多得了一个超等。但是我并不喜现在的功课。昨晚会着一位美国有名女诗人海德夫人。我将我的诗译了几首给她看,她颇称赞。她劝我多译几首,给她送到这里一个著名杂志(《诗》)请他们登载。我的朋友们笑我还没有上中国诗台,倒先上了美国诗台。我不知国内的人将怎样承受我的将要出版的《红烛》,或者他们还不能鉴赏他。但我那儿管得了这些事呢?海德夫人到过中国、当过《诗》底编辑,著了两本诗集,在此邦文学界颇有声望。她的丈夫海德先生是一个戏曲家、医学家,我也会见了。他们当然在学问界是最上流的人物。在美国只有这些人我还不讨厌。 请驷弟转托十哥到亚东或泰东图书局,打听在他们那里印新诗有些什么办法。问他们能否同著者分任印费,或替著者完全担任印著(费),将来的收入少分几层给著者。如到亚东就问《草儿》《冬夜》《蕙的风》是什么办法;到泰东就问《女神》是什么办法。当然去调查时,须告诉他们我的历史。请十哥早点去访问,因我要立刻将《红烛》送出去,不然我以后的著作恐怕不容易叫响。我本想完全自己出印费,但现在看起来,力量实在不足,只好放松了吧。 钧天弟听说有信来,是由五哥转寄的,怎么现在还没有收到呢?我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并愿跟他讨论些文学、美术的问题。 到如今只接到五哥一次信。远人底渴念可想而知。父亲大人底手谕倒都收到了。家内入冬都平安否?母亲大人请少出外劳顿,恐冬寒复触发老疾也。二哥近来有何安置否?二嫂仍在省否?父亲大人宜时时往省间住几天,借以察验侄辈底功课;家中细故不值得老年人底过虑也。十四、十六妹读书应渐有进步、渐有兴趣。确当多写信来,但不要说雷同的话。家中细事多少,都是写信底资料。写不出的字,有父亲,有先生,都可以问;如此,为什么不多写些好的长的信来呢?我不是说从前的信不好(“家书抵万金”那有不好的呢?),但我还要看更好的信。孝贞计当近临盆之期矣。从此当脱去所有的孩子气,用心鞠育,用心读书。在家里一方面,如能多使她得一刻读书底时候,少负些鞠育底责任,那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但是这并不是说孝贞不当学习这些事。这些事她应处处留心观察,因为这是女人底正式的职分之一种。 以下的话,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都当听者。你们看这次我的信里又提到一个美国的女诗人,因为她夸奖了我的诗,我就很以为得意。这样看来,女人并不是不能造大学问、大本事。我们美术学院底教员多半是女人。女人并不弱似男人。外国女人是这样,中国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好象你们要我写信写楷字,你们实在办不到,第一桩,我太忙了,第二桩,我写楷字真写得不痛快。请你们原谅我。好在我写的都是行书,没有草字。行书你们也是要学的。 家中今年收成不好,但是我在美国读书底成绩是十足的收成。可见得“砚田无恶岁”了!家中应引为欣慰。 一多寄自美国 阳十二月二日 异邦佳节,倍思故乡 致父母亲(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五哥、驷弟转呈 双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五哥寄来宁字第二号信收到。于今家书真抵万金矣! 二哥近在何处?有无活动余地?三哥底事能永久否?宁厂加工,寿命究竟长否?统祈示知为盼。驷弟成绩甚佳,殊可喜。课外有暇当多阅杂志,以得普通知识。阅杂志原不是做学问之目的,亦非做学问之本身。但驷弟目下所需者是一普通知识之根柢,根柢既成,思想通澈,然后谈得到做专门的学问。此非文科独然,实科亦莫不然。我瞩驷弟多写信来质疑问难。我虽远隔重洋,书信往来,节序已迁,但研究学问,真理不改,时间不足以囿之也。 美术学院已放寒假,于今一星期矣。我们除美术史一科外并无大考,只以平日成绩定等级耳。我上月成绩又进,七门功课已得六超等矣。此间学校每年多分三学期者。美院亦然。我们下学期应加新功课,但目下尚不知何种耳。 《红烛》已寄与梁君,请经理付印。到美后曾加新作七十首左右。全集屡经删削,尚余百零三首。以首数言,除汪静之底《蕙底风》,无有多于此者。印费我不知究须多少。我现只存三十元美金,拟不日寄给十哥处,俟梁君与书局办妥交涉后,再转拨书局。我又想在这里再借数十元,以后寄回。如尚不敷,则请兄等设法补足。梁君信来讲可以代筹款项。但我想《冬夜草儿评论》印费系梁君独任者,此次不便再累之。《红烛》中我本想多用几张插画。但目下因经济的关系一张也不能用了,连封面上亦不能用画了。只好等出第二本集子时,再好好的印出一本书来罢。 芝加哥大学也在寒假之中。同居刘君已往威士康新游历(吴泽霖、罗隆基二君在彼处),现只我与钱君在此耳。昨日为耶稣圣诞节。此节在美国等于我国之新年。他们热闹起米,逼得我们无隙可钻了。作客者,作客于异国者,最怕的是这种时候了! 今早得梁实秋信称郭沫若君曾自日本来函与我们的《冬夜草儿评论》表同情。来函有云:“……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见两颗明星,如在蒸热的炎天得饮两杯清水……在海外得读两君评论,如逃荒者得闻人足音之跫然”。你们记得我在国时每每称道郭君为现代第一诗人。如今果然证明他是与我们同调者。我得此消息后惊喜欲狂。又有东南大学底一位胡梦华君也有来函表示同情。但北京胡适之主持的《努力周刊》同上海《时事新报》附张《文学旬刊》上都有反对的言论。这我并不奇怪,因这正是我们所攻击的一派人,我如何能望他们来赞成我们呢?总之假如全国人都反对我,只要郭沫若赞成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余容续闻。耑此敬候 全家安泰。 一多自美芝城寄 十二月二十七日 所托诸事,烦请费心 致闻亦有(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十哥: 寄来书物三件,第一号(照相)收到后四五日第二号才到,第三号恐又须四五日也,美邮务可靠,想遗失不致也。寄八哥诸函,均已当日转寄,今得复函,均已收到。兄年节回家否?兹由信内寄来美金三十元拟作《红烛》印费。《红烛》底稿已寄与北京梁君实秋请代经理付印(在上海),候交涉办妥后,梁君当有信到兄处,并告书局向兄处取此款。余数已请梁君与书局说妥出版后再付。但下月弟或仍有二十元寄兄处。若此款寄到,即付与书局亦可,交驷弟暂用亦可。因此次印费文武是要五哥设法添补的。除弟寄归之数,请问明尚缺多少,并请通知五哥,请早日设法,于出版时付清。又校对一事不知由书局完全负责或如北京书局,著者需担任预校。如上海同然,即着驷弟办之可也。 弟到美后情形,谅兄已知其梗概。学业方面,既得兴趣,自不觉困苦。此美术学校最满我意处,乃日间上课,课毕即无事,故晚间返寓,犹得研究文学也。入冬微觉身体衰退,夜坐过久,次日即不能支持,且时有停食、流鼻血诸小恙。寒假后稍觉强健,食量日增。弟作事每随兴趣所之,不能自制,故身体衰退此亦一因,然芝城气候及食品亦须负责也。 八哥学业身体都很好。吾二人通信甚密,此在异乡之一慰藉也。筠天弟闻在宁成绩甚好,阅来信,思想亦大大进步,真喜事也。驷弟颇勤谨,惟恐过度,请兄时时警告。学问之道路非一步可以跨完者也。 所托诸事,费心费心。顺问 冬安。 请即覆为要 弟多 上 一月五日 为《红烛》出版四处筹款 致闻家騄(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五哥: 兹已寄美金三十元与十哥作《红烛》印费,请他转交书局。弟存款三十元都借与别人了,需下月才能还清。此次之款,二十元由八哥处借来,十元乃我本月所节省者。下月可省十元拟还八哥一半。别人还我的三十元或多可全数寄归,少则寄二十五元归。美金价钱现在很好。统计可以寄归之数,至少五十五元,可以换银洋百元之谱。诗集印费不知到底要多少。无论如何,所差之数,请你设法候出版时付清。出版也不知究在何时,已请十哥问明书局转告,但我想总需两月。我以后大约每月可寄十元归;如出版期迟,我寄归之款即可作印费之用。但出版期既未决定,此说自不可靠也。 前上诸函收到否?美术学校已开课。新加功课有“人体组织”一门,余皆仍旧。余容后谈。 顺问近好。 弟 骅 上 一,五 我乃有国之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 致父母亲(一九二三年一月十四日) 五哥、驷弟呈 父 母亲大人及家共鉴: 十哥寄来之书籍至今只收到两包,相片与杜陆二家诗集是也,其余杂志想已失落矣,可恶已极。《创造》望驷弟补寄来,其余杂志以后永远停止寄阅,但驷弟若要看,买就亦好,不必寄美也。《创造》第一期闻有再版,亦望驷弟买一本存之,以便日后汇成全套也。以后凡寄物件务挂号以备不虞。前已寄美金三十元至十哥处,不知收到否?此次寄钱,系夹在信内,盖此国邮章五十元以下可以夹信内封寄也。以后寄钱均仿此。 美校上课已两星期。此学期功课较为繁难,然亦较为有趣。故本学期时间将必多用于美术上,而文学遂不能不稍受停顿也。但此亦不碍。《红烛》既出版,我于文学方面可以告一小段落。此时专攻美术,计亦不恶也。此间学校,每季为一学期,故一年得四学期,除暑假,则三学期。三学期乃正式期限,但有愿于暑假中维续修业者亦可能也。故若能连读三暑假,则可减省一年之光阴也。美院本三年毕业。我想连读两暑假,则两年之间已读完两年又两学期之功课。再读一学期,即两年又三个月,而三年之功课均毕矣。由此计算,后年年底(民国十三年)我当能归国。日前闻一教员云,在此校肄业两年,根底工夫已足矣,此后自己作功夫,可也。故我若欲早归,后年秋天亦可归来。但特来美一次,住个两年半,亦不算久,我当有此忍耐性以支持到底也。想家中得知我留美期限又由三年减至二年半,亦足惊喜矣。然而局外人或因别人求学四五或六年而我两年半即归,遂责我向学之心不切。噫!此岂可为俗人道哉!我未曾专门攻文学,而吾之文学成绩殊不多后人也。今在此学美术,吾之把握亦同然。吾敢信我真有美术之天才,学与不学无大关系也,且学岂必在课堂乎?且美利加非我能久留之地也。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国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著彼之光明磊落乎?总之,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 信到时计在岁末,诸兄弟当已返家,故仍直接寄家中也。此候 合室清吉,并贺 新禧! 一多寄 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书 我得一女,正如我愿 致父母亲(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 父 母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又久未接家信,家中均好否?前上诸函谅都收到。近来身体甚佳,功课成绩亦有进步。人体写生从来只得上等,这回得了超等了。所以现在的分数是青一色的超了。我来此半年多,所学的实在不少,但是越学得多,越觉得那些东西不值得一学。我很惭愧我不能画我们本国的画,反而乞怜于不如己的邻人。我知道西洋画在中国一定可以值钱,但是论道理我不应拿新奇的东西冒了美术的名字来骗国人底钱。因此我将来回国当文学教员之志乃益坚。 家中望远人底信,却总不写信来,这亦不可解。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为何亦不写信来?难道我没有信给她们,她们就不该写信给我吗?我有功课及自修,日夜忙碌,不能写信,犹可原谅,你们有何道理不写信来呢?你们读书间断否?孝贞分娩,家中也无信来,只到上回父亲才在信纸角上缀了几个小字说我女名某,这就完了。大约要是生了一个男孩,便是打电报来也值得罢?我老实讲,我得一女,正如我愿,我很得意。我将来要将我的女儿教育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我从前要雇乳母以免分孝贞读书之时。现在不以为然。孝贞当尽心鞠育她,同时也要用心读书。我的希望与快乐将来就在此女身上。 《红烛》底交涉实秋有信来否?钱若不够,请诸兄等暂筹垫还,我以后每月节省陆续寄回。我想到头总不会赔本。此上顺问全安! 男 一多 二月十日 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 驷弟: 我答应你两星期前回信,直到现在才实行,真对不起。 我现在可以批评你的笔记了。 王光祈所讲外国人居室陈设华丽底原因未必尽实,这些只是相对的说法,未必是绝对的。你说外国的社会经过艺术化,更不实在。你又说中国美术向来不发达,“向来”当改为“近来”。唐宋之美术之发达据西人之考据真是无可比伦。江浙人宁饿着肚皮穿好衣服,他们这一点确乎是比较的可取一点,若说中国人十分轻美术也不对。诗在各种艺术之中所占位置很高(依我的意见比图画高)。但诗之普遍诚未有如中国者。在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穷家小户至少门联是贴得起的。门联上写的不是诗是什么?至于从前科举时代凡是读书过考,谁不要会作几句诗!至于读诗更是普遍了。《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一类的课本西方是找不出的。 东方之具形美术(即图画、雕刻、建筑)所以比较地不发达,而文学反而发达——这亦非偶然。图画等艺术须耗费物料甚多,然后才能完成。中国人物质文明不发达,故多费物料即成奢侈,盖物质不发达,不能浪费也。文学或诗之创造可以绝对不依赖于物质。我能作一首诗,口里念出来,我的诗就存在了(连写都不必写)。但图画必依赖笔墨纸等物而后存在。仅一概念不成图画也,中国人穷,花不起钱,诗却可以尽量地做,毫无消耗。诗是穷人底艺术,故正合物质穷困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人贱视具形美术,因为我们说这是形式的,属感官的,属皮肉的。我们重心灵故曰五色乱目,五声乱耳。这种观念太高,非西人(物质文化的西人)所能攀及。 我现在着实怀疑我为什么要学西洋画,西洋画实没有中国画高。我整天思维不能解决。那一天解决了我定马上回家。 有一个多月没有作诗。上星期作了一篇批评郭译莪默底文,寄回国来了。我希望第五期的《创造》可以登出。 听说《清华周刊》底文艺增刊要登我的《忆菊》,你看见过否?这是我的一篇得意之作,朋友们懂诗与否的莫不同声赞赏。你爱读否? 寄钧弟底信看见否?草此,便问 近好! 兄 多 二月十日 诗兴总比画兴浓些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三月八日) 五哥、驷弟转呈 家公鉴: 许久没有写信回,也许久没有接到来信。昨接八哥来函称接家书,腊初曾得大雪,春收可救百分之一二,诚大不幸中之幸也。乡间此时情形如何?人心慌乱到什么程度?望略示远人,借释悬念。凶年兵燹,频乘荐臻,乡民将何以为生啊!不知人心是怨天呢,还是怨人?天灾诚无法可救,至于人祸,若在欧美,这辈封狐长蛇,早被砍作百块了!美国底革命如此,法国底革命如此,俄国底革命亦如此。 我近来人事甚好。功课也作得有兴,但是诗兴总比画兴浓些。现在为作一首描写母校生活的长诗,旷了两天课。诗还没有作完,课可没法再旷了。范静生先生前过芝城,为此处留学生讲演,大意谓欧美侵蚀吾国的脂膏,吾人抗御之法,还靠农民。故农民教育,尤为当今亟务。先生来美,即为考察此邦的农村教育。前两星期我曾参与此城之文艺学会,又会见此邦的一位大诗人卢威尔。这位诗人曾翻译过一本中国诗,他不懂中文,他译中诗,同林琴南译西洋小说一样,与别人共作。这就是近来的新闻。草此敬请 双亲大人福安,全家福安! 骅 谨启 只求在文坛打出一条道来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三月一十日) 五哥、驷弟转呈 室公鉴: 十哥代寄来的《创造》与《小说月报》都已收到。第二次寄回的钱不知收到否?今接实秋来函称诗稿将寄与泰东承印,版权归他们,可以得到一点稿费,也到底不知多少。成仿吾(《创造》底编辑)并允代为帮忙。稿费底事,在我们本不好太执著,还价是讲不到的,只好随便一点,落得出版以后,销行可望广一点。初出头的作家本来是要受点委曲的。《冬夜草儿评论》除了结识了郭沫若及创造社一般人才外,可说是个失败。我埋伏了许久,从来在校外的杂志上姓名没有见过一回,忽然就要独立的印出单行本来,这实在是有点离奇,也太大胆一点。但是幸而我的把握当真拿稳了,书印出来,虽不受普通一般人底欢迎,然而鉴赏我们的人倒真是我们眼里的人。实秋信中又讲到郁达夫(小说家,也是创造社底中坚人物)曾到清华园来拜访了他一次。他又讲我的批评《女神》的文章将在下期的《创造》里登出了。总之,目下我在文坛上只求打出一条道来就好了。更大的希望留待后日再实现吧。近来作了一首写清华生活的长诗,寄给此邦各处的朋友看了,都纷纷写信来称赞,其中浦薛风尤其象发狂似的赞美我。我觉得名誉一天天的堆上我身来了,从此我更要努力。 近来人事很好。功课虽忙,却也有趣。家中近来都好否?二哥近状如何?乡间近来安静否?诸祈示知是为至荷!寄归各款如今当然可移作他用。下月恐怕再有贰十元寄回。耑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 福安,并问 全家安好! 骅 谨启 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再写封信来看看你们的进步如何。 又及 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驷弟: 我实在对不住你,同你写的信太少了。但是这里有个原由。每次你的信来,我总想等到那天有暇,长长地写封回信,殊不知事情既忙,脾气又懒,长信到底写不成,不独长信,连短信也写不成了。我想以后不要这样野心,信来了便作答,有时候多写点,否则写少点,也聊胜于无。前星期寄归一函讲《红烛》已卖与泰东事,不知收到否。 你信中提到沫若所讲关于艺术与人生之关系的话,很有见地。但我们主张纯艺术主义者的论点,原与他这句话也不发生冲突。但是说他已将这纠葛的问题解决了,我又不信。我还是拘守我的老主张。你又问精神肉体互相关属,是何理由。其实这很明白,肉体是方法,精神是目的。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但方法底价值是在其能用以达到目的的。若无目的,还要方法何用呢?若没有字,笔也没有价值存在了。字写完了,笔可以抛掉。字到底比笔要紧些。精神是字,肉体是写字的笔。 你抄来的笔记中论人生之罪恶与忏悔一段,理论辟透,文词焕发,气势浑厚。我初次看过,忽略过了,今天再阅,才知道我的弟弟能作这样的文章,我快乐极了!我快乐极了!驷弟,你当努力,你可以作个诗人,或小说家,或戏剧家。你的天资够了,只看你将来的努力如何。平常你的文字有些拖泥带水,这一段,好极了,便叫我自己写起来,也不过如此。 《蕙的风》实秋曾寄我一本。这本诗不是诗。描写恋爱是合法的,只看艺术手腕如何。有了实秋底艺术,才有《创造》第四期中载的那样令人沉醉的情诗。汪静之本不配作诗,他偏要妄动手,所以弄出那样粗劣的玩艺儿来了,胡梦华底批评我也看见了,讲得有道理。文学研究会底徐玉诺出了一本《未来的花园》,见过否?实秋不喜他,我却说他颇有些佳点。徐君是个有个性的作家,我说他是文学研究会里的第一个诗人。自圣诞节后我只作了两首诗,一是《园内》,你可在今年的《清华周刊》底纪念号见到。还有一首名《长城下之哀歌》,现在修改,拟送《创造》发表。这两首都是极长的诗。《园内》恐怕是新诗中第一首长诗。我近来的作风有些变更。从前受实秋底影响,专求秀丽,如《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等诗便是。现在则渐趋雄浑沉劲,有些象沫若。你将来读《园内》时,便可见出。其实我的性格是界乎此二人之间。《忆菊》一诗可以作例。前半形容各种菊花是秀丽,后半赞叹是沉雄。现在春又来了,我的诗料又来了,我将乘此多作些爱国思乡的诗。这种作品若出于至性至情,价值甚高,恐怕比那些无病呻吟的情诗又高些。 我的画兴也日浓。我现在又渐有在此多留年余底倾向,但此时还早,说不定将来的事呢。你现在看些什么杂志?关于文学,《创造》同《小说月报》都不可不看。别的非文学的杂志也要看。法文进境如何?日记多作固好,但不要太占了看书底时间。不妨试作些诗或小说,以资练习。你将来专门那一种学问,现在固不必定,但无论如何,以文学作副科,既合你的性情,又是件很有价值的事。你若要专门文学也好,但我不勉强你。将来到底专门什么,现在也无妨想想,却不必遽然决定。旧书亦当看。 你回家后考察两妹及孝贞底进步到底如何,请详细告我。家中还有什么新闻望亦多告我。二哥底近状若何?三哥事有变否?五哥事有变否?都望详细告我。 我在此邦同级中组织了一个通信的团体,吴泽霖、罗隆基、钱宗堡、蒲薛凤、沈有乾、何浩若都在此团体中。我们所做的事;就是互相通信,报告消息,讨论问题。这是留学生生活中之新发明。将来实行了,一定在这干枯孤寂的留学生活中加进一点新兴趣,新精神。八哥与他们同级的时昭瀛、潘光旦、刘聪强、陈石孚、刘昭禹也组织了一个同类的团体。 草此便问 近好。 通信处要法文的或英文的。速寄来。 兄 一多 三,廿五日 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 驷弟: 寒假所作札记并信都收到。札记大体甚好,确见进步,可喜。但以后可节录佳者一、二节寄来评阅,盖过多你既不胜抄写之劳,我亦无暇细评,且亦无尽评之必要也。我意你目下亦不可太费多时于札记上,阅览更要紧也。 久不接家中来信,你的信里亦未提及家中一字。远人其何以奈此!父亲大人每责我写信不密而以八哥与我相衡。岂知八哥所接之家信亦密于我者哉?家中若许人岂数月中无时涂一二字寄来乎?我若写信不勤,功课忙碌,非无因也。我不信全家之人除你而外皆为忙人,且忙甚于我也。我虽为书呆,亦不致呆如木石,而无思家之情也。 近来生活尔尔。饭健虽犹如常,然面心灵之愉乐,无足道者。客居万里者,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家书不可得,则望友书。有友如实秋,月为三四书来,真情胜于手足矣。驷弟乎!你非劝我勿系怀乡梓者乎?吾亦知系怀何益。然人非全为理智动物,情难胜也!我近数年来,不知何来如许愁苦?纵不思乡,岂无他愁?大而宇宙生命之谜,国家社会之忧,小而一己之身世,何莫非日夜啮吾心脏以逼我入于死之门者哉!曩者童稚,不知哭泣,近则动辄“冷泪盈眶”,吾亦不知其何自来也。 近方作《昌黎诗论》,唐代六大诗人之研究之一也。义山研究迄未脱稿,已牵延两年之久矣。今决于暑假中成之。家中《义山诗评》四本请速寄来,勿误勿误!工部诗云: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诚知攫取名誉非难事也,然今亦已看穿矣。顾犹孜孜于著述者,非求闻望,借以消磨岁月耳。 家中不另作书,借此恭请 室全安! 兄一多问好 四月八日 此为支字第一号 拟迁居,通信暂寄 Mr.T.Wen C/o Mr.C.Y.Chang 33 Snell Hall University of Chicago Chicago,Il1 U.S.A. 以后信可由弟处寄,不必由南京寄。五哥有信先寄弟处,弟加封寄美为便。 希望中国学生多为有血性者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五月七日) 驷弟转 家公鉴: 久未得乡音,家中近均吉否?念念。我近日身体极健,饭量大增,惟吃起来总怕吃多了,不是怕伤胃,乃是怕到月底……说起来真好笑,堂堂留学生还怕没有饭吃呢。现已迁居,房租略贱。同居者仅钱君耳,近来没有文学的作品,因学校功课甚忙。美术亦大有兴趣也。 昨晚此间中国学生开国耻纪念会,到者亦不甚多。我处处看到些留学生们总看不进眼,他们的思想实浅陋得可笑。前不久此地有个山东的学生,姓孙的,因功课作不好,丧气投湖自尽。遗书即谓明知自杀之非,但自观脑经薄弱,学无所成,将来定无益于社会,不若死之为愈也。此事闻之者孰不酸心!然我诚希望在此中国学生多有如孙君若是之血性者,中国庶有望也。 久不尝中国茶,思念至极。此处虽可买,然绝无茶味也。今夏来美同学经沪时,望托带泰丰罐头茶叶数罐。如一人不便携带,即托必经芝城者数人若孔繁祁、方重、吴景超、梅贻宝或顾毓绣者皆可也。此事驷弟可请十哥代办。又驷弟在沪应知最新出版物甚悉。遇有新出之诗集,确寄来一阅。《创造》第五期应已出版,望亦按时寄来为要。 家信太难得见。此事有解决方法否?必需我自己多写信回来诱钓,那我写信亦不少矣,何报酬之稀哉?不多谈。耑此敬请 父 母亲大人金安! 家均吉。 骅 自美芝加哥寄 五月七日芝宇第三号 恭祝母亲万福金安 致母亲(一九二三年五月十三日) 今日为此邦之母日,子女皆有礼物奉赠母亲。且各于衣襟攒上一鲜花,以示孝思。母在者花色红,母亡者花色白。今日居停主妇推户而入,笑容可掬,延男与钱君观其女所遗之花朵及贺帖。是时男寸心怦动,而慈颜远隔感可知也!归而书此,恭祝母亲万福金安!然花不可寄,贺帖亦不适用。(贺帖书吉语或短诗数句,可由坊间购得,但皆为英文,故不适用)。居停知男为诗人,嘱男自为一诗,奉遗吾母。顾吾作诗即佳,能胜古人?爰录孟东野《游子吟》以表孺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谁知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男更有礼物丰于一切礼物者,则近日有两友见男,一曰“你长胖了”,一曰“这里几个人,只有你面多血色”。男以赤色书此,一以表吾母之寿,犹美国人之佩赤花然,一以示男而之血色,庶吾母观此书,犹对男面耳。书毕复以俗语祝吾母“寿比南山”! 男 多 自美国芝加哥叩禀 五月十三日,即此邦之母日 速寄书来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六月十四日) 驷弟: 沪字第四号顷收到。我既云移居,何以来信又寄旧处?糊涂至此!前函已告你新住址,兹再列如下,望注意: Mr.T.Wen. 5601 Blackstone Ave. Chicago,II1. U.S.A. 前函称《创造》二卷一号已出版,何以至今不见寄来?我嘱你办的只此一事,尚不能应时照办乎?十哥若在沪,望速函请寄一本来,不然,有朋友在沪,亦当托办。因我拟在此杂志中多投稿,必欲先睹新出各期以为快。俟你到沪后,则再订一全年,由该书局直接寄美,以免你们自寄容易忘却也。你若再忘办此事,则我将直接寄钱与书局订购,但我想该不致必出于此举!从前各期皆十哥经手寄来,此款已付清否?计自第二期至四期(二本)共四本,实合洋一元六角,望查清付还为要。二卷一号确火速寄来,千万,千万,千万! 美校今日毕课,本年成绩已开展览会,其中我颇有作品。暑假学校在两星期后。 札记以后当停作。因以此时间读书,获益更多也。札记之用乃在:(一)养成批评精神,(二)练习作文。据我看来,你近来写信及札记中,文词畅达,间亦有美丽之词句。如此,则作文之练习并非你的亟务。至于所谓批评精神者,无非就是“学而不思则罔”的“思”之意耳。据我又看来,你已经会“思”了。于今你的缺点乃差近于“思而不学则殆”。读书甚少,仅就管窥蠡测之智识,“思来思去”,则纵能洋洋大篇,议论批导,恐终于万言不值一杯水耳。例如本次札记所谈老子哲学,固见思力,但此种问题,我尚望之却步,况吾弟之初学,岂能必其言之成理乎?此种见解存之脑中可也,笔之于书则不值得。故目下为弟之计,当保存现有之批评精神以多读书史,所谓“学”与“思”并进也。至于“述而不作”,孔圣犹然,吾辈则第当“思”而不“述”耳。 前函又言读书甚慢,此非好习惯,当求打破。凡读文学书,如小说、诗词等,不妨细读,反复吟咏,再四䌷绎,以深领其文词之美。若读哲史或科学则当速读,但观大意,不求甚解,即把捉其思想而不斤斤于字句之穿凿也。此办法本并行不悖,但弟所切需者速读耳。 来书又问读旧书从何下手。《清华周刊》中有梁任公先生一文论此甚详,参看可也。杂志除《创造》外,若《学艺》《东方杂志》《民铎》《改造》亦宜多看,以求得普通知识。从舒弟学英文及社会科学甚佳,当努力。 泽霖、努生二友今日来芝,书毕即往晤谈。草此并问近好,兼请 双亲大人暨全家福安! 乡间又恐旱,确否? 兄 一多 覆言 六月十四日 芝字第五号 寄居外邦,情何以堪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日) 前上一函并相片,谅已收到。近来人事无恙,可以告慰也。舒弟谅有《清华生活》带归。望驷弟将《园内》誊录一过,并附致成仿吾一函,寄创造社为要。《园内》现有更改处,另列于后,驷弟录此时,可参阅改正。钞录时望注意标点、分行等事为妥。《义山诗评》及《创造》等等皆收到,除另函报告十哥处,并此附闻。 本年在美术学院因各门成绩均佳,遂得最优等名誉奖。前函忘却提及,盖余并不引此为荣也。前在家中曾言及美国各校有咨派优秀学生往巴黎、罗马之例。今始知此校虽有此例,而仅限于其本国人,故余已绝望矣。今此等名誉奖乃不值钱的臭东西,送给我我还不要呢!然于此更见美人排外观念之深,寄居是邦者,其何以堪此?附与舒弟函祈转交。 肃此敬请 双亲大人 金安并问 全家安好? 多 敬叩 七,二十日 闻氏子孙皆应留心中文,先后相袭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十二日) 驷弟如见: 此信到沪,计弟已来校。接读后望速转家中,因未另作书也。八哥已于上星期到芝,现与我同居。他拟下年即在芝校肄业。如昭瀛、景超两友亦来此,则同居起爨,否则或与我同寓。起爨之举,自能节省经费。但我因上课往返须坐火车,冬日冰雪积地,跋涉为劳,宜近车站而居,彼等则求近芝校校舍,故我不能加入也。然彼等若肯牺牲求一折中之地点,则我亦未始不愿相从也。此事无论如何,非旦夕能定者。当俟赴麦城夏令会晤景超,再作道理。此间暑期学校已毕,诸友皆先后离芝赴麦。八哥明日偕努生前往。我后日搭逖生汽车同行,夏令会期约长一周,会后又有新清华学会成立会,故在麦须勾留旬余也。 前五哥来丽暨忠、勋、珠、鉴等所作功课均收到。诸侄甥皆有天资,此后宜善为教训,不难成就也。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之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呈赚得留学生头衔而实为废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时辄皆留心中文,先后相袭,遂成家风,此实最可宝贵。吾等前受父兄之赐,今后对于子侄亦当负同等责任,使此风水继不灭焉。吾意忠、勋在省垣当然非长久计,但在其未离省之前,瀚兄可以相随。父亲大人又能不时晋省监察,则于此时,索性多多注重中文,鄂省之洋文、算术等等无论如何不可靠,即稍放任,无大关系。若诚失之于英、算,而得之于国文,终非虚掷光阴也。但鄂垣非教育子弟之所,已不成问题,而南京为全国教育最可靠者亦渐成公认之事实。故明秋去鄂就宁,最为不二之上策。至于经费方面,为时尚宽,届时当有解决也。 我近来计算本年除经常用费外,所省亦不在少数。寄归五十元,借繁祁二十元,买书九十元,买留声机二十元,合计亦将近二百之数。本年与八哥同居,希望成绩较佳。全年定有七八十元接济家中。余款仍当作书籍费。饭可吃坏点,书籍不能不买个饱也。 弟在震校[9]几时可入正科?在预科时普通知识切宜广博。国学亦当注意。札记颇耗时间,如读课外书时少,即暂停札记亦可。如有新意,不忍忘却,仅记其大意可耳。 八哥本年学问大进可惊。长此进行,定成一真正学者。特此附告,用以相勉。顺问近好,并请 双亲大人及全家福安! 多 自芝城手启 九月一日 近见报载有陆侃如之《屈原评传》出版,望寄一本来看看。 芝宇第九号 前函复忘识号数,当作八号 (看反面) 此信乃往麦城前所写,置桌上,忘却付邮,归时始发见,则已过两星期矣。现拟往科泉与实秋同居。科泉[10]离此需一日之旅行。我行期约在一星期后。科泉有美术学校或不及芝校,然与实秋同居讨论文学,酬唱之乐,当远胜于拘守芝城也。在麦城与吴、孔、梅诸君相晤,托带诸件俱收到。 实秋信言沫若已允赠《红烛》酬资八十元。然十哥函称未定,不知何故。请转告十哥代询为要。离芝前当另有函来,余不多白。函件由八哥转交。八哥通信处为 C/o Mr.1.C.Wen 5611 Drexel Ave Chicago,Il1 U.S.A. 九,十二 转学珂泉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四日) 驷弟: 阳八,廿二自家寄来一书已收到。第七号既未收到,当遗失矣。日久,书中所述不可忆,想无要事。 我现已在珂泉,离芝城远如北京至长沙,车行首日早十时起,次日午后二时至。珂泉为此邦名胜之区,有曼图山、裴客峰、神仙园等胜景。夏日为避暑之地,气候全年皆如春日。地势既高,空气绝佳,故又为养疴之所,盖如我国北之香山,南之庐山也。 珂泉有大学,美术学院附属焉。此美术学院规模极小,逊芝院远矣。我之来此,固因不奈于芝城生活。在此休养一年,拟再行东往波斯顿。清华同学在此者,实秋而外,有盛斯民、王国华、赵敏恒、陈肇彰四君。我现与实秋同居。每月房饭费五十元。房饭较芝城佳甚矣。在芝城时系在饭馆用膳,此处不作兴如此,乃与房东共食也。房东老夫妇甚惠谨,待遇我辈颇厚。 总之此来,于美术所获或较歉,然于文学之创作,能与实秋相砥砺、相酬唱,成绩必佳也。且此处胜地佳景,得与自然相亲,其所启发者亦必多。又在芝城镇日呼吸煤烟,涕唾皆黑;在此庶得呼吸空气,澡浴阳光,其于摄生裨益亦不浅。 来信疑“衍”字误,可笑,可笑。吾弟得勿“见骆驼言马肿背”乎?“衍”繁也,过多也。若曰某字衍,犹言某字当删去也,校书时某字当删曰“衍”,某字当添曰“脱”,此为校书者之专门名词。试参之字典当知之,胡遽疑我误耶?其他所改皆无误。《红烛》据实秋云目下当已出版,酬资八十元,已托十哥领取,不知到手否。泰东本窘甚。沫若等为文亦无规定之价格,惟每月房饭钱向泰东支取,尚不及百元。故目下彼等不能支持,皆有离沪之意。沫若返四川或东渡行医,仿吾往北京,达夫返浙江。如此则《创造》季刊大有停版希望。此次实秋经沪时,彼等欲将编辑事托我与实秋二人代办,实秋未允,实秋已被邀入创造社。我意此时我辈不宜加入何派以自示褊狭也。沫若等天才与精神固多可佩服,然其攻击文学研究会至于体无完肤,殊蹈文人相轻之恶习,此我所最不满意于彼辈者也。 函询彼等专门学科为何,沫若为医学,仿吾为工程,达夫为经济,其对于各专门之诣造殊不深悉,然其文学之成绩皆卓然可观,不待言也。弟有志东渡,此诚善策。恐地震之后东京难复旧观,教育所受影响如何,不可必言也。然目下努力预备,百无一失也。 如今青年辄多“世纪末”之烦闷,此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而吾弟当知宇宙虽多悲观之事,可乐者仍不少也。此志尚存,将反抗丑恶,一息不懈,亦一乐事也。 余续白。新通信处如下: Mr.T.Wen 720 N.Wahsatch St. Colorado Springs,Colo. U.S.A. 顺问 五哥近好 敬请 双亲大人暨全家福安! 一多 手启 中秋前一日 世间诚有比金钱更重要者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十月二日) 驷弟: 沪字第七号已收到,慰甚慰甚。前寄回一函复忘识号码。该函乃中秋前日作,当为珂字第十号。此第十一号也。《红烛》计已出版,稿费已取来否?家中疑实秋,殊是笑话。前次印《冬夜草儿评论》,实秋曾用洋百元,其后出售书费亦未收到手。对于此事,我未费一钱,自思颇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印行彼书,并非我的主张,全属实秋之意也。我之印行《红烛》岂在金钱?家中竟从中生事,我甚不满意。设或被实秋知破,岂不大失面子?总之应得之金钱,我并不贱视,家中之不能不汲汲于金钱,我亦能谅解。惟目下我辈欲借文字作生涯者,有比金钱更重要者在,不能不留意也。 来珂泉将两星期矣。此间若论习画殊不及芝加哥,故拟于此年多读书——西洋美术史及美术之原理。此于将来做工夫上有益,且当教习时又多一科目可教也。从前我想注重文学,以美术为副业,故拟早回中国。如今习画越久,兴趣越深,而野心亦越大。我欲在美术上大努其力了,五年之期还嫌太少呢。故从前三年回国之意恐有动摇。此意暂不必告家中,恐双亲不乐也。且或者将来计划变更,能够早回,亦未可知。总[11]归家迫于情绪,留学出于理智,情绪与理智之永相牴牾,此生活之大问题亦即痛苦之起源也。这种痛苦我们微弱的人们只好忍受着而已。《繁星》我已有一部,《春水》可以寄来,两书想系商务出版。他人的出品无足观,寄不寄无关系。望注意《少年中国》中若有田汉作品时可寄来。当今诗人郭沫若、田汉、徐志摩颇可观,此外无人也。 顺问 近好 兄 多言 十月二日 自强不息,时相督责 致闻家驷(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 驷弟: 月余未接家信,八哥亦然,不知何故,念甚念甚。我到珂泉以来,生活甚佳,较去年在芝加哥不可并论矣。吾等暇时谈论文学,谈毕辄得一种新计划,然后即着手进行,时相督责,以“自强不息”相儆。明年三月为英诗人拜伦百年祭辰。我等已函邀郭沫若使《创造》为拜伦出一纪念号。我与实秋正从事翻译,忙甚,日无暇晷也。 此地天气较往年稍冷,然比之芝加哥胜远矣。前曾两度下雪,然不数日即融化无遗。现则晴和如初春焉。 此处有一自费生霍君,英文程度不够,径来此读书,现在功课皆不能及格。他人每小时读书至少二十页,彼则两页耳,盖生字过多,不能不查阅也。吾等看此甚不过意,故约他来我寓所补习。此君甚忠厚,因在青年会做事不善英文,受刺激,遂发愤离弃妻子,来外洋学英文。其志可嘉,其策则下矣。 弟近来生活如何?功课作得有兴味否?家中近有信来否?二哥三哥现在何处?双亲大人均康健否?甚念。望告我为要。两妹及孝贞读书仍继续进行否,弟宜时写信相勉。诸侄读书进步如何? 诸不多白,专此顺问 全家福安。 骅 自美寄 《渡河》及《海上棠棣》均收到。《渡河》颇有佳处,《海上棠棣》则一文不值。《创造周刊》由泰东送阅,以后不必寄了。 珂字十二号 十一月五日 我之长短固自胸有成竹 致闻家骥(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二哥: 由驷弟转来广函,顷收到。不通音问,一因懒,一因有书抵家中,谅得披阅也。二嫂是否在省,省寓地址为何?暇望示知。兄近来行迹亦不知在何处,近觅得栖身一枝否?吾人毫无凭藉,以匹马单枪入社会与人竞争,成功乃幸事,不成亦不足怪也。惟各自努力,服公求学,以得少许良心之慰藉耳。世间固无公理。昨与友人梁实秋谈,得知郭沫若在沪卖文为生,每日只辣椒炒黄豆一碗佐饭,饭尽犹不饱腹,则饮茶以止饥。以郭君之才学在当今新文学界应首屈一指,而穷困至此。世间岂有公理哉? 《红烛》行世后,亦不知受人注意否。然我亦不介意于此,我之长短固自胸有成竹也。近课暇常作文寄沪宁各杂志报纸发表。第二诗集拟明夏出版。此近来文学生活梗慨也。美术方面,兴趣固亦日深一日。今年由芝加哥迁珂泉,得于学理方面加以较精细之研究。明夏拟往纽约,专事实习。惟是“学然后知不足”,严格而论,五年习画,所得无几。今幸得五年之机会,抛弃可惜也。前在家曾约定三年归国,以目下情形观之,恐不能不蹈食言之罪。此事双亲大人闻之定不乐;然兄等当能原谅也。幸为两大人曲谕详解以释慈怀。留学苦况,一言难尽,弟之不欲早归,岂得已哉?此意谅能晓也。 闻忠、勋皆不近算术。此在初学时仍不当放松,惟教之者必善为诱掖耳。二侄将来纵不入实科,然习文科者普通知识亦不能缺也。弟因不曾习三角与立体几何,亦不敢再习,故不能得学位。攻美术者固不在乎学位,然我若于数学稍有根柢,取一学士头衔,易易如拾草芥耳。盖以弟目下之成绩,其他学科皆绰绰有余裕,独于数学则绝不敢问津,此亦憾事也。以前清资格论之,我将终身为一童生而已。草此顺问,近好? 弟 骅谨上 十一月三十日 牢骚发得太多,自己亦觉无味 致家人(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日) 驷弟、五哥转家: 我的通信处现在又改了,如下: T.Wen 31 Hagerman Hall Colorado College Colorado Springs,Colo. U.S.A. 此处为科罗拉多大学之寄宿舍。房租每月七元。从前寄寓人家每月十五元。我与实秋皆来此,并自己做饭。我们买了一个电气炉子,费美金八元余。拟每日至少做一餐饭。算来如此每月只需钱二十元。若更宽算与房租合计亦不过三十元,比从前少二十元。自己做饭既可省钱又可吃到中国饭,此大乐事也。实秋稍知烹饪。我们渐用经验试做,可以炒鸡蛋,可以炒白菜,炒肉丝等等,虽不能完全成味,然猪油酱油调配起来,离家乡味亦不甚远。我们初次试验成功,竞拍案大叫“在异国得每日食此,真南面王不易也”! 前寄归珂字第十四号并寄二哥信,收到否?前得八哥书言家书称家乡近多匪患,不知近日何如,念甚念甚。望家人大发慈悲偶时赐我一字消息。远人怀念家乡,人之常情,岂无人喻此哉?驷弟近亦疏懒异常,前八哥函称你只在十哥函后附识一语,光阴岂宝贵如此哉?二哥函竟置半月余不发,发时亦仅附短纸草草数语,绝不提家中情形。四嫂逝世,如此消息,我绝不知闻,至八哥转告,始得知耳。牢骚发得太多,自己亦觉无味,好了,不讲了罢! 一星期后即为圣诞节假期。假长约三星期。届时有暇当作函述此邦最要之时节之风俗。诸侄年假回家务嘱修函寄来一阅进步何如。二哥函称十六妹能作诗,亦望抄来一阅。十六妹之不通常识世故颇有类于我,其能诗或亦将类我乎?勉之勉之! 此间前晚曾大雪,然不甚冷。今早日光和暖,房檐冰柱溶化淅沥成响。去年在芝加哥不曾见冰柱。曩岁在北京亦绝少见。今见此,忽忆在家乡新年时情况,不觉悲从中来。此函寄到,当近新年矣。……书至此,不堪设想矣!谨此敬请 双亲大人 金安 并问 全家安好。 骅 上 十二月十日 学生时代交友乃一大事 致闻家驷(一九二四年一月八日) 驷弟: 沪字九号已收到。八哥来函谓家书称我家被窃,损减何如,我亦未得家书,不知真相。家中近来平安否?母亲大人入冬复发旧疾否?二哥近来有何消息?望示我为盼。 我自搬入寄宿舍,颇不寂寞,因此处住中国学生及我有四人。我与实秋自作烹饪,手段日有进步,其他中国朋友来此辄为垂涎,殊可笑也。 本学期将告竣。回忆来此半年,精神上较在芝加哥实为平妥。然可怪者则虽与实秋同居而文学之创作反甚少。在功课上成绩颇佳,其为教员重视。可以告慰者止此而已。 你的信中言今年颇注意运动,此诚为急务。但有暇即当养成浏览书报之习惯,不可与友辈闲谈送日也。以我之经验,在学生时代交友乃一大事。不如己者,若我能辅之以进于善则诚为最良之服务精神。若明知自身才力不足以助人,则毋宁绝之。勿为情面所碍而与之周旋也。 关于选科事尚有一年之久,容后再论。目下务求得普通知识为要。医学尚有内科。如不敢解剖则专门内科可也。草此顺问近好? 兄多言 一月八日 《星空》望仍寄一本来。 珂字第十六号 家与国乃不可推卸之责任也 致家人(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四日) 五哥转家大鉴: 宁字第一、二号均先后收到。久不闻家音,信到,徒益增人魂魄悸动。宿常援哲学思想,揣测人生意义,已定为悲观多于乐观。近客处异国,目击身受,凡涉于国家、社会、家庭以及个人之经验,莫不证明所谓生活,乃不断之悲哀而已。知生活为悲哀,为苦痛,而犹不能自弃绝,悲之尤大者也。 我近状如常。无善可述。学校大考已毕。此校今年中国人得学士学位者六人。我亦得毕业证书,习美术者不以学位论也。前月举行成绩展览会,以我之作品为最佳,颇得此地报纸之赞美,题意可译为“中国青年的美术家占展览会中重要部分云云”。 驷弟久无信来。想此书到时,当届暑假。望将本年学业进境作书为我述之。忠、勋两侄信均收到。忠侄之作文胜于书信。二侄似不知书札为何物。书札不仅为道平安、叙寒暄,千篇一律之刻板文字。书札中可以发议论,亦可以记事迹。如此则其内容可以有变化,且可以增篇幅。望教二侄以此法,令其再各作一长书来。且各信中所报告之消息不当雷同。为侄辈之教育起见,我亦当早日回国。惟观目下情形,恐难如愿。美术之为学,其功难就而无穷,惟有宽以岁月以俟效耳。我辈定一身计划,能为个人利益设想之机会不多,家庭问题也、国家问题也,皆不可脱卸之责任。若徒为家庭谋利益,即日归国谋得一饭碗,月得一二百金之入款,且得督率子侄为学做人,亦责任中事。惟国家糜巨万以造就人才,冀其能有所供献也。今粗得学问之毛,即中途而废,问之良心,殊不安也。近者且屡思研究美术,诚足提高一国之文化,为功至大,然此实事之远而久者。当今中国有急需焉,则政治之改良也。故吾近来亦颇注意于世界政治经济之组织及变迁。我无干才,然理论之研究,主义之鼓吹,笔之于文,则吾所能者也。客岁同人尝组织大江学会,其性质已近于政治的,今又有人提议正式改组为政党,其进行之第一步骤则鼓吹国家主义以为革命之基础。今夏同人将在芝加哥、波士顿两处开年会即为讨论此事也。 我辈得良好机会受高深教育者当益有责任心。我辈对于家庭、社会、国家当多担一分责任。诸侄暑假归家时,驷弟当教其读报纸,且将社会种种不平等情形,政治现状如何腐败,用浅近语言告之。在品行方面,家长犹当严责。如说谎、自私等恶习当严禁其滋长。 家中近来平安否?二哥往江西后有何发展消息?望细告我为盼。 忠侄作文用钢笔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