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 [book_author]周瘦鹃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17881 [book_dec]《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是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园艺家周瘦鹃的一本散文集。 在《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中,作者借描写花木表现自己爱美的人生哲学,这些隽秀精美的千字短文,通过介绍花木培植和对艺术问题的独到见解而表现出一种对美独有的追求,文章中处处体现出作者对人生的思考以及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社会主义新生活和祖国大好河山的无限深情。 《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中的散文不以气势磅礴见长,而以婉约多姿取胜。它们不是用小号吹奏的激越的进行曲,而是用小提琴轻奏的优美的小夜曲。 [book_img]Z_1418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人总有一种爱美的本性 我与中西莳花会 我生平爱美,所以也爱好花草,以花草为生平良友。十余年来,沉迷此中,乐而忘倦。自从“九一八”那年移家故乡苏州之后,对于花草更为热恋,再也不想奔走名利场中,作无谓的追求了。一连好几年,在苏的时候居多,往往深居简出,作灌园的老圃。平生原多恨事,而这颗心寄托到了花花草草上,顿觉躁释矜平,脱去了悲观的桎梏,连这百忧丛集之身,也渐渐地健康起来。不料“八一三”大祸临头,使我割慈忍爱地抛下了满园花草,仓皇出走,流转他乡半年有余,方始到达了上海,栖止既定,便又与花草朝夕为伍,虽是蜗居前的一弓之地,不能多所栽植,而小型的盆栽,倒也可以容纳得下一百多盆。每天早上,总得费一二小时的光阴,去伺候它们。室内净几明窗,终年有盆栽作清供,在下笔作文时,大可助我文思。 老友蒋保厘兄原是上海中西莳花会的会员,他很赞美我的盆栽,说何不加入此会,每逢春秋两季,好把盆栽陈列其间,使西方士女开开眼界,认识我们中国的园艺美。我本来对于这已有数十年历史的国际性莳花会,有一个深刻的印象,以前春秋年会,也常去观光,可是不得其门而入,如今既经老友鼓励,就欣然从命。终于由保釐兄会同厉树雄兄和一位西友介绍入会,会中秘书寇尔先生,也诚挚地表示欢迎之意。 我既到达上海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回去探望我那寤寐难忘的故园,虽是三径就荒,却喜花木无羌,逗留了几天,便把一部分小型的盆盎和花木携来上海。去年(民国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莳花会举行第六十三届春季年会于跑马厅,我就把大小盆栽二十二盆参加。这破题儿第一遭的出品,居然引起了无数西方士女们的注意与赞美,使我非常兴奋。有的还错认为扶桑人的作品,经我挺身而出,说明自己是中国人后,他们急忙和我握手道歉。第一次展览结束,经会中专家谈判,给予全会第二奖荣誉奖凭。 十一月二十二及二十三两天,第五十二届秋季年会仍在跑马厅举行,这第二次的展览结果,居然得到全会总锦标英国彼得葛兰爵士大银杯一座。这也像国际网球赛的台维斯杯一样,可以保持到下届春季年会,由会中将我的名字刻在杯上,另给一只较小而同样的银杯,那就可以永久的保持下去,作为私有的纪念品了。 这两天恰值秋雨淋漓,观众却并不减少,诸老友听得我幸获锦标,纷来道贺。七十老娘,也以为奇数,偕同室人凤君冒雨而来,高兴得什么似的。我于欢欣鼓舞之余,曾作了四首七绝:“绿草日日奏东皇,莫遣风姨损众芳。世外桃源无觅处,万花如海且深藏。”“十丈朱尘流骨清,随人俯仰意难平。一花一木南窗下,不是蛾眉亦可亲。”“奇葩烂漫出苏州,冠冕群芳第一流。合让黄花居首席,纷红骇绿尽低头。”“占得鳌头一笑呵,吴宫花草自娥娥。要他海外虬髯客,刮目相看郭橐驼。” 民国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二及二十三两天,莳花会举行第六十四届年会,我所参加的计有盆栽和水石等共三十点,仍分三大桌。吸引了无数中西观众的视线。这一次经专家评判的结果,出于意外的蝉联了上届彼得葛兰爵士大银杯总锦标,而上届应得的那只小银杯,也由寇尔先生送来,可以永久珍藏在紫罗兰庵中了。这一次我因再度获得总锦标,又赋七绝四首,以志纪念:“霞蔚云蒸花似绣,江城处处自成春。绝怜裙屐翩跹集,吟赏花前少一人(去岁秋季年会时,陈栩园丈曾偕张益兄伉俪同来观赏,笑语甚欢,不意半载以后,遂有幽明之隔,思之泫然)。”“半载辛勤差不负,者番重夺锦标还。但悲万里河山破,忍看些些盆里山。”“劫后余生路未穷,灌园习静爱芳丛。愿君休薄闲花草,万国衣冠拜下风(艺花小道,未敢自伐,徒以身与国际盛会,而得出人一头地,似亦足为邦国光,此则予之所沾沾自喜者耳)。”“小草幽花解媚人,襟怀恬定忘贪嗔。太平盛世如重睹,花国甘为不叛臣(世乱纷纷,不知所届,果得否极泰来,重睹太平盛世者,则吾当终老故乡,从事老圃生活矣)。” 六个月的光阴过得真快,一转眼秋季年会的时期又到了。我因想继续保持总锦标起见,所以对于此次的出品,分外努力,在一个星期中着意筹备起来。《申报·本埠新闻》栏内,有一篇特写《莳花会的秋色》,作者署名爱农,他参观了我的出品以后,记述十分详细。这一次的盆栽,自以为很满意,同志孔志清兄和儿子铮(南通学院农科学生)曾给予我不少助力,他们以为定可保持总锦标,来一个连中三元,与美国罗斯福连任三次总统互相媲美。谁知经两位西籍评判员草草评判的结果,却得了一张全会第二奖的荣誉奖凭,原来那总锦标已给大名鼎鼎的沙逊爵士那座菊花山夺去了。许多连看四届莳花展览的老友们和中国观众都给我鸣不平,有好几位西方观众也走上来和我说:“我给你总锦标!”那位老内行的蓝斯夫人也给了我许多好评,劝我不可灰心,以后仍然要一次次参加下去。当晚,会中秘书寇尔先生也来慰藉,说:“这一次的总锦标归于沙逊爵士,因为他的出品全部都是菊花之故,至于布置、美化,那当然以足下为最,也许评判员没有留意到罢了。”他们这些美意,使我很为感激。本来我参加此会,并非为的个人问题,我现在以笔耕为主,不需要借此宣传我的园艺。只因此会是国际性的,会员几乎全是西方各国的仕女,中国会员不到十人,而参加展览的只有我和我介绍入会的孔志清兄,志清兄是职业化的,与我又自不同。我因为西方人向有一种成见,轻视我国的一切,以为事业落后,园艺也不能例外。我前后参加四次展览,总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知道中国的园艺倒也不错,所以在会场中,我曾听到了他们无数赞美的话,差不多把字典中所有的美妙的形容词,全都搬用完了。明年春季年会,我是否仍去参加,要看我届时兴趣如何和成绩而后决定,评判员的公平不公平,那倒是不成问题的。一方面我很希望我国的园艺家,也一同起来组织一个纯粹中国人的莳花会,请有实力者加以赞助,每年有若干次的展览,请一般画家、艺术家作公平的评判,使从事园艺的人,力求进步,发扬国光。这不能说是什么有闲阶级的闲情逸致,因为我国以农立国,对于园艺的提倡,似乎也是需要的吧。 花光一片紫云堆 我对紫藤花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每逢暮春时节,立在紫藤棚下,紫光照眼,璎珞缤纷,还闻到一阵阵的清香,真觉得可爱煞人! 在苏州几株大名鼎鼎的宝树中间,怎么会忘却拙政园中那株夭矫蟠曲、如虬如龙的老紫藤呢!这紫藤的主干又枯又粗,可供二人合抱,姿态古媚已极,据说是明代诗书画三绝的文徵明所手植的。四五百年来饱阅风霜,老而弥健,只因曲曲弯弯地蟠将上去,不比其他古树的挺身而立,所以下面支以铁柱,上面枝叶伸展开去,仿佛给满庭张了一个绿油油的天幕。壁间有不知何人所题的“蒙茸一架自成林”七字,并于地上立一碑,大书“文衡山先生手植藤”八字。解放后,苏南文物管理委员会来整修拙政园,对于这株古藤非常重视,特地装置了一排朱红漆的栏杆保护它,要使这株宝树延长寿命,长供群众欣赏,这措施实在是必要的。每年开花时节,我总得专程前去,痴痴地靠着红栏杆,饱领它的色香。有时为那虬龙一般的枯干所陶醉,恨不得把它照样缩小了,种到我的那只明代铁砂的古盆中去,尊之为盆景之王。 此外,南显子巷惠荫园中的水假山上,也有一株老藤,是清康熙年间名儒韩菼手植,所以藤下立有“韩慕庐先生手植藤”一碑。主干也有一抱多,粗粗的枝条,好像千手观音的手一般伸展开去,一枝枝腾孥向上,有好几枝直挂到墙外去,蔚为奇观。暮春时敷荫很广,绿叶纷披中,像流苏般一串串地挂满了紫色的花,实在是足与文衡山的老藤争妍斗艳的。此外更有一株老紫藤,在木渎山塘青石桥附近。沿塘有一株老榆树,粗逾两抱,却交缠着一株又粗又大的老藤,估计它的高寿,也足足有一百多岁了。这一榆一藤交缠在一起,仿佛是两个力大无穷的大汉,在那里打架角力一般,模样儿很觉好玩;曾由故张仲仁先生给它们起了一个雅号,叫作“古榆络藤”。 我家园子里,也有一株老藤,主干已枯,古拙可喜。难能可贵的是花属复瓣的,作深紫色,外间从未见过,据说是日本种,朋友们纷纷称美。我曾以七绝一首宠之: 繁条交纠如相搏,屈曲蛇蟠擘不开。好是春宵邀月到,花光一片紫云堆。 架上另有一株,年龄稍小,花作浅红色,也很别致;可惜地盘都给前一株占去了,着花不多,似乎有些屈居人下的苦闷。除此以外,我又有盆景紫藤多盆,以沧浪亭可园移来的一株为甲观。主干只剩半片,而年年开花数十串,生命力仍很充沛;有一年竟达二百八十余串,创造了一个新纪录,这真是一片紫云,蔚为大观了。另有两株是日本种的九尺藤,花串下垂特长,确很难得;可是九尺之称,实在是夸大的。 上客来看小菊展 霜严露白感秋深,帘卷西风瘦不禁。今为岁寒添益友,此花原有后凋心。 这是章太炎夫人汤国梨先生为我的小菊展所作的一首诗。原来我的小菊展已持续了一个多月,尽管北风怒号,严霜铺满大地,而劲节黄花,还是精神抖擞,开得好好的。一个月来敞开着门,任人观赏。客来不速,都是渊明,尽可登堂入室,看花不问主人。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清早,就有苏州市人民委员会的马秘书长赶来通知,说是有一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上客要来参观。于是我们立即洒扫庭院,足足忙了半天,方告就绪。原来上客不是别人,就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代理主任委员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 下午三时左右,班禅副委员长果然来了。联袂同来的,有他的父母和经师,还有北京、南京、苏州和西藏的各位首长一行三十余人;而跟班禅同时进门的,便是那位银须如雪、精神矍铄的陈叔通副委员长。我这时早就带着四个小女儿迎上前去,三个少先队员忙把一个五色文菊扎成的花束献了上去,接着举手行了队礼致敬。班禅副委员长笑逐颜开,接过了花束,跟我握过手,就连唤着:“小朋友!”分头跟四个小女儿握手,并且抚摩她们的头,表示祝福。 我引导他们穿过花径,跨上台阶,走进爱莲堂。班禅副委员长只小坐了一下,就起身观赏几案上所陈列的许多菊花盆供。他操着流利的汉语,问这问那,我逐一加以说明。我问西藏有没有菊花,他回说:“没有,那边天气很冷。”我又指着居中那盆用白石堆成的象征性的世界最高峰说:“这是我想象中的珠穆朗玛峰,可有些儿相似处没有?”他端详了一下,点头微笑,并跟他的父母交谈了几句,方始离开。 他出了爱莲堂,随我到廊东去观赏我那批天天亲自养护的小盆景。见我用一个指头托起那个种着一株小真柏的六角蓝瓷盆来时,不觉顾而乐之。回步向西,看到了居中长窗前那盆百年老干的鸟不宿,从绿叶丛中透出一颗颗猩红的子儿来。他欣赏了一会,然后沿廊走去,看到一块大汉砖上正供着一盆半悬崖形的老枸杞,就摘了一颗红子,瞧着说:“活像是红玛瑙。”我说:“是啊,它还可以作药用,吃了明目。” 这时他已走进了我的书室,遍看那两个桌子上的许多菊花盆供和四周的石供。我向他介绍了两个有关的民间传说,并请他在那本《嘉宾题名录》上留下他的大名。他欣然坐下,掏出钢笔来写了三行藏文。可惜我忘了请他用汉语翻译一下,真是遗憾!接着他又参观了一会,然后到园子里去看我那些大型和中型的盆景。我知道他先已看过了《盆景》的彩色纪录片,就把一盆树龄二百年的枯干大榆树和一盆三松合栽的《听松图》指给他看。他含笑点头说:“不错,我已在电影里见过了,好得很!”最后他又看了那座象征五岳的假山,经我说明之后,他做出会心的微笑。一面又跟我走进梅丘上的梅屋,浏览了一会,然后握手兴辞而去。这次会见,在我的生命史中又写下了难忘的一页。 迎春时节在羊城 二十年来,年年总是在苏州老家度春节,年年除夕,也总是合家团聚,要吃一顿所谓“团圆年夜饭”。膝前有了四个小女儿,老是缠绕不清,等于背上四个小包袱,更觉得家离不了我,我离不了家。一九六一年的严冬腊月,我却狠一狠心,抛下了家,千里迢迢赶到羊城来,自顾自地欢度春节。我生肖本来属羊,到了羊城,真是得其所哉;连四个小家伙常年老例的压岁钱也赖掉了。 小除夕刚从海南岛满载着五色缤纷的贝壳和石块飞回来,正在反复欣赏,如获至宝,却被《羊城晚报》记者俞敏同志拉去逛花市。我原是被花市像吸铁石般吸引来的,如今有了这识途老马,正中下怀,于是忙不迭地跟着就走。花市上的万紫千红,多半是旧相识,当然如见故人。只有那吊钟花却是新朋友,顿时一见倾心,横看竖看地看了好一会,才向它道了晚安辞别了。 第二天白天,觉得犹有余恋,因又呼朋啸侣,重逛花市;只见满街是人,满街是花,嫣红姹紫,斗艳争妍。我正觉得眼花缭乱口难言,呆住在人海花海中,却不料偏有一位摄影记者拉住了俞振飞同志要拍照,而振飞偏又拉住了我。于是来一个合作,随便从近旁竹架上捧起一盆多肉植物“粉玉莲”来,由我捧在手上,做了个共同欣赏的姿态,给收进了镜头。当下总算完成任务,双双逃出了重围,我暗暗地说一声再见,告别了花市。这晚就是大除夕,多承省委和省人委领导上关怀我们这班他乡之客,特地邀请我们在宾馆的宴会厅上吃一顿团圆夜饭;一再地相互敬酒,一再地相互干杯。我醉酒饱德,兴会淋漓,醉眼蒙眬中,却蓦见我面前的名签上被错写了一个字,将“鹃”作“娟”;料不到皤然一老,今晚上竟变做了婵娟,少不得要“翠袖殷勤捧玉钟”了。于是我伸手举起杯来,向主人们敬了酒,就忍着笑在那名签的背面写下了二十八字: 琼筵开处欢情肠,一样团圆在异乡。 六十七年如梦过,哪知今夕变红妆。 合席传观之下,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酒阑席散,还有晚会助兴,有的去舞厅参加交谊舞,有的去看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于三十年前,每逢岁时令节,虽曾逢场作戏跳过舞,现在却已成了不舞之鹤;心想还是去看看银幕上的孙悟空,消此良夜吧。谁知突然之间,却跑来了一位女同志,说是要拜师傅有所请教。我不知就里,正要动问,她却接下去说,刚才在花市上买了一个“满天星”盆景,大家听说出了代价二十五元,都吐一吐舌头;她不服气,因此要我去品评一下,究竟值不值?以后如何整姿,如何培养,更要多多请教。这位女同志是谁?原来是舞蹈专家戴爱莲同志。我义不容辞,合该效劳,就在口头上订下了师徒合同,把孙悟空撇下,去看满天星了。这满天星不是别的,在我们苏州叫作“六月雪”。每年夏秋二季开小白花,有单瓣、重瓣之别;又好在叶小而密,四时不凋。我打量这一株共有两根,高的一根粗如拇指,低的一根从根上抽出,像一个小指头,估上去已有二十多岁年纪,正是年少有为的时期。何况模样儿还不差,尽可加以改造;这代价也不算贵。当下略略说了说培养的方法,立即动手给它打扮起来。那只紫砂盆似乎深了一些,先就用小刀子铲去一层泥,把扭在一起的两个粗根给分了开来,随又挖呀挖的从泥里挖出了另外两个根,使其轩豁呈露。接着再把上面几个枝条扎了一扎,分出高低疏密,这么一来就好看多了。我那高徒和几位旁观的同志都给我捧场,老是赞不绝口。我一时高兴,忙去捡了一块从海南岛带回来的白石,放在那小干的一旁,以作点缀,更觉相得益彰,分外可观;于是大功告成,兴辞而出。不料大除夕身在他乡,我这盆景迷仍有盆景儿玩,倒也是大有兴味大可纪念的一件事。 春节的早上,先就遇见了巴金同志,彼此照例贺过了年。却见他的夫人像依人小鸟似的凑着他窃窃私语,似是为我而发。我心中一慌,忙问怎的,巴金同志就笑吟吟地提起了那首“哪知今夕变红妆”的诗;原来昨晚上偶开玩笑,已被传开去了。只恨我这六十八岁的老头儿不能摇身一变,真的变做了红粉佳人,供大家作为欢度春节的笑料啊。 吃过了年糕、元宵和麻团,我就高高兴兴地和我们号称“八仙集团”的七位“仙侣”同往从化。一到宾馆,先就在碧绿澄清的温泉小浴池中下水一浴,洗尽了身上积垢,熙熙然如登春台。于是我们就在这山明水秀的人间仙境里共度春节。我的“仙侣”中有一位魏如同志特地做了一首诗,叫作《元日试笔》: 朝来花市满羊城,除夕先回大地春;今日南人齐北向,欢呼主席祝长生。 我是无数南人中的一人,当然也要引领北向,一声声欢呼起来。 劳者自歌 我从十九岁起卖文为活,日日夜夜地忙忙碌碌,从事于撰述、翻译和编辑的工作。如此持续劳动了二十余年,透支了不少的精力,而又受了国忧家恨的刺激、死别生离的苦痛,因此在解放以前愤世嫉俗,常作退隐之想;想找寻一个幽僻的地方,躲藏起来,过那隐士式的生活,陶渊明啊,林和靖啊,都是我理想中的模范人物。当时曾做过这么两首诗: 廿年涉世如鹏举,铩羽中天便不飞。平子工愁无可解,养鱼种竹自忘机。 虞初三百难为继,半世浮名顷刻花。插脚软红徒泄泄,不如归去乐桑麻。 又曾集龚定公句云: 阅历名场万态更,非将此骨媚公卿。萧萧黄叶空村畔,来听西斋夜雨声。 我的消极和郁闷的心情,于此可见。解放以后,国家获得了新生,我个人也平添了活力。我这陶渊明式、林和靖式的现代隐士,突然走出了栗里,跑下了孤山,大踏步走上十字街头,面向广大的群众了。 今日我年过花甲,矫健活泼却仍像旧日的我一模一样。曾有一位人民政府的高级干部,问明了我的年龄,他竟不相信,说我活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为什么我现在还不见老呢?实是得力于爱好劳动之故。二十年来,我从没有病倒过一天,连阿司匹林也是与我无缘的。我的腰脚仍然很健,一口气可以走上北寺塔的最高层,一口气也可跑上天平山的上白云,朋友们都说我生着一双飞毛腿,信不信由你! 我平生习于劳动,劳心劳力,都不以为苦。每天清早四五点钟一觉醒来,先就在枕上想好了一天中应做的工作。盆景水石和其他花花草草共有好几百件,一部分必须朝晚陈列搬移,还有翻盆、施肥、灌溉、修剪等事,总是忙不过来。人家见我有那么多的东西,以为我定有几个助手,谁知我好几年来却是独力劳动;除非出去参加会议或学习,那就不得不请妻和老保姆代劳一下。直到最近三年,才有一个老花工来帮忙了。到了下雨天,老花工照例休息了,然而我却不肯休息,趁此做些盆景,往往冒着雨,掘了园地上各种小枫、小竹子等做起来,淋湿了衣服,也没有觉察。做好以后,供之几案,既可供自己把玩,也可供群众欣赏。其他种种成果,一言难尽,真的是近悦远来,其门如市,他们都说于工作紧张之后,看了可以怡情悦性。又有一位国际友人说:“我到了这里来,竟舍不得去了。”这些不虞之誉,就是我历年劳动的收获,劳动的酬报。我于快慰之余,因为之歌: 劳动劳动,听我歌颂。身强力壮,从无病痛;脚健手轻,自然受用。忧虑全消,愉快与共;个人如此,何况大众!工农携手,力量集中;创造般般,生产种种。国之所宝,人之所重。劳动劳动,听我歌颂。 我为什么爱梅花 这些年来,大家都知道我于百花中热爱梅花,所以我的家里有寒香阁,有梅屋,有梅丘,种了不少的梅树,也培养了不少的盆梅。 梅花不怕寒冷,能在严风雪霰中开放,开在百花之先,足以代表国人强劲耐苦的性格,况且梅树最为耐久。古代的梅树,至今还活着而仍在开花的,据我所知,浙江省临平附近一个庙宇中,有一株唐梅;超山有一株宋梅。以我国之大,料想深山绝壑中,一定还有不少老当益壮的古梅,可惜没有人表彰罢了。我们现在还没有想到要国花,如果想到了的话,那么以梅花为国花,似乎是很合适的。 古人曾说梅具四德:初生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后来又有人说,梅花五瓣,是五福的象征:一是快乐,二是幸运,三是长寿,四是顺利,五是我们所最最希望的和平。古代诗人墨客,称颂梅花的,更是举不胜举。诗如唐代崔道融句云:“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宋代陆游句云:“坐收国士无双价,独立东皇太一前。”戴复古句云:“孤标粲粲压群葩,独占春风管岁华。”元代杨维桢句云:“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王冕句云:“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历代诗人墨客,都一致推重梅花,给予最高的评价。有人问我为什么爱梅花,我就以此为答。 旧时梅花种类很多,有墨梅、官城梅、照水梅、九英梅、同心梅、丽枝梅、品字梅、台阁梅、百叶缃梅诸称。我于花中最爱梅,并且偏爱老干的盆梅。年来尽力罗致,得江梅、绿梅、红梅、送春梅、玉蝶梅、朱砂红梅、胭脂红梅和日本种的花条梅、乙女梅、芦岛红梅、单瓣深红的枝垂梅等。以花品论,自该推绿梅为第一,古人称之为萼绿华。绿萼青枝,花瓣也作淡绿色,好像淡妆美人,亭立月明中,最有幽致;诗人词客,甚至以九嶷仙人相比。宋孝宗时,宫中有萼绿华堂,堂前全种绿梅。 我园紫兰台上,有绿梅一株,古干虬枝,树龄足有二百年。十余年前,从邓尉移来,年年着花,繁密非常,伴以奇峰怪石,更觉古雅。盆梅中也有好多株老干的绿梅,而以“鹤舞”一株为魁首,树龄已在一百岁外。先前原为苏州名画师顾鹤逸先生所手植,先生去世后,传之其子公雄,不幸公雄也于五年前去世,他的夫人知我爱梅如命,就托公雄介弟公硕移赠予我。我小心培养,爱如拱璧,五年来老而弥健,枯干上着花如故,因干形如鹤,两大枝很似鹤翅,仿佛要蹲蹲起舞,因此名之为“鹤舞”。一九五六年春节,拙政园远香堂中举行梅花展览会,我以此梅种在一只椭圆形的白沙古盆中,陈列中央最高处,自有睥睨一世之慨。 明代小简中,有道及绿梅的,如王世贞与周公瑕云:“梅花屋雨日当甚佳。翠禽啁啾,恼足下清梦,莫更以为萼绿华否?”史启元报友云:“想兄拥双荷叶,歌八卿之曲,芙蓉帐暖,金谷风生。若弟兀坐寓斋,枯禅行径,朝来浓雪披绿萼,稍有晋人肠肺。” 清代诗中,如范玑《绿萼梅》云: 细波展毂弥弥远,芳草欺裙缓缓鲜。怕向江头吹玉笛,夜寒愁绝九嶷仙。 吴嵩梁《坐月》云: 林塘幽绝似山家,坐转阑阴月未斜。仙鹤一双都睡着,冷香吹遍绿梅花。 邵曾鉴《拗春》云: 拗春天气酒难赊,微雪初晴日易斜。今夜瓦炉停药帖,细君教煮绿梅花。 这三首诗,都像萼绿华一样的清隽。 花市之癖忙盆景 我热爱花木,竟成了痼癖。早年在上海居住时,我往往在狭小的庭心放上一二十盆花,作眼皮供养。到得“九一八”日寇进犯沈阳以后,凑了二十余年卖文所得的余蓄,买宅苏州,有了一片四亩大的园地,空气阳光与露水都很充足,对于栽种花木很为合适,于是大张旗鼓地来搞园艺了。园地上原有多株挺大的花树、果树、长绿树、落叶树,如梅、杏、李、桃、柿、枣、樱花、樱桃、枇杷、玉兰、石榴、木樨、碧桃、紫荆、紫藤、红薇、白薇等,此外松、柏、杉、枫、槐、柳、女贞、梧桐等,也应有尽有;而最可人意的,是在一株素心蜡梅老树之下,种有一丛丛紫罗兰,好像旧主人知道我生平偏爱此花,而预先安排好了似的。我之不惜以多年心血换来的钱,出了高价买下此园,也就是为的被这些紫罗兰把我吸引住了。 以后好几年,我惨淡经营地把这园子整理得小有可观;又买下了南邻的五分地,叠石为山,掘地为池。在山上造“梅屋”,在池前搭“荷轩”,山上山下种了不少梅树,池里缸里种了许多荷花;又栽了好多株松、柏、竹子、鸟不宿等常绿树作为陪衬。到了梅花时节,这一带红梅、绿梅、白梅、胭脂梅、朱砂梅、送春梅一齐开放,有色有香,朋友们称为小香雪海,称为吾园中的花事最高潮。这确是一年间最可观赏的季节。此外各处,我又添种了好多种原来所没有的树,如绣球、丁香、红豆、回香、辛夷、垂丝海棠、西府海棠和“洞庭红”橘子等。这样一来,一年四季,差不多不断有花可看,有果可吃了。 园中的花树果树,按时按节乖乖地开花结果。除了果树根上一年施肥一二次外,并不需要多大的照顾。我的最大的包袱,却是那五六百盆大型中型小型最小型的盆景。一年无事为花忙,倒也罢了;可是即使有事,也得分身为它忙着:春季忙于翻盆,夏季忙于浇水,秋季忙于修剪,冬季忙于埋藏,这是指其荦荦大者;至于施肥和其他零星工作,可没有一定。像我这样的花迷花痴,没有事也得找些事出来,天天总想创作一二个盆景,以供大众欣赏,那更忙得喘不过气来了。 至于上面所说的四季的工作,也不是固定的。譬如春季翻盆,秋季冬季也可翻盆,不过我却是在春季格外忙一些,因为有几十盆大大小小的梅桩,在开过了花之后,必须一一剪去枝条,由瓷盆或紫砂细盆中翻入瓦盆培养,换上新泥,施以肥料,忙得不可开交。记得解放以前曾有过四首七绝咏其事: 不事公卿不辱身,翛然物外葆天真。 长年甘作花奴隶,先为梅花忙一春。 或象螭蟠或虎蹲,陆离光怪古梅根。 华堂经月尊彝供,返璞还真老瓦盆。 删却技条随换土,瓦盆培养莫相轻。 残英沾袖余香在,似有依依惜别情。 养花辛苦有谁知,雨雨风风要护持。 但愿来春春意足,瑶花重见缀琼枝。 这四首诗,确是实录。此外还有别的许多盆树,倘见有不健康的模样,也须逐一翻盆,所以春季翻盆工作是够忙的了。浇水原不限于夏季,春秋以至冬季都须浇水;只因夏季赤日当空,盆土容易晒干,尤以浅盆为甚,甚至一天浇一次还嫌不够,要浇两次、三次之多。试想浇五六百盆要汲多少水?要费多少手脚?所以夏季浇水,实在是主要的工作,而也是最繁重最累人的工作。若是春秋二季,阳光较弱,不一定天天要浇;冬季更为省力,只需挑盆面发白的浇一下好了。 修剪工作以春秋二季最为相宜,我却于暮秋叶落之际,忙于修剪;或则延至来春萌芽之前动手,亦无不可,但我生性急躁,总是当年就跃跃欲试了。到了冬季,花木大都入于睡眠状态,似乎不须再忙;但是第一要紧的,得赶快做保卫工作,以防寒流的突然袭来。抵抗力较弱的盆树,一经冰冻,就有致命的危险。 记得一九五二年初冬,有一天寒流忽如飞将军之从天而降,单单在一夜之间,田间菜蔬全都冻坏,我也没有防到初冬会这样的寒冷,所有盆树全未埋藏,以致损失了好几十盆。中如枯干的绣球,老本的丁香,都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不幸都做了惨烈的牺牲。甚至抵抗力素称强大的枸杞、迎春、石榴等等,以及生长山野中从不畏寒的山枫老干,也有好多本被寒流杀死了。 我痛定思痛,至今还惋惜着这无可弥补的损失。所以每年总是绸缪未雨,一过立冬,就忙着把较小的盆树尽先收藏到面南的小屋中去;然后将大型的盆树,连盆埋在地下,以免寒流袭来时措手不及。这一个赶做埋藏工作的时期,也是够忙的,并且我家缺少劳动力,中型小型的盆树,我自己还可亲自动手移放,而大型的盆树有重至一二百斤的,那就非请人家帮忙不可了。可是我这一年四季的忙,也不是白忙的,忙里所得的报酬,是好花时餍馋眼,嘉果常快朵颐,并且博得了近悦远来的宾客们的赞誉。 [book_title]第二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卖花声 花是人人爱好的。家有花园的,当然四季都有花看,不论是盆花啊、瓶花啊,可以经常作屋中点缀,案头供养,朝夕相对,自觉心旷神怡;要是家里没有花园的,那就不得不求之市上卖花人之手。买了盆花,可多供几天,倘买折枝花插瓶,也有二三天可供观赏,而一室之内,顿觉生气勃勃了。 市声种种不一,而以卖花声最为动听,诗人词客往往用作吟咏的题材;词牌中就有“卖花声”一调,足见词客爱好之甚了。清代彭羿仁有《霜天晓角》咏卖花声云: 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 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钗斜。 黄仲则有《即席分赋得卖花声》七律二首云: 何处来行有脚春?一声声唤最娇匀。也经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钗不厌贫。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绝怜儿女深闺事,轻放犀梳侧耳频。 摘向筠篮露未收,唤来深巷去还留。一堤杏雨寒初减,万枕梨云梦忽流。临镜不妨来更早,惜花无奈听成愁。怜他齿颊生香处,不在枝头在担头。 这两首诗把卖花人的唤,买花人的听,全都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 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而“一声声唤最娇匀”,那无过于唤卖白兰花的苏州女儿了。这班卖花女,大多数是从虎丘来的;因为虎丘一带,培养白兰花的花农最多,初夏白兰含蕊时,就摘下来卖与茶花生产合作社去窨花,那些过剩而已半开的花,就不得不叫女儿们到市上去唤卖了。我曾有小令《浣溪沙》咏卖花女云: 生小吴娃脸似霞,莺声嘹呖破喧哗,长街唤卖白兰花。 借问儿家何处是?虎丘山脚水之涯,回眸一笑髻鬟斜。 除了白兰花外,也有唤卖含笑花(俗呼香蕉花,因它含有香蕉的香气)、玫瑰花、玳玳花的,到了端午节后,那么茉莉花也可上市了。 南宋时,会稽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了钱全去买酒喝,又不喜独酌,往往拉了朋友们同醉。有一天,诗人陆放翁偶过他家访问,见败屋一间,妻子正饥寒交迫,而陈翁已烂醉如泥了。放翁咏以诗云: 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朝卖一枝紫,暮卖一枝红。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卖花得钱送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垂。 明代刘伯温题其后云: 君不见会稽山阴卖花叟,卖花得钱即买酒。东方日出照紫陌,此叟已作醉乡客。破屋含星席作门,湿萤生灶花满园。五更风颠雨声恶,不忧屋倒忧花落。卖花叟,但愿四海无尘沙,有人卖酒仍卖花。 此翁在陆、刘笔下,写成一位高士模样;可是他卖了花只管自己买酒喝,不顾妻子饥寒,虽能生产,而不知节约,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神仙庙前看花去 农历四月十四日,俗称神仙生日。神仙是谁?就是所谓八仙中的一仙吕纯阳。吕实有其人,名岩,字洞宾,一名岩客,河中府永乐县人,唐代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生。咸通中赴进士试不第,游长安,买醉酒家,遇见了钟离权得道,不知所往。吕还是一位诗人,有诗四卷。我很爱他的绝句,如《牧童》云: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绝句云: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洞庭湖君山顶》云: 午夜君山玩月回,西邻小圃碧莲开。天香风露苍华冷,云在青霄鹤未来。 这些诗倒也是很有一些灵秀之气的。 福济观,俗称神仙庙,又称吕祖庙,在苏州市阊门内皋桥东,就是供奉吕纯阳的所在。旧时每逢四月十四日,观中必打醮,香客都来膜拜顶礼。相传吕化为衣衫褴褛的乞食儿,混在观中,凡是害有疑难杂症的人,这一天倘来烧香,往往不药而愈,据说是仙人可怜他而给他治愈的。这天到神仙庙来烧香或凑热闹的,叫作轧神仙。糕团店里特制了五色米粉糕出卖,称为神仙糕。有卖龟的,把大龟、小龟和绿毛龟放在竹篓或水盆中求售,称为神仙龟。还有一般花农,纷纷挑了草本花和木本花来出卖,称为神仙花。总之无一不与神仙勾搭上了,当然,这些都是无稽的传说。 我们一般爱花的朋友,年年四月十四日,总得前去走一遭,并不是轧神仙,全是为了看花去的。因为从十二日到十四日,神仙庙前的西中市、东中市一带,成了一个盛大的花市,凡是城乡的花贩花农都将盆花集中于此。我们可以饱看姹紫嫣红,百花齐放,见有合意的,就买一些回去,不管它是不是神仙花,只要是自己心爱的花就得了。 勿忘我花 “勿忘我”的花名是富有诗意的,它产在西方各国,英国名字就叫作“Forget-me-not”(旧时译作“毋忘侬”花),连普通的中英字典中也有这个名称。它又名“琉璃草”,是一种淡蓝色的小花,每一朵花有五个单瓣,并没有香味。然而它却是花中情种,男女相爱,往往把它扎成花束互相赠送,以表示双方的深恋密爱。 有这样一种传说:“勿忘我”花是白色的,丛生水边。欧洲古代有一骑士,带着他的恋人到海滨游览,乐而忘返。那恋人瞥见一丛花挺生水上,要采来插戴。骑士为了要博她欢心,涉水去采。不料怒潮汹涌而来,把他卷去。他忙将那丛花用力抛到岸上,放声喊道:“不要忘了我!”因此这种花传到后代,就叫作“勿忘我”花了。女词人陈小翠,曾赋《声声慢》一阕,从赵长卿体,专咏其事云: 问谁曾识,恨叶情根,神光如此光洁?开到高秋,不似芦花飘忽。死死生生哀怨,共江潮,夜深呜咽。向月下,悄归来化作,蛮葩幽绝。 往事渔娃能说。认凄馨几点,泪痕凝结。抱柱千年,守到相思重活。长忆一枝遥赠,拼为尔,形消影灭。肠断了,待从今忘也,怎生忘得! 最后把“勿忘我”的含意点了出来,隽妙有味。 因了这多情的“勿忘我”花,联想到西方另一种多情的花“紫罗兰”。据希腊神话说:司爱司美的女神维纳斯,因爱人远行,依依惜别,在分手时,止不住掉下泪来。泪珠儿滴在地上,第二年就发芽生枝,开出一朵朵又美又香的花来,这就是紫罗兰。曾有人咏之以诗,有“灵均底事悲香草,情种应归维纳斯”之句。 紫罗兰小花四瓣,萼突出,好像一个小袋,色作深紫,花心橙黄,有奇香,可制香水、香皂。叶圆,茎细而柔,虽是草本,而隆冬不凋,与松柏一样耐寒,并且春秋二季都会开花,西方仕女把它当作恩物。四十年来,我也深爱此花,曾赋“馥馥紫罗兰”五言古诗五十首以寄意,一唱三叹,情见乎词,可知我爱好之深了。 羊城花市四时春 莺啼彻晓,客梦醒来早。花地花天春不老,茉莉珠兰都好。白云缭绕高峰,分明管领南溟。信是得天独厚,四时长见青葱。 这是我于一九五九年游广州市后,用毛主席原韵写就的一首《清平乐》词,表达我热爱广州的一片微忱。 我对于羊城一向有特殊的好感,数十年来,简直是梦寐系之。这一年春间,前市长朱光同志光临苏州,也光临了小园,握手言欢,一见如故,并承以一游羊城见邀,热情得很!于是我就在四月里蔷薇处处开的时节,独个儿欢天喜地赶去了。到了羊城之后,徜徉六天,收获不小,游踪所至,遍及园林和有名的“花地”,到处是绿油油的树木,仿佛掉入了绿色的海洋;在黄花岗、红花岗烈士陵园里,追念先烈们可歌可泣的业绩,不觉油然而生“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感想。其他如越秀公园的秀色,文化公园的情调,都给予我一个轻松愉快的印象。除了游园之外,我又访问了花地的鹤岗人民公社,在这个茉莉、白兰、珠兰的家乡,到处是香喷喷的花卉,更使我悦目赏心,流连忘返。 寝馈盆景三十年,如醉如痴,又怎能忘情于羊城夙有盛名的盆景呢?感谢那十多位制作盆景的专家,特地在文化公园为我举行了一个小型展览会,给我欣赏了他们的好多精品,彼此又交流了经验。在这里几案上所展出的全都取法自然,师承造化,看了别处那种矫揉造作的盆景,就觉得微不足道了。就中有一位七十多岁的陈彦名医师,老而弥健,伴同我到他府上去观光,上百个盆景,分列在两个晒台上,满目琳琅,我最爱那几盆老干的野杜鹃,红花灼灼,灿烂照眼,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正在那“鞠有黄华”的时节,喜见新雁过天际,带得尺一书来,原来是陈老医师给我报道羊城花讯来了。在他老人家的信中,得知羊城的菊花,以每年十一月中旬至十二月上旬为全盛时期,但是迟植的,仍可继续开花,一直推迟到农历四月最后一种叫作“四月黄”为止。一年之间,大约有半年以上的时间,都有菊花可赏,并不局限于秋季;陶渊明一灵不昧,也该慨叹着古不如今了。 我平日虽是迷恋盆景,可是对于一般花草果木,也无所不爱,那么我又怎能忘情于年年除夕盛极一时的羊城花市呢?据说这一晚万人空巷,都要一游花市,直到次晨二时才散。他们不吝解囊,买些心爱的花草回去,作为岁朝清供。冬季应时的梅花、水仙等,花市上当然应有尽有;而春、夏、秋三季的名花,如碧桃、海棠、牡丹、芍药、大丽、鸡冠、桂、菊等,也联翩上市。果子如柑、桔、橙、金橘等,也满树硕果累累,使人垂涎。这正证实了我这一句“羊城花木四时春”的歌颂,确是不折不扣的。南望羊城,神驰千里。羊城,羊城,您真是一个园艺工作者的乐园啊!我于健羡之余,禁不住要手舞足蹈地高唱起来道:“信是得天独厚,四时长见青葱!” 花一般美好的会议 年年国庆节,我年年总要写一些诗文,说说自己的感想。现在一九六〇年国庆又到了,我想起七月间参加过一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是大可纪念的一件事。 说也惭愧,虚度了六十多年的人间岁月,却从没有出过山海关,从没有见过万里长城。恰恰农业科学院在辽宁省兴城县召开全国花卉科学技术会议,邀我出席,这才使我生平第一次出山海关,看见了万里长城。真是多么快幸的事呀! 七月三日清晨,晓风残月,伴送着我独自踏上了生平第一次最遥远的旅程。先到南京待了半天,上玄武湖公园去参观江苏省花卉展览会,在百花园中看到了四季的好花,一时齐放,争妍斗艳地欢聚一堂。在盆景馆里,看到了无锡、扬州、南通和我们苏州的许多盆景,风格虽各有不同,却一样的富于诗情画意,有的也带着时代气息。在综合利用室中,看到了结合生产的各种芳香植物和芳香精油,既可观赏而又可治病的各种药用植物。这一个绿化、彩化、香化的展览会,使我这一千六百多公里的旅程,一开始就有了丰富的收获。 四日早上,渡江到了浦口,就搭了浦沈直达快车北上。由江南以至塞北,看不尽的气象万千,终于在五日下午一时二十分分秒不误地到达兴城。我当下被接待到了温泉区果树研究所——一个绿荫罨画、海风送凉、暑天无暑意的好地方。就在这里,将以七天的时间,举行一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这一次我匆匆地赶来,自以为已经落后,谁知走上大楼,踏进那个花枝招展的会场,恰恰赶上了大会开幕式,真的是心花怒放了。 农业科学院党委书记的报告,给予我莫大的鼓励。他说花卉是美化环境、美化生活为人们所喜爱的观赏植物,又是经济价值很高的芳香作物。解放以后,我国花卉事业得到了迅速的发展,特别是各地由于密切结合了生产,发动群众,就地建立香料基地,大办香料工业,为国家增加了不少财富。他说我国广大的花农和花卉技术工作者,在总路线的鼓舞下,大胆地采用新技术,催延花期,改变了花卉原有的习性,创造了百花齐放、千卉争艳的新纪录。为了了解各地花卉生产栽培情况,总结交流经验,明确花卉种植的意义,确定今后花卉发展的方针,向着生产化、大众化、多样化和科学化的方向前进,所以召开了这次花卉科学技术会议。这一番话,使来自二十七个省市的九十位代表,个个听得眉飞色舞,准备在这次大会上尽量地传经取经,回去大搞一下。尤其是有关国计民生的芳香植物,更引起了普遍的重视,非大搞特搞不可。我倾听之下,似乎看见了朵朵照眼的香花,闻到了阵阵扑鼻的花香,因此口占了一首《香花颂》: 香草香花遍地香,众香国里万花香。香精香料关生计,努力栽花更种香。 当晚有一个晚会,露天放映彩色电影纪录片《菊花》和《盆景》。在《盆景》一片里,所有开花的盆树和一批小盆景,全是我亲手培养起来的,料不到竟在这里的银幕上重又看到它们。后来我在大会上作《关于盆景的种种》的报告,又在小组里讨论盆景生产化、大众化的问题时,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连续两天的大会发言,有北京、武汉、成都、南京、太原、银川、内蒙古等省市的代表,各个汇报他们当地花卉事业发展的情况,尤其是北京和苏州代表关于香花的报告,南京和上海代表关于催延花期、百花齐放的报告,主题最为突出,娓娓动听。 此外也有专家、教授和人民公社的代表,拈出一种花或果来做专题报告的,如山东菏泽的牡丹,广东花地的金柑,苏州光福的桂花,杭州的菊花,湖南、云南的山茶,南宁、吉林的大丽等等,口讲指划,历历如数家珍,使听众好似到了众香国里,兀自应接不暇。 小组讨论也连续了两天,分作华北、华中、华东、华南等四组,是传经取经的最好场合,每一组的每一代表,个个发言,交流种植花卉的种种经验,无论扦插、嫁接以至用土、施肥,无所不谈,力求详尽;甚至用实物来当场表演一下。我在小组里也听到了两件花中奇迹:我一向以为,杜鹃、海棠,美是美的,可惜不香;据说福建永安却有香的杜鹃,四川某地却有香的海棠。在今天技术革命的新时代里,到处都有奇迹出现,不单是海棠有香而已。 在会议进行期间,大会场中还附设了一个小型展览会,展出各地代表带来的图片画册,名花异卉,五色缤纷,可作参考的资料。我的两套盆栽小画片、菊花盆供小画片以及中外画报刊物上所载我的盆景的图文,也一并展出,只是聊备一格罢了。 会议在七月十二日闭幕。为了纪念这个花一般美好的会议,我特献诗二首: 江山如此多娇好,姹紫嫣红万象新。愿祝年年春不老,年年长作散花人。 祖国真成花世界,芬芳绰约万花团。东风浩荡花长好,花地花天昌不完。 我爱菊花 我是一个花迷,对于万紫千红,几乎无所不爱,而尤其热爱的,春天是紫罗兰,夏天是莲,秋天是菊,冬天是梅。我在解放以前,眼见得国事日非,国将不国,自知回天无力,万念俱灰;因此隐居苏州,想学做陶渊明。渊明爱菊,我就大种菊花,简直是像渊明高隐栗里,作黄花主人。菊花最多的一年,达一千二百余盆,共一百四十余种,扬州的名种如“虎须”“巧色”“柳线”“飞轮”“翡翠林”“枫叶芦花”,常熟的名种“小狮黄”等,全都搜罗了来,小园秋色,真说得上是丰富多彩的。解放以后,我忙于社会活动,便种得少了。我想陶渊明如果生于今天,瞧到祖国的欣欣向荣,也该走出栗里,不再做隐士了吧。 我爱菊花,不但爱它的五光十色,多种多样;更爱它那种坚强不屈的精神,象征我国的民族性格。它和寒霜做斗争,和西风做斗争,还是倔强如故。即使花残了,枝条仍然挺拔,脚芽仍然茁生。古诗人的名句“菊残犹有傲霜枝”,就给予它很高的赞颂。 我爱菊花,爱它那种自然的姿态,所以我所种的菊花,不喜欢把花枝全都扎得齐齐整整,除了一二枝必须挺直的以外,其他枝条,就让它鼓斜起伏,然后翻种在瓷盆或紫砂盆里,配上一块拳石或一根石笋,看上去就好像一幅活色生香的《菊石图》。 像这样的菊花盆供,不但白天可以欣赏,到了夜晚上灯之后,还可在灯光下欣赏墙上的菊影,黑白分明,自然入画。明末文学家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中,也曾有与董小宛一同欣赏菊影的叙述。他说:“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屏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赏菊而兼赏菊影,这才算得是菊花的知己。 在一般菊展中,有名菊廊和品种廊,每一盆菊花都是独本,一般人称之为“标本菊”,就是菊花的标本。因为一本只有一花,所以花朵特大,花瓣花须,花蒂花心,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供园艺家研究,也可供画家写生,这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我们做盆景的,却以三枝或五枝为合适,花朵不必太大,也不必一样大小,一样高低,让它参差一些,才显得出自然的姿态。要做菊花的盆景,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要选择矮种,叶子也不可太大,种在盆子里,才可入画。如果是高枝大叶,再加上碗口般大的花朵,那就不配做盆景了。 说起菊展,还只有近百年的历史。从前却让富绅巨贾和士大夫之流,在家园里置酒赏菊,只供少数人享受。明代张岱作《陶庵梦忆·菊海》云:“兖州张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园,尽其所为园者而折旋之,又尽其所不尽为园者而周旋之,绝不见一菊,异之。移时,主人导至一苍莽空地,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叶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肴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日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这种单供少数人享受的菊展,却如此奢侈,无非是摆阔罢了。 清代王韬,是太平天国时代的一位才子,曾在他所作的《瀛壖杂志》中记当时上海城隍庙里的菊花会。他说,菊花会多在九月中旬,近来设在萃秀堂门外,绕过了湖石,到东北角上,境地开朗,远远地就瞧见菊影婆娑,全呈眼底。沿着回栏前去,便见无数的菊花,高低疏密,罗列堂前,真的是争奇斗胜,尽态极妍。所有的花,先经识者品评,分作甲等乙等,并划为三类,一是新巧,二是高贵,三是珍异;只因名目繁多,记不胜记。这样的菊展,总算初具规模,而且是公开的了,但那时的劳动人民也是无法观赏的。 亡友王一之兄,生前曾客荷兰。说起荷兰人善于莳花,一九四六年秋,曾在莱汀市会堂举行菊展,会期七日,观众一万多人。他们的大种小种菊花,多数是从我国移去的。清乾隆十五年,有一位远游亚洲的荷兰人贞干,将小种的菊花带了回去,花作黄色,大概是满天星之类。清道光二十八年,英国人福均,又把我国的大种菊花带去,后由法国传入荷兰;清光绪六年,荷兰人就举行了第一次的菊展。在百余年前,欧洲所有中国的菊花,不过四五十种,后来用了嫁接的方法,巧夺天工,新品种便日多一日,变成多种多样;可是所用的名称俗不可耐,往往将王后、王子、公主和达官贵人的名字移用在花上,不像我国的菊花名称,是富有诗意的。 日本的菊种本来大半也由我国传人,因为他们的园艺家善于培养,精于研究,新种之多,几乎超过我国。往年他们有许多研究种菊的集团,如秋英会、重九会、长生会等都是颇有名望的。每年秋季,在日比谷公园中举行菊展。他们的菊花,分大型、中型、小型三种,名称也由自题,并无根据,花瓣阔大的,称之为“荷”,花瓣围簇而成球形的,称之为“厚物”,管瓣而作旋形的,称之为“抱”。花瓣分作管瓣、平瓣、匙瓣三种。每一盆菊花,至少为三枝,成三角形,三朵花头,也高低相等,三枝以上的,便作五角形或六角形,从没有独本的。批评的标准,分颜色、光泽、花体、花形、瓣质、品格、才、力、花梗、叶和未来等,共十一点,十分细致。凡入选的,奖以金杯、银杯和奖状等,得奖的引为殊荣。 生平看菊花展览会看得多了,而规模最大、最出色的,要算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上海市人民公园的菊展,真使人目迷神往,叹为观止!单就布置来说,有直径十二公尺高四公尺的大菊花山,有用无数盆白菊花排列而成的和平鸽图案,有好多种用各色菊花精心扎成的花字标语,有一座北京白塔似的菊花塔,三座菊花亭,三条菊花桥,更有仿西湖“三潭印月”矗立在水中的三个菊花潭,而最触目的,还有一座用菊花扎成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九字的菊花大屏风,加以下面七道喷水泉,不断地飞珠跳玉般地喷着水,更觉得美不可言!菊花的数量,共六万盆,有二百十七朵白菊花整齐地排成的圆形大立菊,有在假山地区沿山密布的无数盆悬崖菊,五光十色,如同锦绣。品种多至四百余,从北方搜到南方,真达到了丰富多彩的地步。品种展览廊中,全是各地出品的各色各样菊花。而名种展览廊中,更有用瓷盆砂盆翻种好了的特别精彩的菊花,多年不见的扬州名种“柳线”和我生平最爱的“云中娇凤”,也在这里看到了。我连去参观了两次,把几个富有诗意的花名抄录了下来:“画罗裙”“霓裳舞”“懒梳妆”“鸳鸯带”“紫双凤”“金雀屏”“玉手调脂”“秋水芙蓉”“赤龙腾辉”“十分春色”“淡扫蛾眉”“柳浪闻莺”“云想衣裳”“杏花春雨”“帘卷西风”“乳莺出谷”“夕阳古寺”“明月照积雪”。看了这些花名,就能想见花的美妙了。 花木的神话 我性爱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钞暝写,积累起来,作为枕中秘笈。曾于旧籍中发现许多花木的神话,虽是无稽之谈,却也可以作为爱好花木者的谈助。 三代时,安期生于喝醉了酒之后,和酒泼墨洒石上,一朵朵都成桃花。汉代有徐登、赵炳二人,各有仙术。有一天彼此相遇,各显身手,赵能禁止流水不流,徐口中含酒,喷到树上去,都会开出花来。三国时,樊夫人和她的丈夫刘纲都能使法,各有本领。庭心有桃树二株,夫妇俩各咒其一,两桃树便斗争起来。刘纲所咒的那一株,竟会走到篱外去,好像生了脚一样。 晋代佛图澄初次访石勒时,石知道他有道术,请他一试。佛取一钵盛了水,烧香念咒,不多一会,钵中生青莲花,鲜艳夺目。唐代元和中,有书生苏昌远住在苏州,邻近有小庄,距离官道约十里,中有池塘,莲花盛开。一天,他在池边看莲,忽见一个红脸素服的女郎,貌美如花,迎面而来。苏一见倾心,就和她逗搭起来,女郎并不拒绝,表示好感。从此他们俩常到庄中来幽会,苏赠以玉环,亲自给她结在身上,十分殷勤。有一天,苏见栏杆前有一朵白莲花开了,似乎特别动目,他低下头去抚弄一下,却见花房中有一件东西,就是他所赠的那只玉环。大惊之下,忙把那白莲花拗断,从此女郎也绝迹不来了。又唐代冀国夫人任氏女,少时信奉释教。一天,有僧人拿法衣来请她洗涤,女很高兴地在溪边洗着,每漂一次,就有一朵莲花应手而出。女于惊异之余,忙回头看那僧人,却已不知所往,因给这条溪起了个名字,叫作“浣花溪”。 唐上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兰多株,在开花的时节,好似瑶林琼树一样。元和中,春光正好,赏花的人们纷至沓来,车马络绎。有一天,忽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身穿绣花的绿衣,骑着马到来,梳双鬟,并无首饰,而美貌出众。后有二女尼和三女仆跟随,女仆都穿黄衣,也生得很美。女郎下马后,将白角扇遮面,直到玉兰花下,一时异香四散,闻于数十步外。附近的群众,都以为是皇家宫眷,不敢走近去看。那女郎在花下立了好久,命女仆取花数十枝而出。一时烟雾蒙蒙,鹤鸣九天,上马之后,就有轻风拂起了尘埃。少停尘灭,大家见那女郎们已在半天之上,方知是神仙下凡。这一带余香不散,足有一个多月之久。 润州鹤林寺,有杜鹃花高一丈余,相传五代正元中有僧人从天台山移植而来,用钵盂药养它的根,种在寺中。曾有人见两位红裳艳妆的女郎游于花下,倏忽不见,疑是花神。周宝镇守浙西时,有一天对道人殷七七说:“鹤林的杜鹃花,天下所无,听说道人能使花木不照时令开放,现在重阳将近,可能使杜鹃开花吗?”七七便到寺中去,当夜那两位女郎就对他说:“我们替上帝司此花,现在且给道长开放一下,可是它不久就要回到阆苑去了。”到了重阳那天,杜鹃花果然开得烂漫如春。周宝等欣赏了整整一天,花就不见了。后来鹤林寺毁于兵火,花也遭劫,仿佛它正如二女郎所说的回到阆苑去了。 杨彭年手制的花盆 在旧社会,我经过了一重重的国难家难,心如槁木,百念灰冷,既看破了名利关头,也看破了生死关头。我本来是幻想着一个真善真美的世界的,而现在这世界偏偏如此丑恶,那么活着既无足恋,死了又何足悲?当时我在《新闻报》上发表了一篇提倡火葬的文字,结尾归纳到自己的身后问题,说是要把我的骨灰装在一只平日最爱好的杨彭年手制的竹根形紫砂花盆里,倒像是立了遗嘱似的。恰恰被一位七十五岁的前辈先生读到了,就责备我道:“你才过五十,如日方中,为什么如此衰飒,这是万万要不得的。做人总是这么一回事,不如提起兴致来,过一天算一天,千万不要想到死的问题。就是我年逾古稀,还是生趣盎然,从没有给自己身后打算过呢。”我因前辈先生的规劝,原是一片好意,未便和他老人家争辩,只得唯唯称是。 过了一天,又有一位爱好花木的同志赶到我家里来。他倒并不反对火葬,却要瞧瞧我将来安放骨灰的那只最爱好的花盆。抗日战争期间,我住在上海,人家正在投机囤货,忙着发国难财,我却什么都不囤,只是节衣缩食,向古董铺子里搜罗宜兴陶质的古花盆,这其间倒也含有些抗日意义的。原来日本人爱好盆栽,而他们自己却做不出好盆,据说先前曾把宜兴蜀山的陶泥装运回去,尽力仿制,而成绩不良,因此专在我国搜买古盆,凡是如皋、扬州、淮安、泰县各地,都有他们古董商人的足迹。那边有许多旧家,祖上都是癖爱花木的,而子孙却并不爱花,就把传下来的古盆一起卖给他们,数十年来,几乎都被收买完了。上海的古董商人投其所好,也往往以古盆卖给日本人,可得善价。我以为这也是我国国粹之一,自己要种花木,而没有一个好好的古盆,岂不可耻!所以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的几年间,我专和日本人竞买,尽我力之所及,不肯退让。在广东路的两个古董市场中,倒也薄负微名,我每到那里,他们就纷纷把古盆向我兜揽。一连几年,大大小小的买了不少,连同战前在苏州买到的,不下百数。其中有明代的铁砂盆,有清代萧韶明、杨彭年、陈文卿、陈用卿、爱闲老人、钱炳文、陈贯栗、陈文居、子林诸名家的作品,盆底都有他们的钤印,盆质紫砂、红砂、白砂,什么都有,这就算是我的传家之宝了。 现在那位爱花同志来问我打算把哪一只最爱好的花盆安放骨灰,一时倒回答不出来。记得苏州一位创办火葬场的戎老先生说:火葬时倘不穿衣服,约重三磅,而我所最爱好的花盆,有很大的,也有很小的,似乎都不相称。末了才想起那只杨彭年手制的竹根形紫砂盆来,不大不小,恰好容纳得下三磅的骨灰。杨氏是乾嘉年间专替陈曼生制砂茶壶的名手,这一个盆子确是他的得意之作。里胎指痕宛然,表面有浮雕的竹节和竹叶,并刻着一首七言律诗,笔致遒逸可喜。我本来对它有偏爱,平日陈列在玻璃橱中,不肯动用,这时拿出来给那位同志仔细观赏。他也觉得给我一个花迷作饰终之用,再合适也没有了。我想将来安放了骨灰之后,还得加以装饰,在盆面上插几枝云朵形的灵芝。再把一块灵莹石作为陪衬,就供在“梅屋”中那只洛阳出土的人马图案的大汉砖上,日常有鲜花作供,好鸟作伴,断然不会寂寞。到了梅花时节,更包围在香雪丛中,香生不断,这真是一个最理想的归宿。要不是火葬,你能把灵柩供在家里吗?所成为问题的,却是亡妇凤君已长眠在灵岩下的绣谷公墓中,我的墓穴也预备了,将来要是不去和她同葬一起,她就得永远地孤眠下去,怕要永永抱恨的。唉!活着既有问题,死了还有问题,且待将来再说吧。 解放以来,我看到了祖国的奋发有为,突飞猛进,我的心情也顿时一变,由消极变为积极,由悲哀变为愉快。我要好好地活下去,至少要活到一百岁。我要把我一切的力量贡献与祖国,我要看到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实现,和全国人民熙熙然如登春台,同享幸福。到那时我即使死了,也不必再借那只心爱的花盆来做归宿之所,愿意把我的骨灰撒遍祖国的大地,使膏腴的土壤中开出千百万朵美丽的花来,装点这如锦如绣的大好河山,向我可爱的祖国献礼致敬!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我不幸而得了不治之症,看不到共产主义新中国的实现就撒手人世了,这……这……这怎么办呢?但是想到了祖国有希望,有办法,这一天终于会来,也就死而无憾。我愉快地先来把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放翁那首临终的名作改上十个字,以示我的子女: 死去方知万事空,我生幸见九州同。他年大业完成后,家祭无忘告乃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诗经》中咏桃的名句。每逢阳春三月,见了那一树红霞,就不由得要想起这八个字来,花朵的轻盈,花色的鲜艳,就活现在眼前了。桃,据说是西方之木,是五木之精,可是并不稀罕,到处都有,真是广大群众的朋友,博得普遍的喜爱。 桃的种类不少,大致可分单瓣、复瓣二大类,单瓣的能结实;复瓣的只供赏花,结实不多。单瓣的有一种十月桃,迟至十月才结实,产地不详。复瓣的有碧桃,分白色、红色、红白相间、白地红点与粉红诸色,而以粉红色为最名贵。其他如鸳鸯桃、寿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即人面桃)等,也大都是复瓣的。 我有一株盆栽的老桃树,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树龄,在吾家也已十多年了;枯干槎枒,好像是一块绉瘦透漏的怪石。桃干最易枯朽,难以持久,而这一株却很坚实,可说是得天独厚。每年着花很多,并能结实,有一年结了十多个桃子;摘去了大半,剩下六个,虽不很大,而也有甜味。我吃了最后的一个,算是劳动的报酬,胜利的果实。我又有一株安徽产的碧桃,也是数十年之物,干身粗如人臂,屈曲下垂,作悬崖形;花为复瓣,大似银圆,作粉红色,很为难得。每年着花累累,鲜艳可爱。这两株桃花,同时艳发,朋友们都称之为吾家盆景中的二宝。 晋代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原是寓言八九,并非真有其地。而后世读者,都向往于这个世外桃源,也足见其文字之魅力了。我藏有明代周东村所作桃花源图大幅,上有嘉靖某某年字样,笔酣墨饱,精力弥满,自是不可多得的杰作。我受了此画的影响,因于前二年制一大型水石盆景,有山,有水,有洞,有屋舍,有田野,有船,有渔人,有桃花林,有种田的农民,俨然是一幅桃花源图,自以为平生得意之作,可是桃花并不是真的。我将天竹剪成短枝,除去红子,就有一个个小颗粒,抹上了红漆,活像是具体而微的桃花了。 桃花必须密植成林,花时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才觉得分外好看。据《武夷杂记》载:“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又宁波府城东,相传汉代刘晨、阮肇二人曾在此采药,春月桃花万树,俨然是桃源模样。茅山乾元观,前有道士姜麻子,从扬州乞得烂桃核好几石,在空山月明中下种,后来长出无数桃树,长达五里余。西湖包家山,宋时有“蒸霞”匾额,因山上独多桃花之故;二三月间,游人纷纷来看桃花,称之为“小桃源”。栖霞岭满山满谷都是桃花,仿佛红霞积聚,因以为名。古田县黄檗山桃树密集,山下有桃坞、桃湖、桃洲、桃溪诸胜,简直到处都是桃花了。又溆浦一名华盖山,从前曾有人种下了千树桃花,至今有桃花圃之称。上海龙华一带,有桃树极盛,每逢春光好时,游人趋之若鹜。苏州市园林管理处曾在城东动物园对面的城墙上种了桃树几百株,开花时红霞照眼,真如一面大锦屏了。 唐明皇御苑中,有千叶桃花。所谓千叶桃花,就是碧桃,因为它是复瓣之故,比了单瓣的更见娇艳。我的园子里,旧有碧桃四株,三株是深红色的,一株是红白相间的。树干高三丈余,盛开时真如一片赤城霞,十分鲜艳,园外也可望见,在万绿丛中特别动目。花落时猩红满地,好似铺上了一条红地毯。可惜因树龄都在三十年以上,先后枯死了,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词中咏碧桃的不多见,曾见宋代秦观《虞美人》云:“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这是给予碧桃花的一个很高的评价。 国色天香说牡丹 宋代欧阳修牡丹记,说洛阳以谷雨为牡丹开候;吴中也有“谷雨三朝看牡丹”之谚,所以每年谷雨节一到,牡丹也烂漫地开放了。吾家爱莲堂前牡丹台上有粉霞色的玉楼春两大株,真是玉笑珠香,娇艳欲滴,谷雨节前,开得恰到好处。还有名种紫绢,瓣薄如绢,色作紫红,自是此中俊物。我徘徊花前,饱餐秀色,简直是可以忘饥了。 牡丹有鼠姑、鹿韭、百两金等别名,都不雅;又因花似芍药而本干如木,又名木芍药。古时种类极多,据说多至三百七十余种,以姚黄魏紫为最著。其他如玛瑙盘、御衣黄、七宝冠、殿春芳、海天霞、鞓红、醉杨妃、醉西施、无瑕玉、万卷书、檀心玉凤、紫罗袍、鹿胎、萼绿华等种种名色,实在不胜枚举;可是大半已断了种,使人有香消玉殒之叹! 唐开元中,明皇与杨妃在沈香亭前赏牡丹,梨园弟子李龟年捧檀板率众乐前去,将歌唱,明皇不喜旧乐,因命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辞三章。我最爱他咏白牡丹的一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还有咏红牡丹的一章: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又太和开成中,中书舍人李正封咏牡丹诗,还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当时皇帝听了,大加称赏;一面带笑对他的妃子说道:“你只要在妆台镜前,喝一紫金盏酒,那就可以切合正封的诗句了。” 牡丹时节最怕下雨,牡丹一着了雨,就会低下头来,分外的楚楚可怜。明代名士王百谷答任圆甫书云:“佳什见投,与名花并艳,贫里生色矣。得近况于张山人所,甚悉姚魏千畦,不减石家金谷,颇憾雨师无赖,击碎十尺红珊瑚耳。”雨师无赖,实是牡丹的大敌! 清代乾隆年间,东台举人徐述夔,作紫牡丹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一联,借紫牡丹来指斥清室,的确是有心人。其坟墓在石湖磨盘山上,墓碑上大书“紫牡丹诗人徐述夔先生之墓”。如此诗人,才不愧诗人之称。 扬芬吐馥白兰花 从小女儿的衣襟上闻到了一阵阵的白兰花香,引起了我一个甜津津的回忆。那时是一九五九年的初夏,我访问了珠江畔的一颗明珠——广州市。在所住友谊宾馆附近的农林路上,瞧见两旁种着的行道树,都是白兰花,不觉欢喜赞叹。后来又在中山纪念堂前,看到两株二人合抱的老干白兰花树,更诧为见所未见。可惜我来得太早了,树上虽已缀满了花蕾,但还没有开放,料想到了盛开的时候,千百朵好花吐馥扬芬,这儿真成为一片香世界呢。 白兰花是南国之花,所以广东、广西、福建、云南等地,都是它的家乡。而它最初的出生之地,据说是在马来半岛一带,经过引种培育,它的子子孙孙就分布到我国来了。南方四时皆春,尽可作为地植,且易于长成大树,绿叶扶疏,终年不凋。不像苏沪一带,只能种在盆子里,娇生惯养,见不得冰霜,入冬就得躲在温室里,不敢露面了。 白兰花是一种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亚乔木,木质又细又松,表皮作白色。叶大如掌,作椭圆形,长达五六寸。到了五六月里,叶腋间就抽出花蕾,嫩绿色的苞,有如一只只翡翠簪头,玲珑可爱。到得花营长大,苞就脱落而开出洁白的花朵来了。每一朵花约有十一二瓣,瓣狭长,作披针形,长一寸左右;花心作绿色,散发出蕙兰一般的芳香,还比较的浓一些。但还有比这香得更浓的,那就是白兰花的姊妹花——黄兰花。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打扮得很漂亮,和白兰合在一起,自觉得别有风韵。黄兰的树干和叶形、花型,跟白兰没有什么分别,可是种子不多,分布面不广,物以稀为贵,就抬高了它的身价。 苏州虎丘山的花农,很早就在培植白兰花了。它们跟玳玳、茉莉、芝兰等共同生活,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些花都是怕寒的,入冬同处温室,真是意气相投。过去在白兰花怒放的季节,花农们除了把大部分卖给茶叶店作窨茶之用外,小部分总是叫女孩子们盛在竹篮里人市叫卖。那时的卖花女,都过着艰苦的生活,借白兰花来博取一些蝇头之利,那卖花声中是含着眼泪的。近年来花农们在党的领导之下,组织了虎丘公社,生活大大改善了。白兰花和其他香花的产量突飞猛进,不仅用来窨茶,并且大量炼成香精、香油,连白兰叶也可提炼,给轻工业和医药上提供了不少必要的原料。 闻木樨香 每年中秋节边,苏州市的大街小巷中,到处可闻木樨香,原来许多人家的庭园里栽有木樨花。记得有一年因春夏二季多雨,天气反常,所以木樨也迟开了一月,直到重阳节,才闻到木樨香。 木樨是桂的俗称,因丛生于岩岭之间,故名岩桂。花有深黄色的,称金桂;淡黄色的,称银桂;深黄而泛作红色的,称丹桂。现在所见的,以金桂为多,银桂次之,丹桂很少。花有只开一季的,也有四季开的,称四季桂,月月开的,称月桂。可是一季开的着花最繁,并且先后可开两次,香也最浓。四季桂和月桂着花稀少,香也较淡,不过每到秋季,也一样是花繁香浓的。台州天竺所产桂,名天竺桂,是桂中异种。它逐月开花,只在叶底枝头点缀着寥寥数点,天竺的僧人们称之为月桂。这花好在能结实,实的大小和式样,与莲子很相像,那就是所谓桂子了。 我家老桂一本,干粗如成人的臂膀,强劲有力,也是月月开花,并且是结实的,大概就是天竺桂。每年中秋节后,着花累累,初作淡黄色,后泛深黄。我把密叶剪去,花朵齐露于外,如金粟万点,十分悦目。最难得的,是这老桂为盆景,栽在一只长方的白砂古盆里,高不满二尺,开花时陈列在爱莲堂中,一连三天,香满一堂。朋友们见了,都赞不绝口,这也可算是我家盆景中的一宝了。 记得抗日战争前,我曾从邓尉山下花农那里买到枯干的老桂三本,都是百余年物,分栽在三只紫砂大圆盆里。每逢中秋节边,我看花闻香,悦目怡情,曾咏之以诗云: 小山丛桂林林立,移入古盆取次栽。铁骨金英枝碧玉,天香云外自飘来。 可惜在抗日战争时期,我避寇出走,三桂乏人照顾,已先后枯死。幸而最近得了这株天竺桂,虽然不是枯干,而姿态之古媚,却胜于三桂,我也可以自慰了。 向例桂花开放时,总在中秋前后,天气突然热起来,竟像夏季一样,苏人称之为“木樨蒸”,桂花一经蒸郁,就蓬蓬勃勃地盛开了。我觉得这“木樨蒸”三字很可入诗,因戏成一绝: 中秋准拟换吴绫,偏是天时未可凭。踏月归来香汗湿,红闺无奈木樨蒸。 江浙各处,老桂很多,杭州西湖畔满觉垄一带,满坑满谷的都是老桂。花时满山都香,连栗树上所结的栗子,也带了桂花香味,所以满觉垄的桂花栗子,也是遐迩驰名的。听说嘉兴有台桂,还是明代遗物,花枝一层层地成了台形,敷荫绝大,花开时香闻远近村落,诗人墨客纷纷赋诗称颂,不知现仍无恙否?常熟兴福寺中有唐桂,一根分出好几株来,亭亭直立,每株树身并不很粗,不过像碗口模样。据我看来,至多是明桂,倘说是唐代,那么原树定已枯死,这是几代以下的孙枝了。鲁迅先生绍兴故宅的院落中,有一株四季桂,据说,已有二百余年之久,从主干上生出三株六枝来,像是三树合抱而成的一株大树,荫蔽了半个院落。先生童年时,常常坐在这桂树下,听他母亲讲故事。 我家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都不过三四十年的树龄,今秋花虽开得较迟,却也不输于往年的繁盛。我因桂花也可窨茶,因此自己享受了一二天的鼻福,并摘下了几枝作瓶供后,就让邻人们勒下花朵来,卖与虎丘茶花合作社了(据说窨茶以银桂为佳,所以代价也比金桂高一倍)。苏州市的几个园林中,都有很多的桂树,而以怡园、留园为最,还各在桂树丛中造了一座亭子,以资坐息欣赏。留园的亭子里有“闻木樨香”一额,我这篇小文就借以为名。写到这里,仿佛闻到一阵阵的木樨香,透纸背而出。 一枝珍重见昙花 任何物象在一霎时间消逝的,文人笔下往往譬之为昙花一现。这些年来,我在苏州园圃里所见到的昙花,是一种像仙人掌模样的植物,就从这手掌般的带刺的茎上开出花来。开花的季节,是在农历六七月间,开花的时期,是在晚上七八时之间。花作白色,状如喇叭,发出浓烈的香气。花愈开愈大,香气也愈发愈浓,从七八时开起,到明晨二三时才萎缩;花却并不掉落。它产在热带地区,所以入冬怕冷,非在温室过冬不可。吾园也有盆栽昙花好多株,内一株高四尺许,同时开了九朵花,花白如雪,香满一堂。可是入冬严寒,它和其余的几株全都被冻死了。 我对于这一种昙花,始终怀疑着,以为它是属于仙人掌一类的多肉植物,并非昙花。因为我另有一大盆仙人球,也开了一朵花,花形花色花香以及开放的时期,竟和所谓昙花一模一样。记得抗日战争前,我在上海新新公司见过几株昙花,似乎是作浅灰色的,由开放到萎缩不过二十分钟,这才与昙花一现之说较为接近;而现在所见的却能延长到七八小时之久,怎能说是昙花一现呢? 昙花一现之说,源出佛经。《法华经》云:“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优昙钵华亦称优昙花,据说是属于无花果类,喜马拉雅山麓和德干高原锡兰等处都有出产。树干高达丈余,叶尖,长四五寸,叶有两种,有的粗糙,有的平滑。花隐蔽在凹陷的花托中,雌花与雄花不同,花托大如拳,或如拇指,十余指聚在一起。至于花作何色,有无香气,却未见记载。又据夏旦《药圃同春》载:“昙花,色红,子堪串珠,微香。”看了这些记载,就足见我们现在所见的昙花,是仙人掌花而不是昙花了。 《群芳谱》中虽罗列着万紫千红,而于昙花却不着一字;古人的诗文中,我也没有见过歌咏或描写昙花的。偶于清初钱尚濠《买愁集》中见有一则:“吉水东山修禅师,讲义精邃。一日有逊秀才来谒,玄谈雪娓,题咏轩轶,盖山猿听讲,日久得悟者也。”下有逊秀才诗十首,中赠僧一首云: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 这所谓昙华,分明与梅花相似,而不是现在所见的昙花了。叶誉虎前辈《遐庵诗集》中,有赵家昙花开以一枝见赠云: 黄泉碧落人何在?玉宇琼楼梦已遐。谁分画帘微雨际,一枝珍重见昙花。 又昙花再开感咏云: 刹那几度见开残,光景旋销足咏叹。谁言春回容汝惜,一生醒眼过邯郸。 这两首诗中所咏的昙花,不知又作何状? 秋菊有佳色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这是晋代高士陶渊明诗中的名句,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为千古所传诵,一方面也就使他成了一位热爱菊花的代表人物。后来民间奉他为九月花神,就为了他爱菊之故。据说他所爱赏的一种菊花,名九华菊。他曾说秋菊盈园,而诗集中仅存九华之一名。此菊越中呼之为“大笑”,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及二寸四五分的,枝叶疏散,香也清胜,九月半开放,在白菊中推为第一。有一次,渊明因九月九日没有酒赏重阳,只枯坐在宅边菊花丛中,采了一大把菊花欣赏着。一会儿望见白衣人到,乃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了,即便欣然就酌,而以菊花为下酒物,也足见他的闲情逸致了。记得一九五一年秋天公园开菊展,我也有盆菊和盆景参加。其中有一个盆景,以渊明为题材,用含蕊的黄色满天星,种在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里,东面一角用细紫竹做成方眼的矮篱,安放一个广窑的老叟坐像,把卷看菊,作为陶渊明,标名“赏菊东篱”。一九五三年秋天,我又参加拙政园的菊展,在一个种着两棵小松的盆景里,再种了一株含苞未放的小黄菊,松下也安放了一个老叟的坐像,标名“松菊犹存”。这两个盆景,都借重他老人家作为题材,博得了观众的好评。 我国之有菊花,历史最为悠久,算来已有二三千年了。《礼记·月令》,曾有“季秋之月,菊有黄华”之句,大概那时只有黄菊一种,不像现在这样十色五光,应有尽有。到了战国时代,爱国诗人屈原的楚辞中,曾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名句。为了这一句,后人聚讼纷纭,以为菊花只会干,不会落,怎么说是落英?其实屈大夫并没有错,落,始也,落英就是说初开的花,色香味都好,确实可吃。 一般人都以为重阳可以赏菊,古人诗文中,也常有重阳赏菊的记载。然而据我的经验,每年逢到重阳节,往往无菊可赏,总要延迟到十月。宋代诗人苏东坡也曾经说,岭南气候不常,他原以为菊花开时即重阳,因此在海南种菊九畹,不料到了仲冬方才开放,于是只得挨到十一月十五日,方置酒宴客,补作“重九会”。 明太祖朱元璋,曾有一首菊花诗: 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煞。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就咏菊来说,那倒把菊花坚强的斗争精神,全都表达了出来。 明代名儒陆平泉初入史馆时,因事和同馆诸人去见宰相严嵩。大家争先恐后挤上前去献媚,陆却退让在后面,不屑和他们争竞。那时他恰见庭中陈列着许多盆菊,就冷冷地说道:“诸君且从容一些,不要挤坏了陶渊明!”语中有刺,十分隽妙;大家听了,都面有愧色。 宋高宗时,宫廷中有一位善歌善舞的菊夫人,号“菊部头”,后来不知何故,称病告归。太监陈源用厚礼聘请了去,把她留在西湖的别墅里,以供耳目之娱。有一天宫廷有歌舞,表演不称帝旨,提举官开礼启奏道:“这个非菊部头不可。”于是重新把菊夫人召了进去,从此不出。陈源伤感之余,几乎病倒。有人作了曲献给他,名《菊花新》,陈大喜,将田宅金帛相报。后来陈每听此曲,总是感动得落泪,不久就死了。“菊部头”三字,现在往往用作京剧名艺人的代名词。 古今来歌颂菊花的诗文辞赋实在太多了,举不胜举。我却单单欣赏宋末爱国者郑所南《铁函心史》中两首诗,真的是诗如其人,不同凡俗。一首是菊花歌,中有句云:“万木摇落百草死,正色与秋争光明;背时独立抱寂寞,心香贞烈透寥廓。”一首是餐菊花歌,有:“道人四时花为粮,骨生灵气身吐香,闻到菊花大欢喜,拍手笑歌频癫狂,……尘尘劫劫黄金身,永救婆娑众生苦”等句,意义深长,浑不辨是咏菊花还是咏他自己。晚节黄花,得了这位铁骨嶙峋的爱国者一唱三叹,更觉生色不少。 我藏有一张上海著名画家王一亭所画的册页,画中有黄菊盆栽,高高地供在竹架上,一老者坐在矮几旁,持螯饮酒,意态很为悠闲,真是一幅绝妙的持螯赏菊图。原来菊花开放时,正是秋高蟹肥的季节,旧时一般文人,往往要邀一二知友,边看菊边吃蟹的。昔人小简中,如明代王伯谷寄孙汝师云:“江上黄花灿若金,蟹匡大于斗,山气日夕佳,树如沐,翠色满眼,顾安得与足下箕踞拍浮乎?”张孟雨与友乞菊云:“空斋如水,不点缀东篱秋色,彭泽笑人。乞移一二种,微香披座,落英可餐,当拉柴桑君持螯赏之也。”这里都是把菊花和蟹联系在一起的。 菊花中香气最可爱的,要算梨香菊,要是把手掌覆在花朵上嗅一嗅,就可闻到一种甜香,活像是天津的鸭梨。据说最初发现时,还在清代同治、光绪年间,不知由哪一个大官进贡于西太后。太后大为爱赏,后来赏了一本给南通张謇。张家的园丁偷偷地分种出卖,就流传出去,几乎到处都有了。花作白色,品种并不高贵,所可爱的,就是那一股鸭梨般的甜香罢了。 在菊花时节,我怀念一位北京种菊的专家刘契园先生。他正在孜孜不倦地保存旧种,培养新种,获得了很大的成就。近年来他又采用了短日照培植法,使菊花提前一个月到两个月开放,人家的菊花正在含蕊,而他的园地上已有一部分盆菊早就怒放了。 我与刘先生虽未识面,却是神交已久。他曾托苏州老诗人张松身前辈向我征诗,我胡诌了七绝两首寄去,有“松菊为朋心似月,悬知彭泽是前身,黄金万镒何须计,菊有黄花便不贫”等句。刘先生得诗之后,很为高兴,回信说倘有机会,要把他的菊种相报。我对于他老人家的种种名菊,早就心向往之了,只是从未见过,真是时切相思;如今听说要将菊种见赐,怎么不大喜过望呢?可是地北天南,寄递不便,只好望眼欲穿地期待着。一九五六年夏苏州公园的花工濮根福同志,恰好到首都去出席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我就写了封信托他带去,向刘先生道候,并婉转地说我老是在想望他的“老圃秋容”。 大会结束后,濮同志回到苏州来了,说曾见过了刘老先生,并带来了菊种六十个,共三十种,分作两份:一份赠予苏州市园林管理处,一份是赠予我的。我拜领之下,欣喜已极,就托濮同志代为培植。刘先生还开了一个名单给我,有“碧蕊玲珑”“金凤含珠”“霜里婵娟”“杏花春雨”“天孙织锦”“银河长泻”“霓裳仙舞”“武陵春色”“紫龙卧雪”等等,都是富有诗意的名称。我一个个吟味着,又瞧着那六十个绿油油的脚芽,恨不得立刻看它们开出五色缤纷的好花来。经过濮同志几个月的辛苦培养,六十个芽全都发了叶,含了蕊,末了完全开放,真是丰富多彩,使小园中生色不少。我为了急于参加上海中山公园的菊展,就先取一本半开的黄菊,翻种在一只古铜的三元鼎里,加上一块英石,姿态入画,大书特书道:“北京来的客”。 刘先生不但是个艺菊专家,而且是一位诗人。他虽已年逾古稀,却老而弥健,一面艺菊,一面赋诗,曾先后寄了两张诗笺给我,一诗一词,都以菊为题材。他那契园中的室名斋名,如“寒荣室”“守淡斋”“晚香簃”“延龄馆”“寄傲轩”等,全都离不了菊,也足见他对于菊花的热爱。 刘先生艺菊,并不墨守成规,专重老种,每年还用人工传粉杂交,因此新奇的品种层出不穷,真是富于创造性的。他除了采用短日照培植法催使菊花早开外,还想利用原子能,曾赋诗言志云: 原子云何可示踪?内含同位素相冲。叶中放射添营养,根外追肥易吸溶。利用驱虫和喷药,预期增产慰劳农。我思推进秋华上,一样更新喜改容。 我预祝他老人家成功。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唐代大诗人杜牧之的一首《山行》诗,凡是爱好枫叶的人都能朗朗上口的。“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七个字的名句,给予枫叶一个很恰当的比喻。 枫别名灵枫、香枫,又称摄摄,据《尔雅》说:“枫摄摄”,因枫叶遇风则鸣,摄摄作声之故。树身高大,自一二丈达三四丈,叶小而秀,有三角、五角、七角之分;也有状如鸡脚、鸭掌或蓑衣的。据说枫的种类很多,计五六十种,山枫的叶子是三角的,称为粗种,可以利用它的干,接以其他细种,易活易长。农历二月间开小白花,结实作元宝形,掉在地上过冬,明春就长出一株株小枫来。我往往在园子里掘取十多株,合种在长方形的紫砂盆里或沙积石上,作枫林模样,很是可爱。 枫叶入秋之后,渐渐地由绿色泛作黄色,一经霜打,便泛作红色,到了初冬,愈泛愈红,因此红叶就变成了枫叶的代名词。“红叶为媒”,是唐代的一段佳话,至今还传诵人口。那故事是这样的:“唐僖宗时,学士于祐,晚步禁衢,于御沟得一红叶,有女子题诗其上。祐拾叶题句,置沟上流,宫人韩翠苹得之。后帝放宫女三千,出宫遣嫁。翠苹嫁祐,出红叶相示,惊为良缘前定。”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实有其事,如果是事实,那也只能算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古人爱好枫叶,纷纷歌颂,除杜牧之一首最著名外,宋代刘成德也有一首: 黄红紫绿岩峦上,远近高低松竹间。山色未应秋后老,灵枫方为驻童颜。 它把枫叶夏绿秋黄以至入冬红、紫各种色彩,全都写了出来。此外历代诗人散句如“独叹枫香林,春时好颜色”,“一坞藏深林,枫叶翻蜀锦”,“遥看一树凌霜叶,好似衰颜醉里红”,“只言春色能娇物,不知秋霜更媚人”,“万片作霞延日丽,几株含露苦霜吟”等,这些诗句都可看出,霜后的枫叶真是如翻蜀锦,美艳已极。 日本种植枫树有独到处,种类之多,胜于我国。他们的枫,春天里就红了,称为春红枫。据说一年四季,红色始终不变。有一种春天红了,入夏泛绿,到秋深再泛为红。我家有盆栽老干枫树一株,高一尺余,露根如龙爪,姿态极美,春间发叶,鲜妍如晓霞,日本人称为静涯枫,最为难得。又有一株作悬崖形的,春夏叶作绿色,而叶尖却作浅红,并且是透明的,也可爱得很。 苏州天平山,以石著,也以枫著。高义园、童子门一带,全是高大的枫树,入冬经霜之后,云蒸霞蔚,灿烂如锦绣;年来老友张晋、余彤甫二画师都去写生,画成了大幅,堪称一时瑜亮。入秋以来,我虽常在探问天平枫叶红了没有?可是为了参加上海和苏州的菊展,手忙脚忙,不能抽身前去观赏一下。十一月下旬,郑振铎同志来访,据说刚从天平山看枫归来,满山如火如荼,漂亮极了。我听了,羡慕他的眼福不浅。 南京的栖霞山也以枫著称,每年深秋前去看枫的人,络绎于途,因此俗有“春牛首,夏莫愁,秋栖霞”之说。这两年来我常往南京,总想念着栖霞。恰因出席省文联代表大会之便,与程小青兄游兴勃发,都想一赏栖霞红叶,偿此夙愿。谁知一连好几天,都抽不出时间来,大呼负负。后来听费新我画师说,他已去过了,红叶都已凋谢,虚此一行。那么,我们虽去不成,也不用后悔了。 从南京回得家来,却见我家爱莲堂前的那株大枫树吃饱了霜,正在大红大紫的时期,千片万片的五角形叶子,绚烂地好像披着一件红锦衣裳,把半条廊也映照得红了。一连几天,朝朝观赏,吟味着“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妙处,虽没有看到天平和栖霞的红叶,也差足一餍馋眼了。 装点严冬一品红 一品红是什么?原来就是冬至节边煊赫一时的象牙红。它有一个别名,叫作猩猩木,属大戟科。虽名为木,其实是多年生的草本,茎梢是草质,不过近根的部分是木质化的。它的产地是北美的墨西哥,不知什么时候输入我国,现则到处都在栽种了。 一品红的叶片,绿得像翡翠一样,模样儿好像梭子,又像箭镞,叶面上有很细的茸毛,又络着红丝,很为别致。到了初冬,顶叶就从翠绿色转变为黄,也有变作浅红或深红的,因种类不同,转变的色彩也各异,而以深红的一种为最美,简直像朱砂那么鲜艳。一般人以为这就是花,其实是叶,也正像雁来红的顶叶一样,往往会被人认作花瓣的。顶叶的中心有一簇鹅黄色的花蕊,一个个像小型的杯子,这是给蜂蝶作授粉之用的。 今春我曾在北京中山公园唐花坞中,看到顶叶浅红色的一品红,茎干很矮,比长干的好。时在三月,并不是顶叶变色的时期,原来也是用催延花期的方法把它延迟的。听说青岛有一种顶叶作白色的,自是此中异种,可是与一品红的名称未免不符了。 一品红的繁殖,都用扦插的方法。到了清明节后,把老本上的茎干剪为若干段,剪断处流出乳状的白汁,须等它干了之后,才一段段斜插在田泥和糠灰的盆里,随时灌水,力求湿润,过一个多月,就会生出根须来。这时便可分枝翻盆,一盆一株。到了夏季大伏天里,应将每枝剪短,剪下来的新枝,再行扦插,愈插愈多;这时也必须经常灌溉,不可怠忽。农历九月中,开始施肥,先淡后浓,一个月后须施浓肥,一面就得把盆子移到温室里去培养。入冬以后,切忌受寒,非保持华氏五六十度的温度不可。记得去冬曾有两大盆,每盆五六枝,猩红的顶叶与翠绿的脚叶,相映成趣;不料突然来了个冷汛,仅仅在一夜之间,叶片全都萎了,第二天任是喷水曝日,再也挺不起来。这个一品红竟好像是千金小姐养成的一品夫人,实在是不容易伺候的。 探梅香雪海 万树梅花玉作堆,皑皑一白满山隈。几时修得山中住,朝夕吹香嚼蕊来。 这一首诗是我为了热爱邓尉香雪海一带的梅花而作的。每年梅花时节,一见我家梅丘上下的梅花开了,就得魂牵梦萦地怀念香雪海,恨不得插翅飞去,看它一个饱。一九六一年三月八日早上,我正在给那盆百年老绿梅“鹤舞”整姿,蓦见我的一位五十年前老同学翁老,泼风似的跑进门来,兴高采烈地嚷道:“我刚从香雪海来,那边的梅花全都开了,枝儿上密密麻麻地开足了花,简直连花蕊儿也瞧不出来了。您要是想探梅,非赶快去不可!”我一听他传来了这梅花消息,心花怒放,仿佛望见那万树梅花正在向我含笑招手,于是毅然决然地答道:“好啊,谢谢您给了我这个梅花情报,明儿一清早就走!” 真是幸运得很!九日恰好是一个日暖风和的晴天,我就邀约了一位爱花的老友老刘和一位种花的花工老张,搭了八时四十五分的长途汽车,向光福镇进发,十时左右已到了光福。我们下车之后,决定沿着那公路信步走去,好边走边看梅花,尽情地享受。走不多远,就看到了疏疏落落的梅树,偶有一二株开着红的花或绿的花,而大半都是白的,被阳光照着,简直白得像雪一样耀眼;不由得想到了王安石的两句诗: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真的,要不是有一阵阵的暗香因风送来,可要错疑是雪了。 走了大约三刻钟光景,就到了马驾山。据《苏州府志》说:马驾山向未有名,四面全都种着梅树,清康熙中,巡抚宋犖题“香雪海”三字于崖壁,才著名起来。清帝康熙、乾隆先后南巡时,曾到过这里,住过这里,料想也曾看过梅花的了。汪琬《游马驾山记》云:“马驾山在光福镇西,与铜井并峙,山中人率树梅、艺茶、条桑为业,梅五之,茶三之,桑视茶而又减其一,号为光福幽丽奇绝处也。……前后梅花多至百许树,芗香蓊葧,落英缤纷,入其中者,迷不知出。稍北折而上,望见山半累石数十,或偃或仰,小者可几,大者可席,盖《尔雅》所谓喾也。于是遂往,列坐其地,俯窥旁瞩,蒙然喾然,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绵谷跨岭,无一非梅者。……”这篇文章对于马驾山的评价是很高的。当下我们走上山径,拾级而登,山腰有轩有亭,解放前破败不堪,前几年已经过一番整修。我们在轩里小憩一会,就走上了山顶的梅花亭。亭作梅花形,所有藻井的装饰全嵌着一朵朵的小梅花,围着中央一朵大梅花,连亭柱和柱础也是作梅花形的,真是名副其实的梅花亭了。从亭中下望,见崦西一带远远近近全是白皑皑的梅花,活像是一片雪海,不禁拊掌叫绝,朗诵起昔人“遥看一片白,雪海波千顷”的诗句来。我想,三五月明之夜,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梅花映月,月笼梅花,漫山遍野都是晶莹朗彻,真所谓玉山照夜呢。下了山,就在夹道梅花丛里行进,一阵又一阵的清香缭绕在口鼻之间,直把我们送到了柏因社。 柏因社俗称司徒庙,这是我一向梦寐系之的所在。苏州的宝树“清”“奇”“古”“怪”四古柏就在这里,枯干虬枝,陆离光怪,可说是造物之主的杰作。有人说是汉光武时代的遗物,虽无从考据,至少也有一千年以上的高寿了。我三脚两步赶进去瞧时,不觉喜出望外,前几年的一次台风,只把那株“奇”刮断了一大根旁枝,搁住在下面的虬枝上;其他三株,依然老而弥健,苍翠欲滴。还有那较小的两株,也仍是好好的,倒像是它们的一双儿女,依依膝下似的。客堂中有两副楹联,都是歌颂四古柏的,其一是清同治年间吴云所作: 清奇古怪画难状, 风火雷霆劫不磨。 其二是光绪年间潘遵祁所作: 此中只许鸾凤宿, 其上应有蛟螭蟠。 我以为这些歌颂的语句并不过分,四株古柏确可当之无愧,但看那十二级的台风也奈何它们不得,不就是“风火雷霆劫不磨”的明证吗? 出了柏因社,仍由公路向石嵝进发。一路上随时随地都有一丛丛的白梅花,供我们闻香观赏。红、绿梅却不多见,据说在含蕊未放时,就把花苞摘下来,卖给收购站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了。那么我们何必一定要看红、绿梅,还是欣赏那香雪丛丛的白梅花为妙。况且结了梅子,又是公社中一种有用的产品,经济价值很高,比那不结实而虚有其表的红、绿梅好得多了。 在石嵝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游了太湖边的石壁,领略那三万六千顷的一角。这一天半到处看到梅花,也随时闻到梅香,简直好像是掉在一片香雪海里,乐而忘返。在那石嵝西面不远的地方,有几座红瓦粼粼的建筑物矗立在梅花丛中,遥对太湖,风景绝胜,那是劳动人民的疗养院。石嵝精舍住持脱尘和尚,在山上种茶,种竹,种梅,种桃,是个生产能手,毛竹几百竿,直挺挺地高矗云霄,蔚为大观,全是他十多年来一手培植起来的。万峰台在石嵝高处,从这里四望山下的梅花,白茫茫一片,真是洋洋大观。下午二时半,我们就从潭东站搭车回去,身边带着四株小梅桩,当作新的旅伴;原来是昨天傍晚从光福公社的花田里像觅宝一般选购来的。还有那公社天井小队送给我的一大束折枝红、绿梅,安放在车窗边,倒也有色有香,似诗似画。于是我仍然一路看着梅花,看呀看的,一直看到了家里。 香雪海探梅必须算准时期,不要忘了日历。古人曾说“梅花以惊蛰为候”,大概每年惊蛰前后一星期内前去,才恰到好处,如果太早或太迟,那么梅花自开自落,是不会迁就你的。探梅的人们,最好能与山中人先行联系,探问梅花消息;开到七八分时,就可以前去,领略那暗香疏影的一番妙趣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有了朋友生命才显出全部的价值 日本来的客 这几年来,有些日本人民,常不远千里,纷纷到我国来访问。就是我这僻在苏州东南角里的一片小小园地,也扫清了三径,先后接待了三批日本来的客。 第一批是以《原子弹爆炸图》荣获世界和平奖金的丸木位里、赤松俊子夫妇;第二批是因雪舟四百五十年纪念应邀而来的山口遵春、山口春子夫妇,桥本明治、桥本璋子夫妇;第三批是日本岩波书店写真文库编辑部主任名取洋之助。这三批日本来的客,都是艺术家,难得他们先后贲临,真使我蓬荜生辉不少。 我和名取洋之助先生在一起,虽只一小时左右的时光,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挺好的印象。他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身体很茁壮。这一天天气较冷,还刮着风,而他身上的衣服却穿得不多,头上不戴帽,露着一头鬈发,并不太黑;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分明也像我一样的近视。他的脖子里吊着一个摄影机,正面有NIXON字样,很为动目,这大概是日本摄影机中的新品吧? 菊花的时节虽已过去了,而我家的菊展却还在持续下去;说也奇怪,这一年我的菊花寿命似乎特别地延长。爱莲堂的几张桌上、几上和地上,还陈列着好几十盆菊花,绿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红色的、妃白色的,大型的、小型的,什么都有。每一盆都是三朵五朵以至十余朵,有的配着小竹,有的伴以拳石,姿态都取自然,尽力求其入画。右壁的长方几上,有一盆悬崖形的绿菊叫作“秋江”的,名取先生最为欣赏,端详了一会,就把他胸前的摄影机擎了起来,格勒一声,收入了镜头。我们那只年高德劭的大绿毛龟,虽已经过几千几百人的欣赏,却从没有摄过影,这一次也居然上了名取先生的镜头。龟而有知,也该引以为幸吧?我因一向知道日本园艺家精于盆栽,年年都有不少精品,因问起近来情形如何。据名取先生回说,他们在国内搞盆栽的还是不少,希望我有机会前去看看。我表示将来一定要争取一个机会,前去向他们园艺家学习;又问起《盆栽》月刊是否仍在继续出版。在十余年以前,我曾定阅过三年,月刊中并且也有一次登过我的盆栽摄影好几帧。名取先生回说《盆栽》仍在出版,等回国后寄几本来给我看。我们彼此说了不少关于盆栽方面的话,译员叶同志从中传达,很为努力,这是可感的。 名取先生一路从走廊中走去,摄取了我一满架的小型盆景。到了我的书室紫罗兰庵里,又把两个桌子上的许多石供盆供,全都收入了镜头。后来进入园中,又把地上的那株二百年的老榆树桩和盆景“听松图”、四株老柏“清奇古怪”等,都摄了影。末了我正在回过半身,招待他回到爱莲堂里去休息时,冷不防一声格勒,我也被收到镜头里去了。这天因为他还要赶往上海去参加日本商品展览会的工作,就匆匆别去,而他那格勒格勒摄影机的声音,似乎常在我的耳边作响。我在苏沪两住所见到的摄影专家很多,而像他那么眼快手快的,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拨弄着那个摄影机,仿佛是宜僚弄丸,熟极而流。 丸木位里和赤松俊子夫妇,更给予我一个十分深刻的印象,至今还是怀念着。彼此相见握手之后,赤松女士先就送给我一个日本母亲大会的纪念章,白铜绿地,上面是母亲抱着孩子的图案,很为精美。母亲大会是一个和平机构,代表全日本的母亲为孩子们呼吁世界和平的。她在我的《嘉宾题名录》上签了名,又画了一个赤裸的小孩子躺在烟雾里,并题上了字句,原来她画的就是广岛牺牲在美国原子弹下的无辜赤子,意义是很深长的。丸木先生给我画了一枝梅花,作悬崖形,笔触简老得很。我一生爱好和平,系之梦寐,这两位和平使者的光临,似乎带来了一片光风霁月,使我兴奋极了。 山口遵春和桥山明治两先生,是日本第一流的画家,这一次是为了大画家雪舟四百五十年纪念,应邀来我国访问的。山口夫人春子长身玉立,着西洋装;而桥本夫人璋子却穿的是和服,我们已好久没有见过了,在我四个小女儿的眼中,觉得新奇得很。山口先生在我的题名录上写错了一个苏州的“苏”字,夫人立刻指了出来,请他改正。他们对于我的盆栽盆景,都看得很细致,也许是老于此道的,使我有“自惭形秽”之感!在园子里,他们看到了那被台风刮坏了一角的半廊,又对旁边的一株老槐树看了一眼,便微笑着说:“这个倒很有画意!”我有些窘,怀疑这句话里是含有讽刺性的。但据伴同前来的谢孝思同志说:“这倒不一定,他们也许是别具只眼,欣赏这残缺之美的。”我听了,心中虽作阿Q式的自慰,过了几天,连忙把这半廊修好了。 一瓣心香拜鲁迅 一九五五年十月十九日,是我们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先生逝世十九周年纪念日。我不能抽身到上海去扫一扫他的墓,只得在自己园子里采了几朵猩红的大丽花,供在他老人家的造像之前,表示我一些追念他景仰他的微忱。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的我,不但在公的一方面要追念他,景仰他,就是在私的一方面也要追念他,景仰他;因为我对他老人家是有文字知己之感的。 一九五〇年上海《亦报》刊有鹤生的《鲁迅与周瘦鹃》一文,随后又有余苍的《鲁迅对周瘦鹃译作的表扬》一文,就足以说明我与鲁迅先生的一段因缘。鹤生文中说: 关于鲁迅与周瘦鹃的事情,以前曾经有人在报上说过,因为周君所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三册,由出版书店送往教育部审定登记,批复甚为赞许,其时鲁迅在社会教育司任科长,这事就是他所办的。批语当初见过,已记不清了,大意对于周君采译英美以外的大陆作家的小说一点,最为称赏,只是可惜不多。那时大概是一九一七年夏,《域外小说集》早已失败,不意在此书中看出类似的倾向,当不胜有空谷足音之感吧。鲁迅原希望他继续译下去,给新文学增加些力量,不知怎的,后来周君不再见有译作出来了。(下略) 余苍文中说: (上略)我们首先应确定周先生在介绍西洋文学上的地位,恐怕除了《域外小说集》外,把西洋短篇小说介绍到中国来印成一本书的,要以周先生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中华书局出版)为最早。此书取材方面,南欧、北欧、十九世纪的名家差不多全了;而且一部分是用语体译的。每一作品前面,还附有作者小传、小影,在那个时候,是还没有什么人来做这种工作的。此书出版年月,大约为一九一八年(民国七年)左右,曾获得北京政府教育部的奖状,此事与鲁迅先生有关。原来鲁迅那时正在教育部的社会教育司当佥事科长,主管这一部门工作,曾将中华送审的原稿带回绍兴会馆去亲阅一遍。他老先生本来就有意要提倡翻译风气,故在原书批语上,特别加上些表扬的话。中华书局如能找出当日原批,还可以肯定这是出于鲁迅先生的手笔呢。抗战前夕,上海文化工作者为针对当时国情,积极呼号御侮,曾一度展开联合战线,报纸上发表郭沫若、鲁迅、周瘦鹃等数十人的联合宣言;鲁迅对周先生的看法一直是很好的。 不过鹤生说我后来不再有译作出来,实在不确。我除了创作外,还是努力地从事翻译,散见于各日报、各杂志上,鲁迅先生他们也许没有留意。一九三六年大东书局出版的《世界名家短篇小说全集》四册,就是一个铁证;内中包含二十八国名家的作品八十篇,单是苏联的就有十篇,其他如波兰、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一应俱全。鲁迅先生在天之灵,也许会点头一笑,说一声孺子可教吧! 至于余苍所说的出版年月,一九一八年左右,实在已是再版了;初版发行是在一九一七年二月。那时我是二十二岁,为了筹措一笔结婚费而编译这部书的。包天笑先生序言中所谓“鹃为少年,鹃又为待阙鸳鸯,而鹃所辛苦一年之集成,而鹃所好合百年之侣至”,即指此而言;他老人家原是知道这回事的。 此书出版后,由中华书局送往北京教育部审定,事前我并不知道,后来将奖状转交给我,也已在我脱离中华书局二年之后。那时鲁迅先生正任职教育部,并亲自审阅加批,也是直到解放以后才知道的。前年北京鲁迅著作编辑室的王士菁同志曾来苏见访,问起鲁迅先生的批语是不是在我处,想借去一用。其实我从未见过,大约当初留存在中华书局,只因事隔三十余年,人事很多变迁,怕已找寻不到了。抗日战争初起时,鲁迅先生等发起文化工作者联合战线,共御外侮,曾派人来要我签名参加,听说人选极严,而居然垂青于我。鲁迅先生对我的看法的确很好,怎的不使我深深地感激呢! 鲁迅先生的大作《呐喊》《彷徨》,我曾看过三遍。看了这两部书的名字,就可知道他处于黑暗的时代,以彷徨来表示愤激,以呐喊来惊醒国人。我们未尝不彷徨,可是未敢做斗争;未尝不呐喊,可是声音太低弱,其贤不肖之相去也就远了。鲁迅先生如果知道今天的祖国,阴霾尽扫,八表光明,也该含笑于九泉啦。 我翻译西方名家短篇小说的回忆 时间过得真快,弹指间,四十四年已经过去了!四十四年前,我还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为了生活的鞭策,就东涂西抹的卖文了。每天孜孜兀兀,劳动十余小时,所作小说和杂文,散见于各日报各杂志。那时我除了创作外,还从事于翻译西方各国名家的短篇小说。因为我生性太急,不耐烦翻译一二十万字的长篇巨著,所以专事搜罗短小精悍的作品,翻译起来,觉得轻而易举。由于我只懂得英文,所以其他各国名家的作品,也只有从英译本转译过来。 二十岁时,中华书局编辑部的英文部聘我去专做翻译工作,除译了几种长短篇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外,还译些杂文和短篇小说,供给该局月刊“中华小说界”“中华妇女界”等刊用。二十二岁时,为了筹措一笔结婚的费用,就把这些年来译成的西方各国名家短篇小说汇集拢来,又补充了好多篇,共得十四个国家的五十篇作品,定名为“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计英国十八篇,法国十篇,美国七篇,俄国四篇,德国二篇,意大利、匈牙利、西班牙、瑞士、丹麦、瑞典、荷兰、芬兰、塞尔维亚等国各一篇,并于每一篇之前,附以作者的小影和小传。这五十篇中,用文言文翻译的多于语体文。 编译完工之后,就由局中收买了去,得稿费四百元,供给了我的结婚费用。包天笑先生在卷首的序文中,还提到此事,天虚我生陈栩园先生在序言中道出翻译西方小说的甘苦,而主编“礼拜六”周刊的王钝根先生,也作了一篇序,除了夸奖之外,也说到我艰苦笃学之况。现在包先生虽还健在,年逾八十,而远客海外,阔别多年;陈王二先生已先后作古,无从亲炙,重读遗文,如听山阳之笛,不由得感慨系之! 当时中华书局当局似乎还重视我这部“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一九一七年二月初版,先出平装本(三册),后又出精装本(一册),我自己收藏着的,就是这样一册精装本。只因经过了四十年,书脊上的隶书金字,已淡至欲无,而浅绿色的布面也着了潮,变了色了。不意到了一九一八年二月还再版了一次,这对于那时年青的我,是很有鼓励作用的。至于中华书局把这部书送往教育部去申请审定登记,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两年后,我已不在局中工作,局方却突然送给我一张教育部颁发的奖状,使我莫名其妙;直到一九五〇年,周遐寿先生用“鹤生”的笔名,在上海“亦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此文后收入他所著的“鲁迅故家”中),我才知道:民初,鲁迅先生正在教育部里任社会教育司科长,这部书就由他审阅,批复甚为赞许。那奖状当然也是他老人家所颁发的了。最近周遐寿先生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的“鲁迅与清末文坛”那篇文章中,又提起此事。 我推想鲁迅先生之所以重视这部书,自有其原因。周遐寿先生也说得很明白,说他对于我采译英美以外的大陆作家的小说一点,最为称赏。我翻译英、美名家的短篇小说,比别国多一些,这是因为我只懂英文的缘故,其实我爱法国作家的作品,远在英美之上,如左拉、巴尔扎克、都德、嚣俄[1]、巴比斯、莫泊桑诸家,都是我崇拜的对象。东欧诸国,以俄国为首屈一指,我崇拜托尔斯泰、高尔基、安特列夫、契诃夫、普希金、屠格涅夫、罗曼诺夫诸家,他们的作品我都译过。此外,欧陆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我也欢喜,经常在各种英文杂志中尽力搜罗,因为他们国家常在帝国主义者压迫之下,作家们发为心声,每多抑塞不平之气,而文章的别有风格,犹其余事。所以我除于“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中发表了一部分外,后来在大东书局出版的“世界名家短篇小说集”八十篇中,也列入了不少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 近年来,我不再从事翻译,因为没有机会读到英美进步作家的作品;其他各国的文字,又苦于觌面不相识,那就不得不知难而退了。如果要重弹旧调,只得乞灵于古典文学,我想英译本中,也还有不少未曾译过的各国名作,只要用一番沙里淘金的工夫,也许能淘到一些金的。 有朋自远方来 古人道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远方来了朋友,谈天说地,可以畅叙一番,自是人生一乐。何况这个朋友又是三十余年前的老朋友,并且足足有三十年不见了,一朝握手重逢,喜出望外,简直好像是在梦里一样。 记得是某一年秋天的一个月明之夜,在上海旧时所谓“法租界”的一幢小洋房里,有南国剧社的一群男女青年正在演出几个短小精悍的话剧:《父归》啊,《名优之死》啊,都表演得声容并茂,有光,有热,有力,真的是不同凡俗。那导演是个瘦长个子的年轻人,而模样儿却很老成,头发蓬乱,不修边幅。他一面招待我和那些特邀的观众,一面还在总管剧务,东奔西走,而脸上的表情,也紧张得很。一口湖南话,又快又急地从舌尖上滚出来,分明是个与《水浒》里“霹雳火秦明”同一类型的人物。这年轻人就是现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同志,也就是这次从远方来的老朋友。 这是一九五六年九月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还只清早六点多钟,就有一位苏州市文联的同志,赶到我家里来,说昨晚上田汉同志到了苏州,现在西美巷招待所中候见。我一得了这天外飞来的喜讯,兴奋得什么似的;料知这位现代的“霹雳火秦明”是不耐久待的,于是捺下了手头正在整理的盆景,急匆匆地赶往西美巷去。 一位头发花白而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和我紧紧地握住手;除了他那面目还能辨认出是田汉外,其他一切都和三十余年前大不相同了。那时他正热烈地和几位文化界同志谈着地方戏剧上的种种问题。我不愿打搅他们,恰见那位研究舞蹈的专家吴晓邦同志也在座中,就和他讨论起我国舞蹈的新事业来。 我们正在谈着谈着,却见田汉同志已站了起来,忙着说道:“来!来!我们大家玩儿去!”只因其他同志恰好都有别的任务,就由我和交际处的李瑞亭处长作陪,同行的还有两位上海戏剧家协会的干部吴瑾瑜、凤凰和田汉的秘书李同志;一行六人,分乘两辆汽车,向灵岩进发。 我和田、凤、李秘书合乘一车,颇不寂寞。凤凰同志原是十余年前的电影小明星。我初见她时,她还只十岁,恰像一头娇小玲珑的雏凤;而现在玉立亭亭,已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少妇了。这时我和田同志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回忆过去,再说到现在,真是劲头十足。田同志说他经常在外边跑来跑去。最近在安徽合肥看地方戏的会演,几天里看到了庐剧和从湖北输入的黄梅戏,而安徽旧有的徽剧却没有了,这是一件莫大的憾事!这一次已和当地文化部门商讨发掘徽班老艺人、复兴徽剧的办法,使它发扬光大起来。我向他叙述了上月在江苏省人民代表大会上所听来的关于艺人们生活的情况。 我们谈谈说说,不觉已到了灵岩。田同志一下了车,就一马当先,大踏步赶上山去;脚上虽穿着皮鞋,却如履平地。他比我虽然年轻一些,也已五十八岁了,而“霹雳火秦明”的脾气,依然不变。他在山上到处流连,到处留影,到处都有兴趣,足足游赏了两小时。在寺门口买了一只大型的元宝式柳条篮子,亲自拎着,飞一般地奔下山去。据他说,要把这篮子送给他那位在文工团里工作而正在扬州演出的爱女,作为此次游苏的纪念。 这时已是正午了,我们不但忘倦,并且忘饥;又一同游了天平。田同志对于亭榭楼阁中的楹联都很欣赏,请李秘书一一抄录下来。在白云精舍中大啜钵盂泉水,放了二十六个铜子在杯子里,水还没有溢出,足见水质的醇厚。大家跑上一线天,田同志拉了我和凤凰,合拍了一张照,就步步登高,由下白云而到达中白云。他远望着“万笏朝天”光怪陆离的无数奇石,叹赏不已。因为时间的限制,就只得放弃了上白云,恋恋不舍地下山来了。 他虽将于明晨离苏赴锡,可是游兴很浓,还要一游园林。先到我家看了盆景和盆栽,又请吴同志替我们合拍了几张彩色照,已经四点钟了。中共苏州市委文教部长凡一同志夫妇俩伴他去游拙政园、寒山寺、虎丘等处,直到七点多钟方始回来,出席了凡一同志的宴会,再预备去看评弹和苏剧。田同志喜滋滋地对我说:“今天时间虽匆促,但我还在寒山寺里叩了几下钟呢。” [book_title]第四章 历史的香味盗走了我的骄傲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看了“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个头衔,以为此人一定是个拈花惹草、沉湎女色的家伙了,其实诗酒风流也是风流,不一定是属于女色方面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是谁?就是明代大画家大文学家唐寅唐伯虎。 唐寅是一个道地的苏州人,号伯虎,又号子畏,幼年就学,才气奔放,绝顶聪明。稍长,经常跟他的好友张灵(梦晋)吃喝玩乐,绝无功名利禄之想。祝允明(枝山)是他的知己,见了不以为然,时常劝他奋发上进。他慨然道:“只需闭户一年,取解元有如反掌,容易得很!”弘治戊午,他就举乡试第一,主考梁储爱上了他的文章,还朝后带给学士程敏政去看,彼此击节叹赏;于是常叫唐寅到他们那里去,往还极密。乙未会试时,敏政主考,江阴富人徐经是唐寅同舍的考生,贿赂了敏政的家童,得到了考题。东窗事发,有给事华昶上本弹劾敏政,牵连了唐寅;于是一同被捕下狱,屡受拷问。出狱之后,唐寅被谪到浙江去做小吏。他深以为耻,辞而不就,索性放浪形骸,远游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诸名山,更观海于东南,买舟泛洞庭、彭蠡,然后郁郁回到苏州。从此隐居桃花坞桃花庵,天天招邀三五友好,聚饮其中,借酒浇愁,客去不问,醉便酣睡。他曾有《桃花庵歌》一首云: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驰驱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读了这首诗,可不要以为他在桃花庵里纵酒看花,已看穿了一切,其实是故作闲适,掩盖他的失意,借这一唱三叹来发发牢骚罢了。 唐寅于失意之余,羌无好怀,就借故休了他的妻,过他鳏居的生活。在百无聊赖的时光,很有厌世之意,但是一转念间,却又振作起来,自己谴责自己道:“大丈夫虽不成名,也该慨当以慷,何必效学那楚囚的模样呢!”于是刻了一个图章,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作《伥伥词》以寄意: 伥伥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细味诗意,仍然是衰飒而颓废的。 那时宁王宸濠企慕他的才名,用甘言厚币来聘请他去。唐寅一见之下,知有谋反的企图,就使酒跳踉,假装疯疯癫癫的样子;宸濠受不了,只得放他走了。他回到了苏州,从此隐居不出,专心研究学问。对于应世的诗文,却不很经意,曾对人说:“后世知我不在此!”因此也就掉以轻心了。他有时兴之所至,作画自娱,下笔直追唐宋名家,但又厌苦人家向他求画,还是留着一手,并没有十足发挥他的才能。晚年信奉佛法,作出世之想,自号六如居士;仅仅活到了五十四岁,就与世长辞了。他临终时神志清明,口占一绝句云: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这首诗明白如话,而也包含着无穷感慨。唐寅死后,他的老友祝允明为他作墓志铭,情文并茂,语多翔实;可是不知怎的,对于他义绝宁王宸濠的一回事,却只字不提。 唐寅于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去世,原配徐氏,因故离异,继娶沈氏生一女,无子。墓在横塘镇王家村,清代诗人方引谐有《吊唐六如墓》一绝云: 先生胸次海天宽,只爱桃花不爱官。荒土一抔魂魄在,满溪红雨落春寒。 墓已年久失修,苏州市文物古迹保管委员会因唐有关苏州文献,特地鸠工整修,于是这三尺断坟,不再埋没在荒草中了。凡是经过横塘而仰慕唐寅大名的人,总得前去凭吊一下;甚至有人还在追想他那段子虚乌有的“三笑姻缘”呢。 唐寅的画传世很多,而赝品也不少。我曾见过他的《东方朔》《墨梅》《蕉石图》三幅,都是真迹,并曾用小芭蕉二株、小顽石二块,仿蕉石图制作了一个盆景,见者都说有虎贲中郎之似。江苏省博物馆得其所作《李端端落籍图》一幅,为梅景书屋吴氏旧藏,也是精品。图中一男四女,身份不同,服饰也不同,可以看到唐代的服制和装饰,这是很够味儿的。 唐于诗文词曲都有一手,却随意著笔,并不求工。与花有关的,有“花月吟”效连珠体十一首,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我却爱他一首《妒花歌》: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写来不假雕琢,自饶风趣;并且情景如画,倒也可以画一幅佳人妒花图的。 这些年来,我因定居苏州,爱好苏州,不论在口舌上,文字上,老是说苏州,话苏州,以至夸苏州。不料五百年前的唐寅,也是一个歌颂苏州的惯家。我从明代万历年间苏州何大成所编的《六如居士全集》中,读到了他歌颂苏州的诗,计有数十首之多,对于苏州的名胜古迹、岁时令节以及繁华情况,都大书特书,极尽其歌颂之能事。例如《姑苏八咏》是咏姑苏台、长洲苑、百花洲、响屧廊等八个名胜古迹,有些古迹早已荡然无存,找不到遗迹了。内中如天平山和寒山寺,那是前几年曾经整修,为广大群众游踪所至而是十分熟悉的。如《天平山》云: 天平之山何其高,岩岩突兀凌青霄!风回松壑烟涛绿,飞泉漱石穿平桥。千峰万峰如秉笏,崚崚嶒嶒相壁立。范公祠前映夕晖,盘空翠黛寒云湿。 《寒山寺》云: 金阊门外枫桥路,万家月色迷烟雾。谯阁更残角韵悲,客船夜半钟声度。树色高低混有无,山光远近成模糊。霜华满天人怯冷,江城欲曙闻啼乌。 唐寅所咏及的,偏重于自然景物,跟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并没有多大出入,可是建筑物却已整修得焕然一新了。 还有值得提供出来的,是那专说繁华富庶的《姑苏杂咏》四首,兹录其二云: 门称阊阖与天通,台号姑苏旧帝官。银烛金钗楼上下,燕樯蜀柁水西东。万方珍货街充集,四牡皇华日会同。独怅要离一抔土,年年青草没城墉。 长洲茂苑古通津,风土清嘉百姓驯。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门五日一尝新。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四百万粮充岁办,供输何处似吴民? 这是明代嘉靖年间的苏州,已使唐寅写得这样的有声有色;要是给他看了我们现在的新苏州,怕要舌挢不下,不知道该怎样的歌颂呢。 当时唐寅所住的桃花坞,就是北寺塔迤西的那条桃花坞大街,是颇为有名的木刻发祥之地。他那桃花庵就是现在的准提庵,庵中还有他手写的碑刻。唐寅对桃花坞有特殊的好感,他那《姑苏八咏》中,就有《桃花坞》一首: 花开烂漫满村坞,风烟酷似桃源古。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燕双舞。青山寥绝无烟埃,刘郎一去不复来。此中应有避秦者,何须远去寻天台!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明代以前即已有之,因此唐寅《寄郭云帆》诗就这么说: 我住苏州君住杭,苏杭自古号天堂。东西只隔路三百,日夜那知醉几场。保俶塔将湖影浸,馆娃官把麝脐香。只消两地堪行乐,若到他乡没主张。 他对故乡苏州是一向有一种自豪感的。 依楼听月最分明 关于月球的神话,千百年来深入人心,似乎尽人皆知,什么嫦娥奔月啊,吴刚伐桂啊,月中的桂树啊,蟾蜍啊,玉兔啊,给予人们种种美丽的幻象。古今诗人对月亮有很多美丽的描写,远如唐代李商隐的名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近如毛主席《蝶恋花》词中的“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等,都是传诵天下,脍炙人口的。 记得清代曾有一个《听月》的故事,很有趣味。据说某地某富翁家请一位秀才作西席,那时候恰巧造了一座楼,就请他起一个名字,写作匾额。秀才取宋代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句,本想题为“听雨楼”,不知怎的误写为“听月”。富翁原是不通文墨的,竟制成了匾额,挂在楼上。 有一天,一个亲戚某举人看见了,说月亮只能看,不能听,“听月”二字是不通的。富翁就责备秀才,要解他的职。秀才慌了,求援于他的朋友某翰林。翰林想了想,答应帮忙。于是秀才约了富翁和举人,置酒高会,展开辩论,翰林也来了,故意尊秀才为老师,一看那楼上的匾额,连说:“妙极,妙极!”立时写了一首诗,阐发“听月”二字的妙义: 听月楼高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摩天咿哑冰轮转,捣药丁东玉杵鸣。乐奏广寒音细细,斧修丹桂响丁丁。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 举人看了,大为叹服,而秀才的饭碗也就保住了。 这首诗在当时虽然是牵强附会,而到了今天,却就觉得很有意思;不见飞往月球的宇宙火箭上带着无线电收音机吗?当然是可以听到月球上的一切声音了。 无言 春秋时,楚文王灭了息国,将息侯的夫人妫掳了回去,以荐枕席;后来生下了堵敖和成王,但她老是不开口,不说话。楚子问她却为何来,她这才答道:“我以一妇而事二夫,虽不能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于是“息妫无言”就成了一个典故。可是天赋人以一张嘴、一条舌,原不专为吃喝而设,是兼作说话之用的。人既不能不和社会相接触,也就不得不借说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如果天生是个哑巴,造物之主先已夺去了她说话的权利,倒也罢了。至于说过话的人,而忽然装哑巴不说话,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而无从说起,这痛苦就可想而知了。息夫人以不说话来表示亡国之痛,对楚国是一种无言的抗议,值得后人同情。过去我们不幸处在一个反动统治的黑暗时代,虽都生了口舌,尽可说话,然而说起话来,有种种顾忌,有时说了一无所用,也等于空口白说。所以我在大发牢骚的时候,自愿变做一个哑巴,一辈子不再说话;甚至变成一个瞎子,一辈子不再看报。 中国有一位为了祖国而不言语的息夫人,西方也有一位为了祖国而三十年不言语的匈牙利人福立西林尔。那时匈牙利屈服于奥地利统治之下,失去了一切自由。林尔愤慨之余,就在一八四八年集合了同志,揭竿起义。只因兵力单薄,终于失败,林尔也做了俘虏。奥人用了酷刑,逼他说出同志匿迹的所在来,以便一网打尽,杜绝后患。林尔自求一死,嚼齿不答。奥国政府再把他的老母、弱妹和恋人都捉了来,威胁他吐实,谁知依然无效。最后把他这三个亲人当着他的面处死,他还是不屈不挠地不发一言。奥国政府不敢杀害这位爱国英雄,处以无期徒刑。林尔在狱中被幽囚了三十年,从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到死。英国诗人南士弼氏曾有《不语行》一诗咏其事,赞叹不止。 西方既有一位三十年不言语的爱国者,又有一位四十九年不言语的痴情人。那是十九世纪时英国甘莱郡中的青年威廉夏柏。威廉爱上了一个邻近的农家女,此女也深深地爱着他,早就以身相许。无奈她的父亲是个老顽固,从中作梗,她又不忍告知爱人,偷偷地竟把结婚的吉期也确定了。到了那天,威廉鲜衣华服,欢天喜地地到礼拜堂去,满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谁知他的爱人已被她那顽固的老父禁闭了起来,连信也没法儿递一个给他。威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料知好事已变了卦,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从此万念俱灰,离群独处,一连四十九年,从没有和人说过话,直到七十九岁死去,也没有一句遗言,真的是伤心极了。 歌颂诗人白乐天 我们现在作诗,作文,作小说,总要求其通俗,总要为工农兵服务,这才算得上是人民文学;如果艰深晦涩,那就像天书一样,还有什么人要读呢?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虽生在一千多年以前,倒是一位深解此意的先进人物。据说他老人家每作一诗,先要请一个老婆婆解释一下,问她:“懂得吗?”她回说:“懂得的。”就把这首诗录下来,如果不懂,他就将诗句换过。所以古今人每谈到白乐天的诗,总说是老妪都解。《白氏与元微之书》有云:“……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这也足见他对于自己诗句的明白通俗,接近群众,不由得要自鸣得意了。当然,他的诗也有并不通俗的,不过并不太多。 白名居易,乐天其字,太原人,生于唐代大历七年。元和二年进士,迁左拾遗,后因获咎贬江州司马。那首有名的长诗《琵琶行》,就是在这时候做的。元和十五年召还,历官至刑部尚书。而最为我们所熟知的,就是他先任杭州太守,后又任苏州太守。苏杭向有天堂之称,他倒像做了天堂的看守人。我们现在每游西湖,游山塘,总得到白堤上去溜达一下,欣赏堤上的红桃绿柳,大家都会感念他老人家的遗爱。原来苏杭的两条白堤,都是他在任时造起来的。到了晚年,以诗酒自娱,因号醉吟先生,又因居住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以会昌六年去世,享年七十有五。乐天真是一个乐天派,所以有人说他生平作诗二千八百余首,多数是快乐的诗,关于饮酒的就有九百首之多。至于那首唱遍旗亭的《长恨歌》,还是成于高中进士之前,时年三十五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一九五七年春,为了纪念他老人家诞生一千一百八十六年,南北各地诗人们纷纷集会赋诗,给他祝寿。三月四日,苏州市由老诗人杨孟龙先生招邀诗友,在拙政园宴集,虽然天不作美,风雨交作,仍有十四人出席。最有趣的,是姓氏无一相同,而把年龄统计起来,竞得一千零十四岁。席上诗人们逸兴遄飞,赋诗饮酒。女诗人汤国梨先生首唱,赋五律一首。我虽不是诗人,也胡诌了七绝四首: 凄绝《新丰折臂翁》,痈瘝在抱几人同。香山佳什都能解,老妪居然字字通。(《新丰折臂翁》系《长庆集》中新乐府二十首之一,为反战而作——作者原注) 千有余年弹指过,弥纶四海诵遗篇。那知乌拉山边客,也拜诗人白乐天。(苏联有白诗译本,传诵一时——作者原注) 甘棠遗爱至今留,堤上垂杨蘸碧流。装点湖山凭好句(《长厌集》中有《吴中好风景》《苏州柳》等多首,均为歌颂苏州而作——作者原注),使君应谥白苏州。 联翩裙屐集名园,诗圣前头寿一樽。风雨萧骚浑不管,梅花香里各销魂。(远香堂举行梅花展览会,我亦有“鹤舞”“凤翔”“梅月图”等参加展出——作者原注) 白乐天任苏州太守,虽只短短一年,而政绩却很不差,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因此他去任时,人民都依依不舍,涕泣送行。当时刘禹锡赠诗,曾有“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之句;而他自己的诗中,也有“何乃老与幼,泣别尽沾衣,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等句,足见他确是一位关心人民而为人民所爱戴的好官了。 西王母杖 西王母是神话中的天上仙人,那么西王母杖一定是她老人家所使用的一根仙人杖了。谁知千不是,万不是,却是山野中一种平凡的植物的别名;它的本名叫做枸杞。枸杞的别名很多,有天精、地仙、却老、却暑、仙人杖等十多个。枸杞原是两种植物的名称,因其棘如枸之刺,茎如杞之条,所以并作一名。叶与石榴叶很相像,稍薄而小,可供食用。干高二三尺,丛生如灌木。夏季开浅紫色小花,花落结实,入秋色作猩红,艳如红玛瑙。果实有浑圆的,有椭圆的;椭圆的出陕甘一带,较为名贵,既可欣赏,又可入药。不论是花、叶、根、实,都可作药用,有益精补气、坚筋骨、悦颜色、明目安神、轻身却老之功。它之所以别名西王母杖和仙人杖,料想就是为了它有这些功效之故。 枸杞的果实落在地上,入了土,就可生根,所以我的园子里几乎遍地皆是。春秋两季,采了它的嫩叶做菜吃,清隽有味。老干不易得,友人叶寄深兄,曾得一老干的枸杞,居中有一段已枯,更见古朴,大约是百年以外的东西,每秋结实累累,红艳欲滴。他为了重视这株枸杞之王,特请江寒汀画师写生,并题其书室为“杞寿轩”,可是后来已割爱让与庐山花径公园了。我也有一株盆栽的老枸杞,作悬崖形,原出南京雨花台,已有好几十岁的年龄了。最奇怪的,干已大半枯朽,只剩一根筋还活着,我把一根粗铅丝络住了下悬的梢头,又在中部用细铅丝络住,看上去岌岌欲危。我曾和朋友们打趣地说:“这一株老枸杞,好像是一个害了第三期肺痨病的病人,不知能活到几时?”哪里知道三年来它的生命力还是很强,年年开花结实,鲜艳如故。不久近根处又发了一根新条,枝叶四布,结实很多。我曾宠之以诗,有“离离朱实莹如玉,好与闺人缀玉钗”之句。各地来宾,见了这一株老枸杞,没一个不啧啧称怪的。 枸杞的老干老根多作狗形。据说宋徽宗时,顺州筑城,在土中掘得一株枸杞,活像是一头挺大的狗,当时认为至宝,就献到皇宫中去。旧籍中载:“此乃仙家所谓千岁枸杞,其形如犬者也。”在宋代以前,这种狗形的枸杞,也屡有发现;唐代白乐天诗中,就有“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夜吠声”之句,刘禹锡诗也有“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之句。宋代史子玉《枸杞赋》有句云:“仙杖飞空,仿佛骖鸾,寿干通灵,时闻吠庞。”也是说它的干形像狗的。此外,如朱熹诗“雨余芽甲翠光匀,杞菊成蹊亦自春”,陆游诗“雪斋茆堂钟磬清,晨斋枸杞一杯羹”。而苏东坡、黄山谷各有长诗咏叹,尊之为仙苗、仙草。枸杞,在一般人看来,虽很平凡,而古时却有这许多大诗人加以揄扬,那就见得不平凡了。 仲秋的花与果 仲秋的花与果,是桂花与柿,其金黄色与朱红色把秋令点缀得很灿烂。在上海,除了在花店与花担上可以瞧到折枝的桂花外,难得见整株的桂树;而在苏州,人家的庭园中往往种着桂树,所以经过巷曲,总有一阵阵的桂花香,随着习习秋风飘散开来,飘进鼻官,沁人心脾。我的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大的那株着花很繁,整日闻到它的甜香。等到花已开足,就采下来,浸了一瓶酒,以供秋深持螯之用;又渍了一小瓶糖,随时可加在甜点心的羹汤内,如汤山芋、糖芋艿、栗子、白果羹中,是非此不可的。 柿,大概各地都有,而上市迟早不同,有大小两种,大的称铜盆,小的称金钵盂。杭州有一种方柿,质地生硬,可削了皮吃。我园有一株大柿树,每年都是丰收,累累数百颗,趁它略泛红色时,就随时摘下来,用楝树叶铺盖,放在一只木桶里,过了十天到十五天,柿就软熟,可以吃了。味儿很甜,初拿出来,颗颗发热,像在太阳下晒过一般。 古书中说柿有七绝: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巢,四、少虫蠹,五、霜叶可玩,六、佳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这七绝确是实情,并不夸张。所说落叶肥大可以临书,有一段故事可以作证:唐代郑虔任广文博士时,穷苦得很,学书苦无纸张。知慈恩寺有大柿树,布荫达数间屋。他就借住僧房,天天取霜打的红柿叶作书,一年间全都写满。后来他又在叶上写诗作画,合成一卷进呈,唐玄宗见了大为赞许,在卷尾亲笔批道:“郑虔三绝。” 柿初红时,也可作瓶供。某秋我曾从树上摘下一长一短两大枝,上有柿十余只,只因太重了,插在古铜瓶中方能稳定。我整理了它的姿态,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方桌上,历时快将一月,柿还没有大熟,却已红艳可爱。可惜叶片易于干枯,索性全都剪去,另行摘了带叶的大枝插在中间,随时更换,红柿绿叶,可以经久观赏。 回首当年话昆剧 我是一个昆剧的爱好者,朋友中又有不少昆剧家,最最难忘的,就是擅长昆剧的袁寒云盟兄。当年他因反对他的父亲(袁世凯)称帝,避地上海,每逢赈灾救荒举行义演时,他总粉墨登场,串演一两出昆剧。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出《八阳》,他饰的是亡国之君建文帝,真的是声容并茂,不同凡俗。唱那句“把大地山河一担装”时,悲壮激越,至今还是深印在我的心坎上,如闻其声。记得有一年嘉兴举行赈灾游艺会,请寒云兄去串演昆剧。他拉我同去,会场设在精严寺,节目很多。昆剧连演两夜,第一夜是《长生殿》的《小宴》《惊变》,第二夜是《折柳》《阳关》,都由平湖昆剧家高叔谦饰旦角和他合演,博得了很好的评价。在上海时,我又屡次看到昆剧名票友们的会演,最突出的就是徐凌云、俞振飞两先生,可说是祥麟威风,一时无敌。徐先生多才多艺,什么角儿都会一手,并且都很精工。在年轻的时候,串演《连环记》中的吕布,曾有“活吕布”之称。最难得的,他还能串那《安天会》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这一个跳跳蹦蹦活泼泼的猴子王,实在是不容易应付的。他要是串丑角儿吧,像《借茶》中的浪子张三郎,会演的人很多,可是和他一比,就有雅俗之分。俞先生是昆剧前辈俞粟庐先生的哲嗣,渊源家学,腹有诗书,又天赋一副好扮相,一条好喉咙,只要他一出场,就会使人精神一振,尽量地享受耳目之娱。他的一甩袖,一亮相,唱一句,笑一声,都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他的杰作《贩马记》《连环记》《玉簪记》等,我都曾看过,风流儒雅,给予我一个深刻的印象。后来他以名票友下海,与梅兰芳先生配演京剧,有时也演演昆剧,真是璧合珠联,出出都成了极优美的艺术品。 昆剧的基本队伍,当然要算浙江昆苏剧团中和担任上海戏曲学校教师的几位“传”字辈的名演员了。三十五年前,苏州的几位昆曲家创办了昆曲传习所,招收了十余名学生,都以“传”字嵌在名字里,地点在桃花坞的五亩园,这就是今天各位“传”字辈名演员的摇篮,是昆剧中兴的发祥之地。后因苏州方面财力不足,由上海企业家穆藕初先生接办下去,扩充了学额,学生多至五十余人。穆先生自己也是一位名曲家,提携后进,不遗余力,把这传习所办得很好。学生们学成之后,就组成了“新乐府”,后又改名“仙霓社”,先后在笑舞台、大世界、小世界、新世界等游艺场中演出,我是经常去做座上客的。那时“传”字辈的名演员都还年轻,而表演都很老练,为一般昆曲迷所欣赏,可是曲高和寡,终于没落了。 前年在苏州举行的昆剧观摩演出,真是数十年未有的盛举,也给昆剧奠定了一个复兴的基础。我抱着病,连夜前去观赏,乐此不疲,简直把病魔也打退了。徐先生年逾古稀,俞先生也人到中年,而他们声容如旧,还是年轻得很。“传”字辈的各位名演员,艺事精益求精,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们并且培养好了新生力量,中如包世蓉、张世萼、龚世葵等,就是许多“世”字辈的小艺人,现在都已脱颖而出,前途无可限量。 这一次昆剧观摩演出,轰动了整个苏州市,真是有万人空巷之盛。徐凌云、俞振飞二大家的妙艺,更是有口皆碑。我和他们俩都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连夜看了他们的演出,满足了艺术享受,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们畅谈一下。一天下午,徐俞二先生忽然光临了我的小园,徐子权先生(凌云先生子,也是名曲家)也惠然肯来,使我喜出望外,促膝谈心,获得了莫大的安慰。现在且不谈艺事,来谈谈他们的“私底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