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拳王 [book_author]还珠楼主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4345 [book_dec]豫西四五月的天气比较炎热,常下大雨。靠近汝南府一带,地势较低,雨水一大,常时淹没田野,附近河川再要决口,往往数十百里都成泽国。道路之上泥泞甚深,加上大车往来,所留辙迹纵横交错,最深之处竟达尺许以上,无论车马步行,遇到这等天气都是烦恼已极,加上土匪刀客常有出没,稍有灾荒发生,往来行旅便视为畏途。 [book_img]Z_14205.jpg [book_title]一、大盗出豪门 孤身投虎穴 豫西四五月的天气比较炎热,常下大雨。靠近汝南府一带,地势较低,雨水一大,常时淹没田野,附近河川再要决口,往往数十百里都成泽国。道路之上泥泞甚深,加上大车往来,所留辙迹纵横交错,最深之处竟达尺许以上,无论车马步行,遇到这等天气都是烦恼已极,加上土匪刀客常有出没,稍有灾荒发生,往来行旅便视为畏途。 最难走是,只要接连下上几天大雨,立时东一片西一片都是深深浅浅的水荡。索性一片平川也好,偏有不少坡陀起伏,有的地方深达一两丈,有的却又浅只尺许数寸不等,一眼望过去,千顷汪洋接连不断,到处都是这类浑浊的黄水泛滥,船是无法通行,来往的人,不是踏着极深的污泥,便是涉水而过。偶然走上一段高地,走出不几里又被大水隔断。遇到水深之处,必须骑在土人肩上,由水中驮将过去,否则一不小心,一脚踏空,落在那些又窄又小的石桥旁边、深沟里面,便有灭顶之忧。行旅和人坐的小车,也须由土人举在头上才能渡过,并且走完一处又是一处,往往三数百里途程要走上十天半月,费上许多人力物力。过了汝南府,往驻马店去一路,地势方始较高。这等大水时节,大车和马当然绝迹,只有一两人推拉的小车,在沿途土人相助之下,勉强可以往来,端的困难已极。 休看这样大水,却经不起十天半月的太阳。水退之后,先是遍地泥泞,深可没膝,车轮往往被它胶住,进退两难。等到日子一久,水气被骄阳蒸发,又是尘烟滚滚,满面风沙,休说大队人马行动,只有三五匹快马在大道上接连加上两鞭,远望过去便是一长条蜿蜒不断的灰龙,随同前面人马向前飞驰。等到过去一会,尘雾远未停歇,随同后面车马过处,第二条灰龙相继涌起,再要刮点热风,登高远望,更是灰蒙蒙一大片,和起雾一样。 地方又较贫苦,汝南府附近还好,由汝南府往西走,往两路口、新蔡县一带,越发荒凉。老百姓们大都衣食不周,面有菜色,生活苦到极点。其实汝南府所辖各县,以前原非贫瘠之区,只为连经灾乱,官贪吏虐,土豪恶绅倚势横行,地方越穷刮得越凶,于是把千里方圆一片平原沃土,闹成这等荒凉景象。河道沟渠官府从不兴修,遇到大雨或是发水时节,人民固是苦痛不堪,而一班游手好闲的恶徒和那坐地分赃的恶霸,更利用这舟车不通的泛滥之区,明抢暗偷,无恶不作,孤身行客固然危险,便是大队商帮,如不与这班恶徒通气,一不小心,照样也是人亡财尽,命都不保。 这日正是五月中旬,接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雨,由新蔡县到汝南府这条路上,到处都被浊流布满,人家大都淹在水中。这类大水,与河南特有的黄河决口不同,人民财产房舍虽有大量损失,真个被水淹死的人并不甚多,尤其沿途那些土豪,仗着积年经验,均知防御,所居都在高地之上,四围建有城堡,一面避水一面防盗,外面苦人啼饥号寒,他却幸灾乐祸,得意洋洋。高兴起来,觉着当年水大,种他田的人已颗粒无收或是收得不多,不舍坐吃老本,还要带上武师打手、狗腿恶奴之类,出去做那不用本钱的买卖,捞他一票。这有一个名堂,叫做打飞食和收过路粮,端的可恶已极。 为了地势太低,水旱不能调匀,麦收之后不发水的年月极少,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均被有财势的豪绅大富占去;只两路口东北里许有一村落,地势较高,仗着地形弯斜,形似菱角,左近地土又薄,无人看中。虽只住有十几家善良农人,但有两个名武师住在那里。内中一家,主人郝金标,以前做过镖师,名头高大,人也公正义气,肯代苦人出头。他那一片二十来家贫农共有的薄田,连本人所种三十亩果园,一向不容外人欺凌侵占。另一家姓周的,和他又是两代老亲,在汝南府一带颇有情面手眼,好在不是高但肥沃的土地,邻近土豪不敢与这两人材敌,才得保全下来,相安无事。 金标中年退休,只有一个小儿子,名叫郝济,虽是独生娇养,但因郝家上代都是本份乡农,到了金标幼年,因抱不平,受人欺负,拜在姑夫快马金刀周三才门下苦练了几年,又随同出外保镖,往来江湖,不久便创出了人物字号。因其对人谦和,但过得去,必要委曲求全,从不自骄自满,性情又极慷慨,做了十多年的武师,从未失风,名望越大,人也越发谨慎胆小,加以家有老亲,自家刚生了一个男孩,心想:盛名不能常保,这十多年来保镖所得,多半交了朋友,再做下去,凭自己为人,决不会有什多的积蓄,到头来还是两袖清风,白忙一世。既吃这项饭,和绿林中人终是敌对,一任怎么迁就,也决难免于结怨树敌。自来树大招风,再做下去,平白多结冤家,还许遇到危险。好在老父为人忠厚,所种果园,在全家勤劳之下,每年足可生活,又无人敢欺负,不如归家奉亲教子,省得父亲偌大年纪还要亲自下地。于是辞退镖行职务,归隐故乡。对于郝济,虽是独子钟爱,并不姑息,从小便教他练武种地,十七八岁已得郝、周两家传授,武功颇高。因受祖父常时训诫,表面看去,仍是一个少年本份乡农。 金标自从归隐,本定不再出马重操旧业,也是事情凑巧,镖行主人总镖头双枪姚顺,年纪比他要小十岁,人却精明。自他去后八九年上,接连出了两次事故,损失甚多。第一次出事,便卑词厚礼,亲身登门聘请。这时郝父去世四年,姑夫周三才在金标归隐第三年上便自病故,两个表弟,家学渊源,去年又被一家北方镖局聘去。两家只有几个妇孺,除郝济年才九岁,虽然生来力大,年纪大小,谈不到应敌外,全是好手,个个能干耐劳,能够下地,又是情份极深的至亲,不受外人欺负,金标更打定主意不愿出去,推说两家均是妇孺,无人照看,自己年已半百,武功也都抛荒,不能胜任,一口坚拒。 姚顺苦求不允,费了好些口舌,才将礼物勉强留下一半,失望而归。第二年上又出了事,乱子更大,那总镖头双枪姚顺身还受伤,几乎身败名裂,镖车也被贼党夺去,如不取回,非但英名扫地,还要赔偿人家,把多年的积蓄和财产全数变卖精光也是不够,实在无法,心想双方至亲老友,不应坐视,重又亲自登门哭求。 金标人本义气,既恨贼党无故结怨,软硬不吃,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又因镖头姚顺之妻是乃妻的堂妹,夫妻二人一同登门,急如星火,上次坚拒已不好意思,再如袖手旁观,多年好友连襟便要家败人亡,本就于心不忍,加以贼党可恶,知道双方是亲戚好友,故意指名叫阵,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不算,并将昔年在镖行中所收的一个徒弟擒去惨杀,实在恶气难消。便和对方约定,事完至多帮他一年,专在暗中相助,还不能露出他的本来姓名。以为年已老大,留有长须,又带着半副面具,只要时刻小心,决不会被人看破,只将镖车取回,使主人重振旧业,再帮他走上一两趟平安镖,便可急流勇退。商定之后,当日起身,一面写了几封密信,命人四出约人相助,把生平所交几个有本领的人物全请了出来。 那批贼党出道不久,甚是骄狂,向来不讲江湖过节,遇上就抢,见人就杀,纵横山东路上已两三年。为首两人,一名火鹞子郑天堂,一名震山东小煞神快手王陆,平日行踪飘忽,轻不出动,抢上一票就是大的,非到狂嫖滥赌,酒肉荒淫,吃尽用光不再出去打抢,下起手来却是又阴又毒,软硬不吃,从不讲什情面。第一次镖行出事便是他们所为,幸而镖师机警,所保又是红货,一见形势不妙,早将东西撇开隐起,只伤了两个人,未吃赔账。贼党扑了个空,先不知道底细,还觉看走了眼,所闻不实,重又把别的商客抢了一大票。后来访出真情,人家无缘无故被他们杀了两人,还未寻他们报仇,他们反觉着受了镖行愚弄,凶威怒发,居然到处传扬:在此两三年内,不使姚某所开镖行关门破产,家败人亡,决不甘休。 姚顺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本来就要寻访这般贼党,为死友报仇争气,闻得风声自更愤怒,去年因金标不肯出马,特意另请了几个好帮手,戒备甚严,镖车所过之处,沿途均托有人照应。哪知连走了好几次,均无事故发生,虽听传说,贼党踪迹却是不见,怎么细心查访也未查出贼巢所在。晃眼过了一年多,所约的人都是退隐多年的老人,出马迫于情面,既无事故发生,如何久留人家做自己的下手?这班人又重义气,上来说好不受酬劳,内中两个更连水礼都不肯收,实在不好意思。 事情也真凑巧,有的家中有事,催他回去,有的儿女成婚,须要回去主持,相继辞去,其势不便强留。姚顺心想:这班人除连襟郝金标外,本领和自己差不多高下,无非镖行事忙,自己顾不过来,恐受贼党暗算,多几个好手相助,放心一点,前一半年穷搜贼党下落,毫无踪影,一直便平安下来,对头得手以后也未再出现,与其到处承情,麻烦这些老朋友,不如少贪一点买卖,少走几路,把差一点的商客推托出去,非真有交情的不接。一接下来便是格外小心,就遇贼党,自信也能应付过去。为防万一,并还夫妻二人亲自出马。哪知刚到兖州,便被贼党把镖车夺去不算,还伤了三人。总算贼党存心阴毒,故意不杀商客,只说了许多骄狂难堪的话,镖行伙计却是死得极惨,最奇是两次出事都在山东充州附近荒野之中,只地方不同,东西相隔好几十里。贼党全都带有快马,事前藏起,步行出动,将镖劫去之后,当时装在马上运走,分出一些同党追敌。 姚顺夫妻虽然寡不敌众,身家性命所关,自然不肯放过,又是行家,老是且战且逃,贼党一退,便即负伤尾随,跟踪查探。哪知事情奇怪,未一次反身以前还曾望见贼党人马影子,等到回马追去,竟全失踪,不知去向,一直赶到出事所在也未遇见一个。万分情急之下,仔细分头搜索地上人马印迹,远出一百多里都看不出停留之处,好似绕上一个大圆圈,重又回上官道神气。再在当地访问,据沿途居民说,近几年来克州地面并无强人踪迹,怎么也寻不出个线索。实在无法,只得回去和事主商量,约定期限,一面托人安葬死尸,一面来请金标相助。 金标人最机警老练,两次出事经过均经仔细问明,上来便知不是寻常占山落草的绿林中人,再一听说贼党装束奇特,面上都有胡须,有的并还戴有风镜。密嘱姚顺暂时须守机密,假装和苦主打官司,取镖之事,由他和所约能手装作孤身行商小贩和走江湖的人前往窥探。果然所料不差,那两个大盗非但不是绿林本行,连名姓外号都是假的,本身乃是山东济宁州两家财主的儿子,一名唐鉴,一名陆升云,从小好武,专与江湖恶贼结交,父死之后更是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家中本有千顷良田,还是不够他们挥霍,全仗乃父所留不义之财甚多。 这两个纨绔子弟虽极荒唐,但都工于心计,狡诈异常。二人本是两郎舅,又各练有一身好武功,平日狼狈为奸,无恶不作。这年二人密室商计,互说,先人所留家财被他们败去不少,彼此费用太大,亲友都说我两人是败家子,风言风语实在可恨。人说自来没有不破案的强盗,都因他们人多,各有巢穴,容易招风之故,我们弟兄乃是大富世家,如其作这没本钱的生涯,只要行事机密,不值得的决不下手,手下的人更要管教得好,更不可令平日往来那班人知道,哪有破案之理? 商量了一日夜,想好主意,假装弃武学文,悔过读书。先准备下好几千两银子,把平日招纳的那些不相干的武师和所交绿林中人请来,说:“我弟兄世代书香,为了从小好武,一事无成,如今常受亲友讥笑,决计争这一口闲气。今日一会,并非要与诸位绝交,乃是日后便要发奋读书,求取功名,无暇奉陪诸位。惟恐有客来访,失却主人之道,为此当众声明,请求原谅。桌上银子,便是一点不成敬意的程仪,奉送诸位每人一份,以表寸心,只请暂停来往数年,等我弟兄功名成就,再请诸位来此相见或是登门奉教。 我们仍是好友,交情只有更深,还望诸位兄台成全我弟兄的志气,感谢不尽。“ 等把这些匪徒送走之后,再将两家亲友请来,当众说明心志。仗着家业并未败光,大量田产尚在,历年糟蹋的都是库中金银,仍有极大财势,朝中又有许多做大官的亲戚。 败子回头金不换,原是富贵人家最得意的名言佳话,多么万恶,均可以此遮掩。一时众口同声,称赞不已,谁都当他二人业已回头,本是文武双全的裘马少年,平日又肯做些善举,不再强抢民女,欺压善良。以前抢去的妇女,不是给资发回,便对他娘家格外照应。不消两年,功名虽只是在暗中命人作弊,各买了一个举人,名声却是好极,居然成了两个文武财势俱全的大绅士。 可是二人自从号称立志起,便将两家后院打通,当中空出好几亩地面,四面各用高墙隔断,每日一早便往里面用功,说是读书喜静,除却内中原住的二十多个从小随同习武,由书童长大的心腹在旁伺候而外,两面隔绝,连妻妾美婢不奉呼唤均不许入内。偶然喊往饮酒行乐,也只到前进书房为止。不久,那些心腹书童都由二人代为成家,所娶也是那些从小学过武艺以前常见的美婢,除却难得一次出外打猎或是游山,骑了快马同出同回,平日均住在内,轻易不见有人出去。每次出外均由后门。 当地乃是一片荒山野地,本来种有大片果林。二人自建高墙之后,便将原种果园的人另给田亩遣开,先命心腹书憧分别掌管,后又说要留作练武之用。头两年还添种了不少树木,大都行列凌乱,毫不整齐,不消三年,地面已被占去三里来长一段。后有几个书憧犯过,连家眷一齐逐出,便在靠近树林前面人行路上,各自盖了几间店铺,每人行业不一,看去像是一个小村落,偏又不当大道。这些人家后面,便是通往两家后园高墙的大片树林,野草甚深,有疏有密,荒凉已极,从来无人管理。土人均伯这两家的威势,自更无人涉足。当地本来少人经过,内一书童忽开了一家酒店,酒菜都好,价廉物美,渐渐引得官道上面的过客也来饮食。 这年,二人又派了几个成年娶妻的书童去往外面经商,不久便说生意兴隆,已发了财。二人偶然也往查看,指点经营方法,表面仍是纨绔习气,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他那一群心腹书童,自称性喜热闹。这些下人从小相随,对他十分忠心,平日随同读书习武,寸步不离,又因年轻,恐其在外生事,倚势横行,坏了他们清白家风,轻易不许出门,难得有此机会,又当春秋佳日,二人均有山水之癖,更喜打猎,此去准备查看完了那几处商业,还想就便游山玩水,反正无一次没有借口。有时表示体恤,连这些书童的妻子,凡是武功真好的,都带了去,只不同时出发,推说恐怕招摇,照例分成好几起,说走就走,来去都不大有人知道。偶然有人撞见或是登门访问,必有专人回答,照他所说应付,人都当他真个经商游山,做梦也未想到世家子弟会做强盗,并用这样深险的心计,非但行踪飘忽,动作隐秘,样样设想周到,令人不可捉摸。便那手下徒党,也都是由十来岁起买来的幼童美婢,受过多年训练,个个聪明机警,对他忠心。 以前原想增加自己威势,不曾想到做贼,自从那年背人密议,觉着用费太大。自家从小便请名师,学成一身惊人本领,又训练了这许多男女幼童,现已成长,本领俱都不弱,教他们的两武师,又是最有名的江洋大盗、绿林能手。为了所犯案情大大,树敌大多,实在无处容身,恰巧被二贼无意之中发现,请来家中,奉若神明,因想借这富贵人家避祸,难得主人十分礼敬,一身惊人本领均被二贼骗去,虽然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更是忠心。有这许多人,大可利用。就这样还不放心,一面在两家花园当中建上一片高墙大屋,令手下徒党住在里面,上来百计笼络,故意放纵许多心腹美婢,与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常时相见,使其日久情生,互相爱恋,再用各种手段使双方订了婚约,但不与之圆房,等到时机成熟,试出这班男女贼党均为所愚,方始说明心意,内有两个闻言惊奇,当时不敢多口,心中不以为然的,均被惨杀。 贼师因觉自己年老,做了一辈子强盗,闹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老来寄人篱下,连个妻室儿女都没有,将来是否能得善终还不一定,每一想起便自悔恨。主人世家豪富,本身还有功名,年只三十来岁。起初见他闭门谢客,自称悔过读书,还在代他高兴,不料异想天开,要做他那本行,不禁大惊,再三朝二贼苦口劝告,痛哭流涕,说:“我纵横江湖二三十年,如今闹得孤身一人,不敢人前露面,幸而还有你们两人拜我为师,未被官军、仇敌擒去身首异处已是万幸,将来还不可知。只管蒙你二人厚待,但我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好好一个人,终年避在人家屋内有什意思?再一想到以前杀人越货许多罪恶,往往心跳汗流,魂梦不安,后悔都来不及。当初尽心尽力传授武艺,原想你们学去保家,一旦国家有事,出去建立功业,如何学了本领去做强盗?稍有风吹草动,身家性命全数断送,这是何苦!自来没有不破案的凶杀盗案,我虽一时侥幸,得你二人照应,将来是否遭那官刑凶杀仍拿不准,日常都在提心吊胆。你们并非亡命之徒,更非衣食所迫,此事千万作为戏谈,说过拉倒。休说真做,只要被人传说出去,也有大害。如非你弟兄待我太好,心中感激,又在后悔罪恶,以你二人的财势和这些手下人,正我出头之日,管你二人家败人亡,我先出口闷气,就便仗着人多,还可将那几个强仇大敌除去,岂非绝妙之事?怎会劝你?“ 二贼深知乃师也颇机警,探明对方心意,不肯与之合流,还要作梗。非但不领好意,反而怀恨,生出毒意,表面装着愧悔交集,再三感谢师父金石良言的教训,暗中却用阴谋暗算,隔不两月便将贼师毒死,连尸首也被毁去。 二贼心机最深,先派了几个心腹徒党,在离后园门三里左近树林前面住家开店,表面却装逐出,不令进门,实则作为将来在本地抢劫逃回时的掩护,一面又命心腹在究州买了好些田地,建造大片庄园,还开了两家店铺。每次抢劫得手之后,先连人带马逃进庄中地道之内,上面不是种有粮食蔬菜的田地便是房舍,就有敌人随后寻到,休说看出一点影迹。事情一冷,至多经过半年,方将所得财物暗中运送回去。所抢都是金银珠宝、值钱之物,仗着家中有钱,无须变卖应用,所以出事之后,官府捕快和幸得逃生的镖客事主,用尽方法穷搜查访,到处托人,连赃物也见不到一件,贼党影迹更不容说。 二贼又是眼大心凶,工于心计,一年至多出来两三次,不在事前访查清楚,不真值得下手的决不下手。赏罚又极严明,手下徒党,十九均他从小买来的心腹,连以前往来的那些江湖中人都早断了来往。手下人立功回来,当时便与所爱的人成婚,所得财物也都有份,一面借口金珠细软、珍贵之物,恐被外人看破,所分均是自己拿出来的银子,但又不许动用,说:“这类生涯至多只做十年,此时你们衣食居住样样都有,有事出门又可随意开支,没有用钱之处,所分银子须留作你们洗手养老之用,一齐记账,归入公库,将来再分。“这类贼党受了多年愚弄,一个个死心塌地,家眷都住园中,主人法令虽严,享受却是极好,的确样样称心,没有用钱之处,就用也有公账可开。非但不知二贼深心,使其为财色享受所蒙,不敢背叛,肯出死力,永无二志,反以为主人想得周到,抢来的钱人人有份,越积越多,将来都是富翁,所有衣食用度仍是主人供给,平日谈起,只有感激。 二贼每次出外抢劫,必要想出种种花样掩饰,各不相同,一向以姓为名。因其剽悍敏捷,动作如飞,做得又极干净,本领又高,从来不曾败过,不消两三年便出了大名,其实先后抢劫,计算起来连十次都不到,比那专以打家劫舍、占山为王的剧贼大盗所做的事,真个相差太多。只为这三年中,在济宁、究州两地所抢财物都是价值巨万,骇人听闻,而这类事主,不是饱载贪囊的下任官府,便是豪商巨富,多半请有保镖达官、护送武师,官私两面都有一点手眼,所以出事之后远近轰动,说得这一伙剧贼神出鬼没,厉害非常,地方官为此还坏了两三个。 二贼杀人劫财得手回家,跟着便以当地大家绅富出面,向地方官质问、上条陈,一面约集本地官绅,仗义执言,大声疾呼,说:“本州通都大邑,往来要冲,一向安静,如何在这三年之内连出了这样大的盗案,始终不能破获,连强盗影子也找不到?我们本乡本土,休说身家财产在此,须加警惕,便为地方人民、往来商旅着想,也不应坐视小丑跳梁,养成大害。“当场表示义愤,想出好些主意,建立联庄会和乡团之类,要大家联合自保身家,一面准备遇事帮助官府杀贼除害,装得活灵活现。当地原有几个名捕,为了事闹太大,连受本官重刑严比,有的连家眷都关在牢内,用尽心思,吃足苦头,始终没有一人对他疑心。 也是二贼骄狂大甚,自负足智多谋、事前想得周密,又有种种掩护,每年至多出马两三次,这样机警神速,断无破案之理。哪知心狠手黑,结怨太多,就郝金标不被姚顺请出,那些受过他害的人虽非个个能手,既在江湖走动,多少也有一点情面手眼,为了对方软硬不吃,不通情理,更无江湖义气,专一斩尽杀绝,全都咬牙切齿,到处约请能人,想要报仇。二贼世家绅富,本身又有功名,如其见好就收,就这未一年上停止,身居高堂华屋之中,真面目不曾露过,所得赃物更是隐藏不出,对头怎能意想得到,也更无从查访。只为几次做过,胆子越来越大,每经一次,要添不少经验,设想也越发周密,不肯收手,终于惹出大祸。 正当几个强敌大仇四处寻人,想尽方法打算和他一拼死活之际,郝金标忽同几个好手化装寻去,上来就觉出事地点不是寻常盗贼出没之区,每次出事都在城厢左近,贼党行径又与绿林中人迥不相同,好些事都不合情理。最奇是出事之后从无一人见有大群人马走过,可是贼党刚一得手人便失踪,连赃物也从不曾发现。本疑心这两处地方伏有坐地分赃的隐名大盗,二贼姓名江湖上从未听人说过,也无一人知他来历,许多可疑,便留了心。恰巧二贼另外几个对头也在此时受了官私双方之托,在这条路上明查暗访。双方本是旧友,无意之中相遇,谈起日前有人往济宁州去访两个以前相识的大家公子,不料对方多年不见,自从得了功名便改脾气,不肯再与江湖中人交往。去的人性情刚做,如非见对方练有一身好功夫,与寻常纨挎不同,财势又大,真恨不能当时给他看点颜色。 后经力劝,说:“富贵人家子弟向无长性,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那人方始负气而去。 金标人极机警,问知这两主人本领甚高,一个姓唐,一个姓陆,想起二贼姓名未一字,忽然醒悟,当时也未说破,暗告所约几个老友,亲往济宁仔细查访,听当地人所说二贼家中情景,料定无差。金标人大谨细,平日佞佛戒杀,老来心更慈悲,因知二贼朝中有人,惟恐事情闹大两败俱伤,盘算了好几天,觉着此案一破必兴大狱,连带官府,无辜良民不知有多少人要受连累,二贼全家和他手下徒党更不必说。暗忖:二贼世家于弟,宗族甚多,共只做了六七起盗案,人虽凶恶,先后杀伤只十多人,内中几个都是贪官。此案一破,少说也有几百人遭殃。佛家救生不救死,我只一个儿子,一心信佛,如何作此大孽?就算报仇成功,死的人也得不到好处,还不如警戒二贼,使其改悔,拿出一大笔金银抚恤死人家属,并将所抢的镖讨还,比那送官破案,打上一两年官司,等把赃物发还苦主,衙门花费至少去上一半,要强得多。主意想好,暗中布置停当,便独自一人登门求见。 二贼一听郝金标投帖,有事面谈,便知不妙,立时请将进去。金标口才又好,面子又重,双方密谈了个把时辰,二贼也真机警,非但对方所说全数答应,并还请他代向那几个对头讲和,除却内有两家下任官府的贪囊,因苦主只剩一门孤弱,随行武师业已杀死,无人出头,作为罢论而外,凡是有力量一点的强敌,均将原物发回,天大一桩事变成私了。偏巧另外几个对头所请的人比金标还要自私,会打算盘,本来又没有访出踪迹,非但未替苦主伸冤报仇,反被二贼百般笼络,化敌为友,当面立誓决不泄露,只把所失财物要了回去,接连办了两三个月方始停当。 中间姚顺本来不以为然,无奈彼时官贪吏污,二贼长亲朝中颇有权势,许多顾忌,金标又在一旁立劝,照他做法也实上算,便答应下来。金标前在江湖上成名不败,便是拿定主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满拟这次做得十分稳妥周密,虽有点对不起死友,无形中却救了不少人命,就算纵容恶人,功过也可相当,何况自己并未贪什财礼,除却应用之钱,不曾多取分文,问心得过。哪知一念之私,不知除恶务尽,为了对方财势大太,顾虑大多,几乎惹出灭门之祸。 金标先还高兴,等到事完快走,二贼忽然设筵饯行。到时一看,宾主三人,客只金标一个。二贼礼貌十分殷勤,快要吃完,方始笑说:“我弟兄本是一时游戏,如非郝武师成全,几乎闯出大祸。从此改邪归正,有约在先,决无反悔,但是这次郝武师单人匹马来此,使我弟兄俯首听命,乃我二人身家在此,多年望族,不肯为此葬送,顾忌太多之故。就凭郝武师那日一夕话,便将所有的东西全数取走,未免令人难堪。我弟兄也决不以多为胜,只请郝武师略施身手,使我弟兄门人稍微见识如何?“ [book_title]二、踏刀断索 老武师强冲恶饯 举牛过顶 小英雄苦练神功 郝金标孤身赴宴,早就留心,一听二贼之言,刚把双手一拱,交代了几句,二贼便即分别走往席外空地之上,先后上前交手。 金标老谋深算,知道对方业已恨毒,心有顾忌,虽不敢用阴谋暗算,此举必有深意,动手时节,处处退让,只守不攻,本心原想对头世家子弟,家财豪富,本身又有功名。 自己多年声威,退隐深居,为了至亲好友,二次出马并非得已,败了固是丢人,如其得胜,这类恶少一向骄狂自大,决不肯输这口气,真比讨回镖车、夺去他的口中之食仇恨更深。上来便想好主意,如能借此化除敌意,固所心愿,至多也只点到为止,使其心里有数,保得情面无伤,甚而假败在他手里,表示他那发还镖车,实是身家所关,被人看破,顾虑太多,并非本领不济之故,只要对方明白,便算两全。哪知唐鉴头一个上来,只几个照面便跳出圈外,陆升云也只打了十来个照面。自己固然不肯下那杀手,对方也似不曾真个施展,正猜不出是何心意。 二贼业已笑请停手,随同说道:“郝武师真个高明已极。愚弟兄不过久仰大名,想要见识见识,并无恶意。这等打法,何时才分胜败?再打下去,反显我们当主人的量小,也非本心。既然不肯赐教,愚弟兄也不敢相强,方才说过,阁下只凭双手一口,便将愚弟兄暂时保留的东西讨将回去,幸而我们还有祖业可守,原是一时游戏三昧,意欲借此激励天下英雄,以武会友,所以这三年来所留人家财物,都是原样保存,分文未动,并非真个要以绿林生涯为生。如其真为衣食所迫,像郝武师这样代人登门索讨,拿什东西赔回人家?来者如是无名之辈,我们为了保全清白家声,也是照样还他,决无话说。只为阁下名望大大,并且我们接连三年,连出手十来次,从无一人知道,阁下一到便即看出虚实,手到取走,不知道的人,必当我们胆小怕事。郝武师偏太客气,不肯施展。我们业已自知不敌,甘拜下风,但就这样来去自若,也实显得人大无能。方才我已准备送客之道,并还备有一点不成敬意的程仪。郝武师如肯保全愚弟兄的颜面,请由后门出去,一则使愚弟兄开开眼界,看看郝武师的真功夫,落个心服口服,二则愚弟兄这样好交好武,万一将来祖业败完,再出游戏,有人寻来,也好留一个例。来人只和郝武师一样,由后门特备的道路走出,领了我们敬意,便样样听命,省得来人说嘴,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金标早看出对方武功甚强,除因酒色荒淫、内家真力稍差而外,余均得过高明传授,方才交手,非但真实本领不曾施展,并还暗藏春色,专一引逗自己出手,他却藏而不露。 忽然又出这样题目,料知不是寻常,其势不能拒绝,只得客套了几句,硬向主人告辞,并请派一下人指点出路。二贼同声笑答:“像郝武师这样佳客,几次光降,蓬荜生辉,当然由愚弟兄亲身送行祖饯,哪有命下人们送走之理?不过后面道路承郝武师赏脸,虽然来时早就探出,那日光降仍是前门投帖,内里不曾走过,也许还不认得。愚弟兄只好分出一人向前引路,一面招呼他们好作准备。也是事情凑巧,后门外面的护庄桥日前毁坏,不曾修好。我知郝武师人又太谦,不肯纵过,还搭了一条桥。也恐他们偷懒,须要招呼一声,说不得只可失礼潜先了。“说罢,唐鉴往前面走去。 金标知道对头考量他的功力,后面一路必有许多埋伏布置,更加小心。先以为主人既有一个作陪送客,双方考验功力之物定必相等。哪知不然,对方好似纨挎无知,想要考量别人深浅,并不懂得江湖规矩,又似慕名好奇,专要别人练给他看,自知不行、样样藏拙神气。那头一段乃是一列刀桩,约有千百把牛耳尖刀,都是锋利无比,刀尖朝上,通体长才一尺数寸,又没有柄,只小半截插在土中,约有尺许露出地上,下面埋得不深,又是沙地,并还疏密相间,高低不等,插得一点也不整齐,主人所行一面却是平地。 金标起初又好气又好笑,因觉二贼行事虽然无理,词色却极谦恭和气,处处都像外行,不便和他计较,又想事情快完,如能就此化解,岂不甚好?何况对方并无轻视之意,还未开步便自称轻功有限,完全是想见识,不住赔话,使人不便发作。决计委曲求全,走出拉倒,虽然来时未作准备,仗着功夫结实,多少年来从未问断,一眼看出那些尖刀虚插土中,稍微一碰就倒,又极锋利,真要用力,鞋底必要透穿,万一对头心深,被他看出,也是丢人,一个不巧还要惹出事来。便将真气沉稳,施展轻功,提气轻身,往刀尖上轻轻走去。暗中偷窥,陆升云见他缓步走上,脸上似有惊异之容。 照例这类走刀山的功夫,和登萍渡水一样,除非轻功真个高到极点,大都一口气把它走完,蜻蜓点水一般,越快越好。金标看出对头阴谋,想借陪客为由,故意指点旁边花木园林,说笑前行,时快时慢,暗中扰乱自家步法,使其难于提气轻身,就此考量功力深浅。暗幸这多年来始终不曾荒废,否则非当场丢人不可,心中有气,反更戒备,一面以全力应付,一面故意随口应答,随同主人步行快慢,且说且走。 眼看三丈多长一条刀堤快要走完,忽见前面现出一条新搭的小桥,只容二人并肩走过,这面桥口靠岸之处有一铁架,架上挂着一根丝绳,绳上缒着一个铁苹果,离头约有五六尺,再看地上,铺着一层黄豆,直达桥前,暗忖:此是太极门中练轻功的东西,门人下山时节,照例要从这些黄豆上面飞驰过去,名为“一路平安,头头是道“。此与走刀山不同,讲究走得越快越好,人行黄豆之上,非但不许有一粒滚转,并不许有声息。 再一细看,黄豆下面竟是一列又光又滑的坚木板,并还稀落落摆出许多花样,连想取巧都办不到,只将那些豆花稍微踏乱,便是功夫不到家,最难是走到未段铁架前面飞身纵起时,须将那形似苹果。又滑又硬。饭碗般大的铁球咬住,才能纵到桥上。而那桥又是活的,当中只有一根横轴,两面虚悬,无论落在哪一头,均要随身下沉,除却含了铁球由桥面上平飞过去,端的寸步难行。凭自己的功力并无把握,对头使出这等手法,明是太极门中高手,十年前失踪的那两个有名的飞贼大盗必与有关,今日之事,一个应付不了,非但丢人,将来还有后患。 心中一惊,忽然急中生智,刚想起一个主意,侧顾对头,似恐自己用硬功一步一步踏豆而进,只要豆花不乱,无论将豆踏成粉碎,或是深陷入木,均算交代过去,业己假装引路,抢往桥口相待。暗忖:狗贼心意我已看出,莫非未了这两头虚悬和跷跷板一样的快活桥我都不行,你还能够安然走过,使其丝毫不动么?心中寻思,人已有了准备,笑呼:“庄主盛意可感可佩。在下却之不恭,只好讨你这个平安彩头,带福回家了。“ 说时,金标业已走上刀堤前端,所过之处,那千百把明光晃眼、锋利无比的三尖钢刀都是原样未动,连歪都未歪一把,眼看再前一步,就是那滴溜滚圆、微风一吹便要滚动的豆堤。 陆贼正在留心看他如何走法,暗中嫉恨,忽听金标开口。还未回答,猛瞥见金标一腿抬处,先是一溜尺多长的寒光猛射过来,无巧不巧,将那悬挂铁球的丝绳斩断,铁球立时下沉。只说敌人不敢走那豆堤,想要借此翻脸,但是对方手并未动,暗器怎会发出? 急怒交加,百忙中见那寒光好像地上钉的三尖钢刀,还未看清,就这刀飞绳断、铁球下落瞬息之间,呼的一声,急风过处,耳听金标笑说:“我真年老无用,大丢人了!“声才人耳,一条人影已由后面相隔一丈多的刀堤上面横飞过来,微闻木架稍微一响,来人已带着语声曳空而过,落向桥的对岸,左手握着那把小刀,口里含着那比嘴大好几倍、又滑又硬的铁球,转过身子,朝着自己把手一拱,噗的一声,口中铁球当先飞来。随又笑道:“多谢二位庄主厚爱,从此大家平安。区区寸心,只当借花献佛,彼此都好如何?“ 原来金标起身时节,脚底微一用力,便将尖刀带起一把,照准铁球上面丝绳打去: 就势右脚搭向左脚,乘着抬腿纵起之势,借劲使劲,冷不防施展当年绝技平飞过去,右手将铁球抓住,左手连刀接到,同时反手在两面木架上轻轻一按,越发得势,就此越桥而过。中途再将铁球含在口中,用足真力,隔桥回敬过来。暗中施展本领,表面却借话点醒,表示最好从此互不相犯,各保平安。 因其动作机警神速,出人意料,陆升云只管全神贯注在他身上,并未看出他的手法,照此情势,极像敌人认为豆堤不值一走,有心卖弄神气。妙在唐鉴刚前面跑回,到得稍晚,被花树挡住目光,也未看出,等到瞥见金标隔桥飞落,铁球早含在嘴上,并还用真气反喷回去。球虽空心,也有好几斤的分两,又是扁苹果形,这样一个圆滑坚重的东西,对方起步虽未看出,但那一条小桥也有一丈多宽,竟能平空纵起,含了铁球直飞过来,落处离桥有好几尺,不是内家真力到了上乘境界决难办到,金标取巧之处丝毫不曾看出,不禁大惊。 唐鉴人更阴险,见内弟陆升云已将铁球接过,面现不快之容,恐其冒失,忙高呼道: “二弟快些过来!我们非但今日甘拜下风,便是将来也不会练到这等高明地步了。无怪人说郝武师一身惊人本领,所向无敌,数十年的英名果非虚语。你快到前面招呼他们送礼的人,只将衣履程仪奉上,别的郝武师都用不着。我陪客人说上几句话,随后就去。“ 金标一听,便知前途还有埋伏,甚而倚仗人多,借请教为由乱发冷箭暗算都不一定。 自己一时急智,心灵眼快,手法又巧,恰将二贼镇住,先又走了一段刀堤,不算无能,只当自己不耐烦琐,想早起身,有意施展,就此混将过去。回忆前情,真个险极。 陆升云走后,唐鉴便朝金标拱手赔话,所说都是不三不四、又像内行又像空于的江湖话。金标此时业已识破好谋,看出二贼有意做作,但也不肯叫破,彼此谦谢,一路说着口是心非的虚套,不觉走到后园门外。 金标经此一来,自然格外谨细,人还未到,便见前面,乃是大片树林野地,门外横着一条护庄河,明有一座吊桥,主人却推桥坏,不曾放落。那护庄河又深又阔,和大城壕差不许多,两岸相去,正面一带竟达两丈以上,对岸林木阴森,野草荒凉,乱石林立,前途两里还有一片危峰峭壁,形势甚是险恶。想起那日曾在后庄口外贼党所开酒店中坐上片刻,因恐打草惊蛇,不曾往这里来,想不到富贵人家的子弟做起盗贼,心思这样周密,比江湖上的巨贼大盗更凶更阴。 心方寻思,忽然瞥见两面树林中刀光人影闪动,做一条线,分往两旁退去,道旁摆有两张桌子,上面放满各种华美材料和许多银子,小塔也似堆在那里,另一桌上放着酒杯和一身讲究衣履,本有八个少年男女贼党对立守候,陆升云已由别路赶到,也未看出所行途径如何绕去相隔丈许的庄河之内。倏地一亮,定睛一看,才知二贼所说临时搭成送客的护庄桥,乃是许多明光耀眼的长矛连成,下面横着两列木桩,每根桩上立着一个少年贼党,手持长矛,矛尖根根向上。知道二贼还不死心,想要看他脚底功力。自家本领稍差丝毫,休说别的辣手,便这一关也难渡过,只得忍耐到底,表面镇静,笑语从容,刚把真气暗中一提,唐鉴已把手一拱,笑说:“我们虽想瞻仰郝武师的本领,自家功夫却是极浅,所以始终不敢奉陪,许多失礼,还望原谅。好在并非比斗,想也不致见怪。 我弟兄至亲骨肉,情如一人,惟恐迎送不周,特意分头欢送,这座浮桥专为郝武师搭成,小弟还是不能过去。我陆二弟已在前途举杯相待,井有一分微意,以备途中不时之需。 恕不远送了。“ 金标见那一堆银于,少说也有三四千两,如其全数取走,暗示真个化敌为友,从此便算入了贼伙,只肯代他把已失去的场面挽回,成了对方死党便可无事,否则从此成仇,决不甘休。暗骂:“狗贼!你装外行,我也糊涂到底。“听完更不多言,把手一拱,略说了几句外场话。因防贼党暗算,借着和主人对揖、背向庄河之际,猛一抬身,身形微微一拧便是一丈多高远,纵向那高出地上五六尺、矛尖搭成的浮桥之上。 这次换了身法,一开始便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贴着那百来枝长锋矛尖搭成的长桥,双手反掌向下,随同前进之势,微微颤动起落,比飞还快,晃眼把桥走完,踏上实地。 初意对头阴险狡诈,怨毒已深,也许走到途中,下面贼党故意把矛一撤。到了对岸,觉着这些小贼均非寻常,只管单手持矛,凌空直立,所过之处。连矛尖均未稍微晃动。这类登萍渡水、走刀山的功夫,虽是太极门中绝技,开头业已试过,因有主人暗中使坏,假装陪客说笑,时缓时快,走的人力量稍微不匀,刀便非倒不可,功夫差一点的,连脚底也被刺穿,早知对方并无别念,还可从容一点,二贼此举是何用意?心念才动,陆升云已在前面笑嘻嘻迎将上来,手持酒杯奉敬,宾主对饮三杯。 金标看出壶只一把,主人并还先饮,知道内中不会有毒,照此情势,对头好名之心甚于性命,用意本领业已看出几分,自己还有许多本领高强的老友等在外面,二贼顾虑太多,至多使我当面丢点小人,受点恶气,此时决不会就下毒手。刚刚称谢,一饮而干,陆升云便令贼党将礼物搭来,准备打成包袱,装箱送走。金标忙照江湖上的过节婉言推谢,并露出真要看得起他,彼此将来均可来往,无须这样厚赐。说时,唐鉴忽又赶来,突由树后出现,也未看出怎么来的,见面笑说:“郝武师既不赏脸,我们弟兄也不敢勉强。尊鞋已旧,请将这双新的靴子换走。略表微意,再要不肯,作为暂借,将来彼此交还,留作纪念,使我弟兄不忘今日之事,从此心生警惕,学做好人如何?“ 金标见对头言语中已露锋芒,如不接受便算胆怯,再如假装糊涂,等到人家公然开口订约报复,非但无趣,发难更快,就他本人不行,也必仗他家财到处约请能手,提前寻仇。二贼既是太极门下,昔年失踪的那两个剧贼和那号称南北二极的怪人,多少也必有点渊源。老南极更是厉害,虽然他是一个有名侠盗,最讲情理,像二贼这等出身的人决非所喜,同一门户的人,到底不免偏向,何况二贼这样聪明狡猾,善于做作,这南北二极只有一个受他愚弄,便是未来大害,不如索性吃完他的敬酒再作打算。 当时谢诺,将旧鞋脱下留与主人,穿上那双新靴子,作别而去。自己仍照双方约定,对外丝毫不曾泄露对方踪迹。和几个老友见面,往济南大明湖游玩了几天,始终未提前事,连想代姚顺保上一年半载镖的念头俱都打消,乘着半夜同榻,偷偷告以另有艰险为难之事,非早回家不可,沿途游玩山水乃是故意做作等语。姚顺原极机警,听出语中有因,料知为了取镖之事结下怨仇,再三盘问。金标力拒,并说:“就是有事,老弟也难助我,你一插脚反有大害。“只得罢了。 金标和朋友在山东境内游山访友,勾留了两三个月便即回转故乡。到的那日,老远望见爱子郝济抱着一条刚生不久的小牛往野地里走去。牛已比狗还大,爱子年才八岁,竟将那牛制得服服帖帖,随他摆弄,丝毫不敢倔强。走着走着,忽又把牛举起舞动,等那牛吓得连声急叫,重又捧在怀里。人小牛大,用手腕捧着乱跑,看去丝毫也不吃力,心方一动。 郝济目光被牛挡住,不曾留意前面,忽然看见乃父提前回家。彼时年幼顽皮,乘着大人下地耕作,借放牛为名,赤着一双小泥脚满处乱跑,人被太阳晒得黑炭也似。因是村农人家儿童,没有玩具,郝家祖训,向例不杀耕牛,老牛多么衰弱无力,也念着它一生劳苦,出力甚多,照样好好喂养,死后掩埋,从不食肉剥皮或是出卖,平日照顾又极周到。郝家的牛也似明白主人心意,十分忠心,又是驯善又耐力作,这是一条老母牛所生。 郝济生来力大,从四五岁起,便经父母诱导他练武功,体格强健,一见生下小牛,爱如珍宝。那牛日久也成习惯,由他抱出抱进。这时,为了母牛有病,另外一条壮牛正在耕地,他便背着家人,准备把小牛领去吃草,捧在手上走了一段,刚刚放落,瞥见乃父侧面走来,刚喜呼了一声“爹爹“,想起乃母平日不许玩牛以防弄伤腿脚的警告,方要开口掩饰。金标见他周身灰泥狼藉,小牛却被涮洗得干干净净,一张紫里透红的小脸,上面嵌着一对黑白分明的亮眼睛,望着自己,又是欢喜又是惊疑神气,便将泥手拉住,小牛任其自在吃草。 父子二人同回家中,放下所挑行李包袱,问知家人均已下地。全家上下通没一个闲人,走了半年多光阴,反倒积了七八担粮食,又买下一条壮牛,心颇高兴。好在隐居以来,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出门回来,乃子年已十岁,生火煮饭、各种杂事俱都来得,便不令去通知家人,以免耽误农作,一面劝说。等郝济从头到脚洗个干净,换上一身粗布短衣裤和一双新草鞋,再将途中友人所送礼物,是幼童能玩能吃的,取将出来,令其随意食用玩耍,一面把行李铺盖打开,分别安顿。 金标对于爱子虽不打骂,并不姑息护短,教起来最有耐心。郝济对于父亲也最亲热听话。金标等他吃完,搂在怀中,问长问短说了一阵,便问他这条小牛怎抱得动,何时开始。郝济答说:“那牛刚生时只三十来斤,并不甚重,因为爱它,常时抱了出进。后被娘知道,骂了一顿,隔了三天未抱,便觉有些费力。近日地里事忙,小牛因我从小抱它,十分亲热,我瞒了娘偷偷抱它,过了半月,想是抱惯,我又正练硬功,牛长越大,已有七八十斤,抱将起来反不吃力,还能将它的脚举起呢。“ 金标回顾小牛,已跟了来,立在窗外,不住摇头摆尾,似想爱子出去。郝济又说: “起初抱牛,娘并不管,只嫌它跟出跟进,又撞坏过两只碗,连打过它两顿。虽然不敢追进门内,除非将它系住,只一见我,不论相隔多远,便追了来,因此才不许抱。如非家中人都有事,连小牛都不叫我放了。“ 金标笑说:“此牛果然可爱,但你那样抱法不对,一则费力,二则牛一长大你便无法将它抱起。我看你这八九个月的工夫,力气长了不少,如其得法,决不至于脱力。少时间明你母和舅母她们所传武功和所教的书,我再指点抱牛之法。从此改抱为举,教练出一条聪明的牛,非但好玩,也许还有别的用处。你如能够一天不断,无论多忙,每日举了这条牛来去三四次,走得越远越好,我不令你娘打骂,还给你做新衣服新鞋,你愿意么?“郝济不知乃父想借每日抱牛出放,练那金刚神力,自然喜出望外。 金标夫妻见面,草草谈完前事,便各安息。次日一早,忽然接到一封书信,乃是二贼具名,大意是说,金标为人忠厚信实,始终守约,不曾对人吐露一字。盛情甚感,将来有缘,必当登门拜谢等语。 金标才知二贼心深已极,自己走后,到处都有他的耳目窥探自己言动,且喜平生言出必践,从不欺骗。这次觉着事关重大,微一疏忽便有许多人家败人亡,为此苦心孤诣,任劳任怨,处处委曲求全,非但事情真相没有向人泄漏,便那几家镖行事主,也是自己和所托有情面的人再三分头劝告,只将所失镖和财物如数取回,从优抚恤死伤人的家属,不令追根,一面告以利害,说:“这两个恶贼虽极可恨,但有许多牵连,不这样和平了结,乱子闹大不可收拾,真要报仇也非无望,只不可跟踪搜索贼巢下落,如与二贼狭路相逢,自信必胜乃可下手。如肯听劝,就此罢休,失物约好日期交还,决无短少,否则我便不再过问。“这班镖师事主听出利害,见自己都是这样说法,只得一口答应,连那请有能手的两家,因费了多少心力毫无所得,忽然有人代为办到,占了现成。本领高的不好意思,又是多年老友,自无话说,本领差的更不必谈。事经公议,不许违背,始终都由自己一个人暗中主持,连所约几个老友虽然得知详情,也未与贼真个对面,为想二贼改邪归正,并免互相凶杀,用心细密,无一处不代防到,虽没料到世家子弟甘为盗贼,并还估恶不俊,丝毫不念自己保全他二人身家门第和手下徒党性命的苦心,反而结仇不解,偏又是太极门中后起之秀,好端端人已归隐,又为别人材此强仇大敌。 心中本在愁愤,觉着好心没有好报,越是这类富贵人家出身的盗贼越是阴险凶毒,不知好歹,想起有气,忽接此信,看那意思,分明二贼业已有些感动,就要寻仇也是将来之事,分手时节又曾施展本领,二贼那样心高气做,决不好意思转寻别人,代为报仇,对付我一个老头子。对方深浅虽不尽知,就这几次相见,暗中留意,也曾看出几分,无论他师长多么高明,终久吃了酒色荒淫的亏,想要追上自己,也非三两年内所能办到,这类纨绔恶少哪有长性?走时取巧,十九不曾看破,必有戒心,知道报仇太难,本身又不肯下苦,又是丰衣足食的富贵人家,日子一久,顾虑大多,决不舍得与人拼命,多半就此冷淡下去。想到这里虽已心宽许多,但因自家隐居在此,除却几个至亲好友,连相识多年的人都不晓得,刚到家第二天,对头便有信来,到底可虑,又恐家人知道惊慌,只得暗中留意,一面鼓励爱子用功习武,日常都在戒备。 光阴易过,一晃好几年,始终没有动静,觉着以前所料不差,虽担了几年的心事,且喜爱子小小年纪便得家传,因是从小练起,禀赋体力比自己幼时要强得多,就这几年光阴,已练有一身极高的本领,就有对头寻来,父子二人也能应付,常时想起高兴,忘了年纪越老,虽然练功不曾间断,到底无什进境,好在平安无事,也就放开。 这年有友来访,谈起二贼自从那年一会之后,从此销声匿迹,大家均觉奇怪。一晃数年,业已无人再提。中间有两个仇家想为死人报仇,一个费了两年心力不曾寻到,就此回乡拉倒。一个在充州访查了三四个月。忽然失踪,二贼也始终连手下蒙面的徒党都无一人出现等语。 金标闻言,料知那二贼的仇家,一个知难而退,一个必已送命,回想前事,心方一惊。姚顺忽然绕路赶来送信,说前年路过拜望之时,因见二贼朝中有人做官,洗手之后专一经商,收买田产,财势越来越大,谁也不知他们做过强盗,方想这两个恶少杀人颇多,如今把做强盗的本领方法改为压榨平民,虽然享受豪奢,天道无知,令人不平,江湖上却少了一伙不通情理、心狠手辣的恶贼。也和金标一样看法,对方只是一味荒淫奢侈,不会再有寻仇之念,从此可以放心。新近忽然听说二贼不知为了何事,受朝中大官亲的连累,所有财产全被抄没,还要擒人问罪,总算逃走得快,除一些男女下人和寻常亲族而外,二贼妻妾子女连后庄园中那伙男女徒党都同逃走,不知去向。风闻当地官府和他勾通,事前送信不算,还受他的挟制,好些传说。 金标闻言不禁大惊,跌脚叹道:“我弟兄从此多事了!“姚顺问故。金标答道: “二弟,你也老江湖了,如何这等粗心!当初我因二贼残忍凶毒,又是那等富贵人家出身,还读过书,文武两途俱都来得,真比寻常绿林中的大盗厉害十倍。依我本意,原想除此大害,并为那些死难的人报仇泄恨,想来想去,均因他们财势太大,我又归隐的人,一时顾忌太多,存了一点私心,以为这等做法比较稳妥,只要这两个恶贼受过这次教训,想到他身家性命的危险,知道改悔,便可平安下去,免得事闹太大,牵涉人多。当此官贪吏污、恶霸豪绅到处横行之际,我们就将二贼除去,双方真要破脸,也必伤亡不少人命。二贼也有许多亲族,还不算在其内,万一钱可通神,仗着朝中有人,互相勾结,反咬我们一口,更不知有多少人受那家败人亡之惨!我连想了两日夜方始决定,只将所说镖车讨还,给他一个警戒了事。事后想起,日常都在悔恨,以前不该私心太重,只顾自己安危,希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免得把我牵连在内,还累旁人受害,结果非但便宜了两个万恶滔天的狗贼,照二贼送客时情景,分明和我结怨甚深,已是恨毒,将来非报仇不可,早晚终是讨厌。 “事已过去,无可如何,几次想往充州、济宁一带窥探,又因在家日久,懒得出外走动,平日专往好处想,觉着二贼家中豪富,本身还有功名,平日酒色荒淫,享受一切,样样舒服,尽管对我恨毒,分手时我两次取巧他都不曾看破,业已胆怯,多半无此恒心下那苦功,于是迁延下来。常时想起虽不放心,并未十分防备,日子一久,渐渐松懈下来。去年听说二贼有几个仇家前往寻他,一个在克州住了两大,便推不曾寻到,各自回转;另一个却是一去不归,就此音信全无。我便断定去这两位吃了大亏,内中一个连命都送掉,可见二贼还在暗中害人,不过换了方法,比起以前行踪更加隐秘,无人得知,便是本领,也必更高,至少也有几个厉害同党合在一起。 “我知二贼得志非要寻我弟兄不可,总算我心思细密,前去起镖时做得十分谨慎,虽连别位朋友的客货一齐发还,始终不曾泄露二贼踪迹。仇敌见我知他底细,不曾在外宣扬,守定当年信约没有违背,虽是极恶穷凶,恨我人骨,到底有钱官绅人家,尽管暗中做贼,一面却还要戴着他那富贵人家的假面具,向人耀武扬威,夸那世家大族的门第家风,许多顾忌。可是我与二贼见面几次,暗中留心窥探,早看出他们心狠意毒,决不甘休,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从去年起得到许多信息,我料仇敌必已二次出动,心甚忧疑,还想他的阴私在我手内,也许暂时不敢妄动。现既犯了官司,连家族都被擒去,这还有何顾忌?非寻我们报仇不可。如其料得不差,连你也是难免,并且来势决不会迟。 “以我之见,你那镖局,在此一年之中最好少接点事,就是迫于无奈,无法推托,也须格外小心,才能保得无事。我这里虽有一点打算,该练的武功一天也未闲下。济儿年纪虽轻,经此数年苦练,居然也有不少进境,尤其无意之中练了一把蛮力,他那一双手臂又长又大,日前偶然和他过手,单论气力,连我也比他不过。仇敌如和昔年一样,自然无妨。就因报仇心切,学了一点门道,我父子二人自信也能应付。最可虑是,他那掌法明是太极门中传授,以前失踪的那两个老贼必与有关,休说将南北极那两个老怪物勾引出来,这类无人能敌的前辈高人真要帮他一面,我们固是只有等死,便将两老怪物门下几个能手和他们的兄弟侄儿约出一两个,也是危险已极。 “事已至此,帮手还真无法约请,一则二贼自从和我结怨分手,从无动静,附近也无可疑形迹,何日来此登门寻仇,拿他不定。二则我夫妇全家全靠耕种度日,仗着勤俭保得衣食,房子又小,也无法款待嘉宾,何况靠人的事至多保得暂时,不能根本解决,只可平日多加小心,多用点功,过一天算一天,静以观变,到时再说。你却不能和我作比,第一你享有多年盛名,手下人多,又有一点财产,儿女大小,这类恶贼什么凶残的事都做得出来,无论哪一面照顾不到,便是乱子。以我相劝,还是以前那几句话,趁早收手,各自觅地退隐,乘二贼还未发难以前,先保得自家平安和这多年拼性命博得的一点好名声,比什么都强,再不急流勇退,事情就难说了。“ [book_title]三、一雨便成灾 如此苍生 曷其有极 再来防不敌 速投明路 匆味先机 姚顺听金标连说带劝,虽也有点心惊,无奈近年镖行生意越发兴隆,非但名头高大,并还在北五省添设了两处分号,仗着平日人缘和用的人得力,无论多么难走的路,只要插上一面镖旗便即平安度过。人又好胜,觉着就此收手,非但事业可惜,也对不起所用那班朋友,再说二贼这等凶恶,避到哪里,早晚终被寻到,反正不免一拼,何必先就示怯?双方原是无话不谈,便将心意说出。金标知他两夫妻都是这等刚愎性情,也就不再多说。好在姚顺并未看轻此事,所说有害必须除去,单怕无益之言也极有理。互相商计了一阵,便不再提。姚顺原是远道来访,不能久停,还要照着金标所说早作准备,吃完一顿便饭,一宿未停便自骑马驰去。 郝、周二家比邻而居,无论男女老少,十九家传武功,周家成年的男子均在外面未归,一切均由金标出面作主。姚顺一走,金标便往周家送信,并托左近乡邻随时留意,如有生人寻来,如何应付。说完回家,想起两家无什男丁,自己本领虽然高强,到底年老,别的村人习武的虽也有好几个,功夫都不到家,周家都是一些妇女老弱,预料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如有人来,一挤齐上反多顾虑,伤了谁也不好。愁急了一阵,又将爱子喊来密谈了一阵。郝济人颇机警,闻言虽极气愤,却将老父之言紧记在心,暗中准备不提。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三四个月,却又到了四、五川司发水的时候。当年雨势更大,好容易才得天晴,百余里内到处泽国,一眼望过去,全是一片接一片的大小湖荡,官道已被淹没多半,稍低一点的人家俱都陷在水中。庄稼自然无什收成,除高地上种的包谷而外,别的十九被水淹没,稍远一点的地方便难通行,水势又是深浅不等,东一片西一片不相连续,船不能通。 那些迫于衣食、必须往来的土人,俱都踏着水泥,高一脚低一脚,顶着酷热的太阳,上晒下蒸,强忍着痛苦危险涉水而行。有那精壮力大的汉子,便三两人一起,守在水深难走之处,遇有不能涉水而过的行人,便令骑在头颈之上,由他驮将过去,混点钱来,回家度命。往年这类事成了土人副业,在水泥骄阳中守上些时,还能驮得几个过客和小车之类,当年却因道路不靖,商客稀少,大队商帮均由别路绕走,行商负贩不是真为衣食拼命的,谁也不肯吃了许多辛苦还要冒险。往往守上大半日,难得遇到一两个,一个脱空,白晒上一天火热的太阳,还饿肚皮,人民生活苦痛已达极点。 这里四野哀鸿嗷嗷待哺,而聚居在远近各处大庄大寨之中的土豪绅富,却是照样大吃大喝,想尽方法享受作乐,粮食自然早就囤积起来,连粮仓也都加了封条,准备到时得那善价,再好享受。 周、郝两家所居小村乃是一片高地,非但未受灾害,田里庄稼长得极为茂盛,全村数十户又都是自耕农,生活无忧,平日人缘又好,多会一点武功,不怕偷抢,终岁勤劳之余均能温饱,但是田亩无多,顾全左近这许多灾民先办不到,再往远去更不必说。 当地方圆数百里内地势低洼,每当春夏之交,一经豪雨便发大水,加以沟渠不修,无处宣泄,照例种三年只收一年,最好的年景也只六七成,加上土豪恶霸侵占压榨,人民苦难日深,永无好日。当年水势特大,就是雨不再大,也非要到七月半间才能退去,这样长的时光,单凭一个小村,岂能为力? 周、郝两家俱都豪侠慷慨,乐善好施,每遇这等荒年,一面以身作则,劝导村人把各家所剩余粮平祟出去,一面率领村众熬上几大锅绿豆粥汤,放向左近高地,由早起施舍,施光为止,明日再来。另一方面,再向远近富家劝募。仗着平日人缘和多年老武师的英名,远近庄寨中那些护院武师不是周、郝两家的徒子孙,也多谈得出彼此交情或是相知相识,去了尚还不致落空。这类事自然招恨,那些富豪自身享受,穷奢极欲,要他出钱救人,却比割他的肉还要难过,无奈周、郝两家名头高大,人又正直无私,江湖上情面更宽,惟恐万一有事用到,不便得罪,不得不敷衍情面捐上一点,虽然相差尚远,到底不无小补。 金标归隐之后,每遇荒年必要忙上一阵。当年因觉水大,而这班有钱人们都是借财如命,越有越小气,一面却又好胜,不愿人家盖过,互相观望比较,谁也不愿多出,可是谁也不愿被别的富翁比了下去,或是捐数相差太远,面于上不好看。金标头两年初回来时,这班人想金标做他爪牙,增加声势,有意结纳,一说即允,事还好办。年数一多,对方知道金标正直,不会做他鹰大,表面不肯得罪,心却厌恶,再往捐募便差得多,都是一上来便先叹苦景,结果捐上一点敷衍了事。 金标先还不曾留意,后见越来越少,家家如此,细一打听,才知这班富豪平日虽是彼此忌恨,侵夺陷害无所不至,遇到要他出钱,却成了一条心,早就暗中商量,想好一套应付的话,所捐数目均有一定,专为敷衍情面,谁也不愿多捐,以后再去,事前均须用上一分心机。知道内两恶霸虽然可恶,看去比豪绅富户更凶,因其平日残害善良,鱼肉乡民和作恶犯法,均须利用暴力,对于有名望的武师最喜结纳,就是不为所容,也必乘机结纳,留下人缘,以防万一。加以这类恶人除长期压榨而外,别有生财之道,因想结交党羽,增加势力,外表必须慷慨好交,挥金如土,方始显得光棍,使得人心归附。 这类应酬同党化出去的钱,便是作恶的资本,该用的决不吝啬,再者钱来更易,比起那些富户豪绅,手底也慷慨得多,如由这类富家而兼恶霸的庄主开始捐募,使别的富翁互相比较,便不好意思出得太少。为了多救点人,样样从权,于是什么方法都想到,有时迫于平日情面,还往内中一家大恶霸的庄中教过两次武功,费了许多唇舌做作,方始辞退回来,对方是否因此怀恨还是难说,远近十来处恶霸绅富,也以这家姓黄名春的大恶霸为首,相隔最近,由家中起身前往,还有一条丈许高、两里来长的土崖可以通行,不走水泥。 这日起身,见天已放晴,准备老着脸皮,仍照去年办法,由黄庄起开始募捐,就便联合几家比较公正的殷实村农和急公好义的人们一同商计。先想将郝济带走,继一想爱子少年诚朴,黄庄有不少纨挎恶少,庄外不远又有一片高地,相隔官道甚近,是一小镇集,天好时节,往来客商均喜前往打尖,镇上还有黄家所开酒馆和大骡马店,去年狗子听说郝济会武,意欲结交,连来两次,均被自己暗中警告爱子,假装土气,不与亲近,狗子觉着气味不投,问非所答,方始失望而去。事后听说黄春为此曾生疑心,认为故意做作,看他不起。带了同去,难免又生枝节,只与狗子交往,便难免于染上习气,岂不是糟?好在这样水泥纵横的路,敌人报仇不在眼前,一到汝南府,见此情势,暂时多半也不会来。对头寻的是自己,爱子人甚机警,业经嘱咐,必能相机行事,双方又不相识,就来也不至于受到伤害。念头一转,便令郝济守在村中,自己拿了捐簿往黄庄赶去。 离庄还有里许来路,新雨之后,土崖之上仍是满地泥泞不大好走,前途不远,崖势又中断了丈许来宽一条缺口,下面横着的一条道路已被水淹。金标本来知道,照例纵身越过。正走之间,前途崖顶上走来一人。先未留意,同时对面半崖洞中又有人在招呼,等到说了两句转身要走,忽见有人由身旁走过,穿着极朴素,脚底似穿着一双草鞋。急于上路,也未细看,到了缺口之处,施展轻功,一跃而过,又往前走了二三十步,猛想起土崖中断,方才那人正是对崖所见,初看到时,双方东西相隔少说还有八九丈,自己和崖下土洞中的乡民共只间答了两句,此人便由身旁走过,非但快得出奇,当中这段缺口,他是如何过来的:心中一动,再往回看,人已无踪。疑是仇敌寻来,爱子留在家中,越想越觉可虑,不禁惊疑,忙往回跑,急匆匆赶回村中,连问村人和郝济,均说金标走后从未见过一个外人影子。 金标闻言,越发惊奇,断定自己决不至于眼花,可是由此去到黄庄,共只这一条路,还是一片狭窄土崖,余者均是水泥纵横,无可通行,方才那人,眼见对面走过,土崖道路只到本村为止,来人如往别处,无论东南西北,均非由村中经过不可,正当田里事忙之时,村人均在外面,怎会无人看见?疑是平日所料的事快要发生,好生忧疑。 父子二人商计一阵,又将村人喊来,指示机宜,连黄庄募捐之事也只得暂时放下,暗中戒备,如临大敌。守了两天一夜,始终平平安安,毫无动静。村人对金标最为敬爱,听说有对头寻来,早就群情愤激,时刻小心,从未松懈,及听金标一说,越发注意,甚至夜里有人守夜,结果音信全无。 第二日夜里,金标问知众人紧张情形,心正不安,再听说水灾将成,许多村庄居民被困水中断了粮食,远近十几处土豪仗着地势高亢,不曾波及,俱都囤粮不卖。低洼之处,灾民被困房顶树枝之上,悲号四起,比往年灾重得多。昔年在山东所留两个祸害,均由一时自私恐受连累,才使闹得这些年来提心吊胆,日夜不安,每一想起以前那些受害的人,常时间心不过,如今遇此一场凶灾,我是本乡生长,眼看许多父老受此灾害,不能设法解救,为了个人安危,守在家中,看他们困饿水中,不加过问,就本村这点剩余粮食,在我领头之下,全数救济出来,济得什事?人生总有死活,我已活了这大年纪,就算一月寸疏忽被仇人暗算,为了这成千累万的灾民,送了这条老命也是值得,何况仇人主要寻我,等在家中,也就一样交手才能分出胜败,怕他作什,念头一转,心胆立壮,忙将郝济喊往一旁,令其同往,二次起身,带好应用兵刃暗器,同往黄庄走去。到了庄前小镇之上,越想越觉爱子年快成长,不应与这班纨挎恶少交往,万一主人勉强留住,目前有求于人,不好意思拒绝,盘算一阵,便将郝济留在镇口茶馆里面,独自往见黄春,商计募捐之事。 金标走后,郝济平日难得出门,人虽天真,常得老父指教,外面的事多半晓得,人更机警,深知乃父心意,此行颇有戒心,并未去往门外走动,始而守在茶馆里面,并未离开。时候一久,少年人心性多半喜动,觉着无聊,暗忖:爹爹说那两个仇人就要前来,至今未见,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一个生人,这样大水,照理不会来犯,偏说昨日所遇那人十分可疑,急得连饭都无心吃,爹爹当时,又未看清那人走过,许是年老眼花也说不定。 闷坐在此大无意思,我已学有一身本领,爹爹还当我一个无知幼童,平日尽量指点,并且告诉过应付之法,偏是这样胆小,仿佛仇敌一来,我便非吃他亏不可,想起也实好笑,反正无事,就算仇敌无心相遇,他也认我不得,爹爹那大年纪,理应为他分忧,守在这里,和做贼一样,有什意思、不如去往外面稍微游散,就便查看仇敌有无跟来,也许还能办点事情。略一盘算便即起身,茶馆主人本是相识,也无什人理会。 郝济到了门外一看,当地乃是镇口,虽与官道隔近,人家不多,所有店铺尚在相隔半里地的中心一带,四望到处水光相连,直达天边,许多大小村落,孤岛也似矗立水中,稍低之处均被水淹没,有的树上也都蹲着灾民,隐闻哭喊之声远远传来。心正难过,忽然瞥见相隔镇口不远有两株大柳树,上面也有一人,虽未哭喊求食,看那神气十分委顿,心疑是个灾民,也未多想,忙即赶回茶馆,买了一些烙饼匆匆赶去。 这两株树偏在镇口后面一角,地势最为荒僻,郝济原是无意之中回顾方始见到,心想:镇上的人多半黄家一党,不会有什好心,父亲不肯令我去往镇中心一带,便恐自己被那纨挎恶少发现,生出枝节;这大一片灾区,想要全数救济,事难办到,共只一人,离镇甚近,也无人管,激于义愤,想起身边带有乃父钱袋,打算救一个是一个。寻去一看,那两株柳树非但偏在镇旁,地势荒僻,中间还隔着两处坡陀,换了常人,还真无法过去,仗着家学渊源,练有一身轻功,一路纵跃,赶到树旁,才知那树只有一株是在水中,中间被水和坡陀隔断,远望人困水里,其实那人存身的一枝虽然柳枝耗耗,低拂水面,树根也插在水中,对面离岸上坡地却只二尺光景,随便均可上下。再看那人,穿得虽然破;日,不像一个灾民,身后柳枝上还挂着一个小包裹,仿佛一个过路人走到当地有些疲倦,天气又热,有意去往树上乘凉,被南风一吹,人已睡熟神气。 郝济到底年轻,因见那人横卧柳荫之中,睡得甚香,先未打算惊动,刚转身走不几步,忽想起此人睡得特别,似此柔细的柳枝,稍微用力便要折断,此人并未睡在枝干之上,仿佛身子凌空,只有几根柳条将头脚套住,是何原故,心中一动,当时警觉,回头细看,不禁大惊。原来粗看那是一个穷汉,身朝外卧,被那枝干挡住目光,柳枝又密,不曾看清,只疑人似悬身柳枝之上,等到二次回身仔细查看,这才看出树上穷汉非但全身虚悬,只头和双脚各套一个柳结,并还全身笔挺,与初见时不同。 郝济初得家传,一望而知此人铁板桥的功夫已臻极顶,同时想到那一带地方是片荒地,向无人迹往来,无论何处均难通行,穷汉如其路过,就说身上钱少,左近有的是阴凉之处,为何把人用柳条吊在树上?少年心性,喜事好奇,竟将父仇忘掉,觉着对方定是外方来的异人奇士,回忆平日所闻,立意结交,便就坡上树根坐定,静以观变。 等了一阵,正在留神观察,遥闻镇口一带人声喧哗,心疑有什变故,遥望来路,乃是一群灾民去往镇上求食,被人赶出,方自愤慨,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这小孩,守在这里作什?“回头一看,正是树上用柳枝吊着的穷汉,不知怎会由树上纵到自己身后,事前并无丝毫感觉,知非常人,刚要礼拜,猛想起爹爹前日所遇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穷汉,虽然装束不同,身材高矮与之相似,此人形迹好些可疑,是否仇敌一面尚是难测,如何先对他恭敬?忙又收势,把手一拱,笑问:“方才我看错了人,只当是位困在水中的穷苦朋友,特意买了两块烙饼赶来相赠。到后看出不是,又见大爷用几根柳条把人吊在树上,觉着奇怪,不敢惊动,想待大爷醒来谈上两句,故此守在这里。你这位大爷贵姓呀?“ 那穷汉笑道:“我姓张,没有名字。叫我三先生吧,这些不去说他。你叫什么名字?“郝济心中有事,拿不准对方来历,先不想说真实名姓,刚呆得一呆,瞥见穷汉一双精光内蕴的眼睛正对他注视,仿佛含有一种威力,平日又未说过谎话,心里一虚,随口答了一句:“我叫郝济。“穷汉见他答话迟疑,已有不快之容,听完方始笑道:“你这小孩不差。实不相瞒,我已饿了一日,这烙饼请我吃上一块。“ 郝济人本聪明心细,觉着对方如是仇敌所差,不会这样穷苦打扮,本领这高,决非常人,由不得把方才疑虑之意消去多半,忙答:“这不成敬意。张三大爷如不嫌弃,请到镇上酒馆之内,奉敬一餐。“张三答道:“我身边不是没有盘川,只为看不惯的那些狗脸,不愿去往镇上饮食。我料你家必不在远,如有好心,不论什么,吃上一点,我就走了。“ 郝济初意,乃父少时还要回转茶馆,走开不便,又想与对方结交,不舍错过,意欲陪往镇上吃上一顿,就便探询他的来历,如是无心路过,交此异人自然绝妙,真要仇敌派来,也可作一准备,不料对方不肯去,反要到他家中饮食,正想用什话来回答,张三已先答道:“你有什事情为难么?“郝济想起父亲平日所说,不敢告以真情,忙答: “我还有一个约会,恐怕耽误。大爷如果不愿往镇上用饭,请你老人家等在这里,我去去就来也是一样。“张三答道:“你有约会,我不勉强,不过你约的那人暂时不会回来,我还有事就要起身,必须快去快回,来得如慢,我就吃不成功,辜负你的好意了。“ 郝济出来时久,恐乃父寻他,也想就此回往茶馆探望,听完转身要走。张三又将他喊住,令其东西不要多买,最好现成食物。郝济手中烙饼业已放下,间明张三喜吃之物只是一壶白酒、一斤熟牛肉,别的全都不要,口气十分坚决。到了镇口回望,张三似在吃饼,暗忖:此人实是奇怪,穿得那么穷苦,还非吃那酒肉不可。在我有意结交,自无话说,他真一点不客气,偏又不肯去往镇上,大日头里要我往返奔驰,样样都要依他,许多不近情理,定是知我来历,有心相试,这类高人往往难测,怠慢不得,最好爹爹此时走来,见面一谈自可问出真相,否则要是仇敌一面,岂不讨厌?心中寻思,人已赶回茶馆。 还未走进,主人已经迎出,见面笑说:“你爹命人来此送信,说黄庄主业已拿出许多钱米,并还答应由他领头,约了远近许多富户乡绅一同捐助,办理救灾之事。你爹十分欢喜,现在庄中等候音讯,商计如何下手,还有些时耽搁,也许今夜不能回去,命你照他所说,去往家中等候。“郝济问出传话的人刚走不久,忙即赶上前去,所说与前相同,初意本恐来人寻他不到,父亲闻知又生忧疑,后见那人原是去往黄庄送柴的一个长工,金标请其带话,无须回信,才放了心,可是那人已走出半里多路才得追上,等匆匆赶到镇上买了酒肉,再往镇口赶回,往返之间,时候自然多了耽搁。 郝济还想父亲今日多半不会回家,索性只我一人,反倒好办,早知如此,把那姓张的请到家中细谈,岂不更妙?及至回到原处,那自称张三的穷汉己不知去向,地上却用树枝留下字迹,大意是指郝济三日之内不可离开本村,人却要守在村旁草坡一带,牛更不可离身,事完可去新蔡县西门善法寺后园之中相见等候。 郝济看完大惊,暗忖:我虽在途中有点耽搁,照我脚程,至多也只顿饭光景,这里无水时节便无什人来往,大水之后更成死地,共只来路一条,此外均是被水隔断的坡陀坟山,休说常人,便是武功多好,也难随意飞渡。我一直都在留心,任走何路,断无不见之理,何况到处都是大水,就是有点高地,老远也可望见,怎会影迹全无?四面查看了一阵,镇后一面到处空荡荡的,哪有人影?父亲又在黄庄,当日不能回来,只得把酒瓶还给人家,带了一些熟肉往家中赶去。到后一问,甚是安静,并无生人来过。 正盼金标回家商量,黄庄忽又来人,说这次办赈黄春十分出力,在金标未到以前先就有了准备,金标一到,立请一同主持。金标本意还不放心爱子,后见像黄春这样恶霸居然肯大量捐助,妙在其余十多家土豪富绅也均在他领头之下全数答应,与往年互相推托、暗中作梗大不相同。为了办事无人,公推金标为首主持,以前所闻各庄囤粮不祟的话已全成了过去。金标没想到事情这样顺手,好生高兴,觉着义不容辞,因此连想抽身回家一行的初意都全去掉。虽因听说水势太大,料知仇敌暂时不来,仍防万一,特意写上一封密函,托人带交爱子,令其随时留意,如有仇敌上门,可告以救灾事忙,请其订约相会,事情一完便与相见。 郝济一听,父亲至少也要五六天才回,又不许往黄庄探看,听张三口气,分明二三日内便有事情发生。先颇愁急,继一想爹爹为了救人之事不能分身,我虽不曾成年,也快长大,又学了这一身功夫,我不能代爹爹分优已是惭愧,如何扰他心神,使其增加愁急?想到这里,心胆立壮,连乃母也未明言,立照金标来信所说,告诉村人暗作准备,一面照张三所说,由当日起守在村旁草坡之上,假装放牛,暗中等候。 连过了两天,都无什事。金标每日均托便人带信,郝济也将村中平时情形托人带去。 那条水牛从小便经郝济抱出抱进,业早长大,壮健非常。郝济受了老父之教,每日还是用那前法,当放牛时候,双手分持牛的前后脚,到了草坡之上再行放下,回时也是如此,有时还要握紧牛腿舞上几圈。那牛习惯自然,一点也不倔强,反和主人十分亲热,许多地方均通人意。有时郝济两膀平伸,牛便端端正正立在上面,托了出去,接连好几年,始终不曾断过一天。因金标不曾明言,郝济从小只会用功苦练,不曾和人动手,也不知自己本领能有多大,一心记着父亲指教,强中更有强中手,必须虚心不可自满的话,对人最是谦和。 牧牛的草坡就在村旁不远,当中还隔着一条小路,已被水淹。那牛素受主人爱护,身上油光水滑,干净非常,郝济放牛时惟恐泥污,仗着相隔只得数尺,照例托了水牛连人纵过,或将那牛隔水往对面坡上一送,抛将出去,任其纵落。这等神力本在无意之中练成,不是从小有高明指教,本身具有极大毅力恒心,历久不断,决难办到。两膀神力自然增长,便是村人也都见惯,不以为奇,草坡地方又小,别家放牛都不在此,照例独往独来,旁边极少有人作伴。 到了第三日早起,郝济刚把牛放向坡上,坐了不多一会,正想今已第三日,张三爷所说之事并未发生,不知下半日有无动静,忽见一条小木排,长才五六尺,宽只尺许,上面立有二人,由西北方水地里左穿右转绕将过来。前头一个撑排的是个土人,后面一个约有四十岁左右,穿得虽朴素,看去却颇异样,一望而知是个外方来的武师,故意装出这等神气,知道当地只此一处小村落,村人交往都在本地,回忆张三所说,心方一动,木排已停在相隔不远的高地旁边。那人轻轻一纵便到坡上,和撑排土人低声说了几句,便一路纵跃,越过几处土堆,到了人村路上,看意思似往村中寻人。 郝济知道村人均经指点,便装不见,暗中查看来人动作。果然那人刚要人村,便遇见两个奉命留意的村人。双方谈问了几句,那人立往草坡这面走来。郝济在来人转身时,业已得到村人用手势所发信号,知是仇敌派来,心中气愤,表面却不露出,故意回身,估计来人快到身后,指着水牛自言自语道:“大黑,你吃饱了草,我该回家去吃午饭了。“说罢,身子一蹲,双手平分,那牛立将四蹄,踏将上去。郝济随即托牛起立,微闻身后“噫“了一声,回看来人,业已走到,故意笑说:“这位大爷请让一步,我好过去,否则这牛虽不甚重,身太庞大,性子不好,就这样牵它过去,下面又有一条水沟,闹得满身泥污,洗刷费事,师父看见,还要怪我。“来人不等话完,已早让开。 郝济明知对方业已惊奇,还想暗中查看自己身法,仍装糊涂,谢了一声“劳驾“,便托牛下坡,暗中用力提起真气,从容走往水边,连人带牛一跃而过。到了对岸,正往俞走,来人忽然赶上,笑说:“老弟请停一步,我有话说。“郝济忙将牛放落,笑问: “大爷有话请说。“来人觉着郝济一身土气,人甚天真,又极谦和,似更惊奇,停了一停,笑说:“有位郝金标老武师,是你师父么?“郝济笑答:“不错,他已出门未回,大爷有什事情要寻他么?“来人笑答:“我受友人之托登门请教,果然话不虚传。请对他说,明年今日,山东济宁州有两个人专诚来此拜访,他便知道。我本慕名而来,既已他出,只可将来有缘再行相见,不等他了。你小小年纪已有这大力气,可是你师父传授的么?“ 郝济忙答:“我从师才只四年,这点蛮力不算什么。听师父说他有两个仇家,也许不知进退,恩将仇报,所以他老人家这大年纪,功夫一日也不曾间断。休说师父本人,凭我那几位师兄,双手拿了比这条牛还要重的东西,练那登萍渡水的轻功,讲究走在大雪地里不见一个脚印,那才比我强得多呢。我因师父说我太笨,心中不服,常时背后偷练,因没有合用的东西,才用牛来替代,好叫大爷见笑。你既是师父的朋友,武功必高,可能指教我一点么?“说时暗中留意,看出来人目光闪烁,不时偷看自己所过之处脚印深浅,两次想要伸手,又收回去,暗骂:“狗贼!你只敢动手,小爷让你整个回去那才怪呢!“ 来人听完前言,面色忽转,笑答:“强将手下无弱兵,一点不差,可惜还差一点。 对你师父说,我叫奚能,和他素昧平生,此次实是替人带信,就便领教。但我素来不吃回头草,今日虽未遇见本人,但已见到他的徒弟,既不打算等他回来,你年纪又小,我不值动手,今已不愿参与此事,请他无须在意。不过他的两个对头,为了当年夺镖之事恨之入骨,早晚非报此仇不可。就我回去劝告,一面代订约会,至多也只缓得一年,还望令师多加留意。这两人虽是他手下败将,所约的人甚多,内中大有能者,这班人决不像我来去光明。我若不是到前先就有人拦路劝说,也不会这样轻松,随便就此退去。你那功夫,如论年纪自极难得,如论火候,相差尚远。本来我还不会多口,只当事出偶然,后来见你由对面越过时暗中矜持,格外用心,以致所过之处脚印虽浅,但是不匀,分明业已看破我的来意,假装糊涂。我虽不知令师是否做作,这等举动,除非两个对头亲身前来,也许被你吓退,要是所请那人,事便难料。实不相瞒,我并非真个善良一流,一则迫于情面,事前答应了人家,不能不来,怎么也须点到才够交代,中途听人说起,那人实是凶狡已极,我虽有点后悔,无如答应在先,不能反悔。令师不在家中,你小小年纪有这样功夫,真个再妙没有。令师我已见过,听他对头所说,仿佛内外功都是高手,如其真个练到最上乘的境界不必说了,否则单他本人,照我平日耳闻,确极可虑。你更要早投明师,多下苦功,将来才能应付。令师说你太笨,恐是违心之言。我如不真爱惜你,也不会这等说法。今日虽未面见主人,到底不免惊扰,将来也许能够再见,我要去了。“ 说罢,郝济见那人靠在一株半抱多粗的树上,神情口气颇为狂做,心还不服,正要开口,来人业已转身走去。刚喊得一声:“尊客停步!“来人脚底甚快,业已走往村口,回顾郝济高声笑说:“我非恶意,将来自知,我也无什工夫和你多谈了。“说罢,人已拔地而起,一跃好几丈高远,轻轻落在木排之上,朝土人说了几句便自撑走。 郝济刚看出那人轻功之高从所未见,心中一惊,同时回忆父言,不敢冒失追去,待要回身,忽听身后呼隆克叉,一片响动和村人惊呼之声,赶回原处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那人方才依靠的半抱粗细一棵槐树业已中断,枝叶纷飞,倒向地上,才知不是易与,张三所说业已应验。新蔡之约不知能否前往,父亲还要几天才能回来,黄庄主人是个恶霸,其势又不便寻去。 正在为难,当日夜里,金标忽然抽空回转。郝济问知救灾之事格外顺利,远出意料之外,仿佛这班恶霸守财奴全都改了脾气,好生不解,因觉无此情理,几次设法探询,均探不出丝毫口风。内有两家恶名昭著的恶人,空仓助赈,还要变卖财产,料定必有隐情,偏是问不出来。估计方圆只得百里地的灾区,不消多日便可平息,如今以黄庄为主,业已开始发散银米,并将被困水中的老弱妇女接往各处庄寨之中,各按地段分别救济。 事情已有眉目,连忙了三天,还要防备村中有事,水也快退,万一仇敌寻上门来,特意赶回看望。郝济便将前事告知。 金标闻言惊喜交集,仔细想了一想,笑说:“我儿真个运气。今日来寻我们的对头,正是我以前日夜悬心的老北极门下二弟子,名叫奚能。此人生具特性,最喜感情用事,本领之高异乎寻常,尤其所练一双铁掌,能够穿金断铁,握石如粉。你和他见面时,稍有不合便吃大亏,年纪只要再长一点,不死也变重伤,连命都保不住了。此人生平除他大师兄封和而外,极少遇见敌手。此外只有二人使他敬服:这二位老前辈都是内家名手、所练劲功全都入了化境,内中一位姓焦的,业已练到摘叶飞花均成利器,随便抬手动脚均可致敌死命地步。他因一事受过教训,又曾得到二老两次照应,免去身败名裂之羞,心中感畏,只要遇到二老门下,无论多大过节,定必让退,次不计较。 “那年我由山东回来,原因见你捧抱小牛,顽皮淘气,一时触机,意欲使你借此熬练金刚神力,没想到你秉赋既好,又肯用功苦练,在我传授之下,竟能保持毅力恒心,从无间断,居然随同牛身长大,练就神力,无意之中竟与二老传授巧合。如非我不会这类内家独门本领手法,你已差不多练成功了。他见你小小年纪,能将这大一条水牛随意举起走动,来时又听仇敌传说,先一上来,便误认你与二老有关,心中惊奇,立存退志。 你如不再卖弄,当时将牛放落,随便几句话便可打发回去,永不再来。你偏轻敌逞能,以为托牛下坡。越水而过更显本领高强,谁知此举反露短处,由你的步法脚印中被他看出深浅,知道你如真得二老传授,既已练成这大力气,不会使出这等身法步法,于是看出你是有心做作,力气虽大,功夫还差,本意还想给你一点厉害。此人手辣无比,休说是你,你我父子一路,再加两个也非其敌。幸而未到以前另有高人暗助我们,业早向其劝告,他又见你年幼无知,胜之不武,方始用气功将树折断,留话而去。彼时形势真个危险已极。 “你先遇那位姓张的,不知是谁,也许不是真姓,听他口气,非便对你极好,有心成全,也许我前三日所遇和劝告奚能的都是此人所为。他用四根柳条结成两圈,人卧其上,不说别的,单这铁板桥的内家轻功已足惊人。他命你事完去往新蔡寻他,必有深意。 我日夜忧思,心神不安,均为此事。我料在此一年之内,仇敌听奚能回去一说,决不敢于轻举妄动。你从小随我用功,已有根底,再得高明传授,成就更易。 “我救灾事忙,今年这些恶霸土豪和平日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何以这样慷慨,决非本心,其中必有原因,还要设法探询,夜饭后便须赶回黄庄。一则事已过去,尽可放心做那救人之事,此事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办完,以后难得回家。二则那位姓张的异人命你事完即行,也应早去,以防错过机会。好在新蔡县离此不远,去年你还同我去过一次,远近一带听说还不十分难走,就有水淹之处,凭你这身功夫,抄小路绕去,随时设法,或是涉水而过,这等热天也不妨事,照你脚程,不消半日便可赶到。此去如不见人,可在当地守候。这类异人都有脾气,心思细密,就看中你是好材料,也必定先加考验,试出你的心志纯良才肯收容,稍失戒慎,不免贻误良机,必须谨细忍耐,疏忽不得。“ 郝济早听父亲说过南北二极两个老侠盗的威名,一听先遇姓张的果是一位异人,并还答应命其赴约,不由惊喜交集,连声应诺。 [book_title]四、神力显英威 幸有朋交怀远虑 清修坚苦志 全施庙产事躬耕 父子二人又仔细商计,把此去投师如何人门以及所带银钱衣物谈了一阵。吃完夜饭,金标自往黄庄办赈。 郝济奉命次日一早起身。好在热天,相隔又近,不用多带衣物,出身又是农家,习于劳苦,常受乃父指教,虽然未曾出过远门,外面的事和江湖上的过节也都晓得许多,天还未明,便别了乃母家人和一些交厚的村民,乘着早凉,往新蔡赶去。两地相隔才只七八十里,郝济脚底甚快,随身只有一个洗换衣服的小包裹,并不累赘。一路跋涉,水陆兼进,遇到水面较宽之处便将衣裤脱下,涉水而过,过了两路,离城只有三十里,方始走上无水的道路。 当日天气奇热,加以赶路心急,途中不曾停息,到时天已近午,毒日当顶,一则饥渴交加,又见身上满是泥污,心想,这等神气,如何好去赴约拜师?于是先到河里无人之处洗了一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履,把湿衣洗净拿在手上,准备去往前面镇上打尖,吃上一饱,就便将那湿衣晒干,再往西门善法寺绕去。忽见前途柳荫之下有带卖蒸馍的茶摊,郝济虽未成年,颇知物力艰难,身边虽然带有十几两散碎银子和一吊制钱,因觉此去寻师至少一年才回,来日方长,并不舍得随意花费,心想:镇上饮食较贵,不如就在这里晒干衣服,随便吃上一饱了事,留下钱来,就便还可和父亲一样帮人的忙,何况拜师之后身边多有几个,随时照娘所说,孝敬师长也方便些。如今遍地灾民,能够吃饱已是天堂,何必吃什好菜?念头一转,便往前途柳荫之下走去。 摆茶摊的是个老头,祖孙两人甚是和气。郝济先将湿衣挂向柳梢之上,买了干馍和两大碗凉茶,胡乱吃饱,坐在板凳之上,正想:这位张老师命我事完来此,他说三日之内有人寻来,业已应验,分明事情他早知道。这样热的天气,想必人在庙内不曾走开,衣服转眼就干,起身时只穿一双草鞋,业已丢去,赤脚上路省事不少,此去还可穿那新的布鞋,岂不也好?正问卖茶老头往西门去的道路,忽见相隔三四丈斜对面另一柳树之下坐着男女两人,仿佛走了长路,嫌天太热,来此乘凉休息。先未在意,因衣服还未干透,打算再等一会,男的忽然走来买茶,好似渴极,一口气先吃了三碗。 郝济人本机警,刚看出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穿一件麻布长衫,布质虽粗,甚是整洁,看去像个文人,但是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光,行动之间也颇轻健,像个会家,同时又看出女的坐在一个包裹上面,外面露出碗口粗细、三尺多长一条,也像是件兵器,男的业已端茶走去。心方一动,忽听马蹄响动,由县城官道上驰来一人一骑。 马上人是个短装壮汉,腰间还挂着一件兵器,鞍辔鲜明,马也高大,人坐马上,甚是精神,头戴一顶宽边草帽,紧压眉间,看不清面目,马却跑得不十分快,本由官道上跑来。少年男女停留的那株柳树最是繁茂,柳枝毵毵,已快低垂及地,树下两人几被遮住,马上人离地较高,自然不易发现,业已跑过,离开茶摊也只六七尺远近。恰巧少年在茶摊上刚吃完三大碗冷茶,又端了一碗回去,和来骑正好对面错过。马上壮汉眼望前面,人被柳荫挡住,先未留意,快要过时,少年好似微“噫“了一声,头往起一抬。壮汉闻声惊顾,偏头回望,少年也正望他,双方目光正对,少年只偏头看了一眼,各自端茶往柳树下走去,仿佛看错了人,并无其他表示。 双方对走,转眼之间,人马相去已三四丈,壮汉却似有什警觉,两道浓眉往上一抬,当时目射凶光,面现怒容,把头一偏,倏地回马赶来,其势甚急。少年还未走回原处,眼看快被迫上,树下少妇也似有什警觉,起身迎来。马上壮汉虽然神色不善,上来并不像是就要动武神气,少年也回身相待,互相对面相看,呆得一呆。壮汉方问:“朋友,你是哪里来的?“少年微笑,还未及答,忽听娇呼:“星哥!昨日所说的那伙狗贼,这厮也是其中之一。“话未说完,壮汉闻声侧顾,一见少妇,口中大喝:“果然是你两个小狗男女!“还未伸手拔刀,接连两声清叱过处,少年猛一仰头,把口一张,立有一股瀑布由口中箭雨也似激射出来,照准壮汉迎头喷去。 壮汉看去身材高大,貌相狞恶,这时手伸腰间,刀已拔出半节,快要离马而起,纵将下来。不知怎的,少年刚吃下去的三碗冷茶所喷出来的一股水箭,他竟会承当不起,怒吼一声,几乎仰翻马下,头上宽边草帽也被打翻,只剩一根丝带套在头颈里面不曾落地。壮汉似知不敌,动作更是机警迅速,马骑得更是好极,身子虽然仰翻一旁,人并不曾下堕,就势两腿一夹,马便和转风车一般圆转过来。壮汉身子歪向一旁,还未坐正,马已箭一般往前路猛窜出去。 那马久经训练,知道主人遇见强敌,拼命往前急窜,逃得太急,相隔茶摊甚近,势甚惊人,其实马甚灵巧,决不至于将摊撞翻。郝济天性侠义,少年喜事,上来便对壮汉生出恶感,不知怎的,看去不大顺眼,见他无故回马欺人,神态凶横,已有不平之念,又没料到少年武功这等好法,就凭刚吃的两三碗冷茶就将强敌打退,正在快意,忽见马往茶摊冲来,惟恐将摊撞翻,顿忘乃父在外少管闲事之戒,立即挺身而出,大喝:“留神人家摊子!“声随手出,扬手一掌,本意朝马推去,不料去势大急,纵得又往前了一点,马性又极强悍,误当敌人阻路,再见对方手无兵刃,又是一个未成年的童子,竟朝人猛冲过来。 吃郝济这一推,人未冲倒,马却吃了大亏,斜窜出去一二丈,一声怒嘶,二次朝前猛窜,跑得更急,隐闻马上人厉声大喝:“无知小狗,也敢欺人!“跟着便见壮汉人已坐正,回身把手一扬,跟着便有两道三寸来长的寒光映日飞来。郝济见壮汉如此凶恶,自己并未和他作对,不过恐将茶摊撞翻,要他让开,素不相识,竟用暗器伤人。心中大怒,一面身子微偏,乘势将那寒光接住,乃是二枚前带刺钩的钢镖,越发气往上冲,大喝:“是好的,你不要逃!“待要飞步追去。壮汉马行如飞,一路翻蹄亮掌,日光之下宛如一条人箭,后面带起一条灰龙,朝前急驰,业已逃远,连想用原镖还敬都赶不上。 郝济方想这厮的马真个快得出奇,我还第一次见到。忽听身后笑说:“这位老弟贵姓?无耻鼠辈,追他作什?请到前面树下一谈如何?“郝济先见茶摊的老头正将孙子喊住不令开口,望着自己满面愁容,知道这类本份老人胆小怕事,好在钱已付过,略微招呼便随少年同行。少妇业已回到树下,见了郝济,起立相迎,双方礼见。郝济问知少年叫许天星,少妇是他妻子庄淑玉。自己也报了名字,先不肯说金标之子和此行用意,后来愈谈愈投机,看出对方人颇方正,对他十分关切,这才说起要往西门外善法寺投师之事。 许氏夫妇先似有话不肯明言,及知问出所寻师父姓张,住在善法寺后园之内,本不相识,日前无心路过蒙其垂青,令在三日之后前往相见等语,立时喜动颜色。夫妻二人互相对看了一眼,天星笑道:“这大好了!实不相瞒,方才那贼的来历,并非不肯明言,只为老弟年轻,不知外面的事,不晓得他来历倒好,所以我不肯说。我知老弟是块快要琢好的美玉,特意请来一谈。你可知道方才那一掌闯了祸么?此贼姓白名强,外号双刀小白龙,匹马双刀纵横黄河上下游南北两岸,近年凶威愈盛,便仗此马成名。马本异种,性情猛烈,又经主人训练,愈发凶恶,差一点的人决经不起它一冲,被他踢上一脚更难活命,又当跑得正急之时,你这一掌竟将它推出老远,不是内家真力到了火候决办不到,可是马并不曾重伤,实在奇怪。 “方才听说你往投师,所寻那位老前辈我也知道一二,今日曾往拜望,可惜人已他出,没有见到,只恐此时不会回来呢。他以前帮过庙中老和尚的大忙,新近才住在他庙里。那是庙后一片园地,共只两间小房,他平日住在里间。有许多话你我未见他老人家的面我不便说,你只当他姓张,将来自会对你明言。他老人家以前并无徒弟,照你所说情形,拜师定能如愿,但他行踪神秘,不愿人知,在家还好,如未回庙,休说见人,连话也间不出一句。 “到了那里,无论遇见什么和尚,只将左手三指一伸往前额一点,不必多说,便由西偏殿甬道绕往后面那两间小房以内,自将草席铺好,放下随身衣物,旁边芦棚下炉灶俱全,屋里米面食物全都齐备,只管去用,无人管你,譬如当你自己家中一样。和尚们决不至于过间,也无什人惊动。菜园便他所种,你如闲得难受,随便寻点事做均可。日里如其练武,却不要被人看见。有事也由后园篱笆小门出入,不必去往前殿,他们必当你自己人看待无疑。 “我们本想陪你同去,一则有事在身,若非遇见老弟,业已上路,方才又和狗贼闹了一点过节,必定看出我夫妻的行踪,所行同一方向,前途难免有事发生,日里有人,不便快走,暂时只好分别,我们不算外人,将来总有相逢之日。老弟年纪轻轻便有这好底子,又得名师指教,成就必大。日来老前辈回庙,请代问候,我两人要告辞了。“ 郝济衣服已干,早就取来包好,见二人要走,好生不舍,还想探询双刀小白龙的来历本领,住在何处。天星笑道:“说来话长。令师见面多半要对你说,只要蒙他老人家收容,必可无害。就照老弟此时本领,也非敌他不过,只是这厮虽是独脚强盗,党羽众多,人更凶险,他把那马爱如性命。方才一掌实是不轻,马虽不曾重伤,吃亏总不在小。 我料这厮恨你入骨,你又将他二只钢镖接去,他见我们人多,不能取回,又是一件使他恨毒的事。你寻的那位老前辈已有多年未出世,决不肯露真实姓名。将来狭路相逢,定难免于动手,你老弟便是从师之后,也须小心一点。此人左额眉毛上横着一道刀疤,一望而知。行再相见,我们也许三二月后去往庙中拜望,只将我所说的话记好,省得这样热天无处栖身便了。“说完,三人重又作别。 郝济路早问明,独自一人往西门城外走去。到了善法寺一看,庙并不小,在一土坡之上,四面多是田地,离城尚有六七里,另有里许来长一条小路通向官道,左近零零落落几十户人家,都是当地农人。庙产不多,也无什香火。老方丈智明年已七十,人甚清健,以前自带僧徒下地耕种,经过多年勤劳,将初来时一座破庙建得十分整齐。虽只得数十亩庙田,自己耕种,足够度日,可是一班烧香的人,尤其有钱人家,说和尚只该修行念经,不应下地做那村俗之事,全都看他不起。庙中香火本就稀少,经此一来愈发冷落。 当地风景较好,打扫干净,庙中又栽有一些花树,县城地方大小,无可游观,一些有钱人家遇到春秋佳日,偶然也带了家人前往庙中看花饮酒,在庙内外花林之中转上两圈,但只留下许多残核剩果扬长而去,给小和尚添些麻烦,连香资都得不到。和尚也不计较,自到庙中,从未劝募,照样种他的田,直到去年,满了七十,经庙中十几个僧徒再三力请,方始答应退休。但是勤劳已惯,不耐坐吃,每日念完了经,仍要亲自下手做些杂事,只不下地耕种而已。庙中本来田产,均被附近土人种去。 以前庙中和尚走动官府,甚是强横,这些种有庙田的佃户,十九吃过他的苦头,无奈和尚有财有势,孔武多力,又与城内官差、豪绅勾结往来,土人心虽怨恨,敢怒而不敢言。这年庙中忽然起火,将后殿烧去多半,附近村民恨极和尚,不肯往救,到了半夜,才被庙中僧徒自行扑灭,还有几个凶僧恶徒也被烧死火内。隔不几天,庙中便换了现在的智明老方丈,因其人性善良,比以前方丈师徒相去天渊,从此非但没有倚势欺人,所租出去的庙田也都无形放弃。头一二年,佃户交祖他还肯收,只不争论多寡,交得多的,他还退回一半,一面自率徒弟躬耕,将庙前一些空地全数开垦出来。以前残留僧徒还有几个留下,因不耐清苦岁月,明去暗逃,逐渐走光,只剩同他来的几个中年和尚,后又收了七八个徒弟,不消数年,后面殿房也经他师徒合力重新建造起来。 这年秋天,老方丈忽将佃户全数喊去,先退了租,再当众声言:“我们出家人,理应念佛之外自己谋生,有钱人布施香资,自然来者不拒。你们终年勤苦,衣食难求温饱。 我看庙中旧账,你们所交祖粮业已超出昔年田价许多倍,再叫你们永当牛马,问心不安。 照理还应该退还你们,因我新来,年数不多,耕种所得仅够食用,无此余力,只好你们吃点亏,以前所交作为田价,由庙中出一卖契,永归你们营业,从此与本庙无干。好在我师徒庙已修好,照此下去衣食总能将就,要多的钱,出家人也无用处,就此算了结吧。“ 众人因以前庙中全是酒肉和尚,庙产香火所得并非小数,仍嫌不足,另外还要巧立名目向众勒索,稍不遂意便要吃亏,不种庙田又难苟延残喘,常年忍痛挣扎,恨在心里。 不料换了这样一个好方丈,因其从不多取,近二三年来大家都能温饱,已是千恩万谢,没想到这样慷慨,退了当年的租不算,又把旧有肥田送人,自开生地,躬耕度日,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人?当时惊喜交集,几疑是梦。有的觉着老和尚大好,这等做法,间心不安。有那迷信太深的,更认为此是供养神佛的庙产,无端为己所有,恐有灾害,再三坚辞。后来老方丈苦口劝说:“我佛家既讲因果和慈悲,便不应该损人利己,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你们日晒风吹,用自己血汗辛苦,取自己的衣食用度,天公地道,有何不可? 如有罪恶,由我一人承当。你如不信,我就向神发誓。只管把契拿去,包你无事,你们因我新来,不算以前方丈的;日账,这已足感盛情了。“ 经此一来,城内外原有的一些老施主,虽因老和尚对这些人神态冷淡,衣服破旧,不善应酬,断了往来。附近乡民又经僧徒劝告说:“烧香许愿并不相干,重在自己为人如何。我们修行另有原因,一样穿衣吃饭,并不比你们高明,无须将此有用之财拿来烧掉,还要耽误谋生时光。真要非此不可,不必烧香,叩了两个头也是一样。“来人有的感动,被他劝说过来,有的见和尚简直是个庄稼汉,见人烧香,并不接待,反说无益之事,所说都是勤劳的话,也就不再上门。 经此一来,香火虽然极少,左近村人对他师徒却是亲热到了极点。起初人们认作奇谈,传说许多怪话,老和尚只当耳边风,无论好坏,至多付之一笑。中间被县官知道,还疑心他是歹人在此隐迹,派了干捕前往窥探,及和老和尚见面,谈上了一阵也就走去,年代一多,也就不以为奇。 [book_title]五、野寺寄孤身 鸡酒迎师 惊逢怪异 柳林寻旧约 瓜田歇暑 喜得知音 郝济人虽聪明,到底初次出门,心又谨细,那庙偏在道旁小径尽头,地势隐僻,中间隔着两片树林,初来的人不易寻到,惟恐走错,天气又热,及至途中向人打听,虽未听说详情,但是连问几处,口碑均是极好,心想:老方丈既是张师好友,想也不是寻常人物,许氏夫妇分手以前,为何再三叮嘱到了庙里,不可多说多问?这两夫妻非但和张师相识,并还深知底细,这等说法必有原因,我且照他所说暗号试上一试。心中寻思,不觉走到庙前土坡之上。因刚过午不久,骄阳当顶,天气炎热,到处田野中都是空无一人,庙门大开,只有两个形如香伙的中年人赤着上身,卧在门口当风之处,睡得甚香,里面殿房中也是静悄悄的。连咳嗽了两声,无人回应,便信步走将进去,前面正偏殿都无人影,正想照许天星所说,到了后殿再作计较,刚刚绕殿而过,还未走出旁边甬道,微闻内里笑语之声,探头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后殿院落中聚着七八个大小僧徒,同在烈日之下正练功夫,内中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独立中央,赤着上身,双手平摊,左右手掌上各立着一人,都是“金鸡独立“的身法,上面每人一手,十指交叉,反掌向上,也各有一人立在上面,照样双手向上平伸,一边一个,托着一人,似这样人托人,叠起了三四层高一座人塔,下面那人双手所托重量,少说也在千斤以上,偏是纹风不动,身子无一摇晃。这还不奇,最奇是对面立着一块高达两丈、宽只数尺的木板,下面有一木架夹住,对面一个少年和尚刚由人塔顶上飞起,扑向木板之上,正在上下移动,那么壁直的一块木板,人和壁虎一样站在上面,并不下堕,对面两人还在和他说笑。 这等功夫郝济看也不曾看过,刚想起父亲平日所说:“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虽保镖多年,享有盛名,一半全仗为人和平日善于应酬,应变机警,才得保持无事,虽然内外功夫都有一点门道,真要遇见能手强敌,非但胜败难说,就许不堪人家一击。昔年急流勇退,便是看出事大艰险、越看越心寒之故,休说练了本领,为人鹰犬太不上算,便是商客保镖,也非什么高明行业,最好做些本份之事,以劳力谋生,随时心安理得,魂梦不惊,免去许多烦恼,如非我有仇家,家传武功不愿抛弃,已命你专心务农,武功不要练了。“方才听许氏夫妇口气,张师帮过老和尚大忙,可见老方丈本领决不如他,这还是自己眼见,才知和尚师徒会武,许氏夫妇并未谈起,如今老方丈尚未见面,单他的徒弟已是这等惊人,乃师不言可知,张师本领之高更不必说了。心方惊喜,暗中看他们还有什么出奇本领练将出来,对方已自警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郝济略一探头,往后倒退,稍微迟疑,转眼之间,只觉眼前人影乱闪,宛如一群大乌受了惊动纷纷飞起,同时急风扑面,飕的一声,内中一条人影已迎面飞来,落在身前,正是悬身附壁的那个少年和尚,另外一个便由身旁绕过,朝山门外赶去。 郝济见那少年和尚貌相英俊,动作轻快,神态颇慌,仿佛有什隐情被人看破,面容甚是愁急,但又不便发作,落在身前,朝着自己上下打量,不知说什话好。微闻另外几个僧徒低声议论,似在埋怨山门外两个香伙,不先招呼便放生人走进。料知庙中僧徒均非常人,不愿被人看破,师规大严,又不便发作,正在为难,恐生误会,不等对方开口,忙照许天星所说,把左手三指一伸,放向前额比了一比。众僧徒立时面转喜容,对面一个便低声笑说:“幸而不是外人,请到后面再谈如何?“说罢,拿起殿廊上所挂的一件粗麻布僧衣,更不多说,引了来客,便由偏殿后面甬道绕往庙后菜园之内。 郝济守着许氏夫妇之诫,也未开口。到了后面小屋,少年和尚帮助安顿完毕,方始低声笑道:“我名叫法勤,尚未受戒。师兄贵姓?“郝济说了。法勤面色一红,低声嘱告:“方才我们师弟兄闲中无事,同练轻功,山门外本有二人看守,不知何故没有招呼,致被师兄看见。献丑还在其次,如被家师知道,难免见怪。幸而师兄不是外人,否则来人如是仇敌一面,也还有法可想,最怕是附近村民或是无心路过的游人香客。我们奉有师命,对于常人,只有随时尽力相助,不许丝毫欺侮,动强万万不敢,好言求告,就他答应,也恐无心走口,泄露出去,那真糟到极点。这里为了三师伯喜静,他老人家不愿人来打扰,近来行踪无定。我们奉有师令,除却遇到师兄这样的自己人引来此地而外,决不显露形迹。这片菜园由他老人家自种,以前极少离开,不是真个出去日久,恐其荒废,也不许我们代劳,轻易无人来此走动。双方道路不同,因三师伯最恨和尚,几次和家师争论,要叫我们还俗,因此我们明知见他有益,不奉呼唤都不敢向其求教,休看同居一庙,寻常见面都难。你即明白三元信号,定是他的师侄一辈,或是别的自己人了。 我也不便多问。如其不曾得到招呼,你还可以随便走动。否则你我弟兄就许难得见到,此后出入均由旁门,前面殿房更不能去。三师伯不知何时回来,今早他又出门访友,不久必回。你一人在此,如其不耐寂寞,可往门外那片洼地树林之中等候。我每日早晚两次均要前往看瓜割草,可以作为无心相遇,谈本些时。我这人太爱朋友,尤其像老弟这样年轻,又是三位师伯的门下,更是难得遇到,真想和你结为兄弟之交,不知意下如何?“ 郝济自和法勤见面,便自投机,对方又是那高本领,自己孤身在此,巴不得能够与之结交,闻言连声喜诺。法勤又将应用之物和米粮藏处一一指点,方始兴冲冲走去。郝济心想:庙中师徒本领这高,如与结交,明年今日,岂不多出几个好帮手?只不知他们与张师同居一庙,为何有这些禁忌规矩?想了一阵,想不出个道理。眼看日色偏西,凉风已起,人到地头,在凉席上休息了些时,汗已扇干。房中用具虽极朴素,无一不备,门外就是一条小溪,便去溪中沐浴了一次,迎着田野里的晚风,独立斜阳影里,正在盘算心事,忽然想起法勤虽说张师归家时间无定,日前业已当面定有约会,命我三日之后来此相见,我并不曾过期,断无不归之理,万一夜里归来,还未吃饭,我毫无准备,也非敬师之道。爹爹曾说高人异士多尚真实,对师虽应恭敬,言动之间愈真愈好,用不着什么虚套,何不去到镇上买些现成酒菜,拣那存放得起的先作一个准备,以示恭敬,就便还可看看这里街道景物,省得枯坐无聊,好在庙后一带素无人来,左近村民与和尚情感又好,衣物不会遗失。回到房中,拿了钱和酒瓶,便出旁门,由庙前绕走过去。迎面遇见两个少年和尚,一个拉了一条水牛,一个挑了两大桶水,正往庙旁牛棚中走去。双方对面走过,想要开口,因对方只含笑点头,一言未发,便各走开,自己初来不知底细,张师本人尚未见到,能否收容从师,到底还说不定,全仗有人指点,得知信号,才当是他自己人看待,一个言语不慎,答非所问,难免生出枝节,话到口边,又复止住。 自往镇上买了一只当地特产的风鸡和一些豆十卤蛋,可以多放两天的酒菜,就在当地买些现成蒸馍将肚子塞饱,只吃了两臾卤菜,自奉甚薄。回到庙后,已是日落西山,黄昏将近,仗着从小做惯,洗切烧作样样都会,不消片刻把饭做好,又由地里采了一些黄瓜、豆角,连自己所买配成六色;放在小方桌上盖好。等到天黑,尚无踪影,又用水盆将内中两样荤菜冰在水里,放向阴凉透风之处。惟恐费油,灯也未点,放了一块木板,铺上席子,准备乘凉露宿。望着刚升起来的上弦明月,盼了一阵,吃夜风一吹,不由生出倦意,先因屋小闷热,酒菜都放门外空地之上,还防有虫,又用木盆盛水,连酒带菜均放在内,睡梦中仿佛身旁有人走动,心疑张师回来,刚要惊醒,猛又觉腰间微微一酸,人又昏沉睡去。 醒来天色已明,四外静悄悄的,昨夜梦中所觉业已不在心上,心想:师父一定未回,昨夜那只风鸡再如不吃,此时一点风意没有,定比昨日天气更热,如何存放得起?且喜昨夜风凉,饭菜决不会坏,如其不吃,太阳一起却非糟掉不可,正准备起身洗漱,将这些现成食物吃上一饱,少时张师回庙再买新鲜的。及至走到存放食物之处一看,连酒带菜全都被人吃掉,并还多了一份杯筷和一空的酒瓶,仿佛嫌酒太少,又多取出一瓶。心想纱罩上面压有一块木板,如有猫犬之类偷吃,当时便可惊醒,桌上鸡骨共有两堆,杯盘整齐,还多一个空瓶,决不会是猫狗偷吃,料定半夜里张师回转,并还同来一位朋友,因见自己睡得甚香,以为年幼远来,人已疲倦,心生怜惜,不曾喊醒。照此形势,分明拜师有望,满心欢喜,只不知自己共只走了七八十里,并未觉得疲倦,怎会睡得这么死法?张师既和友人来此一同饮酒,怎么也要说笑几句,如何一点也未听出? 心中不解,以为此时天才刚亮,张师又吃了夜酒,必在房中安卧,不敢惊动,轻悄悄掩往房内,想取洗漱用物,谁知内外两问空无一人,仔细一看,也不似有人进去过的形迹。心虽奇怪,因觉庙后一带从无外人足迹,来人半夜到此,从容饮食而去,休说外人无此大胆,也决无此情理,断定非是张师不可,也许有事走开,既已知我在此等他,少时必要回来相见无疑。依然满腹高兴,匆匆洗漱,又去做了一锅饭,因见风鸡吃光,只当师父喜吃,忙将另一只生鸡洗涤干净,隔水蒸好,就着园里菜蔬凉拌了两佯,再将卤蛋取出三只放在桌上,将饭烧熟,见酒已被吃光,有心去往镇上打酒,又恐师父回来错过,只得耐心等候。 日光早已升起,果然天热已极,转眼交午,始终不见人来,先想不出道理,到了午后,又热又饿,又恐鸡坏,连换了两次井水还不放心,又用竹篮吊向井里,胡乱取了两碗冷饭,就着一点凉菜吃完,眼已巴盼了一阵,不觉又是日色偏西,心想:师父定是好酒量,可惜酒瓶不多,只得两个,今夜非回不可,何不将那原封的酒买上一大坛,再将风鸡多买几只,省得往来讨厌,万一师父事忙,恰巧错过,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又往镇上跑去。因当庙中僧众用斋之时,一个人也未遇上。 那镇是个往东要道,比城里还要热闹,客店酒馆之外,还有十几家铺户,东西容易买到。郝济一心讨好,还添了几条风腌的黄河鲤鱼,一个人挑了回来。因为在镇上多走了两家,吃了一点东西,去得又迟,归途月色已高,天气甚好,月光明亮,刚走往回庙路上,忽见前面树林中,黑乎乎走来一个人影,看去十分岔眼,走得极慢,幽灵相似,头上又是毛茸茸的。这样热天,当夜又没有风,自己穿着一身粗麻布的短装尚在出汗,来人仿佛穿有不少衣服,粗短短的一幢,简直不类生人,不由奇怪起来。 郝济走得极快,那人由林中闪出,又是迎面而来,转眼相对。郝济觉着这样怪人从未见过,形如僵尸,身子不动,不留心细看,决看不出是在走路。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人身材本就矮短,又穿着好几件长大的厚衣服,头发蓬起,加上连鬓胡须,宛如一团茅草,当中露出两点黑光,形貌丑怪已极,月光之下看不出衣服好坏,装束行动直像是个疯人。出来时久,恐师回转,急于回庙探看。那人缓步月光之下,神情甚做。当时不曾理会,匆匆赶到庙后小屋,仍是原样,不像有人来过,只得把酒菜放好,做了些鸡鱼,和昨日一样配上两个素菜,放在水盆里面。 往返奔驰,连烧带做,天气又热,做完周身已被汗水湿透。先还算计师父当日必回,惟恐办理不及,等到忙完,又等了一阵,身上实在汗污难受,心想:此时夜饭早过,也许师父又是半夜回来,何不先去洗澡,换好干净衣服乘凉等候,岂不舒服得多?随取了一身单衣裤,走往门外溪中洗了一个澡。月色已早高起,虽无昨夜风凉,比起方才已好得多,又当新浴之后,觉着身上一轻,二次回到屋内,见人未回,便将溪中所洗衣裤挂在树上吹干,独坐外面铺板上乘凉守候,到了半夜,仍无动静,只得卧倒,睡前为防师父回转,又被错过,特意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就这样还不放心,同时想起昨夜睡梦中曾听响动,正要惊醒,仿佛腰间被人点了一下,人便昏沉睡去,醒来非但连酒带菜被人吃光,连井里吊的半只肥鸡也被取出,吃得一点不剩,自己仿佛失去知觉。今夜虽留有纸条,万一师父不愿见我,又和昨日一样点了我的穴道,岂不又要错过?想到这里,便将铺板移向井旁,并将吊菜篮的长索一头压在枕边,然后闭目养神,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心并不想真睡,原是万一打算,因料师父必由旁门进来,特意将门带上,面向门睡,有人走进,当时便可惊醒,哪一面俱都想到,能不睡最好,就是睡着,也不至于误事。 谁知隔了一阵,眼看月影西斜,夜色已深,人还未见踪影,回忆前情,许多均出人意料之外,正在疑虑盼望,并无睡意,不知怎的,腰间又是微微一麻,人便失去知觉。 隔了一会醒来,因有第一夜发生之事,虽拿不准是否被人点了穴道,格外留心,见天大亮,朝阳已出,凭自己习惯,无论如何不会起得这迟,断定第二夜又被人点了穴道,才致昏睡不醒,又见井边吊索虽是原样未动,缒向井下的一头甚是轻飘,知道又和前夜一样发生变故。赶往井边一看,果然只剩一个空篮,存放酒食的方桌上,又是残肴狼藉,酒菜全光,昨夜新开坛的满满两瓶陈酒,业已瓶底朝天,一滴不留,杯筷却只一副。心还盼望,这次只得一人,也许师父连日有事,日出夜归,因不愿我起来麻烦,故意点了穴道,让我睡起再谈,此时多半人在屋内,忙往屋中奔进,不料又扑个空。 郝济本来机警心细,仔细想了一阵,暗忖:此人除非师父,不会这样大胆,但是我到这里非但奉命而来,师父见我在此并未见怪,还将我孝敬他的东西吃去,照理应该见上一面才是道理。就说事忙,恐我纠缠,随便在吃酒时吩咐两句,并无妨碍,我也不敢不听,前夜同有友人,也许还有机密不愿被我知道,昨夜他只一人,我又不曾睡着,为何又将我点昏过去?实在不解,这类高人异士均喜除暴安良,与恶人作对,江湖上的仇敌多半不少,师父和庙中方丈形迹那么隐秘,当有原因,仇敌寻上门来原在意中,但也不应这等做法,人不见面,却将所办酒食偷吃了去,别的却不留痕迹,虽然点我穴道,到时一样醒转,丝毫不曾受伤,也于情理不合。我从小练武,颇有根底,耳目生来灵警,记得昨夜人并未睡,来人将我点倒时方始有些警觉,再想回身业已无及,事前稍不留心,还当自己睡熟,连这一点都不会知道,岂非怪事?如非平日不信鬼怪,后门外面都是旷野坟堆,还当是狐仙鬼怪所为呢,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 最后认定,还是张师一人所为,多半有心试验,故意做此不测举动,看我心志是否坚定。好在昨日东西买得多,今日我仍照佯准备恭候,索性日里睡它一阵,养好精神,夜来连铺板都不搭出去,立在外面乘凉等候,师父就此相见自然无事,否则日里如再不来,任他本领多高,也不能人影不见便可将我点倒,好在东西现成,无须再买,吃完早饭便作午睡,因觉连日许多奇怪,先断定师父有心考验,又觉师父往来无常,行事莫测,前庙又不能去,也许暗中隐藏。正在查看动静,惟恐突然转来,无心错过,所以连小和尚法勤的约会都未前往。 睡醒起来,又练了一阵功夫,带着一身大汗,去往溪中沐浴更衣,饮食一切也都准备停当,又是黄昏月上,将就用冷开水泡了一点饭,就着一点卤菜吃饱,拿了一把蒲扇,在菜园门内外散步乘凉,等月色渐高,再在屋前空地之上放好一点酒菜,端了一把竹椅守在旁边,暗忖:师父日里仍是未回,多半又是半夜来此,我且守到天明,无论如何也要看个清白,是否师父有心相试,还是另有其人暗中取笑。坐了一阵,正想:师父食量真大,那许多酒菜竟会吃光,一点不留,前夜饭还未动,二次回来,连饭也吃去多半,这等大的食量实是少见。因天尚早,觉着不是师父回来的时候,枯坐无聊,又往门外溪边走动,微闻里面仿佛有什响动,甚是轻微,忙往回查看。 还未走到小屋前面,月光甚明,大片空地两边都是菜畦,无论哪面来人均易发现,一看四面静悄悄的并无影迹,方觉听错,猛瞥见月亮底下有半截毛茸茸的黑影,比飞还快,一闪而过。心方一惊,忙即跟踪回身查看,身子还未侧转,猛又觉腰间被什东西打了一下,并不甚重,惊疑百忙中刚瞥见那是一枚山枣,由身上滚落,同时腰间一麻,身子一软,仿佛被人托住,要倒未倒,又和前夜一样,昏迷过去。 醒来人卧外面铺板之上,仰望月落参横,天还未亮,一算醒来时间,先后三次被人点倒,都差不多大约两个时辰光景,这次因为来得较早,所以未等天明便自解开,想起月下所见毛人影子和连夜经过,以为遇见鬼怪,好生惊疑。因那铺板就在方桌旁边,细想对方用意,将他点倒之后,不等倒地,便抢上前扶住,放向里面铺板之上,再连人搭了出来,分明似嫌屋小天热,特意移向门外,人虽被他点倒,并无恶意,桌上酒菜自然吃个精光。 郝济孤身一人守在孤庙后园之中,半夜三更接连遇到非常之变,贪吃酒食的人行踪诡异。第三夜被点倒以前,又发现一个毛茸茸的怪人影子在月下飞过,便是多大胆子,由不得也有一点发寒,无奈天还未亮,前面殿房不能进去,未便惊动,性又好胜,虽有一点胆寒,仍自勉强忍耐,先只当是师父,还不怎样,及至当夜三次点倒,昏迷不醒,事前又发现鬼怪一样的毛人,觉着师父有心相试,也不会这等举动。尤其当夜因觉师父量大,特意做了加倍酒菜,酒也加多,少说总有十斤左右,除放起两大瓶外,下余还有大半坛,都放在外面,照样被他吃光,人类哪有这大食量?尽管平日不信鬼神,也疑心起来。偏巧来时因听父亲嘱咐:“此去从师学艺,不是对敌,小孩子家不会遇见敌人,衣服朴素,行李无多,又有家传武功,遇见寻常歹人,空手空脚也能应付。“因此未带兵器,只瞒着父亲,把平日心爱的联珠铁弹带了十多粒,另外还有路遇双刀小白龙,空手接来的两枚形如铁锚前端附有两个倒钩的钢镖。这两问小屋内,都是应用杂物,并无兵器,为防万一,忙回屋内,将镖袋取出,藏在腰间,又寻到一柄铁锹,虽不称手,尚还能用,因料怪人所居,必在近处,并且刚走不久,先纵往屋顶,四面查看。残月晓风中,天已快亮,庙前庙后,四外静荡荡的,哪有一点踪迹?跟着便听前殿经、鱼之声隐隐传来,知道庙中僧徒已做早课,只得纵下。转眼天明,知日里不会有事,放下铁锹,又往门内外和溪边一带查看,连脚印也未寻到一个。 正打不起主意,遥望东方天边已挂起半轮红影,庙后偏东,一条坡陀起伏通往一片洼地的小路上,走过一个少年和尚,忽想起前日法勤所约的地方正是那边洼地,此人非但诚恳豪爽,并还彼此投缘,自从订约以来,一次都未去过,连夜所遇之事十分可疑,孤身一人,初次来此,细情不知,那偷吃酒食的虽不似有伤人之意,长此下去到底可虑,照那来势,决非其敌,如其是人也还罢了,真要是个怪物,如何应付?影子不见,人就昏迷过去,岂不危险?莫如寻他探询,也好作一准备。主意打定,见少年果是法勤,匆匆洗漱,便赶了去。 当地乃是一片疏林,内有二株枯死的槐树。法勤每日均要前往砍柴放牛,并整理附近新种的两亩瓜田,照例早晚两次,至少有个把时辰耽搁,也有只去一次之时。庙中僧徒习于勤劳,各有专责,这些事均归法勤一人掌管,极少有人同去。地势僻静,中间又隔着一些土堆,不在溪旁高地上眺望,连人头都看不见。法勤极愿和郝济结交,见他寻去,甚是高兴。郝济想帮他砍柴,法勤笑说:“无须。前二日我砍柴甚多,原防万一有事,或是师弟寻来,可以多谈些时。此来本是看那新开出来的瓜田,就便等你,果然相见,再妙没有。我们师兄弟共十四人,各有各事,只中午天热休息,大家聚在一起谈天,或是午睡,做点杂事,各随其便,人都聚在后偏殿内,并不走开。难得你我师长均未回来,正好多谈些时。我们都去那旁树下阴凉之处,我将新长熟的西瓜,取来同吃如何?“ 郝济忙说:“无须费事。这两大的西瓜恐还未曾熟呢。“法勤笑答:“此是琼州山中带来的特种西瓜,又甜又脆,汁水又多。先种了两年,都未种好。今年才经三师伯指教,拌上草灰,提前下种,又新开了两亩瓜田,才得成长。此瓜比土产早熟得多,只是不大。由师父走的前一天起,我们每日都要采它几个回去。今日难得有十几个最好的,瓜田是我一人所开,照例有点主权,本定少时要采回去,先吃两个无妨。我连等了你三天,今日料你多半要来,我还带有小刀,我们边吃边谈吧。“说完,先将郝济领往西南角一株大柳树下,同坐树桩之上,再往附近沙地瓜田之内取来两个白皮西瓜,切开一看,白瓤红子,其甜如蜜,汁水又多。郝济第一次吃到这样好瓜,连声称赞,并将瓜子留下,准备将来带回家去。一面借着言谈,向法勤探询:“庙后一带这样荒凉,可有什么奇怪人物?“ 法勤笑说:“你也快成大人了,我虽不知你的功力深浅,断定必有根底,莫非孤身独居,还胆小么?休看我是佛门弟子,并不信什么神佛鬼怪,便师父出家多年,也与别的和尚不同,所以除却三四位早就出家、中途才拜在师父门下的师兄,余者均未受戒,随时均可还俗。如非师父恩厚,人又大好,师徒情份太深,知他身世苦痛,我们和他亲如父子,谁也不舍离开。如照师父三年前劝告的话,至少也有一半还俗去了。就这样,我们也不愿常做和尚,只为不舍师父,暂时又无处可去而已。大家守在这里自耕自吃,并还可练武功,日子过得也还不差。不瞒师弟说,名为和尚,除每日两次念经而外,余者均和常人差不多。庙中并不禁什荤酒,各随所喜,从不勉强做作,不过每月只得三次牙祭,必须有了盈余,并不使外人知道便了。至于往外面救济穷苦、除暴安良,改了俗装出去更是随便,只不许偷盗而已。这里一向安静,休说没有什么奇怪人物,就有外人对头,不来扰闹是他便宜,否则休想整个回去,这多年来,从无什事发生。你这等说法,难道这三日之内,见到什么可疑形迹么?“ 郝济和法勤愈谈愈投机,但觉自己不知底细,对方形迹隐秘,万一把话说错,无法存身,进退两难,有的话还不敢出口,后来看出对方关心诚恳,倾心相见,便将巧遇师父、奉命赴约以及接连三夜所遇怪事说出,只把许氏夫妇所传信号略过,仿佛那是师父所传,并非得自旁人,说得稍微含混,余者多半明言,一点也不隐讳。法勤听完前半,插口笑说:“师弟初来,前天见你晓得信号,只当三位师伯门下,还不知道来历,等我送你回去,正埋怨门口两个乘凉的香伙,便有一人代三师伯带信,说你是他新收记名弟子,也许人已来此,他老人家有事耽搁,还得一两天才能回转,命我们引往庙后安顿,由你住在里面,东西现成,饮食随意,如非我们奉有师命,我早寻你去了。“说完,再听郝济后半经过,不禁面带惊奇之容,重又细问详情。 郝济方幸师父居然收容,见他神色有异,问得更是仔细,以为变出非常,以前所无,否则词色不会这样紧张,心正疑虑。法勤问知那人食量大得出奇,以及第三次郝济昏倒时有一枚山枣落地,并将郝济卧在铺板上面放向门外阴凉之处想了一想,仿佛有什醒悟,面上立现喜容,低声悄说:“此事虽然关系重大,好坏难说,照此情形于你一定无害。 你不问他是人是怪,你只若无其事,每日夜里照样准备酒食,人却不要守候,各自安眠,静以观变,到时自知。有许多话我不能说,如其所料不差,也许有益无损,至少与你无干。只管放心,但是冒犯不得。你想头两夜你事出意外被人点倒还有可说,第三夜人立空地之上,那么亮的月光,人未近身,只用一枚山枣便打中你穴道将你点倒,并未着地,又将人抱向外面,连来三次,你连影子都未见到。师弟本领多高,性命也在他掌握之中,如何能与对敌?稍存敌意,便吃大亏。休看庙中这十几位师弟兄本领不算高强,也都练过多年,下有苦功,外来仇敌容易打发,像这类事,便是遇上也只避开,决不敢出一口大气,你想有多厉害!幸而看那意思对你甚好,如将胆放大,遇事留心,举动不要冒失,必能平安无事。你身边的暗器无论打得多准,就是对面,也万不可出手。我此时往怎么想都是好的一面居多,只看你如何应付罢了。“郝济忙谢指教。 法勤四顾无人,又悄声说道:“师弟方才所说,你不要向人露出。我看单师伯本来住在庙内,偶然出外,至多三日必回,新近说往汝南府寻人,连去了半个多月,你来前一日,刚刚回转又匆匆走去,看那意思,也许就是躲避这位怪人。他明知你来寻他,就是本人不归,也必有话交代我们,如何人不回来,只命人带了几句话,以后便无下文。 他老人家虽是成名多年的剑侠,平日行事最是谨细,如非看准师弟独居在此不会有什变故,甚而于你有益,借此考验你的胆力识见都不一定。真要危险,就他暂时不愿与此老相见,也必设法通知,不会任你独居,不来过问了。他老人家以前行动十分隐秘,每日均在后园种菜,偶然种一点花,轻易连园门都不走出,仗着地势清静,附近居民都和我们有点情份,知道全庙僧徒每日勤劳,常在地里相见,有事可以面谈,余者都是念经时候,庙中又无什香火,不愿进来惊扰,日久成习,极少有人人门,庙后一带,更因路不好走,从无外人足迹。单师伯愿在这里住下,一半也由于此。像近半个多月的举动,还是第一次见到。内里必有原因,莫要有什深意你还不能领会,一旦错过,那就太可惜了。“ 郝济早听乃父说起近数十年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就不认得,也有耳闻,并无张三爷其人,疑他是个假姓,果然料中。听法勤无心之言,才知师父姓单,仿佛以前听过有这一位姓单的老前辈,急切间想他不起,后来忽然回忆那姓单的前辈异人是个身材短小的老道人,还有胡须,与所见张三爷不同,又是小时父亲所说,照彼时来论,这位道人年已百岁左右,连父亲也是出于传闻并未见过,年貌装束更与所说不同,仔细一想,决非现在所拜师父,也就罢了。法勤见他出神,只当年轻独居,遇上这类怪事难免胆怯,又劝勉了一阵。 郝济见他诚恳亲切,好生感激,几次想要探询,均因回忆父言,未知底细来历以前不敢冒失走口,又复忍住,一面力言:“多蒙师兄指教,我已明白,一定照你所说行事,决不违背。既是一位前辈高人,蒙他光顾,只有高兴,怎会害怕?“二人又谈了一阵。 郝济听法勤口气,师父暂时不会回转,就来也不会在日里,本来寂寞,难得交此同辈良友,不舍就走,一直谈到日光近午,天也越来越热,虽有柳荫遮蔽阳光,照样烤得难受,又恐法勤腹饥,便谢别要走。 法勤也说:“庙中正做午斋,不过全庙僧徒各有各事,偶然不去斋堂,因为事情未完,错过一顿也可随意补吃,并无拘束。只是今日天气太热,屋里阴凉一点。熟西瓜甚多,你采两个回去,吊在井里,夜来乘凉再吃,岂不是好?“郝济知他意诚,真当弟兄看待,彼此一见如故,也就不作客套,随即谢诺,采了两个西瓜,本想等法勤将瓜采好再行分手,因听“无须“,知道彼此相见背人的事,便各先回。 刚由林中走出,忽见相隔十余丈的土崖上面,本来长满杂草,这时仿佛有一团由崖后冒起,动了一动,立定再看,并无动静,只当眼花,也未理会。中午阳光火也似热,地皮烫人难耐,忙即赶回,脱下衣服,赤着上身,随便泡了一些冷饭,吃完稍歇,又往溪旁柳荫之下洗了个澡,见一湾溪水都被阳光晒成温泉,泡在里面并不舒服,一丝风也没有,许多草花经不起毒日猛射,十九萎顿,只得带着一身汗水,赤身回到屋内,穿上一条种庄稼的短裤,卧在地铺凉席之上,睡到日落西山方始起身,席于已被汗水湿透。 心想,今天更热,两只西瓜此时想已冰透。正要取吃,忽想起那瓜脆甜多汁,正好请客,孝敬师父,便未往取。 见天上云多,阳光酷烈,炎热已极,日色早已偏西,地面还是滚烫,热气熏蒸,快到黄昏才稍微见一点风,闲着无事,因已数日不曾抱牛,便练了一套功夫,索性练出一身大汗再去洗澡吃饭,酒还存起两大瓶未动,无须再买,仍和昨日一样把鸡鱼蒸好,添上蔬菜,夜来放在露天水盆之内,上盖纱罩,准备等人前来享受。一面照看法勤所说,仍在园中搭铺,随便坐卧,听其自然,初意就是师父不回,怪人也必来此饮食,谁知日里睡得太多,夜来不能入梦,眼看夜色已深,接连两次装睡,已过了前两夜怪人来的时间,天已离明不远,均无动静,后半夜天气转凉,夜风较大,身一凉爽,不觉睡去。 早来觉着身上发热,睁眼一看,人已睡在阳光之中。回忆昨夜经过,快天明前方始睡熟,好似不曾被人点穴,估计只睡了一两个时辰便被太阳晒醒。昨夜有意避开,睡处离方桌较远,又因西瓜浸在井内,无法把荤菜同时缒下,知道半夜十九来人,没有多少时候,菜做又晚,不至馊掉,只放在并水盆里,中间还隔着一个柴堆、两株树木,东西相去颇远,心疑对方必已看出自己意诚,有心请客,人又避开,不好意思上来便先点穴,动作又轻,东西现成,所以不曾警觉,或者人睡之后方始到来,比前两夜晚上些时,所以事前未听动静。及至走往桌前一看,不禁惊疑起来。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book_title]六、形踪奇诡的疯人 前文郝济因遇仇敌火鹞子唐鉴、震山东小煞神陆升云所请出来的能手侠盗老北极门下弟子奚能来寻乃父郝金标较量,幸而事前准备,来人见他小小年纪,竟能手举水牛过顶,误会他是大侠焦循的门人,后虽看出所练金刚神力身法不对,因在来路曾受友人劝告,非但不曾出手,反代唐、陆二贼订下一年约会以为缓兵之计,暗用言语指点金标父子,在此一年之中快些设法约人作一准备,最后又将村中树木用气功折断一株,略微示意便自走去。 金标正忙于救灾,因觉恶霸黄春和众土豪当年捐款格外慷慨,心虽生疑,急切问探询不出,难得恶人也有好心,自己更该出力,所以连日均住黄庄办事未归,第三日抽空回家探看有无动静,闻言惊喜,问知爱子郝济事前曾遇隐名异人张三爷订约经过,便命赶往新蔡县善法寺后投师。 郝济赶到新蔡,先在茶摊上吃馍,巧遇少年英侠许天星、庄淑玉夫妇指点,得知张三爷三指点额的信号,到了庙中,正遇众僧徒在练武功,问知老方丈智明外出未归,师父也未回转。内一少年和尚法勤,与郝济一见如故,因已打了信号,并未多问,引往寺后菜园之内住下。郝济连等三日,师父未归,所备来敬师的酒菜均被一不知姓名来历的怪人吃去,这日清早,想起法勤之约,前往庙后洼地瓜田柳林之中相见,谈了一阵。 郝济听对方口气,怪人似就住在附近,并不为害,最好听其自然,也许师父便为此人避开,又在无意之中露出乃师姓单、张乃假姓等情,跟着带了两只海南所产名种西瓜走回。中途曾见侧面崖顶野草中,似有一个圆球影子微微起伏,再看无踪,也未在意。 回到后园,午睡起身,照样办好一些酒菜,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天明前风生热退,不觉睡熟。醒来阳光满身,心疑怪人知他意诚,昨夜故意将铺搭远,有心避开,对方来得又晚,故未警觉,人必来过,和前三夜一样吃了一个精光。谁知寻到方桌前一看,所有酒菜分毫未动,西瓜也仍浸在井里,心已惊疑。 忍不住再往屋中查看,忽然发现屋角阴凉地上,端端正正放着三个大西瓜,与昨日法勤所送同是海南名种,但是那瓜更熟更大,最奇是竟和冰浸过了一般,摸去冰凉。记得昨日田中熟瓜均被法勤采完,据说因为寺中僧徒日常采吃,这一发采后,下余都未长成,至少要隔一两天才能往采,似此大瓜,一只也未见到,此非本地土产,何处得来? 怎与法勤所种一样,并还冰好送来?十分不解,仔细盘算,心疑这类西瓜只有师父才能得到,所放地方正在自己存放衣物之处,多半师父半夜回转,不知何故不见而去,别的也未想到。当日又是热得难受,先不肯动那三只大的,便将井中的瓜取出,吃了一只,又甜又凉,吃完,暑气一消,凉爽非常,昨夜酒菜不曾吊向井内,恐其馊掉,洗漱之后,就着现成的菜,泡上冷饭吃了一饱,再摸那三只大瓜,已不似早来那么冰凉,越想越觉那瓜不论是否师父带回,均是给他吃的,否则不会冰好送来,加以饭后口渴,便将井中的瓜换上一只,切开一尝,竞是其甜如蜜,味美无比。第一次吃到这样好瓜,甚是高兴,因法勤曾说当日寺中有事,不往寺后柳林相见,无法前往探询,闷在心里。 午后无聊,见师父所种蔬菜均已成长,瓜架上也是结实累累下垂,心想:瓜豆晚采数日光妨,这些蔬菜下去便老,一个不巧还要糟掉,寺中僧徒甚多,正好吃用,法勤明朝便可相见,何不乘着黄昏风凉整理停当,一半挑往柳林送与和尚去吃,一半晒干备用,再将应种的菜种上,省得空闲难受,还要糟蹋东西。主意打定,将那成熟不能再留的蔬菜全数采下,仗着生长农家,样样内行,屋中盆罐芦帘好些现成,人又习于勤劳,由下午忙到天黑,虽闹了一个满身大汗,事情全都做完,菜蔬也全洗净,有的让风吹干,重又扎好,准备明早托法勤带回庙去。一切停当,人也饥渴交加,先往溪中沐浴,换上干净衣裤,饭早烧好,就着井中所存一点剩菜吃上一饱,夜色已深,不见人来,越发断定瓜是送他所吃,又吃了一只。坐在铺板之上想了一阵心思,卧倒乘凉,听其自然,因酒未动,菜也蒸熟吊在井里,和往日一样,稍微有点神倦,便自安睡。 天明醒来,东西原样未动,越想越奇怪,将昨夜所剩半只西瓜吃完,取了一些瓜子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