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文明小史 [book_author]李伯元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97685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李伯元著。六十回。内容广泛反映维新运动时期之社会状况,从下层群众到豪绅官僚,从维新党到守旧党,从内政到外交,无不涉及。清廷官吏,昏庸腐朽,对于洋人百般逢迎。知府傅彦登,定了一条法规:“得罪了外国,都要重办。”书铺商人王毓生,捐资办学,被自称维新派的日本留学生悔生拐骗了三百两银子。饶鸿生赴美国、日本大玩一通,用掉二万两银子,一无所获。秦凤梧购买机器遇骗局,花光了公款。施风光以一千两银子,“运动”了一个洋务局会办。黄世昌将自己妻子送给制台大人两天两夜,进行“按摩”,弄到了一个银圆局提调的美差。朝廷提倡“立宪”,派平正出洋考察,表面一清如水,却暗中收受稀世之珍。写出了晚清官场的“群丑”图,表现了作者的改良主义思想,但对义和团运动有偏见。光绪二十九年(1903)《绣像小说》创刊号开始连载,至第五十六期刊完。光绪三十二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1955年北京通俗文艺出版社、1959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先后重版印行。 [book_img]Z_14223.jpg [book_title]楔子 做书的人记得:“有一年坐了火轮船在大海里行走,那时候天甫黎明,偶至船顶,四下观望,但见水连天,天连水,白茫茫一望无边,正不知我走到那里去了。停了一会子,忽然东方海面上出现一片红光,随潮上下,虽是波涛汹涌,却照耀得远近通明。大众齐说:“要出太阳了!”一船的人,都哄到船顶上等着看,不消一刻,潮水一分,太阳果然出来了。记得又一年,正是夏天午饭才罢,随手拿过一张新闻纸,开了北窗,躺在一张竹椅上看那新闻纸消遣。虽然赤日当空,流金铄石,全不觉半点藃热,也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停了一会子,忽然西北角上起了一片乌云,隐隐有雷声响动,霎时电光闪烁,狂风怒号,再看时,天上乌云已经布满。大众齐说:“要下大雨了!” 一家的人,关窗的关窗,掇椅的掇椅,都忙个不了。不消一刻,风声一定,大雨果然下来了。诸公试想:太阳未出,何以晓得他就要出?大雨未下,何以晓得他就要下?其中却有一个缘故。这个缘故,就在眼前。只索看那潮水,听那风声,便知太阳一定要出,大雨一定要下,这有什么难猜的?做书的人,因此两番阅历,生出一个比方,请教诸公:我们今日的世界,到了什么时候了?有个人说:“老大帝国,未必转老还童。” 又一个说:“幼稚时代,不难由少而壮。”据在下看起来,现在的光景,却非幼稚,大约离着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时候,也就不远了。何以见得?你看这几年,新政新学,早已闹得沸反盈天,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不好的,也有学得成的,也有学不成的。现在无论他好不好,到底先有人肯办,无论他成不成,到底先有人肯学。加以人心鼓舞,上下奋兴,这个风潮,不同那太阳要出,大雨要下的风潮一样么?所以这一干人,且不管他是成是败,是废是兴,是公是私,是真是假,将来总要算是文明世界上一个功臣。所以在下特特做这一部书,将他们表扬一番,庶不负他们这一片苦心孤诣也。正是:读书自昔轻司马,直笔于今笑董孤;腐朽神奇随变化,聊将此语祝前途。 书中所言何事,且听初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一回 校士馆家奴谈历史 高升店太守谒洋人 却说湖南永顺府地方,毗连四川,苗汉杂处,民俗浑噩,犹存上古朴陋之风。虽说军兴以来,勋臣阀阅,焜耀一时,却都散布在长沙、岳州几府之间,永顺僻处边陲,却未沾染得到。 所以,他那里的民风,一直还是朴陋相安。只因这个地方山多于水,四面罔峦回伏,佳气葱定,所有百姓都分布在各处山凹之中,倚树为村,临流结舍,耕田凿井,不识不知,正合了大学上“乐其乐而利其利”的一句话。所以,到这里做官的人,倒也镇日清闲,消遥自在。不在话下。 且说这时候做知府的,姓柳名继贤,本籍江西人氏,原是两榜进士出身,钦点主事,吏部观政。熬了二十多年,由主事而升员外,由员外而升郎中。这年京察届期,本部堂官见他精明练达,勇敢有为,心地慈祥,趋公勤慎,就把他保了进去。 引见之后,奉旨记名。不上半年,偏偏出了这个缺,题本上去,又蒙圣上洪恩,着他补授。谢恩之后,随向各处辞行。有一个老友,姓姚名士广,别号遁盦,本贯徽州,年纪七十多岁,本在保定书院掌教。这番因事进京,恰好遇着柳知府放了外任,从此南北睽违,不能常见,姚老先生便留他多住几日,一同出京。到了临动身的头一天,姚老先生在寓处备了一席酒替他饯行。约摸吃到一半,姚老先生便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柳知府面前,说道:“老弟此番一麾出守,上承简命,下治万民。不要把这知府看得轻,在汉朝已是二千石的职分。地方虽一千余里,化民成俗,大可有为。愚兄所指望于老弟者,只此数言。 吾辈既非势利之交,故一切升官发财的话头,概行蠲免。老弟如以为是,即请满饮此杯。”原来这位姚老先生,学问极有根底,古文工夫尤深,目下年纪虽已古稀,却是最能顺时达变,所有书院里的学生,无有一个不佩服他的。柳知府自己亦是八股出身,于这姚老先生却一向十分倾倒。且说当日听了他这一番言语,便接杯在手道:“小弟此行,正要叨教吾兄,今蒙慨赠良言,尤非寻常感激。但是目下放了外任,不比在京,到任之后何事当兴,何事当革,还求吾兄指教一番,以当指南之助。” 说吧,便干了那杯酒,将酒杯送还姚老先生,自己归坐,仍旧对酌。姚老先生道:“要兴一利,必须先革一弊,改革之事,甚不易谈。就以贵省湖南而论,民风保守,已到极点,不能革旧,焉望生新?但我平生最佩服孔夫子,有一句话,道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说这话,并不是先存了秦始皇愚黔首的念头,原因我们中国,都是守着那几千年的风俗,除了几处通商口岸,稍能因时制宜,其余十八行省,那一处不是执迷不化,杆格不通呢?总之,我们有所兴造,有所革除,第一须用上些水磨工夫,叫他们潜移默化,断不可操切从事,以致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老弟,你记好我一句话,以愚兄所见,我们中国大局,将来有得反复哩!”柳知府听了此言,甚为惊讶,除了赞叹感激之外,更无别话可说。当夜席散之后,自行回寓。次日分手,各奔前途。 姚老先生自回保定,接下不表。且说柳知府带了家眷,星夜趱行,其时轮船已通,便由天津、上海、汉口一路行来。他自从通籍到今,在北京足足住了二十多年,不料外边风景,却改变了不少,因此一路上反见识了许多什面。到了湖南,上司因为他久历京曹,立刻挂牌,饬赴新任。到任之后,他果然听了姚老先生之言,诸事率由旧章,不敢骤行更动。过了半载,倒也上下相安,除睡觉吃饭之外,其余一无事事。只因他这人生性好动,自想我这官,一府之内,以我为表率,总要有些作为,方得趁此表见。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从那里下手。齐巧这年春天,正逢岁试,行文下去,各学教官传齐禀生,携带门斗,知会了文武童生,齐向府中进发。这永顺府一共管辖四县,首县便是永顺县,此外还有龙山、保靖、桑植三县。通扯起来,习武的多,习文的少,四县合算,习文的不上一千人,武童却在三千以外。当下各属教官禀见了知府,挂牌出去,定于三月初一考阖属文童经古,初三考试正场。原来这柳知府虽是时文出身,因他做廪生时考过优拔,于经史诗赋切学问,也曾讲究过来。他在京时候,常常听见有人上廪折子请改试策论,也知这八股不久当废。又兼他老友姚老先生以古文名家,受他熏陶涵育,自然把气质渐渐的改化过来。所以,此时便想于此中搜罗几个人才。当下先出一张告示,叫应试童生,于诗赋之外,准报各项名目,如算学、史论之类。无奈那些童生,见了不懂,到了临期点名,只有龙山县一个童生报了史论,永顺县一个童生报了笔算,其余全是孝经论、性理论,连做诗赋的也寥寥无几。柳知府点名进来,甚为失望,无奈将题目写了,挂牌出去。 报笔算的居然敷衍完卷。考史论的那个童生,因见题目是《韩信论》,他虽带了几部《纲鉴易知录》、《廿一史约编》之类,却不知韩信是那一朝的人物,查来查去,总查不到。就求老师替他转禀大人,说这个题目不知出处,请换一个容易些的。老师被他缠不过,先同监场的二爷商量。只见一个二爷,接过题目一瞧,说韩信这个名字很熟,好象那里会过似的,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是了,你这位相公书没有读过,难道戏亦没有瞧过吗?《二进宫》杨大人唱的末了一句,什么汉韩信命丧未央,可不是他吗?他是汉朝人,如果不是,为什么说是汉韩信呢?” 那二爷说到这里,旁边有他一个伙计,插嘴道:“老大!你别夸口,既然韩信是汉朝人,为什么前头还说他是登台拜将的三齐韩王呢?据我说,这韩信一定是齐国人。”回头同那童生说:“相公!你别上他的当,你照我的话去做,一定不会错。” 那晓得这个童生,自小生长外县,没有瞧过京戏,连他们说的什么《二进宫》也不知道,仍旧摸不着头脑。到底托了老师回了知府,重新出了一个《管仲论》,是《四书》上有的,不消再查《纲鉴》了。齐巧刻本文章上又有一篇成文,是管仲两个字的题目,被那童生查着,把他喜欢的了不得。连忙改头换面,将八股改做八段,高高兴兴腾了出来,把卷子交了进去。师爷打开一看,只是皱眉头。柳知府问他做的怎么样?师爷说:“如果改做八股,倒还有些警句,现今改做史论,却有许多话装不上。”说着便把这本卷子送了过来说:“请太尊过目,再定去取吧。”柳知府看了一遍,觉着实在太难,心下踌躇道:这样卷子怎么好取?然而通场只有他一本,他虽做得不好,到底肚皮里还有这史论两个字,比着那些空疏无据的自觉好些。无论如何,此人不肯随俗,尚有要好的心肠,总要算得一个有志之士。不如胡乱将他取了出来,叫别的童生看看,也可激励他们的志气,向史鉴上讨论讨论,也是好的。主意一定,便把那个考笔算的取了算学正取,这个做管仲论的取了史论次取,另外又取了几本诗赋。发出案来,接着便是正场、初覆、二覆、三覆,不到半月,都已考完。 发出正案,跟手考试武童。第一场马箭,是在演武厅考的。 第二场射箭,就在本府大堂校阅。因为人多,便立了三个靶子,一排三人同射,免得耽误日期。是日,柳知府会同本城参府,刚刚升堂坐下,尚未开点,忽见把大门的带进一个人来,喘吁吁跑的满头是汗,当堂跪下。那人自称:“小的纪长春,是西门外头的地保。今天早上,西门外高升店里的店小二哥,跑到小的家里来说,他店里咋儿晚上来了三个外国人,还跟着几个有辫子的。”知府道:“那一定是中国人了。”地保道:“不是中原人。如果是我们中原人,为什么戴着外国帽子呢?”知府又问:“你瞧见了没有?”地保道:“店小二来报,小的就去瞧了一瞧。外国人是有几个,小的也不敢走进去,怕是惊了他们的驾,就赶到大人这里来报信的。”知府问道:“他们来做什么的呢?”地保道:“小的也问过店小二,店小二说,昨天晚上有一个有辫子的外国人,为了店小二父亲不当心,打破他一个茶碗,那个有辫子的外国人就动了气,立时把店小二的父亲打了一顿,还揪住不放,说要拿他往衙门里送。店小二是吓的早躲了出来,不敢回去。”知府道:“混帐东西!我就知道你们不等到闹出乱子来,也就躲着不来报了。打碎一个什么碗?你知道,弄坏了外国人的东西,是要赔款的吗?”地保就从怀里掏出两块打碎的破磁盘子送了上去,说:“那碗是个白磁的,只怕磁器铺里去找还找的出。”知府取过来仔细端详过一回,骂了一声:“胡说!”说:“这是洋磁的,莫说磁器铺里没有,就是专人到江西,也烧不到这样。这事闹大了!先把这混账东西锁了起来,回来再办他!”地保听了这话,连忙自己摘掉帽子,爬在地下磕响头,嘴里说:“大人恩典!大人超生!”知府也不理他,又问:“店小二呢?”地保回:“躲在小的家里。”知府说:“原来你们是通同一气的!”顺手抓了一根火签,派了一名差,叫立刻把店小二提到。差人奉命自去不题。知府便说:“今日有交涉大事,只好暂时停考,等外国人这一关过去,再行挂牌晓谕。”说着就要退堂。那些童生虽然不愿意,无奈都有父兄师保管束,也只发退了出去。这里知府便让参府到签押房里共商大事。参府说:“既然外国人到此,我们营里应得派几个兵前去弹压闲人,以尽保护之责。”知府道:“老兄所见极是。”参府也不及吃茶,立刻辞了出来,坐轿而去。知府忙叫传首县,原来首县正从府里伺候武考,参堂以后,没有他的事情,便即打道回衙。刚刚走到半路上,齐巧地保、伙计赶来送信,他便不回县衙,立刻折回本府衙门,坐在官厅上等候知府。又叫请刑名韩师爷。跟师爷的小厮说:“不敲十二点钟,是向例叫不醒的。”知府无奈,只得罢手。不消一刻,首县进见,手本上来,知府赶忙叫请。首县进来,请了安,归了坐,知府便说:“西门外来了几个外国人,老兄知道么?”首县说:“卑职也是刚刚得信,所以来回大人,请大人的示,该怎么办,还是理他的好,还是不理他的好?横竖他们到这里也没有到大人这里来拜过。”知府道:“现在乱子都闹了出来了,你不理他,他也要找你了。”首县忙问什么乱子。 知府说:“难道你不还不知道?”便把地保所禀,店小二的父亲打碎了他们一个碗,被他揪住不放,还要往衙门里送的话说了一遍。首县听了,呆了半天不能言语。知府道:“你们是在外面做官做久了的,不知道里头的情形。兄弟在京里的时候,那些大老先生们,一个个见了外国人还了得!他来是便衣短打,我们这边一个个都是袍褂朝珠。无论他们那边是个做手艺的,我们这些大人们,总是同他并起并坐。论理呢,照那中庸上说的,柔远人原该如此。况且他们来的是客,你我有地主之谊,书上还说送往迎来,这是一点不错的。现在里头很讲究这个工夫,以后外国人来的多了,才显得我们中国柔远的效验咧。依兄弟愚见,我们此刻先去拜他,跟手送两桌燕菜酒席过去,再派几个人替他们招呼招呼,一来尽了我们的东道之情,二来店家弄坏了他的东西,他见我们地方官以礼相待,就是有点需索,便也不好十分需索,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到出了界,卸了我们干系,那怕他半路上被强盗宰了呢?”首县道:“大人明见,卑职就跟了大人一块儿去。”知府说:“很好。但是一件,我们没有一个会说洋话的怎么好?”首县说:“卑职衙门里的西席老夫子,有个姓张的,从前在省城里什么学堂里读过三个月英文的,现在请他教卑职的两个儿子读洋书。”知府说:“原来世兄学习洋文,这是现在第一件经世有用之学,将来未可限量,可喜可敬。”立刻叫跟班拿名片去请县里张师爷。 停了一会了,张师爷穿了袍褂,坐轿来了。知府接着,十分器重,说了些仰慕的话。张师爷也高兴的了不得。三人会齐,立刻鸣锣开道,齐奔西门外高升店而来。有分教:太尊媚外,永顺县察看矿苗;童子成军,明伦堂大抒公愤。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识大体刺史讲外交 惑流言童生肇事端 却说柳知府同了首县、翻译,一直出城,奔到高升店,当下就有号房,抢先一步进店投帖。少停,轿子到门,只见参府里派来的老将,带了四个营兵,已经站在那里了。且说这店里住的外国人,原来是意大利国一个矿师。只因朝廷近年以来,府库空虚,度支日绌,京里京外,很有几个识时务的大员,晓得国家所以贫弱的缘故,由于有利而不能兴。什么轮船、电报、织布、纺纱、机器厂、枪炮厂,大大小小,虽已做过不少,无奈立法未善,侵蚀尤多,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不好的。更有两件天地自然之利,不可以不考求的,一件是农功,一件是矿利。倘把这二事办成,百姓即不患贫穷,国家亦自然强盛。 所以,那些实心为国的督抚,懂得这个道理,一个个都派了委员到东洋考察农务,又从外洋聘到几位有名矿师,分赴各府州县察看矿苗,以便招人开彩。这番来的这个意大利人,便是湖北总督派下来的。同来的还有一个委员,因在上县有事耽搁,所以那矿师先带了两个外国人,一个通事,两个西崽,一共六个人,早来一步。到永顺城外找到高升店住下,原想等委员来到,一同进城拜客,不料店小二因他父亲被打,奔到地保家中哭诉,地保恐怕担错,立刻进城禀报,偏偏碰着柳知府又是个极其讲求外交的,便同了首县先自来拜。名帖投进,亏得那矿师自到中国,大小官员也见过不少,很懂得些中国官场规矩。 况且自己也还会说几句中国话,看过名帖,忙说了声:“请!” 柳知府当先下轿,走在头里,翻译张师爷夹在中间,首县打尾。进得店门,便有店里伙计领着上楼,那矿师已经接到扶楼边了。见面之后,矿师一只手探掉帽子;柳知府是懂外国礼信的,连忙伸出一只右手,同他拉手。下来便是读过三个月洋书的张师爷,更不消说这个礼信也是会的,还说了一句外国话,矿师也答还他一句。末了方是首县,上来伸错了一只手,伸的是只左手,那矿师便不肯同他去拉,幸亏张师爷看了出来,赶紧把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方算把礼行过。那矿师同来的伙计,连着通事,都过来相见。那通事鼻子上架着一付金丝小眼镜,戴着一顶外国困帽,脚上穿着一双皮鞋,走起路来格吱格吱的响,浑身小衫裤子,一律雪白,若不是屁股后头挂着一根墨测黑的辫子,大家也疑心他是外国人了;见了人并不除去眼镜,朝着府县只作一个揖,亏他中国礼信还不曾忘记。一时分宾坐下,西崽送上茶来,便是张师爷一心想卖弄自己的才学,打着外国话,什么温(one)、吐(two)、脱利(three)、克姆(come)、也斯(yes)闹了个不清爽。起先那矿师还拉长了耳朵听,有时也回答他两句,到得后来,只见矿师一回皱皱眉头,一回抿着嘴笑,一句也不答腔。府县心里还当他们话到投机,得意忘言。停了一歇,忽见矿师笑迷迷的打着中国话向张师爷说道:“张先生,你还是说你们的贵国话给我听吧,你说的外国话不要说我的通事不能懂,就是连我也不懂得一句。”大家到这里,方才明白是张师爷工夫不到家,说的不好,所以外国人也不要他说了。张师爷听了这话,把他羞的了不得,连耳朵都绯绯红了,登时哑口无言,连中国话也不敢再说一句,坐在那里默默无声。首县瞅着,很难为情,亏得柳知府能言惯道,不用翻译,老老实实的用中国话攀谈了几句,矿师却还都明白,就说;“兄弟在武昌见过制台。这位制台大人,是贵国里的一个大忠臣,知道这开矿的利比各种的利益都大,所以才委了我同着金老爷来在贵府。一路察看情形,到了长沙,我还去拜望你们贵省的抚台。这抚台请我吃晚饭,他这人也是一个很明白的。今天到了贵府,因为金老爷还没有到,所以我没有到贵府衙门里拜见。现在劳驾得很,我心上很欢喜。”当下又说了些客气话,柳知府也着实拿他恭维,方才起身告别。柳知府还要约他到衙门里住,他说等金老爷到了再说。彼此让到扶梯边,又一个个拉了拉手,矿师便自回去。府、县同了张师爷下楼上轿,一直回到府衙门。知府下轿,依旧邀了首县同张师爷进去谈天。张师爷便不及上次高兴。知府还留他吃饭,他不肯吃,先回去了。这里首县说:“今儿卑职保举匪人,几乎弄得坍台,实在抱愧得很。”知府道:“你不用怪他,他学洋文学问虽浅,这永顺一府,只怕除了他还找不出第二个,留他在这里开开风气也好。老兄你回去,总要拿他照常看待,将来兄弟还有用着他的地方呢。” 当下又讲到店小二父亲打了他们的碗,刚才居然没有提起此事,大约是不追究的了。说到这里,门上来回:“店小二已经锁了来,现在就叫原差押着他去找他父亲去了,把他爷儿俩一齐拿到,连着地保三个,还是发县呢,还是老爷亲自审?”知府道:“一时也还用不着审,但是放亦放不得的,尚若放跑了,将来外国人要起人来,到那里去找呢?他们外国人最是反面无情的,究竟打掉一个碗,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也值得拖累多少人,叫人家败家荡产吗?不过现在他们外国人正在兴旺头上,不能不让他三分。可怜这些人那一个不是皇上家的百姓,我们做官的不能庇护他们,已经说不过去,如今反帮着别人折磨他们,真正枉吃朝廷俸禄,说起来真叫人惭愧得很!然而也叫做没法罢了。现在且等金委员到了再讲,看来不至于有什么大事情的。”那门上便自退出。首县又说了两句,亦即辞了出来。知府送客回去,连忙更衣吃饭。等到中饭吃过,便有学老师托了门上拿着手本上来,请示几时补考武童。他们人多,而且多是没有钱的,带的盘缠有限,都是扣准日子的,在这里多住一天,吃用也着实不少,有了日子几时补考,就好安顿他们了。知府道:“我拿得定吗?我巴不得今天就考完,早考完一天,他们早回去一天,我也乐得早舒服一天。无奈外国人在这里,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情,叫我怎么能够定心坐在那里,一天到晚的看他们射箭,弄这个不急之务呢?而且还有一句话问问他们,射箭射好了,可是能够打得外国人的吗?”原来柳知府因为刚才捉拿店小二父亲一事,同首县谈了半天,着实有点牢骚,心想我为一府之尊,反不能庇护一个百姓,还算得人吗?因此睡中觉也睡不着,躺在牀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齐巧门上来回这事,算他倒运,碰了个钉子。门上出去之后,便一五一十对着老师说了。老师无奈,各自回寓。接着一班禀保来见,老师又同他说了,还说太尊正在不高兴头上,只好屈诸君暂留两天,少不得总要考的。 众禀保道:“考是自然要考,本城的童生还好,但是那些外县的,还有乡下上来的,大家都是扣准了日子来考,那里能够耽误这许多天?一个个吃尽用光,那里来呢?”老师道:“太尊吩咐下来,我亦没有法想。”众禀保无奈,也只好退了出来,传知各童生,大众俱有愤愤之意,齐说:“知府巴结外国人,全不思体恤士子!”这个风声一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满城都已传遍了。后文补叙。 且说那湖北制台派来的金委员,是个候补知州,一向在武昌洋务局里当差。从前出过洋,会说英、法两国的话,到省之后,上司均另眼相看。此番委他同了矿师沿途察勘,正是上宪极力讲求为国兴利的意思。那日柳知府去拜矿师,矿师原说他不日可到,果然未及上灯时分,已见他拿着手本前来禀见。柳知府立刻请见,行礼归座。寒暄了几句,金委员遂将来意禀明,还说洋矿师因见大人先去拜他,心上高兴的了不得。柳知府便说:“我已叫县里备了两席酒替他送去,我要邀他们到衙门里来住,他说等着老兄到了再定。”金委员道:“大人已经先去拜他,又送他酒席,这也尽够的了。同外国人打交道,亦只好适可而止。他们这些人,是得步进步,越扶越醉,不必过于迁就他。卑职是到过外洋,很晓得他们的脾气。依卑职的意思,大人可以不必再去理他,亦不必约他们到衙门里来住。”原来柳知府一心只想笼络外国人,好叫上司知道说他讲求洋务,今听金委员如此一说,心想我今日的一番举动,岂不成了蛇足么? 好在礼多人不怪,现在里头尚且十分迁就他们,何况我呢? 心上如此想,面子上不好驳他,满口的说:“老兄所见极是,兄弟领教。但是老兄同了他们来到此地,还是大略看看情形,还是就要动手开彩?说明了,兄弟这里也好预备。”金委员道:“这一回不过奉了督宪的公事,先到各府察勘一遍,凡有山的地方都要试过,等到察勘明白,然后回省禀明督宪,或者招集股份。置办外洋机器开彩,或者本地绅富有愿包办的,用土法开彩亦好。到那时候,自然另有章程,现在还说不到这里。 目下只求大人多发几张告示,预先晓谕地方上的百姓,告诉他们此番洋人前来试验矿苗,原是为将来地方上兴利起见,并无歹意,叫他们不必惊疑。等到洋人下乡的时候,再由县里同营里多派几个衙役兵勇,帮着弹压,免得滋事。府属四县看过之后,就要回省销差。这一路的山,虽比别府多些,顶多也不过半月二十天的工夫,就可了事。”柳知府连忙答应明天写好告示,尽后天一早贴出。金委员又谢过方才告辞出来,跟手去拜县里、营里,不必细题。第二天,又到县里开了本地绅富的名单,挨家去拜,却无一个出来会他。到了第三天,府里的告示已经贴了出来,县里派的衙役,营里派的兵丁,亦都齐集店中,听候差遣。话分两头。且说那班应考的武童,大都游手好闲,少年喜事之人居多,加以苗、汉杂处,民风强悍,倘遇地方官拊循得法,倒也相安无事,如若有桩事情,不论大小,不如他们的心愿,从此以后,吹毛求疵,便就瞧官不起。即如此番柳知府提倡新学,讲究外交,也算得一员好官。只因他过于巴结洋人,擅停武考,以致他们欲归不得,要考不能,不免心生怨望。加以这些武童,常常都聚在一处,不是茶坊,便是酒店,三五成众,造言生事,就是无事,也要生点事情出来,以为闹得有趣。却说这日正有十来个人在茶馆里吃茶,忽然有他们一个同伴的童生进来嚷道:“了不得!” 大家见他来得奇怪,一齐站起身来,齐问什么事情。那人道:“我刚才到府前闲耍,忽见照墙上贴出一张告示,有多少人哄着去看。有一个认得字的老先生在那里讲给人听,原来这柳知府要把我们这一府里的山通统卖给外国人,叫他们来到这里开矿,你们想想看,咱们这些人,那一个不住在山上,现在卖给外国人,叫咱们没有了存身之处,这还了得!”这人不曾说完,接着又有一个童生跑了来,也是如此述了一遍。不消一刻。来了三、四起人,都是如此说法,顿时就哄了二百多人,有的说:“我的家在山上,这一定要拆我的房子了!”一个说:“我的田在山上,这一定要没我的田地的了!”又一个说:“我几百年的祖坟都在山上,这一来岂不要刨坟见棺,翻尸掏骨的吗?” 还有个说:“我虽不住山上,却是住在山脚底下,大门紧对着山。就是他们在那里动土,倘有一长半短,岂不于我的风水也有关碍?大家须想个抵挡他的法子才好!”当下便有人说:“什么抵挡不抵挡,先到西门外打死了外国人,除了后患,看他还开得成矿开不成矿?”又有人说:“先去拆掉本府衙门,打死瘟官,看他还能把我们的地方卖给外国人不能?横竖考也没得考,大家拚着去干,岂不结了吗?”于是你一句,我一句,人多口杂,早闹得沸反盈天。看热闹的人,街上愈聚愈多,起初还都是考先生,后来连不是考先生也和在里头。众人正在吵闹的时候。忽有本地最坏不堪的一个举人,分开众人跑进茶店,忙问何事。于是众人都抢着向他诉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这个举人,一生专喜包揽词讼,挟制官长,无所不为,声名甚臭。当时听得此事,便想借题做文,连说:“这还了得!这瘟官眼睛里也太觉没有人了。好端端要把我们永顺地方卖给外国人,要灭我们永顺一府的百姓。这样大事情,茶店里不是议事的地方,还不替我快去开了明伦堂,大家一齐到那里商量个法子,在这里做什么呢?”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一哄而出,其时已有上千的人了。这茶店里不但茶钱收不到,而且茶碗还打碎不少,真正有冤没处伸,只好白瞪着眼睛,看他们走去;未曾把茶店房子挤破,已是万幸,还敢哼一声吗? 且说一干人跑到学里,开了明伦堂,爽性把大成殿上的鼓搬了下来,就在明伦堂院子里擂将起来。学里老师,正在家里教儿子念书,忽见门斗来报,不觉吓了一跳,不敢到前头来,隔着墙听了一听,来往的人声实在不少。他便悄悄的回到自己衙门,关上大门,叫门斗拿了衣包帽盒,从后门一溜烟而去,到府里请示去了。有分教:童子聚众,矿师改扮以逃生;太守请兵,佳士无辜而被累。 毕竟这些童生闹到那一步田地,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矿师窬墙逃性命 举人系狱议罪名 却说儒学老师,因见考生聚众,大开明伦堂议事,他便叫门斗把此事根由探听明白,急急从后门溜了出来,直奔府衙门,禀见柳知府。柳知府一闻此信,不禁心上吓了一跳,立刻请他相见。老师便把他们滋闹情形陈说一遍。柳知府听了,默默无语。老师道:“他们既会聚众闹事,难保不与洋人为难。这事是因停考而起,停考是为了洋人,这个祸根都种在洋人身上。再闹下去,怕事情越弄越大。所以,卑职急急来此禀知大人。” 柳知府道:“据你说起来,难道他们敢打死外国人不成?他们有几个脑袋,敢替朝廷开此外衅呢?”老师道:“这里头不但全是考童,很有些青皮、光棍附和在内。”柳知府诧异道:“与他们什么相干?怎么也和在里头?”老师道:“起初不过几个童生,为的没得考,又不得回去,难保不生怨望。在安分守己的人,自然没有话说。有些欢喜多事的,不免在茶坊酒店里散布谣言,说大人把永顺一府的山,通统卖给了外国人,众人听见了,自然心上有点不愿意。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人多口杂,愈聚愈众,才会闹出事来。”柳知府道:“真正冤枉!我虽为一府之尊,也是本朝的臣子,怎么好拿朝廷的地方私自卖给外国人?这不成了卖国的奸臣吗?他们这些人好不明白。你老哥既知道,就该替我分辩分辩,免得他们闹出事来,大家不好看。”老师道:“大人明鉴!他们已动了众,卑职一个人怎么说得过他?况且卑职人微言轻,把嘴说干了,他们也没有听见。”柳知府道:“我的告示上说的明明白白,说外国人今番来到此间,不过踏勘多处山上有无矿苗,将来果然有矿可采,亦无非为地方上兴利。况且此时看过之后,并不立时动工,叫他们不必惊慌。这有什么难明白的?”老师道:“识字人少,说空话的人多,卑职来到大人这里,已经有半点多钟,只怕人又聚的不少了。大人该早打主意:洋人那里怎么保护?学宫面前怎么弹压?兔得弄到后来不好收拾。”柳知府道:“你话很是。”便叫人去通知营里参府,请他派人到西门外高升店保护洋人,一面去传首县同来商量。正说着,首县亦正为此事,拿着手本,上来禀见。柳知府立刻把他请进,如同商议军国大事的一般,着实缜密。首县又问:“卑职来的时候,才出衙门,满街的强盗,把卑职的红伞、执事都抢了去,大街上两边铺户,一概关门罢市。卑职一看苗头不对,就叫轿夫由小路上走,才能够到大人这里来的。”柳知府道:“很好。西门外头,我已经招呼营里派了人去保护,你就同着老师到学前去晓谕他们,说我本府并没有把这永顺一府的山卖给外国人,叫他们各保身家,不要闹事。”首县无奈,只好诺诺连声,同了老师下来。这里柳知府满肚皮心事,自己又要做告示晓谕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来考的人,嫌自己笔墨荒疏,又特特为为叫书启老夫子做了一篇四六文的告示。正要叫书办写了发出去贴,偏偏被刑名师爷看见,说他们都是考武的,有限几个懂得文墨,一句话把柳知府提醒,就请刑名师爷代拟一个六言告示,然后写了,用过印、标过朱,派了人一处处去贴。柳知府又怕营里保护不力,倘或洋人被他们杀害,朝廷办起罪魁来,我就是头一个,丢了前程事小,还怕脑袋保不住。思到此间。急得搔耳抓腮,走头无路,如热锅上蚂蚁一般。 话分两头。且说一班考童听了那举人的话,大家齐哄奔到学宫,开了明伦堂,擂鼓聚众,霎时间就聚了四五千人。这举人姓黄,名宗祥,天生就一肚皮的恶心思,坏主意,府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现在见他出头,大众无不听命。当下到得明伦堂上,人头挤挤,议论纷纷。他便分开众人,在地当中摆一张桌子,自己站在桌子上,说与大众听道:“我想这永顺一府地方,是皇上家的地方产业,是我们自己的产业。现在柳知府胆敢私自卖与外国人,绝灭我们的产业,便是盗卖皇上家的地方。我今与他一个一不做、二不休。头一件,城里、城外大小店面,一律关门罢市。第二件,先到西门外找到外国人统通打死。给他一个斩草除根。第三件,齐集府衙门,捉住柳知府,不要伤他性命,只要叫他写张伏辩与我们,打死洋人之事不准上详,那时候万事罢休。他要性命,自然依我。”众人听了,齐说有理。当下便有几百人分头四出,吩咐大小铺户关门。各铺户见他们来势凶猛,谁敢不遵?黄宗祥自己带领着一帮人步出西门,找到高升店,其时已有上灯时分,且说是日午后,住在高升店里的那个矿师,已经得了外面消息,怕有考童闹事,所有他的伙伴与同来的翻译、西崽人等,通统不敢出门。金委员为了此事,也着实担忧。自己悄悄穿了便服,步行到府衙门,请柳知府设法保护。一路上看见人头拥挤,心下甚是惊慌。到得府衙门,齐巧柳知府送过首县老师出去,独自一个在那里愁眉不展。一听他来,立刻请见。见面之后,金委员未曾开口,柳知府先问他外头信息如何?金委员便将外头听来的话,与街上看见的情形,说了一遍。 柳知府道:“兄弟已经照会营里到店保护。顶好是早点搬到兄弟衙门里来住,省得担心。”金委员道:“地方上动了众,无论那里都靠不住。”金委员又要柳知府亲自出城弹压保护。柳知府正在为难的时候,只见门上几个人慌慌张张的来报,说有好几百个人都哄进府衙门来,现在已把二门关起,请金大老爷就在这里避避风头。金委员连连跺脚,也不顾柳知府在座,便说倘若他们杀死外国人,叫我回省怎么交代?柳知府也是长吁短叹,一筹莫展。众家丁更是面面相觑,默不作声。里面太太小姐,家人仆妇,更闹得哭声震地,沸反盈天。外头一众师爷们,有的想跳墙逃命,有的想从狗洞里溜出去。柳知府劝又不好劝,拦又不好拦,只得由他们去。听了听二门外头那人声越发嘈杂,甚至拿砖头撞的二门呼呼的响,其势岌岌可危。暂且按下,再说高升店里的洋人,看见金委员自己去找柳本府前来保护,以为就可无事的了。谁知金委员去不多时,那学里的一帮人恰恰赶来。幸亏店里一个掌柜的人极机警,自从下午风声不好,他便常在店前防备。还有那营里县里预先派来的兵役,也叫他们格外当心,不可大意。当下约有上灯时分,远远的听见人声一片,蜂涌而来。掌柜的便叫众人进店,把大门关上,又从后园取过几块石头顶住。又喜此店房屋极多,前面临街,后面齐靠城脚,开开后门,适临城河,无路可走,惟右边墙外有个荒园,是隔壁人家养马的所在,有个小门可以出去。那洋人自从得了风声,早已踏勘明白,预备逃生。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外面人声愈加嘈杂,店门两扇几乎被他们撞了下来。掌柜的从门缝里张了一张,只见火把灯笼,照如白昼,知道此事不妙,连忙通知洋人,叫他逃走。洋人是已经预备好了的,便即摈去辎重,各人带一个小小的包囊,爬上梯子,跳在空园。 四顾无人,便把这家的马牵过几匹,开开后门,跨上马背,不顾东西,舍命如飞而去。这里掌柜的见洋人已走,仍旧赶到前面。心下思量,若不与他们说明,他们怎肯干休?将来我的屋还要被他们踏平。倘若说是我放走的,愈加不妙,不如说是还在城里,把他们哄进了城,以为缓兵之计。主意打定,便隔着门,把洋人早到城里的话,说给众人。众人不信,齐说要进来看过。掌柜的便同他们好说歹说,说我们大家是乡邻,你们也犯不着害我。黄举人隔着大门说:“有我在这里,决不动你一草一木!”立逼着要开门进去。掌柜的那里敢开?后来始终被这些人撞破大门,一拥而进,搜了一回没有,顺手抢了多少东西。店里的人,逃走不及,很有几个受伤的。众人见洋人果然不在店内,然后一齐蜂拥入城,直奔府衙门。刚刚走进城门,碰着营里参府,带领了标下弁兵,打着大旗,掌着号,呼么喝六而来。这绿营的兵固然没用,然而出来弹压这般童生,与一班乌合之众,尚觉绰绰有余。众人见此情形,不免就有点七零八落,参差不齐。及至参府到了高升店,一问洋人说是在府里,晓得这般人一定是要闹到府里去的,倘若闹出杀官劫狱的事情,那时干系更重,立刻拨转马头,打着旗,掌着号,亦往本府衙门而。而到得府前,才过照墙,参府便命营兵站定。照里一望,但见人头十分拥挤,听说知府大堂的暖阁已轻拆掉,亏得二门坚牢,未曾撞破。一干人还在里边吵闹。参府估量自己手下这几个老弱残兵,如何抵挡他们得过?心生一计,暂且摆齐队伍,把守在外,只是呜呜的掌号,恐吓他们。里头有人走了出来,也不去追赶,由他自去。等到这班人散走了些,再作道理。当下众弁兵听令,果然在照墙外面呜呜的掌号掌个不住。且说里头这班人,一无纪律,二无军器,趁得人多手众,拆掉一个暖阁,无奈一个二门,敲死敲不开。看看天色已晚,大家肚里有点饥了,有些溜了回去吃饭。等到回来,只见府门前呜锣掌号,站着无数营兵,便也不敢前进。里头的人,听见外头掌号,不知道发了多少兵前来捉拿他们,人人听了心惊。不知不觉,便三五成群,四五作队的走了出来。及至走出大门,见营兵并不上来捕拿,乐得安心回家。这时候只有去的,没有来的,不到三更天里头,只剩得二三百人了。这二三百人因为一心只顾攻打二门,没有晓得外面的情形,所以还在那里厮闹。外面参府一见里面人少,即忙传令拔队,进了府衙门,在大堂底下扎住。 此时首县典史,打听得府衙门人已散去,他们也就带领着三班衙役,簇拥而来。里头这二三百人,才晓得不好,丢下二门也不打了,齐想一哄而散。恰好参府堵着大门,喊了一声拿人,众兵丁衙役一齐动手,立时就拿到二三十个,其余的都逃走了。 然后首县亲自去敲二门,说明原故,里头还不相信,问了又问,外面参府典史一齐答话,里面方才放心开了二门,让众官进去,才晓得柳知府已经吓得死去活来。金委员见面,先问洋人的消息,参府说不在店里,问过店里的人,说是在府里。金委员道:“他何曾同来?不好了!一定是被他们杀死了!”立刻要自己去寻。柳知府便叫首县陪他一块儿去。参府又派了二十名兵。 一个千总,一同前去。及至到了店里,只见店门大开,人都跑散,东西亦被抢完,有几个受伤的人在那里哼哼。后来在茅厕里找着掌柜的儿子,才知道洋人是已逃走的。金委员的心才略略的放下,又盘问:“你可知道他们是往那里去的?”掌柜的儿子说:“我的爷!我又没有跟他们去,我怎么会知道?”金委员急的要自己去找。首县说:“这半夜三更,你往那里去找他们?既已逃出,谅无性命之忧。我这里派人替你去找,少不得明天定有下落。”金委员无奈,只得又回到府衙门,见了柳知府,嚷着要拿滋事的人重办,否则不能回省销差。柳知府诺诺连声,便留他先在府衙门里安身。首县立刻叫人从自己衙门里取到一副被褥床帐,如缺少什么立刻开条子去要。柳知府又吩咐首县,把捉住的人,就在花厅上连夜审问,务将为首的姓名查问明白,不要连累好人。金委员嫌柳知府忠厚,背后说这些乱民拿住了,就该一齐正法,还分什么首从?柳知府晓得了也不计较。是日,自从下午起,闹到三更,大家通统没有吃饭。 柳知府便叫另外开了一桌饭,让金委员首坐,参府二坐,首县三坐,典史四坐,自己在下作陪。吃完了饭,参府带着兵,亲自去查点城门,怕有歹人混了进来。又留下十六名营兵,预备拿人。首县会同金委员,就是审问拿住的一干人。当下开了点单,同到花厅,就在坑上,一边一个坐下。外面八九十个兵壮,两三个看牢一个,如审强盗的一般,一个个带上去审问。也有问过口供不对,捱着几下耳刮子的,也有问过几句就吩咐带下去的。总共拿住了三十四个人,内中有三个秀才,十八个武童,其余十三个,有做生意的,也有来看热闹的。金委员吩咐一概都钉镣收禁,首县也不好违他。当时在堂上问出是黄举人的首谋,问明住处,金委员便回柳知府,要连夜前去拿人,迟了怕他逃走。柳知府立时应允,又委首县一同前去;带了通班衙役,还有营兵十六名,又带了一个拿住的人做眼线,灯笼火把,汹涌而去。且说黄举人自从明伦堂出来,先到高升店,及至打开店门,不见洋人的面,赶忙奔到府衙门,正想率领众人帮着打过二门,捉住柳知府,大闹一顿,谁料正在高兴头上,忽听大门外呜呜的掌号,心下惊慌,以为有兵前来捕拿,后来看见众人渐渐散去,自己势孤,也只好溜了出来。幸喜走出大门,没人查问,一直转回家中,心想此事没有弄倒他们,将来访问,是我主谋,一定要前来拿我。愈想此事,愈觉不妙,忙与家人计议,关了前门,取了些盘缠,自己想从后门逃走,往别处躲避一回。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忽闻墙外四面人声,前后大门都有人把守。他的门既比不得高升店的门,又比不得本府的宅门,被差人三拳两脚,便已打开。捉住一个小厮,问他黄举人在那里,小厮告诉了他,众人便一直奔到他屋里,从牀底下拖了出来。一根练子往脖子里一套,牵了就走。回到衙门,已有五更时分了。金委员又逼着首县,一同问他口供。提了上来,黄举人先不肯认,金委员就要打他。首县说:“他是有功名的人,革去功名,方好用刑。”金委员翻转脸皮说道:“难道捉到了谋反叛逆的人,亦要等到革掉他的功名方好办他吗?”首县无奈,只好先打他几百嘴巴,又打了几百板子。还是没有口供,只好暂时钉镣寄监,明日再问,问明白了,再定罪名。柳知府因为没有革去黄举人功名就打他的板子,心上老大不愿意,说:“如果打死了外国人,我拚着脑袋去陪他,金委员不该拿读书人如此糟蹋,到底不是斯文一脉!”第二天,便说要自己审问这桩案件。 有分教:太守爱民,郡县渐知感化;矿师回省,闾阎重被株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仓猝逃生灾星未退 中西交谪贤守为难 却说那洋矿师一帮人,自从在高升店爬墙出来,夺得隔壁人家马匹,加鞭逃走,正是高低不辨,南北不分,一口气走了十五六里,方才喘定。幸喜落荒而走,无人追赶。及至定睛看时,树林隐约之中,恰远远有两三点灯光射出。其时已是五月初旬,一钩新月,高挂林梢,所以树里人家,尚觉隐隐可辨。 逃走之时,不过初更时分,在路上走了只有一刻多钟。当下几个人见有了人家,心上一定,一齐下马,手拉缰绳,缓步行来。 矿师道:“此地百姓,恨的是我们外国人,我们此番前去借宿,恐怕不肯,便待如何?”西崽道:“此处离城较远,城里的事他们未必得知,有我们中国人同着,或者不至拒绝。”通事道:“纵不至于拒绝,然而荒郊野地,这些乡下人,一向没有见过外国人,见了岂不害怕,还敢留我们住吗?矿师踌躇了半响,说道:“这便怎样呢?”亏得那矿师同来的伙计,虽也是外国人,这人却很有心思,便同那矿师打了半天外国话,矿师点头醒悟,忙问通事:“带出来的包袱里,还有中国衣裳没有?” 通事道:“有,有,有。”矿师道:“有了就好说了。”便把他伙计商量,通统改作中国人打扮的意思说了出来,大家齐说很好。西崽道:“如果不够,我的包里,还有长褂子砍肩哩。” 一面说,一面与通事两个,赶忙各将衣包打开。那通事本来是爱洋装的,到了此时,先自己换了中国装,又取出接衫??件,单马褂一件。西崽取出竹布长衫一件,砍肩一件。两个洋人喜的了不得,就在道旁把身上的洋衣脱了下来,用包袱包好,把长衫、马褂、砍肩穿了。但是上下鞋帽不对,没有法想。西崽又在包袱里取出一双旧鞋,给矿师穿了。然而还少一双,西崽只得又把自己脚上穿的一双脱了下来,给那个洋人穿着,自己却是赤着脚走。脚下已齐全了,独独剩了头上没有商量。如果不戴帽子,却是缺少一根辨子,叫人一看,就要破相;如若戴了外国草帽,乡下人没有见过这样草帽,也是要诧异的。大家议论了一番,一无妙法,两个洋人也是急得搔耳抓腮,走头无路。歇了一会,那个西崽忽然笑嘻嘻的说道:“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忙问什么法子?西崽道:“荒郊野外,又没个剃头店,要装条假辫子,一时也来不及。现在依我意思,只好请二位各拿手巾包了头,装着病人模样,由我们两个扶了,再前去借宿。只说赶路迷失路途,夏天天时不正,两人都中了暑,怕的风吹,所以拿布包了头。今天权宿一宵,明天再赶进城去。”矿师听了,连称妙计,急忙忙,两个人依言改扮。如若乡下人问时,只说辫子盘在里头,便可搪塞过去。改扮停当,仍旧牵了马,走到一家门口,把马拴在树上,听了听声息俱无,想是已经睡了,不去惊动。又到第二家门口,听见内中有两个人说话,西崽便伸手敲了几下门。内中问是谁,西崽并不答应,仍旧敲个不住。究竟乡下人心直,也不问到底是谁,见打门声急,便有一个男子,前来拔了闩,开了门。四个人,一个扶一个,一齐走进;那两个洋人,便把头低下,妆出有病模样。进门之后,见了牀,随即和衣倒睡。这家人家,本是母子两人,那男的是儿子,此外只有一个老太婆。一见这个样子,心下老大惊慌,忙问怎的。西崽告诉他道:“我跟了他三个出来做买卖,原想今日赶进城的,不料多走了路,迷失路途,不知离城还有多远?现在天时不正,他两个又在路上中了暑,发了痧,不能赶路。所以要借你这里权住一夜,明天一早,打总的谢你。”乡下人母子听了,将信将疑,忙问:“还有行李铺盖呢?”西崽道:“早上出城,原说当晚便回,没有带得铺盖,各人只有小包袱一个。”母子二人听了,信以为真。又问吃饭没有?西崽回说:“没吃。”老太婆道:“只有你两吃饭,他两个病了,让他静养一夜,饿饿也好。” 那懂得中国话的矿师,听了欢喜,心里说:我这可把他瞒住了。 但是在店里动身之前,并没有吃得饭。此刻他不让我吃,叫我睡在这里,却是饿的难过。救了性命,救不得肚皮,这亦说不得了。且说那乡下男子,便叫他母亲重新打火做饭,自己出外淘米。不提防走至树下,一排拴着好几匹马,心下一惊。想这四人来路古怪,不要是什么歹人闯到我家,那却如何是好?急急淘完了米,奔到母亲面前,趁空低声告诉了一遍。他母亲趁空走到门外,看了一看,见是真的,便对他儿子说道:“你听这几个人说话,都是外路口音,现在又有这几匹马,不要是碰着了骑马贼呢?我在家料理他们吃饭,你快到地保家送个信去。如果不对,先把们捆起来,省得受他的害。”他儿子一听不错,仍旧到屋里招呼了半天,托说解手出门去了。这里只有两个人吃饭,老太婆着实殷懃,要茶要水,极其周到,一霎时吃完了饭。到底人家的马,漠不关心,并不当心喂草喂料,还是老太婆问了声:“四位爷们的马,也该喂喂了。我们这里却少麸料,如何是好?”西崽道:“喂上把草,也就中了。”老婆子听说,自出喂马。这里四个人,两人一床,暂时歇息。因日间受了惊慌,晚上逃难又赶了十几里程,两个外国人先已装病睡倒;西崽究竟是个粗人,还可支持得住;独是苦了这个通事,生平没有骑过马,一路上被他颠的屁股生痛,吃过饭,丢过饭碗,连忙躺下。西崽乐得一同歇息。四个人睡在床上,趁屋里无人,各诉苦况,还感念老太婆母子的好处,说:“如果不是碰着了他,今夜尚不知在那里过夜?”两个外国人只是闹肚里饿。西崽包袱里还带着几块面包,两个外国人看见,如同得了至宝一般,只得权时取来充饥。说时迟,那时快,这里几个人方才合眼,那个老太婆的儿子已经去找到地保。说是庄上来了骑马贼,现在他家里住宿。地保一听,事关重大,立刻齐集了二三十人,各执锄头钉耙,从屋后兜到前面。老太婆儿子当先,地保在后,一帮人跟在后面,静悄悄捱至门前,一拥而进。这几个人究竟是劳苦之余,容易睡着,屋里进来的人,并未觉得。老太婆一见他儿子领了许多人来到屋里,晓得是来拿人的,就把嘴照着床上努了一努。地保会意,便吩咐众人,快拿绳子将他四人捆起。老太婆的儿子,也帮着动手。可怜四个人竞如死人一般,一任众人摆布。等到捆好,地保道:“先把他四个的行李打开看看,可有抢来的东西没有?”谁知倒有一大半外国人衣服在内,还有两个草帽、两双皮鞋,其余中国人衣服不多两件,另外一个手巾包,里头包着些面包食物之类。地保看了,也不认得。又叫搜他身上,看有家伙没有?众人又一齐动手,才把那个矿师惊醒。睁眼一看,见了许多人,心想一定是城里那班人赶下来捉他们的,急欲起身。谁知手脚被捆,挣扎不得。欲待分辩,又不敢分辩。心里横着总是一死,看他怎的?地保搜了一会,只有外国人出门时用的两根棍子,其余一无所有。又拿火在门外照了一会,四匹马只有两匹有鞍辔,两匹是光马。内中有一个人说道:“这一定是骑马的强盗无疑。除掉强盗。谁有这们大的本事,能够骑这光马?不要管他,把他扛到城里,请老爷发落便了。”地保一想不错,便叫乡下人取过两扇板门,两个筐箩,把他四个,两个放在门上,两个放在箩里,叫几个乡下人抬了就走。地保自己押着,又拉了老太婆的儿子同去做见证。谁知他们在门外商议这些话时,都被矿师听见,心上一喜,知道他们不是城里的一班人。既而又听见众人说,要把他四个往城里送,心上又是一惊,又是一喜。惊的是到得城里,不要又落在考童之手,那是性命全体;喜的是此番逃难,不认路途,况且行李全失,盘川亦无,见了地方官,不怕他不保护资送,而且都是见过的。既而一想,不要说破,且等他们抬到城中,再作道理。主意打定,索性装睡,任凭众人搬弄。当下众人,便把两个放在板上,两个放在箩里。四人之中,一个矿师是装睡,一个矿师带来的伙计,是不会中国话的,见此情形,早已吓得做声不得,一个通事,被马颠破了屁股,正在那里发热昏晕,一个西崽,毕竟粗人,由人拨弄,只是不知。又选了十多个有力气的乡下人,沿路换肩倒替,其余的牵了马,拿了包裹,径奔西门而来。 且说城里的官。金委员自从拿到了黄举人,打了一顿,叫在监里,他便进来歇息。首县亦回衙理事。柳知府亦因一夜未曾安顿,送完了客,便独自一个,要想到签押房里烟铺上,打一个吨。谁知睡不到一点钟,太阳已经下地,再想睡亦睡不着了。爬了起来,坐着吃水烟,心想:这件事如何办法?现在滋事为首的人虽已拿到,究竟洋人逃落在何处,至今一无下落,金委员住在这里,老等洋人,一天没有下落,他一定是一天不走,将来被上头知道,这便如何是好?而且案关交涉,倘若外国人要起人来,叫我拿什么还他?就是杀了黄举人,我这个罪名也耽不起。想来想去,正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正思想间,忽见门上拿了一大把名帖,说是合城绅士来拜。柳知府忙问何事?大清早上,他们会齐了来做什么?门上道:“也不知为的那一项?恍惚听说是为了黄举人没有详革功名,金大老爷就打他板子,所以大家不服,先来请示老爷,问问这个道理,倘若不还他们道理,他们就要上控。”柳知府急的顿脚道:“怎么样?这话我早说过的了。这位金老爷,办洋务原是精明的,若讲起例案来,总得还学习上几年。这个官是容易做的吗?你想,我如今不见了外国人,金老爷不肯走,一定吃住了我,替他找打了黄举人,众绅士又不服气,也来找到我。我如今真正做了众人的灰孙子,若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实在,这个官我一天也不愿意做。”门上拿着帖子,站在一旁,不敢答应。 别的跟班,早伺候他把衣帽穿戴齐全,出来见客。这永顺府城里,十二分大的绅士也没有,文的为首的是个进士主事,武的为首的是个游击连着佐杂千把之类,合拢了不过二三十人,当下也只来了十几个人。柳知府接着行过礼,分宾坐下。柳知府先开口说:“今日倒一早惊动了诸位!”大伙儿说:“昨天晚上,大公祖受惊了。”柳知府道:“兄弟德薄望浅,不能镇抚黎民,虽在这里为官,实在抱愧得很。”众绅士道:“考童并不敢闹事,不过大公祖停考之后,他们绝了希冀,不免心中怨望,也是有的。至于闹事的人,还是地方上的痞棍,那些求名应考之人,断断没有此事。”柳知府道:“这个兄弟也晓得。” 众绅士道:“大公祖晓得这个,就是我们地方上的运气了。但是一件,何以昨夜又去捉拿黄举人,打了不算,还收在监里?黄举人平日人品如何,且不必讲。但他也是一个一榜出身,照着律例上,虽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也得详革功名,方好用刑。他究竟身犯何事,未经审问,如何可以打得板子?”柳知府道:“这是他们同伙供出来的。”众绅士道:“设如被反叛咬了一口,说他亦是反叛,难道大公祖不问皂白,就拿他凌迟碎剐,全门抄斩吗?大公祖是两榜出身,极应爱惜士类,方不愧斯文一脉。要说举人可以打得,我们这里头还有个把进士,同大公祖一样出身,也就粟粟可惧了。”柳知府听了这话,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这事兄弟还要亲自审问,总有一个是非曲直,断乎不能委屈姓黄的。”众绅士道:“既然大公祖肯替我们作主,我们暂时告辞,明天再来听信。至于昨日被痞棍打毁的大堂暖阁,事定之后,我们情愿赔修。”说罢一齐站起。 柳知府还要说别的话,见众人已经走出,不好再说了。 当下把众人送了出去,才进二门。只见门上又拿着手本来回,说首县禀见,外国人也有了。柳知府听了不禁大喜过望,如同拾着了宝贝一般,忙问在那里找着的?现在人在那里,来了几时,为了什么不早说?门上道:“不是派人找着的,是乡下人捆了上来的。”柳知府听说,又吃了一惊,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乡下人捆了上来?倒没有被乡人打伤?”门上道:“这是首县大老爷,才同家人说的,其中底细,家人不知道。” 柳知府便把首县请进,又叫人去告诉金委员,说:“洋人找着了,少停首县进来。”刚说得两句,金委员也赶来了。柳知府道:“恭喜!恭喜!外国人找着了。”金委员道:“怎么找着的?”柳知府道:“你听他讲。”首县便说道:“卑职今天一早,刚从大人这里回去,就有这乡下的地保,来报说拿住四个骑马强盗。卑职听了,很吃了一惊,因为地方上一向平安,没有出过盗案,那有来的强盗呢?先叫人出去查问,回说一共有四匹马,两匹鞍辔俱全,那两匹是光马,包袱里很有些外国衣服。卑职听了,就疑心到这上头。跟手坐堂,把四个人抬上来。谁知道外国人一见卑职,他还认得,就叫了卑职一声。卑职一见是他们,立刻亲自起身,替他们把绳子解去。只有那个通事,说是昨日骑马,受了伤,身上发烧,头里昏晕,不能行动,现在卑职衙门里,另外收拾了一间书房,让他在那里养病。那两位洋人,饿了半天一夜,留在卑职那里吃饭,吃过饭就来。卑职恐怕大人惦记,所以先来报信的。”柳知府道:“他们那里来的马?怎么到了乡下,会被他们认做强盗呢?”首县道:“卑职也问过洋人,说昨天傍晚的时候,有好几千人闹到店里,店里掌柜的把大门关上,让他四个由后墙逃走。齐巧墙外是人家的马棚,他们跨上马背就走,一气跑了十几里,就跑到这乡里。恐怕乡下人见了疑心,所以改了中国装,两个洋人又装作有病样子,拿布包了头,才遮住乡下人的耳目。谁知逃过一关,还有一关,乡下人因见他们会骑光马,所以认做强盗,通知了地保,地保亦不细细查问,竟把他们一齐捆起,送进城来。真正笑话!幸亏还没有打坏他们。现在地保同乡下人,一齐被卑职暂收在班房里看管,听候大人发落。”柳知府道:“捆他们的时候.为什么不喊呢?首县道:“捆的时候,四个人本是通统睡着的,矿师第一个惊醒,听说是往城里,晓得总会明白的,免得说破,又生别的枝节。那三个,一个洋人不会说中国话,一个通事病昏了,说不出话;一个西崽,睡的像死人一般,由乡下抬到城里,他就一觉睡到城里,直到卑职叫人解开他的绳子,才把他唤醒。”柳知府道:“啊呀呀!天谢地!这一头有了下落,我放了一半心,还有那一头,将来还不知如何收场呢?”首县来的时候,已知道众绅士的来意,现在柳知府所言,正是此事。刚要追问下去,门上来回:“洋大人已到,在二堂上下轿了。”柳知府、金委员、首县三个人,一齐迎了出去。只见一排三乘轿子,两乘四人轿是洋人坐的,一乘二人轿是西崽坐的。西崽到了此时,并不预先下轿,直等府县出来,他三个人方才一同下轿,让了进去。柳知府拉手不迭,先说诸位受惊,又说自己抱歉,说完归坐,西崽是有金委员的管家,拉着谈天去了。这里柳知府先问矿师,昨日逃难的情形,洋人便自始至终,详细说了一遍。金委员又告诉他,现在拿到几个人,已经打了,收在监里,等到审问明白,就好定罪。矿师道:“柳大人!你们贵府的民风实在不好!昨日考生闹事,我们几乎没有性命。逃到乡下,他们乡下人又拿我们当作强盗。我们是贵总督聘请来的,贵府就应该竭力保护,方是正理,现在如此,不但对不住我们,并且对不住你们总督大人。我们的行李盘川,现在通统失落。这些乡下人,还有昨天拿住的那些考生,都要重重的办他们一办,出出我们的气才好。”柳知府听了矿师的言语,心上一气,又是一句话也对答不来。有分教:委员和事,调停惟赖孔方;绅士责言,控诉不遗余力。 欲知柳知府如何发付洋人,及众绅士能否免于上控,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通贿赂猾吏赠川资 听撺拨矿师索赔款 却说柳知府先受了众绅士的排揎,接着洋人见面又勒逼他定要办人,真正弄的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心上又气又急,一时楞在那里,回答不出。其时金委员也正在座,一见有了洋人,卸了他的干系;至于闹事的人,已经收在监里,他这一面有了交代;也就乐得做个好人,一来见好于柳知府,二来也好弄他两个。当下见柳知府回答不出,他便挺身而出,对洋人竭力排解道:“这桩事情,柳大人为我们也算得尽心了。自从我们到得这里,柳大人是何等看待?只是百姓顽固得很,须怪不得柳大人。自从昨日闹了事情出来,柳大人为我们足足有四十多点钟不曾合眼,不曾吃饭。现在闹事的人,既然已经拿到,有些已经打过收在监里,将来一定要重办,决计不会轻轻放过他们的,你但请放心罢了。至于我们几个人失落的行李、铺盖、以及盘川等等,将来能够查得到固然极好,设如真个查不到,柳大人亦断乎不会叫你空手回去的。还有捆你上来的那些乡下人,论理呢他们还要算得有功之人,不是他们拿你捆送上来,只怕你几位直到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所。但是他们不应该将你们捆起来,这就是他们不是了。这个都是小事,少不得柳大人替你发落,你亦不必多虑。现在,你二位昨夜受了辛苦,今天一早又捆了上来,苦头总算吃足了。可到我屋子里先去歇息一回,一切事情回来再讲。”矿师道:“各事我不管,但凭你金老爷去办罢了。”又回头对柳知府道:“柳大人为我们吃苦,少不得后来总要谢你的。”柳知府听了,也不知要拿什么话回答他才好。洋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金委员赶忙走在前头引路,把他两个一直引到自己屋里。柳知府知道他们要去休息,怕的一张床不够,立刻叫人又送过去几副床帐被褥,不在话下。 这里首县见洋人已去,便要请教府大人,这事怎样办法,柳知府道:“你听见他们的口音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都是串通好了的。赔他们两个钱倒不要紧,但是要赔多少,总得有个数目。我现在别的都不气,所气的是我们中国稍些不如从前强盛,无论是猫是狗,一个个都爬上来要欺负我们,真正是岂有此理!”柳知府一面说,一面嘴上几根胡子,一根根都气的跷了起来,停了半天不语。首县道:“就是赔钱呢,亦陪煞有限。但是昨天捉来的那一干人,同这乡下人,如何发落?”柳知府道:“乡下人并没有错,他们看见异言异服的人,怕不是好来路,所以才捆了上来。送来之后,原是听我们发落的。他们又没有私自打他一下子。倘若真是骑马的强盗,他们捉住了,我们还得重重的赏他们,怎么好算他们的不是呢?”首县道。 “但是不略加责罚,恐怕洋人未必称心。”柳知府道:“要他们称心可就难了。拿我们百姓的皮肉,博他们的快活,我宁可这官不做,我决计不能如此办法。至于赔几个钱,到了这步田地,朝廷尚且无可如何,你我也只好看破些。如要带累好人,则是万万不能。”首县道:“外国人只要钱,有了钱就好商量。乡下来的一班人,且把他搁起来。还有黄举人那一帮人,打的打了,一齐收在监里,有的功名还没有详革,这事要请大人的示,怎样办法?”柳知府道:“没有别的,拚着我这个官陪他们就是了。”首县见太尊正在气恼之下,不好多说,随便应酬了几句闲话,告辞出来,回衙理事。这里洋人同金委员在府衙门里,一住住了两三天,那翻译在县里将息了两天,病也好了,也就搬到府衙门来一块儿住。黄举人一帮人,仍在监里;乡下来的一帮人,仍在县里;柳知府也不问不闻,就是绅士们来见,也不出见,只说有病,等到病好亲来回拜。如是者四五天,倒是金委员等的不耐烦了,晓得柳知府有点别致性情,有时胆小起来,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等到性子发作,却是任啥都不怕。这两天与洋人见面,虽然仍旧竭力敷衍,无奈同金委员讲起来,总有点话不投机,所以金委员不愿意去惊动他,亏得同首县还说得来,这天便独自一个,便衣走到县衙,会见首县,同他商量说:“我们来到此间,闹出这们一个乱子,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现在矿也不必看了,就此回省销差。但是失落掉的东西,兄弟的呢,彼此要好,多些少些,断无计较之理,但是洋人一边,太尊总得早些给他一个回头。在此多住一天,彼此都不安稳。就是拿到的那些人,或者怎么办法,也不防叫我们知道,将来回省销差,便有了话说。太尊只是闷住不响,究竟不晓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首县道:“东西呢,是一定要赔的,人也一定要办的。太尊这两天心上很不高兴,我们做下属的也不便怎么十分逼他。好在我们至好,你吃了饭,没有事,可以常常到我这里闲谈,多盘桓几天也好。”金委员道:“我的老哥,你说的真定心!我们出来两个多月,事情做的一场无结果,还不回省销差,尽着住在这里做甚?老哥!千万拜托你,今明两天去问他一个准信,好打发我们走路。只因这位太尊,初见面的时候,看他着实圆转,到得如今,我实在怕与他见面。老哥好歹成全了兄弟罢。”说罢,又站起来,作了一个揖,首县只得应允。又问他单赔行李,要个什么数目?金委员道:“若依了外国人,是个狮子大开口,五万、六万都会要,现在有兄弟在里头,大约多则二万,少则一万、五千,亦就够了。” 首县无语,彼此别过。列位看官!须晓得柳知府于这交涉上头,本是何等通融、何等迁就,何以如今判若两人?只因当初是恋着为官,所以不得不仰顺朝廷,巴结外国,听见外国人来到,立刻就命停考,听见店小二打碎茶碗,就叫将他父子押候审办。 如今闹事的人,百倍于店小二,遗失的东西,百倍于茶碗,他反不问不闻,行所无事,是个什么缘故呢?实因他此刻内迫于绅士,外迫于洋人,明知两面难圆,遂亦无心见好。又横着一个丢官的念头,所以他的心上反觉舒服了许多。倒是金委员瞧着他行所无事,恐怕这事没有下场,所以甚是着急,不得已托了首县替他说项。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首县上府禀见之下,当将金委员托说的话,婉婉转转陈述了一遍。又说洋人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事体,不如早早打发他们走路,乐得眼前清静。柳知府起先是满腹牢骚,诸事都不在他心上,如今停了几天,也就渐渐的平和下来。听了首县的话,便问他们要怎么样?首县当把金委员说的数目告诉了柳知府。柳知府道:“太多!他那点行李,能值到这许多吗?依我意思,给他两千银子,叫他走路。他的行李,也不过值得几百,现在已经便宜他了。” 首县见所要的数目,同所还的数目,相去悬殊,不好再讲。 又问拿到的人如何发落?好叫金令回省,也有个交代。柳知府道:“这事我已经打好主意,须得通禀上宪,由着上头要如何发落,便如何发落,你我犯不着做歹人,也不来做好人。我现在倘若要对得住洋人,便对不住绅士,要对得住绅士,就对不住洋人。况且这些人,一大半是当场拿住,有的是堂上问了口供;由金委员自己去拿了来的,打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打的,百姓固然不好,金老爷也未免性急了些。现在谁是谁非,我均不问,据实通详上去,看上头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首县无话可说,下来之后,照实告诉了金委员。金委员也自懊悔,当时不该责打黄举人,又把他们一帮人统通收在监里,事情办的操切,便不容易收场。既而一想,到了上头,一切事可以推在外国人身上,与我不相干涉;我今乐得趁此机会,弄他们两个。 便与首县再四商量。说两千银子,叫我洋人面前如何交代?凡事总求大力。并且自己跌到一万。不能再少。首县无奈,只得重新替他说项。柳知府从二千五百加起,加到三千,一口咬定不能再加,首县出来,又与金委员说过,金委员只是一味向他婉商。首县因为太尊面前不好再说,只得自己暗地里送了金委员一千两银子,好在一钱不落虚空地,将来自有作用,便告诉他说:“这是兄弟自己的一点意思,送与吾兄路上做盘川,不在赔款之内。”金委员接受之下,心上倒着实感激他,而恨柳知府刺骨,口说:“吾兄的一千兄弟一定领情,至于太尊听说的三千,兄弟也犯不着同他争论,只要外国人没得话说,乐得大家无事。”首县见此事他自己安排停当,外国人回省有金委员一力帮衬,以后万事可以无虑,便也不再多讲,一笑辞去。 这里金委员见柳知府许赔的数目,不能满其欲壑,回至房中,便向矿师撺掇,并说了柳知府许多坏话。矿师道:“我看这里的府县二位,都不肯替我们出力,倒是营里还替我们拿到几个人。”金委员道:“闹事的那一天,柳大人是一直关着二门,躲在衙门里,亏得首县大老爷先同了捕厅到街上弹压,后来半夜里又同了我去捉那个姓黄的,整整一夜没有睡觉。首县大老爷,那天倒很替我们出力。如果不是他,那姓黄的首犯怎么会拿得着呢?”矿师道:“看他不出,倒是一个好官。那位柳大人,我们同他初次见面,看他的人很是明白,怎么他倒不替我们出力?”金委员道:“不替我们出力也罢了,如今我们的行李通统失掉,住在这里不得回省。我去同他商量借几千银子做盘川,他不但一毛不拔,而且捉来的人,他也不审,也不问,不知道要把我们搁到那一天!”矿师道:“我是他们总督大人请来的,他得罪我,就是得罪他们总督大人。我的行李,是一丝一毫不能少我的,少了一件,叫他拿银子赔我。我们上下六七个人,总共失落多少东西,定要他赔多少银子,快算一算,开篇帐给我,我去问他讨,少我一个也不成功。”当下金委员便亲自动手,开了一篇虚帐,算了算,足足二万六千多两银子,交给矿师,便一齐跑到花厅上请见柳知府。柳知府闻报,赶忙出来相会。只见矿师气愤愤的照着他说道:“柳大人!你可晓得我是谁请了来的?我是你们贵总督大人请来的。到了你这地方,你就该竭力的保护才是。等到闹出事来,我们好容易逃出性命,你又叫乡下人把我们捆了上来。承你的美意,总算留我们在衙门里住。现在,拿到的人既不审办,我们失落的东西也不查考。我们现在也不要贵府办人,也不要你赔我们的行李,只要问你借两个盘川,好让我们回省销差。至于闹事的人,你既不办,将来我只好托你们总督大人替我们办。我们失落的东西,现在有篇帐在这里,一共是二万六千多两银子,我们带回武昌,不怕你们总督大人不认,少我一个也不成功。”一席话弄的柳知府摸不着头脑,连说这是那里来的话?闹事的人是你们金老爷拿到的,打也打了,收监的也收在监里了,还要怎样? 柳知府话未说完,矿师接嘴道:“可又来!全亏了我们金老爷,还拿到几个人,要你们地方官做什么用的?柳知府道:“那天我还叫首县先出去弹压,后来又叫他帮着拿人。”矿师道:“是了!一城里头,只有首县大老爷,还替我们出把力。” 柳知府听了,真是又气又恼,接着说道:“你们失落的东西,我已经应允了三千,难道不是银子?况且这银子,都是我自己捐廉,难道还去剥削百姓不成?”矿师道:“你三千银子我没看见,你交给那一个的?我的帐总共是二万六千多银子,这三千是赔那一项的?”柳知府道:“说三千就是三千,还有什么说话不当话的?”其时金委员也坐在一旁,见柳知府讲到三千的话,这句话原是有的,是他吃了起来,没有同洋人说,倘若当面对出,未免难以为情,赶紧站起来解劝,好打断这话头,因向矿师说道:“我们出来已经不少日子了,现在须得赶紧回省的销差。柳大人这边能够再添上两千,自然是再好没有。倘若不能,就是三千,我们回去的盘川,也将就够用了。这里的事情,好在柳大人也要通禀上头,且看上头意思如何,再作道理。”那矿师本来还想同柳知府争长论短,听见金委员如此一说,也就罢手。只有柳知府到底是个忠厚人,心上还着实感激金委员替他排难解纷,便同矿师说:“我这里三千是现成的,倘要再多,实实凑不出来。几时动身,检定日子,好叫县里预备。”当下金委员便同矿师商量,后天一准起身。金委员又同柳知府说:“要先支几百两银子制备行装。”柳知府也答应了,立即传话账房,先送五百两银子过去。次日,柳知府将银子一并找足,矿师出立收据。是晚,柳知府又特地备了一席的满汉酒席,邀了营、县作陪,宾主六人,说说笑笑,自六点钟入席,直至二鼓以后,方才散席。席面上所谈的,全是闲话,并没有提到公事。次日,营、县一同到府署会齐,送他几个起身。府、县各官,一齐送至城外,方才回来,金委员同了洋人、翻译、自回武昌不提。 且说柳知府回到衙中,先与刑名师爷商量,这事如何申详上宪?拟了稿子,改了再改。毕竟柳知府有点学问,自己颇能动笔,便将这事始末,详详细细,通禀上宪。并说现在闹事的人,都已拿到,收在监里,听候发落。但未题到停考一节,又把武童闹事,及拆毁府大堂情形,改轻了些。禀帖发出,又传了各学教官到府谕话,告诉他们洋人已去,前头武考未曾考完,定期后天接考下去,叫各教官去传知各考童知道。谁知到了这天,来赴考的,甚是寥寥,却是为何呢?一半是为了川资带的有限,不能久待,早已回家去的;一半是此番闹事,武童大半在场,恐怕府大人借考为名,顺便捉拿他们,因此畏罪不敢来的,十分中倒有五六分是如此思想。所以赴考的人,比起报名的时候,十分中只来得一二分。柳知府无可如何,只好草草完事。至于那些绅士们,也曾来催问过好几次,柳知府推诚布公的对他们说:“这事情已经禀过上头,只得听候上头发落。至于拿到的人,但有一线可以开脱他们的地方,我没有不竭力的替他们开脱,还有武童聚众,以及打坏本府大堂这些事情,通统没有叙上。”众绅士道:“大公祖体恤我们百姓,诚属地方之福,但这事实实在在是因停考而起。”柳知府无可说得,只有深自引咎。众绅士别过。有几个忠厚的,也不再来缠扰,专听上头回批,有几个狡猾的,早已拟就状词,到省城上控去了。 有分教:宵小工谗,太守因而解任,贪横成姓,多士复被株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新太守下马立威 弱书生会文被捕 话说那个洋矿师,路上听了金委员的话,回到长沙,见了抚院,先说了柳知府许多坏话。说他性情疲软,不能弹压百姓,等到闹出事来,他又置之不理。幸亏得那里的知县还能办事,当时就拿到几名滋事首犯,收在监里。现在我们几个人虽然逃出命来,带去的行李全被百姓抢光,至今一无下落。抚院听了,少不得安慰了洋人几句,叫支应局每人先送一千银子,回来再行文下去,着落知府身上,赔还你们东西就是了。洋人无话退出,自回武昌,不在话下。 原来这位抚台大人,也是极讲究洋务的,听了这般情形,便说这些百姓如此顽固,将来怎么办事呢?当下正有许多官员进内禀见,有一个发审局的老总,姓傅名祝登,是个老州县班子出身,便说道:“卑府从前在那府里,也做过一任知县,地方上的百姓,极其顽固不化。卑府到任之后,一面开导他们,碰着有不遵教化的,就拿他来重重的办了两个,做了一个榜样,后来百姓都不敢怎么样了。”抚院道:“是啊!我想要办一桩事情,总得先立一个威,好叫百姓有个怕惧,自然而然跟着我们到这条路上去。不然,现在里头交办的事情又多,而且还要开捐,他们动不动的聚众挟制官长,开了这个风气,还了得!我看柳某这个缺,是有点做不来的,不如暂时请他回省,这个缺就请老哥去辛苦一趟。第一,先把那里的百姓整顿一番,是最要紧的。”傅祝登听了,满心欢喜,连忙站起来请安谢委,退了下去。抚院便传藩司进见。说起永顺百姓闹事打洋人,现在须得将该府撤委,就委傅某前去署理。藩台听了,自然照办。下得司来,辕门前粉牌早已高高挂出,并一面行文下去。当下便有永顺府听差的人,得了这个风声,立刻打禀帖寄信到永顺通知。这日柳知府正在衙中无事,忽见门上拿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便是听差写来的,就说的是撤任的一桩事,新委的是傅祝登傅大人,不日就来履新各等语。当时合衙上下众人听了,不免都有点惊慌。毕竟柳知府是个读书人,稍有养气工夫,得了这信,心上虽不免懊恼,面子上却丝毫不露,常说:“像我这样做官,百姓面上总算对得住的了。然而还不落他们一个好,弄到后来,仍旧替我闹出乱子,使我不安其位,可见这些百姓也有些不知好歹。将来换一个利害点的官,等他们吃点苦,到那时候,才分别出个上下呢。”说罢便自嗟叹不己。不多两日,藩司行文下来。柳知府便料理交卸事宜。又过两天,傅祝登行抵府城,注销红谕,定了吉日接印,一切点卯、盘库、阅城、阅狱,照例的官样文章,不必细述。向来新任见了旧任,照例有番请教。此番傅祝府见了前任柳知府,却一直是淡淡的。柳知府等到把印支出,当天即将眷口迁出衙门,寄顿在书院之内,自己一人独自先行回省。 动身的那一天,绅士们来送的寥寥无几,就是万民伞亦没有人送。柳知府并不在意,悄悄自回长沙。不在话下。 且说博知府一到永顺,心上便想前任做官,忠厚不过,处处想见好于百姓,始终百姓没有说他一个好字,而且白白把官送掉。我今番须先生他一个威,做他一个榜样,帮着上头做一两桩事情,也显得我不是庸碌无能之辈。主意打定,接印下来,便吩咐升坐大堂。一班前来贺喜的官员,得了这信息,只得在官厅等候,不敢退去,齐说府大人今天初上任,不知为了何事要坐大堂。等了一刻,里头又传出话来,要提聚众闹事,殴打洋人的黄举人等一干人听审。众人听了,方晓得是为的此事。 少顷,传点升堂,众官照例堂参毕,傅知府便叫先带黄举人。 黄举人早已是黑索郎当,发长一寸,走上堂来,居中跪下,口中自称:“举人替大公祖叩头!”傅知府坐在上头,一副油光铄显的面孔,听了他自称“举人”,便把惊堂木一拍,骂道:“你自己犯的罪还不知道么?你可晓得我本府,须比不得你们前任柳大人,好说话。本府奉了抚台的札子,此番就是办你们来的。这件事情,你的为首,是赖不掉的了。此外还有几个同党,快快的照实供出,免得受苦。”黄举人道:“青天大公祖!举人实在冤枉!举人坐在家里,凭空把举人捉了来,当做滋事的首犯。举人既未滋事,那里来的同党?”傅知府道:“不打不招!他的举人,好在离着革掉已经不远了。我比不得你们前任柳大人,碰着这种反叛,还想保全他的功名。不招就打!” 两旁衙役吆喝一声,黄举人只是在地下喊冤。傅知府又一迭连声的喊打,当下便走过几个衙役,拿黄举人揿倒在地,一五一十的又打了几百板子。傅知府道:“你招我拿人,你不招我也要拿人!”遂出了一张票,差了四名干役,所有黄举人家族并他的朋友,凡有形迹可疑的,一齐拿来治罪。一面又把先前府衙门提到的二十多个人,不论有无功名,每人五百小板,打了一个满堂红,一齐钉镣收禁。傅知府说这般人聚众滋事,挟制官长,将来都要照反叛办的。一面又叫刑名师爷打禀帖,申详上司,说这些人如此这般,须得重重的惩办,有功名的,一齐斥革,其余同党滋事的人,一律捕拿治罪。禀帖上,又说柳知府许多坏话。说他如何疲软,等到闹出事来,还替他们遮掩,无非避重就轻,为自己开脱处分地步。禀帖出去,首是回禀公事,便中提起先前打碎外国人饭碗的店小二父子,连着地保,还有捆押外国人上来的一帮人,现在通统押在县里,求大人示下,怎样发落?傅知府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些人得罪了外国人,都是要重办的!”立刻又亲自坐堂,从县里提到一干人。店小二父子,各打八百板,押缴赔碗银三百两,限半月缴案,违干血比。地保保护不力,责一千板斥革。一般乡下人,每人或六百板,或八百板,押候上宪批示。发落已完,又叫刑名师爷将情具禀各宪,又添了许多枝叶,无非说他慎重外交之意。另外又多写两套禀帖,一套禀湖广督宪,一套禀武昌洋务局宪,以便卖弄他办事勤能,好叫上头晓得他的名字。不在话下。 且说博知府当堂签派的四名干役,奉了本府大人之命,领了牌票,出外拿人。这四人一名钱文,一名赵武,一名周经,一名吴纬。四人当下出得府衙门,先到下处,私相计议。各人的伙计,听说头役奉了重大差使,晓得这里头定有生发,一齐前来会齐商量,钱文先开口说道:“我们这个差使,还是拿人的是?还是不拿人的是?”周经道:“你瞧本府大人,今天头一天接印,就发这们一个虎威。现在差了我们,倘若拿人不到,一定要讨没趣,不要把十几年的老脸通统丢掉!”赵武听了,鼻子里扑嗤的一笑,说道:“据我看来,真正闹事的人,拿到的也就不少了,省的再去累拖好人。依我说,还是趁这个挡里,弄他两个,乐得做好人,还有钱财到手,岂不一举两得?”吴纬道:“依我说,不是如此,人也要拿,钱财也要。倘若一个人不拿,本府大人前如何交代?一个钱不要,我们出力当差,为的是那项?现在依我的愚见,碰着有钱的,就放松些,碰着没有钱的,就拿他两个来搪塞搪塞,也卸我们的干系。”大众听了,齐说:“吴伙计说的有理,我们就依他的话去办罢。” 主意打定,各自分头办事。可怜这个风声一出,直吓得那些人家,走的走,逃的逃,虽非十室九空,却已去其大半。至于已经被拿的几家家族,男人已被拿去,收在监里,家中剩得妻儿老小、哭哭啼啼,尚不知这事将来如何了局,怎禁得一般如虎如狼的公差,又来讹诈?这些人家,大半化上几个钱,买放的居多。其实在拿不出钱的,逃的逃了,逃不脱的,被公差拿住两个,解到府里销差。傅知府不问青红皂白,提到就打,打了就收监。不日批禀回来,着把滋事首犯,一概革去功名,永远监禁,下余的分别保释。傅知府遵了上头的话,遂把一干人重新提审,定了八个人的长监,其余一概取保。不日又奉到批禀,说他所办的店小二及乡下人,很顾外国人的面子,现在外国人已无话说,足见他能够弭患无形,办事切实。批词内将他着实奖励。傅知府自是欢喜,连忙坐堂,又把店小二提审,追他的赔款银子。可怜他一个做小工的人那里赔得起?后来傅知府又叫地保分赔,少不得卖田典屋,凑了缴上,方才得释,早已是倾家荡产了。傅知府又要讨好,说这里的绅士最不安分,黄举人拿到之后,他们屡次三番前来理论,看来都是通同一气的。 因开了一张名单,禀明上头,意欲按名拿办。后来幸亏上头明白,说事情已过,不必再去打草惊蛇,叫他留心察访,果然有不安分的,不妨随时惩办一二,此时切切不要多事。傅知府接到批词,心中老大不悦,说上头办事,全是虎头蛇尾,我却不能够便宜他们,便出了一张告示,把他所恨的绅士名字,统通开在上头,说这些人不安本分,现经本署府查明,不忍不教而诛,勒令他们三个月内闭门改过,倘若不遵,一经本署府访拿到案,定行重办不贷。告示贴出,众绅士见了,一个个都气的说不出话,然又奈何他不得。 话分两头。且说傅知府出票拿人之时,当中有两个秀才,一个姓孔名道昌,表字君明,一个姓黄名民震,表字强甫。姓孔的是黄举人的同门,姓黄的就是他族中兄弟。两人家下薄有田产,却一向最安本分,除读书会文之外,其余事情一概不问。 那天闹事的时候,他两人原在茶店里吃茶,后来因见人多,孔道昌却拉拉黄民震的袖子说:“强哥,这里恐怕闹事,我们去罢。”两个人便自回家,躲在家中,听候消息,不敢出头。次日,晓得府大堂被拆,黄举人被拿,其余同学的人为着闹事,当时被捉的不少。两人虽与黄举人均有瓜葛,到了此时,也是爱莫能助,只得任其所之。且亦晓得黄举人平时为人,屡劝不听,如今果然闹出事来,这是他自作自受,旁人莫可如何,相与叹息而罢。过了几日,换了新太守,打听黄举人一案,已经申详上去,专候上头定罪,又因学院来文,中秋节后,就要按临,他俩都是永顺县里的饱学秀才,蒙老师一齐保了优行,自然是窗下用功,一天不肯间断。是时已经七月,黄强甫便约了孔君明到家商量,再齐几个朋友,大家会文一次。 原是场前习练之意,孔君明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于是为了知单,共请了一十二位,叫人分头去请。所请的都是熟人,自然一邀就到。当下借的是城隍庙的后园,由孔黄二位备下东道,届期齐集那里,尽一日之长,各做两文一诗,做好之后,再请名宿评定甲乙。是日到者,连孔黄二人,共是一十四位。且说知单发出之后,便为府差所知,因他二位与黄举人有点瓜葛,就此想去起他的讹头。孔黄二人自问无愧,遂亦置之脑后。不料府差借此为名,便说他们结党会盟,定了某日在城隍庙后花园起事。又把他们的知单,抄了张作个凭证。又指单子上“盍簪会”三个字,硬说他私立会名,回来禀明了知府,意欲齐集大队人马,前往捕捉。傅知府听了,信以为真,立刻就叫知会营里,预备那日前去拿人。其时幕府里也有个把懂事的人,就劝傅知府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无论他们有没有这会事,可以不必理他,就是实有其事,且派个人去查一查,看他们到底为何作此举动,再作道理。”博知府道:“私立会名,结党聚众,便是大干法纪之事,上头正有文书严拿此等匪类,倘若走漏消息,被他们逃走了,将来这个干系,谁担得起?”说罢,便命差人暗地查访,不要被他们逃走了。这里傅知府私心指望要趁这个当口,立一番莫大功劳。 正是有分教: 网罟空张,明哲保身而远遁;脂膏竭尽,商贾裹足而不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捕会党雷厉风行 设捐局痴心妄想 却说署理永顺府知府姓傅的,听了差役一面之词,自己立功心切,也不管青红皂白,便一口咬定这几个秀才,是聚众会盟,谋为不轨。一面知照营县,一面写成禀帖,加紧六百里排递,连夜禀告省宪。禀帖未批回,已到他们会文的这一日了,头天夜里,傅知府未敢合眼,甫及黎明,他便传齐通班差役,会同营里、县里前去拿人,自己坐了大轿在后指点。正要起身的时候,忽见刑名师爷的二爷,匆忙赶到,口称:“我们师爷说过,他们就是要去,也决无如此之早,请大人打过九点钟再去不迟。”傅知府那里肯听,立刻督率人马启身。走到城隍庙前,尚是静悄悄的大门未启。兵役们意欲上前敲门,傅知府传谕休得大惊小怪,使他们闻风逃走。便叫随来的兵役,在四面街口牢牢把守,不准容一个人出进。其时天色虽已大亮,街上尚无行人。等了一刻,太阳已出,呀的一声响处,城隍庙大门已开。走出一个老者,你道这人是谁?乃是庙中一个庙祝。早晨起来开门,并无别的事故。开门之后,看见门外刀枪林立,人马纷纷,不觉吓了一跳。兵役们预受知府大人的吩咐,逢人便拿,当时见了此人,不由分说,立刻走上前来,一把辫子拖了就走。一拖拖到知府轿子跟前,揿倒地下。博知府胆大心细,惟恐他是歹人,身藏凶器,先叫从人将他身上细搜,并无他物,方才放他跪下。傅知府道:“你这人姓甚名谁?今日有人在这庙里谋反,你可知道?”那庙祝本是一个乡愚,见此情形,早已吓昏,索索的抖作一团,那里还能说出话来?傅知府三问不响,认定他事实情虚,今见败露,所以吓到如此地步,大声喝道:“本府料你这人,决非善类,不用刑法,谅你不招,少停带回衙门,细细拷问!”言罢,喝令差役将他看守。一面分一半人进庙,搜查其余,一半仍在庙外,将四面团团围住。进去的人,约摸有一刻多钟,搜查完毕,出来复命,只拿得几个道士,战兢兢的跪在地下,却并无一个秀才在内。傅知府见了诧异道:“难道他们预先得了风声,已经逃走不成?再不是应了师爷的话,我来的太早了。”心下好生疑惑。又问兵役道:“庙里后花园,可曾仔仔细细查过没有?”兵役们回说:“统通查到。”有一个说:“连毛厕里,小的也去看过,并没有一个人影子。”傅知府想了半天,说道:“道士容留匪类,定与这些歹人通气,这些人一定要在道士身上追寻。”吩咐从人把道士一并锁起,带回衙门审问。原来这庙里香火不旺,容不得多少道士,只有一个道士,两个徒弟。当时颈脖子里,一齐加上练条,老道士在地下哭着哀救道:“小道在这庙里住持,已经有三十多载,小道今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向恪守清规,不敢乱走一步,请大人明鉴。”傅知府也不答应,但命带下去看管。当时鹰抓燕雀一般,把他师徒三人带了就走。傅知府想,倘若我今番拿不到人,不要说上司跟前不好交代,就是衙门里朋友面上也难夸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那个出首的衙役开来的名单取了出来一看。却喜这些人都有住处,把他喜的了少得。立刻请了营、县二位,同到轿前,一同商议,又添了城守营一位。傅知府便说:“我等四人,各分带数十兵役,分头到这十二个人家,连为首的孔黄两个,一共十四个人家,趁此天色尚早,他们或者未必起身,给他们个疾雷不及掩耳,拿了就走,必不使一名漏网。”众官听了,甚以为然,便议定参府东门,首县南门,城守营北门,傅知府自认西门。因为孔黄两个都住西门内左近,交代他人不能放心之故。自己多带了几个人,一半保护自身,一半捉拿匪类。并留四名兵役看守庙门,遇有形迹可疑的,便拿来交案。众官分头去后,傅知府先掩到黄家,一则知他是黄举人族中,一则因他是案中首犯。到黄家时,大阳已经落地,黄秀才正因是日文会,是自己起的头,理应先往庙中照料,所以特地起了一个大早。梳洗完罢,正待出门,却不料多少兵役一涌而进,有个差役认得他的,不管三七廿一,锁了就走,拉拉扯扯,拖到傅知府轿子跟前,叫他跪,他不跪,他还要强辩。那里容他说话?早被傅知府吆喝两声,衙役们如狼似虎一般,早拿他揿在地下了。当时喝问名字,口称黄强甫,正与单子相同。傅知府便叫锁起,与刚才的道士、庙祝,一齐带在轿子前头,径到孔家。原来这孔君明住的地方,只离黄家一箭之远,出得巷口,只有一个转弯便到。这位孔秀才,因为吸得几口鸦片烟,不及黄秀才起得早,此时刚刚才醒,尚未穿得衣服,这些人已进来了。走进上房,见狗便打,见人便拿。这些兵役,却无一个认得他的,问了老妈,方才知道。 立刻上来三人,一个拉辫子,两个架胳膊,从床上把他架了出来。只见他赤体露身,只穿得一条裤子,下面还赤着一双脚。 这些兵役们怕他逃走,所以一齐动手,其实他是个文士,手无缚鸡之力,又兼上了烟瘾,那里还有气力与人争斗?当时拖出大门,轿前跪下。傅知府问过名字,亦同单上相符,使点点头说:“皇天有眼,叫你们一朝败露!”孔君明急得忙诉道:“不知生员所犯何事?”傅知府冷笑两声,也不理他,喝令差役们好生看守。连忙又到别处,一连走了三家,居然拿到两个。 只有一个姓刘的,因欲早起会文,已经出门,及到庙门,看见兵役把守,此时街已有了行人,三三两两,都在那里交头接耳的私议,议的是合城官员,不知为了何事,今日来此拿人,道士已被拿去,此时又到别处捉人去了,究不知所为何事?刘秀才听了,甚是疑心,想前番闹事的人,早已办过的了,此番捉的,又是那起?与道士有什么相干?但是庙里既不容人进去,我且径到黄家看看强甫,如何再作道理。一头走,一头想,正想之间,只见一群营兵,打着大旗,拿着刀,擎着枪,掌着号,一路蜂涌而来。兵后头就是本府的大轿,轿子旁边乃是一群衙役,牵了三个道士,另有四个人,两个长衫,一个赤膊,一个短打。定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会文的三个朋友,那个打赤膊的,便是孔君明,但那个短打的不知是谁?刘秀才不看则已,看了之后,大惊失色,晓得事情不妙,只得掩在一家店铺里面,看着他们过去,方才出门。幸喜没有人认得他,未被拿去。他此时也不及打听,立刻奔回自己家中,幸喜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又因他年纪尚轻,未曾娶得妻室,独自一人,住的是自己房子,又因为人少,自己只住得一进厅房,其余的赁与两家亲戚同住。这天早上,他已出门,傅知府前来拿人,这两家同住的亲戚,却被他连累,受惊不小。傅知府见人委实不在家中,想必已往庙内,细细的查看了一回,无甚实在凭据,料想如到庙中,尚有把门兵役,不至被他逃走。且因首犯已经拿到,急欲回衙审问,便先带领着一干人匆匆回去。那知刘秀才因见庙门有人把守,先已不敢进去,后来路上又听人言,急急缩回自己家中。那同住的两家亲戚,便一长二短,把刚才的事,统通告诉了他。他本已略知一二,听此情形,却也吃惊不小。当时两家亲戚,便劝他须速逃往别处,躲避几时,省得官府又来拿你。如果要走,尤宜从速,保不定那般人少停又要回来。刘秀才听了此言,一想不错,也不及多带行李,但随身带了些银钱,拿了两件衣服,一个小包,房子交代两家亲戚代为看管,他自己一个,便匆匆出门而去。按下慢表。 且说傅知府回到衙门,那三处的人也就来了。三处总共拿到七个,逃走两个,合算起来,总共拿到十一个,逃走三个。 幸得首犯未曾漏网,又拿到同谋道士三名,庙祝一名,一共拿到一十五个。傅知府不胜之喜,回了衙门,原要立时审问,不料省城派了一员委员下来,也是知府班子,前来拜会,说奉省宪公事,须得当面一谈。傅知府一看名帖,写着“愚弟孙名高顿首拜”几个字,晓得他是现在湖南全省牙厘局提调,也是抚台的红人,与藩台还沾点亲戚,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请。孙知府下轿进去,见礼之后,分宾坐下,寒暄过后,提到他:“此番前来,系奉抚藩二宪的公事。因为现在部款支绌,不但本省有些大事,如开学堂、设机器局等等需款其亟,还有大部奏明按年认派的赔款。湖南一省,本是最苦的省分,藩库里一时那能筹措得及?所以上头意思,一定要办一个城门捐,一个桥梁捐,这个本是兄弟上的条陈,是无论府城县城,有一个城门,便设立一个捐局,凡出出进进,在这城门走过的人,只要他身边所带之货,值价一百,抽他十文。能照兄弟的办法,湖南一省,也有好几十座城池,这个城门倘若是热闹地方,出出进进,一天怕不有上万的人,这个捐款也就大有可观了。至于桥梁捐,是一道桥设一个捐局,捐款照城门捐一样。不知贵府府城,以及城乡远近,共有多少桥梁,须得责成地保详细查考,不得被他们隐匿。至于城门,只要一问便知,是用不着查考的。”傅知府忙问这捐局几时开办。孙知府道:“兄弟此来,不能有多少时候耽搁,多则两天,少则一天,把事情弄停当就要动身。此番出来巡查各府,已有二十多天,省城本局里事情很多,偶然偷空出来,实属不轻容易。”傅知府道:“这又何必劳动大驾,亲自出来,受此一场辛苦?请上头派了委员下来,照老哥所定章程,定期开办,岂不省事?”孙知府道:“这事既是兄弟上的条陈,兄弟是首创之人,将来还想上头的保举,焉得自己不各处察看一番?回省办事,便有把握。”傅知府道:“照此看来,马上就要开办的了。”孙知府道:“自然早则中秋,晚则九月初一,一定要开办的。”傅知府道:“要用多少人?”孙知府道:“兄弟条陈上原说明白的,每府每县,上头各派委员一人为总办,府城更加委本府为会办,县城更加委本县为会办,总办、会办统通不支薪水,收下来的捐钱,准其二八扣用。设如贵府一年能捐二十万,本局便可扣用四万,以二万作局用开支,那二万就做老哥及委员的薪水。老哥,你想兄弟上了这个条陈,那些候补班子里的人,个个称颂兄弟不置。却是不错,一府一个,一县一个,马上就添出几十个差使,他们为何不乐呢?所以他们巴望此事成功,比兄弟还急十倍。”傅知府道。“不要说候补诸君感颂阁下,就是兄弟辈实缺署事人员,于本缺之外,又兼得怎们一个好差使,饮水思源,何非出于老兄所赐?”孙知府道:“不但此也。兄弟条陈上还说明的,请上头每年汇奏一次,无论何处捐到三万,总办、会办俱得一个寻常劳绩保举,有六万便得一个异常。设如老哥能捐二十万,不妨先报销十八万,可得三个异常,那二万则留在下一年,再报销上去。为何如此办法?因为兄弟条陈上说明白的,不到三万不算,譬如做买卖抹掉零头的一样,所以犯不着报销上去。兄弟同老哥是知己,所以知无不言,倘若别人,这里头的窍妙,非化贽见,拜在兄弟门下,兄弟决不肯同他讲的。”傅知府道:“倘有三个异常,这个怎么保法呢?”孙知府道:“即以老兄而论,一保自然过班,再加一个二品顶戴,或者添一枝花翎,再保一个送部引见,合上去也差不多了。” 傅知府道:“光送部引见,算不得异常。”孙知府正色道:“引见之后,立刻记名,记名之后,立刻放缺。老哥你想想看,设如一个试用知府,马上放一个实缺道台,这里头等级相去多少?”傅知府听了,心想这事又有财发,又有官升,正是天下第一得意之事。想起刚才虽然拿到几个会党,审问明白,办过之后,虽说一定有个保举,然而未必有如此之优,而且没有财发,何如这个名利兼收,一举两得?如此一想,他一心一意只在办捐上头,便把惩治会党的念头,立刻淡了一半。便对孙知府说道:“老哥此来,只有一两天耽搁,兄弟须陪着老哥,把此事商议停妥,并到各门踏勘一遍。把设局的地方踏勘明白,将来回省也有个交代。此处只候委员一到,便可开办。老兄放心,兄弟没有不尽心的,况且还是自己的考程所在。”孙知府道:“如此甚好。”博知府便叫门上传谕出去,把拿到的十五个人,除道士、庙祝发县收押外,其余十一名秀才,全发捕厅看管,等我事完再行审讯。门上答应着出去。孙知府便说:“老哥真是能者多劳,所以如此公忙得很。”傅知府叹一口气道:“也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尽我的职分罢了。况且兄弟素性好做事情,等到出了事情,要学他人袖手旁观,那是万万没有这种好耐心。”孙知府道:“现在的人,都把知府看得是个闲曹,像老兄如此肯替国家办事,真算难得的了。兄弟脾气就同老兄一样,每天总要想点事情出来做做才好。”博知府道:“正是如此。”当下二人话到投机,傅知府便一直的陪着他,两人还要拜把子换帖。当时开饭出来吃过,两人又一同出去,到各城门踏勘一周,回来天色已晚。 傅知府又备了全席,请他吃饭,又请了营县前来作陪。过了两天,孙知府辞行回省,傅知府送过之后,先把他所拟的告示,贴了出去。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设卡横征,商贾惨逢暴吏;投书干预,教士硬作保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改洋装书生落难 竭民膏暴吏横征 却说傅知府送过孙知府动身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在这抽捐上头,凡孙知府想不到的地方,他又添出许多条款。因为此事既可升官,又可发财,实在比别的都好。故而倒把惩办会党,见好上司的心思,十成中减了九成。黄孔一班秀才,一直押在捕厅看管,城隍庙三个道士,一个庙祝,押在首县班房,他亦不题不问,随他搁起。因此,几个秀才,不致受他的责辱。也幸亏得孙知府来了这一回,还要算得他们的大恩人呢。但是此案一日不结,几个秀才就一日不得出来,那几个逃走的,亦一日不敢转来。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同在文会里头捉拿不到被他溜掉的那位刘秀才,他是本城人氏,双名振镳,表字伯骥。自那日会文不成,吃了这们一个惊吓,当将房屋交托同住的两家亲戚代为看管,自己携了一个包囊,匆忙出城,也不问东西南北,也不管路远高低,一气行来,约摸有二三十里,看看离城已远,追捕的人一时未必能来,方才把心放下,独自一个缓步而行。又走了一二里的路程,忽然到了一个所在,面前一座高岗,岗上一座古庙,岗下三面是水,临流一带,几户人家,这些人都以渔为业,虽然竹篱茅舍,掩映着多少树木,却也别有清趣。高岗上面,古庙后头,又有很大的一座洋房。你道这洋房是那里来的?原来是两个传教的教士所居。他们因见这地方峰峦耸秀,水木清华,所以买了这地方,盖了一座教堂,携带家小在此居家传教。不在话下。 当时刘伯骥到得此处,观看了一回景致,倒也心宽意爽。 又独自一人在柳阴之下,溪水之旁,临流叹赏了一回,不知不觉日已向西。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虽已吃过点心,无奈奔波了半日,觉得很有些饥饿。心想这些人家,房屋浅窄,未必能容得我下?且喜那座古庙,余屋尚多,不如且去借他一间半间,暂时安身,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一步步踱上山来。踱到庙门前,连敲了几下,只见有个小沙弥前来开门,询明来历,进去报知老和尚。老和尚出来,问了姓名住处,刘伯骥以实相告,但说因城中烦杂,不如乡居幽静,可以温习经史,朝晚用功,意欲租凭庙中余屋一间,小住两月。原来这刘伯骥父母在日,于这庙里也曾有过布施,所以题起来,和尚也还相信。又知道他父母都已亡过,并未娶得妻室,本是一无牵挂的人,此时嫌城中烦杂,偶然到乡间略住几时,也是意中之事,且又乐得嫌他几文租金,亦是好的。当下老和尚便嘻嘻的回答道:“空房子是有,既是施主远临,尽管住下,还说什么租金?但是庙里吃的东西,只有豆腐、青菜,没有鱼肉荤腥,恐怕施主吃不来这苦。”刘伯骥道:“师傅说那里话来?我们有得青菜、豆腐吃,这福气已经不小。你想此时山东闹水,山西闹旱,遍地灾民,起初还有草根树皮,可以充饥延命,后来草根树皮,都已吃尽,连着草根树皮且不可得,还说什么豆腐、青菜呢?我们现在只要有屋住,有饭吃,比起他们来,已经是天堂地狱,还可不知足么?况且古人说得好:『菜根滋味长』,我正苦在城里的时候,被肥鱼大肉吃腻了肚肠,却来借此清淡几时也好。至于租金一层,你却断断不可客气。只有出家人吃八方,如今我要吃起和尚来,还成什么话呢?”老和尚道:“旋主既然不嫌怠慢,这就很好的了。”忙问小沙弥:“大相公行李拿进来没有?”刘伯骥道:“天气还热,用不着什么行李,只此一个随身包袱便是。”和尚看了,却也疑心。想他是有钱之人,何以出门不带铺盖?幸亏他父母在世,屡屡会面,不是那毫无根底之人,或者因料理无人,以致如此,也论不定。所以虽见他不带行李,也并不十分追问。但料他城中住惯的人,耐不得乡间清苦,大约住不长久,也就要回去的。当下便开了一间空房,让他住下。一日三餐,都是和尚供给。到了第二天,刘伯骥便把包裹内洋钱,取出十二块送给老和尚,以为一月房饭之资。 老和尚见了,眉花眼笑,说了多少客气话,方才收去。 刘伯骥来时,原说借这幽静地方温心文史,岂知来的时候匆促,一个包袱内,只带得几件随身衣服,一本书也没有带,笔墨纸砚也是一样没有。身上虽尚有余资,无奈这穷乡僻壤,既无读书之人,那里来的书店?他本是手不释卷的人,到了此时,甚觉无聊得很。每日早晚必到庙前庙后,游玩一番,以消气闷,游罢回庙,不是一人静坐,便与老和尚闲谈。幸亏和尚得了他的银钱,并不来查问他的功课,有时反向他说道:“大相公,你是一位饱学秀才,可惜这村野地方,没有一个读书的人,可以同你考究考究。只有我们这庙后教堂里头,有位教士先生,虽是外国人,却是中华打扮,一样剃头,一样梳辫子,事事都学中国人,不过眼睛抠些,鼻子高些,就是差此一点,人家所以还不能不叫他做外国人。虽是外国人,倒有件本事亏他,我们中华的话,他已学得很像,而且中国的学问也很渊博。不说别的,一部全部《康熙字典》,他肚子里滚瓜烂熟。大相公!我想你也算得我们府城里一位文章魁首,想这读熟《康熙字典》的,倒也少见少闻呢,不过这位教士先生,同别人都讲得来,而且极其和气,只同敝庙里一班僧众不大合式,往往避道而行。所以他来了多年,彼此却不通闻问。”刘伯骥听了和尚之言,心上半信半疑,也不同他顶真,低头暗想,别的且不管他,明天得空且去访访他看。现在的教士,朝廷见了都怕,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现在我也被这班瘟官逼的苦了,几个同会的朋友,还被他们捉去,不知是死是活。我不如借此结识结识他们,或者能借他们的势力,救这班朋友出来。则我此番未曾被拿,得以漏网,或者暗中神差鬼使,好叫我设法搭救他们,也未可定。主意想定,便同老和尚敷衍一番。老和尚别去,他便借出游为由,绕至庙后,竟到教堂前面,敲门进去。原来这教士自从来到中国,已经二十六年,不但中国话会说,中国书会读,而且住得久了,又很欢喜同中国人来往,只因乡下都是一般粗人,虽有几个入了他的教,却没有一个可以谈得来的,至于学问二字,更不用题。今听得有人敲门,急急走出一看。只见这来人丰神秀逸,气宇轩昂,知是儒雅一流,必非村氓之辈。 便即让得里面请坐,动问尊姓大名,贵乡何处。刘伯骥-一告诉了他,也只说是为嫌城中烦杂,不及乡居幽静,所以来此小住几时,现在就住在前面庙内。教士道:“刘先生!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生气。这个佛教,是万万信不得的。你但看《康熙字典》上这个佛字的小注,是从人从弗,就是骂那些念佛的人,都弗是人。还有僧字的小注,是从人从曾,说他们曾经也做过人,而今剃光了头,进了空门,便不成其为人了。刘先生!这《康熙字典》一部书,是你们贵国康熙皇上做的,圣人的话,是一点不错的。我们一心只有天父,无论到什么危难的时候,只要闭着眼睛,一心对着天父,祷告天父,那天父没有不来救你的。所以,你们中国大皇帝,晓得我们做教士的,那是好人,并没有歹人在内。所以,才许我们到中国来传教。刘先生!你想想!我这话可错不错?”刘伯骥起初听了他背字典,未免觉得好笑,但是不好意思笑出来;等到讲到后面一半,见他说得正经,很有道理,也只得肃然起敬,听他讲完,着实谦恭了几句,又说住在庙里无可消遣,贵教士有什么书可借我几部。教士一听向他借书,知道是斯文一派,立刻从书橱内大大小小搬出来十几种,什么《四书》、《五经》、《东周列国》、《三国演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地理图之类,足足摆了一桌子,还有他亲手注过的大学,亲手点过的《康熙字典》,虽然不至于通部滚瓜烂熟,大约一部之中,至少亦有一半看熟在肚里,不然怎么能够脱口而出呢?当下刘伯骥检来检去,都是已经读厌看厌的书,实在都不中意,然而已经开出了口,又不好都不拿他的,只得勉强检了唐诗古文及地理图三种,其余一概不要,请他收起。然后又坐了一回,方才起身告别。教士道:“我们外国规矩,是向来不作兴送客的。拉拉手,说一句“姑特背!”算是我们再见的意思,这就完了。今天刘先生是第一次来,又是住在庙里有菩萨的地方,我们是不到的,我不能来回拜你,所以我今天一定要送你到门外。”刘伯骥推之再三,他执定不肯,只得由他送出。等到出得大门,恰巧对着庙的后门,老和尚正在园地上监督着几个粗工,在那里浇菜。教士见了,头也不回,指着这庙说道:几时把这庙平掉就好了。” 刘伯骥道:“没有这庙,教堂面前可以格外宽展。”教士道:“刘先生!你解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古文观止》上有个韩愈,做了一篇古文,说什么火其人,庐其居,就是这个意思。”刘伯骥听了才晓得他还是骂的和尚,乃与一笑,拱手而别。教士亦叮嘱再三,无事常来谈谈。刘伯骥答应着,教士方才进去。自此以后,刘伯骥同他逐日往来,十分投契。已是无话不谈,但是还未敢把心事说出。 只因刘伯骥逃出来的时候,天气还热,止带得几件单夹衣服,未曾带得棉衣,在庙里一住两月,和尚只要有了租金,余事便不在意。山居天气不比城中,八月底一场大雨,几阵凉风,已如交了十一月的节令一般。这日,刘伯骥因怕外面风冷,自己衣裳单薄,不敢出外,竟在房中拥被睡了一日。那知竟为寒气所感,次日头痛发热,生起病来。至此,老和尚方才懊悔不迭,生恐他有一长半短,不应该留他住下。虽不常时也走过来问他要汤要水,无奈词色之间,总摆出一副讨厌他的意思。刘伯骥虽然看出,他素性一向是豁达惯的,不愿与这班人计较,所以也不在意。但因冻的实在难过,意欲向老和尚商借一条棉被,两件棉衣,以御寒气。老和尚道:“我们出家人,是没有多余衣服的。各人一两件棉衣,都着在身上。就是棉被,也每人只有一条,如何可以出借?刘相公!你要借,你为什么不去问那外国教士先生去借呢?我听说他常穿的,都是什么外国绒法兰布,又轻又暖,不比我们和尚的高强十倍吗?”原来这个老和尚,近来见刘伯骥同教士十分要好,曾托刘伯骥在教士面前替他拿话疏通,以便日后来往,好想他的布施。刘伯骥是晓得教士脾气的,又因自己素性爽直,不去同教士说,先把实情回绝了和尚,免他再生妾想。谁知老和尚听了,不以为然,只说:“刘相公不肯方便。”今日此言,正是奚落他的,谁知一句话倒激动了刘伯骥的真气,从床上一骨碌爬起,也不顾天寒风冷,拿条毡毯往身上一裹,包着头,拖着鞋,夺门就走。老和尚看楞了,还白瞪着两只眼睛,在那里望他,谁知已被他拨开后门,投赴教堂去了。 这里教士正因他一日不来,心上甚是记挂,想要去找他,又困这庙门是罚咒不肯进来的,正在疑虑之际,忽见他这个样子走了进来,忙问:“刘先生!你怎么样了?”刘伯骥也不答应,见面之后,双膝跪下,教士扶他起也不肯起。问其所以,他至此,方才把当日城中之事,朋友怎样被拿,自己怎样逃走的详细情形,自始至终,说了一遍;末后,又把感冒生病,以及和尚奚落的话,也说了出来。谁知这教士是个急姓子的,而且又最有热心,听了此言,连说:“有此大事,何不早说?倘若你一来时就把这话说给了我,这时候早把他们救出来了。现在一耽误两个月,这般瘟官,只怕已经害了他们,那能等到如今?”说着,又叹了几口气。刘伯骥却还是跪在地下,索索的发抖。教士只是踱来踱去,背着手走圈子,想计策,也忘记扶他起来。还亏他来的熟了,教士的女人、孩子都见惯的了,女人说过,才把教士提醒,连忙拉他起来,叫他困在榻上养病,又拿一条绒毯给他盖了。教士夫妇,本来全懂得医道的,问他什么病,无非是风寒感冒,自己有外国带来的药,取出些给他服过,叫他安睡片时,自然病退。教士又道:“我本说过,出家和尚,没有好人,你为什么要去相信他?”刘伯骥闻言,也无可分辩。教士又说:“我想这事,总得明天,我亲自去到城里,去走一躺才好。他们都是好人,我总要救他们才是。只要地方官没有杀害他们,就是押在监牢里,我也得叫他们把这几个人交给与我。”刘伯骥道:“我好去不好去?”教士道:“你跟了我去,他们谁敢拿你?”刘伯骥听了,心中顿时宽了许多,朦胧睡去。教士自去吃饭。等到刘伯骥一觉睡醒,居然病体痊愈,已能挣扎着起来。但是身上没有衣服,总挡不住寒冷。 教士道:“我虽有中国衣服,但是尺寸同刘先生身材不对,而且你穿了中国衣服要被人讹诈的,倒不如改个打扮的好。齐巧楼上昨日来了一个到中国游历的朋友,要在这里住两天,他有多余的衣服,我去替你借一身。至于鞋帽棍子,我这里都有,拿去用就是了。”说着,果然到楼上借到一身衣服下来,又说:“这身衣服,我已经替你买了下来了,快快穿吧,免得冻着。你们中国人底子弱是禁不起的。”刘伯骥见了,非常之喜,便一齐穿戴起来。但是多了一条辫子,无处安放。教士劝他盘在里面,带好帽子,果然成了一个假外国人。自己照照镜子,也自觉得好笑。教士便催他赶紧把庙里的行李收拾,拿到堂里来,预备明天大早,可以一同进城。刘伯骥此时改了洋装,身上不冷了,走回庙中,一众和尚见了,俱各诧异,齐说:“刘相公想是入了教,所以变成外国人打扮了。”他本来没有什么行李,拿包袱一包,就好提了就走,才出房门,齐巧老和尚赶来看他,连说:“刘相公,你真会玩,你的病好吗?”刘伯骥道:“我是落难罢了!那有心思去玩呢?像你和尚才乐呢?”说罢,提了包裹,掉头不顾的去了。老和尚本知道他是住不久的,算了算,还多收了他几天房饭钱,也就无话而罢。 且说刘伯骥仍回教堂,过了一夜,次日跟着教士一同出门。 一个外国人,扮了一个假中国人,一个中国人,扮了一个假外国人,彼此见了好笑。此地进城,另有小路,只有十五六里,教士是熟悉地理图的,而且脚力又健,所以都是步行。但是刘伯骥新病之后,两腿无力,亏得沿途可以休歇,走一段,歇一段,一头走,一面说,商量到城之后如何办事,因此倒也不觉其苦。他二人天明动身,走到辰牌时分,离城止有二三里路了,只见前面一群一群的人退了下来,犹如看会散了的一般。但是这些人也有说的,也有骂的,也有咒的,情形甚为奇怪。他二人初见之下,因为嘴里正在那里谈天,没有把这些人在意。等到看见了种种情形,也甚觉得诧异,方才驻足探听。正见路旁一个妇人,坐在地下哭泣。问他何事,一旁有人替他说道:“只因今天是九月初一,本府大人又想出了一个新鲜法子弄钱。四乡八镇,开了无数的损局,一个城门捐一层,一道桥也捐一层。这女人因为他娘生病,自己特特为为,几天织了一疋布,赶进城去卖,指望卖几百钱好请医生吃药。谁知布倒没有卖掉。已被捐局里扣下了。”正说着,又一人攘臂说道:“真正这此瘟官,想钱想昏了!我买了二斤肉出城,要我捐钱,我捐了。谁知城门捐了不算,到了吊桥,又要捐。二斤肉能值几文?所以我也不要了。照他这样的捐,还怕连子孙的饭碗都要捐完了呢!”教士听了,诧异道:“朝廷有过上谕,原说不久就要裁撒厘局的,怎么又添了这许多捐局呢?真正是黑暗世界了!等我见了官,倒要问问他这捐局是什么人叫设的!”说罢,拉了刘伯骥,一直奔往城中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毁捐局商民罢市 救会党教士索人 却说刘伯骥自从改换洋装,同了洋教士,正拟进城面谒傅知府,搭救几个同志,不料是日正值本府设局开捐,弄得民不聊生,怨生载道。教士听了诧异,急急同着刘伯骥奔进城门,意思想见知府问个究竟。岂料走到将近城门的时候,只见从城里退出来的人越发如潮水一般。他二人立脚不稳只好站在路旁,等候这班人退过,再图前进。岂料这些人后面,跟了许多穿号褂子的兵勇,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板子,一路吆喝,在那里乱打人。吓得这些人一个个抱头鼠窜而逃,还有些妇女夹杂在内。 此番进城的这些妇女,也有探望亲戚的,也有提着篮儿买菜的,有的因为手中提的礼包分量过重,有的因为篮中所买的菜过多了些,按照厘捐局颁下来的新章,都要捐过,方许过去。这些百姓都是穷人,那里还禁得起这般剥削?人人不愿,不免口出怨言。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就同捐局里的人冲突起来。傅知府这日坐了大轿,环游四城,亲自督捐。依他的意思,恨不得把抗捐的人,立刻捉拿下来,枷打示众,做个榜样。幸亏局里有个老司事,颇能识窍,力劝不可。所以只吩咐局勇,将不报捐的,一律驱逐出城,不准逗遛。在捐局门口,一时人多拥挤,所以这些妇女,都被挤了下来。当时男人犹可,一众女人,早已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倒的倒,跌的跌,有的跌破了头颅,有的踏坏了手足,更是血肉淋漓,啊唷皇天的乱叫。教士及刘伯骥见了,好不伤惨。正在观看的时候,不提防一个兵勇,手里拿的竹板子,碰在一个人身上,这人不服,上去一把领头,把兵勇号褂子拉住。兵勇急了手足,就拿竹板子,向这人头上乱打下来,不觉用力过猛,竟打破了一块皮,血流满面。这人狠命的喊了一声道:“这不反了吗?”一喊之后,惊动了众兵勇,一齐上来,帮同殴打。这人虽有力气,究竟寡不敌众,当时就被四五个兵勇,把他按倒在地,手足交加,直把这人打得力竭声嘶,动弹不得。那知这人正在被殴的时候,众人看了不服,一声鼓噪,四处攒来,只听得一齐喊道:“真正是反了!反了!”霎时沸反盈天,喧成一片。兵勇见势头不敌,大半逃去,其不及脱身的,俱被众百姓将他号褂子撕破,人亦打伤,内有两个受伤重些的,都躺在地下,存亡未卜。当下教士同着刘伯骥,看了这情形,又见城门底下拥挤不开,只好站定了老等。其时百姓为贪官所逼,怨气冲天,早已大众齐心,一呼百应。本来是被兵勇们驱逐出城的,此时竟一拥而进,毫无阻拦。 捐局里的委员司事,同那弹压的兵丁,一见闹事,不禁魂胆俱消,都不知逃往何处。此时傅知府坐着轿子,正在别局梭巡,一听探事人来报,便提着嗓子嚷道:“抽厘助饷,乃是奉旨开办的事情,他们如此,不都成了反叛了吗?我不信,我倒要看看这些百姓,是他利害,是我利害!”一头说,一头便催着轿夫快走。本府虽然胡涂,手下人是明白的,知道事已动众,不要说你是个小小知府,就是督抚大人,他亦不得不怕。无奈傅知府不懂这个道理,一定要去,又亏局里的两个巡丁,都是本府的老家人,再三劝着,不让主人前去。一个巡丁又说道:“别处既已闹事,打了局子,保不定立刻就要闹到我们局里来。老爷还是早回衙门,躲避躲避为是。”傅知府做腔作势说道:“我怕他怎的?他们能够吃了我吗?如果是好百姓,就得依我的章程。如其不肯依,就是乱民,我就可以办他们的!”不料正在说得高兴,忽听一片喧嚷,众百姓一路毁打捐局,已到了此处了。傅知府一听声息不好,也自心慌,连忙脱去衣服,穿了一件家人们的长褂子,一双双梁的鞋,不坐轿子,由两个巡丁,一个引路,一个搀扶,开了后门,急急的逃走了。说时迟,那时快,这边刚跨出门坎,前门的人已经挤满了。当下不由分说,见物便毁,逢人便打。其时幸亏人都逃尽,只可怜几个委员司事,好容易谋着这个机会,头一天刚到局,簇新的被褥床帐,撕的撕,裂的裂,俱被捣毁一空,有的并把箱子里的衣服,什么纱的、罗的、绫的、绸的,还有大毛、中毛、小毛,一齐扯个粉碎,丢在街上。其余门、窗、户、扇,一物无存,总算还好,未曾拆得房子。其时众百姓虽然毁了对象,究未打着一个人,后见无物可毁,仍复一拥而出,沿路呼喊:“我们今天遇见了赃官,你们众人,还想做买卖,过太平日子吗?还不上起排门来?谁家不上排门,便同赃官一气,咱们就打进去,叫他做不成生意!”此话传出去,果然满城铺户,处处罢市,家家关门,事情越闹越大了。众百姓到了此时,一不做,二不休,见街面上无可寻衅,又一齐哄到府衙门来。不料本城营官,早经得信,晓得这里百姓不是好惹的,生恐又闹出前番的事来,立刻点齐人马,奔赴府署保护。一面学老师,也得着风声,同了典史,找到几个大绅士,托他们出来调停。有几个绅士说道:“这件事情,本来府大人做的也忒卤莽些,要捐地方上的钱,也没有通知我们一声,自从他老人家到任以来,我们又没有扰过他一杯酒,我们管他怎的?”幸亏这典史在这里久了,平日与绅士们还称接洽,禁不住一再软商,众绅士只得答应,跟了典史、学老师到府前安慰百姓,开导他们。其时营里的人马也都来了,众百姓见绅士出来打圆场,果然一齐住手,不过店面还不开门,要等把大局议好,能够撤去这捐局,方能照常贸易。 众绅士无奈,也只好答应他们。好容易把些滋事的百姓遣去,方才一齐进府拜见,商议这桩事情。傅知府见了众人,依旧摆出他的臭架子,说道:“兄弟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也署了好几任,没有见过像你们永顺的百姓习恶!”他这话本是一时气头上的话,见了绅士,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其中有个绅士,嘴最尖刻,不肯饶人,一听本府这话,他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们永顺的百姓固然不好,然而这许多年,换了好几任,本府想办一桩事,总得同绅士商量好了再做,所以不会闹事。像大人公祖这样的却也没有。”傅知府听了不禁脸上一红,不由恼羞变怒道:“绅士有好有坏,像你这种--!”这个绅士不等他说完,亦挺身而前道:“像我怎样?”当下别的绅士及典史、老师,见他与本府翻脸,恐怕又闹出事来,一齐起身相劝。那绅士便愤愤的立起,不别而行。傅知府也不送他,任其扬长而去。于是典史、老师,方才细细禀陈刚才一切情形,又说:“若不是众位绅士出来,恐怕闹的比上次柳大人手里还凶。”傅知府至此,无法可施,只得敷衍了众人几句。众人说:“捐局不撤,百姓不肯开市,现在之事,总求大公祖作主,撤去捐局方好。”傅知府道:“这个兄弟却做不得主。捐局是奉旨设立的,他们不开市倒有限,他们不起捐,就是违背朝廷的旨意,这个兄弟可是耽不起。”当下众绅士见本府如此执拗,就想置之不理,听其自然。还亏典史明白,恐怕一朝决裂,以后更难转圜。于是又将一切情形,反复开导,足足同本府辩了两点钟的时候,方才议明捐局暂缓设,俟将情形禀明上宪再作道理。 一面由绅士劝导百姓,叫他们开门,照常贸易。傅知府又趁势向绅士卖情说道:“今日之事,若不是看众位的面子,兄弟一定不答应,定要办人,办他们个违旨抗捐,看他们担得起、担不起?”众绅士知道这是他自己光脸的话,也不同他计较,随即辞了出来,各去办事。果然众百姓听了绅士的话,一齐开门,照常贸易。不在话下。 单说傅知府一见百姓照常交易,没有了事,便又胆壮起来。 次日一早,传见典史、老师,提起昨日之事,便说:“为政之道,须在宽猛相济。这里百姓的脾气,生生的被前任惯坏了。你们不懂得做官的道理,只晓得一味随和,由着百姓们抗官违旨,自己得好名声,弄得如今连本府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兄弟昨天不睡觉,寻思了一夜,越想越气。现在捐局暂时搁起,总算趁了他们的心愿。我们做官人的面子,却是一点儿都没了。所以兄弟今天仍旧同你二位商量,昨天打局子闹事的人,也要叫他们绅士交还我两个,等我办两个,好出出这口气,替我们做官的光光脸。此时就请二位前去要人,兄弟吃过早饭就要坐堂的。”说罢端茶送客。典史、老师只好退了下来,心上晓得本府胡涂,昨日的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调停下来,他非但不见情,而且还出这个难题目叫我们去做,真正懊恼。两人在官厅上商议了半天,想出一条主意,一同到得县里,同首县商量一条计策,再定行止。按下不表。 且说教士同了刘伯骥,见百姓毁局罢市,细细访出根由,不胜愤懑。晓得今天本府有事,断无暇理会到前头那件事情,便同刘伯骥找到一爿客栈,先行住下。刘伯骥因为自己改了洋装,恐怕众人见了疑讶,所以不敢归家。当下洋教士又出去打听消息,”晓得前头捉去的一帮秀才,傅知府因为办捐,一直没有工夫审问,至今尚寄在监里。教士听了,心上欢喜。到得傍晚,又见各铺户一律开门,又打听得是众绅士出来调停的缘故。是夜教士回栈,同刘伯骥说知一切,预备明日向本府要人。 商议停当,一同安睡。次日,两人一早起来,刘伯骥恨不得马上就去,教士道:“你们中国官的脾气,不睡到上午,是不会睡醒的,这时候还早着哩。”刘伯骥道:“昨天闹了捐,罢了市,今天有事情,大约总得起得早些。”教士道:“昨天的事,昨天已经闹过了,今天是没有事的了。而且昨天辛苦了一天,今天乐得多睡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开心处且开心,你们中国人的脾气,还要来瞒我吗?”刘伯骥听他讲得有理,只好随他。一等等到敲过十点钟,两个人方才一同起身,出栈奔向府前而来。谁知一到衙前,人头挤挤,本府正在坐堂。底下的衙役,却在那里揿倒一个人,横在地下,一五一十的在那里打屁股哩。刘伯骥说:“可惜我们来晚了,他已经坐了堂了。” 教士也觉得奇怪,怎么中国官会起得这般早?这会已经出来坐堂。心上如此想,口里便对刘伯骥道:“要他坐在堂上更好,你跟我去问他要人!”说罢,便拉了刘伯骥的袖子,一路飞奔,直至本府案桌跟前。众人不提防,一见来了两个外国人,一个虽然改了华装,也还辨认得出,不觉吓了一跳。虽是满堂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拦阻他二人的,还有人疑心是来告状的。傅知府正在打人,一见也自心惊,却把两只眼睛,直瞪瞪的望着他。只听得教士首先发言,对本府说道:“你可是这里的知府?” 傅知府也不知回答他什么话好,只答应得一声“是。”教士道:“好,好,好!我如今问你要几个人?你可给我?”傅知府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教士道:“我们传教的人,于你们地方上的公事本无干涉,但是这几个人都是我们教会里的朋友,同我们很有些交涉事情没有清爽,倘或在你这里,被他逃走,将来叫我们问谁要人?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知府大人,立时立刻就要把这几个人交我带去。”傅知府愣了半天,依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要的是谁。幸亏一个值堂的二爷明白,便问你这两位洋先生,到底是要的那一个,说明白了,我们大人才好交给你带去。教士闻言,也自好笑,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名姓,叫他拿谁给我们呢?马上就向刘伯骥身边取了一张单子出来,由教士交给傅知府道:“所有人的名字都在这单子上。”傅知府接了过来一看,才知所要的,就是上回捉拿的那班会党。这事已经禀过上宪,上头也有公事下来,叫我严办,但恨我一心只忙办捐,就把这事搁在脑后。”如今我这里尚未问有确实口供,倘若被他带了去不来还我,将来上头问我要人,叫我如何回复。想了一回,便对教士道:“洋先生!你须怪我不得,别人犹可,但是这十几个人,是上头指名拿的会党,上头是要重办的。现在还没有审明口供,倘若交代与你,上头要起人来,叫我拿什么交代上头呢?你有什么事情,我来替你问他们就是了。”教士道:“这几个人,同我们很有交涉,你问不了,须得交代于我,上头问你要人,你来问我就是了。好在我住家总在你们永顺府里头,不会逃走到别处去的。”傅知府道:“不是这样说。我不奉上头的公事是不放人的。”教士道:“这几个人替我们经手的事情很不少,放在这里,我不放心,倘有不测,如何是好?所以我要带去。”傅知府道:“人都好好的在我这里,一点没有难为他,你不放心,我把他们提出来给你看看,你有什么话不妨当面问他。”教士道:“好,好,好。你就去提来给我看。”傅知府立刻吩咐二爷,带领衙役,到监里,把一班秀才,一齐铁索琅珰提了上来,当堂跪下。教士看了一看,遂指着一个瘦子说道:“不对!不对!这位先生,从前是个大胖子,到了你们这里,两个月头,发也长了,脸也黑了,身上的肉也没有了,再过两天,只怕性命也难保了。在这里我不放心,须得交我带去。”傅知府不答应。教士便发话道:“这些人是同我们会里有交涉的,你不给我,也由你便,将来有你们总理衙门压住你,叫你交给我们就是了。”说罢便拉了刘伯骥要走。傅知府道:“慢着!我们总得从长计议。” 教士道:“交我带去,不交我带去,只有两句话,并没有第三句可以说得。”傅知府道:“人是交你带去,想你们教士也是与人为善,断不肯叫我为难的。将来上头要起人来,你须得交回来。”教士道:“上头要人,你来问我要就是了。”说罢,立逼着傅知府将众人刑具一齐松去,说了声惊动,率领众人,扬长而去。傅知府坐在堂上,气的开口不得。堂底下虽有一百多人,都亦奈何他不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纵虎归山旁观灼见 为鱼设饵当道苦心 却说刘伯骥同了洋教士,跑到永顺府,亲自把几个同志要了出来,傅知府无可如何,也顾不得上司责问,只得将一干人松去刑具,眼巴巴看着领去。当下一干人走出了府衙,两旁看审的人不知就里,见了奇怪,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私议,又有些人跟在后头,哄的满街都是。教士恐人多不便,便把刘伯骥手里的棍子取了过来,朝着这些人假做要打,才把众人吓跑。 教士见他们如此胆小,也自好笑。一路言来语去,不知不觉,已到了昨日所住的那爿小客栈内。栈里掌柜的见他们一个个都是蓬首垢面,心上甚是诧异,只因惧怕洋人,不敢说甚。这一干人恐怕离开洋人,又生风浪,只得相随同住,再作道理。按下慢表。 且说是日傅知府坐堂,所打的人,不是别个,却是四城门的地保。因为这四城门的地保,不能弹压闲人,以致匪徒肇事,打毁捐局。知府之意,本想典史、老师,向绅士们要出几个为首的人,以便重办。无奈绅士们置之不理,所以他迫不及待,就把地保按名锁拿到衙,升坐大堂,每人重打几百屁股,以光自己的脸面。其中有个狡猾的地保,爬在地下捱打,一头哭,一头诉道:“大人恩典!小的实在冤枉!昨天闹事的时候,从大人起,以及师爷、二爷、亲兵、巡勇,多多少少的人,都在那里,他们要闹,还只是闹,叫小的一个人怎么能够弹压住这许多人呢?”傅知府听了这话,愈加生气,说:“这混帐王八蛋,有心奚落本府,这还了得!”别人都打八百,独他加一倍,打了一千六百板,直打得屁股上两个大窟窿,鲜血直流,动弹不得,由两个人架着,一拐一瘸的搀上堂来,重新跪下。傅知府又耀武扬威的一面孔得意之色,把一众地保吆喝了一大顿,才算糊过面子。正在发落停当,尚未退堂,不提防教士同了刘伯骥到来,立通如火,要把十几个人一齐带去,说是有经手未完事件。博知府想待给他,恐怕上司责问,欲待不给,又怕教士翻脸。不要说是写封信托公使到总理衙门里去评理,叫他吃不住,就是找出领事在督抚面前栽培上两句,也就够受的了。因此左难右难,不得主意。后来把一干人提上堂来,替教士追问经手事件,无非两面转圜的意思,却不料教士一见了人,不容审问,立逼着松了刑具,带了就走。堂上虽有百十多人,竟也奈何他不得。傅知府两只眼睛,直巴巴的看着他们出了头门,连影子都不见了,他犹坐在公案之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歇了两刻钟头,方才回醒过来,起身退堂。踱进签押房,宽衣坐下,忙叫管家把刑名老夫子请了过来,商量此事。这老夫子姓周名祖申,表字师韩,乃绍兴人氏,是傅知府从省里同了来的。当下一请便到,见了东翁,拱手坐下。傅知府先开口说道:“老夫子!我这官是不能做的了。”周师韩忙问何事。傅知府把教士前来要人的情形,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周师韩道:“请教太尊,为什么就答应他呢?”傅知府道:“我不答应他,他要到总理衙门去,到了总理衙门,也总得答应他。我想与其将来拿好人给别人去做,何如我自己来做,乐得叫外国人见个好,将来或者还有仰仗他们的地方,也论不定。”周师韩道:“送掉几个人是不要紧,但是这件事情,太尊已经禀过上头,上头回批,叫太尊严办。这个把多月,太尊因为忙着办捐,就把这事搁起。前日,上头又有文书,来催我们赶紧审结。现在一审未审,怎么好叫教士带了去呢?”傅知府一听师爷之言有理,心上好不踌躇,连说:“怎么样呢?”又想了一回,说道:“如此,让我就坐了轿子去要他回来。”周师韩听了,鼻子里扑嗤一笑道:“说的,谈何容易!他肯由你要回,方才不带他们去了。”傅知府道:“他原说这些人同他有经手未完之事,所以带他们去的。如今他们的事情已弄停当了,我这里案子未结,他自然要还我的。”周师韩道:“什么经手事情,不也过叫名头说说罢了,那里有什么紧要事情,少他们不得。如今人还了他,一个个在那里逍遥自在,一点点事情也没有。”傅知府道:“据此说来,是我受了他们的骗了。”周师韩道:“岂敢!”傅知府道:“你没见刚才在堂上的样子,真是刻不容缓,无论什么人都拗他不过。”周师韩道:“他若要人,只要翻出条约来同他去讲,通天底下总讲不过一个『理』字,试问他还能干预,不能干预?” 傅知府道:“谁记得这许多呢?做官的人,都要记好了条约再做,也难极了。”周师韩道:“现在做官,不比从前,这里头总得留点心才好。”博知府道:“这个只怕连制台、抚台,肚子里都没有,不要说我们做知府的了。”周师韩道:“肚子里不记得就要吃亏。”傅知府道:“目前且不管吃亏不吃亏,总得想个法子把人弄回来才好。”周师韩道:“据我看起来,这件事有点难办。这些穷酸,岂是什么好惹的?而今入了他们外国人的教,犹如老虎生了翅膀一般,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呢。”傅知府道:“无论有事没有事,办得成办不成,苦我了这老脸,总得去走一趟再说。”周师韩一见话不投机,只好退出。傅知府传门上上去,问他这里有几处教堂,刚才来的洋人,是那里教堂的教士。门上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回来叫人到县里去查查看。”傅知府道:“几个教堂都不记得,还当什么稿案?门上快去查来!”稿案、门上不敢回嘴,出来回到门房里,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做了大人也记不清,还有嘴说我们哩。”吩咐三小子:“去找县里门口鲁大爷,托他替我们查一查。”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