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斯人记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24809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张恨水著。1936年南京《人报》社初版。内收《自序》1篇。全书共24回。初连载于1929年2月15日至1930年11月19日北平《世界晚报》副刊《夜光》。后因被沦陷区书商盗印,为挽回影响,于1944年由上海百新书店重版。作者有感于当年北京政府统治下政治黑暗,社会生活糜烂,创作了这部小说。当时有些知识分子“只是捧戏子逛窑子酒食征逐。上焉者,也不过逛公园喝茶,弄弄风月文艺,而娼家和大鼓娘之类,却成了社会趣味的中心。”“这里所写的朋友,朋友之朋友不用说,继续糜烂下去的,自然到了今日,成了沦陷区的人渣,但也有不少经过一番磨炼,幡然觉悟的。”(《自序》)作者还在《写作生涯回忆》一文中说:“《斯人记》云者,是根据‘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意思下笔的。这书里以两个不能追随时代的男女为主角。他们都是爱好文艺者,却因思想上不能彻底,陷于苦闷的环境中。书也就以苦闷来结束。在全书中,枝枝叶叶,仍然涉及北京的社会。”这男女主角就是梁寒山和张梅仙。小说以他们之间的友谊和文字之交为主要线索。本书发端写两人相约游格言亭和陶然亭,互相抒发对人生感慨之情。但其间穿插大量其它情节,主要有芳芝仙和吕芝仙从学戏到登台,遭遇不同的命运。芳芝仙到城南游艺园登台唱红时,巧遇当时伶界大王华小兰,结为夫妇。由此引出坤伶金飞霞、上海来客申志一、金海粟、陆幼华和名妓王月仙的故事。有研究者认为书中主要人物都有生活原型。作者写这类社会章回小说,笔法稔熟,得心应手。 [book_img]Z_14229.jpg [book_title]第01回 生女别妍媸疗贫学曲 得人在妩媚送笑登龙 却说中国人的思想,向来是是古而非今,以为五帝时代不如三皇。夏商周三朝,不如唐虞。唐宋元明,不如汉晋。甚至降到清末,以为咸同时代的人,不如乾嘉;光宣时代的人,又不如咸同。像这样一步一步退下去,千万年后,不知道中国人要变成个什么样子了。 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这种思想,却也不能说他毫无根据。有人说,民国八九年的北京看到民国二三年是唐虞之世。到了民国十六七年,看民国八九年的北京,又是唐虞之世。然则社会上的现状,是一步一步后退的,岂不显然?诸君莫说这是笑话,本来稗官小说,也就卑之毋甚高论。在我动笔时候,北京已是北平,都城南迁了。回想当年,真和现在有许多不同的地方。本来国家迁都,自有他的大道理,吾侪小民,何必置什么末议。不过一个人目睹沧桑,这荆棘铜驼之感,是少不了的。加上我的朋友,和我朋友的朋友,他们在这几年之中,或兴或衰,或留或走,也就极苍狗白云变幻之态了。我们怎能无动于衷? 世界上的文字,本来就不必到一种特异地方去寻材料,只要说得尽情,言之成理,自然成章。况且小说一道,本来是街头巷尾之谈,那种材料更是俯拾即是。所以这一部小说不必装腔作势,说什么有托而述。也不必说楼阁凭空,全是杜撰。不过把斯人耳闻目睹的事,似乎可资玩味与谈助的,随便记将下来,文学里面,加些小说匠固有的点缀,作为长篇小说。所以老老实实,就名他为《斯人记》。 《斯人记》云者,一可说是斯人所记。二可说是把斯人事记将下来。若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作者斯记,有独清独醒之感。则吾岂敢?那倒不如说是死人所记为得了。闲话说了半天,我这一点感想,却从何而起?我记得古人有两句诗:“溪边多少如花女,头白溪头尚浣纱”。这正是说,人生有幸有不幸。而我所忽然感到的,就是有两个女子,同时学艺,一个升天,一个坠地。足以代表一部书上人物的缩影,不如就把她请来,作一个开场人物。而且她关系半部莺花,一朝声色,倒也不愧作一个说部先锋。 若论这个人是谁,在若干年前,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家碧玉。她是旗人,父亲姓个寿字。自个儿小名菊儿,一直到十五岁,依然是这样叫着。可是父母不和,打了一场官司。不知如何,她父亲是大输特输,判了永远监禁,小菊就跟着母亲过活了。她母亲是个能干人,一向带着三分男性。满胡同里都叫她一声寿二爷。寿二爷除了丈夫,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过起日子来,未免显着枯寂,而且先是一点进项没有。到后来有一个好街坊,倒和她很好,就在一处合作寻生活。这人姓牛,单名一个贵字,人称牛大爷。牛大爷是个白肉胖子,银盆一张大脸,只因为脸上肉太多,向上一拥,把眼睛的眶子挤小了,只剩得一条缝。他脑袋后面,比脸上的肉更多,在后脑勺子下,涌出一大撮肉。一层一层地叠将起来,像半个葫芦一般。他前后有这两块肉一挤,脑袋上万万生不住头发,就秃着一颗脑袋,由此一来,人家又给他起诨号了,背后叫他大秃牛。 大秃牛是个混混,前前后后,几条胡同,没有不认识他的,这胡同里要发生什么小事,他一拍大腿从中一劝说,大概就可了结。寿二爷因为他这一点,觉得他够朋友,就和他联合一处,开了一座洗衣房。另外请了一个教戏的给菊儿教戏,两家三口人过日子,虽然苦一点,究竟也有个办法了。这个教戏的叫短腿李。原是个唱青衣的戏子,只因扮相不好,唱不红。到了中年,索性倒了嗓子,不能登台,于是就以教戏为生。这一条西城根胡同里,他教了两个女徒弟,一个是菊儿,一个是吕家大妞儿。不知不觉教了八个月,就送她两个人到天桥小戏园子去登台。先是充些零碎,后来有点舞台经验了,菊儿改名芳芝仙,大妞儿改名吕芝仙,唱正式的角儿。唱了两个月,芳芝仙大红特红,由开锣戏改到唱压轴子。吕芝仙却还是唱前几出戏。 有一天散了戏,两个芝仙同坐了一辆人力车回来。到了寿二爷洗衣房门口刚刚下车,却碰到吕芝仙的母亲,在油盐店里买东西回来。她母亲吕大娘怒从心起,因冲着芳芝仙的面子,又不好骂,勉强笑道:“哟!孩子,你拿多少戏份了?又坐洋车回来。” 芳芝仙在身上一掏,掏出十几个铜子,给了车钱,就回过脸来,笑着对她道:“大婶,你别怪大姐了,她原不肯坐车,是我请她的。” 在她们这样说话时,寿二爷听了便赶出门来了,大妞妈一看寿二爷,头上梳着一个钻天旗人髻,倒有两绺头发分披到耳鬓边。身上穿了一件蓝布大长袍,两只衫袖,各卷了一角,手上拿了一块盘子大寸来厚的锅饼咬了几个大缺口,嘴里还是鼓起咀嚼着。彼此一见,远远地各蹲了两蹲,请了个半截儿安。寿二爷笑道:“大姐,家里坐一会喝碗水去。” 大妞妈道:“我正有几句话和你谈,坐一会儿吧。” 于是寿二爷领头,将大妞妈引到屋子里去坐。两个姑娘,也都跟进来了。 寿二爷一看大妞妈,放下的菜筐子,里面有一个纸口袋,盛着一袋杂合面,另外一只粗饭碗,盛一点子香油,筐子上横搁着一大把二尺来长的老菠菜。寿二爷一见,笑道:“大姐,你真会过日子啊。” 大妞妈道:“这有什么法子呢?你瞧,他爸爸到张家口去了,是两三个月不给家里来信。我们这丫头和你家姑娘一块儿学戏。你姑娘学多少了,他还是这两手。这就全靠她,每天拿五十个子儿的戏份,房钱该下两个月来,房东直催。这年头儿,吃什么都涨钱。杂合面,今天又涨上一个子儿。吃什么也吃不起了。这要不省一点,怎么办啦。前几个日子,为了会钱,到处抓不着,把一件大棉袄当了。我想写一两银子,打算除了一块钱会钱,还剩两钱使。可是当铺里,凭你怎么说,就只肯写八钱。刚刚是够那注会份儿。我就怕当当,这个日子用得痛快不是?下年一刮大北风,你瞧,这就够着急。” 寿二爷放了那锅饼,将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你这话一点儿不错,我只要能对付过去,就不敢当当。” 大妞妈道:“老姐姐,你这日子就好过了,不说别的,就靠大姑娘这戏份,每天二十吊钱,你就够花的。合着现在洋钱的市价,这也就够三四十块钱一个月了。将来再有机会,到大戏馆子里一露,凭她这个扮相儿唱工儿,准红得起来。一月不定挣个三百五百的。我这丫头可就差得远着啦。” 说毕,叹了一口气道:“干脆是没有指望。” 寿二爷道:“我的意思,你们大姑娘,不要唱青衣,改唱衫子吧。现在唱衫子唱得好,比唱青衣还容易红。” 大妞妈道:“除非是那么着。我想她师傅来了,求你给提一提。” 寿二爷一面说着话一面提开水,沏上一壶茶。放到桌上来,斟了一杯,放到大妞妈面前说道:“这不是末子,是二百一包的,你喝一杯。” 大妞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笑道:“是好的,不错。不瞒你说,这一阵子我因为给人家作一点,晚上老是熬一个大半夜。据人说喝点茶,可以不打瞌睡,所以常常买三百一包,二百一包的,到了晚上自己沏着喝。这真不假,喝下去,就不要睡。” 寿二爷道:“大姐,您可别这样,现在你勉强地做,就这样过去了,病根可种在身上。将来上了一点儿年纪,全发出来,您可招架不住。” 大妞妈道:“我哪里不知道,可是要不这样,现在就没有日子过。” 说毕,不住叹气。寿二爷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那份苦日子,我也知道。今儿个下午李师傅要是来了,我给他提一声儿,把《乌龙院》《翠屏山》《双摇会》这些戏,先教给你姑娘,这样的戏,只要肯卖力,总可讨好的。” 大妞妈站起来提了菜筐子,口里说道:“费您心了,将来我再谢你。家里还扔下一个小的,只嚷饿啦,明儿再来坐吧。” 说毕,和吕芝仙一块儿回家去了。 芳芝仙见没有了人,这才笑道:“妈,我上回不是告诉你,有一个姓刘的捧我吗?今日我没上戏馆子的时候,到九岁红家里去了一趟,可就碰着了他,他死七八赖,一定要请我今儿个去吃馆子。我听人说,他当过大兵,我可不敢去。” 寿二爷道:“当大兵的怎么样,他不是人吗?这人捧得很久,请你吃饭,去一趟也不要紧。他真要能花钱,就让他到咱们家来坐。我们要人捧,想尽挑小白脸,那可不成。” 芳芝仙一噘嘴道:“你这是什么话。只要捧过我的,我是满应酬,没有不理的,若是不理会,我现在哪会唱得这样红。” 寿二爷道:“在天桥唱戏,红一辈子也是枉然。你师傅给我提好几次了,说是游戏场的坤戏班子,还要添一个青衣,可以想法子把你介绍过去。我是催了好几回了,他老是说不忙,我又不好老逼着他。今天他来了,你自己对他说说看。” 芳芝仙道:“要好大家好,还有什么怕说的呢?今天他来了,我和他说,保管有几分成功。” 寿二爷笑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风门一拉,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戴青布小瓜皮帽,结着樱桃大的红疙疸,耳朵上夹了大半根烟卷,满脸黄黝,配了短胡桩子。身上灰布夹袍,也不知道有多少斑点。外套一件青布夹马褂,由青转成了焦黄色,倒是袖口上有两处地方,放出一片油亮。他提着个蓝布胡琴袋,走了进来笑道:“怎么提上我了?” 这人就是那教戏的短腿李。寿二爷道:“您来得正好,刚沏的茶,喝一杯吧。” 于是芳芝仙就倒了一杯茶,递给短腿李。他笑道:“你们不用说,有什么事谈到我全知道。” 芳芝仙笑道:“您说,这是什么事?” 短腿李笑道:“你娘儿俩,梦里也想的,不就是进游戏场吗?唱戏就怕没有本事,有本事,自然会红,自然有人请,你们忙什么?这件事,我比你们还急呢。我作师傅的,还不愿徒弟好吗?” 寿二爷一拍手,哈哈笑道:“我们姑娘,究竟比我机灵,他就说你也望好,不会不放在心上的。不过这件事,是咱们求人家,不是人家求咱们。人家要找一个唱青衣的人,北京城里要多少,也用得着到处找吗?我想总是费您心,多去找人家两趟。” 短腿李道:“我不是不去找人,游戏场的那个经理是南边人,他坏得没有人比他再坏的人。你要是多去找他一两趟,他就知道你上劲,他可满不在乎。说起包银来,你准不敢开大口。” 寿二爷道:“我们只要搭得上大班子,就不必谈价钱了。他就给二十块钱包银我也唱。游戏场的人,比天桥的人,总强个十倍。只要有人捧,你瞧吧。就是没人捧,这一上了大班子,以后就好办了。” 短腿李道:“我实在不愿抢着办。既然是你说不在乎包银,我想那总行。今天晚上,我就给你进行。” 寿二爷听了,站将起来,向短腿李一蹲身子,笑道:“我这儿先谢谢你了。” 于是在身上掏了一阵子,掏出一大卷东西,有包茶叶的纸,有十几根取灯,有两三张铜子票,有两三张破手纸,有二十多个铜子,还有一小卷蓝白绵线。 她看了一看东西,又伸手到衣袋里掏去,闭了眼睛一会,想着道:“呀!哪里去了?” 芳芝仙道:“妈,你丢了什么?又是钥匙吧?” 寿二爷睁眼一看,见手纸中间,露出一角红纸,笑道:“在这里了。” 揭开叠的手纸,原来是包大爱国烟卷。那烟盒子,压得平平的像一块纸壳子一般。拿它起来,向左手心里一倒,倒出许多烟末,一根整烟,一根烧焦了头的半截烟。那烟卷因盒子是扁平的,也压扁了。寿二爷将那根整的,在桌上缓搓了几搓,递给短腿李,笑道:“五爷,抽根烟。” 短腿李接过烟来,看了一看,也笑道:“这是上两个礼拜六,我在这儿看见你买的,今儿个还有?” 寿二爷道:“菊儿她干爸爸,他抽关东烟,我除非上毛房,不然,可不抽。” 芳芝仙笑道:“您真缺。” 寿二爷两手伸着一翻说道:“又不是外人,怕什么?” 短腿李笑道:“现在男女平权的年头儿,说这么一句话,很不算什么。” 寿二爷道:“这不结了,谁吃了能不拉呀。”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短腿李道:“大姑娘,你今天把那《梅龙镇》再唱一遍吧,还有一两个字不大对,改一改就行了。” 于是拉着胡琴,让芳芝仙唱了几段,将胡琴弓一收挂在线纽扣上,笑道:“行了,我这就去给你办事。今天怎么大妞没有来?这孩子就是这样不用功。她妈只抱怨孩子唱不红,就不管她孩子来学不来学。” 寿二爷道:“今天可不怪她不来。因为她妈刚才在这儿去,托我有话和你说。” 短腿李道:“她还有什么话,难道埋怨我教得不好不成?” 寿二爷道:“那倒不是,她也是直抱怨她姑娘不行。因此和我商量,想不学青衣了,专唱衫子。” 短腿李一皱眉道:“唱衫子,唱六子也不成。都是我的徒弟,我不能背着谁说谁。可是大妞这孩子,我实没办法。《汾河湾》四句原板,闹了一个礼拜,还不对劲儿,这件事我懒得说了,先把你们的事办妥了再说吧。” 说时把耳朵缝那根烟取下来点着吸了,口里喷着烟,就溜达出来了。 他一想,这件事,先得找那后台管理袁大头。只要他多说几句好话,经理也就碍着面子,只好答应了。因此在胡同口上,二荤铺里,吃了一点东西,雇了一辆破人力车,就到游戏场来。 他们吃戏饭的人,把门的都也看得出来,他说是找人,就让他一直到后台去。到了后台,只见那袁大头,扯了几个扮了戏的女孩子,直向戏帘子下推,口里连连说道:“上,上,上。” 一阵风似的,把那几个女孩子送上场了。一回头,又嚷道:“还有人呢?” 就在这时,他看见短腿李了。笑道:“请你待一会儿,我就来陪你。” 短腿李道:“不要紧,你去招呼她们吧。” 一会工夫,袁大头过来,拉了短腿李到一边去笑道:“我老想请你喝几盅,总是没有工夫。” 短腿李道:“咱们自己哥们,还讲这个。我就是为了上次托你的话,听不到一个信儿,不知道成不成?” 袁大头道:“不是你来说,我倒忘了。这倒正是个机会。我们这儿后天又要走一个青衣。经理正和我商量,要找一个扮相儿好的。我还没有说定人呢?” 短腿李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喜。因问道:“大哥,你现在有事没事?抽得开身子抽不开身子?” 袁大头道:“倒是没什么事。” 短褪李道:“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请你喝一盅去,咱们慢慢地谈一谈。” 袁大头道:“我刚吃过晚饭了,而且这儿也走不开。” 短腿李拉住他的手,回头一望,见没有人在身边,便道:“离这儿不远,有一家熟人,我们去烧两口。” 说时,伸开右手的大指和小指,将大指放在嘴唇边,笑着问道:“您瞧怎么样?” 袁大头眯了眼睛笑道:“怎么着?这地方你比我还熟。” 短腿李笑道:“别的事我不敢说。你要抽好土的话,交给兄弟我了。保管比哪儿还强。” 袁大头道:“那我们就去一趟,这儿丢下,也没有什么。” 短腿李见袁大头已经答应去抽烟,心里很是喜欢,就和他到一家私卖大烟的人家来。短腿李引他进来,这人家平房三间,除了中间屋子不算,两边两只大炕,一边炕上各摆下一副烟家具。他们一直走进房,早就有个二十多岁的娘们,笑着迎上前来招待。先把烟灯亮起,挑了二个小盒子烟膏放在炕上,袁大头望着那豌豆大的灯火,不由得张了一张嘴直乐,于是二人放头横炕睡下,扶起烟枪,鸦雀无声的各烧了几口。直等到满屋子烟雾腾腾,短腿李这才烧了一个极大的烟泡子向斗里一插,然后顺过枪口,对袁大头道“大哥,您抽这一口。” 袁大头手扶着烟枪,却笑道:“怎么尽让我抽?” 短腿李道:“你先抽这一口,下一口我就抽了。” 袁大头也不客气,就捧了枪抽上。短腿李提了烟签子,就着灯火,给他拨弄枪斗上的烟泡,一面说道:“咱们哥儿俩,同混了这些年,彼此什么事不知道?你瞧我现在闹到这步田地,就不成个样儿。虽然教了几个女学生,全不争气,没有一个成的,我这一辈子,就算完啦。现在总算有点希望,教了一个芳芝仙,戏是我教的,我不是在您面前吹,若说她的扮相,明儿您瞧,和游戏场的坤角儿一比,准不能比下去。就是一层,没有机会上大班子。在天桥红上一辈子,那又算得什么?” 他说话时,袁大头口里吸着大烟,鼻子里就不住地哼哼。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拿了烟盘子边的茶壶,嘴就着嘴,昂起头来,骨都骨都,喝了一口瘾后茶,然后鼻子里嘴里和火云洞一般雾气腾腾的将烟喷了出来,他面孔倒好像是江西的庐山,完全都隐在云雾里了。这时他带喷着烟带说道:“我也听见人说,你教出一个好徒弟来了,这姑娘多大岁数了?” 短腿李道:“才十七岁。大哥,要不,我带来给你瞧瞧。要是成,就费您心,这个缺别让人得去了。真是不成,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我不能说一定要您办成。” 说着话时,又是烧了一口挺大的烟泡子,插上烟斗,顺着枪送了过来。袁大头将手背一反推烟枪说道:“得了,我够了,你自己来一口吧。” 短腿李哪里肯,一定要他再吸这一口。 一阵烟瘾,过得袁大头心满意足。坐将起来,把手按了一按膝盖,说道:“好兄弟,俗言说,肥水不落外人田,这一句话,你都不知道吗?这孩子据你这样说,一定不会错,你明天带她到我家里,当面谈一谈。回头我带她去见我们那经理。因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爱这么一点儿虚面子,总得先敷衍敷衍他。” 短腿李只要那事办成,袁大头怎样说怎样好。 到了次日,在南方稻香村,买了四色点心,又在水果铺子里,买了一篓水果,带着芳芝仙到袁大头家去。袁大头一见短腿李提了许多东西走到院子里,心中早就是一喜。再一看,后面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是一副鹅蛋脸儿,漆黑的眼珠,漆黑的头发,正好配上那一张白脸。旗人家姑娘,多半是直挺挺的,这姑娘的腰身,却十分苗条。不用猜,就是那个芳芝仙了。 袁大头由屋里向院子外一窜,连笑带嚷道,“这是怎么说,来就来是了,还带东西作什么?” 短腿李还不曾说话,芳芝仙便止住了步,遥遥蹲了一蹲,四平八稳,给袁大头请了个双腿儿安。袁大头笑道:“这就是寿老板了。很好,很好,请进来坐。” 袁大头的妇人金氏也迎了出来,把芳芝仙请到屋里,满盘招待。芳芝仙本来预备了一肚子的戏学,等候袁大头考试,不料袁大头竟是说好,一句也不曾问。短腿李是个知事的,便对袁大头道:“这不算礼物,不过姑娘初来,不好意思白手进门。我那里预备了几两好土,自己没有敢熬,明天一准送过来,聊表寸心。” 袁大头笑道:“那是什么话?我这里收的礼物,还没道完谢呢,你怎么又说送礼的话!可是我话说明,要说有好东西,自己哥儿们,大家尝一点,这个我承认。若说是谢礼,做这么一点芝麻大的事,先得要好处,我这人瞧着可不够朋友。” 短腿李道:“谁又敢说是谢礼呢?” 袁大头越发笑了,因道:“那就好。你请回去,我带着姑娘一块去见那经理。姑娘这样温柔的人,他八成儿就对劲,只要他一点头,不但可以加入,以后准能红。” 短腿李道:“唱红是没准儿的,一来要用功,二来也要碰造化。我这就是拜托一件,务必请您帮忙,给她说成。钱我是不敢说,只要您在戏码上多维持一点儿就把忙帮大了。” 袁大头道:“反正我是尽力去办,办到哪里是哪里。今天我们那任经理,正在园子里查账,这个时候就去,没有卖票,办事的人,也都没到,可以从从容容地谈一谈。” 短腿李对芳芝仙道:“你就和袁大叔一路去吧。说话谨慎点,别露怯。” 芳芝仙含着笑点头哼了几声。这就三人出门分头而去。 袁大头雇了两辆车,一块儿拉到游戏场的门口,就在前引导,引到经理室去。那经理任秀鸣,刚刚把账给清过去,衔了一根雪茄烟,斜躺着坐在一张半旧沙发上,微微闭着眼睛,在那里养神。这时忽然听得门敲了两下,接上有人叫了一声经理,任秀鸣道:“进来吧。” 一抬头,只见袁大头之后跟随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只穿着一件长长的花布旗袍,羞答答地走了过来。还没有开言,袁大头就对她道:“这是任经理。” 人家听说,就斯斯文文鞠了一躬。任秀鸣一猜,就是一个唱戏的,不过没有一点女戏子的习气罢了。当时点了点头说:“请坐。” 袁大头先坐下,芳芝仙却微微向后退了几步只靠住了一把椅子,没有敢坐下。任秀鸣见她这样子不由得就先带三分喜色,后来袁大头婉转地说,她能唱许多戏。也真是有缘,任秀鸣却不怎样考量,便道:“我们反正要找人,寿老板愿来,那很好。” 芳芝仙心里预料着这事不定要费多少唇舌,不想一帆风顺,三言两语,便解决下来了,心有一阵子愉快,那脸上就禁不住有一点笑容。还是不住地低了头,偷看任秀鸣的颜色。任秀鸣见她含情脉脉益发是欢喜,又道:“我说了这样办,就这样办,你回去和你家里商量,定下前三天打泡的戏。三天以后,我们就可以正式订合同。你既然唱了有些日子,自己当然也有些把握,这事总办得妥。” 芳芝仙道:“我家里没有什么商量的,只要您这儿答应了,我自己就可以定下三天打泡的戏。” 任秀鸣答道:“好吧,你就先说出来,我给你记下。” 一面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边去,坐下拿起笔来,偏着头望她,等她报戏。她报一样任秀鸣就写一样,写完了,都是如《玉堂春》《汾河湾》之类,很重头的戏。任秀鸣把头在笔杆边连连点上了几点道:“行行行!” 他的手按在一张写字台上,芳芝仙报起戏来,就站在他的左手下,两手不知不觉地按住了桌沿,真个像十根水葱儿摆在人面前。 任秀鸣道:“好吧,我们的话,就是这样一言为定。至于详细办法,我托袁老板和你府上去商量。” 芳芝仙一机灵,又给任秀鸣请了一个安,连道两声谢。这才掉转身躯,缓缓而去。袁大头问道:“经理,你看这孩子怎样?扮相准不会错,可就不知道能唱不能唱?” 任秀鸣道:“你不是说,她师傅很好吗?既然有好师傅,一定不会坏到哪儿去,我们就让她打三天泡再说。” 袁大头向来是跟着任经理说话,经理都说这人能唱,自己哪有不赞成之理,便连连说好。那边短腿李,正也恨不得早一刻得着消息,当天晚上就到袁家去了一趟,袁大头一见面。就连拱两下手道:“恭喜恭喜,事情全办得了。” 短腿李道,“有您出来帮着办,我就知道这件事坏不了,但不知道任经理是怎样的说法。” 袁大头一想,人家曾答应送我几两烟土,应该先给人家一点好消息才是,便把任秀鸣完全满意的话,说了一个痛快。短腿李一想,连经理都乐意了,这事还有什么问题,便笑着一拍手道:“大哥,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只要一办成,准不能让您丢人。这样一来,我们共事的日子可就长了,以后还得请您多多维持。” 说时,眉毛向上一扬胸脯也挺了起来,看他这一份得意,简直是不可以用言语去形容。至于烟土的话,却一字不曾提到。 袁大头一见,心里有二十分不高兴。于是将脸色一正,只管晃着脑袋道:“天下事情不能看得那样容易吧?无论是谁,没有上台,事情都不能定的。任经理是喜好无常的人,他说的话,不能就说是刻板刻的,没有变动。就算他真的答应了,在旁边挑眼的人,还有的是啦。” 短腿李道:“是的,是的,作兄弟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凡事都求您携带,我决计忘不了这一份情。” 袁大头见他又软下来,索性道:“据我看,我们那任经理,他就是靠一时高兴做事,也没有去想一想。你想也没瞧过人家的戏好不好,马上就请她。若是到了台上之后,并不能唱,她唱的人要什么紧,可是戏院子里丢了这个面子,向哪里挽回呢?这样办,我就不大赞成。” 短腿李道:“袁大哥说的这话,自是有理。可是兄弟和大哥的交情不同,只要能对付,大哥就得帮忙。我不敢说我们姑娘唱得怎样,不过上台唱总是能唱的。你瞧,我说了半天的话,把一件正经事倒忘记了。” 于是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两个纸包来,一个纸包,都有豆腐块那样大。他手上托着纸包,笑嘻嘻地送到袁大头面前道:“大哥,这就是我上回说的那点东西。少虽少一点,好在咱们哥儿们,不是外人,你就留下玩几天。这话可又说回来了,瓜子虽小是人心啦。” 袁大头不曾打开那纸包,早就迎风闻到一股陈土香气。及至将纸包接到手里,掂了一掂,约莫有二两一包。这种土,是不能照市价算的,就是照市价算,也得三元五毛上下才买到一两。三四一十二,四五得二十,就这样算,也够十四元钱之多了。笑道:“我大胆喊你一句兄弟。老兄弟,你这样办,似乎有点和老大哥开玩笑。以为大哥做这一点事,还要你送黑礼吗?这话让外人听了,透着咱们哥儿们没有义气。这是何必呢?你就不费事,难道人家经理都答应了,我还有不作这顺水人情的道理吗?你费事我真不过意。” 短腿李道:“我又不是买的东西,费什么事呢?” 袁大头道:“虽然是家里有的,你存着这点东西我一齐给你拿了来,这是显得有点儿过分。” 短腿李道:“不,我家里还有,又不止这个。你熬得了,我再要到这里来,咱们哥儿俩,就可以对吹几口了。” 袁大头笑着将烟土收起,拍了短腿李两下肩膀道:“不是你哥哥夸口,我准保你以后有好土抽。” 短腿李道:“戏院子里的事,我就托重你了。说句不见外的话,我的事,也就和你的事差不多。总不至于要我老惦记着。” 袁大头不住的将头乱晃,说道:“不至于,不至于。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姑娘,预备打泡吧。” 短腿李见事已十分有把握,自是欢喜,便告辞回去。 要走的时候,袁大头要拉住他在家里吃饭。短腿李再三不肯,袁大头才将他送出大门。短腿李得了这种好消息,首先便是向芳芝仙的母亲寿二爷去报信。 到了寿家,正遇着芳芝仙的继父大秃牛。大秃牛穿着一件对襟排扣夹袄,连着里面的汗衫一个钮扣也不曾扣上,露出胸面前堆油也似的一摊肥肉。沿着胸窝由上直下,稀稀落落长了一路细丝卷头的黑毛。他倒是像一个有福气的人,挺着一只大肚子,横锁了一条板带,束住裤腰。裤带上搭一条毛绒手巾,正抽下手巾,来揩头上的汗珠。短腿李先笑道:“大爷,没有出门?” 大秃牛道:“没出门。你瞧,大姑娘还没有红起来,先长了脾气了,嫌面条儿没卤,要吃烙饼,她妈也是倔,又不理她。没法子,我只好来动手。你瞧,几张饼烙我这一头的汗。” 短腿李笑道:“这会子你烙饼给她吃,到了明年这时候,你怕她不会烧鱼翅海参给你吃吗?” 大秃牛道:“那个我可不敢望,只要她多挣几个,能凑乎着大家过一个安闲日子,那就得了。” 短腿李道:“我瞧这孩子准有希望,不信,你望后瞧。刚才我从袁大头那里来,先是直挑眼,后来我拿出那三两多烟土来,什么都答应了,只差没有叫我爸爸。我就知道这东西爱贪小便宜,只要眼面前能吃点亏,事情没有办不成功的。” 大秃牛笑道:“我不知道您是要用这种手段。若是我知道,用不着四两土,只要把两毛钱买一盒烟卷去送他,他就够乐的了。” 两人一路笑着进屋里去,寿二爷嘴里,正衔着一根烟卷,两手一叉腰,靠住了房门望着芳芝仙吃烙饼,那样子心里是有些不大愿意,见了人进来也不作声。短腿李向她拱手道:“大嫂,恭喜恭喜,事情总算全妥了,就让我们自己拣定日子登台。那袁大头抽了三四两土,完全跟着我们说话。据我看,以后我们多给他一点好处,一定能给咱们帮大忙。” 寿二爷先是知道这事成功了,总怕还有什么变卦。现在短腿李又是这样说了,事情已是千稳万稳,心里也是欢喜,就不怨芳芝仙要吃烙饼了。因道:“这儿事既然成了,天桥就不用去了。趁这两天工夫,好好的把嗓子吊一吊。” 芳芝仙自伏在桌上吃饼,却不理她妈。寿二爷道:“怎么不言语了。我们不说你什么,你倒生我的气吗?别生气了,我给你摊两个鸡蛋吧。” 芳芝仙笑着将身子一扭道:“别理我,我不吃鸡蛋。” 大秃牛对短腿李笑道:“怎么样,我说大姑娘长了脾气不是?” 说毕这话,嘻嘻地直乐。寿二爷看见大秃牛乐,她也乐,芳芝仙只管噘嘴,他们都觉得那是有意思的。短腿李是师傅,更是要捧场了。 从这天起,芳芝仙就换了一种身价,行动方便,穿吃好了起来。过了几天,靠了袁大头作内应,已经在游戏场登台,打了三天泡。这一位任秀鸣经理,是终年也难得正正当当听一次戏的。在芳芝仙登台的时候,他竟抽空看了两次,第一他就觉得扮相好,第二态度也非常温柔,不等三天的泡打完,他就先对袁大头说,一定请她。到了第三日短腿李带着寿二爷、芳芝仙,三人一路,到经理室去订合同,依着任秀鸣的意思,原来有两个二路青衣花衫,一个是每月六十元,一个是每月包银八十元,芳芝仙是天桥新上来的一个人物,钱不必给得太多了,就打算给她六十元,事先和短腿李谈了一谈,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天芳芝仙穿了一件淡绿色的夹旗袍,学着女学生,平分左右,梳了两个圆圆髻,头发抹得光滑不乱,齐齐整整,大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任秀鸣就不由得生了一个念头,凭人家这样的身份,只给她六十块钱一月,未免对不住人。还是给她八十元吧。我们这大一个公司,一个月哪在乎二十块钱呢。因是大家进来坐下之后,他就说寿老板戏不错,只是怕戏太少一点。短腿李听他这种口音,料定他不过是给六十元的包银。望了望任秀鸣,又望了一望寿二爷,料也有事宜在后。不料任秀鸣说道:“我看寿老板人很老实,将来可以长久的共事,我也不照原额算,总可以加个十块八块的。” 他说这话时,心里计算着,就是出的钱介乎六十八十之间。让他们一争,再加到八十元。就在这个当儿,他的听差,送来一壶香茗,把茶杯子摆好了,正要向杯子里斟茶,电话铃响了,于是放了茶壶去接电话。芳芝仙正靠了桌子坐的,她见茶壶摆着,就提起壶把来,先斟了一杯茶,先嘻嘻地笑着,又轻轻地说道:“经理,您喝茶。” 一说着这话,脸上一红。任秀鸣受了这种优待,心里更乐了,刚才,想给她七十元的意思,现在又改变了。觉得要和人家表示好感起见,总得给八十元,若先说七十,让人家争了,再加为八十,面子上就不大好看。听差回来斟过茶之后,任秀鸣把一只右腿架在左腿上,向着短腿李道:“我总特别优待,打算暂定八十元的包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短腿李还没有作声,寿二爷将身子挺一挺,脸对着任秀鸣一笑,接上说道:“照经理说,经理给这么多钱可也真不少。不过我们姑娘在外边,行头是可以穷凑乎,到你这儿来了,可不行啦。第一就得制许多所行头,其余的都多花起来,自然,我们自己先得想法子,垫着花。可是戏馆子里包银多一点,我们以后就可以每月还债,一面还找补些。经理,唱好了,也是戏馆子里的好处啊。” 任秀鸣原是不大愿意得罪芳芝仙的,再经寿二爷一说,便沉吟了一会子。 芳芝仙原不开口,默然坐在一边,现在见母亲说过,任秀鸣虽没有答应,也不曾拒绝,或者还可以要求加一点,因笑着对任秀鸣道:“经理,我妈说的都是真话,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什么说的,请你多帮一点儿忙。” 任秀鸣听了这几句话,面子又软下来。便道,“我们先订两个月合同,每月包银八十元。过了两个月,真是彼此相投,再加一点,也没有什么办不到。” 短腿李一听合同期限这样短,却有些着慌,眼睛看着寿二爷,对任秀鸣道:“经理说的很对,包银我们就不争了,倒是合同日子订长一点的好,省得将来又说第二次话。” 任秀鸣心里暗存着一百块钱的数目,让他们慢慢去争,不料只出八十块钱,事就妥了。短腿李说要把日子订长一点,当然可以办到,于是大家欢天喜地的,就把合同订定六个月。 芳芝仙也就天天来唱戏,先是顶着原来青衣的缺,戏码子唱在半中间,芳芝仙就和后台管事袁大头商量,能不能把码子往后挪一挪。袁大头说:“照着咱们私人交情说,那是可以的。不过由我把戏码子乱挪,别人是要反对的,非经理下命令不可。他现在正在经理房里烧烟,你何不寻他去?他对你,我瞧倒很客气。” 芳芝仙每次碰到任秀鸣,他总是笑嘻嘻地点头,料得去说话,不至于碰大钉子,就整了整衣裳领子,摸了一摸鬓发走到经理室去。她走到那门口,就闻见一股很浓重的鸦片烟气味。隔了门帘子,听见唏哩呼噜,门里有人抽鸦片抽得正酣。她明知是任秀鸣在里面,却低低地问了一声道:“经理在家吗?” 任秀鸣一听那声音,非常地尖脆,就知道是芳芝仙,连连说道:“请进来,请进来。” 芳芝仙一掀门帘子,只见上面一张铁床上,被条叠得高高的,床中间一盏烟灯之下,照着摆了许多烟家具。任秀鸣一个人横睡在左边,床面前放了一个方凳他摆脚。他见芳芝仙进门,一翻身坐将起来,踢着床面前的方凳子,让芳芝仙坐下。芳芝仙又将方凳向后挪了一挪,这才坐下。笑道:“经理,你一个人烧烟吗?” 任秀鸣道:“我没有瘾,不过玩两口提一提精神,自己随便烧烧就行了。你会不会这个?” 芳芝仙笑道:“我们年轻轻儿的会了这个那还了得吗?” 任秀鸣笑道:“你师傅可是个大烟鬼。” 芳芝仙道:“可不是,我就为他这事发愁啦。” 任秀鸣将腿一架,身子一晃,对他笑道:“有你这样的本事,还怕养不起师傅的大烟吗?” 芳芝仙道:“这话可不敢说,遇事还得请经理帮忙。” 说到这句话,就要出口,多少有些害臊,不由得低了头,抽出胁下掖着的手绢来握了嘴,接上咳嗽了几声。任秀鸣道:“我还不帮你的忙吗?只要说得出去的,我总是办。” 芳芝仙默然了一会,又微微咳嗽了两三声这才红着脸向任秀鸣笑了一笑道:“我有件事求求您。” 任秀鸣见她这样,料到必有所求,便道:“你只管说,我总可以商量。” 芳芝仙偷眼看他颜色,是很和气,料到没有什么大问题,便笑道:“这事在您,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就容易。” 任秀鸣道:“究竟是什么事呢?你想改合同吗?” 芳芝仙道:“那怎么成?我的意思,不过和您商量商量,想把戏码子给我向后挪一挪,可是真要不成,我也不敢勉强。” 说这话时,低了头,眼睛只看了胸面前,任秀鸣看不到她的脸,他只能看到她黑缎子似的发顶。因笑道:“就是这一件事吗?这倒没有什么难的,你的意思,要挪后多少呢?” 芳芝仙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这就是您的意思了。我说要唱压轴子,那也能够吗?” 任秀鸣在烟盘子旁边,拿起一筒烟卷,掀开盖,送到芳芝仙面前,说道:“抽烟。” 芳芝仙笑着站了起来,摇了一摇头。 任秀鸣于是自取了一根,擦了洋火,一口吸去,只见烟卷上的火头向里直烧了过去。任秀鸣取下烟卷,站起来,向茶几上烟盘子里弹了一弹烟灰,然后背着手在屋子缓缓地踱着。芳芝仙看他这情形,料是不容易办到。便站起来道:“我不过这样说一声儿,若是经理真觉得为难那就不必提了。” 任秀鸣道:“把戏码子挪一挪,那是不成问题的事,只要我对袁大头说一声就行了。不过我还有些排新戏的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哪天有工夫,我请你吃饭。” 说这话,扛着肩膀只是向着芳芝仙傻笑。 芳芝仙见任秀鸣踌躇了半天,当然是戏码子不容易挪动,不料说了出来,却是要请她吃饭。吃饭虽然是一种很平常的事,可是任秀鸣不坦然地说出,倒显得不大方便。芳芝仙正了颜色,低声道:“这您不要客气。” 这您不要客气六个字,出了她的嘴唇,几乎就没有了声音,任秀鸣并没有听见一点。不过她要说的那种意思,任秀鸣倒是知道,因笑道:“那要什么紧,她们我也是常请吃饭的。我就是这样,有赏有罚,谁的戏要唱得好,我不另外报酬一下,心里是过不去。” 芳芝仙道:“要唱得好,也是我们本分的事,哪里能另外要谢礼哩。” 任秀鸣道:“这是我的意思。又不是你和我要求的,那要什么紧?我明天也不请你到外面去,就是这里面的美味轩,随便吃点东西,你早一点来就是了,你不来,倒是不给面子。” 芳芝仙心想,一个刚进戏院子的角儿,经理给面子单独的请吃饭,哪有可以不去之理?若是不去,岂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当时答道:“您倒不必客气,明天有工夫我就来叨扰。没有工夫,就改日再说吧。” 任秀鸣笑道:“你无非是到戏院子来唱戏,那里边还有别的事呢!来吧来吧。回头我对袁大头说,明天就把你的戏码子,移到倒第三。只要你努一点力,唱压轴子都没有什么难的。” 芳芝仙听说马上就挪戏码子,这个机会,是不能放过,就向任秀鸣蹲一蹲,请了一个安。任秀鸣笑道:“多礼多礼,明天就候驾了。” 芳芝仙当时也没有说什么,自告辞回家。到了家里。她母亲寿二爷,看见她脸上带有笑意,便问道:“什么事情办好了,你又这样乐意。” 芳芝仙道:“我和任秀鸣办好了,戏码子望后挪,挪到倒第三。” 寿二爷两只大巴掌一伸,霹霹拍拍地拍了几下,笑道:“我说怎么样?这位任经理。待咱们不错。” 芳芝仙道:“南边人是不好惹的。这家伙可真缺。” 寿二爷道:“他缺他的,咱们干咱们的,那有什么关系呢?” 芳芝仙道:“怎么没关系。您瞧,我要他挪戏码子,他就请我吃饭,还说明了,只请我一个人。” 寿二爷道:“他请吃饭,你就扰他一餐。反正又不是我们吃亏的事,有什么不干?再说你想红起来,不拍着他一点可是不成。” 芳芝仙道:“后台早就有人说闲话了。说是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我一个新进来的人,经理这样相信。” 寿二爷道:“我也听见过这种话的,他妈的,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我们还是干我们的,我们红起来了,他们白瞪眼,能拿咱们怎样?唱戏的就没好人,要作大姑娘小姐,待在家里待着做去,唱了戏还要个什么干净。” 大秃牛提着一只鸟笼,正由天桥茶馆里回来,一进门就问道:“这又同谁嚷?这么大嗓子。” 寿二爷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大秃牛眯着两只肉眼,先笑了起来道:“好哇,大姑娘。有经理请吃饭。这一下去,你还不是台柱子?” 芳芝仙道:“照你们这样说,那是大可以去的了。” 寿二爷道:“为什么不能去?这样的机会,人家找不着,你倒有些不在乎。” 芳芝仙道:“去我是去,告诉师傅,不告诉师傅呢?” 大秃牛道:“别告诉他吧。他又好吃,又好喝。他知道经理请你,死七八赖的也要去闹一分儿,那就很讨厌。” 他们一家人商量了一阵,就完全决定了。 当晚芳芝仙唱夜戏的时候回了任秀鸣的信,到了次日寿二爷给芳芝仙梳条辫子,又给她换了一件衣服。一到十点钟,寿二爷就催芳芝仙去。芳芝仙道:“人家请的是十二点钟,去得这样早作什么?” 寿二爷道:“由家到园子里,总要半点钟。在那里等人家一会儿,也就是十一点多钟了,情愿咱们等人家,也别让人家等咱们。” 芳芝仙一想也对,就上戏馆子去了,任秀鸣昨天晚晌听了芳芝仙的回信,心里就乐了。当时就把后台管事袁大头叫来,芳芝仙的戏码子,排得大不妥当。我们排戏码子,不管是新人是旧,只要他能叫座,就望后排。芳芝仙的戏码子,从今天起,就挪到倒第三。袁大头道:“倒第三,太后一点吧?这里就剩一个胡子张仲波。花衫梅少卿,她们要是合串起来,芳芝仙就到倒第二了。” 任秀鸣道:“倒第二就倒第二,那要什么紧?依我说,梅少卿的本领,未必比芳芝仙高多少。而且梅少卿的妈梅月柳架子太大,好像我们戏馆子,非她不可似的,我很讨厌这一股子劲。” 袁大头见把台柱子压下去了,那还说什么?于是芳芝仙的戏码,就决定了从这日起,列为倒第三,任秀鸣也觉得这种办法,很对得住芳芝仙,到了十一点钟,就到美味轩去等候。真是知己之见,大抵相同,不到十分钟,芳芝仙就来了。任秀鸣乐得什么似的,直给她要汤要菜。吃过饭之后,又沏了一壶茶,细谈一阵,然后兴尽而散。过了两天,芳芝仙的师傅短腿李,和任秀鸣私下借几块钱零用,任秀鸣给了,所以他们的交情,总见得日有进步。总是有志者事竟成了。 [book_title]第02回 赞梅菊齐芳艺名突起 得芝兰并座佳运频来 这时,直把这里的台柱子梅少卿,气得要死,以为芳芝仙是个新起来的角儿,为什么经理捧得这样厉害。有一天梅少卿请了假,芳芝仙就和那个老生张仲波合唱大轴子。 他们这后台,有一个特别化装室:专一预备台柱子扮戏的。现在梅少卿是台柱子,这里就只有梅少卿一人能扮戏。当梅少卿请假的时候,恰好经理任秀鸣到后台来参观,芳芝仙的母亲寿二爷也在一旁照应。看见经理,赶忙向前点头招呼。 任秀鸣笑道:“你瞧你们姑娘红得多快,这就唱大轴子了。” 芳芝仙一撇嘴道:“那算什么啊!台柱子没来,我们给人家打替工来了。人家拿多少钱,我们拿多少钱,唱了大轴子,也没有意思。别的不说,就是这间小屋子,我们唱到大轴子,也不能进去的。” 任秀鸣笑道:“空着也是空着,你要进去就搬进去吧。” 芳芝仙道:“好!我们就搬进去,这可是经理的命令。” 寿二爷见姑娘和经理开玩笑,这一乐,把姑娘的小名儿叫出来了。笑道:“你瞧小菊儿。” 芳芝仙也不管任秀鸣是不是笑话,竟一直就拿了扮戏的东西,走进那间特别室去。任秀鸣和寿二爷在后面跟着,也进来了。任秀鸣笑道:“寿老板,我今天可知道你的真名字了。” 芳芝仙笑道:“知道就知道,那要什么紧?就是凭着你经理的资格,也不能叫我的小名。” 任秀鸣道:“其实这个名字也不坏。依我说,把儿字改为卿字,也就很好了。咱们这儿倒也不错,两个大角儿,一个是梅花,一个是菊花。哈哈!我倒给你们想好了副匾额,可以说是梅菊齐芳。” 于是把桌上化装的笔,在壁上写了梅菊齐芳四个字,又怕芳芝仙不懂,把这个字的意义,很详细地说了。 寿二爷在一边听见乐不可支,只伸了两只大巴掌去拍屁股。也是事有凑巧,这一天包厢里面却有可注意的贵客在内。这人也是唱旦的,不过是个男子。他名叫华小兰,只要提起这三个字,几乎是妇孺皆知。他本人倒罢了,他有一个扮月里嫦娥的化妆相,南北各省拿去当种种印刷品上的图案,无论是谁,一见就知道是华小兰。他有这样的身分,在戏剧界负了什么盛名,可以不言而喻。慢说是剧界,就是国家兴亡大事,他也间接着有几分关系。因此华小兰到的地方,人家都也把他当一种特别的人来观看。有人要能得他说一句话,恐怕比从前的圣谕还觉可贵三分了。这时他忽然坐到包厢里听戏,台上唱戏的人,岂不是一种殊遇?寿二爷在特别化装室里谈话,谈得高兴极了,在女儿快要上场之先,因走到上场门边,掀开一角门帘,向外探望。 这一探望,灯光之下,正见华小兰坐在对面包厢里。他们唱戏的人,有一种老规矩,凡是到大庭广众之中的地方去,总戴上一副无框墨晶大眼镜。为的是挡住一半脸子。华小兰坐在包厢里,本也是戴了一副墨晶眼镜的。偏是寿二爷在门帘子张望之时,他正摘了下来,用手绢去擦镜子。寿二爷见他身穿了月白绸的夹袍,套着花青缎子坎肩,头发向后梳得溜光,真是个美男子。他就不是华小兰,这种装饰,也值得令人注意,现在一看是华小兰,不由她心里乱跳,回转身,伸了两手,乱拍乱舞口里嚷道:“姑娘,可了不得!可了不得!” 芳芝仙把头梳好,正在穿衣裳,见她母亲这种样子,便道:“什么事,吓我一大跳。” 寿二爷笑道:“你猜怎么着?华小兰坐在包厢里,听你的戏来了。” 芳芝仙心里明白,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角儿,无论如何,没有这样大的号召能力,可以把华小兰吸得来。他就是来了,一定也是来听梅少卿的戏。至于梅少卿今天请假,那他是不会知道的。因此她母亲苍蝇见血似的,尽管拍着来拍着去,她却毫不动心,因道:“我不信,他会到这儿来听戏。” 寿二爷道:“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来来来,你到上场门那里看看,是他不是他?我要说错了。我输脑袋给你。” 芳芝仙听母亲这样说,料到不假。但是众目昭彰之下,可不便先过去看。只放在心里。 过了一会,临到自己上场,门帘子一掀,一个抢步出台,同时眼光,不由得向台下射去。这一看之下,可不是正中包厢里,有个美男子吗?那人虽然戴了墨晶眼镜,但是他那面庞的轮廓,是不会改。由这轮廓上看去,依然看出那是和图画上的华小兰模样无二。今天初次唱压轴子,就有这样一个内行人物来参观,这面子大了。自己生怕一看台下,心事就散了,所以目光并不放出台口,聚精会神的,只唱自己的戏。她倒罢了,寿二爷站在上场门外,看看自己女儿,又看看台下的华小兰。见他看看台上,又回过头去,和同座的人说话。他有时仰了脸望着台上,有时又微微的将头点上一二下,看那样子,分明是表示一点赞成的意味。心里直着急,人家这样表示好感,芳芝仙为什么不把目光对台下看去,让人家看了,心里也好痛快一点。等着芳芝仙脸子望到上场门,马上就对她努嘴挤眼,外带摆脖子,那意思是叫她对台下飞眼。芳芝仙对于此层,未尝不明白,但是怕望着台下就会胡涂了。现在母亲只管在一边发命令,不理不好,理了更不好,只得背转身去。寿二爷看见,气得站在一边,不住的扭了衣服和搓手。 芳芝仙今天原唱的是《汾河湾》,后来柳迎春和薛仁贵口角的时候,她正坐台口,面对华小兰。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彼此面对着面,那四道目光,决没有不会相触的。芳芝仙故意微低着头,板着面孔,那眼珠却在框子里,尽管向华小兰看去。华小兰既是个名旦,又是专一研究妇女心理的人,芳芝仙对他这一种表示,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华小兰身边坐的张宦槎,穿了一件灰哔叽的夹袍,将衫袖吊着高高的,抬来一只右腿,踏在前面椅子上,右手撑住膝盖托了下巴,口里衔着一柄大头烟斗,并不抽烟,只管望了台上出神。一直等芳芝仙不坐在台口了,手里拿着烟斗,却将胳膊碰了一碰华小兰,叫他的号道:“雪魂,你看台上这小妞儿,她很有意思呢。” 这张宦槎是个白胖子,他微斜着一坐,就把华小兰挤到一边去,华小兰那边,恰好是个瘦子马子明。马子明在那尖瘦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正也看得有味。经张宦槎一说,他向着华小兰微笑了一笑。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台上的戏快完了,他们三人出了包厢先走。这三个人都是有汽车的,马子明问道:“怎么样,我们各自回家吗?” 张宦槎道:“不,我和雪魂同坐你的车子,到你家里去谈谈。” 马子明在身上掏了金表一看道:“果然还早,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于是三人同车到了马家,一直到上房马子明的内客室里坐下,张宦槎口里衔了烟斗,首先鼓掌道:“我们今天是去找梅少卿的,不料遇着了这个芳芝仙,有意思,有意思。” 马子明道:“倒也长得不错,不知道是哪路来的角色。” 张宦槎道:“那要打听,是很容易的事,打个电话给酒壶李四,可让他给咱们调查一下子,事情就全明白了。” 华小兰道:“我听说是个旗人,大概她家里原不是梨园行。” 马子明听戏的时候,就看出华小兰有些爱芳芝仙的意思,现在有意无意之间,看他倒是不反对调查芳芝仙的来路。便道:“这种新红起来的角色,要捧她是很容易的,你信不信?只要雪魂请客,把人叫她来谈谈,她没有不来的。” 华小兰道:“笑话了。别糟踏人家那样不值钱,我从来没有和她见过一回面,怎样能够一叫就来。” 马子明道:“谁不知道华小兰,还用得着认识吗?” 华小兰道:“不是认识不认识的话,一点交情没有,怎样好意思请人家来?” 张宦槎道:“怎么没有交情?你没看见她唱戏的时候,她只管还眼睛瞧着你吗?” 华小兰笑道:“别胡说了。说得人家更不值钱了。” 马子明道:“张五爷说得有道理。你想,你那脸子,不就是把华小兰三个字写在上面一样了吗?慢说她在台上唱戏看见了你要注意,就是看到一个不相干的内行坐在包厢里,她心里记挂着,总也要看一看。” 华小兰道:“这话倒也是对的。三爷老提她做什么?真要捧她吗?” 马子明笑道:“你两下都有意思,给你两个人介绍,让你们都认识吧。” 华小兰道:“别开玩笑吧。让报馆里人知道,又要当着新稀罕儿去传说了。” 张宦搓道:“雪魂,我看你很有点怕报馆里的人。你是让上次那日本鬼子敲得你太厉害了。” 马子明道:“那一回,我就对雪魂说了,让他造谣言去,不理他,看他怎么样。总是雪魂图省事,送了他们三千块钱才了事。现在你们这种小事,他拿不了多少错,就让登上报,一转瞬就过去了,要什么紧?” 华小兰道:“大报倒罢了,就是那些小报,闹什么事实儿小说,什么话他也写得出来。” 马子明听他这话,竟是很愿意干,便笑道:“好罢,让我们问问酒壶李四,他认识不认识,他若是认识,我就约个日子请她吃饭。大家同席吃一顿就成了朋友,以后谁要请谁,可以直接的办,就不必我来请客了。” 华小兰不说不好,也不说好,只是微笑。马子明知道他对芳芝仙十分乐意,只是不好说出口。若是真介绍芳芝仙和他成了朋友,他一定是种极得意的事。当日随便说了一阵,也过去。 过了两日,因为马子明说的那个酒壶李四前来借钱,不由想到此事,因问道:“游戏场那个芳芝仙你认识不认识?” 李四笑道:“三爷,你怎么提到了她?” 马子明道:“也是一天,闲着无聊去听了她一出戏,觉得倒不怎样坏,可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所以我问问你。你是九流三教哪儿也有熟人,大概总会知道一点。” 李四笑道:“这个人吗?我熟极了。” 马子明道:“你怎么和她熟?” 李四道:“三爷,你想想,北京城当姑娘的唱戏的,有一个不知道酒壶李四的吗?有一次在游戏场里走走,碰到了芳芝仙的母亲,她看见是我,不住地点头,说是没有事,请到她家里去坐。” 马子明道:“你到她家里去过吗?” 李四一看马子明的神气,是很注意的问这句话,连忙道:“我是向来不大捧坤角的,她叫我去,我可没有去。” 马子明道:“你既然没去,何以又说和她熟呢?” 李四道:“这无非是戏场里会面。那里的坤角,我认识的也不止一个。” 马子明笑道:“这样说,要你给我们介绍一下子,那是不费事的了。” 李四道:“三爷和她们来往,还用得着什么介绍吗?只要说出马三爷三个字,要叫她来,她还不是像得了圣旨一样。” 马子明道:“我倒不要捧她。只因雪魂看了她一回戏,他以为很好。我倒想给他介绍,让他们成个朋友。芳芝仙认识了雪魂,那是造化,你想要学青衣花衫戏,除了雪魂,还有第二个好主儿吗?这只要雪魂肯下功夫一教,芳芝仙的前途,那是真未可限量。” 李四鼓掌道:“好极了,好极了。他俩要交上了朋友,那倒是很有趣的事。只要华老板愿意,芳芝仙的事,交给我了,我要她来,她就不至于不来,何况还有马三爷的面子。最难得的,就是华老板,这种规矩人要捧她,她要不来,打着灯笼,哪找这机会去。” 马子明笑道:“你说得有如此之容易,很好很好,我明晚上在家里约两个人吃便饭,你可以把芳芝仙找来,大家谈谈。” 李四笑着一拍胸道:“不成问题,都交给我了。几点钟吧?” 马子明道:“点钟不要定,就是迟一点儿来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肯来就行了。” 李四连连答应道:“准成准成,明日八点钟,我就把她带来。” 李四他原是个黑胖子,说到这里眯着他一双肉眼,对了马子明笑道:“三爷叫我做事,只要能办得到的,无有不办。可是我求三爷的事,可就瞧三爷高兴不高兴,三爷要是不高兴,我就说破了嘴唇,那也是枉然。” 马子明道:“酒壶,你不用绕着弯子说话。你直说吧,又要借着这个题目敲我多少钱?” 李四道:“我怎敢敲三爷的钱呢?更不敢借什么题目,不过顺便的这样白说一声。” 马子明道:“我记得,是你上次和我借三百块钱,我还没有答应你,明天晚上我就开支票给你,一点儿不含糊。” 李四听说开支票,忍不住笑道:“三爷,你太什么了。我酒壶李四,靠着是你们几位阔人吃饭,对于阔人派的差事,我有个不死心塌地去作的吗?你就先给我钱,我也不敢拿了钱不办事。” 马子明道:“那不行,你索性进一步得一步,又要先拿钱了。你要这样,我就一个也不给。” 李四连连作揖道:“了不得!了不得!这钱今天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马子明笑道:“这不结了,你好好地办妥这件事吧。” 他真的当天不提钱的事,坐了一会,很高兴地去了。 到了次日,马子明吩咐厨子作了几样好莱,也不敢多约人,仍只是华小兰张宦槎之外,另外加了一个戚雨峰。这个戚雨峰也是个有钱的名士,平生专捧华小兰一人。自从华小兰在科班起,一直捧到他作了梨园领袖,还不曾止。凡是华小兰唱的新戏,也就十之八九是这位戚雨峰先生手编的,所以华小兰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却是不敢瞒着他。马子明要给华小兰介绍女友,当然也是一种盛典,所以也把他请到。 马子明约定是八点钟吃晚饭。华小兰因为有话和马子明说,特意来早一点,七点半钟就到了。华小兰以为自己早了,走到马家,在客厅外面,就听见客厅里面有嬉笑之声。同时,客厅里的电灯,也是十分光亮,隔窗纱,就看见里面几个人影,华小兰一面自掀帘子,一面自说道:“我说我很早啦,还有比我早的。” 一言未了,只见那沙发椅子上,已有一个盛装女子,盈盈然地站将起来。这正是这几天以来,心里未曾放得下去的那个芳芝仙,私下固然是老念着的,可是一见之下,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倒愣住了,不便走上前去。那芳芝仙到了此地,不能不振着精神,充量的大方,因此低低地喊了一声华老板,却向着华小兰蹲了一蹲。脸上泛着微红,目光不敢正视,却看着人家的脚。华小兰不料人家先招呼,急忙中,拱了拱手,又点着头。 酒壶李四一见,连忙起来叫道:“华老板,华老板,请这里坐。” 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因为他的沙发椅子,正和芳芝仙的椅子拐角相接。华小兰道:“随便坐吧。我们都是常见面的人,客气什么?” 李四哪里肯,走了过来,带推带送,硬把他推到那里坐下,芳芝仙看见他坐下,这才含着笑,低头坐下去。马子明见他和她都有些含羞答答的,只坐了抽雪茄,老不作声,心想看你两人,是谁先开口。华小兰轻轻咳嗽两声,向痰盂里吐了两口唾沫,又在茶几上,烟盒子里取了一根烟抽着,他不作声,芳芝仙更不作声了。马子明在一旁看得有趣,正要看出一个究竟来,偏是李四他不懂这个窍,生怕局面弄僵了,便道:“华老板,上次你反串《黄鹤楼》,我看了来的,比以前更进步了,唱小生就是小生,真不含糊。那天上的座不坏啊!楼上楼下全满了。” 华小兰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四道:“上个礼拜。” 华小兰道:“不对吧?我有一年多没有反串这出戏了。” 这一句话,把李四的话也弄僵了,笑了一笑,答不上话来。 芳芝仙看见,也禁不住笑,抽出胁下掖的手绢,只握住了嘴。马子明笑道:“李四爷说话,总是信口开河的,谁不知道。雪魂也太不客气,当着人的面麻麻糊糊,承认下来就是了,何必弄得他难为情呢?” 这一说,他们三人又乐了。李四道:“我说漏了要什么紧,引得您三位都笑了,我这话有价值了,寿老板,你说是不是?” 芳芝仙笑道:“四爷,你太客气了,我可不敢这样子想。” 华小兰笑道:“李四爷这人真随便,什么话也说得出口。” 李四笑道:“华老板,你不要说我尽撒谎,难道花个块儿八毛的买个座儿都不成吗?” 马子明摇摇手道:“得了得了,不要把这话再往下提了。寿老板在这里,雪魂何不和她谈谈戏?” 芳芝仙听说,连忙答道:“三爷,你提这个,我真成了孔夫子面前卖书文了。” 说着话,可就望了华小兰一眼。 华小兰笑道:“你客气什么呢?大家研究研究也是好的。” 芳芝仙正要回话,张宦槎和戚雨峰一同进来了,大家又是一阵谦让。张宦槎笑道:“刚才听到雪魂说,要大家研究研究,什么事情?” 华小兰刚才所说,原是随便一句谦逊的话,说出去就算了,不料张宦槎又要研究研究,不声明一句吧?话闹不明白。声明一句吧,现在自己很愿意和芳芝仙交朋友,倒令人有些不好意思,便微微一笑。偶然一掉头看看芳芝仙,她和自己,似乎有同样的感想,手按着沙发椅靠,只管抚摩,头也不抬起来,似乎带有两三分笑意。张宦槎嘴里始终没有放下他那烟斗,斗上一点热气没有,嘴里依然有一口气无一口气向里吸着,情不自禁地点了两下头。马子明见他这样笑问道:“宦槎,你一个人好像得着什么似的,老微笑什么?说出来听听。” 张宦槎笑道:“我是想到古人一句诗,乃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马子明听了,也是微笑而不言。 那华小兰虽是科班出身,终日跟着斗方名士周旋,也就懂得一些辞藻。张宦槎说的那话,他却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当时张宦槎望着他吟吟地笑,他就脸上泛出微红来,只管将头偏到一边。马子明也笑道:“寿老板,你的戏,已是很不错。不过古装戏还没唱过,我介绍雪魄给你说说古装戏吧。” 芳芝仙微笑道:“那敢情好,可是我笨得很,不容易学,华老板可别嫌麻烦。” 华小兰这才回过头来道:“这话太客气了。” 李四见他们俩已经搭上了腔,总算自己介绍得不错。乐得一阵奇笑,由心窝里直达眉毛尖,将肩膀抬了一抬道:“这事我明天一定到报上去鼓吹,说是寿老板已经拜华老板为师。这样一来,寿老板就更要红起来了。” 马子明正色道:“这个你可别胡闹。我们不过一时高兴,给他们俩介绍介绍。这话一传到外边去了,好话没有,坏话可是一大堆。不但雪魂有些不方便,我们大家都不好。” 李四竖起自己的右手,拍拍两声,在脑袋上拍了两下,又一顿脚道:“该打!我说话就是这样糊涂。再说华大奶奶那个性格儿,可也不容易说话,我无缘无故给华老板鼓吹收了女门生,这不是找挨骂吗?” 华小兰一听这话,心里很不高兴。因为无论哪个男子,是不愿意在女朋友面前说有太太的。纵然是朋友知道,也不肯将自己在太太面前的态度说出来。现在李四说自己收女徒弟,太太不愿意,芳芝仙一来要笑自己怕老婆,二来又要疑心自己不敢交女朋友,对于自己,可以说完全有害而无利,觉得酒壶李四这张嘴实在是臭。这不应该叫酒壶,实在应该叫便壶,对他那嘴才名符其实。李四见华小兰表示不满意的态度,也慌了,只是伸了手抓耳朵,这时,大家都寂然起来,不知说哪一句话好。 恰好是客厅门一推,伸进一颗脑袋来。大家只一看那帽子,是浅灰色细呢,帽箍却是白底子红蓝相间的条子花。再往下看,是豆绿绸的夹衫,罩着堆花青缎子紧身坎肩。帽子底下,一张小尖尖的脸儿,两只圆眼殊,这正是华小兰惟一助手陶佩蓉。也是一个唱青衣花旦的。他不但唱戏,在班子里给华小兰管事,在家里还帮助华小兰料理家务。华小兰也曾私私地对他说了,芳芝仙的戏唱得很好,今天晚上马三爷请在一块儿吃饭。陶佩蓉就想着,三爷连我都要瞒起来,这事很见得他们进行得厉害。因笑道:“我也瞧瞧去,成不成?” 华小兰和他是无所不谈,无所不为的人,也就不必隐瞒着,所以就约了他来。他一来之后,酒菜也都预备齐了,就请大家入席。马子明知道他两人是很愿意坐在一处,和大家丢了一个眼色,让他们虚谦的时候,大家都坐下了,只剩了两个附近下方主席的空位子。决没有客人见了旁席不坐,反要坐上面的,所以华小兰只得先坐下。马子明右手,华小兰左手,还有一个空方凳,马子明用手拍了方凳两下笑道:“寿老板,我知道你是不肯上坐的,免得虚来一套客气,你就在这里坐吧。” 芳芝仙低着头就坐下了。 陶佩蓉唱戏不成,小心眼儿可比谁也多,他见华小兰和芳芝仙这一番情形,知道他两人未免有情。在大家吃得半醉的时候,便道:“寿老板,我明天请在场的各位,同吃一餐小馆子,不知道你赏脸不赏脸。” 芳芝仙道:“陶老板这话太言重了,我给您陪客。” 陶佩蓉道:“这话不对,只有你是客。雪魂师兄和我的交情最深,我作东,也只有请他陪客才对。” 华小兰听说微笑。戚雨峰翘着小胡子一乐,点点头道:“佩蓉说话,很是娓婉。涵而不露,明天什么时候,请到什么地方?” 陶佩蓉道:“东兴楼,十二点。” 芳芝仙道:“东兴楼在什么地方?” 陶佩蓉道:“在东安门那儿。” 芳芝仙道:“哎呀!路远啦,我们住在西城的人,真是够瞧的了。” 华小兰道:“不要紧,我们这儿有的是车子,到那时候,派到府上去接就是了。” 陶佩蓉道:“是啊!难道还要你雇了洋车坐着来吗?我们华老板就会派车子来接。” 李四对芳芝仙道:“路远不要紧,决误不了你园子的戏,真是到了时候,我就送你到园子里去。明天上午,我就到府上去。”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看华小兰的颜色,见有些不高兴,就道:“因为我要找一个朋友,要走府上门口经过的。我可要替陶老板催客。让你上了汽车先走,我再坐我的破胶皮车跟着来呢。” 说毕,自己一鼓掌打了一个哈哈。大家且不理他,一面吃饭,一面闲谈。 在场的人,都是与戏有关的,谈来谈去,自又不免谈到戏的问题上去。戚雨峰操着他那保府的家乡话,对芳芝仙道:“何不演两出古装戏玩玩?” 说时,回头对马子明道:“她要是穿起古装来,真可以说是亭亭玉立。” 说着他笑起来,在眼角边皱起一路鱼尾寿星纹。芳芝仙听着倒罢了,华小兰见他这样,知道他乐大发了,也就回头一看芳芝仙,她喝了几杯酒下肚,醉色上脸,有如搽了一层浅浅的胭脂一般。芳芝仙再微微一笑,真个娇艳如花。陶佩蓉看见,因问芳芝仙道:“寿老板照得有相片没有?” 芳芝仙道:“家里有两张,我明天带了来。” 陶佩蓉道:“好极了,你送我们两张,我们也预备两张交换。” 张宦槎笑道:“反正好看的相片子拿来,一样还把好看的片子拿去,决不能把我这样大胖子相片去换。” 说时目视华小兰。他却只当不知道,低了头吃菜。华小兰越是有点子害臊,大家越看到他和芳芝仙是有点关系,因此大家尽管撮合他两人的感情。 一餐饭吃完,两人的情意又融洽了许多,坐了一会,芳芝仙因要唱戏,告辞就要走。陶佩蓉道:“坐洋车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叫华老板的车子送你去吧。” 芳芝仙道:“不必,还早,来得及呢。” 华小兰因为不好意思表示,所以没有做声。现在芳芝仙谦逊,怕是她疑心自己未曾开口,所以不肯坐。便道:“我的车子,在这里也是闲着,何必不坐呢?” 芳芝仙道:“那就多谢了。” 华小兰于是吩咐汽车夫,开车送寿老板上戏馆子。芳芝仙当着面道了谢,就别大家出门而去。汽车走起来,自然是快,不一会就到了游戏场。 她母亲寿二爷因为知道她不回去的,已经由家里将她的行头带来了。这时正在后台找人说闲话,一见芳芝仙进来,一句话还没有说出,芳芝仙先笑着说道:“妈!你猜我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寿二爷道:“我哪里知道?” 芳芝仙道:“我坐汽车回来的。他们的汽车,真好,又平稳,又走得快,一点儿响声都没有。” 寿二爷笑道:“谁的汽车?” 芳芝仙本来想说是华老板的汽车,转身一想,他和女子往来,是不大公开的,给他秘密着一点吧。便道:“是马三爷的汽车。他说,明天上午请我吃饭,还用汽车到咱们家里去接我呢!” 寿二爷一拍手道:“这可了不得。咱们那样的破大门,门口来上这一辆大汽车,街坊都得要当新希罕见了。孩子,你往后瞧吧。以后你坐多了,我也许能坐两回。” 这时,那台柱子梅少卿也来了。因为芳芝仙红起来得快,心里很不平。而且那一天自己请假,芳芝仙竟不客气,敢到特别化装室来扮戏,太可恨了。她在一边见芳芝仙母女大谈其汽车,在一边鼻子一哼,冷笑道:“不开眼!这算什么,有本事自己买辆汽车坐,那才好吹呢。” 所幸她的声音低,恰好前台又在唱武装戏,锣鼓打得震天一般响,因此芳芝仙还没有十分听清楚。不过梅少卿对她母女说话,表示不乐意听,那是知道的。不过没有抓着话柄,也就只好按下不提。 当时芳芝仙母女,都高兴大了。唱戏回去之后,是大秃牛出来开了门,寿二爷还不曾进去,隔着门就嚷:“老牛,这事不错啊。不想华小兰把我们姑娘捧上了。那马三爷请了大姑娘吃饭,华小兰就把自己的汽车送她回来。他说了,明天上午,还是用汽车来接咱们姑娘。” 寿二爷一面说着话,一面门开了向里走,她就没有留神脚下有什么东西没有。脚下一伸开,轰冬拍搭,响声闹成一片,寿二爷个儿既大,分量又沉,如倒了一座铁塔一般,黑暗之中,就倒在地下。大秃牛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别乐大发了。” 寿二爷躺在地下,半天没有言语,半晌,慢慢地哎哟了一声。大秃牛道:“这一下,大概摔得不轻,我去拿灯亮来。” 寿二爷道:“别废话,要什么灯亮。” 说时,他拍了一拍身上的土,已经站起来了。笑道:“我忘了院子里放着脚盆,一下子踏在上面,就摔了这么一下。” 大秃牛究竟念在老伙伴的情上,走上前挽着她一只胳膊,搀了进屋子。 灯光下一看,她一件长衫,湿了大半边,那水沿着衣底襟向下直淋。她头上额角边,黑一大块,黑的中间,又青了一块。大秃牛道:“这一下子,真不是个玩意。你怎么不仔细一点。” 大秃牛只管心疼,芳芝仙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撑了左腮,只管望着发傻笑。大秃牛道:“你这孩子,妈摔得头青面肿,你在一边,倒乐得起来。” 芳芝仙道:“她自己都不在乎,要我怎么样呢?要我哭吗?” 大秃牛道:“你这孩子没良心。” 寿二爷连连摇手道:“得了得了,我又没摔着什么,我自己都不觉得怎么样,你又和她捣什么乱呢?” 芳芝仙原要和大秃牛顶上两句,因见母亲已经说他了,自己就不必再开什么口,一低头回自己屋子去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大秃牛捧了一只碗进来,笑道:“大姑娘,给你熬了一碗京米粥,你要就菜吃,还是喝甜的?” 芳芝仙总不作声,许久许久才答道:“放在桌上吧。” 说这话时,头也不曾回转来,大秃牛笑道:“就这样一点小事,你也值得生什么气,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端了粥来,你又不吃,过一会子可就凉了。要糖不要?” 芳芝仙见大秃牛认了错,这才答应了一个要字。寿二爷在外边听到,早就把糖送过来了。寿二爷在屋子里,直等芳芝仙喝完了那一碗粥,这才出去,当时夜已深了,没有再说什么,就睡了觉。 次日清晨大秃牛怕芳芝仙怒气未息,待一会儿,华小兰汽车来接,她不肯去,那就糟了。所以一早晌,大秃牛也不敢多说话。到了十点多钟,华小兰派来的汽车,果然到了,寿二爷听见门口汽车喇叭声响了两下,早就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那汽车夫下了车,正走上前来,寿二爷不等他开口,先就问道:“你们是华老板那里来的吗?” 汽车夫答应是。寿二爷连连点头道:“那就对了。芳芝仙就是我的姑娘,劳驾啊,还要你们这样老远地来接她。” 汽车夫一看寿二爷老大的个儿,心想:芳芝仙脸子长得很俊的,我就纳闷,她的个儿,怎么长得那样结实。照她母亲的样子看起来,也怪不得要养活那么一个闺女了。当时便道:“寿老板在家吗?” 寿二爷道:“在家等着啦。你进来喝碗水再走吧。” 汽车夫道:“不用了。我们华老板和马行长都等着呢。” 寿二爷回转身来,一路嚷了进去,便道:“姑娘,你就去吧,马行长和华老板,都在那里等着你了。” 芳芝仙本来也就要老早修饰好了的,这会子说走就走,便出来坐了汽车,直上东兴楼而来。 一入座,昨天的客,全到了。又是华小兰坐的地方,空了一个方凳。芳芝仙搭讪笑道:“今天怎么这样早啊?” 一面说一面就在空位上坐下了。陶佩蓉道:“今天提早是有原因的,我们要请你和华老板扮出戏照两张相。你看成不成?” 芳芝仙低了头,眼睛却瞟了华小兰一下,微笑道:“那怎样配得上啊。” 这句话刚说毕,在席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配得上,配得上,正配,正配。” 华小兰听了他们的话,并不作声,只是微笑。大家因为都赶着要看这一芝一兰同照一张相,就不肯用废话来耗费时间,很快地就吃完了饭。马子明笑道:“寿老板,我们要求的事,怎么样,能办得到吗?” 芳芝仙道:“三爷说话,总是客气。” 李四举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摇,口里嚷道:“去,都去,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到哪一家去我先去预备。” 马子明皱了眉道:“老李,你又瞎起什么哄。我早已通知荣光了,我们同去就得。” 李四平生就不肯得罪作官或有钱的人。马三爷是个银行家,他说的话,向来认为是有理的,更不敢驳他一个字,当时将脑袋一缩,笑道:“我真糊涂,三爷主持的事。自然不等要办,早就办得齐齐备备的,哪里用得着我这饭桶来多事。”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禁不住笑。好在芳芝仙是默认可以去了,华小兰更是求仁得仁。 于是大家各坐上汽车。戚雨峰和张宦槎一辆,马子明和陶佩蓉一辆,李四一脚也跨上去,坐了倒座儿,华小兰也上了自己的车子,只把芳芝仙一人扔在地下站着。小汽车夫见她一人没有上车,就侧了身子,开着车门,让芳芝仙上去。芳芝仙四围望了一望,也就低头坐上车去。小汽车夫将车门关好,一上车,车子便开动了。 芳芝仙这时见与华小兰两个人在车里,便露着牙齿一笑道:“这是谁明出主意,要我们去照相?” 华小兰笑道:“照相就照相,那要什么紧?你和我们在一块儿玩,你妈干涉么?” 芳芝仙笑道:“和别人出去玩儿,她是不肯的,和你在一处,随便怎么着,她也不说话的。” 华小兰道:“那为什么?” 芳芝仙道:“我也不明白,你就猜吧。” 华小兰笑道:“你别言语,哪一天我私私地请你母亲和你吃饭。” 芳芝仙点头笑道:“来!准来!别说是请我妈,就是请我一个人,我也来。” 华小兰道:“准来吗?你妈放心吗?” 芳芝仙瞟了他一眼,笑道:“为什么不放心吗!你要说明白一点。” 华小兰道:“也不是说别的。我是常到上海去的,仔细我把你拐到上海去卖了。” 芳芝仙道:“只要你有那个本领,我就让你拐。天下哪有这样漂亮的拐子,我怕拐不成别人,仔细人家把拐子卖了。” 华小兰笑道:“你这倒很会说话,刚才吃饭,许多人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大说话呢?” 芳芝仙笑道:“我爱……” 刚说到这里,忽然小汽车夫道:“华老板,到了。” 芳芝仙看时,汽车已经停在一家照相馆门口。小汽车夫站在马路上开了车门等着人下去呢? 华小兰笑着先下来。芳芝仙跟在后面,同进照相馆去。这里除了同来的一班人还有两个像听差模样似的人,提了一个包袱,也坐在一边等候。李四笑道:“寿老板,你瞧瞧行头都拿来了。我们都说妥了,让你和华老板合扮天女散花。” 芳芝仙还未置可否,大家就簇拥着她到换衣室里去化装。化装完毕,就出来照相,芳芝仙一脚踏出门,见照相室里这些人,倒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咬着嘴唇。身边有一张椅子,连忙一歪身坐下,伏在茶几上只是笑。马子明道:“你瞧,这倒真做上戏了。” 这一说,大家越笑着起哄,随着华小兰扮了天女出来了。笑道:“我真没有你们的法子,非这样办不成?” 芳芝仙勉强忍住了笑,站起来道:“我真不会。” 张宦槎笑道:“这又不是戏台上,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来吧,来吧,别让人家照相的着急!” 芳芝仙被催不过,只好红了脸羞答答地和华小兰站在一处比着姿势。这里刚刚对好了光,拍的一声,把相照上了。 只见跌跌撞撞,一个苍白胡须的老头子,鼓了掌直钻将进来,昂着头念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哈哈,木兰词这四句诗真可以借用一下子了。” 他本来年老,牙齿不甚关风,而且又带一点广东尾音,他文绉绉地念上一遍。在场的人,倒没有几个明白,李四知道他是有名的词章家龚隐庐老先生,哼哼唧哪,大概是念诗。因为他一向做上中等官,便远远地一拱手道:“龚隐老来了,久违久违,念得好唐诗。” 龚隐庐一抹胡子笑道:“李四爷,你也念过唐诗?” 李四道:“怎么没有念过,刚才隐老念的,我就从小念过……” 正要向下说,因见龚隐庐已经走到芳芝仙面前去了,自己不愿意打扰,端起肩膀咳嗽两声,就停住话不说了。 龚隐庐竖起马褂大袖口,用手牵着下巴上两三绺胡须,先笑着叫了一声好。接上又赞一声好,点头道:“这真个如入芝兰之室了。是谁出的好主意?刚才我打电话到马三爷家里去,才听见这个消息,你们又吃又乐,都不带我老头儿一个吗?” 这里华小兰是他的干儿子,芳芝仙也是不久由经理介绍,拜在他名下为干姑娘,算不是外人。其余的人,都和他是朋友,很无忌惮,所以他一说,大家都笑了。龚隐庐道:“马三爷,你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以为我不赞成这件事吗?” 他一说不要紧,华小兰和芳芝仙都红了脸。龚隐庐道:“我对这件事,我是极力赞成的,而且我的意思,介绍你二人见面。这一下子先成了朋友,那更好了。今天晚上,都在我家里吃晚饭,不许不来。” 大家见老头儿高兴,都答应了。 接上华小兰芳芝仙又照了两张相,这才算得尽兴。他和她也忙着去卸装。卸完装之后,芳芝仙就道:“时候可不早,我得上戏馆子去。” 华小兰道:“我也是要出前门的,可以送你去。” 在场的人,大家都知趣,只彼此望着笑了一笑。华小兰也顾不得许多,只好硬着脸皮,和芳芝仙一路出门,上车而去。车子一直快过前门了,芳芝仙由身上一掏,掏出两张相片来。微笑道:“你们不是说要我的相片吗?你拿了去吧。” 华小兰道:“为什么这时候才拿出来?” 芳芝仙道:“他们闹得忘了,没有和我要,我就不必给他们了。” 华小兰道:“这样说,你是留着送给我的了,谢谢。” 芳芝仙道:“送是送给你,但是你可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我听说你们大奶奶很厉害呢。” 华小兰道:“你听到谁说的,这话是靠不住的。” 芳芝仙笑道:“那又何必瞒呢?厉害也碍不着我什么事。” 她说这话之时,那声音几乎小得像蚊子叫一般,除了她自己,简直听不见,不过虽不听到,她那个意思,是很可以知道的。由这一张相片子起,两人要好的程度,就慢慢地加深了。 当天晚,是在龚隐庐家吃饭会的面。第二天华小兰在光明唱戏,给她留下一个包厢,又会了面。像李四这般人,又能给他们跑腿,消息越发灵通了。这事慢慢传到任秀鸣耳朵里去了,倒有点不大高兴。不过自己先把芳芝仙一阵猛抬举,抬到现在,已经有一部分号召的能力。当梅少卿不到的时候,就由芳芝仙唱压轴子。芳芝仙一唱压轴子,也就觉得身分大了,常常跑到特别化装室里去扮戏。 梅少卿已经和她嫌隙很深,对于这件事十分不满意。现在听到任秀鸣和她也发生了意见,她已失了泰山之靠,若是要出一口气,这倒是个机会。梅少卿白天休息没来,芳芝仙又无意到特别化装室去扮了一回戏。晚晌梅少卿到了,她一见屋子里乱七八糟,便骂道:“这又是谁跑到我屋子里来?趁我不在这里,偷着来,补这个空子,我瞧就没有意思。别说我还在这儿,我就是不在这儿,这儿还得另外去找人,也不至于让那只会拍马的人来顶这个缺。” 梅少卿越骂越高兴,骂得久了,这声音就由屋子里传到屋子外去。屋子外有个唱小丑儿的就搭腔道:“嘿!骂上了。咱们当小角儿的,叫要想来出个风头,往紫禁城里跑,让人家骂得狗血淋头,什么意思。” 这小丑儿唠叨着未完,就啷一声响,后台就是一阵乱。 [book_title]第03回 失宠作良图帮闲早约 辍歌惜小别快睹先临 却说梅少卿在那里骂芳芝仙,有一个小丑儿,就在当中挑拨,唠叨着两下传话,那芳芝仙正是趾高气扬之时,只愿意人捧,不愿意人骂,现在梅少卿在一边冷嘲热讽,已觉是难堪。偏是有人从中挑拨,更是忍无可忍。当时正在喝茶,拿着手上的茶杯,直向梅少卿化装室里飞去。不偏不斜,那茶杯正砸在一面大镜子上,的一声,两物俱破。 梅少卿一回头见是芳芝仙动手,就奔到她面前,伸手过去,拍的一声,就打了她一个耳光。芳芝仙人长得漂亮,身体却长得非常健康,梅少卿和她相反,向来瘦怯怯的力量是很有限。芳芝仙猛不防让梅少卿打了一掌,闹得半边脸发烧,眼睛里火星乱迸,这一下子,她气极了,向着梅少卿胸前。两手就是一推,梅少卿支持不住,身体向后一坐,便倒在地下。 袁大头正在后台,一看不成事体,连忙向中间一拦,其余后台的人,见管事已经出马,也两边劝解,男男女女纠成一团。哭声,喊声,骂人声,劝解声,配上前台的锣鼓,哪里还分辨得出谁说什么?只见芳芝仙在人丛中乱跳,身子直往前挤。梅少卿呢?眼泪满面,张着嘴号,一只白手,只管向人缝里伸将出来,对芳芝仙那边乱指。任秀鸣得了消息,也连忙赶着来了,带骂带劝,将梅少卿先拥进化装室里去,把她两人分开,后台海涛也似的风潮,方才渐渐平息。 任秀鸣一调查这事,虽然由于芳芝仙到了特别化装室而起,但是芳芝仙所以敢进这里来,却是自己作的主。要说芳芝仙的不是,先要论起自己的不是。这种情形,只好模糊一点,遮掩过去,就算了。况且梅少卿是快要满合同的人,平常她母亲极力监视她的行动,一点也不让她做戏外的应酬。就是梅少卿自己,性情也非常高傲,在营业上虽然很欢迎她,在私人方面,简直一点感情没有。论起芳芝仙,恰好和她成一个反比例,她母亲寿二爷,是惟恐她女儿不和人家交朋友,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监视。不但不监视,芳芝仙年岁小,有许多不合交际的地方,还从中指点指点。所以任秀鸣对于她两人的交涉,觉得芳芝仙有理的成分居多,无理的成分居少。无论当面背后,不肯说梅少卿是的,梅少卿哪肯受得了这种委屈,恨不得马上就脱离游戏场。不过因为合同的关系,不能随便就跑,只好忍耐着。好在合同也快满了,满了之后,无论如何,不向下继续。当日勉强把戏唱完,回得家去,不问三七二十一,伏在桌上就暗暗哭将起来。 她母亲梅月卿原是个有名的花旦,躺在床上,对着绿豆火焰的烟灯,过晚上的正餐瘾,一见女儿哭泣,便知受了委屈,因待一口气将烟斗上一个大泡子抽完了,喷着烟坐起来。问道:“怎么?大丫头什么事又哭了?” 梅少卿用手绢擦着眼泪道:“还不是那妖精,哪有别人呢!” 于是就把今天晚上打架的事说了一遍。梅月卿已经拿了一根烟卷在手上,点了火坐在那里慢慢抽着,闭了眼睛,只听她女儿说话。一直等梅少卿把话说完了,她把一根烟也抽了三分之二,喷出一口烟来,哼了一声道:“这全是任秀鸣这东西的主意,把芳芝仙惯得这样无法无天。好吧,让他捧她去,合同满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在游戏场唱了。” 梅少卿道:“我也是这样想,但是我们还是到上海,还是天津去呢?” 梅月卿道:“哪儿也不去,我们还在北平待着,我们要看一看,究竟是谁唱得下去!” 梅少卿道:“我们在北平待着还要自己组班吗?” 梅月卿道:“那倒用不着。坤音社的人和我说了几次,要我们也加入。我就因为离京不离京的心事,还没有决定,所以没有答应,现在我们说愿加入,他是求之而不得。” 梅少卿道:“他们那里有个金飞霞,还要我去做什么?” 梅月卿道:“原来我也是这听说,后来我听到她要上哈尔滨,她们这儿没有了台柱子,你想,她怎样不着急呢?” 梅少卿道:“据我看,我们也不宜就答应。若是答应了,倒好像我给人家填空似的。” 梅月卿道:“为了这个,所以我的意思,要大大地和他开口,这样一来,张老头儿和他儿子都乐意,叫他捧场,那是不成问题的。” 梅少卿道:“老头子罢了,只会胡花钱。倒是张二爷人很熟,我们先请来问问看。他若说是我们可以加入坤音社,我先就请他给我们帮忙。” 梅月卿道:“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他是没有常性的人,今天捧这个,明天捧那个,一点准儿没有,这又有两三天没有看见他了,不知他又和谁混在一处。” 梅少卿道:“今天晚上,我还看见他在包厢里的,听说和老头子要算账,前天吵了两次嘴,也许为这个没有到我们这儿来。” 梅月卿道:“和他老头子算什么账?” 梅少卿道:“借了他老头子三千块钱,过了期了,本利全没有还。老头子现在只管向他催。他急了和老头子吵了一顿。老头子说,从此以后,爷儿俩永远不通来往,谁也别和谁要钱。张二爷听了,你想乐意不乐意?” 梅月卿道:“乐意什么?他和老头子来往,总只有他花老头子的钱,哪有老头子花他的钱?现在断了来往,他就花不着老头子的了。以后还是找找老头子的好。上次堂会,和张二爷配了一出《武家坡》,后来老头子只噘嘴。” 梅少卿道:“别提了。张二爷唱得那样糟,谁愿意和他在一块儿唱?我也是让他逼得没有法子啊。老头子若是不乐意,我就和老头子照样配一出《武家坡》,也没有什么。可是他上台唱吗?” 正说到这里,听见老妈嚷道:“二爷来了。” 梅月卿道:“真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梅少卿便避到后面一间屋子里去,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又重新敷了一层雪花膏,然后才出来。那个张二爷张景文看见,就连忙笑着站了起来对梅少卿一招手道:“来来,我问你几句话。怎么一回事,今天你的戏唱得很马前。” 梅少卿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过来,坐在张景文面前。只见他那满头的头发,都用油粘成左右大小两黑片,紧紧的,平平的,贴在头上。一张大脸,糊满了雪花膏,一片一片的白色。那两腮上的胡子,被刮得光光的,胡桩子虽然没有,因为他是很重的连腮胡子,在肉里的胡子根,却没有法子取消,因此两腮上倒弄成一片青色,白里套青,倒是怪难看的,而且嘴唇上红红的,似乎他又搽上了一些胭脂。 梅少卿心里虽然这样看不下去,口里却不肯直说出来,因笑道:“二爷,今天晚上又打算哪里逛去,脸上刮得这样光光的,真是漂亮啊。” 张景文被她当面一阵恭维,乐得两只眼珠只在一副玳瑁宽边的眼镜里乱转,笑道:“别瞎说。我天天都是这样,有什么可奇怪的。” 梅少卿道:“我倒不是奇怪,因为到了这样夜深了,还是收拾得好好的。” 张景文笑道:“别往下说了,我收拾得好好的,就是来看你啊。” 因为她母亲也在这里,这话似乎唐突一点,便偏了头望着梅月卿也笑了一笑。因见她躺在床上抽烟,有毫不在乎的样子,又转脸过来看着梅少卿。梅少卿随时手一捞,在地下把一只花毛狮子小哈巴狗抱到怀里,只管抚那狗脊梁上的毛,低了头一根一根给他摸得顺顺的。 张景文见她有些含情脉脉的样子,心里先就乐了。因道:“我听说你和芳芝仙闹起来了,那很犯不着,她是什么出身,和她比就失了自己的身分了。” 梅少卿道:“谁愿意和她闹,可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当时真忍不下去。” 张景文道:“你老是和她闹别扭,合同满了你还干不干呢?” 梅少卿道:“合同满了,一万块钱一个月我也不干。” 说着,又怕他听不明白,使将坤音社金飞霞要走,那边请去抵缺的话说了一遍。张景文口里衔着烟卷靠了椅子背,脚架在方凳上,倒是很自在的样子。因摇着腿道:“这里合同没有满,那里就有人请,很好的事啊。” 梅少卿道:“我也知道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捧场,那怎么办呢?” 张景文笑道:“梅老板,你别绕着弯儿说话,干脆,你叫我捧场。这一点儿小应酬,全交给我,准办得了,你们告诉老头子没有?” 梅月卿知道她父子两人捧角,是毫不避讳的,便道:“因这事我们还没有决定,所以也没有对将军说。” 张景文笑道:“你们真傻,有这样的事,不先对他说,倒先对我说。其实不管成不成,只要对他说了,他就和你先拿三分主意。一拿主意,那就好了,他先得给钱。这两天天津房钱收齐了,刚刚解来,老头子手上,有的是钱,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去和他弄几文?老头子别的钱不肯花,你们这样的人去说话,他总得应酬的。” 梅月卿笑道:“二爷,这可是你说的。” 张景文道:“是我说的,那要什么紧?老头子捧一辈子的角,花一辈子的冤钱,当一辈子的冤桶。可是当一辈子的冤桶,他还是乐意的。” 梅月卿道:“照二爷这样说,二爷是不会花冤钱,不肯当冤桶的了。” 张景文道:“那没准儿,自己觉得很值不是?别人就可说你冤大了。” 梅少卿笑道:“二爷说话,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在连自己也说起来了。” 张景文道:“我这全是实话,可是你别多心。我们这样好的交情,只要能帮忙,总是帮忙,还谈到什么冤不冤?你别以为我先说这话,是怕花钱啦。” 梅少卿笑道:“二爷这说来说去,我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么,依照你的话,我们就搭坤音社的班了。” 张景文道:“那也别忙,让我去找一找金飞霞,看她是不是上哈尔滨。她要是没有要走的话,一个班里,决不能容两个台柱,那就别提了。” 梅月卿道:“二爷若是肯辛苦一趟,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因为二爷是事外之人,随便和她们说话,她们是不疑心的。” 张景文道:“我和她家里,虽没有什么交情,认识是认识的,这几句不相干的话,一定可以问得出来。问明了,我就回你们的话。明天晚上,准有回信。” 梅月卿听了,先就道了几声谢,又请张景文到床上躺着,给他烧了两口烟,张景文很高兴地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吃过早点,趁金飞霞没有上戏馆子的时候,就到金家去了。金飞霞的父亲,穿了一件灰绸长袍,大大的长长的袖子,左胳膊垂将下来,看不见手。右手拿了两个核桃,只管搓着。他昂了头,正在大门外张望。看见一辆汽车来了,就向旁边一闪。张景文下了车,金老头就躬身向前作了个揖,把手举了举,操着一口津音道:“二爷,你好,好久我不见你了。” 张景文道:“飞霞在家吗?” 金老头连连点头道:“在家,在家!请进来坐。” 于是手里搓着核桃,在前面引路,将张景文引了进去。金飞霞拿了手抄的小本子坐在门边,就着亮念戏词。一见张景文,便站将起来,笑道:“什么风把二爷吹来了?” 说时,放下抄本,就叫人张罗茶水。金老头昂了头,摆着大袖子,已避到一边去了。 张景文道:“我听说你要上哈尔滨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金飞霞道:“你别听外面人胡说。我在这儿唱得好好的,又上哪里去?” 张景文笑道:“我听说宋三爷在奉天很阔,现在也到哈尔滨去了。” 金飞霞掀唇一笑,露出一粒金牙,接上瞟了张景文一眼道:“你这话我不大懂。哪个宋三爷?” 张景文笑道:“我们也是朋友,在一块,听过戏,他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金飞霞道:“认识我们倒是认识的。你以为我靠他捧我,我就上哈尔滨吗?我走是得走一趟,是到天津看我母亲去。” 张景文捧角,虽然是朝三暮四,但是他捧谁的时候,就专门捧谁,不捧第二个人,他并不需要和金飞霞接近。当时他证明金飞霞不上哈尔滨,责任已了,也不多耽搁,就告辞走了。 金老头见客已行,却慢慢地走进来,一个咕噜着上腔道:“这小子总不来,来了就走,不知道干啥。” 金飞霞坐着自看他的戏词,不理会他。金老头道:“这小舅子,有钱就望梅少卿身上花,花光了,才跑咱这里来。” 金飞霞忍不住了,这才放下本子,板着脸道:“你这可像人话?越老越糊涂了。” 金老头将眼睛一横,伸着拳头,卜通的在桌上捶了一下,一面嚷将起来道:“我……娘,我怎么越老越糊涂了?我是叫你唱唱戏,不是叫你陪人耍。我二十多岁的姑娘陪人开心,我图的是哪一头?” 老头子虽然六十多岁,却没有蓄胡须。他嚷时,口水像下毛毛雨一般,向外四飞,及至嚷住了,两张嘴唇皮,兀自一上一下乱跳。 金飞霞因这老头子,是向来蛮不讲理,动手就打,自幼怕他惯了,到了现在,老头子虽然从不打人,不过看了他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总有些害怕。所以老头子一发气,她不再作声,便伏在桌上哭了。老头子站在屋子当中,瞪了眼睛,只管望着她,一言不发。半晌,在身上掏出一个瓷器的小鼻烟壶,倒了一小摄薄荷散在桌子犄角,用手上一个食指,蘸了那药末,只向左右两鼻孔里送,鼻子就息率息率几声向里面吸。原来金飞霞一家子都在礼,戒了烟酒。连鼻子都不能闻,所以用薄荷散代。老头子气极了,忘了神,只管去闻。他虽没蓄胡子,那硬邦邦的胡桩子却是不少,薄荷散粘在胡桩之上,犹如草上之霜,白了一层。金飞霞见父亲不骂,胆子又大些,格外哭得厉害。 金老头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愣,想到已经十一点钟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唱戏了,她要一赌气,不肯上台,岂不糟糕?原来这坤音社的组织,和别班子不同,他们这班子,全是唱本戏,每个名角,担任戏中一个重要分子,若有一人不到,戏中就少一个重要分子,这戏就演不成了。况且他们排戏的时候,各念各的词,谁也不替谁。这天坤音社唱的是《茜窗泪影》,金飞霞正取戏里头一个含冤负屈的姑娘,就是戏里的主角。金飞霞若是不到,《茜窗泪影》固然是不能演,就改演别的戏,然而别的戏,也短不了是金飞霞充主角,照样的不能演。所以金飞霞老哭着不歇,一发牵动全身,今天只好停演。这样一来,又不好意思来劝她,于是左手搓着核桃,右手蘸薄荷散塞鼻子眼。足足支持着有十几分钟,然后才一顿脚道:“姑奶奶,你不哭行不行?现在已经十二点钟了,你还打算上戏馆子吗?” 金飞霞掏出手绢,一面揩泪,一面哽咽着道:“给你骂了一顿,现在快上戏馆子了,又来央告我,你指望我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呢,两句话就可以哄好的。我不干了,你怎么样?” 说毕,突然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回房去了。 金老头看见,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忙对着屋子乱嚷道:“怎么样?你不打算上戏馆子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在屋子里顿脚,金飞霞进了屋,身子向床上一倒伏在枕上,自睡她的觉,无论老头子怎样嚷,总给他一个不闻不问。老头子看了一看形势僵得厉害,只得私下疏通老妈子,叫她去劝金飞霞,她答复得很坚决,说是无论如何,我不上戏馆子了,要我上戏馆子,叫他先拿刀来。金老头麻烦了几次,慢慢地就挨到十二点钟,看看她是万不肯上戏馆子的了,只得到对面煤铺子里去,借了一个电话,通到戏馆子去,说是今天金飞霞请假。 戏院子前台,接到这个消息,就猜个十之八九。他父女两个,又在办交涉。这种事,每年少不得发生几次的。所以后台的人,毫不犹豫,写了一张很大的纸条,贴在门口,就是金飞霞因病请假,今日停剧。下面也并没注明不日照常开演。因为知道金飞霞天天忍受他父亲的气,积得久了,就要发泄一次。一发泄出来,决不是一两天就可了事的。他们前台这样猜想,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次日,金飞霞睡在床上,根本就没有起身。可是这样一来,戏馆子里就大大着急了。 原来他们这里的组织,坤角都是按月定包银,逐日拿钱。金飞霞包银是一千二,若是十成座,自然是一日拿四十元。若是上座不好呢,就按成数减收。金飞霞每月挣那些钱,牺牲了一两天,自然不在乎,可是其他拿小戏份的角色,就有些受不了。一天不拿钱,就得一天白耗着,前台的人,更是只望着这个吃饭,若老是停演,大家不得了。因为金飞霞和一个唱花旦的珍珠花感情最好,大家就请珍珠花去看金飞霞的病,顺便给他父女调停一下。珍珠花在公私两方,都是情无可却的,就坐了自己的包车,到金飞霞家来。 走进门就见金家的女仆赵妈,因问道:“他家大姑娘病好点吗?” 赵妈回头向身后看着,见没有人,这才低了声音道:“哪有什么病,又是老头子和她吵上了。今天这大半天了,还没有吃东西。” 珍珠花走进院子,隔了窗户就喊道:“大姐啊,你怎么不舒服了,今天好些吗?” 珍珠花貌仅中姿,却是天生一副娇滴滴的喉咙,一双活泼泼的眼睛。她那嗓子,只要说一句话,就令人会发生一种快感。金飞霞躺在床上,正闷得慌,听见珍珠花的声音,便道:“进来吧,我猜你今天就会来的。” 珍珠花一进房门,见金飞霞蓬着一把头发,两鬓松松地掩住了耳朵,面上只敷一层薄粉,略带黄色。身上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海绒短袄,倒只扣了两个纽扣,右肩下的衣襟,翻转一块来。用薄被盖了下半截,斜靠在床栏杆上。见人进来,笑着点头道:“床上坐吧。” 说时用手拍一拍垫褥。珍珠花果然坐下来,因道:“你是什么病,大概就是多吃了凉东西。我就对你说了,那几天别嘴馋。” 金飞霞道:“哪里是啊?我和老头子闹别扭呢。” 珍珠花道:“老头子又怎么样了?又要讨姨奶奶么?六七十岁的人还是这样花心?” 金飞霞道:“他花心不花心我倒不去管他。你瞧他不是很花心吗?他对我倒管得十分严厉。我们吃了这碗饭,没有个人缘儿哪成?家里来了两三个朋友,这是很不算什么。可是他就把自己那副花心眼来看人,我的朋友,只许来长胡子的老头,不许来年轻的,一来年轻的,就得在旁边看守,总怕是我给人拐跑了。我们生来狗命,应该和他唱一辈子戏,挣一辈子钱。你想咱们现在是什么岁数儿,再和他唱几年,成了老太婆了,花花世界,哪里还有我们的份儿?” 珍珠花笑道:“你说这话存了什么心眼儿了?” 金飞霞道:“珍珠花,难道你不腻吗?你想我们唱的是本戏,白天一点钟就得到,到了六七点钟散戏,回来吃饭,吃过饭,又赶回戏馆子把夜戏唱到十二点钟。三天两天的,又该排新戏,一闹就闹到两三点。明天上午起来,就念戏词。有时加段什么跳舞,还得临时练。一天到晚,哪里还有休息的工夫!这样拼命的忙,为着什么?” 珍珠花道:“你这话倒是真的。可是我们现在说一句走,班子就散了,谁也不能放过,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了局?” 她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笑道:“捧你的人,什么样子的也有。你总可以在这里找一个小白脸儿。现在那个洋学生捧得很上劲,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金飞霞道:“别瞎说,哪里来的洋学生?” 珍珠花笑道:“哪里来的洋学生,你不知道吗?别装傻了。” 金飞霞笑道:“你们真喜欢和人家起诨号,怎么会是洋学生?” 珍珠花道:“他老穿西服,戴着圆眼镜,那不是洋学生吗?” 金飞霞道:“穿西服就是洋学生吗?我看他不见得怎样洋派。” 珍珠花伸了一个手指,在她的额角上戳了一下,微笑道:“你这是不打自招了。你不知道有个洋学生,你说的他又是谁呢?请问请问。” 口里说着头伸过来,一直就问得金飞霞的脸上来。她把头偏到一边,两只手撑住珍珠花的肩膀向旁边一推。 珍珠花借着这个就睡在金飞霞的身上,口里嚷着道:“不成,不成。你自己说错了话,反要打我,我得和你闹上。” 说时,就在金飞霞的怀里乱滚。金飞霞只将珍珠花乱推格格地笑道:“姑奶奶,别闹了,我受不了。” 两个人带笑带闹,在床上揪住一团,金飞霞不盖被了,下面穿一件单的叉脚裤子,赤了一双脚,只管乱蹬。珍珠花坐起来,就用手抚着发,笑道:“好好地睡着吧。别冻了,假病可就弄成真病了。” 金飞霞鼓了腮帮子,眼睛瞪着珍珠花道:“别胡说。你这话是给我罪上加罪。” 珍珠花强着把她拖进被里去,和她盖得好好的,然后说道:“一来就闹,我都累了。老实坐着,好好地说几句话吧。你这一请假,前台是急得了不得,只催我给爷儿两劝和。劝和我是劝不来,不过前台是真急,你看大家的情分上,明天你还到馆子里去吧。” 金飞霞道:“照你这样说,我们为着人家唱一辈子的戏不成?现在呢,他们是指着我们吃饭,若是我们死了呢,他们又指望谁?” 珍珠花笑道,“我是人家托我来劝解的,唱不唱都在乎你,你可别和我抬杠。” 金飞霞道:“我倒不是爱抬杠,我们老为了面子顾全人家,真有些傻。” 珍珠花道:“我也知道我们傻,可是不唱吧,就得找主儿,我们找谁去?有钱的不要咱们,没有钱的又不敢要咱们。待着待着又是一年,不唱怎么办?” 金飞霞道:“你倒是有个有钱的人爱啊!林喜万师长,不是早就要讨你吗?” 珍珠花道:“人家都是这样说,可是我真不敢答应。他已经有个太太了,闹到结局,我还是去作个三房四房,有什么意思?” 金飞霞道:“我们唱戏的人,还想做一品夫人吗?那可不易呢。” 珍珠花道:“就是这样,老解决不了。你还不是同我一样?” 金飞霞道:“我和你的意见,有点不同。我倒不一定找做官的,只要他有钱够我一辈子花的,我就去,哪怕做生意买卖的呢,我都乐意。可是我决不作二房。” 珍珠花本来是劝她唱戏的,一谈到两人婚姻问题上,便觉得有趣,忘其所以的,只管谈下去。珍珠花也就靠住床栏,只管望下说。金老头先见珍珠花来了,知道是来劝解的,怕她碍着自己不好说话,因此避出大门,在街上散了散步,顺便看了一个朋友。两小时之后,珍珠花还是没走,金老头便走到隔壁屋子里一听,她们倒谈得唧唧咙咙说个不了。仔细一听,说来说去,都是婚姻问题。 金老头生平有一桩大恨,就是怕人和他女儿提婚姻问题。他女儿现在每年多要挣一万几,少要挣七八千,若把女儿嫁了,他就每年有上万的大损失,所以他死也不许人把女儿的婚事谈出来,这时珍珠花和金飞霞在里面所谈,正是婚姻问题,金老头子听了,早是怒从心上起,不过碍着珍珠花的情面,不便嚷出来,便喊着珍珠花道:“余老板,外面来坐吧。” 珍珠花知道老头子到了外面屋子里来了,对着金飞霞,伸了一伸舌头。金飞霞对她挥着手,就让她出来。金老头一见珍珠花笑道:“又要你老远跑了来,我真过意不去。” 珍珠花道:“自己姐妹们,哪里还分这些彼此呢?我来的时候太久了,我要走了,大姐,明儿见吧。” 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屋子来。金老头也知道她不愿和自己说话,无论如何,是留不住的,便带送着她走出院子来,因低低问道:“余老板劝她得怎样了?她明天能去吗?” 珍珠花道:“她愿意去了。”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看。然后才说道:“你哪,带得过去,也就麻烦点儿,别太什么了。” 金老头手上搓着两个核桃瞪着大眼睛,直望着珍珠花往下听下文。珍珠花说完,他将核桃搓得嘎咤一下响,叹了一口气道:“我的二姑娘,我还要怎么让她啊。她噜嘟了两天一宿,我什么都没有说,这还不成吗?” 珍珠花道:“那就是了,只要你不再说什么,明天她一定上戏馆的了。” 老头子只要金飞霞肯唱戏,任何条件都接受了。 当时珍珠花走后,金老头赶快就打电话给喜乐园,说是金飞霞明天一准就可以销假。让前台贴海报。同时几个卖座儿的,也就分头通知他们的熟人,尽他们向来拿人家小费的责任。这卖座儿当中有个金麻子,是一个专能拉人的脚色。他得了金飞霞销假的消息,便打电话通知那些熟主顾。其中有个贾叔遥,尤其是每日必到的主顾,所以头一个电话,就通到贾宅,请三少爷说话。那边听差把贾叔遥请来了,也就在电话里报告道:“三少爷,金飞霞明天唱戏了。你请客不请客,我给留四个座儿吧。” 贾叔遥并不曾知道金飞霞明天可以上台,更不曾打算到请客。不过看座儿的一问,就不好意思说不请客。加上金飞霞停演的前一天就因事未到,不看戏有三天之久,明知看座儿的是想把三天未给的钱捞了去。少年是要面子,也觉得可以答应,便在电话里应了“好吧”两个字。 到了次日,恰好是个星期六,贴的《茜窗泪影》,又是新排的戏,因此上了十成座。到了下午两点多钟,金飞霞快要上场了,贾叔遥也就来了。他们老听戏而又和戏子有交情的人,和平常听戏的人不同。他们在戏园子里有个一定的座位,三百六十天都在那里。来了固然坐在那里,不来,看座儿的人也不敢卖出去。反正听戏的人,照给戏价就是了。贾叔遥在喜乐园已有一个座位,永久是他的。这个座位在第三排。正中一路椅子的第一位,正对看台口的正中,看戏极是方便。这日贾叔遥因为金麻子留了四个座位,只好四处找朋友听戏。 原来在戏园子里捧角,请人听戏也是一桩苦恼。因为你每天一个人来听戏,台上人见了,觉得你这人交游太不广,而且也很小器。所以在捧场,立角上,纵然不能每天请十个八个朋友,一星期总要有一个两次才好。可是这又为难了,当你不约朋友的时候,朋友来了,你是本戏园子有资格的人,所谓聊尽地主之谊,买票是义不容辞。而当你要请朋友的时候,他偏是有事,不能来,你倒非再三请求不可。由此一来,请朋友听戏倒像是要人家帮忙。被请的人,有时为情面所拘,还不能不去,成了尽义务的性质。所以捧角者化了钱,也少不得叫屈。要论贾叔遥临时请客,还不至于为难,不过,今天是个礼拜六,事前没有约会,到了下午时候,朋友都各有地方消遣去了。因之他上午的时候,就拣几个相当的朋友,分别打电话去请。直把朋友请妥了,才吃过午饭,安心来听戏。当他到戏馆子的时候,朋友都来了。因为他们都由贾叔遥通知了。只要对看座儿的说声贾先生的座,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贾叔遥一到,金麻子走了过来接了帽子去,跟着就沏了一壶茶来。戏馆子的茶壶,永久是破盖或缺口,甚至满壶锯上了钉,而这一把壶却是洁白完整的。壶嘴子上套了两张包茶叶的小块纸,表示一小包顶上的茶叶。当时贾叔遥和先到的朋友各打了一个招呼,便坐下听戏。这里坐下,台上的金飞霞也就登场了。贾叔遥这三位朋友,昂着头早就是一阵好,叫将起来。 金飞霞走到台口,有意无意之间,眼光向台下一溜,这第三排一个西装少年的影子,早已映入眼帘。在她这目光一转之下,台底下的贾叔遥,更是首先有一种感觉。因为上面的眼光,虽是出其不意的向这里一来,可是看戏的眼光,始终是射到她身上的,她要由那里看谁,自然和谁的眼光相触了。和贾叔遥紧靠的一个朋友,将手胳膊拐了他一下,笑道:“她已经看见你,和你打无线电了。” 贾叔遥倒不否认,只是笑将出来。金飞霞看了自己,固然是愉快,这事朋友都知道了,更是愉快。 但凡无情人的男子希望人家说他有个情人。有情人的男子,更希望人家说他们感情好。捧戏的人,捧得戏子在台上以目相视,就觉钱没有白花。若是这种情况朋友都会知道,那简直可以说小成功了。那几个朋友,更是有心凑趣,只要金飞霞在台上一举一功,就手上鼓掌,口里叫好,同时并举。 金飞霞在台上,自然知道,只好暂不看着台下。不一会工夫,珍珠花也上场了。在台上,两个正是一对姊妹,站在一处,当别个角色在表演的时候,珍珠花偷空向台下一看,便向着金飞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瞧见没有?洋学生来了。” 说着将目光向台下一转射到金飞霞身上,复又转过来,望着台下,金飞霞鼓了嘴,咬着舌尖,不让笑出来。珍珠花又低声道:“你瞧见没有?今天又换了一根大红的领带,多么漂亮。” 金飞霞将眼睛微微一瞪,低声骂道:“缺德!咱们后台见。” 说到这里,该要演戏就不提了。 贾叔遥看见她两人说话的情形。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心里这时另有一种快感,却没有法子可以形容出来。他在喜乐园听戏,从前是偶然一月来几回。最近一个岁月,是天天来。遇到金飞霞唱得好的时候,总是首先鼓掌。在前几天,金飞霞似乎不在意,一个星期之后,当贾叔遥鼓掌之时,她就偶然对这里看上一两眼。分明她知道台下有个人对她表示好感了。在台下的,当然要增加一种兴趣。又过了几天,她向台下看人,不是偶然的了,有了机会不知不觉的,就会看到台下来。贾叔遥本在青春时代,西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也就不免有一种挑拨性,因之一日过一日,慢慢就有点情愫了。越是这样,贾叔遥就越不能不来。这日见面,已隔了三天之久,正是不多时别情尤浓,金飞霞在作戏的时候,人到了台口,倒不怎样,只要一转身,常常左右顾盼中间,目光对这边一转,贾叔遥知道她是明明白白表示意思更深了一层,只是自除了听戏鼓掌而外,却没有别的表示了,倒很踌躇。在其他捧角的,可以直接撞到坤伶家里去。自己哪有这种勇气。就是站在戏馆子门口,等坤伶卸装后出门,自己也是不肯做。因此,这天感情兴奋之时,只多鼓了两次掌而已,不料这其中,倒引出了一个多事者。 这人在喜乐园听戏的程度,远在贾叔遥之上。所以贾叔遥到喜乐园听戏之时,就认识了这人。后来慢慢成了朋友,这人名叫郭步徐,是专门捧珍珠花的。感情倒也不错。没有事的时候,常到珍珠花家里去闲着谈天。他见贾叔遥未免过于老实,他花钱捧角,不过是耗几个钟头的时间叫几句好。这种捧角,实在太外行了,他凭了两年捧角的成绩,倒有些心得,就很愿意指引指引他。 不过平空无缘无故,这事又不好说。恰好今天金飞霞和他特别表示好感,他也非常地愉快。因就借着这个机会,和贾叔遥说话,当戏唱完以后,大家站起身来,郭步徐手里拿着帽子遥遥地对贾叔遥招了两招。贾叔遥见他一手举过了头,知道他是留着说话,便站住未走。等到他座里人散稀了,郭步徐走了过来,低声笑道:“今天的戏,有个意思。” 贾叔遥道:“新排的戏,像看电影一样,只好看一两次。看久了就索然无味。今天的戏,我看过五六次了。” 郭步徐笑道:“我不是说戏有意思,我是说唱戏的人,今天有意思。” 贾叔遥知道他指的是金飞霞,也不免笑了一笑。戴着帽子,就慢慢地向外面走。郭步徐和他并排走着,偏了头就着他的耳朵说道:“她很惦记你的,你知道吗?她在一个人面前打听你的消息好几次了。” 贾叔遥听说,心里早欢喜一阵,却故意问道:“谁打听我?” 郭步徐笑道:“你这岂不是明知故问,难道金飞霞对你这番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贾叔遥笑道:“她怎样打听我?你怎样又知道?” 郭步徐道:“是珍珠花问起来的,说是第三排那个穿洋服的是谁,我知道他姓贾,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可照实说了,说你是财政总长的侄子。” 贾叔遥连连摇头笑道:“不相干,不相干。你说那个财政总长,和我隔得远,勉强可以说是本家吧。” 郭步徐道:“那倒不管他,反正说是你叔叔,那没有错。你猜怎么样?珍珠花她倒反埋怨你太老实,为什么不到金飞霞家里去看看呢?” 贾叔遥道:“老实说,我常来听戏,无非是为金飞霞人很聪明,赞成她的艺术。她认识我算是她一个知己,我的精神,总不算白费。她就不知道我捧她,不来认识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郭步徐道:“你这话,我明白。照你这样说,我们捧角为什么?” 贾叔遥笑道:“我捧角就是这个主意,你说捧角为什么呢?” 郭步徐道:“你还要说什么,无非是……” 他们俩只管说话,就忘了神,这时站在一个过路的院子当中,四围一看,人都走完了。 郭步徐一回头,恰好珍珠花由后台的侧门出来。也就向这边来,他就忍住话不说了。珍珠花走过来向郭步徐笑了一笑,对贾叔遥也点了一点头。郭步徐便道:“这就是贾先生,你认识认识。” 珍珠花眼睛在贾叔遥周身一射,先抿嘴微笑然后道:“怎么不认得?” 贾叔遥天天捧角,真见了坤伶,倒又没话说。珍珠花和他一说,他倒红着脸不敢作声。还是郭步徐倒不让他着急,随便地插了一句话道:“贾先生说,要去拜访二老板。” 珍珠花话连忙说道:“欢迎,欢迎!甚么时候去?” 郭步徐道:“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说去就去。” 珍珠花笑道:“成啦!我先回去一步了,请你二位随后就来吧。” 说毕,她就走出戏园子去了。她自己有的包车,马上就登车赶回了家。贾叔遥借了这个红娘,就有法进展了。 [book_title]第04回 深夜喜犹来听歌当课 微波惊乍托献寿封金 这里郭步徐很高兴,便道:“她家住在草厂六条,由这儿穿过前门大街就到了。我们慢慢地走了去,她在家里就预备好了。” 贾叔遥道:“你常去吗?若不是常去,你得花钱。为陪我去花了钱,我就过意不去。” 郭步徐笑道:“老实说,实在我自己想去,不过借你这点事由儿为名罢了。花钱算什么,只要咱们乐意就得了。再说咱们去过的人,隔着日子久了,总也要去一两回才好。不然,她倒说咱们怕花钱不敢去。” 贾叔遥笑道:“这个理由不很充足,干脆,你就说自己要去就是。” 二人说笑着,便慢慢地向草厂六条而来。 到了珍珠花门口,贾叔遥原在前面却向后一缩,让郭步徐向前。他去打门,贾叔遥就听见门里恶狠狠地有人问了一声谁。贾叔遥一想,为什么这样凶,大概是不许乱走的吧。那郭步徐却不在乎,从从容容地回答了一个我字。于是大门开了,一个老妈子似的人站在门里。一声应了,就有人跟着出来,贾叔遥一看,是个三十上下的小伙子。身上穿着蓝布大褂,歪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一看就是北京一个土混混,很觉欢迎非其人。恰好郭步徐退后一步,把贾叔遥让在前面,那人向贾叔遥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是生人,便正着脸色,问是找谁。郭步徐抢上前一步问道:“二老板在家吗?” 他一见郭步徐,立刻脸上转了笑容。便道:“大爷,好久不见啦。珍珠花在家,我进去告诉她。” 说毕,也不关门,先抽身进去了。贾叔遥一想,这是怎么一回事?立刻之间,他就是两样的面孔,戏子家里的人,真是不同啊!郭步徐也不等他回报,便引着贾叔遥进去。 走到院子里,上面风门就开了,珍珠花已经扶着门框点着头笑道:“请进来坐。” 郭步徐在前,贾叔遥在后,走进那间北屋。屋里靠了墙,摆了一套朱漆佛龛,面前一张长桌,列着白锡五供。桌前布了红桌围,像庙里一间小佛堂。两旁列了八张椅子,四个茶几,珍珠花就让他俩在上面坐下。她自己在下方一把旧椅子上坐了。还未开言,进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妇人,黄瘦的面孔,手上拿了一片鞋底,一面呼啦呼啦地扯起长麻索,一面向前来。她笑道:“我就听见嗓音很熟,可不是郭大爷吗?你老也不来坐坐,今天来难得呀!” 说着她一掉脸对贾叔遥道:“这位先生贵姓?” 贾叔遥道:“我姓贾。” 她听到一个贾字,对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看,这才微笑道:“哦!贾先生,我知道。飞霞那儿,你去过吗?” 贾叔遥笑道:“不瞒你说,我听了几年戏,我没有到哪位老板家里去过,今天总算是第一次。” 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她那样子,有两三分像珍珠花的相貌。逆料她一定就是珍珠花的母亲,平常人家称为余家婶子的。她道:“那倒没有什么,随便哪家,都可以来坐的。唱戏总得人捧,不捧哪儿红得起来啊。您很好,我一见面就看出来了。唉!这年头儿唱戏可不易呀,学了本事,还得有个人缘儿,我们姑娘戏是学到现在也不敢停。人缘儿倒是不坏。这话又说回来了,还是得各位先生瞧得起她,您说对不对?” 她一张嘴像放了千子鞭,始终不曾停歇一下,贾叔遥觉得虽然与解语花相对,弄一个这样厌物老妪,究竟也是乐不敌苦。听他说话,也只是笑笑,就不敢多搭腔了。 那郭步徐见了珍珠花,心里就愉快得像喝醉了一般,两只眼珠,不住地向她身上看来。她母亲说些什么倒丝毫未加留意。贾叔遥不说话了,他又不说话了,余家婶子,倒很知趣。笑道:“你瞧,我说话都说忘了。也不沏茶去!” 说毕,起身就走了。珍珠花也站起身,将旁边屋子门帘一掀笑道:“请我屋子来坐坐吧。” 郭步徐巴不得一声,先起身了,贾叔遥也就跟了进去。 这屋子里竟和贾叔遥理想中的秀闺,差得太远,靠窗户一张大炕,半头堆了一叠箱杠,半头堆了被褥。一根粗铁丝横在头上,垂着一幅花布帷子,卷在箱杠那一头,就算是帐子了。北平人规矩,炕是应该占领大半间屋子的,所以她这里的炕,也是不能例外。炕下只让横头放了一张梳妆台,对面放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其余的地方,就很有限了。珍珠花把郭贾二位,让在椅子上坐了,自己坐在炕上,对贾叔遥笑道:“这可没飞霞的屋子好,她是铜床,洋式的桌椅,我这地方脏得很。” 贾叔遥道:“真客气。我们是拜访二老板来的,又不是看屋子来的,比屋子作什么呢?你这屋子,虽然是北派的,可是很干净的。” 说话时,抬头向墙上一看,那雪白的纸糊墙上,挂着一个二十四寸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是个戎装的男子。胖胖的圆脸,长了一副八字须,年纪大概已到五十附近。贾叔遥心里很奇怪,怎么一个唱戏的女伶屋子里会挂一个军官的大相片在墙上。本想问一句,又怕这事犯忌讳。看了一看相,接着又看了一看郭步徐。谁知他倒不避嫌疑,就笑问道:“这相片是谁,你认识吗?” 贾叔遥偏头想了一想道:“倒是很熟,可是一时要我指出来他是谁,我倒记不起来。” 郭步徐笑道:“这是二老板一个多年的好朋友。” 珍珠花便笑道:“也不算什么好朋友,不过认识得很久就是了。他是林喜万师长,你应该知道。” 贾叔遥也曾听人说过,有一个师长捧珍珠花捧得非常厉害,大概就是他了。珍珠花居然把他的相片悬起来,对他的感情真也不坏。郭步徐笑道:“你为什么看得尽管出神?” 贾叔遥是初次见面的朋友,总怕因为郭步徐口角上不慎,惹出是非来,便不理他这话,只和珍珠花闲谈。 珍珠花似有意似无意的,就谈到贾叔遥家事上来,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说了有母亲,有哥哥,有嫂嫂,有姐姐,然而出阁了。所以家里人很少。珍珠花笑道:“太太还没有过门吗?” 贾叔遥笑道:“根本上就没有,打哪儿过门去?” 珍珠花笑着问郭步徐道:“这话是真吗?” 郭步徐道:“他又没有托你做媒,为什么要说谎呢?” 珍珠花笑道:“说你傻,你真傻,我不和你说了。” 说毕,便掉过脸来道:“贾先生,你什么时候上飞霞那儿去玩玩?” 贾叔遥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珍珠花眼珠对他一溜,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别嚷。” 贾叔遥道:“你叮嘱了我不说,我自然不说。” 珍珠花又看看郭步徐道:“你呢?” 郭步徐道:“我猜这事,就不关我什么事,我更不要说了。” 珍珠花这才对贾叔遥道:“飞霞在我面前,已经就打听好几次了。我实在也不知道,所以我对她没有说什么。她待你的意思,真不错,你可以去看看她。你的意思怎么样?” 贾叔遥听说,不由得心里发生一阵奇异地愉快,笑将出来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出口,又觉太囫囵,倒好像是对金飞霞没有什么意思,接上说道:“我对于去不去,没有什么。” 珍珠花还要说什么,开门的那个汉子,却进来倒茶。郭步徐倒是和他很客气,笑着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大老板。贾叔遥这才明白,所谓二老板的原因,却由此而出。 他倒了茶敷衍了几句,倒是走了,可是珍珠花的母亲,却又进来了。她进来之后,就和珍珠花一并排坐着,脸朝了郭步徐。她哪说什么好的,又告起苦来了。她道:“贾先生,你不知道:唱戏别提有多么难了,别的班子还好些,我们这班子花头最多,今天唱时装戏,明天唱古装戏,后天又唱洋装戏,这行头都是挺花钱。我们挣多少钱一个月,这样做起来,哪里受得了?可是你要是不做吧。姑娘又爱个面子,戏就没法儿唱。” 贾叔遥听她这话的口音,竟是开口要郭步徐替珍珠花作行头,听了怪不受用。郭步徐本人,倒是不在乎,两个指头夹了一根烟卷,尽管放在口角上抽,倒反而放出一丝丝的笑容来。究竟珍珠花聪明,觉得她母亲所说,不是时候,便对母亲瞟了一眼,接口笑道:“难可是难,不过闹了几个月,把这难关也就难过去了。差不多的戏,都可以对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添什么行头了。” 这句话,表面上不着实际,骨子里已是把母亲的话,完全推翻,把她母亲气得什么似的,板住了脸,就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又闲谈了几句,贾叔遥看着没有什么意思,就催郭步徐要走。珍珠花笑道:“忙什么?难得来的,坐一会儿再走吧。” 郭步徐听了他这话,刚要站起来的身子,复又坐下去。无如贾叔遥见了这种情形,一定要走,郭步徐正有些为难,心里不免想了一想,又偷偷地瞥了贾叔遥一眼,见贾叔遥已经站起身来,郭步徐没法,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了八张一元的钞票。他将八张钞票分做两小叠,向桌上轻轻一放道:“二老板,这个分给小刘老李吧。” 原来小刘是跟包的,老李是包车夫。珍珠花还未开口,她母亲连忙就说道:“哎哟!还要你花钱。” 便隔着窗户嚷道:“小刘,老李!” 她这样一嚷,外面早就知道里面是给钱了。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大门洞子里,不约而同答应了一个喂字,在这一个喂字中,小刘和老李已经走到中间房子里来了。珍珠花的母亲笑道:“郭先生赏你两个人的钱,你们谢谢吧。” 小刘和老李齐声地谢了一句。然后才笑嘻嘻地走出去了,珍珠花只送到院子里,叫了一声再会。 贾叔遥跟了郭步徐走到胡同里,就笑道:“她倒很殷勤,可是她屋子里那个大相片,让人看了,有点不大高兴。” 郭步徐道:“你真是个傻子,你以为她墙上挂的哪个人的相片,就是和哪人好吗?那可错了,她们的规矩,花钱老爷的相片,放大了挂在壁上。心爱人的相片,就缩小了,放在口袋里。我问你,愿意做花钱的阔老呢?还是愿意做人家心上的人呢?” 贾叔遥道:“当然愿做人家心上的爱人。” 郭步徐道:“这不结了?我没有这个资格做爱人,不过说要把我的相片,挂在坤伶屋子里墙上,我倒是不希望的。” 贾叔遥听了,才明白坤角家里,平常挂的一张相片,还有这些缘由,人家说做到老,学到老,真是不错。对于捧角这种小事,还有许多转折,又何况其他呢?郭步徐见他低着头只管想,便问想什么事?贾叔遥说道:“没有想什么。” 郭步徐笑道:“飞霞那样对你,有所感动吗?今天晚上,她新唱《狸猫换太子》,完全是皮簧,没有梆子,你不好意思不去吧?” 贾叔遥皱了眉道:“怎样办?我现时在书局子里,掉了晚班,至早,也得十点半钟完事,我哪有工夫来听戏?” 郭步徐道:“你不会早一点儿去,早一点儿赶完了就出来吗?” 贾叔遥道:“赶一天两天可以,老赶着办事可不成。我要听夜戏,就得天天来听夜戏,听一天两天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索性不来了。” 郭步徐道:“但是她今晚唱新唱的戏,你总得到一到才好。” 贾叔遥一想,这话也很对,就答应了去。因道:“我不回家吃饭了,这就上书局子里去。请你代我打一个电话给麻子,叫他给留个座。” 郭步徐道:“你不会在书局子里打电话吗?” 贾叔遥道:“不成,那里同事多,一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就爱起哄的。” 郭步徐道:“打电话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你肯来就是了。” 贾叔遥道:“就是那么说,我先回书局子里去了。” 他因为天天由东城到南城来听戏,听戏之后,回去吃饭,吃饭之后,再上书局,每日固定的路可不少,因此他也自备了一辆车子,他因为到珍珠花家来,不愿让车夫知道,叫车子歇在宾宴茶楼门口等着。坐包车的人,出门固然是便利。若是遇到有些地方不愿车夫知道之时,想法子先得把车夫支开去,正也是一种不便利。当贾叔遥走到宾宴楼,找着了车夫,就坐车到他服务的渥德书局。 这书局里的编译室,来得太早了,只屋子中间,亮了一盏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同事在内。于是一按铃,叫了一个听差进来。吩咐厨房做一碗木樨饭,切了一碟冷荤,就在编译室吃起来,吃过之后,便将他每日应编的书稿,全堆在桌上,一面看,一面编改,一直编到了三分之二,同事的先生们,才纷纷地来到。每日来得最早的一个就是梁寒山。因为他的工作比别人多一点,下班还要比别人晚,非早来不可。所以他进编译室之时,以看到有人为例外。 这时他一进门,笑道:“呵,今天你怎样来得如此早,打算先走吗?” 叔遥道:“我是在公园里出来,因为懒回去了,所以一直就上这里来。” 他虽是这样说,脸上可带着有点笑容。梁寒山回头,见听差在扭电灯,便道:“你去替我找一份小报来。” 贾叔遥道:“为什么这时看早报,而且要看小报?” 梁寒山笑道:“我和你犯了一样的毛病,发了戏瘾,我们打算今天晚上听戏去。所以要找份小报,看看今晚晌有些什么戏。” 贾叔遥低了头,拿了一支红水笔,小鸡啄米似的,只管在稿子上点句,口里随便说道:“你听戏吗?好极了,可以请我一个。” 梁寒山笑道:“可以,作这种小东,是不成问题的事。” 说时已接过一张小报,正在那里看戏园子广告。笑道:“真很好,今天晚晌,是金飞霞唱新排的第二本《狸猫换太子》。我请你,我请你,这就先打发人去占座位。” 贾叔遥让他猜中了心病,颜色不免有些变动,依然还是很快的,拿了红笔写稿子。梁寒山看他虽然低了头,却还有笑意拥上脸来,因道:“笑什么?你以为我请不起客吗?我一定请,我今天请一晚的假,陪你去听戏,你看好不好?” 贾叔遥只笑着答应了一个好字,却不肯多说什么。一会工夫,他把稿子办好了,只草草率率地一卷,一面起身,一面就告诉听差,让车夫点灯。手上做着,口里说着,眼睛却望了壁上那一架钟。梁寒山笑道:“我猜中了。是不是?早就说你要先走的了。你上哪里去?” 贾叔遥道:“家里有点事,要早点回去。” 梁寒山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先不说……” 贾叔遥哪里等得了他说完那句为什么,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戴着,马上就走了。走出书局大门坐上车就说到喜乐园,不到二十分钟,就拉到喜乐园门口。 一面下车,一面掀起一点袖子,就看手表,原来还不过九点钟,走到他子里去,几个熟看座儿的,都用眼光射住了他。有的还道:“今天晚晌,怎么贾先生也来了,这是头遭呀!” 贾叔遥听了他们的话,也只是笑,金麻子却早过来给他接住了帽子。笑道:“是啊,晚晌也得来才好。” 贾叔遥不想来听了一次夜戏,却会弄得许多人注意,因此只呆望着台上,却不肯四周去看,以免和熟人抵眼光。不料台上人注意他,比台底下更厉害。金飞霞一出台,目光却向贾叔遥固定坐的地方一溜,似乎她在后台,就得着了消息,说是贾叔遥来了。贾叔遥打算等她出来了,鼓几下掌,让她知道。不料自己这一着棋还没有下,人家倒先知道了。这样一来,心里自有一番欢喜。 到了要散戏的时侯,金麻子送上帽子来,却说她明天白天没戏,晚上来不来?贾叔遥在这里是有资格的人,不肯来了一天,第二天就不来,一口便说来,叫他留座。从此以后,他每日都是提早到书局,十点钟前后,必定设法赶到喜乐园来。他捧金飞霞,同事早就知道十之七八。现在他每晚提早办事,提早出去,大家更是猜得很明白了。有一天下午,刮了几阵西北风,天气就阴阴暗暗的。冬日本来天气短,天阴的时候,更加就容易天黑。贾叔遥从一个朋友家出来,因见天色黑了,他不回家吃晚饭,马上就上书局,一直到了书局编译部,看许多日班同事,正在低头工作。心想他们怎样加入晚班?及至抬头一看钟,原来还不到五点,日班还没有下班。自己为金飞霞所颠倒,总怕误了听戏的时刻,用心过度,索性连日夜都分不开了,自己如此用情之痴,图着什么?细想来,也觉可笑。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书局里,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不过至早至早,也要到七点钟上班,现在还没有到五点钟,这其中两个钟头,要怎么的度过去呢?想来想去,倒想得一个法了,不如到康健球房去打两盘台球。打球这件事,其不懂之先,觉得拿了一根棍,绕了球台,顶着四个磁团儿,没有什么趣味,但是到了会打球之后,就觉得有味,能找到朋友和朋友比上一盘,固然是好,找不着朋友,叫球房里的波哀做对方,也是一样有趣。他打球的志向既决定了,马上就到康健球房去,到了那里,只一推门,一个人早就咦了一声。贾叔遥看时,原是同事穆旭初,他倒拿了一根球棍,站在球台一边,单穿着皮袍,两只袖子,都卷起来了一小截,一簇子白羊毛,向外翻露。他原来是广东人,操了不规则地京话笑道:“好极了。” 南方人学京话,好极了三个字,其初最容易上口,所以常说。到了后来京话学会了,好极了三个字就成了口头禅,不免常常要说出来,就是不好极了的事情,也是好极了。 这时穆旭初说了好极了三个字,贾叔遥却也以平常视之,他倒先迎上前来笑道:“你来得好极了,天气真冷,我也懒得回学校去吃晚饭,一路到对门江苏小馆子里去吃点东西,再来打两盘,回头一路上书局去,你看好不好?” 贾叔遥本来饿了,也就依了他的办法,两人便去吃饭。这穆旭初正也是个小戏迷,坐在桌上等菜的时候,便将筷子敲了桌沿,唱起《捉放曹》来。他这一唱,把贾叔遥的戏味也引起来了,于是摇着头,轻轻随声和之,默那湖广音韵的神。菜来了,两人一面谈戏,一面吃饭。 吃完了,贾叔遥笑道:“你这一段西皮,板眼韵味,唱得都对,就是咬字差一点,这是南方人没有办法的事。” 穆旭初道:“可不是?这一出戏,我学了半个月了。其初,我唱那马行在的马字,学了一提高,念成抹。后来听名角并不如此,我又改过来了。” 贾叔遥道:“是吗?我倒没有留意。” 穆旭初道:“我唱给你听。” 于是在雅座里比着姿势,一句一句地唱。贾叔遥却把三个指头拍了桌子点板,两人你唱我和,研究得有味,直等伙计送上账单来,才知道会账,再同到对门去打球。一打球就是两盘,贾叔遥一抬头,只见壁上的挂钟,已是八点三刻了。想起今晚还得听戏,要赶快上书局才好。因此会了球费,和穆旭初忙着就到渥德书局来了。偏是今天经理发了一篇新到的书稿,请贾叔遥审查,不能忽略,一审查之后,就十点半钟了。贾叔遥也不管别事办没有办,将未完的稿子,向抽屉里一塞,一面叫听差,吩咐车夫点灯。梁寒山和他的座位只隔了一个桌子犄角,见他如此匆忙,就把桌上的纸片,用红墨水写了十四个字,用手一推,送到贾叔遥面前。贾叔遥已站起来,穿了大氅要走,两手插在袋里,俯着身子一看,原来是两句老诗,是:“每日更忙须一至,夜深犹自点灯来。” 穆旭初坐在他紧隔壁,早是一拍桌子站起来笑道:“好极了。尤其是点灯两个字,形容得天衣无缝。” 贾叔遥笑道:“完了事了,反正回家睡觉也早,找个地方消遣,未尝不好。” 说时,就一掀棉布帘子,走将出来。 就在这时候,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头向衣领子里一钻,满脸就让一种冷东西洒了一下。这外面一道走廊,原来很宽的,不容易吹来雨雪。这时他仔细一看,原来满院子白雪,已经下了一层雪了。才刚一阵檐风,把檐上的雪,卷着打了一个胡旋,吹到脸上来。贾叔遥觉得浑身一阵奇冷,便将手把大衣一抄,抄得紧紧的。走出大门,车夫已经把车拉着放在雪地里。披了一张毯子,只在阶沿上冻得跳脚。贾叔遥坐上车去,车夫知道是上喜乐园,拉起来飞跑,就到喜乐园去了。 到了喜乐园贾叔遥一看池座里,也不过二百个人,台上的人演戏,简直就是敷衍了事。这时,金飞霞在场上,她一眼看见贾叔遥坐下,这样夜深,冒这风雪还跑了来。实在盛情可感。在台上无非是对人家看上几眼,不过是平常的事,贾叔遥也不觉得有什么奇异的感触。及至戏快要完了,金麻子给他送了存着的大衣来,轻轻地说道,“贾先生,请您别忙走,我还有东西给您带去。” 贾叔遥一想,是了。他曾托我和他兄弟找一件小事,大概这就有一个履历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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