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中国 [book_author]陆士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9287 [book_dec]又名《立宪四十年后之中国》。章回小说。近代陆士谔著。十二回。叙清宣统二年元旦,书中主人公喝酒后酣睡,女友忽来呼之出游,见世已大变,已是清宣统四十三年。原来清宣统三年改为君主立宪政体,四十年后,中国已成为世界头号强国,有正规军六百万,全国无一穷人,教育普及,成为世界留学生中心,科学技术发达,有医心药、除恶药等,没有恶人,已是太平盛世。后因急于出门看庆祝宪政四十年的盛大庆典,被门槛绊了一跤,醒来方知是“一场春梦”。此书以梦境叙述故事,内容与形式都受到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影响,和吴沃尧小说《新石头记》后半部也有不少相似之处,旨在宣扬立宪。有宣统元年(1909)改良小说社铅印初版本、宣统二年再版本。 [book_img]Z_14232.jpg [book_title]第一回 三杯浊酒块垒难消 一枕黄粱乾坤新造 话说宣统二年正月初一日,在下一觉醒来,见红日满窗,牌声聒耳,晓得时光不早,忙着披衣下床。开出门来,见客堂中双烛辉煌,香烟缭绕。向外挂著神轴,旁配着珊瑚笺对联。桌上十多盆高脚锡盆,满满的装着茶果。几椅台凳,都饰著红披坐垫。蜡台上红烛,已烧去二寸有馀。当地铺着红毯,这都是居停主人布置的。 对厢居停见了我,忙着出来,道:“云翁,我们拜个年!”兜头作下揖去,口里尚说:“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害得我还礼不迭。我是素来不善应酬的,只得约略敷衍了几句。居停道:“大年初一,天气异常清朗,这是难得的。今年生意一定发达。大家发财,大家发财!”我道:“我是半生潦倒,一世清贫。这发财,只好瞧著阁下发了。”居停道:“云翁牢骚太甚,连元旦也不知忌讳一点子。快请里边来坐坐!” 我随即走进,只见十多个人围成一桌,内有一人喊道:“八落底,自捕二!”又喊:“庄上天对,上门地子九,下门别十,天门人对,统吃!”又一人喊:“庄上旺的很,幸得打的小!”我知道是推牌九,没甚好瞧。居停道:“可要发发利市,出手打一记?”我回说不解。 老司务送出茶来,我喝了一口,忽听大门口两个化子,一唱一和的,在那里索钱。什么“节节高,年年高,一年四季招元宝”,“发财发财,元宝搭台”。我暗想,化子也晓得心理学,知道元旦日人家喜欢吉利,就把吉利话来乞钱。 辞了居停,走出门去,见马路上冷清清的,店铺齐闭着门,门里头牌声碌碌。有几家年锣年鼓,震耳欲聋。每家门首都挂著只纸糊袋儿,红笺黑字,有写著“迎柬”的,有写著“接帖”的。出店模样的人,挟著一大叠红帖,往来奔走。每到一家门首,就把帖子向纸糊袋里塞一张,算是拜年的——这却礼亡,仅存饩羊了。也有衣冠齐楚、乘着轿式马车往来拜贺的,大半都是商界里的道台大人,不是商会议董,就是公司总理。趁著这几天,正好显他的道台前程,摆他的道台架子;也有反穿着皮褂,在路上摆摆摇摇,逢著熟人,打恭作揖,满口“发财!恭喜!”乱说的;也有顶帽袍套,坐在东洋车上,一摇一摇,像东厨司命上天是的;更有妓女满头珠翠,半倚半坐的乘着马车出风头的;三五顽童,拿着丢炮,向人丛中“劈劈拍拍”乱丢玩笑的。怪怪奇奇,不一而足。 我心里头很是气闷,知道这几天走到朋友家去,不是牌局,就是骰局。我于赌钱一门不甚喜欢,所以到了年头反少趣味,只得走回家里。忽地想着个好友李友琴女士,送我一坛二十年陈的花雕,尚没有喝掉,遂叫小童给我烫了两斤。取过一本马史,揭开瞧时,齐巧是《项羽本纪》,喜道:“真好个下酒菜!”一面读书,一面喝酒。读到巨鹿之战,“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句,不觉连举十馀觞。读至终篇,早已醺然,遂和衣眠在榻上。 刚合上眼,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向我道:“睡着做什么?天朗气清,何不到外边去逛逛!”我不觉大喜,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好友李友琴女士。我道:“外边没有什么好瞧,我方才出去逛过的,闹的慌,脑子里都晕起来,才回来喝了会子酒睡下的。”李女士道:“奇了!怎么我来并不见闹呢?”我听了不信。女士道:“不信?不妨同我出去瞧瞧。” 我就同著女士,走出门去。到马路上一瞧,不觉大惊,但见世界换了个样子。马路筑的异常宽广,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柜台里靠著的伙友都满脸和气,不似从前都是毕板的、划一不二价面孔。那店家“真不二价”的招牌,也一块都没有了。又见马路中站岗的英捕、印捕,一个都不见,就是华捕,也都换了服式,都穿着中国警察号衣,不像从前,戴着红纬大帽,穿着青呢号衫了。 我正欲问时,只见两个外国人劈面走来。我恐他冲撞,忙着让避。那知外国人倒很谦和,见我让他,他也往左边让我,并不似从前,掉头不顾,一味的横冲直撞了。我这时候再也忍耐不住,问女士道:“怎么外国人这样的谦和?马路上外国巡捕又一个都不见?”女士笑道:“你怎么一睡就睡的糊涂了!现在,治外法权已经收回,外国人侨寓在吾国的,一例遵守吾国的法律,听从吾国官吏的约束。凡有华洋交涉案件,都由吾国官吏审问,按照大清新法律办理。外国领事,从不来开半句口呢!那租界的名目,也早消除长久了。凡警政、路政,悉由地方市政厅主持。不见站岗的巡士,都穿着本国警察服式么?” 我迟疑道:“你这一番话,弄的我越发糊涂了。领事裁判权几时废掉的?租界几时收回的?怎么我一些儿没有知道?”女士笑道:“你说糊涂,可真糊涂极了!这事已行了三十多年,怎么说一点子没有知道?”我骇道:“行了已三十多年么?今年是什么年?”女士道:“怎么,你连年份都会忘记了?今年是宣统四十三年——庚寅岁呢!”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有这样快的日子!”女士见我不信,便道:“云翔,你不信,我给你个证据瞧是了!” 说著,见有一个卖报的孩子,挟著一大叠报走来。女士招手,喊:“买报!”那孩子走过来便问:“要什么报?”女士道:“四十年里头所开的报馆,那报纸你见了,必定又要不信的。须拣四十年前已经开的老报馆,你才相信。”因问:“《申报》、《新闻报》、《神洲报》、《时事报》,不拘那一报都好,拿一份出来。”小孩道:“《时事报》还有两份,《申报》等已都卖完了。”随即取出张《时事报》,授给女士。女士给了钱,把报纸授我,道:“你一瞧,就知道了。”我没暇去瞧新闻广告,只把眼光专注著封面上的年月,见明明写著“大清宣统四十三年正月十五日,西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七号,礼拜日”两行大字,下边还有“《时事报》第一万五千几百几十几号”几个字。 我不觉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女士道:“云翔,这会子可信了?”我道:“我与你不是都在梦里么?”女士道:“明明白白的事,怎么说起梦里来?你疑是梦,你才在梦里呢!”我讶道:“奇哉,奇哉!我明明记着今天是宣统二年正月初一日。我记得居停主人还给我拜年,我还到马路上去逛过。怎么一霎间,变迁得这么的快!”女士道:“这是梦话了,你莫非方才做了个大梦,梦见了四十年前旧事,所以这会子还在说梦话?” 看官,我此时真教有口难分。不过,自己心里头终有点子信不过。女士道:“呆想什么,走罢!”我只得跟着行走,因问女士:“吾国怎么能把租界行政权收回的?当收回的时光,可曾费掉几许收赎银子?可曾把别的利益与外人相易?”女士道:“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么?”我道:“我四十年里的事,竟一点子都记不起,宛如没有经过一般。我此刻好似还在宣统二年正月初一呢!” 女士道:“云翔,幸遇着我,说这些话儿不妨。倘在他人面前说了,人家一定要疑心你有脑病的,要把你弄到公家医院去了!当光绪三十四年,各省人民上书,要求立宪,公举代表进京,德宗皇宗就下了道‘九年预备’的上谕。今上宣统元年,各省又举代表入京,要求速开国会。那时候,摄政王尚没有归政,他下了一道上谕,说‘预备期满,准行召集国会’。”我道:“那些事我都知道的,不必讲了。以后怎样呢?” 女士道:“宣统二年,各省人民因外人监理财政问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几个爱国豪杰发起筹还国债,一时风起水涌,所到响应,工商士庶,云合雾集。中国究属人多,毛二千兆国债,不到二三年,竟是价全数偿清了。当筹还国债会初发起时光,几个笑骂派在旁边冷嘲热骂,说这事一定没有好结果,中国人做事往往虎头蛇尾;再有几个过虑的人说,国债是筹还不得的,政府见有人替他还债,借的愈加起劲。还得快,借得也快,还是不还的好;又有人说,中国人已穷的了不得,所以能够混口饭吃者,全靠著这几两现银子在市面上流来流去。倘然一旦都搜括了外国去,中国人还拿甚么东西来活命?”我道:“这些议论,我也听见过的。后来应不应呢?” 女士道:“应了那里还会有今日!中国人于这事,总算争气的很!国债全数偿清后,现银果然异常缺少,市面上流通的尽是国债票。那国债票,差不多当作钞票用的。幸得众心齐一,没些儿窒碍难行。不过,各洋行不肯收用罢了。”我道:“记得上海生意,要算洋货为大宗。洋行不肯收用,可就难了。” 女士道:“当时果然为难。现在想得起来,吾国实业发达,倒全赖当时各洋行不肯收用国债票呢!”我问:“为何?”女士道:“各洋货号,见定货出货都要现银,只得与各洋行不做卖买。说:‘我们眼前穷的很,买不起东西。等有了现银,再来同贵行交易。’”我道:“没了洋货,拿什么东西做生意?” 女士道:“当时,外国人也这般想。道是没了洋货,中国人一定不能过日子的。谁料各洋货号拼出资本来,开设一爿大公司,自行设厂,仿制各种呢绒布匹。”我道:“上海各洋货号,统只一千多万资财。要仿造各种洋货,如何够事?”女士道:“光是上海洋货号,果然不够。后来,各地洋货庄、洋货铺,知道此举关系同业的生计,遂尽力的购票入股。所以一万万银子的大公司,顷刻成立。”我道:“公司便成立了,那机器总要向外国购办的,技师总要向外国延聘的。” 女士道:“那时候,吾国的学生,留学在各国工科大学的,齐巧都毕业了。有几个聪明的,便能自出心裁,发明各种东西。技师是绰绰有馀,不必更借材**。就不过机器,自家造起来等不及,只得拣紧要的,向外国买几部。那第一年造出来的货物——呢绒布匹、羽绸羽缎、针钉烛皂、灯伞火柴,没一样不与洋货一般。这会子造出来的货,已胜过洋货数倍了。”我道:“怪道走了许多路,不见一家洋货铺子,原来洋货已被国货淘汰掉了。” 女士道:“这时候,吾国工业商务虽甚发达,铁路矿务虽都收回,然而外国人尚瞧不起我们。为的是我们没有现银,通行的都是国债票,所以叫我们中国是个纸世界。我们只好忍辱受负,不与他们较量。 谁料宣统五年,我们国里出了个矿学大家,姓金,名冠欧。这位冠欧先生,是从美国矿学专科大学毕业的。学问非常之精深,识见非常之宏远。回国后,国家就派他到各处勘看矿苗。勘了一年多,竟被他勘著了三个金矿、八九个铁矿、六七个铜矿、二十多个煤矿,又在广西发见了一个钻石矿、二个银矿。官民合力,逐一开采起来。不到二年,金、银、铜、铁都有了。于是,鼓铸金、银、铜各币,开办国家银行,把民间国债票全数收回,国用顿时宽裕了。这时侯,皇上特下谕旨,把厘卡等各项杂税悉数裁革,以舒民困。 到了宣统八年,这一年特特下旨,召集国会。嗳哟哟,这热闹,直热闹的无可比拟!不要说别处,就这里上海,当时候,租界尚没有收回,英、法、美三界的商铺与工部局商议通了,醵出银钱来,在马路上盖搭了灯棚,结彩悬灯的,大开庆贺。各店铺里头的装璜华丽,更不必说了。大马路中心一座灯牌楼,最为辉煌夺目。搭有五丈多高,上面装的尽是五色电灯,足有十万多盏。那牌楼式,搭成狮子滚球样子。远望,竟是只雄狮在那里扑球,取‘醒狮独霸全球’的意思;近瞧,则都是些祝颂句儿,什么‘中国万岁’、‘国会万岁’等,不一而足。 点齐了火,其光亮直照到十里开外。英、法、美三界的灯棚,接着城里南市,北自提篮桥,西至静安寺,南达竹行弄,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的繁华富丽。黄浦滩一带的灯棚,倒影入江中反映起来,照得对岸浦东各处都彻亮呢!各学堂学生,都穿着号衣,执著国旗,由教员率领着,排齐队伍,唱着国歌,到各处游行。英、法、美三界捕房的捕头,都亲身督率了通班捕探,在马路上昼夜轮班弹押。马路上游行的人,真是人山人海。所最奇者,这样的盛会,三日里头相打攫物、踏伤跌坏的事,竟一件都没有。这是上海自有胜会以来,从未有过的。即此-端,足见吾国人程度,比了从前已大相悬殊了。”我道:“果然热闹,可惜我没有瞧见!” 女士道:“几个兴致好的人,预早几日,还赶到京里去,瞧开国会礼呢!京沪火车为了此事,特加上几班特别专车,却回回趁了个满车。趁不著的人,不知更有几多呢!”我问:“京沪也通了火车么?”女士道:“通了早已多时了。自从洋债还清后,沪宁铁路归了官商合办。于是就把此路接通了京汉,成为京沪铁路。那时下议院开会时,摄政王亲到院中行开院礼。京里头客栈会馆,听说都挤了个满。” 我问:“为什么?”女士道:“人家都赶进京去瞧热闹儿,怎么不要塞得结结实实!那时下议院的议长,就是现在内阁总理大臣黄汉杰老大人呢。国会开后,第一桩议案就是收回租界、裁革领事裁判权的事,说租界不收回,就是吾国疆域不完全;领事裁判权不裁革,就是吾国法律不完全——疆土、法律都不完全,何足称为立宪国?经议员多数议决,奏明皇上。皇上立刻准奏,就饬外务部与各国公使开议。”我道:“吾国的外务部,只会顺从外人的。这种批龙鳞、捋虎须的事,怎敢向人家张口?”女士微笑不言。第一回终。 [book_title]第二回 冠全球大兴海军 演故事改良新剧 话说李友琴女士听了我问,微笑不言。我问:“你笑什么?”女士道:“我笑你还是四十年前的知识呢!国会开了,吾国已成了立宪国了。全国的人,上自君主,下至小民,无男无女,无老无小,无贵无贱,没一个不在宪法范围之内。外务部官员,独敢违背宪法,像从前般独断独行么?”我暗想:“立了宪,有这样的好处!怪不得从前人民都痴心梦想,巴望立宪。” 又听女士道:“当时,外务部尚书与各国公使,连开几次谈判,终没头绪。后来,皇上特派专使到各国,与各国外务部直接交涉。事也凑巧,吾国这年南北洋海军,齐巧成立。各国一因屈于公理,二因惮吾兵力,就此应允下来,许把领事裁判权废掉,租界交还。不过,要求着要与吾国人民杂居贸易。吾国钦使也要求各国许中国人民杂居贸易,要与各国人民一般看待,不能独设苛律。各国究因理短,辩不过我们,只得也答应了。于是,外人侨寓在吾国的,气焰顿时消灭了,与吾国人民一般的纳税,一般的遵守中国法律。不过,各项选举权、被选举权享受不著是了。吾国闽、粤两帮人,侨寓在南洋群岛、新旧金山各处的,也与欧洲各国人一般的享著权利了。” 我问:“吾国海军,几时成立的?共有几许兵舰?那兵舰都向那一国定造的?训练海军,可有洋将帮同办理?”女士道:“你这旧人,碰碰就要说出旧话来。向外国定购兵舰,请外人训练海军,都是光绪年间李文忠所行故事。这会子,怎么还会有!就是李文忠,当时也是万分不得已才这样办的。那时节,科举还没有废掉,人家都专心一意在时文试帖里头钻研。不要说不晓得科学,连科学的名目,人家说出了,他也不知作何解说呢!你想,当这样的时候,要兴办海军,不向外国去造舰、聘将,更从何处下手呢?如今是科学昌明,人材极盛,无论陆军、海军,电机制造各学,懂的人很多。所以这一回,兵舰都是自家制造的。听得海军人员说,兵舰一定要自己设厂制造的。比不得商船,可以随随便便,不拘那一国厂里都可以制造,只要是只船是了。” 我问:“为甚缘故?”女士道:“兵船在外国厂里造了,船里的机关,不是都被人家知道了么?那一处受得起攻击,那一处受不起攻击,保不住一旦与造船这国失了和,开起仗来,可就糟了。延聘洋将训练,也是如此。”我道:“原来海军里头有这许多讲究。怪道外国兵船上,从不许外人乱走。但是吾国自己没有船厂,怎么能够制造呢?” 女士道:“现在,吾国沿海各省都有船厂,全国里共有八九个大船厂,不比从前了。一切原料,也都是本国出产的。炼钢厂炼出的钢,比了英、德名厂所出的,还要坚硬耐用。这是吾国理化科进士黄帝孙先生新发明的炼法。并且,吾国造成的各兵舰,坚固灵便,都非他国所能及,因此他国都有些惧怕我们。他国兵舰,无论你怎样坚固,怎样灵便,都靠著汽机行驶。你想,船靠了汽机,便不能不多蓄煤薪了,要多蓄煤薪,船里头煤仓间必定占去地方不少,还装得下几许军火,载得下几许人?战事吃紧的时光,一斤火药、一个炮弹都少不得。譬如敌舰受了我三弹,已有些支持不下,再放一弹,就可以把他轰沉。齐巧,这时光断了弹药,只好眼睁睁瞧他逃去,或被他反击一弹,中了要害,吾军反受大亏。倘攻打的是主舰,更关着全军胜负,所以兵舰里弹药是断断乎少装不得的。然而,汽机船被煤薪占去了大半地方,恁你尽力装载,终是看得见的。” 我道:“论的极是。然则吾国的新海军,不是步轮,定是帆船了。”女士笑道:“云翔,你也是很开通的人,怎么识见这样的卑陋!步轮、帆船可以充当兵舰,从前的长龙炮艇也好出海巡哨了!”我被女士说得面孔红涨起来,半晌说不出话。女士见我惭怍,开言道:“说句玩话儿打甚紧,就这样地害羞起来!” 我问:“新兵舰到底靠什么行驶的?”女士道:“这也是吾国新发明的。吾国兵舰,都靠著电机行驶的呢!”我听了,不觉又诧异起来,问:“电机可以驶兵舰么?”女士道:“怎么不可!电机行车,谅你总瞧见过的了。电机既可以行车,如何不可以驶船?”我辩道:“电车是立杆驾线,开地筑轨。那电力在线上流行,车上有一铁条触在线上,得着电力,自然会行动了。现在,兵舰是行在海洋中的,浩渺苍茫,更向何处去立杆架线呢?请问这兵舰怎么样会行动?”女士笑道:“各工厂的机器,初时都用蒸汽,后来也改了自来火或电气,怎么一般能够转动呢?”我道:“这种电气,也要用煤来烧的。”女士道:“煤自然要用的。不过,电机用的煤,比了汽机,要省却多多了。用煤省,藏煤的地方岂不就少了么!馀下所在,都可贮放弹药了。” 我听了有理,就问:“吾国这种新兵舰共有几艘?”女士道:“初时不过百艘光景,如今是一等巡洋舰五十八艘,二等巡洋舰六十二艘,战斗舰八十艘,驱逐舰一百艘,鱼雷艇七百艘,合并拢来共有一千艘。以墩数计算起来,共有三十二亿六万九千八百七十四墩。海军力为全地球第一。”我道:“中国尚有今日这一日,真当时梦想所想不到的。四十年前,告诉人家说,中国尚有这样强盛的一日,人家一定要不信,一定要说是梦话的。” 女士道:“天下事,本没什么一定,都是人自己做出来的。假使当时的人,个个自私自利,一点子公益都不顾,或者阳称公义,阴图私利,像光绪年间一个样子,则这会子不知弄到什么样儿了!不要说租界收回,恐怕江苏全省,都变成租界了呢!”我道:“像从前这样的胡闹,岂特江苏一省都变租界,就是大清全国,也未必保得住呢!” 因问女士:“怎么各店铺‘一言堂’、‘真不二价’等牌子,都不挂了?”女士道:“从前风俗浇薄,浮伪相尚,商人不知信义何物。偶有一两家诚实铺户,便都立著特别牌号,有的写‘一言堂’,有的写‘真不二价’,以树异于众。现在,大小各铺都是没有二价的,还要这牌号来则甚?这也是去繁就简,一定的法儿。社会越进化,时光越宝贵,谁肯以有用之时光,白丢在索价里呢?”我道:“没有二价,卖者买者都各便利,好极,好极!” 说著,早到了静安寺路。我记得,从派克路转到静安寺路,有一所跑马场的。那跑马场很是广阔,周围足有近十里路,外有木栏隔着,吾国人从不许越雷池一步的。现在,跑马场不知那里去了,那跑马场地方,却变成了一所很大很高的洋式房屋。我心里异常疑惑,问女士道:“这里不是跑马厅么?” 女士道:“从前果是西人的跑马厅,现在已变成戏馆了。”我道:“跑马厅造了戏馆房子么?”女士道:“然也!”我问:“里头共开设几家戏馆?”女士道:“只有一家,怎么有起几家来?”我惊道:“这样大的跑马厅,只开得一家戏馆么?”女士道:“共只有十二万个坐位,算什么大!听说京里头的升平戏园,有到二十万个坐位呢!”我道:“这戏馆叫什么名儿?”女士指道:“上有字写著,你不看见么?”我抬头一瞧,见端端正正横著五个大字,道:“新上海舞台”。我道:“新上海?我当时不是编过一部小说叫《新上海》么?那篇序文,记得还是你给我撰的呢!”女士道:“这些旧话,还提他则甚!” 因问我:“可要进去瞧瞧?”我道:“这样大的场面,不知他要卖多少价值?我记得,当时的新舞台、大舞台、新剧场,都要卖到一元以外。”女士道:“今非昔比,新上海舞台,只卖两角钱一人的入场券。不分什么头二三等,尽你去坐。”我道:“这才文明。”女士道:“说什么文明、野蛮!如今人都是平等的。分了等次,还有人要来瞧你么!”说著,已到了。 跨进门,见两旁列著长柜,上有竖牌,标著“售券处”三个大字。见柜外买券的人,很是不少。柜内也有二三十个伙计,在那里做生意。女士到柜上,也买了二张券。我就问:“这么大的戏园子,只有两只柜台卖票么?”女士道:“售券的地方很多,各旅馆、各茶肆,都有入场券寄售。就戏馆里,只有八个门、十六只柜台售卖入场券。我同你进来的,是北首正门呢!” 到二重门,见四个人都穿着号衣,衣上绣著“收券员”三字。女士把券授给了收券员,就同我直到里边。见戏台、戏场都是圆式。那戏台的大小,比了从前的文明大舞台全园,大起一倍还不止。戏台造在全园中心,四围都是看客坐位。那坐位,却是一级一级高上去的,共有五层楼房。戏还没有开场,前五披已都是人了。女士道:“今日是星期日,来的人多。我们只好坐第六级坐位了。” 我瞧著戏台,暗想:“这台是全圆的,四面都脱空,戏房做在那里呢?”问女士时,女士道:“瞧著自会知道的。”忽听得鼓乐齐作,戏台上不知怎样,四围都垂下围幕。那幕上,像电光影戏般,忽地现出四个大字,道:“请开国会”。我问女士:“这是什么?”女士道:“这是新排的十本故事新剧,第一本《甲午战争》,自东学党起反、朝鲜请兵开场,做到李文忠马关议和为止。其中情节,如中日两国派兵、高陆商轮被击、两国宣战、丁提台降日、平壤大败、李文忠遇刺等,异常热闹。第二本《戊戌政变》,自康有为上书开场,做到六臣殉节为止。第三本《庚子拳祸》,自端、庄两王招集拳匪开场,做到两宫西狩为止。第四本《预备立宪》,自各省第一次公举代表入京开场,做到下诏预备开办咨议局为止。《请开国会》是第五本了。以下,第六本是《筹还国债》,第七本是《振兴实业》,第八本是《创立海军》,第九本是《召集国会》,第十本是《改订条约》。”第二回终。 [book_title]第三回 创雨街路政改良 筑炮台国防严重 话说我在新上海舞合,听了李友琴女士一席话,正欲再问编这戏的是谁,演过了共有几回,忽听戏台上细乐齐奏,帘幕一齐卷掉。我问:“帘幕忽然垂下,忽然卷掉,并不见有人在那里收放,怎会自上自落的?”女士道:“里头有一机关的,能自转动。要垂就垂,要卷就卷。” 说著时,见场上已设成个花园景致。树木花草、亭台山石,没一样不齐备。最可异的,那山石花草等,竟与真的一般无二。忽见一乘马车,从假山背后转出来,车里坐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接连马车、东洋车十多部,陆续而来。车上坐着的人,长长短短、胖胖瘦瘦不一,都从假山背后出来,不知怎样一转,反在园外了。一时到了园门口,都各下车。那些空车,一转眼便仍到假山背后去了。 那些人走进园门,便都自通姓名。那四十多岁的胖子道:“我乃预备立宪公会会长,国必强是也。请开国会的各省代表,都在上海,约于明日连骑北上。上海各团体,特假张员地方,设筵公饯。各团体人员,想都到也。”回身作相见介。国必强道:“各位兄台,请了!”众回道:“请了!”国必强道:“代表入都,关于吾国存亡。今日宴会,不能不致祝辞。众位兄台,可曾预备?”众回:“我们亦有同意,已都备下了。” 忽闻大吹大打,见假山背后,四部马车连翩跑出。每一部车上坐着两人。一杂飞报:“各位代表爷们到了!”国必强等忙着出迎。代表下车后,马车仍退回假山背后去了。于是,国必强等与八个代表,各拉着嗓子,对唱了一会曲。我因不解戏曲,不知他唱些什么。问女士时,女士道:“多不过西皮、二簧罢了!”一时,园中设著筵席,代表等入席,作饮酒介。国必强举杯致颂词,代表起立答颂。一会子,代表起身告辞。国必强等作送介。 忽然,帘幕下垂。等到卷起时,见花园不知那里去了,沧沧茫茫,一片都是水。水里泊著很大一只轮船,岸边青草萋萋,望去好似黄浦江样子。风吹水动,波浪涌天,岸上有好几座洋房。见各代表与国必强等,都站在江边草地上讲话,做出送行的样子。一时,各代表走上轮船,与国必强等拱手作别。忽听得汽笛呜呜,那轮船便黑烟冲天的,渐渐开去了。看戏的人,无不齐齐喝彩。 我这时候,也觉光怪离奇,莫名其妙。怎么戏台上会有水,会有轮船,并且人会得上轮船,轮船会得开行?问女士时,女士道:“这就是电光影戏,你难道没有瞧见过么?”我道:“人怎会得上轮船呢?”女士道:“在草地上唱的,是真的人。等到上轮船时,真的人早从布幕里走进戏房里去了。走进一个人,幕上就现出一个人。来看戏的人,因此并不觉著。”当下,一出出瞧下去,直至代表谒见各军机,各军机面许相助,请愿书递至都察院,方始演完。 我与女士走出戏园,见天忽然下雨了。我道:“呀,我与你都没有带雨具怎么呢?”女士道:“如今不比从前了,雨天行路,不必定带雨具。”我问:“衣裳不怕被雨打湿么?”女士道:“不妨,这会子有雨街的了。雨天只要在雨街上走,怎会得打湿呢?”我问:“怎么叫做雨街?”女士道:“雨街,就在店铺的后背,上覆著琉璃瓦,通光而不漏雨。旁立木柱支撑著,晴闭雨开,专有人管理的。”我喜道:“路政改良到这样,可算得无可复加的了。”于是,跟着女士,走到雨街上。果见通明透亮,地上洁净无尘,没点子水渍。 走了好一会,女士道:“雨已停了,我们到马路上去走罢。”我就跟他到马路上。见马路比旧时广阔了一小半,问女士道:“这是大马路不是?”女士道:“正是大马路。”我道:“怎么这样的广阔?”女士道:“翻造一回房屋,收进三尺。四十年里头,不知翻造了多少回数,自然要这样的阔了。” 我道:“我记得,大马路是有电车往来的。怎么如今一部都不见了?”女士道:“电车原旧有的,不过不在地面上行走是了。我问:“不在地面上行走,在那里行走呢?”女士道:“在地道里行走。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行不绝。那电车在地道里行走,共有两便:一免得碰撞行人车辆,二免得让避人家,一竟可开快车。” 我问:“电车在地道中行走,共行了多少时候了?”女士道:“日子我也记不清,大约总有二三十年了——自从电车公司收回自办后。”我问:“电车公司也归了中国么?”女士道:“邮传部④定章,外人不能在我国经营路事。电车也是路事的一端,怎么不要收回?”我问:“这条章程,几时定的?” 女士道:“长久了,大约就在开国会这一年呢。那时候,大家公议,说上海地狭人稠,行驶电车,往往有碰撞行人车辆等事。自外人创设公司至今,这种案子何止数百十件。有被辗毙的,有被辗成残废的。无识的人,至把电车视为一件无穷的灾祸。社会上与电车的感情因此恶劣,生意因此不发达。如今收回了,总要想一个改良的法子,于是大家研究。有人说:‘欧美电车,有架设著铁桥,在半空里行的;有开筑著隧道,在地底里行的。’经大众议决,说:‘空行不及隧行的便。电车在铁桥上行,那铁桥是凌空的,行起来辘龙辘龙雷响似的,闹得两旁店铺及街上行走的人,头都晕了。并且,架桥的铁柱一根根竖在街上,也很讨厌的。’决定开筑隧道,才改成现在的样子。” 我听了喜欢,向女士道:“我没有趁过隧道里电车,可否陪我去乘坐一会子。”女士道:“可以。”于是就同我到十字街口。我记得,这里就是书锦里,不过场面比从前大不相同了。两旁店铺,轩昂齐整,竟同从前的抛球场差不多。见地中方方一大块,用铁栏围着。那铁栏做得非常的精致,铁栏上竖著块很大的铜牌,上有字道:“商办上海电车公司第三站。”我问:“这是车站么?”女士点头。 我走至铁栏边一瞧,见下面像楼梯是的,很阔一条石梯。我忙向右边,扶着手跨下去时,女士道:“错了,向左边走!右边是下底人上来的路。”只得改走左边,同著女士,一步一步走下去。见隧道很是宽阔,与从前的马路相似。四面都是式门听⑤筑造的,光滑异常。电灯亮的耀眼,照得毫发都现。 霎时,电车来了。管机人见有人趁车,忙把车停了,不等我们开口。我让女士上了车,然后跨上。见车中人已坐满,那乘客见女士没有坐位,忙着起身相让。我想,吾国人竟这样的文明,无怪要雄冠全球呢!不多会子,早到了黄浦滩车站。女士道:“我们上去罢!”我说:“很好!” 走出车站一瞧,不觉大惊。见一座很大的铁桥,跨著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忙问女士:“这大铁桥几时建造的?”女士道:“足有二十年光景了。宣统二十年,开办万⑥国博览会,为了上海没处可以建筑会场,特在浦东辟地造屋。那时,上海人因往来不便,才提议建造这桥的。现在,浦东地方已兴旺的与上海差不多了。中国国家银行分行,就开在浦东呢!浦东到上海,电车也通行的。” 我道:“怎么桥面上不见有电车轨道?”女士道:“云翔,你总是四十年前的老知识。方才我同你不是坐过电车么?那电车不是在隧道中行走么?”我道:“不错,方才电车果在隧道中行走的。但是上海到浦东,隔着这么大一个黄浦,难道黄浦底下也好筑造隧道么?”女士道:“怎么不能?你没有听见过,欧洲各国在海底里开筑市场么?筑条把电车路,希什么罕!”我听了,不胜奇诧。 沿浦走去,到江海北关地方,见房屋造的比前更巍峨了。仔细一瞧,锺楼上刻着的字改换了,并不是“江海北关”,却标著“裁判总所”四个大字。忙问女士:“怎的?”女士道:“从前原是税关。如今税关却移到吴淞口去了。因为现在的税章,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是进口税轻、出口税重。现在,则本国货除了烟酒两项外,一概无税。恁你运到外省、外国,都可以自由。所抽的,就不过是外国货。那吴淞口,各国进中国的总口子,所以税关就移设在那边,也不过取其便于查验而已。外国商船上,倘带着违禁货物,那船就在吴淞口扣住了,不准放进来。现在的吴淞口,炮台林立,口禁森严,外国兵船,都不准轻易驶进来。你不见浦江中所泊的兵船,都扯著黄龙旗号么?” 我道:“吴淞口便这样,旅顺、大连湾、胶州、大沽等地方,不知如何?”女士道:“也都收回了。广东的虎门,山东的胶州,东三省的旅顺、大连,直隶的大沽,江苏的吴淞,这几个大口子,现在都筑著极坚固的炮台,驻著极雄壮的海军。此外,如浙江的舟山、南田,福建的金门、厦门,长江里的金山、焦山、采石矶等几个小口子,也都守的严严密密。” 我道:“吾国海军,果然雄壮了。陆军怎样呢?”女士道:“陆军么,常备兵只有六百万。合了预备兵、后备兵,大约总二千万左右。并且,现在体育很是讲究,拳棒、游水这两课,差不多个个学校里有的。兵式体操,更不必说了。”我听了,很是不信,道:“游水学成了,足为航海之用,倒也罢了。那拳棒,学他则甚?难道要学生子都去卖拳棒不成?昔年拳匪之乱,都是设台习拳酿成的,弄下了四百兆赔款,中国民穷财尽,几几乎支撑不住。好容易办到现在的样子,国安民泰,粗粗有口饭吃,难道又要弄坏不成?”女士笑道:“这便是因噎废食了。那拳棒一学,是吾国的国粹,矫健便疾,远非他国所能及。战斗起来,短兵相接,全靠着手脚便疾。不会拳棒,怎么能够制胜?洋枪、大炮,只能够攻打远敌呢!”我道:“此话果然。” 女士道:“可要到学堂里去瞧瞧?”我道:“很好。”女士道:“到浦东去,还是到徐家汇去?”我道:“徐家汇的南洋公学,很有点子名气,还是去瞧瞧南洋公学罢。”正欲走,见警察解著一起一起人犯,到裁判总所去了。其中,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我道:“裁判所裁判案子,我们可以进去瞧瞧么?”女士道:“怎么不可!”我道:“我们先瞧了裁判案子,再去瞧学堂不迟。”女士应允。第三回终。 [book_title]第四回 催醒术睡狮破浓梦 医心药病国起沉疴 话说走进裁判所,只见门口站着两个警察,大约是守门的。走进了两重门,方是大堂。只见上边设着公案,朝外坐着个裁判官,穿着公服,戴着明蓝顶子,拖着花翎。旁边十二个陪审官,都是晶顶蓝翎,也设了坐位坐着。我暗问女士:“这样完备的裁判所,设了几多年了?”女士也悄悄告知我:“大约有三十五六年了。” 只见原告上堂,陈诉控告缘由。原告是中国人,被告是外国人。控告的是:被告开设一爿洋行,延聘原告为经理。原告曾代被告填去银五千两。今年,被告忽把洋行收去,所填银子五千两,屡索无着,特请押追。被告特请律师上堂辩护,说:“被告是做生意亏的本,并不是有意倒闭,现在情愿减成偿还。” 原告道:“被告并不是没钱,他吃了商人五千银子,听说又去做别项生意了。现在,被告尚有一只小轮船,租给人家在内河行驶呢!”律师又辩护说:“被告的小轮船,乃是个人的私产。被告租出去时,是用着个人名义,并不是用着洋行名义。原告的银子,是填给洋行的,不是填给被告个人的,何得牵涉个人私产?请官长公断。” 我见那律师是中国人,心里就有点子诧异,暗想,从前租界上律师都是洋人,中国人做的,多不过是个翻译罢了。那做着翻译的,已自以为十分荣耀了,因问女士。女士道:“现在律师,都是本国人。那外国律师,绝迹了差不多要二十多年了。” 只见裁判官道:“这洋行,是不是被告一个人独开的?”律师道:“是被告一个人独开的。”裁判官道:“洋行既是一人独开的,则私产、公产有甚分别?小轮船是你的,洋行也是你的,洋行亏了本,把小轮船来补偿,有何不可?总之,少人家钱,自当照数归还。”律师又辩了几句,却被裁判官痛痛地驳掉,驳得律师无言可答。 裁判官与陪审员商议了几句,遂把判词写了出来。判被告所欠银两,宜扫数归清,折息照算,限三日缴银。逾限不缴,即把小轮船拍卖抵偿。不足,仍向被告追索。原、被告遵判而退。那裁判官又在提审别案了。 连观几案,见判的很是公平。我向女士道:“可恨李伯元这短命鬼早死掉了,没有瞧见现在的官员。不然,也堵堵他的嘴,省得他说白道黑。他那《官场现形记》,把吾国官员骂得太觉刻毒了。”女士笑而不言。我问他:“为甚好笑?”女士道:“我笑你,但能责人,不知责己耳。你的《风流道台》、《官场新笑柄》,比了《官场现形记》如何?”我被女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以别话回答道:“裁判所没甚好瞧,我们到学堂去罢。”女士点头,同我走出裁判所,到电车站上了车,直驶向徐家汇来。 一会子到了,走上去一瞧,见那所学堂异常广大。四周围都用铁栅围着,望去差不多竞有从前的跑马厅般大小。里头密密层层,都是五六层高的洋房。我问:“南洋公学,怎么扩充得这样的大了?”女士道:“学生多了,校舍自然要添筑。”我问:“现在有多少学生?”女士道:“我们今日横竖要进去参观的。少停,你只要问一声监督,自会知道的。”我道:“这里的监督,都是侍郎底班,高的很,叫我怎敢仰攀?”女士道:“现在官民平等,还说甚高咧低咧!” 说着,早进了校门。管门人趋上询问,女士道:“我们要求见监督的。”管门人忙把我们引到里边,向茶房道:“这两位来见监督的。”说毕,退了出去。于是,茶房把我们引至客厅,请我们坐了。再问我们姓名,我与友琴都各回了。 茶房出去,一会子监督进来,是个须发苍白的老头儿。人却很是和气,与我们拱手为礼,并问:“二位光降,有甚见教?”女士指着我道:“这位陆云翔君,特来贵校参观的。敢一烦老先生派一个人,陪他游历一会子,未知可蒙见许否?”监督道:“那岂有不许之理。不过,现在年假还没有满期,学生都没有到。只有几间的校舍,几样的成绩品,没甚可瞧。陆君倘不嫌时,老汉亲自奉陪一游可也。”我见他年岁已高,不忍令其跋涉,遂拦住道:“不敢烦劳老先生贵步,派一个茶房够了。”监督道:“茶房懂得甚事,老汉闲着没事呢!横竖就近走几步,不妨的。”我道:“那是晚生万万不敢的!如蒙老先生厚爱,只把贵校的大略,拣紧要的略说几句,晚生已受赐不浅了。” 监督见我执意不要他陪走,开口道:“这样,只得遵命了。敝校从前虽名为高等学堂,其实所定课程尚是普通学居其大半。自从宣统元年,设了电机、铁路、驾驶三科后,学程渐渐增高。并且,这时候主持的人十分认真,所以校务日有起色。到了宣统七年,各项专科差不多已办得完备了,如经学专科、史学专科、文学专科、法律专科、医学专科、商学专科、工学专科、农学专科、矿学专科、航海学专科、财政学专科、天文学专科,总算都有。每一个专科筑一所校舍,那校基就在这时候扩充的。但是学生还是寥寥的,没有现在的兴旺。” 我问:“现在贵校共有多少学生?”监督道:“每一所专科院,约有近千名学生。眼前本校共有二十六个专科院,已是二万六千多学生了。还有预备院,合并算来,总是三万不到光景,但是缺煞也有限了。” 我问:“贵校怎么能够这样的发达?”监督道:“就是这一年,医科专院里一个姓苏的学生,发明了两种惊人的学问,把全世界轰动起来。敝校靠着他的大名,也就带好了。”我忙问:“这位苏君,叫甚名字?”监督听了,向我打量了会子,瞧他的神情很是怪异,似诧我这样的伟人还会连名氏都不知道是的。半晌,才对我道:“这位苏君,真是吾国空前的大豪杰,他的大名儿,就叫汉民。” 我又问:“苏汉民先生发明的是那两种学问?”监督道:“一种是医心药,一种是催醒术。那医心药,专治心疾的。心邪的人,能够治之使归正;心死的人,能够治之使复活;心黑的人,能够治之使变赤。并能使无良心者,变成有良心;坏良心者,变成好良心;疑心变成决心;怯心变成勇心;刻毒心变成仁厚心;嫉妒心变成好胜心。” 我道:“这医心药,果然奇妙。但不知效验究竟如何?”监督道:“效验怎么没有!当时,欧美日本人都称吾国为病夫国。陆君,你道吾国人患的都是什么病?”我道:“敢是心病么?”监督道:“一点子不错。当时,中国人患的都是心病。所以做出来的事情,颠颠倒倒,往往被人家笑话。苏汉民研究了好几年,才研究出这样医心药来。自从医心药发行以后,国势民风,顷刻都转变过来,这就是医心药的实效。当初发行时,一天总要销到数十万打,都销在本国境内。这会子,本国销路已经远不如前。瞧光景,本国人的心,医好的已居多数了。倒是朝鲜、安南等处,销场很畅。那催醒术,是专治沉睡不醒病的。有等人心尚完好,不过迷迷糊糊,终日天昏地黑,日出不知东,月沉不知西,那便是沉睡不醒病。只要用催醒术一催,就会醒悟过来,可以无需服药。苏汉民发明了这两样惊人学问,敝校的声名,就此大振。欧美日本,都派遣学生,到敝校来留学。” 我道:“欧美日本,都派学生到贵校留学么?”监督道:“此刻是不足奇了。吾国高等学校,那一校不有外国学生。不过,当时开端,却是敝校。就以敝校而论,这会子,外国学生每年总有三干名左右。”我道:“外国人素来鄙夷我们的,怎么这会子会派遣学生到我们国里来留学?”监督道:“那是四十多年的话了。彼时,吾国学问、人心、国势都不及他们,自然他们要瞧不起我们了。这会子,海陆两军都是全球第一,国势一层不必说了。人心,则君民一德,上下一心。比了政党纷歧、同国水火的欧美各邦,自不可同年而语。就是学问,无论那一种科学,比了各国,总要胜起两三倍还不止。他们怎么不要来吾国留学?” 我问:“外国学生,怎样听讲的?他们素不懂吾国语言文字的呢!”监督道:“现在,全世界文字,势力最大的就是吾国的汉文。无论英、法、德、奥、俄、美、日本,有学问人,没一个不通汉文汉语的。所以,汉文汉语差不多竟成了世界的公文公语。全球万国,没一处不通行吾国的书籍,行销到欧美两洲,每年总有到二千万部光景。你想,还有甚听讲不明之理?”我听了,心里很是喜欢。 女士道:“贵校的毕业生,应聘出洋当教员的也不少呢!”监督道:“也只有二千名左右。他们去虽去了,心里头都很不愿意,大半都为却不下情呢!”我道:“再想不到,四十年前,吾国人出洋的,都是受学;此刻,却变成授学了。这四十年中,吾国的进步,真是从古未有。” 女士道:“恳老先生派一个茶房,陪我们一游。”监督应诺,遂举手按呼人铃。一个茶房推门而入,垂手侍立。监督道:“这两位要游览全校,你可好好儿陪着。倘问你话,凡是你知道的,必须好好的回答。”茶房连声应诺。监督起身,向我们道:“二君就同着他游一会子罢,恕老汉不陪了。” 我与女士就跟着茶房,出了客厅,转到后背。见一片广场,足有八九十亩地方。碧绿的短草,平铺的像镜面一般。四围都有短铁栏围着。茶房道:“这就是体操场。体操场左侧一所高房,乃是经学专院。” 跨进院门,见很大一间广堂。茶房道:“这是礼堂。”走过礼堂,是庶务室、藏书室、教员室、学生自修室、饭厅、客厅,上楼便是课堂、寄宿舍等,足足走了两个钟头。再要游别个专院时,天已夜了。我道:“我们回去罢,过一天再来游。”女士道:“也好。”就向茶房道:“烦你转禀一声监督,我们不去辞他了,省得他老人家又要送我们。” 于是,出了南洋公学。只见夜色苍茫中,一所大洋房,烟囱高矗,机器工作的声音,“赤轧赤轧”直震到耳鼓里来。我问:“女士,这是什么工厂?”女士道:“这是兴华针钉厂。厂里头工人,足有八千名左右。”我道:“所出的货行不行?”女士道:“现在,吾国工厂所出的货,还有不行的么!此刻,全世界无论那一国,所用各东西,几乎没一样不是中国货。丝茶、磁器、绣货、漆器各品,本是吾国土产,更不必说了。” 我道:“这样,吾国开工厂的,个个发财的了!”女士道:“岂但是开工厂的,就是在厂里头管账的、做工的,只要日子长了,怕不个个都是资本家么!”我问:“为甚?”女士道:“我国厂主,鉴于欧美各国富的自富,贫的自贫,遂酿成社会主义均贫富风潮,厂主、厂工,都受着无穷之害,所以特思出了个改良妙法。赚了钱,除掉开销,摊作四六两分。厂主取六分,经理人取一分,其馀三分,办事人与工人公拆。所以,吾国的工人,差不多个个都是小康了。”我听了,十分赞叹。 女士道:“下议院过二十要开会了。你高兴时,我陪你进京去一瞧。”我道:“那是必定要去的。”我因在马路上走了许久,不见一部东洋车,问女士:“东洋车怎么一部都不见?”女士道:“你问的,可就是前四十年所行的人力车么?”我回说:“正是。”女士道:“人力车久已不行了。现在的人,那个情愿去拖人力车?就是情愿,也没这么大工夫呢!现在,新发明的事业,不知要有到多少,常因人手少了做不开,出着很优的薪水招人,还恐招不拢。不像从前,人浮于事,失业的人成千累万,所以这种苦力事情,人家都抢着去做,只要图着口饭吃是了。” 我道:“这样说来,我国与欧美各邦,成了个反比例了。”女士道:“此话怎讲?”我道:“听得欧洲人说,欧洲初行机器时光,百样货物,都靠着汽机制造。平时靠着手艺过活的,至此都失了业。各工人合了帮,蜂拥到各大工厂,把机器拆掉的,一天里头,这种案子不知有到几许件数,警察署也没法奈何。后来,此风虽然稍杀,而均贫富党的社会主义,就像江流湖水般滋润浸灌,没一处不流到,弄的富室人人自危。宣统元年,美洲此风还盛的了不得,怎么我国畅行了机器,人手反倒缺少起来?” 女士道:“这是创业的人心理不同,所以收效也各两样了。欧洲人创业,纯是利己主义。只要一个子享着利益,别人饿煞冻煞,都不干他事。所以,要激起均贫富党来。我国人创业,纯是利群主义。福则同福,祸则同祸,差不多已行着社会主义了,怎么还会有均贫富风潮?并且,我国机器初行时,都是手机。后来,因人手缺少,来不及出货,才增办电机工厂的。不像欧洲人,并没核计人数,骤然就行着汽器。”我道:“我国人良心怎么这样的平?放着大利不取,情情愿愿的让给众人!”女士笑道:“云翔,你怎么说来说去,总脱不了前四十年的理想?你这个人可谓顽固极矣!”我忙问何故。第四回终。 [book_title]第五回 辨女职灵心妙舌 制针厂鬼斧神工 话说李友琴女士听了我问,只是微笑,并不答话。我道:“你不告诉我,叫我如何明白?我这四十年工夫,恍恍忽忽,做了一个梦儿相似,不是已同你说过了么!老实说,我陆云翔今天不遇见你,不知几时才醒呢!” 女士道:“你就此醒了,倒也罢了。你可记得方才监督的话么?自从催醒术、医心药发明之后,我国人与从前相比,竟像换了个样子。那一个只图私利,不顾公益,社会就要鄙薄他,不把他当作人类,因此众人都不屑做呢!并且现在,各学昌明。那算学,是万学的根基,进步得愈加快速。算学士算出来说,私利并不是真利。一人专利,万人失业。那失业的人,必不肯就此罢手,必要与专利的人算账。那专利的人,必定不肯被许多失业人常来缠扰,势必至于筹守御之策,用防御之人。那时候,开消必大,开消大了,取利也不能厚。一样地不能享受厚利,徒多一层取人怨恨,又何苦呢?” 我道:“这就是孟子义利之辨了。利群为义,利己为利。其实,利群何尝不是利己。孟子一个义字,觉着赞的很呢!”女士道:“你敢连孟子都编派起不是来,不怕经学家割你舌头么?”我道:“你幸不是经学家呢!就是你是经学家,谅也不至于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就来割我的舌头。”说得女士也笑了。 我道:“这兴华针钉厂,可否进去瞧瞧?”女士道:“可以。里头有一个账房,是我认识的。不然,要进去是很不容易呢!”说着,早到了工厂大门口。 只见工厂房屋,都是黄石筑成的,坚而且固,足有七八层高。门楼上,有石斫成的“兴华”两字,伟大异常。一进门,便是一条马路。那路,却是螺旋式的,左盘右旋,都是屋舍。第一所屋舍,上有石斫金漆“总账房”三字。 女士道:“我们进去,问我那朋友讨取执照罢。”我道:“可不必罢,我们业已进来了,又没有人来查问。就这么逛逛是了,何必去央烦人家,要什么执照不执照!”女士道:“就在外边瞧瞧呢,原用不着什么执照。要里头去瞧他们工作,没有执照,是走不进的。”我道:“他们也太觉做作了,难道里头有什么秘密东西,怕人家描去样儿不成?却要执照不执照!”女士道:“这倒不能怪他。那工作间非比别处,全间都安放着机器,昼夜行动,危险异常。稍涉大意一点子,被机器带着不得一点半点,就要有性命之忧。在里头行走举动,都有一定的规则。有了执照,就有人来陪着走路。有瞧了不懂的,也可问他,他自会告诉你。”我听了,方才明白。 于是,跟着女士,走进总账房门。见地板铺得光平如镜,电灯点得比外边愈加明亮。摆着一只很长的长柜,向柜内一瞧,不觉猛吃一惊。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柜台里边一排一排,排着五六排的账台,约有二三十只。那账台上坐的管账先生,却都是女子。我这时候,心里头非常奇诧,连女士怎样地讨取执照,都没有瞧清楚。 只听女士叫我道:“云翔,云翔!我们外边去罢!”才跟着女士,跨出账房门。我问:“怎么管账先生都是女子?”女士道:“女子也是个人,也有五官四肢,也有知觉运动,怎么不好做账房?”我道:“从前却没有的。”女士道:“未开通的时代,又何足论呢!这会子,不要说这里的管账都是女子,就是各行号、各店铺的账房,也都是女子。为因女子气静心细,弄账没有错误,比了男子,胜过多倍呢!此外,如小学校教习、公医院医生,大半也是女子充当。因为女子对付小孩、对付病人,都比男子熨贴。” 我道:“话虽不差,但是男子的饭碗,不都被女子夺去了么?”女士道:“你这话,真不通之极了。现在,新发明的事业多得很。那发皇腾达的各种事情,依旧都要男子去干呢!女子心性虽然灵敏,躯干究属柔弱。强悍活泼,怎地比得上男子!” 我道:“我还有一个疑题,要请问你。那女子,是向来管理家政的,现在也出来做了事,家里头各种琐屑事情,叫那个去管?难道男子反伏在家中,操井臼、事中馈不成?”女士道:“这话更不通了。即以从前而论,从前是黑暗世界,然而那时候女子,尚多出外谋生的。如做老妈子的、做奶妈子的、做拣茶叶的、做拣鸡毛的、做拣桂元的、做拣兰子的;做火柴厂的、做毛巾厂的、做纺纱厂的、做缫丝厂的;还有梳头娘、剃面娘、卖婆、牙婆、渔婆、稳婆、媒婆、缝穷婆,也都是女子。这种人,难道都没有家的么?有家,必定有家政,然而他们也要过日子的。并且,往在家里的女子,也不仅光管些儿家政。有做铁车女工的,有做裁缝的,有做穿钉书籍的,有做顾绣的。”我道:“你繁征博引,我辩是辩不过你。但是,心里头终有点子不服。”女士道:“女子治繁理剧之才,本来胜过男子。所不及者,就不过体魄之健强、举动之活泼耳!” 说着,早到了冶铁所。女士推门入内,我也跟着进去。只见里边也设着长柜,柜内有四五个干事员,都在瞧什么书籍。瞧光景,是极清闲的。女士向他们一点头,道:“我们意欲在贵所瞻仰一会子,相烦那位引进则个!”说着,取出执照。一个少年干事员,把执照瞧了一瞧,连说:“便当,便当!”便走出柜来,向我点了点头,说:“就此请罢!” 我与女士跟着他,又进一重门。只见一架大机器,在那里不住的转动,响声“轧轧”,震耳欲聋。有好几十个人在那里工作。见他们都把废铁、生铁,装在一只长圆形桶一般的东西里,两个人把那东西推车样儿的推到机器跟前,那机器上自会放下两只钩子来,把这东西的两耳钩住,升腾而上。霎时落下来,这东西里的铁,早一块都没有了。长圆形的东西,共有二三十个,都满满地装着废铁,川流不息地运向机器来。 我问干事员:“这东西,叫什么名儿?怎么运行得这样的便利?”干事员道:“这就是自行斗。底下装有磁质小轮,所以能够推来运去。是小工们想出来的,他们无非为贪图省便起见。没有自行斗时光,运载废铁,都是他们扛着走的。他们嫌吃力,才想出这东西来。现在,各工厂室内运载东西,通用着自行斗了。”我道:“小工都能发明新器,足见中国人心性灵巧,远非欧洲人所及。”女士道:“你休把小工看不起。这几年里头,小工发明的手摇机多得很,像切面机、磨粉机、宰牲机,那一样不是小工想出来的!” 说着,已到机器架左边。干事员叫我们在栏外行走。见机器四周,都有高不到五寸的矮栏,像门限相似。走至西边尽头,见一根根细铁条,在机器上滚下来,铮锵作响。干事员道:“这铁条,就是方才的废铁炼成功的。” 我诧道:“机器上又不见有炉火,怎么炼得这样快法?”干事员道:“这不是用火炼,是用电炼的。此是我国电学家研究出来的。说天下之力,最大的就是电。电火比了煤火,大过不知几多倍数。所以,现在冶铁都改用电力了。”我问:“这铁条儿,可就是做针钉的么?”干事员道:“这是做钉的。那做针的,须得再炼两回,才可用呢!”指着那边道:“那方是针坯呢!”我随着他所指的地方瞧去,见那边堆积着一大堆的铁丝儿。冶铁所游遍,又到断铁所、挫锋所、打眼所、装包所,也与冶铁所差不多的样子,不过工作各自不同罢了。 我问女士道:“听得欧洲人说,做成功一只钉,总要经到四五部机器。做成功一只针,总要经到十多部机器。现在,我国制造钉针,怎么这样地简捷!自冶铁至装包,不到十部机器。”女士道:“这就是优劣巧拙之分了。欧洲机器与我国机器相比,犹之四十年前,手工与机器相比也。华货所以畅销,欧货所以滞销,都是这个缘故。” 我道:“欧洲人在当时何等骄傲,何等瞧我们不起!谁料今日,商务工艺,色色都会败在我们手里的。”女士道:“中国人勤俭耐劳、平和廉让,本非他邦人所及得上。智慧聪明,又远胜于他国人。当时所以委靡不振者,都缘政体不良之故。”我道:“这话很确。我国倘然不立宪,这会子,不知弄到什么地步了!”说着,便到总账房,交还了那张执照,走出厂门。女士道:“我们还是到上海去吃晚饭,还是就在这里吃了?”我道:“徐家汇是个小去处,谅没什么好馆子的。等到了上海再吃罢。”女士道:“你说徐家汇没有馆子么?同我去瞧就是了!” 我跟女士走了一阵,见店铺如林,夜市十分热闹。布庄、缎庄、顾绣庄、南货铺、茶食铺、杂货铺、茶楼、酒馆、番菜馆、宵夜馆、京馆、徽馆、苏馆、扬州馆、书场、影戏,没一样不有。那各店家的电灯、煤气灯,密得像天上繁星相似。灯光照在马路上,明亮竟同白昼。马路上来往的人,很是繁伙,却并不见有挨挤争先情事。来的走右边的街,去的走左边的街。马路中,车马虽络绎不绝,却都是按辔徐行,很有规则。 我道:“从前四马路、大马路、棋盘街,算是租界中最热闹所在,也没有这样的整齐划一。”女士道:“从这里,直到上海,再渡桥至浦东;浦西自白渡桥,直达宝山县城一带,十里店铺密密层层,市面都同这里一样。你我适才是坐着电车从地道里来的,所以都没有瞧见。”我听了,心里头异常诧骇。 只听女士道:“你喜欢京菜还是徽菜?”我道:“既有番菜馆,还是番菜清爽一点子。”女士道:“番菜也好。”我跟着女士,走到番菜馆门口,见商标上写着“岭南春”三字。走上楼,进了第四号房间,就有侍者送上菜单来。我就点了虾仁汤、禾花雀、炸板鱼、铁排鸡四样。女士点的是鲍鱼鸡丝汤、冬菇鸭、火腿蛋、芥辣鸡饭。我喝了两杯汇司格,女士只喝了一杯香槟酒。一时吃毕,喝过咖啡。女士取签字纸签了字,同我走下。经过第一号房间,忽然里头有人道:“那不是李友琴女士么?请进来坐坐!”早见花枝招展的,迎出一个女郎来。第五回终。 [book_title]第六回 遵阃教统帅畏妻 除大害国民拒赌 话说我与李友琴女士在徐家汇“岭南春”吃了番菜,正欲下楼,第一号房里忽地迎出一个女郎来。那女郎执着友琴的手,定要邀进去坐坐。友琴道:“我还有个朋友。”女郎向我一瞧,道:“就是此君么?不妨一淘进来坐坐。”友琴道:“云翔,就进会坐一会子罢!”我只得跟着进去。 见里面已有两个人,一个是须眉浩白的老者,一个是英气勃勃的豪士。见了我们,却都站起身来。女士向我介绍道:“这位就是周女士的令尊周鉴殷先生。”又指着豪士道:“这是周女士的令兄周戎一先生。”我才知那女郎姓周,老者是女郎之父,豪士是女郎之兄。鉴殷问我姓名,我回说了。鉴殷道:“阁下尊篆熟的很,好像在什么所在瞧见过是的。”戎一道:“不要是小说上么?”友琴道:“这位陆云翔,正是个小说家。他著述很多,出版的有到好几十种呢!” 当时,我欲止住他,叫他不要说。那知已经来不及,被他说出口来了,弄的我跼蹐异常,惭愧无地。那鉴殷、戎一却很是敬重我,定要叫我点菜。我说:“我们已偏过了。”友琴道:“我不是也点了一客牛乳了么,休孤负人家盛情!”我道:“我也点一客罢。”于是,点了一客香蕉夹饼。 与周姓父子扳谈起来,知鉴殷是做过下议院议长的,现在上海市政会充着总董之职。戎一是个海军提督,现辖着五艘战斗舰,在吴淞口驻守。戎一道:“我国海军,不日要大操了。”我问:“在那里操演?”戎一道:“上一回,是在旅顺口操演的。今回,听说就在吴淞口了。”鉴殷道:“你依旧编在攻队里么?”戎一道:“还没有知道。现在,海军里头各种举动,比了从前,愈加严密了。譬如,我现在派在吴淞口,立刻就要调到别地方去,我自己也不会知道的。何况操演的事,还有两天儿呢!谁为攻军,谁为守军,此刻那里会知道。”我道:“万一调出去时,本舰上各色都没有预备,那便如何?”戎一道:“这就要获着严谴了。军法官是铁面无私的,谁犯了不是,不论有交情没交情,一例按着军法,明白处治。因此我们海军人员,天天同打仗一般,军装、火药、粮食,没一样不全备。一声令下,立刻成军。” 我道:“我国海军,竟这样地严密,远过欧美多多了。”戎一道:“讲起兵力来,我国的海陆两军,杀出去,那一国挡得住!就是混一全球,也容易的很。但是,我国人最喜平和的,只要保住自己疆土,不再有什么奢望了。倘使这点子兵力,移在别个国度里,恐怕世界就不能这么太平了!”我问:“海军大操时,我们不知可以观看么?”戎一道:“到那时,我送一张观操券过来是了。” 我道:“现在,海军统帅是谁?”戎一道:“海军部尚书,是靖远侯江春帆江大人。这江大人,也是我们江苏人。他是海军学生出身,于海军上很有点子经验。他是从管带升为统带、统带升为侍郎、侍郎升为尚书的。海军里头,怎样的布置,怎样的调排,都是他老人家一个儿出的主意呢!” 我道:“这位江大人,才略必定可以的了。”戎一道:“才略,是何消说得。更有一桩人家及不到处,便是镇定沉毅。不论撞着怎样非常的事情,他总是立定主意,一丝不乱,安安坦坦,像没事人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麇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两句苏文,他老人家真可当之无愧呢!” 鉴殷道:“这位江大人,天也不怕,地也不怕,死也不怕,真是一个豪杰。但可惜,他还有一怕。要连这一怕都没有了,才是豪杰中的豪杰呢!”我忙问他:“还有一怕,是怕的什么?”鉴殷道:“云翔先生是小说家,人情物理都参的很透。试猜一猜看!”我道:“怕的想必是舆论了。”鉴殷摇头道:“不是。”我道:“敢是怕上下议院么?”鉴殷也说:“不是。”我道:“那必是怕报馆了。”鉴殷道:“益发远了。江大人别的都不怕,所怕者,就是他的夫人。他夫人,是西藏总督华大人的女公子,生得十分美丽,并且各样学问,都是绝顶的。所以,江侯爷很是敬畏他。在家里头一举一动,都遵着夫人的号令,一点子都不敢违拗。幸得那位夫人颇知大体,凡军政上一切事情,都不去干预,不过常常嘱侯爷尽职而已。” 我听了“西藏总督”四个字,心里头就大大的一动,暗想:“宣统二年,西藏事情正闹的不得开交呢!怎么这会子有了西藏总督?照‘总督’两个字解说起来,那西藏必定是改了省了,但不知几时改的省?现在,喇嘛僧在那边可还有权柄?藏民已否开化?”想要问几句,又因鉴殷父子,比不得李友琴是我老友,恐他们好笑,不敢造次。又见友琴与周女士执着手讲话,情形异常亲热。我又不忍打断他的话,叫他同我出去,告诉我一个明白。 忽见侍者进来,向戎一道:“周大人,上海打德律风 来,有人要同你讲话。”戎一匆匆出去了。约三分钟,进来向我道:“我要告个罪,先走一步了。操期定后,观操券我打发人送到李女士处是了。”说毕,连咖啡茶都不喝,向众人点了点头,就去了。 我问李女士:“我们可也要走么?”李女士道:“走了!”于是,辞了鉴殷父女,走出番菜馆。 我就问西藏改省的事,女士道:“这事原因复杂,讲起来非一时所能了。停一日,等我空闲点子,再细细讲给你听罢。”因向我道:“我今晚有人约着在总会里叙话,你可要同去逛逛么?” 我暗想,这总会莫非就是珊家园的女总会么?那是极腐败的所在。友琴平日很是端谨,怎么忽地也要到这淫赌地方起来。因问:“你说的总会,可就是赌钱总会?可就是珊家园的女总会?倘是你果要到女总会去时,我可就要少陪你了。我生平不爱赌钱,你是知道的,并且你这人,我以后也不敢认你做朋友了。我平日爱敬你,是不单为着文字因缘,就为那端庄严淑,足为我的……” 我刚说到这里,早被女士截住,道:“不必说了!云翔,你这人真是顽固透顶。你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世界!不要说你是不爱赌钱,你就是爱赌钱时,也没有人来与你共赌。请教你一个子怎么样赌法?难道右手与左手做输赢不成?”我听了,不胜欢喜。忙问:“赌钱一事,已禁绝了么?”女士道:“禁绝了已三十多年了。现在的人,什么牌九、麻雀,不过在历史上瞧见,晓得古时有这么一个赌钱名儿罢了。至于怎样赌法,就是老于掌故的,也不能说出呢。” 我道:“你可还记得,当时怎样禁绝的?”女士道:“今日碰着了你这旧人,便拖住我,很命地要人家讲说旧话。老实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旧事,那个还有心思去记他。”经不起我再三的央告,女士只得告诉我。才知道宣统二年,上海有几个志士,发起了一个拒赌会。绘图说帖,刊印了好些的传单,到处送给人家瞧,并派了许多长于口才的人,苦口劝导,强聒不舍,说的话都很痛切。人心究竟不是木石,渐渐地都醒悟过来,晓得赌钱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不愿再去干了。你也不赌,我也不赌,那赌患就自然而然的灭除了。” 我又问:“记得麻雀盛行的时光,有几个人,并不是不知赌害,都为朋友拖着,情有难却,只好勉强应酬。当时有句俗语,叫做‘三缺一,不来伤阴骘’,那便怎样呢?”女士道:“当时,各志士也曾虑到这一层。所以,拒赌会简章十三条里,曾有很严厉的三条:一是赠证书。凡入会者,必给一纸证书,证明其已入会为会友。凡逢喜庆大事,及岁时聚会,但可请酒,不得开设赌局。把证书悬挂在客座间里,宾客见了,便不能强求主人开麻雀之局、牌九之场了。一是赠徽章。入会的人,由会里赠送徽章,以为会员之符号。那人佩带在身,便可拒绝外诱,免入赌局。一是违例认罚。入会的人,如仍犯赌博,劝导再三,依旧不听,须罚以百元以下、十元以上之罚金。”我听了,很是佩服。 女士道:“你方才坐了电车,街上的景致没有瞧见。这会子,改坐马车罢。”我说:“很好!”第六回毕。 [book_title]第七回 汽油车风驰电掣 游憩所光怪陆离 话说李友琴问我:“可要改坐马车,瞧瞧街上的景致?”我听了甚喜,遂问:“徐家汇,马车行有没有?”友琴道:“马车行、电汽车行都有。”我想,我问一桩事,他就回答我两桩,并且答出来的都是我不知道的。记得从前,汽车这东西很是奇贵,都是人家自备的,并且坐的一大半是外国人。中国人,间有一两家备着电汽车,招摇过市,风头健得非凡。四川路一带,有几家洋行,备着一二部电汽车。租给人家坐,租价异常地昂贵,每一个钟头,总要五六块洋钱呢! 动问友琴,友琴道:“物稀为贵,多了就贱。从前,电汽车都是外国来的,本国人从不会制造。工料、运费、关税,一切加上去,就不贵也要贵了。并且,从前的电汽车,式样很是粗笨,制法很是陋劣,光就汽油一项,耗费得何等利害!现在,经我国人再三研究,制造成新式的改良电汽车,式样既极其灵巧,用油也极其省俭。差不多外国电汽车一天所费,移在我们车上,可以用到三天呢!”我道:“我国人,心思竟这样的开展,工艺竟这样的发达。就没有军备,也要雄冠全球呢!” 友琴道:“可要就坐了电汽车?”我道:“电汽车行得太快,像飞一般。坐在上头,街上景致不依旧瞧不清楚么?”友琴道:“电汽车可快可慢,你要游赏街景,就叫他慢慢地行是了。”我想,新式电汽车,倒也没有见过,试坐坐也不妨。遂道:“电汽车行在那里?”友琴道:“就在左近。” 跟他走了一会,果见一所很大的车行。招牌上斗大的十一个字,道:“上海电汽车公司第九分号”。七开间门面,装着无数电灯,内外都照得通明透亮,摆列着六七十部电汽车。友琴走进,就有招待员出招呼,问:“要大号?中号?小号?”友琴道:“我们只有两个人,小号车也够了。”招待员就到账台上,说了句什么。就见账房先生把呼人铃一按,里头跑出个管机的车夫来,垂手侍立。账房向他说了几句,想必就是叫他驾车的意思。我们因离得远了,不甚听清楚。 我在这时候,就把新式电汽车打量一番。只是车式两头都是圆的,车身比从前的略小,车轮却大起一倍还不止。友琴告诉我:“车轮大,在重学上研究起来,是力省而行速。”我于重学、轻学都是门外汉,听了他的话,一句都回答不出,惟有点头称是而已。见车已驾好,我与友琴坐上了,吩咐车夫慢慢地行。“哺,哺,哺”,警号一响,车就徐徐转动。 但见马路宽阔,店铺如林。电灯照耀,如同白昼。从徐家汇到南京路,十多里间,店铺没有间断过。绸缎、磁器、银楼、酒馆、茶肆,没一样不全备。只那小押店,从前鳞次栉比,没一条街上不有的;现在经了十多里路,却一家都没有瞧见。我心里头有点子奇异,就问友琴。友琴道:“这小押店一行,是刻剥穷民的营业。百业中最可恶不过,就要算着小押店。”我道:“不错。记得当时,商界中人把小押店一业,不肯认为正当之营业,几几乎摈诸商界之外。就是开设押铺的,自己也不敢与众商并列。正经商人,也决不肯开设押铺。”友琴笑道:“你动不动就要背掌故,好去充历史教员了。” 我道:“不要嘲笑,你且把小押店消灭的缘由,讲给我听。”友琴道:“这就是自然淘汰,有甚奇异的道理。百业奋兴,生计渐渐地宽裕。穷民少了,有谁来典质东西?大典当尚且开不出,何况小押店?”我道:“不错,小押店的利息,实是大不过。有每月九分的,有每月六分的。他们定章,是十日为一期。按期二分,不是每月六分么?按期三分,不是每月九分么?大票论月,小票论期。不是专门剥削穷民么?”友琴道:“小押店绝迹了二十多年了。那小押店,与储蓄银行是绝然反对的。储蓄银行渐渐发达,小押店便渐渐消灭。” 我道:“现在的人,都晓得储蓄了么?”友琴道:“去年全国六十三家储蓄银行总报告,合计拢来,储蓄进款子共有二千二百兆元。以四百兆人匀计,每个人每年储蓄银五元五角。” 说着,已到了一所圆顶高大房屋。那房屋,都用红砖砌就的,上有凸出的金字,道:“国民游憩所”。车便停住。友琴道:“这里就是总会,你愿意进去么?”我道:“很愿意,很愿意。”于是,下车进内。却不见他给付车钱,那车夫也并不索取。动问友琴,友琴道:“你没有留心,方才雇车时,已先付掉了。” 走进门,见很大一个天井,两边排着无数的盆景花儿。五色烂熳,芬芳扑鼻。盆景都搁在绿漆木架上,一层高似一层,宛如扶梯相似。还有些小假山儿,布置得很为灵巧。更有一桩奇怪处,那地下铺的,不知是什么,不像砖,不像石,又不像式门汀。踏下去,软铺铺地,好像铺着极厚绒毯相似。仔细瞧时,却又并不铺甚毯子。心下奇异,动问友琴。友琴道:“总会里的地,都用橡皮铺的。柔软耐用,跌扑了,又不遭伤损。”我道:“从前曾听过这句话,说:‘地皮要用橡皮铺垫’,只道是说说罢了。”女士道:“人群进化,事业日新。从前人的理想,一到现在,都变成功实事。” 我道:“这所房屋怎样造的?在外边瞧时,明明是座圆顶大房屋。怎么一到门里头,却见有这样大一个天井?”女士道:“这是我国最新发明的新屋式,我们到里头去瞧。” 跟着女士,走到门边。见他把手一按,门便开了。却是一间广堂,陈饰得非常华丽。台椅桌凳,都是黄杨的。已有无数的人,坐在那里闲谈。 我问女士:“黄杨这东西是极名贵的。这里椅桌,都是黄杨所做……”女士不待我开口,就道:“你还道是从前么?现在农业改良,各物都异常发达。黄杨在昔年,因培植繁难,所以名贵,现在出数多了,价值自然跌下去了。” 女士又道:“这里是品茗室,可要泡碗茶喝喝?”我正觉着口渴,连声应“好”。女士拣一只空桌,同我坐下。我见那桌子,造得十分精致。手抚上去,光滑可爱。一时,茶房送上茶壶、茶杯。那杯壶,磁质腻白光洁,式样玲珑透剔。我见了,拿在手里不住地玩,顿忘了倒茶解渴。女士道:“只管玩那杯儿做什么?”我道:“这壶杯都是本国产么?”女士道:“现在,那里有半处洋货,都是祁门土制的。”我道:“磁质的细腻净白,且不必讲。只那形式,在从前时候,我国人那里造得出。” 女士道:“我国的磁土,要算安徽祁门所出为最上。只是从前路政不修,交通不便,所以江西景德镇各窑制造磁器,就是御窑,也只用得八成祁土,其余各种细窑,不过四成祁土罢了。那时节,欧美各邦,尚且把中国磁器珍如拱璧,现在铁路交通,祁土运送异常便利。经安徽绅商合股开设了个磁土公司,用机器开采磁土。其法先开去生土,爬到磁土,凡粗砺的,就把机器来磨细;坚硬的,就把机器来轧碎。再淘汰去了渣滓,把所剩的菁华,研至极细,制成功一块块的磁砖,运到各处窑里,再制各种器具。碟咧、碗咧、瓶咧、壶咧、杯咧、勺咧、盏咧、盘咧、缸咧、盆咧,没一样不可以。磁质先好了,再加上各工人争奇斗胜,天天想出新法儿来。自然做出来的东西,比众不同了。” 茶房提着铜铞,过来冲茶。揭开壶盖,一股清芬茶气,从鼻子管直透入脑门来。瞧那茶色,青绿可爱,不觉启口又问。女士道:“这是雨前芽茶,用机器焙制的。”我道:“可有铜绿搀和在里头?”女士道:“铜绿这东西,最是有害卫生。从前,洋装茶为和了铜绿,被退回二万箱。中国茶商受了大亏,就此研究改良的。”我听了,不胜赞叹。当下就喝了一杯,觉清冽异常,果然与凡品不同。 坐了一会,女士领我到各处闲游。阅报室、丝竹室、棋话室、弹子房、藏书楼、骨董房、书画房,通游了个遍。虽不是琼楼玉宇,画栋雕檐,那曲院回廊,却都还高华轩爽,陈饰亦甚精美。女士道:“后面还有个花园。”我道:“今天既然来此,总要游游周到。”友琴女士领着我,走进后园。只见园是欧洲式,平坦宽敞,足有二十多亩大小。佳木葱笼,奇花烂灼,亭台楼阁,却甚稀少,只三五座茅亭,点缀景致而已。 我与友琴正在左右瞻眺,忽听背后有人呼:“友琴姊,友琴姊!”回头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艳若春花,朗如秋月。友琴见了他,就笑盈盈迎上去,执着手问询。讲了一会话,这女子便走过来,向我道:“原来,先生就是著小说的云翔先生。敝会同人,企慕久矣!难得今天光临,待我知照了会友,就在这里开一个欢迎大会,以表下悃。”我听了,惶恐无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友琴过来道:“这位女士,就是锦文社书记员胡咏棠君。”我只得随俗沉浮的应酬了几句世故话,又问:“锦文社是怎样的宗旨?我是久梦初醒,新世界各种事业,竟与我隔了世似的,一点儿没有知道。”咏棠道:“先生是老前辈,如何恁地客气?”我道:“讲到旧世界事,我还有点子记得。倘提到新世界上,我反转称你老前辈了。”咏棠不信,友琴告知他缘故,才不言语。 我又问锦文社宗旨,咏棠道:“敝社是专意敦促美术进步的。如手工中描鸾刺绣,文字中诗歌、戏曲、杂志、小说,凡一切赏心悦目、适性陶情的东西,敝同人无不悉心研究。”我听了,不胜佩服。 咏棠道:“古小说里头,只先生的著述最来得多,敝同人不胜企慕。只是先生所写的人情世态,与现在世界上竟大不相同。不知是空中楼阁呢,还是实事?”我道:“实事却都是实事,只恨我笔墨拙笨,描摹不到十分之二三呢!”咏棠向友琴道:“恳姊姊向先生说,可否就在我们会里耽搁几天,让众会友一来瞻仰瞻仰丰采,二来也听听四十年前掌故,增长点子见识。谅先生必无不肯赐教的。”友琴向我道:“听见么?被人家捉住了!”我见推辞不得,只得应允。 咏棠女士见我答应了,不胜欢喜。当下就邀友琴,到棋话室围棋。我于着棋一道,不很明白。瞧了一会,是咏棠输的。咏棠又引我上楼,见楼上更有许多玩意儿,猜谜咧、射覆咧、投壶咧,我各样瞧了瞧。友琴、咏棠叫我猜,我就胡乱猜了一阵。也有猜着,也有猜不着。 忽听楼下一阵哗笑声音,接着“劈劈拍拍”,好似点放花炮一般。我问:“是什么?”友琴、咏棠齐说:“下去瞧瞧,此乃是新发明的玩意儿呢!”第七回终。 [book_title]第八回 放烟火国耻难忘 话旧事信疑参半 话说我在国民游憩所楼上,听得下面哗笑声音,友琴、咏棠邀我下去瞧。我就跟着他们走下了楼,却听得声音在花园里头。走进花园,乌黑黑簇了大半园的人。却有一桩奇异处,那些人都站得稀稀朗朗,并无拥挤情形,却都仰着头,不知望些什么。我也抬头一望,只见空中有无数东西在那里飞舞,有龙,有蛇,有凤,有鹤,有蝶,有蜂,一对对的,盘旋飘荡,五色熳烂,好玩的了不得。 正欲问他们时,“劈拍,劈拍,劈劈拍拍”又响起来了。只听得“蚩,蚩,蚩”,一样东西冲天而上。仔细瞧时,原来是只火轮船,甲板上站着好多个人。那几个人,须眉朗朗,很是活泼。友琴道:“这是新发明的烟火,你瞧好不好?”我道:“妙极了!怎样制造的?”友琴道:“怎样制造,倒没有仔细。”说着,“劈劈拍拍”,又连放上十多个烟火,却都是铁甲兵轮样式,龙旗飘荡。那船上,还都标着字:“南洋海军”、“北洋海军”。咏棠道:“这是演甲午中日之战。这二三十艘海军舰,都要被日舰轰沉或捕去的。”我道:“这乃是中国倒霉事情。现在既然强盛了,为甚还要枭这痛疮儿?不怕出自家的丑、坍自家的台么?” 咏棠还没有回答,友琴早“蚩”地笑了出来。我问他:“笑什么?”友琴道:“云翔,你又不是三家村的冬烘学究,怎么连这点子见识都没有!”我道:“你说的是什么?”友琴道:“你道排演中国失败事,便是出中国人的丑、坍中国人的台么?可还记得古人说的‘安不忘危,泰不忘否’两句话儿?我们中国,眼前总算富强到了极点,只是‘富强’两个字,不能靠着形式上,总要靠着人心上。人心一怠惰、一骄傲,不要说现在这点子国力,就使海军、陆军比现在多起十倍,军械、枪炮比现在猛烈过十倍,农、工、矿各种实业比现在发达过十倍,也不能一刻儿安逸呢!记得么,我们中国在四十年前,土地、人民不是占着全地球第一位置么,为甚弄得委靡不振呢?可知‘怠、惰、骄、傲’四个字的坏了。”我听了,很是佩服。 只见“蚩,蚩,蚩”,连放上了十多个烟火,却都是日本军舰,高扯着旭日旗,横冲直撞撞将来,先前放上去的中国军舰,雁翅般摆着。说也奇怪,却见两边军舰上“轰,轰,轰”,都开放出炮来。那炮好就是月炮做成的,放得连珠相似,宛如真的海战一般。一会子,中国军舰杀败了,逃将下来,日舰便拼命地追赶。追着了,通通捕去。日本军士一个个跳上中国军舰,把龙旗收掉,换上了旭日旗,这才渐渐的没向云中去了。瞧的人,没一个不拍手称妙。 烟火放过,友琴、咏棠就送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那招待所离国民游憩所,只一箭多路,走不几步就到了。房屋却是本国式,窗明几净,收拾得很是清洁。一个招待员,只有二十多年纪,笑盈盈出来招待。问起姓名,才知姓王,名佐材,江阴人氏。友琴、咏棠略坐一坐,就告辞而去。王佐材问我:“可要浴身?”我正嫌油汗凝身,十分地不爽快,连说:“很好!” 佐材引着我,走到浴室里。我一见浴室,心里就不觉奇诧起来。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浴室里并没什么浴盆、浴巾一切浴身应用的器具。我问佐材:“这就是浴室么?”佐材点头道:“正是。”我道:“没有浴身器具,怎样浴法?”佐材听了,骨轮骨轮,两只眼不住地向我瞧看,好似异常惊诧的样子。我见他这样,心里愈加疑惑,暗忖:“难道现在时光,浴身不用浴盆、浴巾的么?”只见佐材向我瞧了一回,就问我道:“先生浴身,难道还用着浴盆、浴巾的古法么?那不累赘煞人!”我道:“新法浴身是怎样的?没有浴盆,水放在那里?没有浴巾,身上的汗污,用什么东西来擦?”佐材道:“原来,先生还没有晓得,现在时光,那个还愿意拿水来洗澡,拿巾来擦身!” 我诧异道:“浴身不用水,用什么?”佐材道:“先生同我玩不成?我不信先生这样开通一个人,连新法洗澡都不会知道!”我道:“简直没有知道。”佐材道:“现在洗澡都是用汽的,那用水洗澡,不行了已有十多年了。”我道:“用汽不用水?这汽,是不是就是蒸汽水?”佐材道:“不是蒸汽水,是汽。”因向壁上一指,道:“这就是汽管。你脱好了衣服,只要把管子一开,里头自有汽放出来。用够了,把管子一闭,就完了。”我依他所指处瞧去,见一个自来水龙头似的东西,装在壁上。我道:“多谢指教,倒要试一试看。”佐材见说,便出去了。 我就把里外衣服,一件件脱去,脱了个一丝不挂,走到汽管所在,像开自来水般,把这机关儿只一拨。那时节,心里头还有点子担惊,恐怕汽儿直冲出来,精赤的光身子,要担当不住。谁料机关拨开后,声息全无的,一股暖气从管里头出来,经过我的身子,只觉全身畅快,经里络里,没一处不伏贴。真是奇妙不可言! 一会子洗毕,我就把机关闭住,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佐材问我:“如何?”我道:“妙极,妙极!”遂问:“这汽从那里来的?”佐材道:“是公司里制造的。人家要装浴汽管,只消去关照一声,公司里马上派人来装,装费是分文不取的。”我道:“用这汽,公司里每个月收多少钱费?”佐材道:“那也没有一定。用的多,费就出的大;用的少,费就出的小。”我道:“多用少用,他们又怎地会知道?”佐材道:“也像自来水、自来火似的,立着汽表。瞧了表就能够知道,一点子不会错的。” 我道:“那个发明出来的?”佐材道:“就是医学大家苏汉民先生。苏先生当时发明这样东西,也无非为便利病人起见。那知现在不生病的人,也都贪省力用这东西了。”我道:“这汽是什么东西所制?”佐材道:“听说从化学里分化出来的,很能够去污涤垢,并能杀一切微生虫。常用此汽浴身,可以消除百病。”我听了,不胜惊叹。 一会子,佐材陪我到房里。只见房里各项陈饰,异常夺目。桌椅都是细竹编成的,精巧绝伦,却又异常雅致。壁上遍挂着字画,笔法秀媚,落款都是女子。那只床,式子异样的玲珑,比了从前的凉床,灵巧便捷,胜过十倍还不止;比了西式铁床,美观又超越过数倍。一般的床脚上装着小磁轮,可以自由推动。张着薄纱帐子。看官,在下这时候,宛如刘老老初进荣国府,事事物物,一触我眼帘,没一样不奇怪,只是叫不出名儿。就舒舒服服睡了一宿。 次日起身,佐材陪着,早餐过,就在招待所里各处,游历了个遍。见所内也有花木,也有丝竹,及一切游玩、各种器具,也有藏书楼、阅报室。 向午时,咏棠女士来了,告诉我,今日社友齐集国民游憩所,开茶话欢迎会,并叫我演讲四十年前的民情风俗。我推托不得,勉强答应了。 我问:“友琴为甚不来?”咏棠道:“友琴姊去瞧飞舰试演了,大约向晚才来。”我问:“何处试演飞舰?”咏棠道:“就在浦东公园里。”我问:“这飞舰,是不是系我国人所制造?”咏棠道:“我国人制造成飞舰,已有四五十种。制法精粗不一,大约与各国所制的,总也不差什么。不过,今番这一种,确是最新发明的,东西洋各国,从不曾有过。”我道:“飞舰种类,竟有到四五十种么?”咏棠道:“最初时候,只有得两种。一种像飞鸢样式,没有什么气球提携的。上冲霄汉,可以高到三千尺以外,枪弹已经打不着了。还有一种,是系缚在气球上的。”我道:“那一种我也曾见过,就是四十年前,欧洲各国所发明的。只是升到空里头,气球要随风飘荡,很不能自由的。”咏棠道:“这是外国制造的。到我国人会造,把这拙笨的法子已改良了。” 我问:“怎样改良法?”咏棠道:“就在气球上,添了两个翼翅,便像鸟一般,翱翔飞舞,进退自如。就是碰着烈风猛雨,也不惧了。这还是最初时光的样子。后来,逐渐研究,逐渐改良,便长的、尖的、浑的、扁的,制造出无数新样子来,竟有到四五十种之多。现在这一种新发明的,与从前各种,却又大不相同。听说在飞舰里头,安置了汽油机器。”我道:“了不得!汽油车在地上行走,倘是开足了机,一个钟头,也要行到三百多里。在空里头飞行起来,其速率,不要同炮弹差不多么?”咏棠道:“炮弹呢,总究赶不上的。只是飞行器里头,总要算着他了。”我道:“这种飞舰打仗起来,装上了炸弹,抛掷到敌人水陆营里头,可就猛烈无匹了。”咏棠道:“我们中国,横竖永远逢不到打仗事情的。” 我道:“这是什么缘故?”咏棠道:“现在,海陆两军异常的完备,环球各国,没一国比得上我们。要同我们开衅是,我敢保得住,没一国有这胆量!讲到吾国,素来抱持平和主义的。只要人家不来惹我们,已是好极了,我们是断断不肯侵夺人家疆土的。你想,人家不敢来惹我们,我们不愿去惹人家,怎地还会有打仗的事情?”我道:“我也想去瞧瞧。只是路径不大熟悉,女士可否陪我一往?”咏棠道:“今天的试演,没甚可瞧,过天还要到上海来呢。”我见他不肯,只得罢了。 佐材走来,说:“开饭了,请先生同女士到饭厅用饭。”女士听了,就道:“云翔先生,饭厅里坐罢。”我跟着咏棠,走进饭厅。见向外六扇长窗,齐齐开着。天井里,种着三五株棕树。树叶像蒲扇般,疏疏朗朗,青翠可爱。屋里四周,都用粉纸糊裱得雪亮。居中摆一只圆台,台上匕箸碗碟,排列得簇斩。咏棠让我上坐,我也不客气,就此坐了。咏棠、佐材,在下相陪。搬出饭菜,虽只六样,烹调的却都可口异常。咏棠举箸相劝,殷勤地了不得。一时饭毕,漱过口,洗过脸,闲谈了一会。咏棠道:“是时候了,我们走罢。” 我跟着咏棠,走向国民游憩所来。只见游憩所门外,停着无数的车马。晓得都是锦文社社员,特来欢迎我的,不觉心里头一喜一惧。喜的是,难得众情如此欢洽,礼貌如此周详;惧的是,我毫无学问,演说起来,未必能博众人的满意。肚里想着,脚步儿早跨进大门。只见昨天品茶的那间,黑压压坐了一屋的人。静悄悄地,没点子声息,气象异常肃穆。我一想从前每逢盛会,会场上咳嗽吐痰的声音,“切切咄咄”讲话的声音,杂乱得什么相似。现在,竟进步了许多了。 咏棠引我上了台,向众人介绍道:“此位就是诸君素所企慕的青浦陆云翔先生。”咏棠才说得这一句,就听得台下轰雷般拍起手来,我就向众人哈了哈腰。咏棠向众人演说一遍,众社友也都陆陆续续走上来演说。有长篇大论,滔滔不已的,有三言两语就走下去的,无非是称颂我、企慕我的意思。我这会子,倘必要一一抒写出来,看官们不说我是梦话,就说我是吹牛了。所以,我只好简括其辞的,一句话交代过。 当下,我也循例说了几句感谢话,又演说了一番四十年前的上海风俗、中国怪象。只见台下众人,很露出不信的样子。我见友琴不在,没有人证明我说,没奈何只得由他们。看宫,在下当时节的困难,与这会子竟一般无二。现在,我口讲笔写,写得笔秃墨枯,讲得唇焦舌敝。试问,看官们相信陆士谔的,能有几人? 我演说完毕,咏棠向我道:“难得先生到此,众社友得瞻丰采,请合拍一个照,放在敝社,做一个纪念品。”说毕,就见人拿着照相家伙,过来拍照。拍过照,众人便一起起散了。咏棠拖住我,再到花园里逛逛。刚进园门,就见“蚩,蚩,蚩”,半空里,一件东西飞坠将来,就落在我身旁。我不觉吓了一跳,却见是个人,见是个女子。仔细一瞧,就是我的好友李友琴女士。我心里奇怪,道:“友琴,怎么忽地变了飞仙也!难道这样的科学昌明世界,还有甚妖法神术不成?”问友琴时,却又笑而不语,弄的我丈六金刚,一时摸不着头脑。咏棠也只顾笑。第八回终。 [book_title]第九回 腾云驾雾不异登仙 破浪乘风快偿夙志 话说我见李友琴飞空而来,深为诧异,动问他们,他们只顾笑。笑地我急了,友琴才道:“这是空行自由车,三年前发明的。”我问:“车可以空行么?”友琴道:“空行本不是难事,不过从前的人学问不到巴,不能够战胜空气,所以把此事视作繁难。现在科学昌明,视空中不异平地。在空中飞行的,共有两种东西:一种是船,一种是车。飞车分有三等:大号、中号、小号。小号的,就是我方才坐着来的,只好容一个人;中号,就好坐两个人;满了三个人,就要坐大号飞车。五个人以上,必须用飞艇了。” 我道:“飞车在那里?我为甚没有瞧见?”友琴指道:“那不是么?”原来,我一心注意在人身上,地下的东西,竟没有瞧见。他说破了,我才随他所指的地方瞧去。只见像脚踏车相似的一件东西,平摆着地上。瞧来瞧去,再也瞧不出能够飞行的缘故。动问友琴,友琴道:“我也只晓得所当然。你要晓得所以然时,除非去问那创造飞车的人。”我道:“创造飞车的人,住在那里?我们不妨去访访他。”友琴道:“到那里去访?这个人,现在外国游历去了。”我道:“乘车空行,何异登仙!”友琴道:“云翔羡慕到这般地步,何妨我去雇一乘大号的飞车来,我们三个人坐着,到左近一游,如何?”我大喜,连说:“很好,很好!”友琴道:“我们一同行罢!” 于是,出了游憩所大门,向西走去,到一条横街上。我记得,这里就是香粉弄。从前是著名的野鸡窠,忽见巍楼高耸、大厦连云,尽变了洋式房屋,一家子招牌上,大书“凌云飞车公司”。我问:“这里的野鸡,都迁向何处去了?”咏棠不懂。友琴道:“你问的,可就是从前的野鸡妓女不是?”我道:“正是。” 友琴道:“现在世界,那里还有甚野鸡妓女。不要说是野鸡,就是高一等的长三、么二、书寓、住家,也都绝迹了许多年数了。总之,妓女两个字,在别国容或还有人谈起,我们中国,就是谈起,也没人知道的了。”咏棠道:“友琴姊,你讲的妓女不妓女,究竟是什么件东西?我们中国各项学问这样的发达,难道还有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说他国还有人谈起,中国就是谈起也没人知道?不是把中国人瞧的太不值钱了么!” 我听了他的问,已经好笑,却见友琴问他道:“你猜妓女是什么件东西?”咏棠道:“要我猜么?我晓得不是植物,定是建筑物。”我忍不住,早笑弯了腰。咏棠道:“先生笑什么?”我道:“女士生在开明时代,那里晓得野蛮时光的事情。这妓女,并不是植物,也不是建筑物,是一行营业,是一行极没廉耻的营业。就是史传上所载的女闾教坊、小说上所载的妓院堂子。女士听虽没听过,在书里头总也瞧见过。” 咏棠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不信,古时节竟有这种没廉耻的营业。就是有这行业,难道当时的女子,都愿意干的么?难道地方政治厅上议院、下议院,都不提议禁止的么?我想是断断没有的,都是文人逞奇弄异,捏造出来的。”我道:“当时候,那里有什么上议院、下议院、地方政治厅!一切政治,不论立法、司法、行政,都由官府主持。那官府,只要有得钱进账,不论什么,都肯去干。” 咏棠道:“我又想着一事了。记得那一部小说上说,从前的女子,都把脚用布条儿缠的纤纤儿的,可有这件事?”我道:“怎么没有!那是叫做小足。小足盛行的时候,没一个女子不缠的,愈小愈贵。”咏棠道:“无端的残毁肢体,人家怎么都情愿?”我道:“这都是父母同他缠的。他自己年纪方小,还不知道什么呢!”咏棠道:“这时光的人怎么竟这样的愚笨?连肢体都不知道爱惜,一定要伤残他。最愚笨的,总要算着禽兽,然而自己伤残自己的肢体,就是禽兽也不肯呢!难道这时光的人,比了禽兽还要愚笨不成?”我道:“那时候,小足算为时尚。除是粗使丫头,合那些穷人家的女子,不缠足罢了。” 咏棠道:“说起丫头,听说当时候女子,也像东西般,可以卖出买进的——可有这件事?”我道:“那叫做卖买奴仆、卖买婢妾。”咏棠道:“我一竟不信。以为同系人类,那里有卖出买进的事!”友琴道:“不要谈今论古了。坐上飞车,在路上正好谈呢!”说着,巳跨进了凌云飞车公司的门。 公司里就有人出来招呼。友琴向他说了,就见两个人装配一部大号的飞车。我见那部飞车,样式与汽油车差不多。不过,汽油车是方的,他是尖的。友琴叫我坐上了。车中共是四个位子,分作两排。另有一个位子,是司机人坐的。我坐在第一排上。那第二排,友琴、咏棠坐了。 只见司机人把小盘儿只一旋,那飞车渐渐的上腾,“蚩蚩蚩,蚩蚩蚩”,不一会,便升腾在空中了。下望尘寰,城市屋舍,历历都在毂下。马路如带,人物如豆,宛如瞧着一幅图画一般。我不觉乐极,笑对友琴道:“往常羡着神仙腾云驾雾,今日,神仙竟做到手了。”友琴道:“腾云驾雾,希什么罕!当时候的人,还会吞云吐雾呢!” 咏棠问:“吞云吐雾,是什么一件事?”我接口道:“那就是吸鸦片烟。”咏棠道:“鸦片是一味毒药,医生拿来治病的,如何可以吸食?”我道:“当时的人,把鸦片煎成了膏,放在小盒儿里头,用钢钎儿挑上点子,候在小灯上烧。烧好了,再装上斗,‘蚩蚩’的吸食。”咏棠道:“什么斗,是不是就是量米用的?” 我道:“不是,那斗名叫烟斗。”咏棠依旧不懂。我只得做手式给他瞧,再三地说明了。咏棠道:“莫非中国人当时没有知道鸦片是毒的么?”我道:“知是知道的。”咏棠道:“知道他毒,为甚还要去吸食?”我道:“都是吸着玩吸上瘾的。”咏棠道:“怎么叫做上瘾?”我只得把上瘾的缘故,细细向他说了。咏棠道:“这也不自由之极了,就使不毒,我也不高兴去吸他。怎么当时的人,竟这样的奇怪!” 说着时,忽见下边白茫茫一片都是水。我道:“这是什么所在?”友琴道:“你难道连此处都不认识么?这是你幼时钓游地方呢!”我道:“敢就是淀山湖么?”友琴道:“总算你还能够认得。”我道:“奇了,我们青浦与上海,地界虽是毗连,只是淀山湖离此,总也有百里光景。怎么一瞬间,就会到了。”友琴道:“地上行地是曲径,空中行地是直径,并没村乡城郭的阻当,飞车行地又是迅速,自然一转眼就到了。”我道:“淀山湖是著名产鱼地方,捕鱼的渔舟很多,风景很是可观。我们何不把飞车降下去瞧瞧?”友琴道:“也好。” 我忽地转着一念,忙摇手叫:“不要降下去了,不要降下去了!”友琴、咏棠齐问:“何故?”我道:“乡下人,见闻素来狭陋的。他们从没有见过飞车,这会子骤然落下去,他们见了,岂不都要诧为神怪么?”友琴笑道:“你还当是从前的乡人么?现在教育普及,全国人民智识比从前,不知增长起几多倍数。不要说苏、淞、太一带,本是开通所在,就是秦、晋等省,一竟著名的闭塞地方,现在也人文蔚起了。何况这飞车,又是通用的东西,像台凳、几椅一般,国境内那一处没有。他们见的不要见了,还会诧怪么!” 司机人此时,早把车渐渐向下地降了。只觉愈降愈低,愈低离湖面愈近。降到距湖面只二丈光景,司机人把那盘儿不知怎样一弄,车身立刻停住,宕在空中,好像生着绳子悬挂地一般。我道:“从前的飞行器只能飞行,不能停住,怎么现在,飞车竟能够悬空宕着?”友琴道:“从前人学识幼稚,造出来东西,自然拙笨不适用。” 咏棠道:“听说从前的人,水里行路,单靠着舟船一物。那行动舟船的东西,单靠着布帆橹桨,可是不是?我不信古时人竟这样愚笨的!”我道:“现在的人,把什么东西来走水路?”友琴道:“喏喏,你瞧见么?”我随他所指地方一瞧,只见六七个人,舒舒徐徐地在水面行走。我不觉异常诧怪,惊问:“这几个人,都是白莲教徒么?”友琴问是何故。我道:“不是白莲教,怎么会妖法?”友琴道:“怎么见他会妖法?”我道:“不会妖法,水面上如何可以行走?如何会不沉下去?”友琴道:“云翔,怎么发出这奇异议论来!他们在水面上行走,你便说他是妖法,我们坐了飞车,在半空里头行,不更是妖法么?”我道:“难道现在的人,不光是战胜空气,还把湖里的水也战胜了么?”友琴道:“差不多也快要战胜了,现在还没有到这地步。” 我道:“水面上行走,他们用的是什么东西?”友琴道:“不过穿一双水行鞋罢了。”我道:“这水行鞋,发明了多少年数?买一双要多少钱?”友琴道:“也不过四五块钱,发明了有近十年了。”司机人道:“本车车箱里,水行鞋男女都备。尊客们倘要用时,只消偿还几个钱贳费就是了。”我听了大喜,就道:“你给我拿出三双来,少时一并给钱还你。”司机人就开箱,取出三双水行鞋。我细细一瞧,见式子与从前的橡皮鞋相仿。穿在脚上,刚刚正好。友琴、咏棠也都穿了。 司机人就把飞车再降下去,离水面只二寸光景,煞然停住。我先踏下水去,却如踏在橡皮铺的地板上一般,软铺铺,很是舒服。然后,扶下友琴、咏棠,踏水而行,异常快活。友琴道:“那边有一大队渔舟在那里捕鱼,我们走过去瞧瞧。”我道:“很好!”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湖面上行走,影子照在水里,一动一动,宛如居在玻璃世界一般。友琴、咏棠是司空见惯,倒不过如此。 只见青波绿水间,一大队渔舟,雁翅般停着。那些渔人,都坐在船头上,手里都拿着个千里镜似的东西,不住地向水里瞧着。我道:“他们捏着千里镜捕鱼,难道水里头东西,千里镜瞧得清楚么?”友琴道:“那里是千里镜,这是测水镜呢!用了此镜,水里的东西,瞧起来便与岸上的差不多。捉鱼人撒网在湖里,没有测水镜,网里有鱼没鱼,怎地会知道?”咏棠道:“有了测水镜,捉鱼人便都靠着眼睛,不靠耳朵了。” 我听了诧异,忙问:“从前捉鱼人难道是靠耳朵的么?我那时也没有见过。”友琴道:“十年前,吾国渔人捉起鱼来,都是靠着两耳的。其法,就把传声器、电话器改良合制成功的一件东西,投在水里。那东西名叫听鱼机。不过是一只铁匣,匣里头就是一副传声器,用电线通到船上。船上的人,只消拿电话听筒放在耳朵上听。湖里头水族往来的声音,都能够听的出。网里头有鱼没鱼,鱼多鱼少,都可以晓得。在那时候,已经算为便利极了。”我道:“真是便利极了。我记得,淀山湖里捉鱼的,都是暗中摸索,毫无把握的。鱼网投下去后,有鱼没有鱼,一点子影踪都没有,所以往往白费手脚,收了个空网。只是鱼在水里游泳,没甚声息的,请教那听鱼机,怎地会听得出?”友琴道:“怎么没有声息?鱼在水里游泳,都是用着翅鬣,翅鬣鼓动,声响很是利害。” 说着时,早见渔人七手八脚的收网了。收起满满一网的鱼,五六个人把网提起了,向船舱里正倒。我见他们船上,橹、桨等物一件都没有。心忖:“现在的船,不知怎样一个驶法?”友琴道:“你呆呆的想什么?”我道:“我想,这船儿没有桨,没有橹,没有篙,用什么东西来行驶?”咏棠听了不懂,便问:“什么桨、橹、篙,敢是甜酱、花露、糖糕么?”说的友琴和我都笑了。 友琴道:“你还问这个呢,早不行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船只行驶,大半都是用汽油机。节俭的,便依旧用着踏轮。”我问:“可就是从前行的步轮木船么?”友琴道:“改良过的。从前的步轮,行驶甚慢,谁耐烦再去用他!现在的踏轮,轮轴互相衔接,大轮、小轮,一只船上装有十多个轮盘。一动百动,灵捷异常。最小的轮上,有三十六个齿。每动一个齿,中轮便旋一周。中轮旋一周,大轮便旋十周。所以,小轮旋一周时,大轮就要旋到三百六十周。大轮一周路行一丈,三百六十周就是三百六十丈。那用脚踏的,就是这有齿的小轮。”我听了,不觉骇然。咏棠道:“那边,不是有只踏轮船驶来么?”我随他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只青色小船,箭一般的射来。一掠,便到了。 我道:“我国的船,除了汽油、踏轮两种外,还有么?”友琴道:“怎么没有,借着风力行驶的帆船,这是千古废不掉的。不过,现在的帆船,也改良过了。此外,更有电机船、水底潜行船。”我听到帆船改良,就问:“帆船怎么能够改良?”友琴道:“你又来了!天下的事物,没有一创造就完备的。总要经多数人的研究,多数次的改良,才可以臻到完全地步。我们中国的帆船,创造到今,已经数千年了,却从没有个人起来研究,起来改良,如何能够完全呢?既没有完全,如何不可以改良?”我道:“借着风力行驶,这是最巧不过的事。”友琴道:“巧虽是巧,只是从前的帆船,碰着横风还好,碰着逆风,可就没用了,终未免巧中带拙。”我道:“现在的帆船,逆风都不怕么?” 友琴道:“岂但是不怕,现在的帆船,竟不晓得什么叫做顺风,什么叫做逆风。只要有风,就可以使帆。没风,便没有法子好想。”我道:“逆风使帆,船不怕倒行么?”友琴道:“从前的船,使帆像张扇子般直张的,自然要顺风才灵。现在的帆,是三角式的。不论东西南北那一方的风,只要有风吹着,帆一动,那樯柱就会旋转来。樯柱下边套着一个小轮盘。小轮上,也是有齿的。轮轴相衔,接着大轮。帆动樯动,樯动小轮动,小轮动大轮也动。其制法与踏轮差不多,不过,踏轮的小轮是竖摆的,帆轮的小轮是平摆的,这里头稍有不同罢了。” 说着时,见西边一只异样的船,飞一般驶来。船棚上矗起着一件不知什么东西,不住地迎风乱旋,竟瞧不清楚这东西是圆的是扁的。欲知此船叫甚名目,且待下回再讲。 [book_title]第十回 合浦还珠渔翁得利 除恶务尽国手逞奇 话说我同友琴、咏棠两个女士,在淀山湖水面上踏水而行,观看捕鱼新法,谈了一回帆船制度。忽见一只异样的船,冲波突浪,飞驶而来。我正欲问时,友琴道:“这便是帆船。”我道:“矗起在船棚上的,就是帆么?”友琴道:“正是。” 忽听咏棠道:“友琴姊,你瞧,这两只蚌大得如是,里头不要生有珠子的?”我因为要紧讲话,没有留心到渔船上。听他一说,举目望去,果见第四只渔船上,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捧着两个大蚌。那蚌壳,直径足有一尺来长。我道:“果然大得很。说不定有珠子也未可知。”友琴道:“淀山湖里的蚌,如何会生珠子?”我道:“淀山湖里的蚌,不能生珠子,太湖里的蚌,才会生珠子么?”友琴道:“太湖里的蚌会产珠子,淀山湖里也会产珠子了。珍珠这件东西,必得海里的蚌才会生。不然,采珠公司早设在内地了。” 我道:“现在,中国设有采珠公司么?”友琴道:“沿海各省都有,每年出产总额约有五六百斛。”我道:“那里来这许多珠子?”友琴道:“海里出产珍珠,原是不少。不过,从前采法没有改良过,多劳而少功,并且伤毁珠苗不少,产额自然短了。”我道:“采珠是呆板的事情,都不过捕几只蚌,剖开来瞧。有珠的,把珠摘掉;没珠的,丢掉是了。”友琴道:“这法子就不好。你想,捕着的蚌,保不住个个都有珠子,必定要一个个剖开来瞧,一来白费手脚,二来自伤掉海蚌。那海里的蚌是活的,这会子没有珠子,过几天就会生出来,也未可知;这会子珠子少,过几天就会多,也未可知。被你一剖,不就要伤掉多少珠苗么?” 我道:“不剖开,里头有珠没有珠,怎地会瞧得出?”友琴道:“四十年前,不是有一个透骨镜,名叫爱克斯光的么?”我道:“不错,那爱克斯光,是医生拿来瞧人家肺腑的。”友琴道:“那时候的爱克斯光,制法粗劣的很。瞧去糊里糊涂,很不清楚的。经我们国里光学大家改良了三五回,现在是隔着六七丈厚石壁,也能够洞烛无遗,并且又很清楚。那采珠的渔人,都备着一个透骨镜。捕起蚌来,先用透骨镜照看,有珠的留着,没珠的依旧放回海里去;珠多的留着,珠少的依旧放回海里去。这么一来,不是又省了手脚,又不伤掉珠苗?珠子产额,自然年年增多了。”我道:“珠少的依旧丢到海里去,不是珠还合浦了么?”友琴笑而不答。 我此时偶尔抬头,忽见湖滨收拾得同黄浦滩相似。四边岸上,也筑着无数的房屋,好像有几十万人家聚族而居似的。问友琴时,才晓得现在从淀山湖直通黄浦滩,接接连连,都有房屋,都有市面。我当下听了,甚为惊异。咏棠道:“从青浦到上海,不过百里之遥,有甚希罕!从上海上去,至汉口,数千里地方,接接连连,都是市面呢!” 友琴道:“我们回去罢!站在湖面上,做什么呢?人家瞧着,怪没意思的。”我道:“回去也好。”于是,重上飞车,脱去水行鞋,交还了司机人。司机人问:“还到什么地方?”友琴道:“回上海罢!”司机人把机盘儿旋动,车身渐渐的上升,风一般驶将来。我道:“现在,飞车、飞艇、飞舰穿梭般在空里头往来飞驶,理应设立一班空中警察,管理管理。不然,没有规则,不怕碰撞么?”友琴道:“现在,马路上警察,议院里尚在提议要裁去,何况空中?你看,空中的路,何等样广阔!并且飞行器高低由人,就在一条路线上,也决不会碰撞。”我道:“马路上警察,怎么可以裁去?”友琴道:“中国人,生性本是最纯良不过。就是没有警察时光,通都大邑,也并不曾天天有乱子闹出来。” 我道:“不错。记得上海大闹公堂那一年,巡捕房把巡捕通通调去,看守洋行与洋人的住宅。这时候,马路上有二日多没有巡捕站岗。那上海还是个五方杂处、最坏不过的地方,倒也不曾有甚乱子闹出来。”友琴道:“当时的人,心术还不甚好,尚且如是。何况现在,教育是已经普及了,生计是已经宽裕了,人心的坏处,已经被苏汉民先生的医心药医治好了。人人都循规蹈矩,守法奉公,还要这警察来做什么?即如上海的警察署,一天里头难得有一两桩事情。议院里见警察吃了饭没甚事干,便思节掉这一票糜费。只是现在还不能。因为本国人虽都能够晓得法度,外国人里头,保不住有一两个歹人。现在,外国人是内地杂居的呢!”咏棠道:“我瞧,警察实是赘瘤,将来总要裁革的。”友琴道:“就这几年,也一年年减少下来了。今年比了去年,听说又减去了三分之一。” 我道:“听说,人群愈进化,作奸犯科的事情,也愈来得精工。所以,文明国侦探一道,是少不得的。我们国里,进化到这般地步,侦探一道,谅必也很进步。通都大邑,侦探分布的谅也不少。”友琴道:“我国非但没有侦探之学,并且也没有侦探两个字的名目。那侦探,都是半开化的野蛮国所用,因为那半开化国的人民,本性最是野蛮不过。面子上虽装着个文明幌子,作奸犯科总不能免,他们自己也强制不来的,所以少不来这侦探。我们中国人,本性是良善的,又加了教育,这几年民康物阜,内地各处人家的房屋,门上闩儿都没有的。” 我道:“没有门儿,怎地关闭呢?”友琴道:“关闭他做什么?又没有贼子!”我道:“这真是千古未有的盛治了。我只在书上头瞧见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道现在,真有这景象!”咏棠道:“这也算不着什么,人家遗下的东西,本不应拾取的。至于窃贼,是最为可耻的,又谁肯去做呢?就使悬了重金,奖励人家去做,也没有人答应。”我听了,不胜叹服。 此时,我坐在飞车上,左右顾盼,异常快乐。只见往来的飞车,像飞鸟一般,一队队飞掠而过。我们飞车的左旁,有一部青色的车子,与我们并着飞行。我回头瞧时,见青色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认得,就是“岭南春”会过面的周戎一先生,还有一个文绉绉的,却不认识。戎一见了我们,忙着招呼,问我们从那里来。我告诉了他淀山湖闲逛。戎一道:“怪道我才到李女士寓所,碰不着面。”友琴道:“周先生枉驾,可有甚事情?”戎一道:“操期定了,就在明天。特来知照一声。” 戎一又向我介绍道:“这位就是医学大家苏汉民先生。”我不觉猛吃一惊,暗想:“这样发明奇术的大奇士,总应得魁梧奇伟,英异不凡,却不道文绉绉,竟如没本领人一般。”当下,苏汉民也请教了我姓名。于是,就扳谈起来。 戎一道:“汉民先生现在又新发明了一种药,现在方在试验。这一种药一出,世界上刑律恐怕就要大大改动了。”我问:“医药与刑律,又有什么相关?”戎一道:“一个人好好的,总不肯轻易犯罪。那犯罪的,总是为萌了恶念才做出来。现在苏先生发明的药,就是专治那恶念的。”我道:“恶念怎么能够用药冶呢?”汉民听了,便道:“人萌恶念,总因肚里头恶根性没有除掉,这药就是专行攻打那恶根性的。服过此药,恶根性便从大便里一泻而出。恶根性既然铲掉,就叫他犯罪,他也不肯了。现在,我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专治那未曾周岁小孩子的。”我道:“小孩子也有恶根性么?”汉民道:“凡孩子父母是恶的,这孩子未免得着父母的遗传性,也就要恶起来。倘不早早铲掉,恶根性存在肚里头,潜滋暗长,便就要违条犯法了。所以在未曾周岁时候,就要像种牛痘般,替他把恶根性的一股恶毒,在手臂上种掉。将来长大成人,就不至流为恶人了。一个办法,是专治已经长大成人的。那便是犯过罪恶的人,恶毒轻的,饮以除恶药水;恶毒重的,须用刀解剖,取出恶根性才好。” 我听罢,不觉骇然。因问:“恶毒重轻,也诊得出么?”汉民道:“人的足胫上,自有三根善恶脉的。只是切脉,究不甚清楚,兄弟现在另造出一种测善恶的善恶表来。只要把表一测,有几许善几许恶,都能够明白了。”我道:“这样一来,将来刑律与裁判衙门,都可以废掉了。”汉民笑而不言。 戎一道:“苏先生这药在畜类上都已试验过,都很灵验。只是恶人尚没有办到。所以行不行,还不敢必呢!据我想来,人畜都是动物,畜灵验得,人总也没有不灵验的。”我道:“试验过什么畜类?”汉民道:“豺狼虎豹都试过。”戎一道:“那是我亲眼瞧见的。没有下药时光,猛悍得不堪相近。一见了人,张牙舞爪的,就想吞噬。一下药,说也奇怪,却都和善得绵羊一般了。” 友琴道:“苏先生费心费思,发明了这除恶药。我恐在本国境里,生意不见得发达呢!”我道:“何以见得?”友琴道:“本国恶人,已经不大有得瞧见,不是白费心思么?”汉民笑道:“我本不是金钱主义,无非为人类谋幸福罢了。只要如此,我比生意好还要快活呢!” 当下,联车竞进,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早到了上海。司机人把飞车降下,彼此点头作别。友琴、咏棠依旧陪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闲谈一会,也就辞去。 次日起身,吃过早饭,友琴早来了,带来两张观操券。我问:“我们去观操,是否可以坐在将台上?”友琴道:“你我又不是统帅,如何好坐将台?”我道:“站在那里呢?”友琴道:“来宾自有来宾位子的。”我道:“可以坐着飞车去么?”友琴道:“恐怕不能么。浦东有来宾接待所的,我们先到接待所,验过券,那边自有轮船载我们到操地去的。” 说着,咏棠也到了。我道:“咏棠女士观操券不曾有,怎样?”咏棠道:“陆先生,费心了!”随见他摸出两张券来。友琴道:“你怎么也弄了两张?”咏棠道:“我只道陆先生不曾有,倒多要了一张,现在白搁着可惜。”我道:“何不邀佐材先生同去?”佐材听了,很是欢喜。咏棠也答应了。第十回终。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吴淞口大操海军 胡咏棠纵谈异事 话说咏棠答应了,佐材就不胜之喜,问咏棠:“可要去雇一部飞车来,还是汽油车?”咏棠道:“汽油车罢!”佐材把呼人铃一按,走进一个侍者来。佐材向他说了几句,侍者应着去了。一会子,报说车子到了。友琴道:“早点子走罢,十点钟要开操的。”于是,四个人一同上车。友琴、咏棠坐了后排,我与佐材坐了前排。司机人开了机,车便像弩箭离弦似的,驶向前去。 一瞬间,早到了黄浦滩。长虹般的铁桥,横卧波心。车子走到桥中,我便向浦里一瞧,昨日泊着的十多只兵船,都不知开向那里去了。一时渡过了桥,只见洋房鳞次栉比,马路八达四通,往来车马,像穿梭一般——那里是浦东!四十年前的南京路,也不过这样繁盛。只恨汽车行的太快,来不及玩赏市景。 正在左顾右盼时光,不提防车已停了。友琴催我下去,我只得跟着众人下车。却见一所黄石造成的高大洋房,龙旗招展,门上凿有横额飞金的五个楷书,道:“军人游憩所”。我们走进,早有两个穿军服的人出来招待。友琴拿出四张券,授给了那人,那人就陪我们到客室。只见客室里,先有十多个客在。苏汉民也在那里,见了我们,忙着起身相迎。彼此归了坐,闲谈起来,很是有味。 一会子,招待员进来,请我们下船。众人随着他,走至浦滨,见一只大号小轮船泊在那里。众人陆续下船。我与佐材两个,刚才扶着友琴、咏棠下船,还没有坐定,忽听得“扑通”一声,众人哗说:“不好了,有人跌下黄浦去了!”接着,就有人呼喝:“快救,快救!”岸上、船上,一时间闹成声音一片。我在窗里探出头去一望,只见浦里一个人泅着水,正在赶赴岸上,没有几游就到了,却是十一二岁的一个孩子。见他不慌不忙地走上了岸,不过身上衣服已湿得不成样子了。我道:“这孩子本领倒不小!”佐材道:“现在的人,那一个不会泅水!何况小孩子,正在练习时光,自然工夫比人家纯熟了。”我道:“既这么着,旁边人又何必喊救呢?”友琴道:“恁你怎样野蛮的地方,那有见人下水不喊救之理?” 此时,轮船已经开行了。只见两岸屋舍树木,飞一般地掠过,竟如坐在火车里一般。我问友琴,友琴道:“这还是开慢机呢!”我惊问:“这只船是不是小火轮?”友琴道:“是的。不过燃料不是煤,是汽油罢了。”我道:“我国飞车、轮船、汽车,都是用汽油,这一票漏卮,必也不少。各国的汽油,必定畅销我国了。”友琴道:“汽油是我国自制的,价值也很便宜。每年行销在各国,总有八千万金左右。”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早到了操地。只见整整齐齐,停泊着八九十艘战舰。旗帜鲜明,气象异常威武。汽油船行入操地,机开的越发慢了。大约是军令所在,不得不然。汽油船向左行去,只见左边泊着五艘很大的木质轮船,高扯黄旗,随风飘展。中间现出一个大“宾”字。友琴道:“这五艘船,就是专为来宾观操而设。” 一时行到,招待员招呼我们登大船。到得大船上,见甲板上面,都设着坐位,众人随意坐了。友琴指给我道:“你看,吴淞的炮台坚固么?”我随他所指所在瞧去,只见严巍巍五六座绝大的炮台,屹立在海口,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 友琴道:“你晓得这炮台的四周,砌的是什么?”我道:“这青岩岩、光致致的,不是式门汀是什么?”友琴道:“式门汀还在里面,外面的是橡皮。”我道:“橡皮有甚用处?”友琴道:“橡皮之性,坚韧而耐久,可以制服炮弹。”我问:“怎么能够制服炮弹?”友琴道:“炮弹的性质,可以摧坚而不能克韧。碰着坚硬的所在,就是摧不掉,其反震力也非常利害,护炮台的兵船,也要受他的摧残。用了橡皮,这许多弊病都捐了。”我道:“这样说来,我国的兵舰,也都是皮甲的了。”友琴道:“倒不是么!你瞧,这里泊着的巡洋舰、驱逐舰、战斗舰,那一艘不是用橡皮包甲?”我道:“你不说穿,我竟一点子瞧不出。只是欧美各国,为甚不用橡皮呢?”友琴道:“谈何容易!这做炮台、甲兵、舰甲的橡皮,又不是寻常用的橡皮,这是我国化学大家殚精竭思,特制成功的呢!那寻常橡皮,是硫磺与树胶合制成功的,耐什么用?欧美各邦的人,不懂这个化合法,叫他如何能够做?” 咏棠道:“开操了,瞧罢!”只见那八九十艘兵舰,顷刻间分成了四队,一队守护炮台,三队出发。我道:“听得兵学家说,炮台是守护兵舰的,怎么现在兵舰反守护炮台起来?”友琴道:“炮台护兵舰,兵舰护炮台,互相为用,才能够得力。”说着时,三队兵舰,早开出五里外,列成阵势,遥望去,像长蛇一般。忽见小轮船接二连三,飞一般驶向阵里来。我道:“这些小轮船做什么呢?”友琴道:“这是探报敌情的。”我道:“怎么不用无线电报?”友琴道:“紧要的消息,自然是用无线电报。” 忽见一大队兵舰,舰色都是黑漆的,风一般驶来。忽然,“轰隆隆”,两边都开炮了,炮弹像飞蝗般地猛射。我不觉大惊,遂问:“怎么操演操演,真个开起仗来?”友琴道:“这炮弹,是橡皮制成的。打在人身上也不会伤的。”我道:“怎样分输赢呢?”友琴道:“橡皮弹上,都染着颜色粉。攻军染的是黑色粉,守军染的是白色粉。那一队军舰粉色染的多,便就算输掉。”我道:“那是很不妥。着粉的这军队,怕不用抹布把粉色抹掉的么?”友琴道:“此种奸滑手段,现在是没人干的了。” 忽见守军的主舰上,扯上一面号旗,阵势便变了,换了个圆阵,把敌军围困在垓心。此时,炮声“轰轰轰”,像雷响一般。忽见一小队兵船,约有八九艘,闯越圆阵,直扑向炮台来。守军主舰已经觉着,忙拨五艘巡洋舰,火速地追着邀截。炮台上,也开炮相击护。炮台的一队兵舰,也升旗开炮,把这一小队的攻军,又困住了。友琴道:“攻军直捣炮台,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可惜这里先防着了。”我道:“我现在才明白,守护炮台的一队军舰,是少不来的。”友琴道:“现在守军主将,是周戎一,原是个非常人呢!” 当下,两军互相攻扑,炮火连天的剧战了一点多钟。攻军力不能支,渐渐的退去了。这里便发令追截,直追到战线之外,方才奏凯而回。船上众人,齐齐拍手。于是,大众回到舱里吃饭。 吃过饭,操演鱼雷艇了。我问友琴:“这鱼雷艇也是两军对击的么?”友琴道:“鱼雷艇不比寻常军舰。鱼雷里头,都藏有极酷烈的炸药。倘碰在军舰上,军舰就要成为齑粉。真打是如何使得!”我道:“橡皮甲兵舰,也惧怕鱼雷么?”友琴道:“如何不怕?不过比了寻常钢甲、铁甲船,好一点子罢了。” 说着,招待员过来说:“请众位到甲板上去坐罢!马上就要开操了。”我与友琴、咏棠、佐材,跟着众人,走上甲板。坐定了,只见主舰上号旗一扯,两翼顿时驶出一百多艘鱼雷舰来。“蚩蚩蚩”,像风一般,直驶向外边去。号旗一动,鱼雷舰便都停住。忽地鲸吼也似一声,只见海水直立起来,像冰柱般,一根根不知有到多少根数。友琴道:“你看,鱼雷的炸力,利害不利害?”我道:“倘中在船上时,这一船人的性命,可就不堪设想了。” 操过鱼雷,便是操演潜水艇。那潜水艇,更是好看。竟如生龙活虎一般,忽而腾起,忽而沉下,变化无穷,离奇莫测。操演一会,天就晚了。 这日,整整观了一天的操。观毕,依旧乘汽油船回到浦东,再由浦东坐车回上海。我邀友琴、咏棠到寓所坐坐,咏棠道:“我今天还有事,明日谈罢。”说着,匆匆就要去。友琴道:“什么事,直恁地忙?”咏棠道:“今晚十点钟,银行公会开特别大会,提议投资事宜。”我道:“怎么叫做投资事宜?”咏棠道:“现在,我国的患,乃是过富。”我道:“怎么叫做过富?”咏棠道:“现在,我国家给人足。走遍全国,寻不出一个穷人。所以有钱的人,困苦的了不得。” 我道:“奇了,家给人足,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有钱人,如何反倒困苦呢?”咏棠道:“有钱人全靠着人家向他借钱,他好抽剥几个钱利息来过日子。你看,从前的典当咧、钱庄咧,那一行不是靠着几个利息活命么?现在穷人没了,当头没人当了,典当一业,先要关门。那商人,也各因资本富足,与着钱庄上往来,竟然有往无来,只有存进去,没有用出来。钱庄上白白出利息,如何支持得下?加之路途平靖,交通便利,汇水也非凡之低廉。逐日银拆,降跌到一分几厘,还没有人要用。你想,这样的市情,叫有钱人怎么不要愁煞?”我道:“从前,只有愁穷的人。再不料现在,竟有愁富的人。” 友琴道:“今晚,银行公会提议的,就为此事么?”咏棠道:“是的。银行领袖华君,前天私下向我说过,想要把钱运到外国去做一番事业。今晚,或者就是发表这个意见。”说毕,点头告别。第十一回终。 [book_title]第十二回 立宪四十年普天同庆 大会廿三国决议弭兵 话说咏棠女士去后,友琴陪我到锦文社招待所。闲谈了一会,我向女士端详数四,忽地想着一事,问道:“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你,只是先要求你恕我无礼,我才敢说。”友琴道:“有说尽管说,为甚这样藏头露尾,闪闪烁烁,怪闷人的!”我道:“说了恐你恼,所以先同你商量。”友琴道:“奇怪极了,你话没有说出,怎么就会知道我要恼?我恼不恼,连自己也没有知道,你怎么倒先知道了?既然知道我要恼,就不应得再说了,还商些什么?” 我道:“责备的很是,我直直爽爽地说是了。我与君,不是四十年没有见面了么?”友琴道:“不错,四十年不见面了。”我道:“君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人,隔上四十年,不是已经六十多岁了么?”友琴道:“不错,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道:“这样,我便有个疑团解释不出。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怎么容貌依然如旧,一点子没有老态,瞧着仍是二十多岁的人?请问,你有甚驻颜丹、却老术、延年方,可否告诉告诉我?” 友琴道:“就是这几句话么?”我道:“是的。”友琴道:“这也不算什么,也值得装腔作势,商量不商量,远弯兜转的,说上一大堆子没相关的话?”我道:“我恐你恼。你既然不恼,请你就告诉我了罢。” 友琴道:“这有什么难懂处!从前有句老话,叫做‘有三岁的老翁,百岁的孩子’。凡是一个人,心里头存了个老主见,不论什么事,动不动倚老卖老,那怕你三岁,也早老了。倘是心里头谦然不自足,常常地情愿学上去,不论什么事,自己总没成有见,总管的择善而从,便就一百岁,也是个少年。有动乎中,必发乎外。肚里头不老,外面怎么会老呢?” 我听了,不甚相信。友琴道:“你不信么?”我道:“不敢不信,也不敢深信。你的话,正如孟子所谓‘是或一道也’罢了。”友琴道:“你不信,我就给一个凭据与你。”我道:“很好,你拿了凭据出来,就不由我不深信了。”友琴不响,站起身走向外边去了。我道:“你这会子,到那里去?”友琴一边走,一边答道:“我就去拿凭据给你。”我心下很是纳罕,暗想:“他到那里去拿凭据,拿甚凭据来给我,我且瞧着。” 一霎时,友琴已返身进来。我这时候,眼巴巴先要瞧他的凭据。问他:“凭据拿着了没有?”友琴道:“拿在这里了。”说着,便将凭据向台上一掷。我一瞧,不觉又是个闷葫芦。 看官,你道他拿出来的什么东西?那里是凭据不凭据,原来却是一面小小的菱花镜子!我当时,可真糊涂了。问他:“这镜子是什么?敢是你拿错了么?”友琴道:“如何会拿错,这面镜子,就是凭据!”我道:“我真被你越弄越糊涂了。一面好好的镜子,如何说他是凭据?”友琴道:“你拿着瞧一瞧,就明白了。” 我听了他的话,果然拿来细细瞧看过。见是白铜镶边、磋光玻璃的一面手镜,并没半点儿尘埃,也没半个儿字迹。翻翻覆覆,看了个详细,竟看不出为甚算他是凭据的缘故,遂道:“我瞧,是个镜子。”友琴道:“我怕不晓得他是镜子么?只是镜子就是凭据,凭据就在镜子里头。瞧了镜子,就可以晓得凭据。正不必在镜子的外头,别寻什么凭据。并且,不光是这面镜子是凭据,随便那一面镜子,都可以作凭据的。” 我道:“我这会子,正如《翠屏山》剧里潘老丈所谓‘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一说,愈加糊涂了’。怎么凭据就在镜子里头?”友琴道:“照着镜子,不是自己瞧得见自己的么?”我道:“不错,果然瞧见自己的。”友琴道:“你瞧自己老么?”我道:“我是依然故我。”友琴道:“却又来,你从前不是三十多岁的人么?隔了四十年,不是七十多岁了么?却是依然如故。你要问我不老,还应先问你自己呢!这不是老大凭据,是什么?”我被他一说,自己仔细一想,果然懂不出这理由。 忽见茶房进来,报说:“有客来拜!”我问:“是那个?”茶房道:“有名片在此。”接来一瞧,见写着“苏汉民”三字。我向友琴道:“你何妨一同出去谈谈。”友琴道:“我还有事呢,再会罢。”于是,我一个人出去,同汉民谈了会子。汉民是医学大家,谈的话,都是专门学问。我听了,不大懂。汉民去后,我也就歇息了。 我自蒙咏棠女士留在锦文社招待所后,日子过得非常快活。那新中国的大人物,倒也都来访我。又兼友琴女士每天必来闲谈,所以,我竟住得日子都忘记了。 这日,友琴走来,向我道:“今天外面热闹得很,可要出去逛逛?”我道:“敢是有胜会么?”友琴道:“是极大的胜会。”我问:“是什么胜会?我可不知道。”友琴道:“你怎么连今朝日子都会忘记了?今朝,是中国立宪四十年大祝典的第一日。外边热闹得什么相似,你还一个儿躲在那里说不知道呢!这是通国皆知的事,独有你一个子说不知道。你想,你这个人背晦不背晦?” 忽然,走进一个人来,道:“你说人家背晦,你也不见得时髦呢!”回头瞧时,正是咏棠。友琴道:“咏棠妹,你说点子什么?”咏棠道:“我国现在有一桩天大的喜事,你知道么?”友琴道:“立宪四十年大祝典。”咏棠不等他说完,早截住道:“大祝典,果然是盛举,只是只关系着我中国一国。这桩大喜事,是全世界通有关系的。”友琴道:“我倒没有清楚。”咏棠道:“可知,你也是个背晦人呢!现在,全世界二十多国会议设立弭兵会,并万国裁判衙门,都已议决了。那弭兵会会所、合万国裁判衙门,都设在我们国里,并且,弭兵会会长,就举了我国大皇帝。你想,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友琴道:“确么?”咏棠道:“怎么不确,北京才到的无线电报。现在,各报馆都在刷印特别传单了。” 我道:“兵凶战危,每打一回仗,伤掉几许人命,丧失几许财产,那本是最野蛮的事情。能够弭掉,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以后,各国都好把兵备废掉。不要说别的,只那海陆军军饷、军械制造费,这两款省下来,国民也要轻去多少担负呢!只不知,那一国仁慈的君主发起的?”咏棠道:“原是我国皇上发起此意,特特派专使到各国投递国书,商议此事。难得各国君主、总统,一概都赞成,简派专使到北京,会商了一个多月。现已议定,弭兵会设在天津,会所建筑费,由各国公摊。弭兵会会员,即以各国的君主、总统充当。自此会设立后,全球万国,即不得再用兵力相战斗。遇有重大交涉事情,两国均可开明理由,到万国裁判衙门控诉。倘有违背会章,强行用兵者,即由弭兵会知照在会各国,共出兵力挞伐之。” 友琴道:“万国裁判衙门的裁判官,那一国人充当呢?这裁判衙门,又设在什么地方?”咏棠道:“万国裁判衙门,现在已经各国议决,就设在我国北京。那裁判官,也由各国公举的,共是正裁判官一员,副裁判官二员,陪审员三十六员。现在,正裁判官举的,齐巧也是我国人,就是前任外务部尚书、国际学公法学博士夏永昌夏老先生。副裁判官,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美国人。陪审员里头,中国人也举着两员。”友琴道:“难得我们中国,出了这仁慈的皇帝,发起这从古未有的大善举,为人类谋幸福,为国家固邦基。我们中国人,走到外边去,面孔上也增添了无数光彩呢!” 我道:“这次预议此事的,不知共有多少国数?”咏棠道:“我们大清国是发起的第一国。此外,如英吉利、俄罗斯、德意志、美利坚、法兰西、意大利、葡萄牙、比利士、西班牙、瑞典、丹麦、土耳其、墨西哥、秘鲁、奥国、智利、荷兰、日斯班雅、暹罗、日本、波斯、非尼苏意拉,二十二国,没一国不赞成,没一国不表同意。连我中国,恰恰是二十三国。” 我道:“这真是盛极了!文明到这般地步,再要进化,恐怕也不能够了。”友琴道:“那里说得定,进化两个字,是没有止境的。一路进化,一路进化得上。譬如前四十年,我国比了他国,他国是何等文明,我国那一样及得上人家!谁料才过得四十年,已经跑过人家前头了。这会子,弭兵会、万国裁判所两事,照现在人眼光瞧起来,自然已经好极。作兴再过几年后,还有好的法子想出来,你我如何料得定?” 我道:“将来还有甚法子,可以胜过现在?”友琴道:“现在那里会晓得!譬如四十年前,你料得到现在的事情么?假使在四十年前,说到了现在,中国要怎样的富、怎样地强、学术怎样地昌明、实业怎样地发达,不要说人家听了不肯相信,就是自己,也要说自己是梦话呢!” 咏棠道:“将来的事情,我倒能够逆料一二。”友琴道:“你又不是仙人,如何会晓得未来之事?”咏棠道:“圣人说‘百世可知’,可见得,未来的事情,并非真是不能逆臆的。”我道:“不必争了!将来世界上,更有什么事比弭兵会、万国裁判所更要文明呢?” 咏棠道:“分久必合。我晓得,世界将来必有混一的一日。六国之并于秦,南北之一于隋,就是样子。”友琴道:“这可是你的武断了。现在的时势,怎么好与我国古时候战国、南北朝相比!”咏棠道:“不过地方大小不同罢了,局势也还相似。”我道:“就使局势相等,也必不会混合的。”咏棠道:“这是什么缘故?”我道:“混合必白于战争,战争必要用着刀兵。现在,既然设立了弭兵会、万国裁判衙门,交涉重要事件,都由裁判衙门审判。世界上,永永没有刀兵争伐的事,请教,怎样能够合并?” 咏棠道:“合并,何必尽由征伐!也许像日耳曼联邦政体是的,由各小邦,联成一大邦。异日世界各国,或者嫌那国界、种界不便,由各大邦、小国,自愿合并成功一个世界国呢!”我道:“你怎么有这样的理想?”咏棠道:“这乃是全世界人的公意呢!你看,各宗教所讲的天国咧、极乐世界咧,那一个不是大同主意。可知,人家总嫌纷扰的烦琐了。”友琴道:“不要多讲了,快出瞧热闹儿罢!”我就跟着他出去。 走至门口,被门限儿一绊,“拍蹋”一交,就此跌醒。见身子依旧睡在榻上,一个女人站在榻前,却正是好友李友琴君。才知方才的,乃是一场春梦。今年依旧是宣统二年正月初一,国会依旧没有开。因问女士:“你来了几时?”女士道:“才来呢!”我遂把梦里头事,细细告知了女士。女士笑道:“这是你痴心梦想久了,所以才做这奇梦。”我道:“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女士道:“我与你都在青年,瞧下去,自会知道的。”我道:“我把这梦记载出来,以为异日之凭证。”女士就瞧着我,一句句的写,写至上灯时候,方才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