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儿女英雄传 [book_author]孔厥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3877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孔厥、袁静合著。1948年出版。在冀中平原白洋淀农村的背景上,描写广大农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同日寇、汉奸进行艰苦卓绝的英勇斗争的故事。作品以牛大水和杨小妹两个青年农民在抗日的熔炉里锻炼成长为主线,交织着牛大水、杨小妹和张金龙三人之间的婚姻关系的曲折矛盾,生动地反映了抗日战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揭示了人民武装力量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发展壮大过程以及敌伪力量的削弱与衰亡。全书共二十回,是一部农民抗日游击战士的群英谱;每回又有相对独立的小故事联贯成篇。作品把主人公牛大水、杨小妹安置于各种生死险夷的困境中构成曲折的故事,刻画人物的性格。除了牛,杨两个主人公外,其他人物如汉奸张金龙、党的干部黑老蔡等都写得个性鲜明。语言通俗简洁,情节生动,富有地方色彩和乡土风味。小说以富于革命战争的传奇性和为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而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是解放区新英雄传奇小说的代表作。 [book_img]Z_14234.jpg [book_title]第1章 序 承作者把《新儿女英雄传》的剪报送给我,我读了一遍。读的时候虽然是断续的,费了几天工夫,但始终被吸引着,就好像一气读完了的一样。 这里面进步的人物都是平凡的儿女,但也都是集体的英雄。是他们的平凡品质使我们感觉亲热,是他们的英雄气概使我们感觉崇敬。这无形之间教育了读者,使读者认识到共产党员的最真率的面目。读者从这儿可以得到很大的鼓励,来改造自己或推进自己。男的难道都不能做到牛大水那样吗?女的难道都不能做到杨小梅那样吗?不怕你平凡、落后,甚至是文盲无知,只要你有自觉,求进步,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忠实地实践毛主席的思想,谁也可以成为新社会的柱石。 从抗日战争以来,这些可敬可爱的人物,可歌可泣的事实,在解放区里面是到处都有的。假使我们更广泛地把它们记录描写出来,再加以综合组织,单从量上来说,不就会比《水浒传》那样的作品还要伟大得不知多少倍吗?人们久在埋怨“中国没有伟大的作品”,但这样的作品的确是在产生着了。 应该多谢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指示,给予了文艺界一把宏大的火把,照明了创作的前途。在这一照明之下,解放区的作家们已经有了不少的成功作品。本书的作者也是忠实于毛主席的指示而获得了成功的。人物的刻画,事件的叙述,都很踏实自然,而运用人民大众的语言也非常纯熟。我希望他们再向前努力,获得更大的成功。同时我也很愿意负责推荐,希望多数的朋友能读这一部书。假使可能的话,更希望画家们多作插画,像以前的绣像小说那样以广流传。 让我再说一句老实话吧:等这书出版了时,我愿意再读它一两遍。 郭沫若 1949年9月8日 [book_title]第2章 事变 炮声一响, 眼泪满眶。 ——民谣 一 牛大水二十三岁了,还没娶媳妇。 他娘已经去世,家里只有老爹和一个小兄弟,没个娘们家,过日子真难啊! 老爹常想给大水娶个媳妇,可是大水说:“咱们使什么娶呀?”老爹说:“没办法,再跟申耀宗借些钱儿吧。”一听说借钱,大水就急了。自从娘死那一年,指着五亩苇子地,借了申耀宗六十块现大洋,年年打利打不清,就像掉到井里打扑腾,死不死,活不活的。大水说:“唉,还不够瞧的!要再借,剩下这可怜巴巴的五亩地,也得戴上笼头啦!”老爹说:“小子,不给你娶媳妇,我死也不合眼!咱们咬咬牙,娶过媳妇来,再跳打着还账不行啊?”大水可不同意。这好小伙子,长得挺壮实,宽肩膀,粗胳膊,最能干活;总是熬星星,熬月亮,想熬个不短人、不欠人的,松松心儿再娶媳妇。 这一年,正赶上“七七事变”。卢沟桥的炮声咚咚响,在堤上听得很真的。人们都惊慌起来了。这村名叫申家庄,在河北省白洋淀旁边。离这儿十里地,有个大村叫何庄。何庄有个三分局,局子里接了队伍的命令,向各村要伕子,开到西边去,挖战壕、做工事。牛大水也去了。局子里的警察挺横,动不动就打人,大水的光脑瓜儿上也挨了几棍子。这么黑间白日地修了一个多月。谁知刚修好,队伍就哗地退下来,一路抢人劫道,闹得很凶。工事白搭了。局子也自动地散了摊儿。不久,保定失守。日本飞机天天来头上转,城里掉了几个蛋。大官们携金带银,小官们拔锅卷席的,都跑光了。 村里人们更惊慌了。牛大水下地一回来,就到村公所探听消息。公所的大院子里,有好些老乡站着,眼巴巴地听北屋里村长申耀宗和士绅们商量大事。那些有钱人吓得文字眼儿也没有了,有的说:“跑吧!别伸着脖子等死。”有的说:“丢下家业怎么办?不如看看风势再说。”真是人心惶惶,谁心里也纠着一个疙瘩啊。 第二天,逃难的下来了,流着泪,纷纷乱乱地走过。大水爷儿三个还在种麦子呢。这麦地是租来的。他们没有牲口,只好弟兄俩在前面拉着,老爹在后面掌耧。兄弟年纪小,那么重的耧,全靠大水拉。大水这壮小伙子,可真像条牛似的,拉得怪起劲儿。逃难的人们瞧着,叹气说:“唉,这是什么时候呀,你们还种麦子!估摸能吃上啊?”大水心里也慌了。他站住脚,直起腰来,对老爹说:“真是,种也是白种。要不跑,怎么也是个死!”老爹瞪着他说:“跑哪儿去?快拉你的牲口吧!死了倒好,死不了总得过呀。” 以后逃难的越来越多,大水的表哥家里也逃来了亲戚,是表嫂的娘和妹子。她们的家在保定附近,逃到这儿已经上灯了。那老婆儿坐在炕上,拍着腿说:“可活不了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败兵,土匪,折腾来,折腾去……咱娘儿俩可怎么躲过这个灾呀!你妹子也大了,要早早寻个主,我也少操些心。眼下孤儿寡妇的,真叫人遭难啊!”说说她就哭了。 过了几天,表嫂到大水家来,想把她妹子杨小梅说给牛大水。大水他爹一听,就笑得满脸皱纹,嘴都合不拢了,说:“这可太好啦!我们家光景不强,只看你娘愿意不愿意啦。”牛大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年头,还娶媳妇!”心里可是滚上滚下的了。以前杨小梅常来她姐姐家住,大水和她短不了见面,也说过话。那杨小梅,模样儿长得俊,什么活儿都能干,心眼儿又挺好。大水有一次拿着活计去央表嫂做,表嫂忙不过来,小梅就不言不语的接过去做了。这会儿大水心里想:“小梅真不错!要是娶她做媳妇,我这一辈子可就心满意足啦。” 表嫂知道大水心里愿意,跟他爹说了几句话,就回去和娘商量。小梅正坐在炕头上做活儿。她今年十九岁了,虽然个子不大,可是长得很结实,平常挑起整桶的水来,走得个快。她娘是个老派人,还叫她留着一条粗辫子,额上梳着“刘海儿”。这当儿,她一对大眼睛抬起来,看见姐姐对她笑着,低声儿和娘说话,知道是在谈她的亲事呢,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低下头,假装做针线活,眼不看,嘴不说,耳朵可直愣愣地听着哩。她心里盘算:“大水可真不错呀!好小伙子,老实巴交的,挺和善。能找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庄稼人,我这一辈子也就称心如意啦。”谁想她娘千不嫌,万不嫌,就嫌大水家里穷,一时拿不定主意,说:“这门亲事,慢慢儿再商量吧。” 牛大水的表哥,早就不在家里了。本来他是个铁匠,暗里在了共产党,就开个饭铺儿,搞交通,还掩护革命同志来往活动。后来局子里“剿共”,到处抓人,他在家里站不住脚,就出外去了。表嫂成年价织席编篓,养活着一家人。她娘看她挺困难,住了几天,就带着小梅,到姥姥家去。小梅的姥姥家,也不远,在白洋淀里大杨庄。这亲事可就不冷不热地搁下了。 二 秋后,土匪闹大了。这一带好些村子都有了土匪,各自安了番号。申家庄有个小土匪,名叫李六子。李六子有一支枪,五个人。他把村长申耀宗叫去,说:“怎么着?旁的村都安上国号啦,咱村不成立一拨人,人家来吃咱们我可不管哪!”申耀宗瞧他邪得厉害,自己手下的保卫团又都跑光了,心里有些怕,就依从了。 当天下午,他们在家庙院子里召集人们讲话。大水爷儿俩也去了。瞧见李六子提着一把“耧子”,登上台阶说:“我有个事儿跟大家念叨念叨,眼下哪儿都成立‘锅伙’,各村保护各村。咱村也得成立一班人,就吃这个村。这年头,可不分你的我的啦,谁愿意来就来,这就叫‘共点’(共产)!”说着他走下来,掏出一盒大英牌烟卷,嚷着:“咱们共了吧!”就把烟卷儿分了分。当下在家庙院子里安上一口大锅,屋子里盘上一条大炕,“申家班”就算成立了。 大水他爹看了很生气,把脖子一扭,拉着大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些人尽是瞎折腾,咱们快家去干活!”一到家,可就有个叫小小子的来找大水,商量入伙。牛大水老老实实说:“不行,咱们辈辈没出过这号人,叫人说邪气!”小小子一个人去了。 这时候,西面铁路线上,日本鬼子往南开,这儿还能透一口气。大水回家就去割苇子了。爷儿三个上了小四舱,十二岁的牛小水很灵巧地打起棹(就是桨),船儿出去半里远,来到白洋淀的苇塘里啦,两张磨亮的镰子就浸到碧清的水里割起来。也不看天上雁儿飞,也不听水鸭水鸡儿叫,大水心里结记着杨小梅,她也在淀里呀,亲事怎样了?谁知道小梅拗不过娘,娘把她许给别人了!已经定了亲。男人名叫张金龙,住在何庄,离大水家不远。大水可不知道啊!日头将没不没的时候,水面一片红光,耀眼睛。他们的船儿载着苇子,又重、又慢,弟兄俩吃力地打着棹,回到堤边来。把苇子全背上岸,天早黑了,月儿已经一树高。 就在这几天,何庄也成立了“何庄班”,架势可大多啦。领头的何世雄,是个国民党员,在中央军队伍里当过参谋长,家有好地五十顷,枪多人也多。跟小梅定亲的那个张金龙,原是何世雄家“护院的”,也参加了“何庄班”,还当了个小头儿。另外,有些散兵,有些警察,也参加了。李六子和附近的土匪们,怕吃不住劲,都投奔过去了。“何庄班”这就更霸道,更吃开了。天天向各村要东西,要面八百斤,要肉八百斤,要油要醋……要什么都是八百斤。老百姓说:“八百斤,八百斤,剥了皮,抽了筋!”他们可还要钱,按花户,百儿八十地摊。大水家刚把苇子给申耀宗打了利,剩下的只得交款。 大水家交款的第二天,那张金龙骑着大骡子,挎着盒子枪,跑到申家庄来招人。他瞧见牛大水背个粪筐拾粪呢,就勒住了缰绳,歪着头,露出一颗金牙,笑着说:“嘻,傻小子!弄那干吗?跟我去吃白面卷子炖猪肉吧。”大水可认得他,急得光脑瓜儿直冒汗,说:“咱,咱不行,咱没那号本事!”张金龙睁大了眼:“什么?‘没本事’!猪肉白面你不会吃?”大水低下头,随手铲起一块粪,扔到粪筐里,说:“邪魔歪道弄来的东西,咱不稀罕!”一面走开去。张金龙满脸的瞧不起,拿眼斜他,说:“嘿,娘老子没把你造好!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就踢踢骡子,虚打一鞭,跑了。 三 十月,吕正操将军的队伍上来了,在南边,离这儿一站路。大水家邻舍有个李二叔,赶高阳集卖布回来,说:“红军来啦!”这老头儿得意地讲:“红军”跟这些吃喝队可不一样,穿的粗布,吃的小米,打日本,爱百姓,把那一带土匪收的收,剿的剿了。他翘着大拇指,说:“这才是正式军头呢!要想打日本,参加这个去。入了吃喝队,可就成了邪派啦。”同样的消息到处传,马上有好些小伙子,奔高阳投军去了。“何庄班”怕“红军”剿他们,就摇身一变,变成自卫团。有个中央军的连长,外号郭三麻子,也是个国民党员,从铁路上逃下来,在这儿混,何世雄封了他个副团长。他两个互相利用,在这一带当起土皇上来了。 这时候,牛大水可还在巴巴地等着结亲呢。表嫂不好跟他们说实话,日子长了,大水也估摸着没指望了。家里又是出项多,进项少,怎么也熬不出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常揭不开锅。大水觉得很不顺心,气闷闷地对爹说:“这年头真够瞧!嘴又不能挂起来,还不抵我去当兵呢!”老爹说:“你也入了邪?快安分守己,巴结着好好干,赶明儿娶了媳妇……”大水不耐烦地说:“别提了!一辈子不剃头,也不过是个连毛僧。我还不如去当兵哩!”老爹气得拿烟袋锅子敲他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不让你当兵,你偏说,你偏说!”大水噘着嘴,闷着头儿睡觉了。 想不到——表哥回来了。 大水去看表哥,表哥可不在家。表嫂说:“他一回来,扔下铺盖卷儿就串门子去了。”大水想去找他。表嫂说:“不用找,他多半是到刘双喜那儿去了,一会儿就回家吃饭。”大水等了一阵,表哥才回来了。 表哥姓蔡,人都叫他蔡铁匠,也叫他黑老蔡。多时不见,大水看他还是那样粗壮,那样“棒”,脸儿黑不溜、笑眯眯、连鬓胡子毛碴碴的。他衣裳很破,精神很好,亲热地和大水说话。街坊邻舍,亲戚朋友,听说他回来了,也都来看望。黑老蔡是个有名的正直人,谁都爱和他见个面,说个话儿,两间小屋里就挤得满满的啦。 这会儿“国共合作”,世事变了,黑老蔡也不再躲躲藏藏的了。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大家,还说了许多救国的大道理,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全国人民总动员”啦,还说要“改善人民生活”……嘿!一套一套的,都是没听过的新鲜话儿呀,人们听得怪起劲儿。 后来人散了,大水还坐在那儿没走。表哥烁亮的眼睛望着他,忽然说:“大水,我问你,你愿意当亡国奴吗?”大水说:“谁愿意呀!当亡国奴不好受,你不是说了吗!”表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好,不愿意当亡国奴,就跟我干!咱们成立自卫队,日本鬼子来了,就跟他打!”大水刚才听黑老蔡说了半天,可还有些不相信,说:“咱们赤手空拳,打得过人家?”表哥笑着说:“不怕鬼子千千万,就怕百姓起来慢。只要老百姓起来了,没个打不赢!武器也不用愁,咱们有的是。你明儿就帮我去弄回来,行不行?”大水一时有些慌乱,吞吞吐吐地说:“行倒行……就是明天我地里有点活儿……”表哥笑了一笑,说:“不用怕!我跟你一块儿去。咱哥儿俩走一遭,谁也不注意,保险没事儿。”大水迟疑了一会儿,说:“要去得和我爹说说。”表哥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老弟,别跟他说!说了去不成,还怕坏了事儿。”就凑到大水耳朵边,低声教给他一个办法。大水听了,想了想,笑起来说:“这倒行喽,就这么着吧。”黑老蔡又鼓励了他几句,大水就回家了。 第二天,表兄弟俩挑着两担鱼篓子,一前一后地走。人们问:“哪儿去呀?”黑老蔡随口答:“倒个小买卖——趸点鱼去。”两个人出了村,沿堤走了一阵,表哥就领着他往西奔。傍黑,他俩过了滏河,到了河西村。走到一家人家,一个老婆婆开了门。表哥说:“我们来拿东西了。”那白头发的老婆婆掌着灯,引他们进了一间草棚子。扒开柴禾垛,露出两个麻袋,打开来,里面全是手榴弹,大大小小,足有二三百颗,装了满满四篓子,用荷叶盖严。他们喝了些水,吃了些饽饽,表哥和老婆婆低低说了一阵话,两个人就挑上担子,连夜往回赶。 路上,大水悄悄问表哥:“这么些炸弹,都是谁给的?”表哥笑着说:“谁也没给。这是手榴弹,都是我们拾来的。中央军撒丫子跑,这一带丢下的武器可多呢!我们一伙人还拾了好些个大枪手枪,都交给吕司令了。咱们凭这些手榴弹,就要打江山!嗨,你瞧着吧。” 两个人回到村里,已经鸡叫三遍了。双喜正在学堂等他们。学堂在事变以后早就没人了。刘双喜是个织布工人,捎带种着“巴掌大一块地”。这人瘦瘦的,很机灵,独个儿在教室里已经挖好两个坑。三个人悄悄把手榴弹藏好,才回去睡觉。 四 只几天工夫,黑老蔡就暗里联络了十来个小伙子,天天晚上在学堂开会,把“抗日自卫队”的牌子也亮出去了。还到处吹风,说:“吕司令给发了好几打‘插锁盒子’(盒子枪名),谁要反对抗日,就把谁拾掇了!” 牛大水白天干活,晚上跟着表哥闹腾,觉得很“得”。他爹说他:“你撒什么疯呀?”他说:“闹抗日啊!”老爹说:“中央军几十万还抗不住,溜得一根毛毛也没剩,你有多大能耐,就能抗啊?”大水给问住了,就硬着头皮顶他:“不抗怎么着?叫我当亡国奴啊?”这下老爹又给问住了,瞪着眼儿说不出话。大水紧一步说:“你不叫我干,我出外当兵去!”老爹怕他当兵,心就软了,嘴上赌气地说:“看你叫人家穿着鼻子走,反正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又兴头头地跑出去了。 申耀宗见黑老蔡回来,领着一拨人,折腾得挺欢,怕他们闹共产,心里很嘀咕。刚好他手下保卫团的团丁回来了几个,他腰杆子又硬了,就想压一压这些人。可又听说他们有枪,就派乡丁崔骨碌先去探探虚实。 晚上,崔骨碌悄悄溜到学堂偷听,给自卫队站岗的高屯儿发现了。高屯儿年纪虽轻,个子可长得很高。他藏在暗处,拉开大嗓门吼了一声:“谁?不言声可开枪啦!”崔骨碌以为他真有枪,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跑。高屯儿就把他带到屋里去见黑老蔡。崔骨碌心里害怕,一进门就垂着手儿,作出一副可怜相,说:“蔡师傅,蔡先生!你们可别打枪。我这是给人家当差啊!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黑老蔡好言好语盘问他,他不说实话。黑老蔡生气了,一吓唬他,他才骨碌着眼珠子,把申耀宗吩咐他的话,一句句照实说了。黑老蔡觉得好笑,指着那两个装手榴弹的坐柜说:“盒子枪手榴弹可有的是!你回去告诉申耀宗,叫他老老实实的。咱们欢迎他抗日,要再这么背地里鼓捣,我们就跟他干!”崔骨碌一迭连声地答应着,退出去了。 黑老蔡他们连夜商量对付的办法。第二天下午,自卫队每人腰里掖满了手榴弹,有的用皮带勒着,有的用褡包缠着。各人还拿一把小笤帚,用布包好,吊在屁股上,用袄盖着,冒充盒子枪。有的把打鸟的火枪背起来。他们排了队,走在街上,唱着《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刀向鬼子们的头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他们一路走着,还很威风地喊口号。牛大水老怕人家看出他屁股后面是假枪,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扭过头看看,生怕那笤帚疙瘩掉出来。这么着转悠了几条街。到了村公所,一拥进去,黑压压地挤了半屋子。 村长申耀宗穿着蓝袍黑背心,钮扣上挂个表链儿,向来是很神气的。这会儿,瞧见黑老蔡他们许多人拥进来,可把脸儿都吓黄了,忙摘下缎子小帽,点头哈腰地让座,又叫崔骨碌倒茶拿烟。 黑老蔡在太师椅上一坐,说:“不用客气。现在国共合作了,大伙儿团结抗日,你们怎么着?”申耀宗坐在一边,摸着八字胡回答:“没说的,没说的。如今——国难当头,不抗日也不行啊!兄弟向来就是主张抗日的。”黑老蔡说:“这就好。既然都是抗日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的保卫团跟我们的自卫队,可以合并在一块儿,统一起来,干什么也方便。你看怎么样?”申耀宗心里不同意,嘴上说:“这……”他不好说出口,就假装咳嗽,三咳嗽,两咳嗽,把话都咳进去了。黑老蔡问他:“这怎么样?”申耀宗为难地说:“这……好倒好,可就是……兄弟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咱们慢慢儿再商量吧。” 黑老蔡见他故意推托,刚想说话,有个老乡跑来报告:孙公堤那儿发现一伙劫道的,在打枪呢。申耀宗和他手下的保卫团都面面相觑,不言声儿。黑老蔡站起来说:“咱们瞧瞧去!”可是申耀宗说:“孙公堤打枪,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少管闲事吧。”黑老蔡奇怪地说:“不管?那咱们是干什么的呀?不保护老百姓,拿着枪干吗?你们怕死,你们待在家里,我们去!”几句话说得申耀宗脸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地说:“要去咱们一块儿去。”黑老蔡就领着自卫队走在头里,村长和保卫团跟在后面,一伙人沿着淀边,直奔孙公堤。 这当儿,牛大水可慌了,一面摸着笤帚疙瘩,一面想:“坏了!弄这玩艺儿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人的么,真打起来,可打个蛋呀!”他瞧着身上手榴弹倒不少,忙拉拉旁边的高屯儿,小声问:“手榴弹怎么个打法?”高屯儿说:“谁打过呀!”大水着急地想:“这可是作了瘪子啦!”西北风飕飕地刮,大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看表哥,表哥可满不在乎,挺着腰,跨着大步子,一股劲地往前走。 到了孙公堤,劫道的不见了。绕了一个圈儿,也没找着。申耀宗高高地站在“土牛”(堤上护堤用的土墩)上面,望了一会儿,消消停停地捻着胡子说:“哈!幸亏没碰上,你们的手榴弹怕不响吧?”黑老蔡眼睛对他一闪,说:“什么?不响?”就拉开线儿,一颗手榴弹飞出去,喊了一声:“瞧吧!”手榴弹轰地炸开了,土冲得很高,惊得野地里鸟儿都乱飞。申耀宗吓得滚下来,趴在“土牛”后面,也不管绸袍儿弄脏了,嘴里埋怨说:“你,你怎么闹这玩艺儿呀!”自卫队都拍手叫好。 高屯儿这愣小子,挽起袖口,说:“我也来一个!”他照着葫芦画瓢,也摔了一个,也炸响了。申耀宗刚站起来又趴下,慌忙说:“得了,得了!我知道响了就行啦,别伤着人!”刘双喜滑稽地眨了眨眼儿,故意举起手榴弹摇晃着:“不行不行,我还没扔呢。你们小心!”申耀宗刚爬起来,连忙拉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呀!”双喜做了个鬼脸儿,许多人哈哈大笑。高屯儿拍拍牛大水说:“喂,伙计,你的盒子枪可别走火啊!”大水摸着笤帚疙瘩,也忍不住笑起来。天已经黑糊糊的了,一伙人就回村了。 当天晚上,黑老蔡又派人去请申耀宗,来谈判合编的事儿。申耀宗推托着了凉,打发秘书来说,“合了也可以。”黑老蔡提出:申耀宗还当他的村长,自卫队的队长由这边派;两方面结成统一战线,成立动员会,实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出枪。比如:申耀宗私人藏的枪,也应该拿出来抗日。秘书回去一说,申耀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黑老蔡他们又去,申耀宗都应承了。合编中间,保卫团的团丁,有的留下,有的不干了,大枪都重新分配。以前班长带的一支盒子枪,就挎在黑老蔡身上了。 接着,黑老蔡他们到附近各村,把财主家的枪都动员出来,还捐款买枪。抗日自卫队扩大了,枪也更多了。 五 黑老蔡一伙人的活动,给何世雄知道了,就出了个鬼点子,叫郭三麻子和张金龙、李六子带一班人,一个个都挎着盒子枪,突然来到申家庄村公所,要八百斤槽子糕。申耀宗一听就知道是来闹事的,故意去找黑老蔡报告,说:“哪儿去弄这么些槽子糕?这事儿我办不了。蔡队长,你打发他们吧。”黑老蔡听了很生气,就带着高屯儿、牛大水,跟申耀宗到村公所。 公所里,郭三麻子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穿着国民党的军装,挎着武装带,领子上还别着过去的红领章。站在他身边的张金龙,穿着一身黑的便衣,头发往后梳得贼亮,身上挎着两支枪。旁边站着一溜人,穿什么服装的也有,都拿着枪,一个个贼眉怪眼的。郭三麻子瞧见申耀宗引着个连鬓胡子的黑大汉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土头土脑的壮小伙子,知道那头前一个挎盒子枪的准是黑老蔡,就故意瞧不起地问:“你是蔡铁匠吗?”黑老蔡左手叉腰,右脚踏在板凳上,胳膊弯儿往膝盖上一撑,说:“我就是蔡铁匠,你怎么样?”郭三麻子说:“怎么样?叫你们村里马上准备八百斤槽子糕,送到我们团部去!” 黑老蔡嘿嘿嘿地冷笑,说:“老百姓连棒子窝窝都吃不上,你们吃槽子糕吗!”李六子得意地说:“我们都上火了,就得吃槽子糕!”高屯儿说:“哼!想得倒不错!”牛大水也壮一壮胆,冒一股子劲说:“嘿,这么个穷村,连个点心铺子也没有,哪来的槽子糕呀?”郭三麻子脸儿一沉,说:“别废话!你们到底送不送?”这时候,刘双喜叫来了自卫队和许多老百姓,都拥在院子里听呢,听到这儿,双喜这瘦个儿气得跳起来,对大伙儿嚷着:“你们说,有槽子糕没有?”大伙儿齐声喊:“没有!” 里面,郭三麻子涨得麻脸儿通红,威胁地说:“谁在闹?这是我们何团长的命令。你们要不送,跟我们走,有话跟我们团长说去!”说着回头使了个眼色,立时喀嚓嚓一阵响,十来把盒子都顶上了子儿,大小机头张着,提在手里。高屯儿急了,赶忙把手里的大枪也推上了子弹。自卫队都拥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牛大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申耀宗偷偷溜出去了。 忽然,黑老蔡直了身子,举起一只手,怪有意思地着眼睛,说:“好吧!要吃槽子糕的跟我走!”张金龙一条眉毛压下来,狠狠地说:“姓蔡的,你别开玩笑!”黑老蔡扬着脑袋说:“你们有上级,我们也有上级,要吃槽子糕,跟我到吕司令那儿吃去!”高屯儿说:“着!吕司令那儿槽子糕多得很!”门外也都喊起来:“到吕司令那儿去!到吕司令那儿去!”郭三麻子眼睛瞪得跟牛蛋子似的,猛地站起来,对黑老蔡拍着桌子说:“放你娘的屁!我们不认得什么驴司令牛司令!这家伙故意捣乱,把他捆起来!”几个人就冲上来抓黑老蔡。黑老蔡拿着盒子枪,走上一步,大声喝着说:“谁敢捆我!”刘双喜一伙,有的提着枪,有的拿着手榴弹,都拥进屋里来。 正在这工夫,外面一阵马蹄声,来了三个军人,都穿着灰粗布军装,跳下马,走进院子。头前一个问:“蔡队长在哪儿?”人们说:“在屋里呢。”他跑进屋里,一见黑老蔡,忙握手招呼。黑老蔡高兴地说:“教导员,你们都来啦?”那教导员说:“大队在后面,我们先来跟你接接头。”黑老蔡说:“好好好,咱们过那边谈谈。”就和自卫队招呼他们到西屋去了。这儿,郭三麻子一伙都傻了眼儿。张金龙暗里推推郭三麻子说:“咱们走吧。”郭三麻子就高声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儿个再来要吧!”李六子说:“对,槽子糕明天再吃!”这一伙毛蛋蛋子,一个个都溜了。 来的是吕司令的一部分队伍,住下以后,专门剿土匪,整顿地方武装。他们派人跟何世雄交涉,要他抗日,要他接受领导,遵守纪律。如果不服从,就要缴他们的枪。何世雄没办法,全部接受了。 六 腊月初十,黑老蔡打发牛大水到何庄集上买火药。大水买了火药,正在街上走,忽然听见后面枪响,和一阵咪哩嘛啦的声音。赶集的人们纷纷往两边让开,把大水挤到台阶上了。他扭头一看,瞧见李六子端着个三眼枪,在开道冲邪呢。后面跟着六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引着一顶蓝轿,和一顶红缎子绣金的花轿。花轿后面跟着好些个挎盒子枪的人们,都很威武地走过去了。 大水想:“什么人这样耍威风呀?”一打听,才知道是张金龙娶媳妇呢,娶的是大杨庄的。旁边有个抱小孩的妇女说:“不是大杨庄的,大杨庄是她姥姥家。”大水听了,心里一激灵,就问:“这家姓什么呀?”那女人说:“许是姓梁吧。”大水说:“该不是姓杨?”女人笑起来说:“那谁知道!”大水迷迷惑惑地想:“不要是杨小梅吧?”他呆呆地望着,那花轿越走越远了。 这当儿,小梅正坐在花轿里淌眼泪呢。她早就听说,张金龙是个不正经过日子的嘎小子(嘎是坏的意思)。前两天,小梅就躺在炕上装病,用被子蒙着头,不住地啼哭。可是娘也说,姥姥也劝,临了花轿子抬来,也就由不得她了呀! 忽然——咚!咚!咚!三声炮响,轿子落地了。 [book_title]第3章 共产党 星星跟月亮, 老百姓跟共产党。 ——民谚 一 小梅过了门,当了三天新媳妇,过了三天好日子。第四天,婆婆“要活”了,照老规矩,小梅给她做一条棉裤。婆婆把棉裤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就挑开眼了:这儿针脚大啦,那儿絮得不匀啦,呲打了几句。一过了年,小梅走姥姥家回来,就忙活开了。婆婆家人口多,小梅一天要推两回碾子,做两顿饭,还要解苇、碾苇,织一领丈二的席,她可只长着两只手呀! 婆婆家早先原是个富户,在张金龙爷爷手里就败落了,眼下只剩一所破宅院。一家人全靠张金龙在外面讹个钱,诈个财,吃点好的,穿点好的,装装门面。他们可瞧不起“死庄稼人”,欺侮杨小梅。他们吃好的,小梅常挨饿。有一次,公公抽足了大烟,一时高兴,对小梅说:“你碾苇,拿块饽饽吃吧。”小梅刚吃一口,婆婆进来了,发话说:“好媳妇,你长着双管肠子呀?”公公说:“你叫她吃饱了好干活啊。”婆婆撇着嘴儿,不言声。小梅也吃不下了,把饽饽放进篮里就去碾苇。这小媳妇,脑后边挽了个髻儿,穿着宽宽大大的棉袄,一边拉着大石磙,一边掉眼泪。 婆婆还像防贼似的防着小梅,米面全锁在自己的套间里,每顿做饭,都得婆婆亲手舀出来,不许小梅沾手。就连做鞋用的“夹纸”和“铺衬”,也得婆婆拿钥匙开柜取给她。小梅实在受不住窝囊气,跟她男人又说不来个话。那男人脾气大多了,老是拧眉毛,瞪眼睛。小梅在他面前,什么话也不想说,连嘴都快要生锈啦。她想找娘诉诉苦,可是回娘家,路很远。小梅只好等机会,来到姐姐家哭一顿,躲一躲。大水听到小梅这样受苦,心里很难过。可是小梅已经成了人家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呀! 二 敌人在头年腊月来进攻过一次,咱们新编的队伍开到滏河边,打了三天三夜,把敌人打退了。这年春天,敌人第二次来,兵力可大多啦,有一千多人,尽是牲口拉的大炮,还有飞机掩护。这边的队伍只有三百多人,在河边整整坚持了一天,就被敌人攻过来,占了县城。咱们的队伍就在农村,配合地方党,继续组织群众,发展武装。 县上的宣传队常到申家庄来,还有“女红军”,也穿着蓝制服,打着旗子,在街上喊口号,刷标语,登台演讲。小梅有时候来姐姐家,也跟着去开会,看着那些“女红军”又会说,又会写,还不受压迫,小梅真眼热。再看牛大水,大水头上包着白手巾,身上穿着对襟的蓝褂儿,腰里缠着子弹袋,肩上背着一支大枪,也兴头头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连牛小水也参加了儿童救国会,天天上操,唱歌,很热闹。可是小梅在姐姐家住不上三天,婆婆就要打发人来找,好说歹说,怎么着也得把她叫回去。 秋天,农会成立了。黑老蔡调在工作团,管着好几个村。大水在本村农会里也当上了干部。申耀宗在背地说:“嘿!这些家伙,瞎字不识,满脑袋的高粱花子,也能干出个事儿来呀?”减租减息布置到村,他更不满意,尽在暗里使绊儿。后来,农会几百人到县上去告他,他眼看顶不住,才老实了,见了牛大水,反而笑嘻嘻地点头招呼。大水可松了一口气,他爹算一算,这几年光利钱滚去了一百挂零,人家攒着文书呢,今年再还不清,地就丢了。可是减了租,减了息,地保住了,还能有碗饭吃。喜得老爹说:“要不是闹农会,人家今年就要掐咱们的脖子啦。好小子,好好儿干吧。”大水工作更上劲了。 三 刘双喜看大水很积极,想吸收他加入共产党。有一天后半晌,双喜来找大水说:“你有事不?咱俩去拾点柴禾吧。”大水说:“行,咱们走吧。”就拿上小镰,带上绳子,两个人一块儿出村。 他俩在野地里拾了一些棒子槎、高粱秸,又到一片小苇子地。双喜看看四面没人,就一面割苇子,一面说:“大水,你看咱们打日本将来能打胜不能?”大水说:“能哇。”双喜问:“打日本你害怕不?”大水说:“怕什么!”双喜又问:“大水,你说咱们打日本是什么人领导的?”大水心里想:“这个人真怪!怎么老问我呀?”就冲口说:“还不是黑老蔡啊!”双喜笑起来:“你知道黑老蔡是什么人?”大水愣头愣脑地说:“他不是我表哥吗!”双喜没奈何地想:“唉,这个人,真没办法!”就又问:“那,你表哥是干什么的?”大水想了一下,说:“他……他是共产党吧?”双喜笑着不回答,又问:“你看黑老蔡这人怎么样?”大水马上答道:“那还用说!他真是个好样儿的,我最信服他啦!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双喜点点头。他们又割了一会儿,就背上柴禾回来了。牛大水回到家里,来回寻思:“双喜找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心里老是转磨不开。 一天晚上,轮着高屯儿站岗。高屯儿来叫牛大水:“跟我做个伴儿吧。”大水拿个土枪,跟他到了村口。两个趴在秫秸垛里,说了一阵闲话,高屯儿就说:“大水哥,你这个人挺实牢,就是太死巴……有人介绍你参加了没?”大水摸不清是什么事,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着急地说:“你看你又不说!双喜不是跟你谈过了?”大水说:“他没跟我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急坏了,心里想:“这小子,真他妈的糊涂!他是双喜的‘对象’,人家又不教我跟他说,这可怎么着?”大水忽然想起来,嚷着说:“哦!是不是叫我参加共产党?”高屯儿忙拉他一把,说:“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可坏啦!” 大水小声问:“屯儿,在了党,我还种地不?”高屯儿说:“种哇!庄稼人不种地,吃什么呀?”大水说:“那我也参加吧。你是不是在了党啦?”高屯儿喉咙里挺痒痒,想说是又不敢说是,就含含糊糊地说:“我是……他妈的,咱们找吧!我找着告诉你,你找着告诉我。”大水说:“行,就这么吧。”半夜换岗以后,大水悄悄跟高屯儿说:“你找着门头,可别忘了我!”高屯儿笑着答应,两个人就分手了。 以后,大水老盼着高屯儿那边的信息,高屯儿可老不跟他提这个茬儿。大水又不好问,真把他憋坏啦。他去找双喜,发现双喜、高屯儿和另外两个农民,背地里叽咕什么,像是开会呢,见他来了,就把他支开。大水想:“怎么把我当外人看待呢?……这可是越活越不如人啦!”气得他尽想啼哭。这么着,直憋了半个多月。 有一天晚上,刘双喜带着自卫队到西边去破路,挖道沟。一路上大伙儿起劲地唱: 月儿弯弯挂树梢, 背起铁锨扛起了镐, 出得村去破坏汽车道, 免得那鬼子儿兵 运兵来杀烧! 得儿生,得儿生, 得儿生得生得生…… 到了公路上,双喜先派出警戒哨,又给人们分了段,大伙儿散开,就挖起来。小组跟小组竞赛,个人跟个人竞赛。谁挖得多,谁就坐飞机;谁挖得少,谁就当乌龟。人们都紧张地干起来了。 牛大水很卖力气。天已经冷了,他干着干着就把袄儿脱下一扔,光着膀子,拿个镐,一股劲地抡,一个人挖了一丈多,把高屯儿也比下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扛着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还套着一盘铁丝。双喜走在他的旁边,也给铁镐、铁锨、铁丝压得弯了腰,两个人落在后面了。 半路上,他俩放下东西,在明光月亮地坐下来歇一歇。双喜擦着汗,滑稽地说:“啊呀,我的乖乖!可把我压出油来了。”大水抽着旱烟管儿,说:“哈,这下可有了柴禾啦。回去把这电线杆子劈了,咱们烧水喝!”双喜说:“大水,你干什么都上劲,你真行啊!”大水丧气地说:“咱不行!咱比人家矬(矮)着一截呢!”双喜听他话里有话,就问他。大水说:“我要不矬一截,怎么就不能在党呢?”双喜笑着问:“你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大水说:“那还不知道!共产党是抗日的么。”双喜问:“还干些什么?”大水说:“还领导咱们减租子,叫咱穷哥们也有饭吃。”双喜笑了一笑,说:“对着咧,共产党要叫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有书念,还要有福享呢。”大水说:“我就是心眼儿里觉着共产党好!”说着把烟管儿递给双喜。双喜一面抽着烟,一面向大水讲解共产党的主张,现在怎么着,以后怎么着,将来怎么着。大水仔细地听,提了许多问题,双喜都一一解答了。大水越听越起劲儿,越听越高兴。 双喜把烟管儿还给大水,又问:“你看咱村谁是共产党?”大水说:“嗨,这可是亲上包亲,不用打听,我看你就是!”双喜笑着不言语。大水拉着他说:“双喜哥,你们别这么憋我啦。星星跟着月亮走,我就跟着你们学,你们怎么着,我也怎么着。反正我知道你们尽干的好事儿!”双喜就安慰他:“大水,你别着急!共产党最稀罕咱们这样的工人农民。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让你参加了。”大水喜得跳起来:“真是让我参加啦?”双喜说:“你小声些!这事儿可得保守秘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谁也不能给知道。”大水连连答应。 大水回到家里,他像得了宝贝似的,尽嘻着嘴笑。他爹问他:“你乐什么呀?”大水笑着说:“不乐什么,就是……心眼儿里挺痛快!” 第二天,双喜叫大水去开小组会,高屯儿他们早等着了。高屯儿拉大水坐在炕上,拍着他说:“这你可成了共产党员啦。”大水快活地指着他说:“嘻,你还叫我给你找呢,你倒装得像呀!”双喜说:“咱们说正经的,大水,你在了党,可得遵守纪律,服从党的决议啊!”大水说:“行喽,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高屯儿说:“他参加我们这里头,准一个心。”旁人都说:“大水可错不了。”双喜说:“大水是不错,就是还有‘农民意识’,可得好好儿克服。”大水不懂什么叫“农民意识”,他问他们,大伙儿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 四 散了会,大水回家,听他爹说,杨小梅挨了打,到她姐姐家来了。老爹摇着头,叹气说:“唉,这么好的闺女,落到他们手里,真是老天爷不睁眼!”大水气鼓鼓地说:“人家有钱啊!”兄弟小水说:“哥,咱们去看看她吧,人家对咱们挺好的。”大水说:“我才不去呢,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抽了一锅烟,可不知不觉地到他表嫂家去了。 小梅正在帮她姐姐刷锅洗碗呢。灯光里,大水看见小梅的后影儿,可不知道她给打在哪儿了。表嫂对大水说:“我娘真是瞎了眼,把小梅嫁给这么个人家,不是骂,就是打!她婆婆自个儿忘记把洋火藏在哪儿了,小梅做饭,花了几个子儿买了一盒洋火,这就犯在她手里啦,非叫她吃了洋火不行!还拿起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打。你看!”她拉拉小梅,说:“给大哥瞧!”小梅摔开姐姐的手,扭过身去,低下头,抽抽噎噎地哭。表嫂说:“嗨!头上打了个窟窿,直流血,眉骨头上打了老大一个青疙瘩,差点儿把眼睛都打瞎了!” 大水听了,气得喉咙里挤了个疙瘩,愤恨地说:“他妈的,真歹毒啊!”表嫂说:“这还是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呢,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啊?”小梅拧着脖子说:“反正我不回去了!”表嫂说:“唉!不回去可怎么着?”小梅说:“我当女红军去!”表嫂说:“看这傻闺女!你又不识字,人家要你啊?”大水忙说:“呃呃,不识字的也有呢!”刚说到这儿,表嫂的孩子们嚷着要睡觉,大水就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张金龙带着人,把小梅生拉活扯地弄回去了。大水很不放心,不知道小梅回去以后怎样了。他想打听打听,心里又盘算:“叫人家看着,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呀!” 过了几天,黑老蔡给双喜来信,要调牛大水到县上受训去。大水爹知道了,暗里拉着大水说:“啊呀,这一受训,可准得当兵啦!小子,你不能不去吗?咱们跟你表哥说说,另外派个旁人去不行啊?”大水寻思着说:“当兵倒不准,就怕派到远处去工作。”老爹着急说:“那也就种不成个地啦!”大水瞧他爹年纪大了,兄弟还小,自己又是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心眼儿里也很活动。他就去找双喜,想跟双喜说说。 双喜一见他来,就很高兴地说:“大水,这下你可‘得’啦!一受训,你文化也提高了,政治也进步了,你就是个大干部啦,你回来可别瞧不起我这个老粗啊!”说得大水笑了。高屯儿在一边嘟囔说:“怎么叫他去不叫我去呀?”双喜说:“你着什么急!这回他去,下回你去,一个个地来啊。”大水一看人家抢着去,他就不提了,赶忙回家打整行李。 老爹慌了,问大水:“怎么你走啊?”大水笑着说:“不用怕,受训是好事儿,人家想去还去不成呢。我明儿一早就走!”老爹看他打定了主意,待了一阵,也没有阻挡他,倒从破箱子里搜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票儿来,给他做零花。早上,大水夹着一个铺盖卷儿就走了。 牛大水到了黄花村,找着黑老蔡,刚说了两句话,忽然看见一个小媳妇跑进来,花条袄上滚着土,头发披散着,一看正是杨小梅。杨小梅哭哭啼啼地对黑老蔡说:“姐夫,你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啦!”黑老蔡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坐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见了牛大水,连忙转过脸去,对着黑老蔡,一时说不出话来。黑老蔡仔细问她,才知道那天张金龙把她弄回家里,说:“好哇,你倒腿长,动不动就找你姐夫告状!”说着扇了她一个耳刮子,倒插上房门,娘儿俩把她关在屋里,丢下一大堆活儿逼她做,一天可只给两个窝窝吃。老婆子还说:“申家庄就没个好人。你再去,打折你的腿!”小梅受不住,趁张金龙这一夜没在家睡,天还不亮,就偷偷戳开门,跳墙逃了出来。 小梅对黑老蔡说:“姐夫,那边我实在待不下去啦。你不常说:打日本不分男女老少吗?我早打定主意,要当个女红军,也去工作。咱不识字、没能耐,哪怕给人家提个水儿,跑个腿儿……干什么也行。反正不待在家里受罪啦!”黑老蔡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么你去受训好不好?”小梅问:“受训是个什么工作呀?”大水忙说:“呃,受训可好哪!又能提高文化,又能……提高政治,就跟进学堂一个样。”小梅说:“行喽!受训就受训吧,反正不回去了!”黑老蔡给写了介绍信,还有几个受训的,一块儿到县上去。小梅的婆婆家,一时找不着她,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五 县上的训练班在一所大宅院里。大水他们找到负责人,交了信。那负责人叫程平,三十多岁,穿着灰粗布军装,坐在桌子跟前,先把他们的名字登记了,就很和气地问杨小梅:“你为什么来受训啊?”小梅红着脸儿,答不上来,半天才说:“就是为了受训么!”程平给她解释以后,小梅才明白了,笑着说:“那……受训就是为了……为的是不在家待着,好出来工作!”程平笑了一笑,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问牛大水:“你为什么来受训呢?”牛大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地回答:“坚决打日本!”程平回了个礼,笑着问:“要是叫你带一班人,领头打,你敢不敢?”大水冲口说:“敢!”程平点了点头,又去问别人了。 大水隔着玻璃窗,往外一瞧,见院里男男女女好些人,心里想:“可热闹啦!”程平和他们谈完话,勉励了几句,就把他们编了班。生活上妇女单有一个女生大队,学习可是男女在一块儿的。大水和小梅刚好编在一个学习小组里。编好班,临出来的时候,大水忽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转着身子,着急地说:“哎!哎!我这个关系交给谁呀?”程平忙指给他:“找陈大姐!”大水看见里边桌子旁坐着个女同志,在笑着对他招手咧。大水走过去,那陈大姐低低对他说:“你别嚷嚷!这儿还有‘群众’呢。”大水交了党的关系,才放心地走出来。 大水和小梅乍一入了训练班,都很不习惯。白天上课,晚上开讨论会,起床,睡觉,上操,唱歌……干什么都吹哨子,觉得昏头晕脑的,紧得厉害。吃起饭来,二三百口子,分成摊儿,小米饭,萝卜汤。大家吃得挺快,小梅赶不上,把嘴唇都烫出泡来了。晚上睡觉,男同志全在屋里睡地铺,垫的草,枕的砖。女同志优待点,屋里还有炕。房子很大,炕又是凉炕,天气很冷啦,小梅没带被子,跟一个叫田英的女同志伙着盖,半夜里冻得她腿肚子转筋,尽啼哭,心里有些后悔:“还不抵不来呢!”常想回姐姐家去。 田英是个中学生,又是个党员,年纪也比她大,常半夜里起来给她转腿肚子,还劝她别回去。有时候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哄着,买烧饼给她吃,说:“你吃一个,我吃一个,好好儿学习,别想家啦。”小梅也觉得,回婆婆家吧,受不了那个罪;住在姐姐家吧,也还是逃不出张金龙的手。既然出来了,一到训练班,把头发也剪了,当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可总得争口气呀。咬咬牙也就过下来了。 大水夜里着了凉,也闹肚子,可是他最发憷的还是学习。这训练班,各阶层的人都有,程度不齐,服装也各色各样。大伙儿坐在院子里,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听课。大水包着头巾,穿着破棉袄,还束着个褡包,插着个小烟袋儿,坐在前面,抬着头,眼巴巴地听课呢。可是,什么“目前形势”呀,“统一战线”呀,“游击战术”呀……他都听不懂。有个教员是长征老干部,湖南人,还问他:“你听等听不等?”大水瞪着两个眼儿。旁人笑着说:“问你听懂听不懂?”可闹了笑话啦。大水看着有些人哗哗哗地记笔记,心里想:“多会儿熬磨到能记个录,可就好了!” 开起讨论会来,这个小组里,就是大水和小梅不言声。别人问:“你们怎么不发言呀?”大水说:“咱们一个庄稼脑袋,叫我说个庄稼话行喽,叫我发言,我知道怎么发呀?”小梅给人催急了,臊得她差点哭出来。大伙儿劝他们:“记得几句说几句,慢慢儿就学会啦!”大水好几夜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愁了个半病子。他对小梅说:“咱俩可是高粱地里耩耠子(耠子是高粱的一种),一道苗儿。两个傻蛋,往后受罢训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小梅也愁蹙蹙地说:“谁说不是呀!咱们两个笨鸭子上不了架,受了一回子训,就装了一肚子小米饭,回去怎么见人哪?”大水说:“咱不信!人家是人,咱也是个人,咱就学不会?” 每天,在休息的时间,程平教他们识字。大水晚上躺下,还在肚皮上画字呢。上课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听,慢慢地也就听出个意思来了。小组会上,大水下决心发言,憋出一身汗,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泼滩。小梅红着脸儿,也跟着学了几句。大伙儿都说:“好了好了,这两个可有了门儿啦!” 大水可比谁都勤谨。每天,他起得最早,扫了院子扫屋子,把同志们的洗脸水漱口水都打好,等大家起了床,又把一个个铺盖卷儿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在生活检讨会上,他闹了个模范,许多人都夸他。大水很不好意思,说:“咱们庄稼人,没什么旁的本事,就是会卖点力气。”后来程平同志在全体大会上,还提出牛大水的名字,表扬了一下,大水心里可乐啦。 大水觉得自己有了进步,生怕小梅落了后,有一次学罢歌子,人散了,他问小梅:“你怎么着?生活过得惯?”小梅剪过的头发齐脖子,晒得黑红的脸儿,一笑就是两个酒窝儿。她可松快多了,活泼多了,两只大眼睛挺精神地瞧着大水,说:“怎么过不惯呀?”她把陈大姐跟她们说的话,照样儿搬了过来,说:“就得吃苦呢。咱们这是‘锻炼’!往后打日本,什么苦都要受得了呢!”大水听了,吃惊地想:“嘿呀,小梅可进步多多啦!”小梅一跳一跳地走去,头发在风里飘,还唱《新中华进行曲》呢: 我中华英勇的青年 快快起来, 起来! 一齐上前线…… 六 这天,正上课呢,大水烟荷包里没烟了。熬了半天,怪难受,就偷偷溜出来,在门口糖摊上,买了两根烟卷儿。训练班的纪律很严,不许买烟卷儿抽。他不敢给人知道,就躲在茅厕里,假装大便,吸着烟卷儿过瘾。刚好有个同班的来解手,大水赶忙把烟卷儿戳灭,另一支也丢在脚底下踩碎了。那同学可斜着眼睛看了个准。 晚上,开了个小组会,那位同学一提出来,大伙儿可把大水批评得真够瞧。这个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课?”那个说:“你还有没有个纪律呀?”说得大水成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是第一回呀!口袋里可一点儿烟也没有了。你们大家抬抬手,原个谅吧。”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就乱嚷开了。这儿也是:“报告主席,我对他有个意见!”那儿也是:“报告主席,我也有个意见……”真是按倒葫芦瓢又起来了,都说牛大水不接受批评,不诚恳。连小梅也跟着嚷嚷:“我也报告主席……” 大水恼了,心里想:“抽个烟儿,犯了什么罪呀?”一赌气,掏出他的小烟袋说:“妈的,为了这么个事,以后一辈子也不抽这个倒霉烟了!”说着,把那烟袋在膝盖儿上喀嚓一下就撅折了,嘴里还气愤不平地说:“看我改了改不了!一个中国人还没有这一点志气!”说完把两截子烟袋扔在地上就走了。 大水气得半夜没睡着,差点儿啼哭。第二天起来,他还憋着这口气,谁也不理,连小梅跟他说话,他也不答腔。下午,程平把他叫去了。程平让他先说,大水气呼呼地诉说了一顿。程平笑了笑,很耐心地教育他,说:“大伙儿批评你,说轻说重都是为了你好,不能接受批评,就不能进步。你是个共产党员,更得守纪律,起模范啊。”还说了两个守纪律的故事给他听。大水听了以后,气也平了,心也服了,说:“哈!你这是拿钥匙,把我的心开了窍儿啦。” 晚上,开了党的会,又开小组会。大水承认了不是,笑呵呵地说:“我是个实葫芦儿,这会儿才豁亮了。往后我有什么缺点儿,你们只管指出来。我牛大水可再不发我的牛脾气啦。”大伙儿都笑开了,说:“有错改错,也就没错了,你可大大地进步啦。” 大水进步,小梅也很有进步。田英想介绍小梅入党,就问她:“你看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小梅说:“当然共产党好么!”田英说:“你愿意在哪个党?”小梅可说:“哪个党我也不在,我就知道抗日,反正我要当女红军!”以前小梅知道她姐夫黑老蔡是个共产党,给剿得东奔西跑,小梅很害怕。她看那些女红军,倒是很自在,所以决心要当女红军。田英拉着她说:“你真傻!没有共产党,哪里来的红军呀?现在红军的名儿也已经取消了。在了党,常开会,知道的事儿多,进步就快啦。你好好儿寻思寻思吧!” 小梅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找牛大水商量。大水着急地说:“嗨,你这个人真糊涂!这是个最秘密的事儿么,你怎么告诉我呢?”他可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说:“幸亏我在了党,要不,你就‘暴露’给人家啦!”小梅害怕地说:“那怎么办呢?已经给你知道啦!”大水很秘密地说:“你就参加吧。在了党,可就有了主心骨啦。” 小梅见到田英,就同意参加了。陈大姐和小梅谈了三次话,让她填了表。和小梅一块儿入党的有十几个人,举行了入党仪式,大家对党旗、对毛主席的像宣了誓。以后,就常跟大水他们一块儿上党课。 七 一天下午,训练班来了一个人,中等个子,二十七八,穿了一身军装,镶着一颗金牙,夹个包袱,来找负责同志。程平接见以后,他很客气地问:“贵校学员里,有个妇女叫杨小梅的吧?”程平说有。那人介绍自己,说是在何庄抗日自卫团服务,又说:“我们这个团是吕司令领导的。杨小梅同志是我内人,她在这儿受训我是很赞成的。今天我特意来看看她,给她捎点儿东西。”程平说:“可以,你等一等。”就走出去了。 张金龙一连吸了三支烟,程平才来了,打量着他说:“杨小梅不愿意见你,她说你尽打她。”张金龙笑着说:“两口子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又不是她的仇人,她能一辈子不见我吗?程主任,我也是个抗日军人,你说吧,她这样做合理不合理?”程平说:“我们是主张夫妻和睦的,你要想见她也可以,你可得保证不打她!”张金龙满口答应。程平就去说服了杨小梅,小梅来了。 张金龙一见小梅,就嘻着个嘴,问长问短,很是亲热。又打开包袱,拿出一件大袄说:“快穿上吧。天这么冷,别冻着了!”小梅从来没见他这么好过呀,心就软了。张金龙说:“缺什么你就说。穿了大袄,咱们到馆子里吃饭去。”小梅穿好大袄,和程平说了一声,就跟他去了。 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可是很冷。他俩到了一家饭馆。李六子、小小子先占了一间暖呼呼的房,在等他们呢。张金龙叫了好酒好菜,请小梅。吃饭中间,张金龙说:“小梅,你这回出来,跟家里没有商量。你一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谁不笑话咱!你看我这个脸往哪儿搁呀?”小梅说:“我这是正二八摆的受训,将来出去做抗日工作,有什么丢人的?”张金龙说:“嗨!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工作呀,还不是白受罪!我看你不抵跟我回去,家里有你一碗饭吃!”小梅明白了他的心意,沉下脸儿说:“我不回去!我回去挨打呀?”张金龙说:“我娘打你,我已经说过她了,就是我,也是一时脾气不好……你还能老不回去吗!” 小梅早就吃不下去了,站起身说:“要回去,也得等我受罢训!这会儿,我出来的工夫大了,我得忙回去。”张金龙一把拉她坐下说:“忙什么!”小梅着急地看他们吃完饭,李六子和小小子走出去了。张金龙付了账,对小梅说:“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咱们走吧!”小梅急得眼泪汪汪地说:“就是走,我也得跟班上说一声啊。”张金龙说:“那边我负责,你不用管!”说着,拉住小梅的胳膊就往外走。 走到饭馆门口,小梅看见李六子、小小子早拉着一匹马,在等着了。小梅流下了眼泪,两只脚蹬着门坎儿,一只胳膊撑着门框,死赖着不走。张金龙拉着她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驮也把你驮回去,抬也把你抬回去!”饭馆的伙计和街上的闲人都来看。张金龙掏出枪来,喝着说:“你们看什么!这是我的媳妇,我接她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人们一闪开,李六子和小小子把小梅架上马,拉着就走。张金龙提着枪,跟在后面。 天更阴了,絮絮地飘着雪花。小梅骑在马上,可急得没法了呀!到了村口,她一骨碌从马上滚下来,跌在地上,嚎开了。张金龙用枪头戳着她,凶狠狠地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小梅嚎着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走了!”张金龙解下皮带,正要打她,忽然看见那边好些人呼呼呼地跑过来,头前是个牛大水,分明都是训练班的人。一看势头不对,张金龙咬着牙,指着杨小梅说:“好!你厉害!咱们以后瞧吧!”说完,跳上马,带着李六子、小小子,一溜烟跑了。 [book_title]第三回 农民游击队 今天碰钉子, 明天碰钉子, 钉子碰了三百三, 脑瓜儿碰威铁蛋蛋, ——民谣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 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拚到底! ——游击队歌 一 张金龙回到何庄,照旧在自卫团鬼混。 自卫团打着抗日的招牌,尽糟害老百姓。大小头儿们更是倚仗何世雄,大吃二喝,胡嫖乱赌。有一天,张金龙还跟郭三麻子争风吃醋,打了个瞎架。过了几天,郭三麻子摆弄枪枝,假装走火,一枪打在张金龙肚子上,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吕司令得到老百姓许多反映,知道这个自卫团实在要—不得,就派队伍把它改编了。何世雄自个儿心虚,带着郭三麻子、李六子几个,偷跑到国民党反共头子张荫梧那儿去了。张金龙在家里养伤,没有去。 年跟前,县上的训练班结束了。杨小梅不愿意回村,就分配在区妇救会工作。婆家几次三番想拉她回家,她坚决不回去,他们拿她也没有办法。 二 牛大水受罢训,回到申家庄,当了农会主任。村里实行合理负担,村长申耀宗瞒地,给农会查了出来,申耀宗丢了脸,就辞职不干了。村里另选牛大水当了村长。 老爹怕大水耽误生产,又怕他得罪人,心里很担忧;可又觉得儿子当了“官儿”,老人面上也很光彩。邻居家李二叔来看大水,说:“好小子,真有出息!才几天不磕打谷槎子,就当了全村的大干部啦!”大水爹心里就得意起来,嘴上可说:“他知道怎么当呀,还不是瞎当!”大水笑着说:“八路军的干部跟以前的官儿不一样,只要真心给老百姓办事就行。”他爹捋着胡子说:“这小子受了一回子训,字儿倒学了一百多啦!”大水纠正他说:“二百还多呢。”李二叔说:“嘿嘿,瞧,没想到咱们庄稼主里,祖辈流传,出了这么个人。好好儿干吧!”大水把新买的铜管儿铅笔插进挂包里,挎着挂包就到公所去了。 路上,大水碰见杨小梅。小梅头上包着白手巾,胳膊弯里夹着个蓝布小包,脸儿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瞧见了牛大水,就笑起来,说:“嘿,挂上公事包儿啦!”大水指着她的小包说:“你这还不是?”又问她:“你来干吗呀了”小梅说:“找你啊!”大水说:“找我干吗?”小梅笑着说:“我来这村组织妇女,你是村长,我不找你找谁呀?”大水也笑了。 两个人到了村公所,大水问小梅:“张金龙的伤好了没有?”小梅说:“谁知道哩,我又没回去。”大水问:“他们没有找你麻烦?”小梅说:“还短得了!公公来了小叔来,小叔来了婆婆来,顶数老婆儿闹得邪,幸亏区上老魏吓唬她说:‘死老婆子,你再闹,把你扣起来!’才把她吓跑了。”大水说:“唉!长这么下去,可怎么个了!”小梅说:“我作抗日工作,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别提了,咱们说说工作吧。这村的妇女工作怎么个闹法呀?”大水想了想,说:“你姐在这村挺熟,你就找她帮助你发动群众,准没错。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小梅就找她姐去了。 三 春天,鬼子占了市镇,离这儿更近了;还经常出来骚扰。这一带的抗日自卫队,大部分参了军,编进地方兵团,开到别 处去了。各村又纷纷成立游击小组。刘双喜在中心村当村长,兼支部书记。上级又调牛大水到中心村当中队长,领导几个村的武装。这就脱离了生产,吃公粮,领一月两块钱的津贴,村里还给他家代耕一部分。这些方面老爹倒没有意见。他只是怕大水去打仗,实在舍不得他走。大水说:“都怕打仗,日本鬼子来了怎么着?”爷儿俩抬了一回子杠,大水坚决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也直发愁:“叫我干旁的工作,还能凑合凑合;叫我带兵,可怎么个带法呀?”到了中心村,找到刘双喜,大水愁眉不展的说:“双喜,你看我干得了这个?”双喜说;“慢慢的学吧。”又指着一位退伍的老军人说:“他是这村的冯国标,是以前东北军的老排长,挺有经验,往后可以给咱们帮忙。”大水很高兴,就跟老排长谈得挺热火。双喜交给大水一支盒子枪,说是区上给的。大水从枪套里抽出枪来看了看,怕它走火,又不敢动,笑着说:“嗨呀!这玩艺儿怎么个使法呀?……”老排长教了教他。大水挎上盒子枪,觉得挺美。 有一次,大水集合了各村游击小组操练,老排长给大家教。操罢,天已经傍黑了,忽然一个小伙子跑来报告:“东渔村来了几个便衣汉奸,有人看见都带着枪呢,你们快去!” 大水紧张的问大伙儿:“喂,你们学会放枪啦?”大伙儿一声叫:“学会啦!”大水说:“到时候可得打响啊!咱们走,跑快点!”他提着盒子枪领头跑,后面就呼呼呼的跟着一大群。有的拿着“独一抉”,有的拿着“天门盖”有的拿着“老毛瑟”……拿什么枪的也有。 大伙儿奔到东渔村,听说汉奸们刚出村,往北走了。大水正要带着人去追,就听见老排长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一把拉住大水说:“队长,不行不行!咱们这样跑,都得给人家打死!”分队长高屯儿说:“去你的吧!他们拿着枪,咱们也拿着枪,怎么就给人家打死呀?”老排长说:“人家要是藏着呢?咱们这一大堆人,多远就给人家瞧见了,还不是挨揍啊!”大水说:“对!你说怎么着?”老排长忙说:“咱们分上三拨子人,一拨子高屯儿领着,跑步前进,抄他们后路。我带一拨子打侧面。队长领着人搜索前进。咱们三面包围,一面是水,看他们跑哪儿去!”大伙嚷着说:“着哇!咱们快走!三拨子,三拨子!”高屯儿领了一伙人,就撒开丫子跑了。老排长也集合了一伙人,都哈着腰儿,摸摸索索奔小路去了。大水带着他的队伍,照直往前进。 野地里黑糊糊的,没有月亮,只有一些星光。越往前走,大水心里越嘀咕:“这是第一次打仗啊,真招不住劲儿!怎么打呢?敌人在哪儿呢?别走着走着从脚底下打来了!”正在二心不定,队员马三小忽然低声叫起来:“坏了!那不是敌人?好些个呢。”大家都望见了,远远的果然有好些人影儿在动。大水心里也慌啦,回头一看,瞧见队员崔骨碌、马三小几个往回溜呢。大水把他们叫住了,低声喝着:“你们跑什么?快趴下!”那马三小年纪比较大,胆子可最小,外号就叫马胆小,他两条腿儿直发抖,急巴巴的说:“这……,趴在哪儿好呢?”大水挺生气:“你这个家伙!找个地方隐住身子就得了,乱吵吵什么!”崔骨碌拉马胆小趴下,道:“快!咱们就在这儿吧!”他两个趴在地上,把乱柴禾直往身上堆。 这边还没准备好,那边枪就响了。大水说:“快打快打!”就乒乓打开了。队员艾和尚说:“队长队长,坏了坏了!”大水给他叫得心里发毛,忙爬过去问他什么事。艾和尚说:“我的枪怎么打不响呀了”他把枪栓一上一下的拉,只听见哗拉哗拉的响,就不见子弹打出去。他要哭似的说:“你看你看,这不是坏啦!”大水气得骂他说:“他妈的!你不搂火儿,就响呀?”大水教给他,他手指头一扣扳机,就叭的打了个响,把艾和尚吓了一大跳。 正打得热闹,忽然听见另一边有人高声喊着:“别打喽!喂——牛大水,别打喽!”牛大水一听是老排长的声音,忙叫大家停了枪。这当儿,对面也不打了,人影儿都往这边走。大水他们惊慌不定,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见老排长从侧面跑过来,喘着气说:“你们瞎打什么呀?”就听见对面高屯儿的声音气呼呼的说:“真见他娘的鬼!你们怎么打起我们来了呀?”艾和尚蹦起来说:“怎么!你们不打我们,我们就打你们啦了”牛大水丧气的说:“得了,得了,别说了!闹了一场,敌人哪儿去了呢?”老排长说:“早跑他娘的了!”一伙人骂骂咧咧吵着架,回来了。 四 过了几天,游击队刚好又在操练,有人来报告说:“西渔村来了几个伪军,都带的枪,在村公所打人呢。你们快去吧!”大水兴奋的说:“又来了,招呼吧!”大伙儿说:“走!打他兔崽子!”大水说:“慢着慢着!这回可得先说说。”老排长就站出来说;“今儿个是白天,动作要迅速,包围得快,去了就压顶,压了顶就没有危险了。”大伙儿嚷着说;“着哇!先去压顶。”高屯儿高兴的说:“白天打仗好,打不着自己人。”大水说:“对,快走吧!”一伙人马上出发了。 他们离西渔村二里地,就跑开了;跑了一阵,都张着大嘴儿,呼呼呼的喘气呢。跑到村口,老排长落在后面,他挥着手喊,“快去几个人。村口都站上岗!”可是谁也没注意,都忙着跑去“压顶”了。 大伙儿跑到村公所,纷纷的上房。老排长也赶来了,爬上房顶。大水悄悄的问他:“怎么不见人,不是又扑空了?”老排长就下命令说:“扔砖!”,三面房顶上,就拆下花墙,把砖儿噼哩啪啦的扔下去,可是屋里院里还是没一点动静。 高屯儿着急的说:“这怎么回事?我下去瞧瞧。”他下了房,端着个大枪,走到北屋门口;一推门,里面叭的打了一枪,高屯儿忙一闪,钻进旁边的磨棚里去了。几个伪军一面朝房上打枪,一面往外冲。牛大水扒在花墙边,藏着脑袋瓜,大喊:“出来啦,快打,快打!”可是越着急,手里的盒子枪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越打不响。大伙儿都低着头乱放枪,伪军可冲出去了。老排长忙喊了一声:“追!”大伙儿都下了房,乱哄哄的追去。 他们追到村外,看见伪军就在前面跑呢,心里都挺着急,忙着开枪打,谁想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打着了。有人喊:“坏了坏了,崔骨碌挂彩了!”大水忙转身回来看,原来是高屯儿把崔骨碌的胳膊打着了。大伙儿只顾照护伤号,伪军就跑掉了。 五 回到衬里,老排长就找双喜,很生气的嘟嚷说:“我不干了!这是闹着玩儿,还是打仗呀?简直是乱七八糟。我当了十几年的排长,没见过这样的兵!……我……唉!我于不了啦!”双喜问明了情由,就安慰他说:“你老人家别着急,咱们这些兵是什么兵呀,都是拿锄把子的手,猛不乍的拿起枪就会打仗啊?这可是‘瘸子担水’——得一步步来么!赶明儿咱们开个检讨会,你老人家多点拨点拨吧!”老排长听了这最后一句话,笑开了脸儿,一连应着:“没说的,没说的。”双喜就找大水去了。 牛大水回来以后,很懊恼,独个儿趴在桌子上,呼哧呼哧生气呢。他心里来回的想:“他妈的,这个事儿不行啊!带这么些人打仗,弄不好,尽打自己人,可怎么着?”正觉得倒霉不过,外面又来了个老婆儿,是崔骨碌的娘,在院里喊叫:“牛大水在哪儿?怎么好好的把我小子打了!他这个队长是干什么的呀?”大水一听不好,连忙钻到里间屋,把门插上,不敢见她。老婆儿一面数落着,一面气冲冲的走进来。旁人说:“大水不在。”还劝她。双喜来了,老婆儿拉住他说:“村长,你说怎么着?我小子要残废了,我靠谁去?”双喜说了许多好话,老婆儿还是不依。 这时候,崔骨碌的胳膊已经包扎好了,也来找双喜,哭丧着脸儿说:“村长,你看怎么着?他妈的!我跟高屯儿无怨无仇,他凭什么打我这一枪?牛大水也不管,就这么白打了我呀?我要成了废人,谁养我这一家了不行,我得打官司!”旁边艾和尚耐不住说:“得了吧!高屯儿又不是故意打你的,刚才他还急得直哭哩。你又没伤着骨头,怎么会成废人呢!”崔骨碌翻了一下眼睛说:“嘿,没伤着骨头,你倒说得轻巧,我也打你一枪试试看!”老婆儿和艾和尚也吵起来了。 双喜忙把他们劝住,答应批一百五十斤小米,给崔骨碌养伤。崔骨碌嫌少,争来争去,最后给他批了二百五十斤,他娘儿俩才拿上米条走了。 刚走,马胆小又来交枪,他因为崔骨碌挂彩,心里害怕,又听了他媳妇的话,觉得家里有几亩地,够吃够喝,干吗还闹这送命的事儿呀?就提出来,坚决不干了。一提起打仗,他就脸色发白。双喜笑他:“你哪一辈子是吓死的呀?”马胆小说:“不……不……不胆小,可就是不由得我自己呀!”谈了一阵,双喜明白了他的想法,就跟他说,打日本就是保卫咱们的土地嘛。开导他半天,马胆小才挂耷着脑袋,提着枪去了。 这儿,双喜问:“咱们的队长呢?”旁人朝里间屋努努嘴。双喜扒着门缝儿往里瞧了一下,就用根细木棍儿把门拨开,猛的闯进去说:“好哇!你倒松心,打伤了人你不管啊!”大水坐在炕沿上,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双喜说:“你怎么啦?”大水气囊囊的说:“我不干了!”双喜听了,心里好笑,说:“好好好,我也不干了,咱们回家吧!”一边说,一边拉着大水就走。大水挣扎着说:“双喜,人家心里怪难受的,你还开玩笑!”双喜说:“不是开玩笑,我有话跟你说。走走走!到我那儿吃饭去。”就把大水拉走了。 两个人吃罢晚饭,就上灯了。双喜问大水:“你说你不干了,你为什么不干呢?”大水说:“我带不了兵,打不了仗,怎么干呀?”双喜笑起来说:“谁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个大将军呀?谁还不是慢慢儿学的!”大水说:“我学不会,我……我反正得跳行!”双喜说:“跳行有屁用!日本子终归要来的,咱们谁都得学会打仗,不学就吃不开。” 大水苦着脸说:“旁的事儿好学,这个事儿弄不好就要伤人嘛!”双喜看他太丧气,就坐在他旁边安慰他:“打仗还能不伤人?……咱们明天开个会检讨检讨,看毛病出在哪儿,多琢磨琢磨就有办法啦。”又悄悄的跟他说:“黑老蔡说的,咱们共产党员得不怕碰钉子,越碰越硬梆,碰成个铁头就什么都不怕啦。” 这晚上,大水就在双喜那儿睡,他可睡不着,心里觉得怪为难,又觉得双喜的话也说得不错。 六 第二天在中队部,召集了个干部会,分队长们都到了,黑老蔡也来参加了这个会。会上,黑老蔡笑眯眯的说:“咱们这一部分游击队,打了两回小仗,虽然没什么胜利,总算把敌人吓跑啦。”大家都笑了。黑老蔡说:“正经话,都是庄稼人么,可也不容易啦!缺点是有,那不要紧,克服了缺点,就是优点。古话说得好:‘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你们今天就好好儿检讨检讨吧!” 老排长急着发言:“我说,咱们这队伍太乱!一打起仗来,就跟蜂子乱了营似的,这还行啊?照我们的老规矩,官长说句话,谁也得服从;叫你朝东你朝东,叫你朝西你朝西,谁也不能错一步。军令重如山啊!不听指挥,还能打仗?” 大家都检讨出许多缺点。牛大水不好意思的说:“我也有个缺点!昨天我打了一阵子仗,不知枪坏在哪儿,就打不响,回来一瞧,大机头张着,小机头可关着呢!”大家听了,笑得肚子痛。可是谁都说:“别笑!”“别笑!”“别笑呀!”高屯儿说:“笑什么!就数我的本事大,尽打自己人!往后我得改一改,不瞄准不打枪,打就得打到敌人身上去!” 老排长兴奋起来了,站起说:“我说,我说!”大家说:“你说吧:”老排长说:“我说呀,再打起仗来,咱们得有计划;还得侦察好,还得联络好;还得,还得有个嘎嘣儿脆的纪律!”双喜说:“着!咱们订上几条纪律好不好?”大伙儿说:“好!”就订了好些条纪律,不准这么,不准那么,谁要犯了,就得受处罚。这下子,大水可乐了,说:“要这么着,我这队长也有个抓挠啦!这事儿太重要,咱们得跟全体队员开个会,好好儿说说,这些一条一条的都得记住了。咱们这回不行,下回瞧!” 黑老蔡瞧大家劲头儿挺足,心里很高兴,说:“这么着行喽。只要有信心,有勇气,仗打得多了,自然就有经验啦。”他眼睛里露着笑意,对大水闪了一眼,说:“以后有事儿要沉着。把舵的不慌,乘船的才能稳当。中队长掌握分队长,分队长掌握队员,一级级掌握好,就没问题啦!” 会后,大水就跟黑老蔡到区上,开中队长联席会去;还想顺便去看看杨小梅。 七 大水在区上,开罢会,顺便去看杨小梅。刚走到胡同口,就瞧见西渔村的一个妇女,在跟人打听小梅住在哪儿,大水认出来是有名的“大金牙”。她头上油,脸上粉,红袄绿裤子,妖妖怪怪的。大水问她:“你找杨小梅干吗?”她怒气冲冲的说,“找她干吗?哼!我要跟她打官司!” 大水心里想:“这可怪了。她跟小梅打的什么官司呀?”就急忙进了胡同,找到小梅住的院里,叫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进屋一瞧,小梅独个儿坐在炕上,耷拉着脑袋发呆呢。大水跟她说话,她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大水忙问:“小梅,你怎么啦?”小梅气呼呼的说:“我不干了!” 大水听了很好笑,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小梅说;“我不会做工作,受这份窝囊气,非把我气死不行!……唉!谁知道呢,人家都说她好,说她误得起工,跑得了腿,就叫她当了妇女会主任,谁知道是个破鞋!呸!不要脸的娘们!她……她……她当着好些人,倒骂我是……是……破鞋!”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下来;后来索性倒在炕上,拉条被子蒙着脑袋,哭开了。 大水摸不着头脑,正要细细问她,就听见大金牙嚷着进来:“杨小梅在哪儿?走!咱们打官司去!”大水忙走到院里,喝问大金牙:“你闹什么?”大金牙指手划脚的说:“哼!她革了我这个妇会主任,这我倒不稀罕,什么好差事呀!顶不了吃,顶不了喝,当不当不吃紧;我得问问她,凭什么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养汉,说我是破鞋、浪荡娘们?我就不依!我大金牙可不是好惹的!” 大水冷笑一声说:“你就为她说你养汉,要跟她打官司呀?你到底是不是养汉呢?”大金牙翻着个白眼:“我跟杨小梅说话,碍不着你的事,你少管闲事!”说着就要进屋去闹。大水挡住门口,喝着说:“你说说看!为什么张宝玉和大胖三在你家里,半夜三更打起架来?为什么钱老刁拿个铡刀在街上追你?……你说呀!”大金牙泄气了,可是还老着脸皮说:“这是我们妇会的事,你跟杨小梅沾什么亲,带什么故,要你帮她说话呀?”大水推她说:“别装蒜啦,官司打不赢,快走你的吧!” 大金牙走到大门口,回头啐了一口,说:“哼!三个鼻窟窿眼儿,多出你这口气!”就扭着屁股出去了。 大水回到屋里,小梅站起来迎他,眼里还带着泪花儿呢,可笑着说:“大水!你把她老底子翻出来,可给我出了一口气。我叫这臭娘们真欺负苦啦!”大水笑着问:“你不是不干啦?”小梅说:“为什么不干?不干,出来是干吗的呀!”大水笑着说:“着哇!干工作免不了碰钉子,谁还不是一样!咱们共产党员就不怕碰钉子,越碰越硬梆,碰成个铁头,就什么也不怕啦!” 小梅欢喜了,絮絮叨叨的讲起她的工作,说哪村妇女工作好,哪村不好;又说西渔村撤了大金牙的妇会主任,正经妇女都挺满意,新选的妇会主任秀女儿又能干,又积极,工作可有办法呢。大水看她又上了劲,也很高兴,说了一会话儿就要回去。小梅留他吃饭,他惦记着工作,就匆匆忙忙回中心村去了。 八五月,麦梢黄了,庄稼人忙着下地收割。全区的游击队都调到边缘地带,保卫麦收。 牛大水这一伙守着堤,已经三天了,还不见河那边敌人的动静。天气挺热,“知了”在堤边的柳树上鼓死劲的叫,队员们在柳荫底下坐的坐,躺的躺;有的在地里帮老乡割麦;有的到河深的地方打扑腾去了。 忽然,侦察员从河那边飞跑过来,蹚水过河,到堤上报告,说敌人已经到了沙滩村了。沙滩村就在河对面二里地。大水望见,那边老百姓乱跑,可把大水急坏了。老排长忙说:“快吹哨子集合!”大水又吹哨子,又在堤上跑着喊叫。慌得那些打扑腾的队员们,拿着大枪和衣裳跑来了。 大水流着汗说:“鬼子已经到了沙滩村,大家赶快准备好,我不叫打,谁也别乱放枪!咱们订的那些条儿,你们都记住啦?”大家喊:“记住啦!”大水说:“好,就这么着!谁犯了也不客气!”老排长大声插嘴说:“军法不容情啊!”大水一挥手:“去吧!”人们都跑到堤坡上爬下,守住自己的岗位。 老排长叫大水马上派交通员,去报告黑老蔡,交通员飞跑去了。大水很不放心,提着盒子枪,这头跑到那头,一路的叮咛大伙儿:“这回可得瞅好了,瞄得准准的。别慌!别乱!”大伙儿都一动不动的爬着,紧张的瞅住河对面的村子。 等了好一阵,不见敌人过来,大水觉得挺奇怪。老排长探出个头儿,东瞧西看,突然对大水说:“啊呀!敌人已经到跟前了!”原来大家只注意前面那个村子,没提防十来个鬼子和伪军,已经从右边树林里出来,快到河边了。大水着急说:“怎么办?”老排长说:“别慌!那儿河水深,他们怎么着也得从这儿过。马上下命令,等他们蹚水的时候一齐打!”大水就急忙把话往两头传:谁也不准乱放枪,听队长喊一二为记,喊到二字一齐打。 大伙儿露出眼睛,气也不敢透的瞧着,敌人一个个提着枪,鬼头鬼脑的往这边来,头里一个便衣的汉奸引着路;一会儿,就绕到了河对岸,开始蹚河了。大水等得着急,喊了声:“一——!”谁想艾和尚沉不住气,就叭的一枪放了出去,大伙儿也一齐放开了。 敌人冷不防,都吓慌了,连忙往回跑。引路的汉奸和一个鬼子打死在水里。队员们一个劲儿的放枪。老排长喊:“看不见人别打啦,省几颗子弹吧!”高屯儿跳出来,喊:“去水里摸枪哟!”几个人跟着跑下堤,扑通扑通的跳到水里去。牛大水喊:“别都下去,防备着点儿敌人吧!” 一阵工夫,高屯儿背着一支三八大枪,别人有的戴着钢盔,有的拿着子弹,嘻嘻哈哈的上来了。马胆小还站在水里,他年纪比旁人大,动作最慢,手里拿着两只水淋淋的大皮靴,正在往外倒水呢;大水在堤上高声喝着:“马胆小,你胆子大起来啦?还不上来!”马胆小一面应着,一面把两只皮靴的带儿挽住,套在脖子上,又去扒汉奸的纺绸褂儿。那汉奸的脑瓜打烂了,白花花的脑浆漂在水面上。 下午,更多的敌伪军从对面沙滩村出来了。头里打着太阳旗,看得见一个日本军官挎着东洋大刀,还有号兵拿着亮闪闪的铜号……那边,树林跟前,高高的土墩儿上旗子一摆动,铜号吹起来了,东洋大刀出了鞘,敌人全散开,往这边跑。 堤上的游击队,望着都慌了。牛大水心里也止不住扑通扑通直跳,想着:“妈的!一家伙来了这么些,怎么顶得住呀!”可是,他看见黑老蔡领着县大队呼呼呼的上来了,一下都爬在堤坡上,哗啦啦的拉着枪栓。黑老蔡声音响亮的喊:“准备好!听我的指挥!谁也别先开枪!” 对面,枪声响了,子弹咝咝咝的从头顶上飞过,打得队员们抬不起头来。大家急着等口令,黑老蔡可紧盯着那边不作声。敌人在机关枪的掩护下面冲锋了,一个个弯着腰,端着刺刀冲过来,到了河边,就蹚水。黑老蔡突然一声喊,这边乒乓乒乓一齐打过去。头里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敌人赶忙退回去,那边的机关枪步枪一股劲的打。敌人一连冲了三次,都给打了回去。 九 天黑了,敌人撤回沙滩村去了。枪声还稀稀落落的响着。望得见那边村外烧起一堆堆火。听得见鬼子的声音“呜——噢——”的乱叫。 这一天,正当月尽,天上只有星星稠掩掩的。枪声一落,蛤蟆的叫声就“格哇格哇”响起来。大水他们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喉咙里象着火似的渴得难受。马胆小说:“你们瞧!谁们来了?”大家回头一望,瞧见远远的来了一大串黑影儿,隐隐糊糊,担的担,挑的挑。黑老蔡过来对大水说:“老乡来慰劳咱们啦!你们这一拨先去,吃点喝点,休息休息,让他们在这儿顶着。” 大水他们撤到几棵大树下,把送来的绿豆汤、大米稀饭喝了三大桶。双喜把老乡们慰劳的烟卷儿发给大家,一面滑稽的说:“你们一个个喝得跟叫蝈蝈似的,停会儿妇会烙出饼来,你们装到哪儿去呀?”大水笑着说:“一肚子火,还吃得下饼?”高屯儿松松裤带说:“不碍事!撒两泡尿就把火儿泄出去啦!” 儿童团长牛小水也帮着送子弹手榴弹来了,跟大水他们到堤根看看。队员刘五子问:“还有烟卷儿没有?”小水说:“有。”就爬上去递给他一支,问:“五子,你累了吧?”刘五子说:“累什么!打得可过瘾呢!”小水看五子不过比他大五六岁,心里挺羡慕,就央求说:“五子哥,让我也打一枪试试看!”刘五子帮他推上子弹,教给他说:“你得把枪托子紧紧顶住肩膀儿,要不,那坐劲儿非打痛了你不行!”小水端着枪,不知怎么的心里乱跳;他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别转脸,闭着眼儿打了一枪。刘五子笑他说:“你不行,这叫什么打枪呀?瞧我的!”他叼着烟卷,架好枪,伸出头去想找个目标,不想在村外警戒的敌人,照着烟卷火儿打了一枪,刘五子骨碌碌的滚下堤坡去了。 小水着急说:“坏了!打着刘五子了!”几个人跑下来一看,已经断了气。大水奔过来,气得把小水骂哭了。黑老蔡听说,忙带着民夫来把尸首抬走,对大伙儿说:“都是抽烟的过!谁也不准抽烟了!大家把身子隐蔽住,好好儿监视敌人!” 罗锅星转到西天了。杨小梅带着一帮子妇女,扛的扛,抬的抬,来送干粮。到了离堤一里地的村子,碰见刘双喜。双喜说:“黑老蔡叫你们就放在这儿,别往前走了。”他领她们走进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支着几口大锅,好些老头老婆在忙着烧水熬粥呢。 双喜到堤上叫人。大水这一拨顶得最久,黑老蔡叫他们先来。他们走进院里,就给妇女们围住了,这个说:“可把你们饿扁啦!”那个说:“准饿得没劲了吧?”她们一见胜利品,都争着看;一个叫秀女儿的把钢盔抢过来戴在头上,笑着说:“鬼子尽戴这个呀?这跟脑袋上扣个锅似的。”招得大家呷呷呷的乱笑。杨小梅说:“你们别闹啦,快拿东西来!”又对大水他们说:“东西不凑手,作得迟啦!可真对不住你们!” 只一会工夫,许多卷子、烙饼、煮鸡蛋、咸鸭蛋,塞满了队员们的手里。老婆儿们又把凉好的稀粥一碗碗端来了,说:“吃点干的,喝点稀的,吃饱喝足,好打鬼子!”队员们一面吃喝,一面兴高辨烈的说着打退鬼子的情形。 小梅在从受训以前就有了孕,这时候身子已经很沉了,大水看她颠着个大肚子,跑来跑去的忙着招呼,就对她说:“我们自个儿来,你们忙了多半夜,又送了这么远,也该歇歇啦!”小梅笑着说:“看你说的!你们顶着打了一天一夜还不累,我们累什么呀!” 鸡叫了,刮起一阵凉飕飕的小风。忽然听见噼噼啪啪的响起来,老排长猛的站起来说:“这是敌人拂晓进攻!”大水放下碗,挥着手说:“别吃了!咱们快走!”队员们都拿着枪,奔了出去。大水跑到门口,又转身对小梅说:“你们妇女还是走远些吧。”小梅说:“不碍事,你们别结记!”大水他们跑去了。妇女们都聚在村口,不放心的望着。 一〇 大水这一伙跑到堤边,天朦朦的发亮了。头顶上,子弹唰唰的直飞。黑老蔡紧张的指定他们地点,说敌人快要冲锋了,大家要坚决勇敢,多操点儿心。大水他们刚爬到堤坡上,敌人的冲锋号就响了;看得见散开来的敌人往前直窜,刺刀都闪闪发亮。尽管游击队拚命打,有些敌人倒下了,可是很多的敌人还是飞快的蹚水前进,头里的已经爬上岸来了。 游击队伤亡了几个,眼看着顶不住,好些人慌乱了。马胆小、艾和尚几个脸色死白,都抽回枪,出溜到坡底下。牛大水急得浑身是汗。只听见黑老蔡大喊:“同志们!快摔手榴弹呀!”他一只大手,五个手指头卡着四颗手榴弹,一齐摔出去。接着许多手榴弹都飞开了。轰隆隆的山响。跑到堤跟前的敌人,刚好挨上,炸得血肉都飞了起来。 可是,又有好些敌人爬上岸来了。队员们有了信心,手榴弹象下雹子似的扔过去,烟、土冲得老高。日本军官可不顾兵们的死活,照旧指挥他们往上冲。突然,敌人的后面,东边也响了枪,西边也响了枪,树林里,乱坟堆后面,那些——老蔡派去的游击小组,都打开了。吓得鬼子和伪军转身就跑,纷纷乱乱的撤退。一路上丢下了许多东西。黑老蔡光着脊梁,黑油油的,露出一身疙瘩肉,举起盒子枪,喊了声“追啊!”就跳到堤上,冲了下去。大伙儿跟着他,大声喊叫:“追啊!杀啊!”都呼呼呼的追下去了。 [book_title]第四回 毒计 以水代兵。 ——敌人的阴谋 打退鬼子的第二天,黑老蔡来找杨小梅。小梅正在接受各村送来的慰劳品。慰劳品真多啊!炕上放满了鸡蛋鸭蛋;桌上堆满了点心粽子;麻袋里装满了手巾袜子;整猪整羊一个个的抬来……小梅喜得眉开眼笑的。黑老蔡把她叫到一间没人的屋里,对她说:“你婆婆病得挺厉害,你公公来接你回去,说是去早了还能见一面,去迟了可就见不上了。”又告诉她:何庄的村长也来信,说何世雄走了以后,张金龙没个靠头,以前郭三麻子走火打了他,现在他的伤好起来,可规矩多了;眼下他娘病重,只要小梅回去走一遭,他保证不打她骂她。黑老蔡说:“上次张金龙受了伤,你也没回去。这会儿你婆婆病得要死,你公公又苦苦要求,要不回去瞧瞧,怕影响不好。再说,你的身子也重了,回家去生了孩子再出来工作,或许还方便些。”小梅淌着眼泪不愿意回去。黑老蔡劝了半天,她才答应了。 小梅跟公公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婆婆就咽了气。一家人办丧事,忙了几天。刚停当,小梅就闹肚子痛,孩子不足月就生养了。公公看孩子瘦得象小鸡儿似的,可是个男孩子,心里挺喜欢;只怕小梅再出去工作,有时候故意给小梅弄点儿好的吃,想拢住她。 恶婆婆一死,小梅就少受许多气。张金龙在新政权底下,不能胡作乱为,也收心多了。他瞧小梅是个区干部,月子里,许多老百姓、干部来看望她,妇女们有什么问题还找她讨论,也就不敢再欺侮她、虐待她了。小梅以前不满意张金龙,也想到过离婚;可是现在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的肉啊,怎么也不能叫孩子受罪抱屈。她想:“为了孩子,能对付就对付吧!” 二 这时候,大秋快到了,下着连阴雨。淀里的水,河里的水,都涨了。这一年的庄稼挺好,就怕涝。黑老蔡从县上开会回来,忙召集中心村干部开会,双喜、大水都去了。会上,黑老蔡紧急的布置护堤防汛,说:“这是个战斗任务,咱们要赶快打水仗!”又说:“咱们就拿这个工作鉴定干部,看谁真心保护老百姓的利益!” 双喜、大水跑回来,急忙动员老百姓连夜上堤。水离堤面只一尺了。蒙蒙的细雨还下个不停。天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儿。大家用苇皮子点起了火把,沿着堤,象一条火龙,仔细的检查堤工,堵獾洞……,又把堤这边的泥土运到堤上加高,水涨土也涨,直闹了一夜。第二天,雨还是不停的下,水还是不停的涨。大家淋得水鸡儿似的,都说:“下刀子也得干,怎么也不能叫毁了!”连饭也顾不上吃,又忙活了一天一夜。 到第三天头上,雨下大了,水也涨得更快了;眼看快跟堤平,再下两三指雨可就坏了。老头儿们叹气说:“不中用了,再怎么也不顶事儿啦!”急得双喜在堤上来回跑,滑了好几跤,嘴里喊着:“乡亲们!赶快在堤上打埝子,还能有救,死活都在这上面了!快找桩,捞着什么拿什么!咱们豁着干吧!”很多人往村里奔。双喜督堤。村干部们分头跑回村去,满街筛锣,喊:“堤危险啦!眼看要塌啦!男女老少上堤啊!带着木料家具打埝子去啊!” 各村都闹腾开了。男人们抢了东西就往堤跑。正在病着的老排长,也忙从炕上下来,拿了根木棍,急急往堤上走。连妇女孩子都抱着柴禾,提着鱼篓子,扛着椽,拖着檩,冒雨往堤上赶。大水把中队部的门窗全摘了,背起两块门板就飞似的奔。小梅在家里听到锣声,听到叫喊,心里乱腾腾的,丢下孩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儿,也不管公公唠叨些什么,背起一捆织席的苇子就跑。 堤上,人们乱喊着,打桩的声音咣咣响。土牛平了,窝铺拆了。搬东西的,运泥土的……人来人往,乱成一片。忽然,东边开了个水眼儿,大伙忙着堵。忽然,西边又开了个水眼儿,大伙又忙着堵。不好了!西边的水眼儿堵不住,越冲越大,决开了五尺宽一个口子,水哗哗哗的直灌。大水、高屯几十几个小伙子,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抬着门窗家具,扛着装泥的鱼篓子,拚命去堵,连人带东西都给冲了下来。 坏了!口子决开一丈多宽,人们都抓了瞎,没有招儿了!正在这个节骨眼儿,水面上来了个“大槽子”,是分区来买苇子的大船,老排长和双喜把它引来了。船上满满装的苇,有一丈多高。进了这决口,船头上双喜喊:“撑住!撑住!”老排长叫:“快把船底砸破!快!使劲砸!”船沉了。人们一下子拥上来,把各种家具柴禾扔在上面。大水高声喊:“快抱泥!一个个的传!”说着奔下来,抱起一大块泥疙瘩,递给旁边的人,一个传一个,很快传上去了。一时,村干部们领导着,站了几排人,纷纷的把泥疙瘩往上传。闹了好半天,才把口子堵住了。 傍黑,雨停了。水面上,地面上,雾腾腾的。护堤的人们不敢歇。天一黑,灯笼火把又活动起来了。第四天,水不再涨,人们可还不敢离开堤。后半晌,水开始往下抽了。病重的老排长,才回去歇息。大家也松了一口气;从堤上望见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越发长得旺了。高梁窜了一丈多高,棒子吐了红缨儿,棉花结了桃,稻子、谷子……顶少有八成年景。喜得老人们忍不住念一声佛,孩子们拍着巴掌笑。年轻人说:“熬了这几天总算没白费,再苦也是痛快的!”老乡们说,这回干部可卖了力气啦;都劝双喜、大水和村干部们回去歇歇。这三天三夜,真够他们受的!忙得饭也顾不上吃;赶上了,跟人家吃一口两口饽饽;赶不上,稀里糊涂的也过去了;又哪里合过眼呀!这会儿双喜大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水说:“嘿!看你,跟个泥菩萨似的!”双喜说:“大哥别说二哥,两个差不多!”说着都笑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回村公所去了。 公所的房子都漏了,炕上地上尽是水。到队部,找了个不漏的屋子,两个人胡乱擦了擦脸。大水见双喜的脸儿更瘦更黄了,眼球上满是血丝儿;他把手巾搭在绳子上,好象站都站不稳了。大水知道,双喜以前当织布工人的时候,五天一个集,要织出十二匹花条布,尽半宿半宿的熬,常累得吐血;他是个老党员,一有什么工作,总是黑间白日的干;就说这三天三夜吧,真是硬撑着骨头架子抗呢。这会儿看他眼皮子都睁不开,可还忙着擦他的枪。大水心疼的拉着他说:“看你成了什么样儿啦。我来给你擦,你快歇歇吧。”他抢了双喜的枪,推他到炕上去睡觉。可是双喜挣扎着说:“别,你还不是一样的累啊!”两个人争来争去,结果是大水擦双喜的枪,双喜擦大水的枪,两个人面对面的擦起来。擦好枪,困劲儿都上来了,他俩饭也不吃,灯也不点,就象两条耕乏了的牛,躺下就睡着了。 这一天晚上,家家户户吃了松心饭,都早早儿歇息了。只有游击小组轮班的守着堤。高屯儿自告奋勇,在堤上来回监督着。 夜里,敌人出动了。在河的上流,他们占的一个险口那儿,集中了二三百民夫,来扒堤。民夫们不愿意动手,当场给鬼子挑了三个,丢进河里。有些民夫偷跑,给鬼子开枪打死了。民夫们逼得没办法,只好依着干。堤很高。鬼子指挥着先挖没有水的一边,挖了十几丈长。快要挖透的时候,在中间挑了个小豁口,人急忙往两边闪开,跑得远远的。水唰的冲下来,不多时,一个口子就开了一百多丈。那水响的声音,二十里地远都听见了。 双喜、大水正睡得死死的,忽然高屯儿把他们推醒,着急的说:“你们还睡觉!敌人那边决了堤,水已经下来了!”他两个跳起来,就听见游击队员在街上跑着大喊:“坏啦!坏啦!水下来啦!大家快起来哟!”双喜急忙拉着大水,上房顶去望。月牙儿在天边照着,水声越来越近。望得见白花花水头一路卷过来,赶得狐狸兔子乱跑乱叫。村里人声嘈杂,很多人着急的跑到房上看。只见水来得那么猛,好庄稼——好庄稼,立时都给淹了!眼看着水就要进村,村边打埝子也来不及了啊!人们喊着叫着,慌忙把屋里的粮食往房上倒,有的抱着东西往船上跑。可是水已经进村了!村里人乱哄哄的,大哭小喊。有个老婆儿尖声的嚎叫:“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可不得活了啦!”牛大水心里跟刀子戳了似的,忍不住呜呜呜的痛哭起来。双喜觉得眼前冒金花,心口一阵热,喉咙里很腥气,哇哇的吐了几口血;他一屁股坐下来,靠在花墙上仰着头,憋得喘不过气来。 三 第二天,水还往上涨,一会儿涨一尺,好些房子倒塌了。人们在高房上挤成堆,有的逃在船上。到处都是哭声! 这一年,敌人扒了几处口子,“以水代兵”,淹了好几个县。光这一片,就淹了一千多顷!上级党和政府,急忙发动没受灾的地区的老百姓募捐救济;干部们节衣缩食,拨出大批公粮,开水赈。一船船、一船船的粮食,运来了。每人一顿按六两米发。还有柴禾,还有款……水退了,政府又调剂来麦种,发动种麦子,还组织妇女织席编篓,领导男男女女搞各种副业生产。遭难的老乡亲,才度过了灾荒。 赈灾当中,双喜、大水经常到何庄帮助工作,也顺便去看看杨小梅。小梅家里没人会使船治鱼,又不会干旁的营生,生活挺困难,也得到了政府的救济和帮助。张金龙嘴里不说,心里可是很感激。黑老蔡来信催小梅去工作,小梅跟张金龙说:“我在家里待得太久了,得赶快回区上去。孩子带在我身边就行。只要你同意我工作,我有空还可以回来瞧瞧。”张金龙想了半天,说:“行!要走你就走吧。”就帮她打整铺盖。老头儿叫他出去,悄悄说:“怎么,你放她走啊?”张金龙说:“不让她走怎么着!上级依吗?”老头儿想想也没办法。张金龙就抱着孩子,送小梅到区上去了。 年跟前,公公把小梅娘儿俩接回去。一家人还算和气。张金龙两手把孩子举起来,看着说:“哈!这小子,大得多啦!”大家逗孩子玩儿,倒也有说有笑的。 第二天晚上,张金龙在街上碰见何世雄的儿子何狗皮。何狗皮一把拉住他说。“走走走,到我家喝两盅去!”这时候,何世雄已经偷偷的回来了,躲在家里。自从吕司令改编他的队伍,他自个儿心虚逃走,在国民党张荫梧那儿混了一个时期;这回张荫梧派他进城,到日本人那儿去;他秘密的路过这里,顺便回家瞧瞧。他念着张金龙的枪法好,胆子大,用处很多,特意打发儿子把张金龙叫来,想把他带走。 张金龙跟着何狗皮,来到何家大宅。穿堂过院,到第三进的北屋,走进了很精致的套间。里面灯光很亮;暖暖和和,生着洋式的煤炉子。何世雄坐在圈椅里,笑着跟他招呼。张金龙不知道他偷着回来,猛一瞧见,很是惊奇。那何世雄戴着羔皮帽,穿着狐皮袍,红光满面的,象是更胖了。他叫何狗皮给斟上酒,三个人就喝起来。 何世雄喝得高兴,摘下皮帽子,露出光溜溜的秃脑瓜,一对三楞子眼儿瞅着张金龙,挺关心的问长问短,又很热心的说:“金龙!别在家里受罪啦,跟我出去跑跑吧!你跟了我十来年,我挺凭信你。你是个有材料的人,出去好好儿干,我准提拔你!我是宁养一条龙,不养十个熊!跟你知心贴肉,才说这个话。你好好儿斟酌斟酌吧!” 张金龙问:“咱们到哪儿去?”何世雄喝了一盅酒,慢慢儿跟他说;“你先要明白现在的大势。日本人倒没有什么可怕,最可恶的是共产党,将来共产共妻,可了不得啊!现在他们的势力一天天的发展,这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呢!咱们上面早决定了,先利用日本,‘克’了共产党,再回过头来抗日。你看咱们的副总裁汪精卫先生,已经成立了南京政府;名义上虽说是随了日本,其实保存下力量,抓住大权,将来要干什么,还不方便?你别信共产党那一套;他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跟我到城里去,将来剿灭了共产党,这方圆几百里,乾坤还不掌握在咱们的手掌心!” 张金龙心里很活动,就问:“现在郭团副在哪儿?”何世雄说:“老郭和李六子这一伙,先进城了。咱上头早跟城里接洽好,就等着我去呢。”又笑着说;“还不就是咱们这一把子,大大小小都是官儿啦。”张金龙喝得筋都暴起来了,他放下酒杯,说:“何团长,我这个人你也知道,说话向来是‘袖筒里入棒槌’——直出直入!要是有郭三麻子在,我反正不去!”何世雄笑着,说老郭走火决不是故意的。旁边何狗皮也劝张金龙。最后,张金龙马马虎虎答应了。临走,何世雄给了他十两大烟土,说:“这事儿你可一个字儿别露!我走的时候再叫你。”张金龙就回去了。 四 小梅哄孩子睡了觉,在灯底下作活。很晚了,还不见张金龙回来;心里不满意的想:“这家伙不定又浪荡什么呢!”眼看两灯油耗干了,正要歇息,忽然瞧见张金龙喝得脸儿红扑扑的,回来了。 小梅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深更半夜才回来!”张金龙含糊的说:“哪儿也没去。碰见个熟人,喝了两盅酒。”小梅问:“碰见谁呀?”张金龙倒在炕上,说:“碰见谁,说了你也不认得。我渴得要命,快烧点水吧!”小梅出去抱柴禾了。张金龙忙起来,掏出怀里的烟土,藏到墙上的照像框子后面,看了看,又不放心的拿下来;一时找不到好地方,就把它塞在立橱底下,一只破套鞋里。这才上炕,脱衣裳躺下了。 小梅可多了个心眼儿,早在窗子外面瞅见了。她不动声色的抱着柴禾进来,一面烧水,一面偷偷伸手到橱底下摸;摸出个油纸包儿,暗里打开来一看,见是烟土,就顺手揣在怀里。烧开了水,她盛了一碗放在炕沿上,推醒张金龙。 张金龙坐起来喝水,红红的眼睛看着小梅说:“时候不早啦,快睡吧!”小梅生气的说:“我不睡!你得告诉我,你今儿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张金龙说:“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又没赌钱,又没嫖娘们,喝两盅酒算什么,你多什么心呀?”小梅说:“好!你不说实话,往后咱们谁也别搭理谁!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从此就拉倒!”张金龙见小梅急了,就拉她说:“别闹了,我走哪儿?还不是守着你呀?快睡吧!”小梅摔开他说:“你真嘴硬,还不说!我问你:你那烟土是哪儿来的?”张金龙暗暗吃惊,注意的瞅着小梅说:“什么烟土?”小梅说:“你别装蒜玩儿吧!我早瞧见了。我又不要你那东西,我就问问你:到底是谁给的。说了没事,不说我就闹出去!” 张金龙抵赖不过,又怕她闹,就随口应付说:“是何狗皮给的。”小梅说:“他平白无故的给你这个干吗?”张金龙笑着说:“他看我生活太困难嘛!”小梅奇怪的说:“咦!怎么才发水的时候,你把个画眉鸟儿卖给他,他怎么不帮助你呢?”张金龙给她问得答不上来了。小梅说:“咱们两口子,好歹我都要担戴着点儿!有什么事儿要瞒着我呢?你就说给我,我也害不了你;你不说给我,我可不依你!怎么来怎么去,你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吧。” 张金龙给她捞着线头儿了,逼得没法,只好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是何狗皮他爹给的。”小梅心里明白了几分,假装没事儿似的说:“哦,他给的。那有什么要紧!他给你这个干吗呀?”张金龙说:“咳,你看你这个人!打破沙锅问到底,紧着问什么呢?”说着下炕去,想看看那烟土还在不在。小梅随手掏出那个油纸包儿,笑着说:“这不是你的烟土?你好好儿收起吧。怪值钱的东西,别放在套鞋里糟坏了!”张金龙接了烟土,也笑起来说:“赶明儿折变些钱来,也有你的一份儿。”小梅说:“两口子还分什么你我!他叫你干什么,你也说给我听听。要是有好处,我也帮你拿个主意么!”张金龙喝多了酒,没看出小梅是故意用话套他,觉得小梅对他挺亲热,就小声说:“他想叫我跟他到城里去。城里我是不去的,你放心;我要哄你,骂我八辈姥姥!”小梅笑着说:“去不去在你,干吗跟我赌这个咒呀!”就吹灭灯,脱了衣裳睡下了。 小梅可没睡着。她听张金龙呼呼的睡熟了,就轻手轻脚的穿好衣裳,蒙了一条蓝布头巾,悄悄儿开了门,跑出去了。野地里风刮得呜呜的乱叫,吹透了薄薄的棉袄棉裤,浑身一点儿暖气也没有了。她跑一阵,走一阵,奔到中心村村公所;敲开了门,见到双喜,把前后情形说了一遍。她怕家里人发觉,说完就连夜赶回去了。 双喜忙找着牛大水,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赶紧带领游击队,奔何庄去。把何世雄住宅的前门后门都把守了,房上也压了顶。天已经朦朦亮了。许多队员拿着枪下了房,进屋里去搜查。可是很奇怪,里里外外,哪儿也搜到了,就找不着何世雄,连何狗皮也不见了! [book_title]第五回 新女婿 红豆豆, 白心心, 我妈给我去说亲。 荣华富贵我不要, 我要嫁个八路军! 一匹红马一顶轿, 娶媳妇儿的过来了…… ——民歌 何世雄家里养着一条狼狗。这年冬天,各村都来了个打狗运动,为了游击队活动方便,把大大小小的狗都打死了;只有何家这条狗,说是多少多少银子买来的,不叫打,村干部不敢惹他们,狼狗就留下了。 大水他们包围了何家大宅,狼狗凶猛的叫起来。何世雄惊醒了,就披上衣裳,想出去看看;刚拉开房门,何狗皮悄悄跑来说:“不好!几个地方都上房了!”何世雄急忙夹了皮包,提着手枪,对小婆说:“我走了。你别怕!以后派人来接你。”何狗皮拿了手电,两个人跑到小套间里,搬开坐柜,掀起两块大方砖,下面是一层层的台阶,他们就捻亮手电,走下去。小婆忙把砖和坐柜放好,又回去睡觉。他两个走下台阶,拉开一个小小的旋门,里边是地洞。因为这一带靠水淀,挖不多深就有水,地洞里四面都用“缸砖”砌得很牢固,一直通到村外。爷儿俩挨到天黑,就从他家坟堂供桌底下钻出来,跑掉了。 大水他们直折腾到太阳出来,只搜出七支生了锈的大枪。双喜和大水商量了一下,叫游击队先带着这些枪回去,又布置这村的锄奸小组暗里监视张金龙,接着,他俩就到区上呈报黑老蔡。 这就过年了。 新年里,黑老蔡把胡子刮得光光的,穿了干干净净的制服,夫妻俩抱着孩子,到张金龙家里走亲戚。小梅的公公因为黑老蔡是区长,觉得很有面子,挺客气的招待他们。 吃过了饭,黑老蔡和张金龙两个在西屋闲谈。黑老蔡问起他的伤,张金龙说:“伤早好利落了,就是做下了病根子,什么营生也不能干,过日子可真难。”黑老蔡安慰他:“金龙,这个你不用发愁;在抗日政府底下,多会儿也不能让你家里挨饿。”张金龙笑着说:“姐夫,这就全靠着你啦。”黑老蔡说:“你可别客气,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要是你觉得待在家里腻歪,想出去干个什么,也行喽。眼下咱们的力量发展了,日本人已经不怕国民党,就怕共产党,将来打败鬼子不成问题。象你这样的人,挺有能耐,要是给国家出把力,立下些功劳,也算是咱们中国人的一点志气。”张金龙一戴上高帽子,心里怪舒服,嘴上客气的说:“咳,我有什么能耐呀?还不是瞎混!”黑老蔡笑着说:“有能耐的人很多,就看走明路还是走暗路了。有的给鬼子办事,落一个汉奸的臭名,还不得好下场;有的为咱中国人争光露脸,闹个民族英雄,走到哪儿老百姓都是欢迎的。”张金龙听了,心就跳起来。他想黑老蔡一定知道那回事,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暗里很嘀咕;一面应着,一面偷眼看黑老蔡的面色。可是黑老蔡说说笑笑,满不在乎的,又谈起旁的来了。 下午,黑老蔡到村公所去了。张金龙躺在炕上,想着黑老蔡的话。小梅走进来,悄悄跟他说:“你那事儿快跟我姐夫说了吧;说了百不怎么的,不说倒是个事儿呢。”张金龙说:“我没什么说的。”小梅说:“你当人家不知道哇?不说能过得去?”张金龙想,一定是她给黑老蔡说了;心里很起火,跳起来,又是拧眉毛、瞪眼睛的说:“准是你这臭嘴说出去的。他妈的,今儿非跟你算账不行!”说着抄起个扫炕笤帚就要打。小梅指着他,好笑的说:“你打,你打!——往你嘴里卷蜜,你还咬指头!你这个人真糊涂!人家不知道,就去抓何世雄啦?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什么都瞒不过人!就连你那烟土,刚才老蔡还跟我提起过呢。按你这样的居心行事,跟一个汉奸拉拉扯扯,不清不白的,顶少也得扣起来。是人家宽大你,还没跟你算账哩,你跟我厉害什么!”张金龙对小梅翻了个白眼儿,把笤帚往炕上一丢,说了个“他妈的!”又倒在炕上了。 小梅可坐在炕沿上,对他说:“金龙,还是趁我姐夫在,把根儿蒂儿,枝儿叶儿,什么都跟他说了吧。我大小也是个干部;我保证你没事儿。”张金龙盘算来,盘算去,半晌没言语。后来他说:“说也能成,烟土我可不拿出来!”小梅说:“你瞧着办吧。要是我,穷死饿死,也不拿汉奸的东西。一个中国人,看个信、开个条儿,也能对付;你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字也不识,还不如我呢。要是你参加了,好好儿干,文能文,武能武,一年比一年进步,可有个出息,可有个干头呢。”张金龙调皮的说:“我就怕走远了,舍不得你呀!”小梅说:“别开玩笑,咱们说正经的。你要真的怕走远,咱们问问老蔡,看能不能在县大队上找个事儿。”张金龙笑着说:“这还不行?要是你早说这个,我早就愿意啦。” 第二天,张金龙也没跟老人说,就和小梅一块儿,到区上找黑老蔡去了。 三 牛大水也在区上,正和黑老蔡谈问题呢。何世雄跑的第二天,申耀宗也偷跑了。有人看见,前一天何狗皮到申耀宗家去过,鬼鬼祟祟的不知谈了些什么。大水说:“狐狸和獾通气着呢,准是何世雄把他勾走了。”黑老蔡点头说:“有可能是何世雄欺骗宣传,把他鼓动走的。你们可不要为难他的家庭,以后我们还争取他回来。” 县委书记程平来了,跟黑老蔡谈了一会话。老蔡对大水说:“最近干部里头有些调动。你回去跟双喜说:叫他马上到区上来工作;中心村的村长你给当上……”大水抢着说:“啊呀,我那个中队长怎么着?”黑老蔡笑着说:“你别忙嘛!中队长就叫高屯儿当;你捎搭兼个中队副。”程平在旁边嘱咐:“双喜走了,支部书记你们另选一个吧。”大水说:“行喽,行喽。” 谈了一会儿,大水就出来,想到南屋找助理员,领粮票菜金;在院子里劈面碰见小梅抱着孩子,后面跟的张金龙,夹着个铺盖卷儿,往北屋走。大水不好意思招呼,就跑进南屋去了。粮秣助理员谷子春正在忙着打算盘呢,大水在一边等着,听见北屋里说得怪热闹,可不知道谈些什么;心里想:“怎么张金龙这小子还不扣起来呀?”他拿了粮票菜金出来,刚好又碰见小梅他三口子往外走。 张金龙笑着点头:“大水,你忙啊?”大水慌乱的说:“哦——呃,你往哪儿去?”张金龙兴头头的说:“已经说好了,我到县大队去工作。”说着,三口子走出大门。大水很生气的跑去问黑老蔡:“这是怎么回事?张金龙这样的汉奸嫌疑,也给他工作?”老蔡把张金龙转变的情形告诉他,大水才明白;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气闷,回中心村去了。 四 牛大水当中心村长,又当中队副,工作更忙啦。上级几次指出,还得抓紧学习,才能把工作做好。大水和高屯儿几个,抽空就跟小学校周老师学习,进步倒很快。 有一天,大水拿着一张报纸,正在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大声念呢。他爹来看他;一见面,老头儿就喜眉笑眼的说:“小子,我可给你找下好媳妇啦。是斜柳村的,姓朱叫翠花儿,才十八岁,可是个好闺女哩!准投你的缘,对你的劲儿。”大水让老爹坐了,对他说:“这样的年头,自个儿肚子还对付不了,还娶得起媳妇?”老爹喜气洋洋的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年省吃俭用,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给你积攒了几个钱;碰到这个年头儿,人家也困难,不图这,不图那,就图你是个八路军干部,人品好。这也花不了什么钱。反正你什么也不用操心,都有我呢。”老爹嘻着没牙的嘴,乐呵呵的笑。 大水放好报纸,问:“她识字不?”老爹楞住了,说:“啊呀,这我倒没问!大半儿不识字。嗨,庄户人家妇女,识那字儿干什么呀?”大水就不满意的说:“不识字的,我不要!”气得老爹撅起胡子,指着他说:“你才识了几个狗爪子字呀,就嫌人家!我为你黑间白日的操心,好容易找下这么个媳妇,你还挑三嫌四的!错过这门亲事,看你还哪儿找去!”大水嘟嘟嚷嚷的说:“又不识字,又不会工作,别别扭扭的……”老爹抢着说:“小子,你将就点吧!哪儿找那么可心可意的呀?你看我,头发胡子都白了,你也二十几了!趁我还健,给你了了这件大事;要再耽搁下去,多会儿我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老爹说不下去了。大水又感激,又难过,也就不作声了。 艾和尚来找大水到队部开会去,大水对老爹说:“爹,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吃了饭再走吧!”大水回来得很迟,老爹等不及,已经回去了。 五 三月十八,牛小水拿着黑老蔡的信,来找大水;信上叫大水马上回家,有话说。大水把工作安顿了一下,一边挎个公文包,一边挎个盒子枪,和小水一块儿回去。路上,小水蹦蹦跳跳的走着,故意瞅着大水唱: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什么?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大水说:“你顽皮什么?”小水对他作了个鬼脸儿。 大水一到家,就看见门上吊个红灯笼,两边贴着红对联,院里又是作菜的,又是蒸饽饽的,乱乱腾腾好些人。老爹一把拉住他,笑得没眼儿了,说:“小子,你回来啦!单等着你呢。快到新房里瞧瞧!”就把大水拉到屋里去。 三间窄巴巴的土坯房,西边的一间,原来那些杈把扫帚,犁杖竿子耙,早拿开了,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炕上铺一条借来的毯子,两条被子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边,被子上还放一对新枕头。墙上贴着红“囍”字,挂着人家送的美人儿画。炕对面是借来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纸马香锞和一对红蜡。老爹夸着说:“你看!我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什么都齐备啦。” 大水着急的问:“表哥在哪儿?要结婚,也得和上级说说,办个手续呀!”老爹听了,哈哈哈的大笑,说:“还用你操心!你表哥早给你办妥啦。”正说着,忽然那些叔叔大伯、婶子大娘,都拥进来了;喊着:“新女婿相房啦!新女婿相房啦!”老爹急忙把大水推到炕上站着。两个来帮忙的吹鼓手,就眯哩嘛啦的吹打着进来,在新房里绕了一个圈儿,又吹打着出去了。 一会儿,老爹捧着一叠“好衣裳”,小水拿着新帽和新鞋,笑嘻嘻的过来。老爹说:“大水,快穿上!轿子来了,这就迎亲去呀!”大水一瞧,是黑市布长袍,蓝市布棉裤,扎腿带儿……。大水说:“嘿,穿上这些象个什么呀?我不穿!”老爹哄着他:“好孩子,快穿上试试!”旁人七手八脚的帮忙,硬给大水换上了。大水看着,棉裤子太长,棉袍儿又太短,露出一大节棉裤腿儿。小水又把红顶子瓜壳小帽往他头上一扣,顶在他大脑瓜儿上,戴不下去。老爹快活的说:“好好好!象个新姑爷啦。”大水噘着嘴,把小帽儿一丢,说:“这是耍猴儿呢,我不穿!”说着就解扣子,脱衣裳。老爹急了,抓住他的手说:“你脱,你脱!我好容易东家借,西家凑,弄来这一套;你不穿,你穿什么呀?”大水哭丧着脸说:“我是八路军的干部,穿这个!”旁人都笑着劝他。小水又把那顶小帽壳儿给他扣上了。大水看老爹头上冒着汗,喘着气,累得坐在一边了,也就依顺着把衣服扣上了。可是那把盒子枪,仍旧掖在腰里。旁人笑他:“娶媳妇儿还带个枪?”大水说:“上级说的:枪不离人,人不离枪嘛!” 正热闹呢,黑老蔡来了。一见大水爹,就连说:“恭喜,恭喜!”又看见牛大水,大水伸出两只胳膊说:“表哥你看,他们把我打扮成这个样儿!”可把老蔡笑坏了,说:“这还不好?新女婿嘛!”老爹拉着黑老蔡,笑嘻嘻的说:“什么都妥了,就等你这个伴郎呢。”黑老蔡把老头儿拉在一边,小声说:“舅!我本来准备陪着走一趟的,刚才有个信儿,说西边有可能敌人要出动,我得调些游击队,到西边去警戒,你们办你们的事儿吧。我以后再来看你们。”大水听见了,忙说:“表哥,我去不去?”黑老蔡笑着说:“你就不用去啦,那边有高屯儿呢。你好好儿当你的新姑爷吧!” 高屯儿老娘,白丝丝的小髻儿上插了一朵红花,是请来压轿的,拉着大水说:“咱们快上轿吧。时候不早啦!”大水说:“怎么我还坐轿啊?”老娘好笑说:“你不坐轿,还两条腿跑呀?”黑老蔡还没走,忙说:“我借来了一匹马。你不坐轿,你就骑这匹马吧!完了事儿再捎来。我另外借一辆自行车就行。”街坊李二叔说:“对啦:八路军骑马才好呢!”大家都说:“行喽!”黑老蔡留下马走了。老婆儿扭扭摆摆的,进了彩轿,大水上了马,老爹嘱咐了他几句,两个吹鼓手吹打起来,几个人就往斜柳村去了。 六 大水骑在马上,一路寻思:“真好笑!昨天还蒙在鼓里呢,今儿就娶媳妇啦!翠花儿,她是怎么个人呢?有小梅那么好吗?唉!已然这么啦,就待着吧!反正我得叫她识字,还得拉她出来工作!” 吹鼓手引着,一顶彩轿,一匹红马,几个迎亲的人儿,沿水淀往北,走大堤。堤边都是柳树,鲜绿的柳条儿轻轻拂着水面。水面上有一条小船儿轻轻荡过去;划船的小伙子在唱《打秋千》: 三月里, 是清明。 桃杏花开罢, 柳条儿又发青。 小蜜蜂儿采花心, 花心儿乱动, 嗯哎哟…… 歌声随着小船儿,越去越远…… 已经望得见斜柳村了,大水又想:“哈!结婚!结婚是个什么滋味儿呢?”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笑起来啦。 进了斜柳村,快到十字街口了,忽然听见枪响,迎亲的人都惊慌的站住,就看见老百姓纷纷乱跑。大水在马上,正想问什么事,一眼看见街那头来了许多穿黄军装的鬼子兵。人们大乱。大水拨转马头就跑。 跑到村口,谁知道左边也来了敌人,对他不知叫唤些什么。大水紧踢着马,一面掏枪,一面直往前窜;顶在光脑瓜上的帽壳儿都飞掉了。后面兜屁股枪打来。大水在马上着急的回头打了几枪,敌人爬了一下,就往前追。大水跑上堤,敌人追到堤上,大水早跑远了,一路卷起灰尘;人影儿没在灰尘里了…… 这一天,敌人是假装进攻西边,把游击队吸引过去了;市镇上一股敌人,突然插到这边来。在斜柳村烧杀抢掠;看见老百姓办喜事,就找新娘子。有个鬼子小队长,叫饭野的,把翠花儿糟蹋了,接着又是许多鬼子…… 半夜,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儿,爬到井跟前,抽抽噎噎的哭了一阵,就一头栽下井去。翠花儿……牺牲了! [book_title]第六回 水上英雄 敌人的小汽船, 上下跑了个欢, 他把那游击队, 忘在了一边。 哎咳哟, 德冷登生, 忘在了一边。 汽船儿来到了, 弟兄们心喜欢, 队长的盒子往上翻, 猴儿打落水里边。 哎咳哟, 德冷登生, 猴儿打落水里边。 ——民歌 一 大水爹遭了那一场横祸,差点儿疯了;躺了好几个月,下不来炕。高屯儿老娘,那天坐在彩轿里,日本兵以为是新娘子,拉出来一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鬼子怪声怪气的笑起来,拿起枪托子,狠狠顿了她几下,把她的腰都打坏啦。 那次,敌人占了斜柳村,就修岗楼。楼修起了,饭野小队长和郭三麻子,带着鬼子和伪军,驻在那儿,经常到这边来骚扰。大水、高屯儿带着游击队,跟他们打了好几回仗,后来又叫他们结结实实吃了一次亏。鬼子退回市镇去,留下郭三麻子一伙人,更不敢轻易过来了。可是,大水他们拿这岗楼也没办法。 天冷了,小梅抱着孩子小瘦,回家去拿棉衣;小瘦刚断了奶,小梅准备送他回家;顺便来看看大水,还给他带了一样东西。可是大水到申耀宗家去了。 申耀宗自从到城里以后,花销很大,又常结记他的家庭。这边双十施政纲领颁布以后,黑老蔡给他寄了一份,捎信叫他回来。申耀宗把这一份施政纲领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琢磨了好几天。觉得共产党真是讲团结,实行统一战线,专门对付鬼子汉奸;自己丢下家业,飘流在外面,未免有点儿傻。又看见旁的地主回家,都平安无事,也就下了决心,悄悄的回来了。大水学习了党的政策,听说他回来,就去看望他,跟他宣传毛主席的指示。 小梅在公所等着。公所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隔墙院子里,孩子们在唱: 大家都来听, 嘿,大家都来瞧: 你看那共产党提出的 双十纲领二十条! 为了咱们边区老百姓, 要自由,要幸福, 保家乡,杀敌人, 大家团结牢!…… 小梅听着,脸上微微的笑。 忽然大水愁蹙蹙的回来了。 二 小梅笑着问大水:“你怎么啦?工作上碰钉子啦?”大水叹了一口气,把挎包往墙上一挂,坐下来,话也不说。小梅问:“听说你到申耀宗那儿去了,是不是他给你气受啦?”大水说:“申耀宗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也没有动,他倒是挺高兴,没有什么。”小梅说:“那你有什么不痛快呢?”大水低着头,不言声。 小梅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儿,又笑着说:“咱俩一块儿工作了几年,我又不是外人,跟我说说也不碍啊!”大水对她看了一眼,说:“就为我那媳妇的事儿。”小梅就劝他:“大水,你年纪轻轻的,还怕找不下个‘对象’?这有个什么愁的!”大水着急说:“你看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倒不发愁,一辈子打光棍儿也不要紧,就是我爹……为了我的亲事,老放不下。这回他急了个半疯子,一病就不好,我回去看他,他老啼哭,拉着我说……说……”大水说不下去了。小梅问:“说什么呀?怎么你说半句咽半句的!”大水说:“唉!他说命太苦,头一回说亲说了个你,闹了一回子,谁知道柳树上开花:没结果。这一回说了个翠花儿,眼看要过门了,又飞来个横祸……他老念叨着,成了心里一块病,有时候就发迷糊……我看他活不长了!” 小梅听了,呆呆的望着大水,怀里的孩子闹着,揪她的头发,她都不觉着。大水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小梅一时答不上,脸儿飞红了,不好意思的问:“你说什么?……最近县上就要布置选举了……我来告诉你……” 两个人说了一阵闲话。小梅就从包袱里抽出一对新鞋来,说:“大水,你们东跑西颠的;看你的鞋,张着个大老虎嘴儿,太不象样啦!我也没个鞋样子,你穿穿看合适不合适。”大水穿上新鞋,咧开个大嘴笑着说:“咦,挺美!刚刚一脚。这就太叫你……”小梅眼睛水汪汪的瞧着他,心疼的笑着说:“大水,别说这个话。这算得了什么!往后你有什么粗细活儿,只管拿给我,我怎么着也偷个空儿,帮你作起来。” 天黑了。小梅抱着孩子走了。 三 这一年的五级大选举,搞得挺热闹。各阶层的男女都参加了,连申耀宗这些人也投了票,大家爱选谁就选谁。老百姓都挑选好样儿的,来给他们办事。从村到区到县……一直选到边区最高行政机关,可选了个齐整。政权实行了三三制,共产党员只占三分之一。咱们的黑老蔡也给选到县上去了。大水、小梅也都是选出来的区代表。小梅在区上当妇会主任;大水在区上当了队长。这时候,区上的游击队,已经改名为区小队了。 大水在区上当队长,活动范围更大了。这个区,一部分是在白洋淀里。淀的那边,有个镇子叫大淀口。春天,大淀口洽敌人占领了。那儿的鬼子经常和这边市镇上的鬼子取联系,汽船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打的鱼,养的鸭子……常给他们抢去;商船也不敢行走了。 一天,大水集合队员们研究,想治治那汽船。他的兄弟小水,十六岁了,新近也参加了区小队;一听说要打汽船,心里乐得怪痒痒的,猛然间想起了一个办法,急忙喊:“哥!我可有个好主意!”大水一脸正经的说:“这是开会,什么哥不哥的!”众人都笑了。 小水吐了吐舌头,说:“不准叫哥,我就报告主席,我有个意见。”大水说:“好,你说吧。这是工作,你可别闹着玩儿!”小水说:“当然不是闹着玩儿么。我这么寻思:大枪一枪一个子儿,打不准就完蛋啦;我出个主意,就使咱们的火枪打他兔崽子;只要离得近,一打就是一大片,准叫他喂王八!——我的意见完啦!” 有些队员笑着说:“嘿,这个主意倒使得!”打过十年水围的赵五更说:“我看咱们要使火枪,干脆弄上他妈的几十支,说打一齐打,他没个跑!”马胆小说:“这怕不行!土枪还能顶事儿?”大水想了一下,说:“我看这个办法倒不错,咱们就这么试试看,再用手枪大枪配合着。”又商量了一阵,就决定了。 这一天,汽船又过去了,估摸他下午回大淀口,大水他们划着二十只小船——都是打水鸭水鸡儿的“枪排子”,出发了。船很轻,在白洋淀里,一个跟着一个,飞快的划去。船两边的桌儿一上一下的划着,就象天上雁儿打翅膀。不多一会儿,就窜到一片大苇塘跟前啦。 五月,水面上苇芽子一人多高了。这苇塘方圆好几里,里面横一条,竖一条,都是沟濠;一长串小船儿钻进去,一个也不见了。敌人的汽船要回去,准得从苇塘前面过。他们在苇塘边儿上布置开,船都隐在苇丛里。每一个船上两支火枪,枪头子高低都垫好,装上闷药,点上火香,悄悄儿等着。 日头歪了。听得见西边汽船呜儿呜的叫。大水说:“来了!快准备好!”大伙儿手里都拿着火香,从苇丛里向外张望。一只绿色的小汽船刚一到,大水喊声打,火捻子都点着了,几十支土枪一齐轰隆隆的打出去,跟地雷一样,直黑了天的降烟,也看不清打得怎样了,光听见汽船突突突的响。牛小水低声说:“真邪门!怎么回事儿?人死了没有呀?又不还枪,又不开船走!”大水说:“别作声!瞧!” 烟散了,看得见汽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了,那汽船在水面上打转儿呢。赵五更忙说:“我去探探!”他拿了小水的一把攮子,跳下水,一个蒙子扎过去。汽船忽然又开走了。苇丛里的小船都钻出来,大家着急的要开枪。可是赵五更从汽船旁边露出头来了。五更那精瘦的身上流着水,悄悄的扒着船帮,往里瞧;见一个日本鬼子爬在船尾巴上瞄着枪呢。他连忙翻进船里,鬼子一回头,尖刀已经插进了这鬼子的后心窝,再一刀,就死了。 汽船里面,歪三倒四的好几个死尸。船可还是突突突的往前开,越走越是个快。急得赵五更东摸摸,西揣揣,拿那个机器没办法,慌忙站起来,朝后面招手喊:“快来哟!这玩艺儿弄不住,别给跑喽!”立时二十只小船象赛跑似的,哗哗哗划着,都来捉汽船。汽船可跑得更快了,追也追不上。急得赵五更慌手慌脚的又去扒机器,弄不成,又站起来,挥着双手大喊:“快啊!快啊!他妈的!这玩艺儿……跑得快!你们快使劲儿呀!”汽船直冲直撞,一下子闯到一片苇子地,嘟嘟嘟的还想往里钻;大伙儿追上来,才把它捉住了。 那小汽船,前头尖,后边齐;看起来是帆布做的。里面可有木板,用铁棍支的架子,还有牛皮底儿。船底里流了好些血,死人身上叫铁沙子打得一片一片的,全是窟窿眼儿。大家快活的敛了枪和子弹,把死尸都咕冬咕冬的扔到河里。小水看着汽船说:“哈!这玩艺儿可怎么弄回去呀?”大水听说过,这号小汽船可以卸开来,就叫大家拧螺丝钉。赵五更找到一把钳子,一下子把汽船都拆开了。机器搬到小船上。船壳儿不知怎么一来,合起了;大伙儿七手八脚的把它抬上小船。弄停当,才欢天喜地的划回来。 大水喊道:“咱们走齐喽,叫老百姓瞧着好看!”他船上载着绿茵茵的船壳儿,走在当间,两边一字儿摆开十九条小船;每个小船的两旁,一上一下的打着桌,飞快的划回来。一时,中间的小船走得特别快,二十条小船走成个人字形了。水村里的老百姓,听说打了汽船,都聚在岸上看。有个开明士绅梁广庭老先生(他是新选上的县参议员),捋着长长的白胡子,笑呵呵的指着说:“哈,你们瞧!真好看!”旁边一个老渔民拍着手儿大喊:“瞧瞧瞧,这是个雁翎队啊!”老百姓都拍手叫好,喊着:“雁翎队!雁翎队!”从此,雁翎队的名儿就传开了。 四 杨小梅在区上当妇会主任,妇会的干事就是以前西渔村妇会的秀女儿。雁翎队第二次准备打汽船,秀女儿拉着小梅说:“咱们也跟着去瞧瞧!”两个去找牛大水。大水笑着说:“这是打仗,又不是赶庙会,你们去干吗呀?”就不让她们去。她俩碰了个钉子回来,秀女儿跟小梅商量:“咱们偷偷儿瞄着他们,看他们上哪儿,咱俩划个小船去摘菱角,暗暗的瞧个稀罕!”就忙着准备起来。 晌午,雁翎队出发了。这一次,侦察来的消息,说敌人有二十几个,坐的两只大汽船,过去了。大水他们找了个更好的地点,两边都是苇塘。队伍分成两拨子:牛大水一拨在南边准备打第一只汽船;赵五更一拨在北边,准备打第二只汽船;两拨子错开。这回添了十几支“大抬杆儿”——都是打野鸭用的好枪,装了闷药,一齐布置好。 苇叶子唰唰唰,的响。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味儿。原来是苇塘东边,南北两大片荷花都开了;望过去,千朵万朵,在风里摇摆……大水他们忽然瞧见有两个妇女,一前一后的划着个小船儿过来,钻到北边的荷花丛里去了;看着就象是秀女儿和杨小梅。大水说:“准是她两个傻东西,叫她们别来,她们偏来了!”连忙划着个小船去赶她们。 她们藏在里面不作声。大水急了,吓唬她们说:“哪儿的娘们,来这儿捣乱!不走咱开枪啦!”秀女儿钻出头来说:“我们摘菱角,碍你什么事儿?”大水指着她说:“你这个调皮鬼!这是闹着玩儿的啊?再不走,回去非斗你们不行!”秀女儿忙说:“行行行,我们走呀!”就不见了。 队员们划着小船过来看。大水生气的说:“你们来干吗?快回去隐蔽起来!”牛小水嬉皮笑脸的说:“报告队长:日头老高的,还早呢;让我洗个澡吧!”大水绷着脸儿说:“你是来打仗,还是来玩儿呀?”赵五更笑着说:“队长,汽船刚过去不多会儿,且不来呢!天这么热,就让我们洗个澡吧!”小水看大水不再反对,就扑通跳下水去了。大家光着脊梁,穿个裤衩儿,都跳了下去。剩下大水一个,也想洗澡,又觉得不好,摘个荷叶扇着凉儿,向远远的西边了望着。 小水打了几个扑腾,从水里钻出头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喊:“咱们比赛!看谁游得快!”他仰八脚儿打水,哗哗哗的游去。好些个人追他,有的平凫,有的歪着脑袋,侧棱子凫;瘦骨嶙嶙的赵五更在顶后面,象个蛤蟆似的,两腿一曲一伸,直窜到顶前面去了。剩下的那些人,看他们比赛,都拍着手儿,又笑又叫。大水一扭头,瞧见荷花丛里伸出两个头儿,正是秀女儿和杨小梅,在偷偷的瞧呢。大水喊小梅:“你们怎么还没走呀?老待在这儿,回头敌人来了,可危险啊。快走吧!”小梅笑着答应,和秀女儿划船走了。 大水怕误了事儿,忙把人都叫回来。几十只小船又钻进苇塘里。一会儿,水面上静悄悄的;两只“绿头公”从水里钻出来,直起身子拍着灰翅膀,快活的叫了两声,头上一撮毛儿,绿得冒金星。 五 大家等了很久,汽船还不来。天变了,黑云远远的拥过来,遮满了半个天空。风呼呼呼的刮着,苇子都往一边弯。大家着急的说:“糟了!一下雨,火药淋湿了,就打不成啦!”有的说:“汽船怕不回去了,咱们走吧!”大水说:“别忙!咱们再等等看吧。”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喀哒喀哒的响声,象是汽船过来了。大水忙叫:“快准备!”又给斜对面一拨子打暗哨儿。队员们急忙擦洋火点香,风很大,一擦着就灭了;几个人碰成堆,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香点着。响声越来越近,果然是汽船来了。 这当儿,风更大了,打着雨点儿。队员们忙脱下衣裳,把香头、火捻、枪膛都盖起来;有的用草帽罩住。眼看两只黄虎虎的大汽船过来了,船后舱搭着绿帆布的顶棚儿,好些个鬼子挤在棚底下。那第一只汽船还拖着个民船,上面载了许多货,高高的桅杆顶上吊着个筐儿,筐儿里面坐着个鬼子,正在拿望远镜向前面了望呢。 一霎时,第一只汽船快到大水这一拨的跟前;第二只汽船也快到赵五更那一拨的跟前了。大水看见那桅杆顶上的了望哨——“猴儿”——尽朝远处望,就偷偷的用枪瞄准他,那“猴儿”一低头,忽然发现苇丛里有人拿枪瞄着他,吓得抱着桅杆立起来。大水不等他喊叫,一枪打中他的小肚子,“猴儿”向后一仰,就两腿朝天的从上面摔了下来。接连着两声霹雳似的轰响,烟和云黑成了一片。听得见第二只汽船撞到南边苇塘里,不响了。第一只汽船可还咕冬咕冬的响着,机关枪一个劲儿往这边扫射。大水他们都在苇塘的边上,没想到敌人有机枪,那机枪子儿密密的射进苇丛,有的就打在船上。大水忙指挥队伍转移阵地。人们纷纷乱乱的抱着大枪往水里跳,连跑带游,向苇丛的深处钻。赵五更那一拨打了一排枪,小船儿也都钻了濠,转走了。 风把黑烟刮跑,雨点儿也过去了。雷在远处闷沉沉的响。那汽船又打了一阵机枪,就开到这边苇塘来,发现了许多小船,船上都绑着很长很长的枪。日本人没见过这号枪,觉得很了不起,嘀哩嘟噜的说着话儿,把土枪都弄到汽船上去了。 小梅她俩远远的藏在荷叶丛里,半天听不见动静了。秀 女儿说:“准把鬼子消灭啦,咱们去瞧瞧吧!”小梅说:“别!刚才打了一阵子机枪,还不知道怎么个呢!”秀女儿说:“咱们别走近,偷着望望,看是怎么了!”两个人心里怪着急的,悄悄儿划出来,远远的望呢,不想就给敌人发现了。 鬼子们喊着,汽船喀哒喀哒追过来,吓得她两个脸色都变了,掉转船头,拚命划着那小船,往荷叶下面钻。突然一声枪响,汽船上的机枪手倒下了,紧接着一阵排子枪,鬼子都打死在船里,有两个打伤的,着慌跳了水,也给淹死了。原来牛大水一伙从苇塘里绕过来,偷偷儿藏在南边一大片荷花丛里,每人头上顶着大荷叶,多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说是“荷叶军”,一齐埋伏着;敌人的汽船过来,刚好打了个准。同时,苇塘里也闪出来十几条小船,是赵五更那一拨,朝汽船冲来。汽船瞎闯过去,在荷花丛里跑了一弓(五尺)远,搁住了…… 风吼着,雨又下起来,越下越大。雷,隆隆隆的滚过。急风暴雨把苇子都快按到水里了。雨点儿打在荷叶上,象珠子一样乱转。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浪。天连水,水连天,迷迷蒙蒙一大片。游击队匆匆忙忙收了胜利品,砸毁汽船。小梅和秀女儿也淋得浑身是水,快活的帮忙。 天黑了。几十只小船和一只大船顶风冒雨的回来了,在波浪上忽上忽下的前进。黑暗里,人们谁也看不见谁,只听见风卷雨扑,和打桌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的响成一片,夹着人们高声的呼喊。电光一闪,一个霹雳重重的打下来,压倒了一切声音,震得人发颤。四下里黑得更厉害了。大水吼着:“杨小梅!快跟紧啊!一掉队就失迷啦!”小梅在后面高声应着:“我们跟着呢,丢不了!”她的后半句话,给风刮得听不见。更猛的雷,又劈面打过来…… [book_title]第七回 一条金链子 狗熊也装人样子。 ——成语 一 小梅淋了雨,受了点风寒,躺在炕上直发烧。秀女儿又下乡了。晚上,大水帮小梅煎药。 几个队员也来看小梅。牛小水手里捧着两大筒饼干,笑嘻嘻的说:“妇会主任,这是我们慰劳你的,别吃棒子窝窝啦。”就把两个红得很好看的圆筒几,放在她枕头边。小梅笑着说:“哈呀!这是你们的胜利品么,我们敢吃这玩艺儿?”赵五更说:“话可不能那么说,你们也出了力啦。这是我们大伙儿公议的。”马胆小说:“嘿,要不是你们把敌人勾了去,我们许还打不了这个胜仗呢,大抬杆也回不来啦。” 小梅给秀女儿留了一筒,打开一筒,叫大家吃。每人拿了两块,吃个稀罕。小水咂着嘴,作个鬼脸儿说:“哈,真不赖!甜咝咝的呢,这可是开洋荤啦。”逗得大家都笑了。他们坐了一会儿,就要回去听念报。大水说:“你们头前走一步,我马上煎好药就来。”一伙人走了。 大水看药吊子里熬剩半罐儿了,就滗出来,满满一小碗,端到小梅跟前说:“趁热喝了吧,出点儿汗就好了。”刚好张金龙闯进来,大水猛不乍的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碗放在炕沿上,招呼说:“哦,你来啦。”张金龙冷淡的应了一声,把夹着的铺盖卷儿放在炕上。大水说:“你歇着吧。我听报去呀。”小梅说:“叫你煎了半天药,太麻烦你啦。”大水说:“都是同志,没有什么。”就出去了。 张金龙翘腿搁脚的躺在炕上,枕着个铺盖卷儿,抽着纸烟。小梅坐起来吃药,问他说:“你带了东西回来作什么?”张金龙说:“病犯了!还不回来!”小梅看他不象有病的样子,就问:“你请了假没有?”张金龙抽了几口烟,慢慢儿回答:“说给他们了。”小梅问:“你请了几天假?”张金龙吊儿浪荡的说:“那不准!多会儿我身体好了再说。蛤蟆蹦三蹦,还得歇三歇呢,我总得消停两天!”小梅看那劲头儿,这不争气的家伙,准是又捣蛋呢,气得她随手把碗儿放在窗台上,蒙着被子就睡了。 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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