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儿女英雄续传
[book_author]孔厥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7827
[book_dec]《新儿女英雄续传》讲述牛大水与杨小梅这对革命爱侣,面对反动势力对解放区的进犯,接受组织安排的任务,化名为牛刚和杨英,兵分两路前往十分区。牛刚勇敢地打入敌军内部,在地下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向外输送情报,并伺机策反敌军军官;杨英则联合黑老蔡带领的地方武装力量,重新夺回被侵占的解放区,在解放区开展如火如荼的反奸清算与土地革命运动。在人民群众的拥护之下,胜利的号角即将在晋中区上空吹响。刻画出英雄儿女们为实现革命解放事业不畏艰险、敢于进取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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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新任务
党指向哪里,
我们奔向哪里。
——新谚
1
抗日战争胜利了。
牛大水、杨小梅受了伤,在白洋淀疗养。
后来伤好了,他俩被调到阜平山区,在晋察冀边区党校学习了半年。由于蒋介石发动全国大内战,形势很紧张,他俩又奉命回到冀中,准备接受新任务。
那时候,一九四六年七月,中共冀中区党委,驻在这大平原的滹沱河以北,靠近某城的大村庄里。大水、小梅找到这村时,天色已经黑了,只依稀看得见临时支起来的几条电话线通进村去,村口有两个黑影(挂着盒子枪)在放哨。其中的一位打亮手电,看了他俩的证件,就领他俩转弯抹角,来到组织部的宅院。
进了大门洞,里面是宽阔的院落。高大的北屋射出微弱的灯光,隐约照见院子里有两匹毛色光亮、身材剽悍的马儿,不安静地拴在一棵大树上。(其中一匹高高的大洋马,显然是当年从日寇手里缴获的胜利品。)来到西跨院,四面整整齐齐的房屋全亮着灯光,那些新糊的窗纸都显得特别白净和明亮。院子里放着十几辆自行车,看得见北屋有许多人围着长桌正在开会,门口还站着一个青年警卫员。南屋有人用较低的声音在收听新闻。东屋有人在打电话。他俩一直被领到悄没声儿的西屋。
呵,真是意外的会见:从灯下抬起头来的原来是陈大姐。当年她和程平同志在大水他们的县上办过抗日训练班;鬼子大扫荡的时候,她还同小梅一起钻过青纱帐呢。这位憔悴的、沉静的,但又坚强的、精明的大姐,看起来仿佛还跟从前一样,可是大水和小梅却改变得多了。在陈大姐面前,已经不是八九年前那个傻乎乎的光头小伙子,和那个羞答答的大髻儿小媳妇了。如今,他俩都已经是屡经锻炼的党员干部了。在大姐的亲切接待下,他俩很大方地并排坐在长凳上,两个人都笑嘻嘻地脱下带舌的制服帽扇着凉儿。看起来,宽肩厚背的牛大水比从前瘦了;他留了头发,却还不能完全盖住头上的一条长长的刀痕,这条日本鬼子留给他的伤疤一直斜到前额上,破坏了他的相貌;但是,他那略略皱蹙的粗黑眉毛,他那定定看人的明亮眼睛,却带着一种比从前更为刚毅、更为机警的新精神。杨小梅也有点瘦了,脸上的血色不如从前;可是她头发剪得齐齐的,两只美丽的眼睛还是那么灵动、有神,带着许多冀中妇女所共有的热情、强悍神气,而且显然比从前沉着、老练得多了。
“你俩到得真巧!”大姐高兴地说,“今天程平、黑老蔡都来了,就在北屋参加会议,这个会议很重要。我马上开个条儿,你们快去吃晚饭。如果不太累,吃罢饭就去旁听一下。错过这机会是很可惜的,这会议和你们今后的工作可有关系哩!”
大水、小梅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都说晚饭已经在路上吃过了,也不累,愿意马上就去旁听。陈大姐坦率地笑道:
“也好,等开完了会你们加倍休息吧!”说完就领他俩往北屋去。
片刻以后,这两位远道归来、就要投入新的战斗的同志,已经靠墙坐定,列席会议了。看得见屋顶挂了一盏中型玻璃泡子的汽灯,耀眼的青白光亮加重了这会议的严肃气氛。在这灯光下面,长长的方桌蒙了白布,散放着几套白瓷的茶具。桌子周围坐满穿蓝色或灰色制服的同志;也有穿便衣的,那黑老蔡就是一个。他坐在长桌西边、靠近北边那一头的位子,敞开了粗布短褂的两襟,露出深褐色健壮的胸脯。包在他头上的白手巾,由于擦汗已经扯了下来搭在肩上。这位铁匠出身的老革命,两眼闪烁,连鬓胡子又黑又亮,看起来比以前更精神了。在他左边,坐着质朴而有些斯文的程平。再过去,在长桌那一头,就在北墙毛主席像的下面,坐着主持会议的张部长。张部长旁边,还坐着一位光头的、身材精干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也解开了扣子。他的身体略略侧转,左胳膊搁在桌边上,右手拿个大蒲扇轻轻地在腿上赶蚊子。在会议进行中,他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专心地倾听。
刚才,陈大姐领大水他俩到台阶上,自己先进来向张部长和程平小声报告时,旁边那位光头的中年人马上听清了,立刻转过脸来,望着站在门外的大水和小梅,脸上顿时现出欢迎的微笑,显然他事先就已知道这两位同志。当时他迅速和张部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对陈大姐点点头,还对大水他俩做了个“请进来坐”的手势。程平、黑老蔡也都笑着向他俩招手。可是,那位陌生的同志是谁呀?
“是不是林书记?”坐定以后,大水的眼睛盯着那中年人,悄悄问小梅。
“不是他还会是谁!”小梅笑着瞅大水一眼,也低声地说,“他不是兼着军区政委嘛!”
会议的内容,在大水、小梅听来,是不太明了的。每一个原则问题都结合着许多具体情况,乍一听来既琐碎,又混乱,找不出头绪。可是听的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听出个脉络来了。原来他们是在讨论十分区的工作,并且对该分区一部分干部的右倾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批评。
十分区,这是大水、小梅早就听说过的地区;这是在冀中的北部,在北平、天津、保定这三个城市之间的一块广大的三角区;这是永定河和大清河的流水所滋养的肥沃平原,是号称“中国的乌克兰”的著名产麦区;这是人民流了许多鲜血,才从日本强盗手下解放的地区。
但是,这半年以来,从北平,从天津,开来了由美国武器装备,由美国飞机和美国军舰运送到华北的蒋介石反动派军队,配合着当地有名的“小老蒋”、最恶毒的“地头蛇”宋占魁等的队伍,重新蹂躏了那儿大部分土地。依大水、小梅估计,这十分区,也就是他俩即将被派去工作的地区。
他俩看见,在会上,受到最严厉批判的是十分区的一位县委书记,名字叫作李玉的。大水他俩都记得,抗战胜利的前一年,从九分区调出过一批干部和民兵,其中有一个从前跟过张金龙,后来又跟过大水的王圈儿,就是调给李玉当通讯员,改名王小龙,一块儿派往十分区的。而李玉,这美男子,这北大毕业生,这抗战初期参加革命的干部,谁想他如今却成为右倾机会主义的典型,被提交会议讨论。他仿佛有些惊慌和委屈,白嫩的脸皮儿涨得通红;又像有些抬不起头来似的,一个劲儿在小本子上记录着,汗把漂亮的白衬衫和蓝制服都湿透了。
很显然,李玉的错误是严重的。在抗日胜利以后,他强调国内和平,擅自把县、区的人民武装大量裁减,甚至每个区只剩下七名警察;又强调国共合作,对地方上反动势力低头作揖,却把农民的切身利益丢在脑后;还片面强调宽大政策,将群众捉住的反动地主、匪军、特务,一个个开门释放。并且,仿佛是革命已经到头,他不适当地强调改善生活,不但自己享受,还领着头儿铺张浪费,例如,过年的时候他们竟三次宴请抗属,每次都开几十桌酒席,还连唱了半个月大戏庆祝和平。在这样的麻痹大意下,突然被宋占魁的匪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只好步步退让。最后,李玉所领导的那片地区就全部落到宋匪的手里了。当时各村的惨案连续不断地发生,心毒手黑的宋占魁及其大肚子还乡队,流了干部和群众的无数鲜血,以致烈士们的家属都扑到死尸身上痛哭“宽大政策”。呵,右倾思想的危害是多么大呀!
是的,血的事实狠狠地教训了李玉。但李玉,似乎对自己的错误并没有足够的认识。他虽然也表示要痛心地检讨,却还口口声声“拉客观”,为自己辩护。
“实在是,和平把我闹昏了!”他羞愧地说,用一支花杆儿钢笔敲敲额头。一只蚂蚱儿突然飞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吓了一跳,慌忙用钢笔去拨,蚂蚱儿又飞去了。
他定了定神,继续申辩着。在他的整个发言中,他反复提到毛主席飞重庆,国共双十协定,以及后来的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甚至还提到杜鲁门的声明、马歇尔的调停,仿佛这一切都可以开脱他的罪责。末了,他痛苦而抱怨地说:
“谁料想得到,美蒋竟会这样背信弃义呢!”
这样可笑的说法,连旁听的大水、小梅都忍不住嗤之以鼻了。在黑老蔡他们气愤地加以驳斥后,那位光头的中年人(他果然是冀中区党委的林书记)略带嘲讽地说:
“是啊,我们有些同志,就是爱把一只眼睛闭起来,用一只眼睛看问题;这一只眼睛也只看事情的表面,不看事情的本质。”
他停了一停,又接着说:
“毛主席飞重庆,自然是一件伟大的事情。这件事情,集中地、突出地表现了全国人民对反革命内战的厌恶,以及对国内和平统一的愿望。可是,蒋介石怎样呢?他一只手被迫签订了‘坚决避免内战’的协定,一只手却偷偷发布了坚决进行内战的密令。事实难道能瞒得过人吗?亏得我们共产党、解放军,并没有闭起眼睛挨揍,相反的倒是时刻警惕着,时刻准备着。结果,上党战役,歼灭了进犯的蒋军三万;邯郸战役,又歼灭了进犯的蒋军七万……几个胜仗一打,才暂时地制止了内战。这还是去年秋后的事,谁又不知道呢?那时毛主席告诫我们:没有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一切。我们的同志可以想想,我们连丝毫麻痹大意都不敢,难道竟可以放下武器吗?”
说到这里,他的口气仍然是温和的,但他的眼光却锐利地、责问地望着李玉。李玉不敢看他,早就满脸通红地低下头了。
“当时,”林书记又说,“蒋介石被迫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又通过了政协决议;可是我们仍然不能躺在这些协议上,做和平的美梦。党中央明白地指出:如果没有人民的强大力量,没有人民的坚决斗争,那么,这些协议仍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历史早就证明,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政治代表蒋介石,决不会老老实实地遵守协议。果然,他假和平、真备战,很快重新布置了兵力,进行更大规模的内战。对于蒋介石这反革命的两手,我们必须坚决用革命的两手去对付他。这不是毛主席早就指示过的吗?”
他又停了一下,对李玉略带讽刺地看了一眼:“什么杜鲁门,什么马歇尔?我说,也要看他是什么人,看他是代表谁在说话。而且,不仅要听他说的话,更重要的,是看他做的事。事实是,从去年九月到现在,美帝国主义用新式武器装备的蒋军,已经有五十七个师了,而且全部用来打我们。我们的同志要是没有睡大觉,那么不会不知道,就在咱们河北省,就在咱们十分区的东边和北边,现在还驻扎着美国海军陆战队,一共十四万人,强占着北平、天津、唐山、秦皇岛……做蒋介石、宋占魁这些人的后盾。难道说,刺刀还插在我们的胸膛上,我们就忘了痛吗?同志,不行呵,对帝国主义,对反动派,你太善良了!你忘了列宁的教训,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接着,林书记谈到农民问题,他引述了毛主席《论联合政府》中有名的几段关于农民的话,并且重新阐发了不久前在干部会议上所传达的,党中央关于土地问题的“五四指示”的精神,尖锐地批判了那种忽视农民利益,不依靠广大农民群众的严重错误。他特别强调指出:在目前,土地革命是一切问题的根本。没有土地革命,就不会有工人阶级与农民之间的巩固联合,更不会有工人阶级与其他阶级之间的联合;没有土地革命,就不会有封建剥削制度的消灭,更不会有帝国主义侵略势力和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消灭。因此,封建剥削制度的保存,是帝国主义侵略势力和国民党反动统治得以存在的基础;封建剥削制度的消灭,是人民革命得以发展、得以胜利的基础。
最后,林书记把中国革命的特点,概括为这样的两句话:
“以武装斗争为主要形式;以土地革命为主要内容。”
呵,林书记的话是多么明确,多么简短有力啊!
经过详细的讨论,李玉是开除党籍了;对其他几个犯轻微错误的同志,则主要是进行教育。会散了,林书记和张部长留下十分区党委书记程平和准备调到十分区去工作的黑老蔡,研究该分区今后的工作,叫大水他俩先等一等,一会儿听候指示。
于是,大水、小梅就出来了。
2
陈大姐领大水、小梅到对面招待所去,让他们歇息一下。可是他俩一听说王小龙——王圈儿受了点轻伤,也从十分区回来了,跟李玉他们一起住在隔壁,就马上要去看看他。于是,大姐又领他俩到隔壁去。
那儿,人们还没有睡,乱嚷嚷的,原来李玉那美男子正在闹自杀。几个同志和一位老乡使劲抓住他的胳膊,他还拼命挣扎,蹿着,跳着,喊着。他头发散乱,面孔苍白,看见大水他们进来,忽然停止了动作,对他们愣了一下,就垂下头痛哭起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劝着,把他放到炕上去了。
“真不害臊!”小梅气愤地想。
“这样,影响多不好!”大水也皱了眉,憎恶地望着李玉。
他们寻找王小龙,可是小龙没有在。后来他们在东屋找到了他,陈大姐就回去了。
东屋只亮着暗淡的灯光,别人都不在,只王小龙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炕沿上,低着头,带着痛苦、烦恼的神气抽烟卷儿呢。他看见“老上级”来了,虽然觉得很意外,可并不像对方那样兴奋,只是默默地走过来,轻轻地握手,脸上浮起疑问的、勉强的笑容。呵,小龙越长越高了,身段竟像姑娘一样苗条,脸儿也白净、俊俏,还透着点儿文雅,边分的头发也梳得相当漂亮。他穿着同李玉身上一样新的白衬衫和蓝制服,看不见他的伤在哪儿。
三个人在炕上坐定。小龙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一盒上等纸烟,弹出了一支,送到大水面前。大水用双手推辞了,他好奇地看着小龙,笑起来说:
“怎么样,抽上瘾头了吗?”
小龙只含糊地一笑,没回答,随手把一盒纸烟插到胸前的小口袋里,和一支漂亮的花杆儿钢笔放在一起。
“你俩调回来了吗?”他问。
“可不!”大水高兴地说,“说不定咱们又要在一块儿工作啦。”
“小龙,”小梅关心地问,“听说你带彩了,伤在哪儿?”
“没有什么,好了。”小龙只略略地抬了抬左腿。
“瞧,两年不见啦,小龙,你在十分区的情形怎样?”
小龙吸了一口烟,慢慢喷出来,有点儿没精打采地回答。
“还好,县青会主任的工作,反正也不清闲。”
大水和小梅暗暗诧异:原来李玉已经把他那么快地提升了呀!
“小龙,你怎么啦?”小梅疑心地望着他,微笑地问,“你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该不是在闹情绪吧?”
“没有什么。”他头也不抬,连连地吸烟。
小梅闪动眼睛,猜测着,试探性地问:
“秀女儿和你还有联系吗?”
小龙点点头。
“李小珠呢?”
不知为什么,小龙的脸儿红了,又像点头,又像摇头。
“哼,靠不住!”大水也笑道,“不闹情绪,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呢?刚才李玉在那边闹自杀,你也不去劝劝他?”
“不,他的手枪还是我夺下来的,可是我后来跑了!”小龙说着,俊秀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这叫我怎么说呢,我就是不能看见他,我一看见他,我的心就像刺刀扎着一样难受。唉,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组织上这样对待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哦!那是为什么?”
“你们不知道,李政委人很不错,”因为李玉兼县大队的政委,所以小龙按照一般的习惯,这样称呼他,“不管李政委有多少缺点,我觉得,他总是个好同志……”
他们没有再谈下去,陈大姐把大水、小梅叫走了。
3
组织部的会议室里,汽灯早已熄灭了。只有长桌那头一盏小小的油灯,照着林书记、张部长、程平、黑老蔡四个人,还在那儿研究工作。大水、小梅走进去时,他们都站了起来,和他俩握手、问好。黑老蔡还打趣地说:
“瞧,这一对‘战斗伴侣’,又要接受新的战斗任务啦。”
连程平都记得:这“战斗伴侣”四个字,原是大水、小梅结婚的时候,黑老蔡送的一副对联的横额,这美妙的称号当时竟传为佳话呢。
“对啊,革命是不断进行的,应该永远战斗!”林书记也微笑着附和,愉快地看着这一对年轻的夫妻。
大家都高兴地笑着,坐下来。虽然灯光较暗,却因为坐得近了,大水他俩清楚地看见:原来林书记——这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干部——头发楂儿已经花白,眼角上也有了细密的皱纹;可是他眼光敏锐,精神健旺,所以看起来显得比较年轻。这时林书记小声向张部长吩咐了什么,张部长出去了。林书记又从进来的通讯员手里接了一沓电报,但没有翻阅,却转脸对大水、小梅看着,眼睛里流露出幽默的笑意,问道:
“你们听说过多情的狮子吗?”
“没有听说过。”大水笑着回答。
“什么,多情的狮子?”小梅好笑地问,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是的,一只多情的狮子,很多情!”林书记故作正经地说,“它爱上一只狐狸,就想跟狐狸结婚。那只狐狸呢,并不拒绝,只是说:‘狮子老兄,结婚嘛,欢迎欢迎。只是有一桩:你必须把牙齿拔掉,爪子砍去,因为这两样东西,对我有点儿不太方便。’这位狮子老兄听了,非常高兴,马上拔了牙,砍了爪子,就准备结婚。可不料狐狸就扑了过来,一口把这位多情的老兄咬死了!”
“哈哈,你说的是李玉!”小梅立刻笑着说。大水也认同地笑起来了。
“这是我们敬爱的领袖讲的一个故事,”林书记微笑着说明,“据说,这种多情的狮子,从前和现在都有,甚至将来还会有呢!”
在大家的笑声里,林书记对程平摆摆手,意思是说“好,你们谈吧”,自己就埋下头去,开始敏捷地翻阅电文。
“关于你们两位的工作问题,我们附带地讨论了一下,”程平慢条斯理地说,“讨论的结果是这样的:我们想派杨小梅同志到十分区宋匪的占领区,当区委书记,去进行开辟地区和恢复政权的工作。这个区没有一定的界线,也不必受限制。我们希望你的是,随着工作的开展,掌握更多的地区,直到整个区县都掌握起来。对于组织上的这个分配,不知道小梅同志可有什么意见?”
小梅由于兴奋,微笑的脸儿红了起来。
“行!”她干脆地回答,“我没有意见,我完全同意组织上的分配!”这样说了,她心里又马上想到,谁们和自己一块儿去呢?就不知不觉地瞥了大水一眼。
黑老蔡瞧着小梅,举起一个手指,警告地笑着说:
“你这位区政委,”他也依照当地的习惯,把区委书记叫作政委,“可不要打算,我们会给你成套的干部。不,我们现在不给,将来也未必给的。你记着:干部主要靠你自己培养。不过我们打算给你一个小小的助手,而且这小小的助手一定保你满意。她也是原先九分区的干部,你猜是谁?”
“准是秀女儿!”
黑老蔡大笑,有意思地望望程平。
程平也笑着说:
“不。秀女儿倒是老蔡首先提出的,可是讨论的结果,目前分区党委还需要她,因此我们准备给你:李小珠。”
“李小珠?那太好了!”
“至于你,牛大水同志,”程平又文质彬彬地说,“那儿也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在等着你哩。”
大水沉静地问:
“哪儿?”
程平缓慢而清楚地答:
“宋占魁那儿。”
大水不明白地瞧瞧程平,又瞧瞧黑老蔡。老蔡严肃地说: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组织上想派你到宋占魁手下去工作:就好像孙猴子钻到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挖他的心,揪他的肠子。”
“那好!”大水活跃起来,颇有信心地笑道,“我非揪死了他不可!”
“好!”林书记刚把电报看完,站起来,走到大水他俩身边,“照我看,这两个任务,其实是二而一、一而二,都比较艰巨。可是我们相信,不论会遇到多少困难,你俩都是能够完成任务的。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只要是党的最忠实的儿女,就能够完成党的最艰巨的任务——这是千万次事实所证明了的真理!”
大水他俩受到莫大的鼓舞,站起来说:
“林书记,我们用党员的名义担保:一定完成任务!”
林书记热烈地、亲切地和他俩握手。
张部长进来,跟林书记在一边低声说话。这儿程平又对大水、小梅说:
“你俩放心地干吧,我和老蔡时刻做你们的后盾。老蔡还要组织武工队,由他亲自领导,那活动范围可广哩。你俩虽然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农村,可是老蔡会想办法,给你俩建立密切的联系。”
接着他谈道,小梅可以先回白洋淀她姥姥家,去看一次自己的孩子,然后到大淀口与李小珠会齐,一同过大清河,到胜芳镇找十分区党委,再设法突进宋占魁占领的地区去;大水却必须经过冀中区党委城市工作部的关系,先秘密送到保定,然后通过国民党内部线索,介绍到宋占魁那儿去。组织上的考虑非常周到,还叫大水他俩都改个名字。于是,牛大水改名牛刚,杨小梅则改名杨英。
“怎么样?”黑老蔡忽然笑着插进来说,“牛刚先生,你就不向我们要人吗?”
“我倒是想要,可不知道能不能带。”大水考虑着说。
“怎么不能?你是官儿,可以带个马弁嘛。你不要吗?”
“当然要啊,”大水连忙改口说,“没有马弁,我这官儿就成光杆儿啦!”
大家都笑了。
“组织上准备派谁跟他去呢?”小梅问。
黑老蔡含意深长地笑着,不回答。
程平说:
“刚才老蔡很慷慨:为了大水的工作,他愿意把自己部下的小英雄牛小水拨给他,你们两位觉得怎样?”
“啊呀,那太好啦!”
“组织上想得真周到!”
——大水他俩喜出望外地说,多少压制着内心的兴奋。
“我可没有答应啊!”黑老蔡急忙声明,暗里对程平眯眯眼。
忽然一位同志跑进来,说:“李玉趁人不防备,把自己的胳膊刺破了,给你们写了一封血书,你们看!”说着,就把一张血书递给他们。
林书记皱了眉,连忙叫这位同志赶快送李玉到医务所去。黑老蔡把油灯端起来照着,几个人一起看血书。上面血迹斑斑地这样写着:
林书记、张部长:
我不埋怨党,只是深深地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一枪打死!但同志们提醒我:死,会造成更大的罪恶。因此,我只好留下这条命,将功折罪吧。我坚决请求组织,批准我回到十分区,去向宋占魁讨还血债,讨还血债!!!
李玉上书
看完以后,张部长显出不信任的、为难的神气,用请示眼神望着林书记。林书记已经扣好军装的扣子,又思索着束好皮带、戴上军帽,冷静地说道:
“再考虑考虑吧,中心问题是教育和改造。”
虽然夜深了,林书记却还是精神饱满,两个大拇指扣在皮带上,用军人的姿态挺了挺矮小精干的身体,然后拿起桌上那沓经他批过的电文,交给张部长。
“好,就这样吧。”他愉快地微笑着,对大家说。显然他是准备回军区司令部了,但还站在那里,转脸对大水、小梅看了几秒钟,终于说道:
“你俩可得小心啊!那宋占魁,的确是一条很毒的地头蛇;俗语不是说嘛,‘强龙难压地头蛇’啊!”他停了一停,又说,“不过我们呢?”他用两个手掌向下一按:“强龙偏压地头蛇!”
“对,强龙偏压地头蛇!”大家都笑起来,响应着。
一伙人跟着林书记,说说笑笑,走到大门外。警卫员早已把马牵来,那金属镶制的马鞍闪闪地耀着星光。林书记一只脚尖踩住踏镫,矫健地纵身上马,跟那大洋马一起打了个转,顺势对大水、小梅扬手说:“好,祝你们胜利!”说完,他就弯起左臂,一勒马缰,马儿不驯服地往后退着,前蹄举了起来。林书记两腿只一夹,马儿就腾空跃起,波浪形地向前蹿去。后面警卫员的马儿也撒开四蹄,很快都消失在青色的夜雾里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夜渡大清河
我们回来了,
带着忠诚的心,
复仇的剑。
——魏巍
1
杨英和李小珠,乔装成老百姓,由十分区党委打发熟悉这一带地理的王小龙、唐黑虎便衣护送。黑夜,偷过了宋匪军的封锁区,来到一条宽阔的清水河边。
这条河,从北平城西流来,自北而南,弯弯曲曲地流过十分区的西部,到白洋淀附近拐弯向东,又曲曲弯弯向渤海流去。
这一条平静而美丽的河流,上游叫小清河,下游叫大清河。当时同志们在口头上,在自己画的地图上,都整个地称它为大清河。
半夜了,杨英他们来到大清河东岸。只见夜雾茫茫,笼罩着幽暗的河面,河边芦苇很密,连一只小船也没有。依照预定的计划,王小龙和黑虎儿又领着她俩,沿堤根往北走了一阵,来到东渡口。黑虎儿爬到堤上警戒。王小龙掖了枪,向黑乎乎的对岸打了三声呼哨;等了几分钟,却听不见对岸有什么动静。
“恐怕不行吧?”李小珠低声说。
“别着急,”王小龙温柔地小声说,“焦老冲的耳朵、眼睛都灵着呢。他准能听见;嗨,他还能看得清这里站着几个人呢。”
果然,不一会儿,那边传来了轻轻的打桨声。渐渐地从夜雾里出现了一只小船儿的黑影,在微微发亮的水面上,依稀望得见两个桨儿像翅膀似的轻轻扑打着。
“瞧,焦老冲准是望见人少,就来了一只小划子。”王小龙低声说。
小划子飞快地来到岸边,停下了。船尾上的人影儿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模样,脑袋两边垂着两条小辫子。她仰着脸儿在望他们,那大黑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像暗夜的两颗星星。
“呀,是五妮!”小龙轻轻地叫道。
“怎么你们回来了?”五妮也放低了声音,惊奇地问。
“嗯……”王小龙含糊地回答。
一伙人上了船。小船灵巧地掉过头来,向对岸悄没声地、飞快地蹿去。杨英——杨小梅虽然也是划船的能手,却不由得暗暗地佩服这位姑娘划船的本领。只听见黑虎儿小声问五妮:
“老冲怎么没有来?”
“爹给打伤了。”
“谁打的?”
“还不是老狐狸手下那帮人!”五妮的声音里透着气愤。
杨英他们都知道,“老狐狸”就是宋占魁的绰号。
到了西渡口,这儿离宋占魁占领的城市就只有十几里路了。在杨英的吩咐下,王小龙先跑到堤上去,探身到那独立小屋里看了看,跟焦老冲接了个头。然后,黑虎儿爬到屋旁那棵大树上放哨;五妮在门外凉棚下从灶旁的水瓮里给他们舀水喝了;王小龙就留在外面警戒;杨英和李小珠悄悄钻进小屋去。
黑暗里,听得见炕上焦老冲那低沉的声音在兴奋地招呼着。杨英预先已经了解:这位焦老冲,摆渡一辈子了。由于贫穷和疾病这两个相连的原因,孩子们和老伴陆续去世,只剩下五妮和他靠着两条旧船孤苦地生活。老人家脾气很刚,见了坏人从不理睬,谁要惹了他,他就抢上去跟人打架;可是对革命同志倒很亲热、很忠实。以前的区委张健曾把他当作培养和发展党员的对象,后来环境变化,才搁下了。此刻焦老冲已经坐了起来,一面在黑暗里看他们,一面打火吸烟。烟斗的一亮一亮的火光,照见他乱蓬蓬的胡须和酱红的脸。
“大伯,听说你挨打了?”杨英关心地问,站在门里,一面机警地倾听着外边的动静。
“可不!是城里的杨花脸,带队伍过河,上船的时候,他的马不小心,后蹄落到水里,马一惊,胡踢乱跳,把船板踩坏了。狗日的杨花脸,还指着我狠狠地骂,说我船头太高,把他的马儿毁了。我说,你别耍军阀,老子不怕你!就打起架来。他叫几个兵,把我吊起,就吊在外面这棵大树上,打了个半死!”
老头儿吸着烟,仇恨地沉默了。靠门框站着的五妮,小声地插嘴说:
“第二天,宋占魁一伙人从龙虎岗过来,要到河东去,龙虎岗的联保主任毛二送他过河。看见我一个人使大船,宋占魁就问:‘老人家哪儿去了?’我哼了一声,没睬他。毛二把缘由说了。哼,那老狐狸倒挺会装佯哩,狠狠地骂杨花脸,还说自己没工夫上老人家那儿道歉,请毛二爷回头给老人家送上一斗米,也算是道歉的意思。后晌,米真送来了,我爹可没有收,只一推,差点儿把米全撒在地上了。”说到这里,五妮天真地笑了。
“干得好!”李小珠轻轻一拍手说。
“哼,”杨英冷笑道,“总有一天,把这帮家伙全拾掇了!”
她又安慰老人家几句,说以后有困难一定想办法帮助,叫他安心静养。然后,杨英问起这一带敌人活动的情况。父女俩在渡口消息灵通,把知道的一一说了。
“你们这次来了,还走不走?”焦老冲忽然问。
“不走了!”杨英肯定地、坚决地回答。
“我们都不走了,就跟你们在一块儿,看他们又能把咱们怎么的!”李小珠愤愤地说。
“这就好啦!”五妮松心地笑了。
焦老冲也放下心,舒了一口气。
“环境是不易,”他沉思地在炕沿上敲着烟灰,“可是日本鬼子咱们怎么打的?”
从老人家的话里,可以听出斗争的决心和胜利的信心。
杨英抓紧时间,简单扼要地嘱咐父女俩:主要搜集哪几种情报,以及怎样记住重要的数字。最后,研究了秘密联系的方法,她们就告辞走了。
在堤上,杨英不知不觉地望了望西边:呵,宋占魁占领的城市就在那儿;此刻这城市被吞没在黑暗里,可不知牛刚——牛大水他俩到了那儿没有。
四个人下了堤,王小龙在前,杨英和李小珠跟着,黑虎儿在后,都提了手枪,悄悄地沿着田间小路,朝西北方向,往龙虎岗急匆匆地走去。
2
龙虎岗离渡口只有五里地,名义上叫岗,实际上连一块高地也没有。杨英早已知道:这是一个四百多户的大村子,“西头”大多是地主富农的宅院,高大的砖房占了小半个村子;“东头”却是农民的住家,几百间矮小的土屋和草房歪歪斜斜地拥挤在一起。而宋氏一大家(宋占魁的本家)则正是龙虎岗首屈一指的大户。要不是这村有一个最靠得住的堡垒户——贫农高老墨家可以落脚,那么杨英他们也许不会首先突进这封建反动势力最大的村子。
他们已经从焦老冲那儿听说:河西这一带大小村庄,反而没有敌人的队伍驻防。现在,他们就抄小路,直接摸到高老墨家。老墨家就在村东头的南边,秫秸做的篱笆门,轻轻伸进手去一抽就开了。在两间小北屋的廊檐下,王小龙凑到破窗洞口,轻轻把老墨叔叫醒了。
高老墨是多么惊异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及至听真切了,他还是好像在梦里。老墨婶一听是王小龙的声音,倒先一骨碌爬起了,一面小声地催老墨叔快去开门,一面就赶紧拿一条破棉被把窗户遮上。她又下了炕摸摸索索地点起灯来,由于情绪的激动,发抖的手差一点把灯油都泼翻了。
当小龙、杨英、李小珠跟老墨走进里间以后,老墨婶虽然不认识杨英,但一听说这是共产党派来的新的政委,就扑过来拉住杨英的两手,眼睛打量着她,嘴唇翕动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政委,”她终于低声叫道,“我的亲人啊,你们到底,到底又来啦!”说着激动地抱住杨英,呜呜地哭起来了。
杨英知道,这一次宋占魁还乡,老百姓是受了多么大的灾害呵。老墨婶的大儿子石漏,就是许多被惨杀的人之一。他被宋占魁大卸八块,扔到大清河里,连尸骨也捞不着了。杨英正想安慰安慰大婶,可是话没有说出口,就吃惊地叫了一声,急忙把大婶抱住,不让她倒下——原来大婶过分伤心,竟气厥过去了。
几个人慌了手脚,急忙把她放到炕上。杨英把她上半身抱在怀里,着急地掐住她的“人中”。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珠上翻,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憋得浑身都抽搐,却还是回不过气来。李小珠站在炕上,按照老墨叔教给她的土法子使劲拉着大婶头发,看见她半晌还不醒转,急得哭了。
这时候,高老墨得到杨英的赞同,一面叫王小龙也到外面去放哨,一面极为机密地通知了睡在西边土坯屋的二儿子高良子,以及睡在东边土坯屋的石漏媳妇和良子的妹妹俊儿。他们一个个悄悄密密地来到北屋。大家也顾不得招呼,伺候着老墨婶苏醒以后,才围着炕桌,在桌上一盏高脚小油灯的暗淡光线里,坐的坐,蹲的蹲,站的站,低声谈起话来。
老墨婶捧着脸,竭力抑制着悲泣。但那身材矮小、黑黄脸儿的石漏媳妇,却是睁大了泪眼,恨恨地说:
“杨同志,这不是有天没日头了嘛!他宋占魁杀的人,把大清河都染红了!这算什么世道!你们再不来,我们没法斗倒他,反正活不成,真恨不得早早死了好!”
“哼,”那瘦长的青年高良子不服气地说,“这一向我就盘算着,反正活不成,倒不如瞅个机会,豁出我这一百多斤跟他拼了!”
“他就是傻!”长得很苗条的高俊儿姑娘不满意地瞟了他一眼,伶牙俐齿地对杨英说,“他老说拼,拼,拼!我跟他说,哼,你拼吧,死不死活该,就是牺牲了不也是白搭!你有种给大哥报仇,不会找‘八路’去?”
“不用找,我们就来了!”十七岁的李小珠,红着圆圆的脸蛋儿,却俨然像一个“老八路”似的说。
“是的,共产党不会忘了你们的!我们这一次来了,不管环境怎样困难,永远也不走了!”杨英闪着热情的眼光,一面安慰他们,一面拿下蓝色的包头布,不住地扇着凉儿。
她的话,使一家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她,仿佛还有些不相信的神气。连老墨婶都紧紧地瞅着她,问:
“说真的,你们不走了?”
“大婶,我向你发誓!”杨英严肃地说。
“亲人啊!”老墨婶抱住杨英,又哭起来。
“可不是!‘蛇无头不行’嘛!”高老墨感慨地说。他一直较远地坐在靠墙的阴影里,摸着上唇黑黑的梳形胡须,一言不发地沉默着。他现在忽然活跃起来,高条儿身子站到地上,把刚才小龙递给他的一支纸烟拿出来,凑到灯上吸着了,对杨英说:
“杨政委,以前张健同志领导我们折腾了一个多月,挖了那么些秘密地道,可一次还没用上哩!”
“是啊,我正要问你,这些地道都暴露了没有?”
“没有。当时是张健亲自掌握,由最可靠的干部和民兵分头挖的。大家除了自己参加挖的一条,谁也不知道别的几条都挖在哪儿。”
“你们的一条挖得怎么样,现在还好着吗?”
“我们挖的是家庭地道,”老墨微笑说,“当时我们一家六口黑间白日轮班干,从石漏他东屋的炕底下,一直挖到村外二里远的高粱地里……”
“嗨,挖得可棒哩!”高良子眉飞色舞地说,“保证三年五年也垮不了!”
“当时石漏要钻了地道就好啦!”老墨婶念叨。
“妈又唠叨了!”俊儿姑娘埋怨地白了她一眼,“当时李政委不是说和平和平不打了嘛!”
“那时候的麻痹劲儿可不用提啦!”石漏媳妇一撇嘴说。
“赶明儿杨政委再多方面了解了解,准把村里的地道都摸清了。”老墨说。
“地道还得整顿一下,”杨英考虑道,“如果暴露了,就得赶快搬。”
“地道还能搬?”石漏媳妇很诧异。
杨英笑道:
“不一定整条搬,只要搬两头就行啦。”
“怎么搬法?”石漏媳妇还是不明白。
“那还不容易?”俊儿的眼光对她一闪,“只要拿里边新挖的土,堵住两头,另外开两个口子,不就得啦!”
“对了,”良子说,“就把开新口的土,堵上旧口。”
“废话!”俊儿说。
“别瞎吵吵啦!”老墨吩咐,“你俩还是到外面听着点,让黑虎儿和小龙也进来歇歇吧。”
杨英正要反对,可是兄妹俩已经悄悄密密地跑出去了。
老墨婶想给杨英他们煮些吃的,却怕烟筒里冒烟,被发现。况且,即使能煮,又有什么可煮呢?没奈何,只好把吃剩的糠菜窝窝,放在一个破木盘里端上来。
“政委啊,你们走那么远,准饿了,就拿这个充充饥吧!唉,那帮人一来,真是弄得刀刮水洗,啥都完啦!”
杨英她俩看着这光景,哪里吃得下去。可是为了使大婶高兴,每人都拿起一块糠窝窝来啃,还喝着清凉的水,似乎都吃得很香甜。
杨英趁这时间,了解了一下这村干部和民兵的情况。
呵,就跟她听说过的一样:村干和民兵,死的死,逃的逃;最惨的是村支书(黑虎儿的伯父),全家七口,连刚生下四个月的婴孩,都被杀害了。当时,真像老墨婶说的,就是铁心人看了也掉泪啊!没有被杀害的两个村干部,一个是老村长贺家富,一个是武委会主任兼民兵队长丁少山;他俩跟区委张健同志,一同被押在城里。宋占魁留下他三个,显然是另有企图。现在,村里的干部只剩下文教主任——小学教员宋卯,副治安员——油坊工人宋旺;这两个虽然也是共产党员,却都是宋占魁的远房弟兄。此外,还有粮秣主任——红眼狄廉臣,自称是“只管粮秣,不问政治”的,如今就在联保办事处当差。至于民兵,则一个也不剩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俊儿姑娘进来了,王小龙跟在后面。
“黑虎儿不肯来,”俊儿说,“他想念他伯父一家子,悄悄地哭呢,还说:‘别叫我,我不离开自己的岗位!’”
从黑虎的伯父,他们又谈到黑虎的母亲。她年轻时原是宋家地主的丫头,叫碧桃,长得娇小玲珑,又黑又俏,谁承想给当时的二少爷——宋占魁奸污了。她生过一个私孩子,被二少爷抛在城郊,生死有谁知道呢!而碧桃也终被抛弃,嫁给了本村的木匠,不久就生下了黑虎儿。黑虎儿才一岁的时候,木匠给宋家大院修“炮楼”,跌死了。宋家说有权收回碧桃,又把她卖到天津。几年以前还有信来,据说得了什么难治的病;以后再去信,就没回音了。小黑虎是跟穷困的伯父长大的。他长得矮小结实,脸色淡黑,很像他的妈妈;从小很老实,很沉默。这苦孩子,幸亏参加了革命,在分区当通讯员,才避免了春天那一场灾祸……
3
老墨叔领杨英和李小珠去看地道。
那地道倒有三尺宽、四尺高,的确挖得又整齐、又结实。杨英她们在地道里用手电仔细照看,地道果然还没有崩塌现象,就是掉土也不多,而且每隔一段都利用外面适当的地形留了气孔,看得出这一家人是费了不少心机的。出乎杨英意料的是,这地道竟还比较干燥;也有些地段太潮湿,可是,他们弯腰走了一阵,在手电光里,还很少发现有严重渗水的现象。
“你们的路线选得不错!而且这样弯弯曲曲,也适宜于战斗。”杨英赞美地说,照着手电往回走,准备明天再一直检查到出口去。
跟在她后面的李小珠,也俨然见多识广的老干部,评论说:
“嗯,这样的地道很少见过!”说着,回头看见老墨叔个儿太高,那么大弯腰地走着,还用两手捧着头顶怕碰撞,她不由得又孩子气地轻轻发笑。
“这地道,张健和石漏可没少操心呵!”老墨怀念地说。
大概是接受了老墨婶的吩咐,良子、俊儿、石漏媳妇抱着秫秸捆、破被褥,提着杨英她俩的两个小背包,下来了。他们把端来的一盏点亮的油灯放在壁洞里,一面铺秫秸,一面望着走近的杨英她们,放声说笑起来。仿佛在地洞里面大家倒反而自由了,那年轻的说笑声招来瓮声瓮气的回音。
“杨英姐,”石漏媳妇说,“赶明儿我给你们找些麦秸来铺上,让你俩睡个软和。”
“对了,赶明儿我找两块木板来垫上,上面再铺上麦衣儿,让你俩睡个舒服。”良子说。
“瞧你!”俊儿又刺打他,“有木板不会支上两个床铺,让她俩睡得跟政府里一样?”
“谢谢你们!”杨英笑着说,“瞧我们就在这儿安家啦。”
“好,”俊儿马上说,“我给你到‘毛二狗’那边报户口去。”
杨英笑着在地铺上坐下来,虽然很累了,精神却很兴奋,拍拍地铺说:
“来,都坐下,咱们开个小会。”
于是,她跟他们研究,怎样把这地道的入口改得更隐蔽、更机密,因为从炕洞下地道,已经太平常了;此外,还需要检查气孔,开辟支线和增加出口。这些,老墨他们都非常赞成。
杨英还仔细地询问了千家营、甜水井、一溜鱼池等村子的情形,准备最近就去开辟堡垒户。等几个立足点稳固了,人也有了回旋的余地,然后再深入开展各村的工作。
外面,天快亮了。王小龙和黑虎儿也抱着秫秸捆和一些破棉衣,下来了。老墨他们上去后,这儿的人们就准备休息。
可是,王小龙还坐在地铺上,吸着烟卷儿,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他忽然抬起头来,对杨英说:
“政委,我也留在这儿工作吧。”
“为什么?”
“你看,这儿多么需要人呀。”
“吓,”杨英笑起来,“要依我,最好连黑虎也留下呢,一龙一虎,不更齐全吗?可分区的工作还需要你们啊!”
“我也是从工作出发,”小龙偷眼望一下李小珠,微红着脸,似乎不好意思地说,“事实是,这一带我比你们熟悉,对你们总会有不少帮助哩。再说,咱们从前原是在一块儿工作的……我也有点不放心……”
机灵的杨英,眼睛只飞快地一瞥,就已经看见李小珠羞得满脸通红,露出尴尬的、不满的神色转身铺被子,还生气地咕噜着什么话。
杨英假装没听见,只是对小龙诚恳地说道:
“不,小龙,组织上的决定还是不要违背,赶快抓紧时间休息,等晚上就回分区吧。”
地道里很阴凉。杨英和李小珠合铺;王小龙和黑虎儿也挤在一块儿。
大家都睡下了,杨英还热情地说:
“小龙,你看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你也别不放心吧。若是大家都顺着感情走,那么我就要求跟大水一块儿去啦。可是,我相信,组织的考虑总是从更大的利益出发,总是比我们考虑得更全面、更周到的。所以我们必须把一切个人打算抛开,把一切个人感情克制下去,真正从心眼儿里愉快地、坚决地服从组织,你说对不对?”
杨英停下来,期待王小龙的回答,哪怕是一言半语也好。可是好一会儿过去了,终究听不见小龙的声音。旁边李小珠轻轻叹了一口气,而黑虎儿已经发出鼾声了。
壁洞里,被拨小了的灯火发出青幽幽的光。
[book_title]第三章 闯虎穴
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
——民谚
1
牛刚兄弟俩,穿了反动派军官和马弁的服装,坐吉普车从保定——伪河北省保安处出发,到宋占魁所占领的城市去。这吉普车原是送一位国民党省党部的特派员黄人杰到宋占魁那儿去上任的,同时把牛刚他俩也带了去。
这天,毒日当空,天气闷热。吉普车沿铁路往北走了很远,然后向东南拐。田野里,庄稼都晒得垂头丧气,沟里的水都干涸了,真是天干地燥。汽车过处,狭窄的公路扬起了弥天的灰尘。车上的人们,身上也落满了尘土。那黄人杰,油光的背头,黄黄的瘦脸,宽边的墨镜,也都蒙上了灰尘;连汗带土,把一块雪白的手绢儿都擦黑了。起初他还和牛刚攀谈,后来只顾骂“鬼天气”和“破车子”,向他的护兵和汽车司机发脾气了。
牛刚严肃地坐着,心里可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新”的生活开始了,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光是身边这位党老爷,就引起他甚至是生理上的厌恶。但他只得忍着,还不得不装腔作势地和他周旋。今后就要在他们中间厮混,倒真是一段奇妙的生活哩。
坐在他侧面的牛小水,已经改姓柳,穿着新的草绿色军装,倒显得英气勃勃。牛刚看得出,他故意装着一副老实而安静的神气,装得倒非常自然;有时他赔着笑脸给黄人杰答话,也答得挺合乎身份;他还不时地转过脸去,望望车行的前方,仿佛很感兴趣地期待着,期待那城市的到临。
终于,远远地望见那城市了。这是冀中平原上仍旧保留着古老城墙的极少数城市之一;由于各种特殊的原因,这城市,在抗日战争时期并未解放过。牛刚知道,在日本宣布投降以后,活动在四乡的民兵和县、区人民武装,曾经围攻这城市。当时“敌伪合流”,原来是汉奸的宋占魁接受了蒋介石的命令,摇身一变成了“国军”,率领全部伪军进行顽抗。终于城内遭了大饥馑,而宋匪还坚决不投降,为了照顾城里的老百姓,我们的队伍暂时撤退了。第二次围攻,眼看宋匪军已经支持不住,但正巧蒋介石发出了“和平”的诺言,宋占魁就打紧急电报,从北平请来了调处执行组。当国、共、美三方代表组成的执行组坐着小汽车来到的时候,四乡的老百姓纷纷围上来,足有一万多人,控诉汉奸宋占魁的罪行。可恨那美国人表面上露出同情的笑脸连连点头,叫翻译人员宣布说,美方代表也同意:汉奸应该消灭。可是汽车进城以后,美、蒋代表都不承认宋占魁是汉奸。当时为顾全大局,我方代表抱着忍让的精神允许了该城的解围,同时美、蒋代表也被迫签订了以下的条约:离城五里以外全部属于解放区,不得侵犯。然而不久以后,宋占魁在美、蒋的大力支援下,趁李玉他们麻痹不防备,突然大举进攻;而宋占魁这老狐狸的魔爪,竟一直伸到大清河以东……
吉普车驶进了城的西北门;看样子,这城门是日本人占领期间新开的。大路通向东南,成为一条宽阔的斜街,两旁尽是日本式的红砖小洋房或二层大楼;现在,不少大门的旁边,都挂着有青天白日圆徽的党政机关的牌子。宋匪军的“司令部”也在路南,代替大门口岗亭的,是两边两座碉堡。吉普车在门前停下,只见铁制的大门敞开着,两个站岗的兵士向他们敬礼。从门房里马上跑出来一个副官模样的人,笑着招呼他们,说是宋司令接了保定的电话,就派他在这儿候驾的。他立刻坐到司机的旁边,领他们到宋司令的公馆去。
车子经过一条热闹的古老的石子街,又转了两个弯,就沿着黑色的高墙向南行驶,一直驶到一个小门前停下。据说,这就到了宋司令的府上了。
他们下了车,走进小门,原来这还是在战乱时期外加的墙和门。门里是一大片空地,长着几株高大的槐树;三面都是高墙,北边才是正式的威武显赫的大门楼,两边有两只张开大口的石狮子。他们走上五级台阶,进大门,过前院,又进二门,才来到正院。看得见富丽堂皇的大厅和东西两厢房,全是画栋雕梁,朱红的廊柱,白石的柱座。大厅两边都有月亮门,通后院。小水和张福生两个护兵,早留在前院警卫排住的厢房里了。黄人杰和牛刚被领进后院。后院有美丽的花坛,有古式的大金鱼缸;房屋都同样富丽,有走廊,有栏杆,有更精致、更玲珑的装饰图案。
“莫怪人们叫他土皇上!”牛刚在心里感慨地说。
宋占魁在北屋西间接待他们。这好像是他的书房,可并没有一本书。房里摆设着各式各样雕镂得很精美的硬木家具;案头和架上都陈列着稀奇的古玩。宋占魁似乎午睡刚起来,穿着白绸的裤褂,趿着绣花的拖鞋,却摇着一把大蒲扇。牛刚真没想到,他是一个样子非常古怪的人:瘦高个儿,背和腿都有些弯,站着略显三曲形;秃脑门儿,小眼睛,嘴两边长着几茎稀疏的胡须。这模样立刻使牛刚想起了他的绰号——老狐狸。
老狐狸的第一句话就是:
“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口气特别亲热,“兄弟,辛苦啦,辛苦啦。”
他叫人伺候他俩洗过脸,便安排他俩休息。这时牛刚把伪保安处的公事递给他,宋占魁故意看也不看,把它随便放在桌子上,一面对他俩说:
“天气太热了,兄弟,还是歇歇晌吧。”
“倒不累,这道儿挺平稳的,”黄人杰客气地笑着,虚伪地说,一面收起了墨晶眼镜,抽出一把象牙的小梳子梳头发。
“不累,不累,”牛刚也说,“不用休息。”
“那也好,”宋占魁爽快地说,“咱们到后面凉快凉快。”说过,他又叫人去请时参谋、八爷和常队长。
宋占魁领他俩先来到后花园。这本来是有名的“王家花园”,“胜利”后大汉奸王士斋到南京去做官,全家都迁走了,留下这宅第给他大女儿王美孃和女婿宋占魁占用着。
牛刚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寒暄,更不谈工作,只是吃吃喝喝,随便瞎扯。那个时参谋,本来是参谋处长,但人都称他为时参谋;他原名时来运,又瘦又小,贼溜溜的眼珠老在冷眼偷看黄人杰和牛刚。所谓八爷,名田八,却也是个大队长,体格魁梧,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露出凶暴、残酷的相貌。唯有那大队长常恩,年纪很轻,身材颀长,长相俊美,宋占魁老亲热地称他为“恩儿”的,坐在一边不大说话。
“最近这一带‘共匪’的活动怎样?”黄人杰停止了吃喝,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忽然正经地问。
“‘共匪’!操jiba蛋!”田八瞪了一眼黄人杰,粗声粗气地说,“还活动,哼,他死的死,跑的跑,咱们这一带可没他的份儿了!”
“现在是要防他卷土重来。”时参谋说。
“来吧,”宋占魁笑着说,一面拿黄人杰的一支新式美制手枪反复地鉴赏着,“说实话,我倒是欢迎他们来,不打仗怪闷得慌的。”
“我们可得以攻为守呵!”黄人杰不以为然地瞧瞧大家,带着些教训的口气说,“我来的时候,上峰给我们的指示是这样的:戡乱战争全面展开了,我们得配合整个形势,首先把平、津、保这三角地带的‘共匪’全部肃清!”
时来运听了他的话,笑嘻嘻地望着宋占魁。只见老狐狸弓着背,正在桌上把手枪局部拆开,察看它内部的构造,这时也抬起秃脑门儿来,对黄人杰笑着看了一眼,同意似的点了点头。
时参谋不免流露出一些夸耀的神气,对黄人杰说道:“委员,不是咱吹牛,过些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们宋司令的深谋远虑了。”
宋占魁假装没听见,拿着手枪问黄人杰:
“哦!真是无声的吗?”
“要有一点声音,十块钱卖给你!”黄人杰笑着说。
“我不信!”田八嚷起来,“咱们试试!”
“试试!试试!”牛刚也笑着附和。
宋占魁已经重新把枪装好,右手缩在袖口里,用绸子的衣袖轻轻地擦拭着这小巧玲珑的银白色手枪,一面侧转脸去,两只小眼睛朝东北角上一片桃树林望着。众人都兴奋地站了起来,连伺候他们的几个护兵,都一起围在宋占魁的背后看他试枪。这时,牛刚才望见,原来在桃林前面,大概离这凉亭一百米远,打横排列着十来个人形靶,每隔两三米一个,分明是他们经常练习打靶用的。仔细看时,牛刚的脸上不由得发起烧来,原来每个人形靶的身上,都有几个脸盆大的字,如“共匪李玉”“共匪张健”等等,本来是红色的大字,久被日晒雨淋,又描上黑色了。
“我打李玉吧,”宋占魁一笑说,眯起一只眼,刚瞄准,只听见嗤的一声,那边的活动靶“李玉”就倒下了,又前后晃悠着竖起来。
“好像放了一声气。”
“真妙!”
“一点声音也没有!”
“吹牛!还是有声音啊!”田八却对黄人杰瞪了一眼。
“这算什么枪声!”黄人杰狡猾地辩解道,“要有一点枪声,就不算‘大老美’了!”
“来,咱们今天大伙儿比试比试!”时来运心里对黄人杰有些不服气,故意笑着提议,暗里还对宋占魁眯眯眼,要他同意。
“好嘛,”宋占魁也有意试试黄人杰和牛刚的本领,笑着点头说,“咱哥儿几个相见恨晚,今天大家露一手,痛快痛快吧。”
没想到黄人杰并不示弱,竟跃跃欲试地问时来运:
“怎么比法?”
“这样比:我们每个人对这十个靶子打十枪,看谁打得准,打得快,请司令给我们做裁判。”
“咦,老宋为什么不参加?”黄人杰故意这样称呼宋司令,扬着眉毛,挑战地问。
“他也参加,那么谁当裁判?”
“别废话了!谁先打?”宋占魁从口袋里取出一盒雪茄,捡了一支叼到嘴里,侧过身去在他的护兵小乐子划的洋火上点吸着。
“公平交易:抓牌!”时来运随身掏出一副纸牌,递给宋占魁。
宋占魁嘴里叼着雪茄,和了一下牌——就在和牌的时候做了个鬼,这明明是做给时来运看的,也只有时来运看在眼里——然后把一沓纸牌张成扇形,送到黄人杰面前。
“吓,”黄人杰奸笑说,“还是我有优先权啊!”戴着两个金戒指的手轻轻一抽,是一张鹅牌,幺三。
“我抽!”时来运早瞅准目标,假痴假呆地抽了一张天牌,十二点。接着田八抽了个小三猴,三点;牛刚抽了个老虎头,十一点;常恩抽了一张人牌,八点。
“好,瞧我的!”点数最少的田八傻里傻气地说。他把军衣连衬衫脱下来一扔,露出野兽似的生着长毛的胸脯,拔出自己的手枪,瞄准打了十枪,却只有半数靶子倒下去,气得他喊着运气不好,要重来。
“去你的吧!”时来运推开他说,“快看咱们黄委员的!”
黄人杰把西装衬衫上那条漂亮的花领带松了松,又取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拿了枪,先做了个立正姿势。然后他把左脚伸出半步,左胳膊弯起来平放在鼻子前面,右手将那银亮的小手枪搁在左腕上,歪着头闭了一只眼,屏息静气地瞄准半天,可还没有放。
“怎么不放?”田八不耐烦地问。
“诸位别见笑!”黄人杰说。嗤的一声,无声子弹可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时来运在后面轻蔑地撇撇嘴,对宋占魁做了个鬼脸儿。
“大概还没放吧?”护兵小乐子恶毒地说,逗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不,刚才一说话就动了。”黄人杰装出毫不介意的神气说,重新站站好,右腿略弯,更稳当、更仔细地瞄准着。但不知为什么,枪头子总有些发抖,他竭力克服着这个弱点,又打了一枪,第二个靶子还是纹丝没动。
大家忍着笑,面面相觑。
黄人杰原想露一手,不料丢了丑,搭讪着说:
“今天不能打了!”他一面看着枪,不满地皱着眉,好像这美丽的小玩意儿临时出了什么毛病似的,然后严肃地把枪插进皮套里,说,“改日再试吧。”牛刚看见,他额上都沁出了一粒粒的汗珠儿。
“可能从高往下打不习惯。”宋占魁假装着安慰他的神情说。
“不,今天那倒霉的车子……我这胳膊儿还有点不舒服!”黄人杰老着脸皮说,收起眼镜,甩了甩手腕儿。
“常恩,你来!”时来运兴高采烈地说。
“算了吧,天怪热的!”老狐狸假意说,可是他那望着常恩的眼光却显然是在鼓励他。
“比吧,别他妈装蒜了!”田八说。
常恩还有些犹豫,可不知谁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就说:“好吧,我也试一下。”随手拔出了他的枪。
“既然想试,就用双枪吧!”宋占魁又爽快地说,转脸给黄人杰和牛刚介绍道,“他是咱们有名的‘双枪常恩’。八爷是有名的‘大刀田八’,别看他枪头子不行,耍起刀来可真是,唰唰,只见刀光不见人!”
常恩已经站到前面,把两支手枪举起来,突然双枪齐发,十个靶子从中间往两边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人们怪声叫好。
“五秒钟。”看着表的老狐狸微笑说。“该牛队长啦!”时来运的贼眼溜着牛刚。
牛刚推辞地微笑,摇摇手。他一直是克制着厌恶的情绪在看这幕戏,尤其是拿共产党员做枪靶子,对他简直是不可忍受的侮辱。然而他态度冷静,只是谦虚地笑道:
“这样,”他拿起了满满的酒杯,“我连饮三杯,好不好?”
可是牛刚越不想参加比赛,人们越不肯放过他,连黄人杰都跟着起哄,不怀好意地笑着,故意打量他说:
“哦,在哥儿们面前想藏一手吗?”
牛刚就霍地站起来,拔出了他的手枪,胸有成竹地说道:
“我打不好,就打下五个桃儿,回敬司令吧。”说完,立刻连打五枪,枪声几乎响成一个点。早有两个护兵跑过去看,很惊奇地捧来了整整五个鲜桃。
大家都惊呆了,接着爆发出一阵赞美的声音。
宋占魁又惊又喜:
“真是神手!”忙走过来跟牛刚和黄人杰干杯,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你俩一文一武,今后可要多借重二位啦!”
“为党国的荣耀,为戡乱的胜利,大家干杯!”黄人杰举杯喊着。
宋占魁有意不让时来运出丑,叫人斟酒添菜。大家又坐下来吃喝谈笑,不再追究。
忽然有人来向宋占魁报告:龙虎岗毛二爷来了,在前面书房里等他,有要紧事跟他商量。宋占魁就离了石桌,吩咐人们给新来的长官安排住处,又对黄人杰、牛刚拱手说了声少陪,就带着时参谋下了假山,从曲桥匆匆走去,勤务兵小乐子也颠着屁股跟在后面。
黄人杰显然有些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大家就到前面去了。
2
牛刚被领进正院的西厢房。西厢房五间,牛刚被安置在北边的两间里。像这样富丽堂皇的房间和家具陈设,牛刚连见也没见过。小水正在里间给他铺床,看见他进来,就笑嘻嘻地告诉他:
“这里原是第三大队队长常恩住着,现在常队长挪到南边的两间里去了。你们俩只隔一间客室,倒变成近邻啦。”
“黄委员住在哪儿?”
“嗨,大客厅东边那两间特为给他腾出来啦。客厅西边两间是时参谋和他的家眷住着。东边原是第一大队队长杨花脸的房间,杨队长不在,东西都被搬到东厢房,就在这对面;瞧,”他站到丝绒长窗帘旁边,通过厚厚的花玻璃窗指给他看,“第二大队队长田八爷挪到东厢房的南两间去了。”
“这小家伙,消息真灵通!”牛刚微笑着望着他,心里满意地想。
小水虽然长大了,却还是比较矮小,看外表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但身材匀称,面貌英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只要是熟识他的人都会想到,派他做这样的工作,真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前些日子,在冀中区党委城工部,牛刚兄弟俩曾受过一个月突击性的专门训练,那训练的内容是异常广泛、复杂的。后来,在保定与伪河北省保安处秘书长接上秘密关系,那是连牛刚都不知道的。而另外有一位老练的地下工作同志,看样子也是在保安处工作的,似乎很熟悉宋匪内部的情况,对牛刚他俩的工作,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末了还给牛刚介绍了一个关系,那是宋匪司令部的一个女译电员,名叫周家珍的。牛刚准备有机会时再跟她接头。
“小水,刚才龙虎岗什么人来了,你知道吗?”
“是龙虎岗的联保主任,他们都叫他毛二爷的来了,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小水也放低了声音。
“你快收拾好东西,出去瞧瞧吧。”
“好,我这就去。”
小水带上门,出去了。
3
晚上,宋司令又正式欢宴黄委员和牛队长。
大客厅里,五盏白瓷壳的大吊灯发出明亮而柔和的光线,照着三四十位大小军官坐在五只大圆桌周围喝酒猜拳,乱笑乱闹;正中的一桌还有四位女客陪伴着,那热闹更不必说了。
宋司令的大太太王美孃,是一个有名的丑八怪,大粗个儿,高颧骨,三角眼,非常泼悍,二锅头烧酒大碗大碗地和人干杯,那嚷嚷的嗓音竟就像男人一样。她旁边坐着一位千金,名字就叫小美孃,今年二十八岁还没出嫁,那模样刚好是老美孃活忒忒地脱了个相儿,却还不住地撒娇作态,仿佛她是天下第一号美人儿一样。宋司令的小太太更是妖里妖气,也不知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出身,外号竟叫野玫瑰,穿着透明薄纱的奇装异服,几乎跟裸体差不多,在席间跑来跑去,一会儿歪到这个人肩上耳语,一会儿又把香烟喷到那个人脸上,后来还在宋司令的二胡伴奏下,唱了几个小曲儿。只有时来运的年轻美貌的太太不大说话,可是那两只不正经的眼睛尽往黄人杰的脸上偷偷地瞟着。总之,这种场合处处都使牛刚非常小心。
“真是,一窝狐子不嫌臊!”他在心里骂着。
牛刚特别注意那尚未回去的毛二爷。宋占魁当面称他为“老嘎子”,而他听了竟受之无愧,叭儿狗似的脸一直嘻着嘴笑,笑得口涎都流下来。还有一个士绅模样的人,据说名叫贯道一,总是默不作声地拈着胡须,冷眼地观察别人。
牛刚真没想到,堂堂的“司令”和“委员”,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拉一唱地表演起来了。那委员唱的还是青衣花旦,一面逼尖了嗓音娇滴滴地唱着,一面用雪白的手绢代替“水袖”做出种种手势,喝酒喝红了的脸上也做出各种相应的媚态,引起了啧啧赞赏和怪声叫好的声音。
正热闹间,外面响起了大皮靴带马刺的脚步声,一个满脸大黑麻子的高个儿军官走进来。京胡的声音戛然而止,宋占魁高兴地说:
“正巧!杨队长回来了。”
杨花脸大踏步走来,把军帽往桌上一扔,气喘吁吁地坐到别人让出来的椅子里,向后一靠,还没开口,就看见了牛刚。他奇怪地注视着他,终于说:
“哦,是你!”
在他走进来的时候,牛刚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谁。原来在日寇大扫荡时期,他俩曾见过一面。那时候牛大水被日本人抓去,由群众贿赂了一位伪队长,才把他放出来;那位伪队长,就正是这个杨花脸。
现在,牛刚皱眉望着他,显出了“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的莫名其妙的表情。
宋占魁问杨花脸:
“你认识他吗?”
杨花脸还在端详着牛刚,说:
“只是名字我记不起了。”
牛刚略显诧异地微笑:
“怎么我不认识你?”
“哦,”杨花脸忽然想起说,“你不是叫王树根吗?”
满座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特别是野玫瑰的笑声,最尖,最响亮。
牛刚也露出了忍不住好笑的神气,并未作答,只是饶有兴味地望着杨花脸;心里可马上记起了,当时他确曾借用过“王树根”这名字,不料这名字到今天还有掩护他的作用。
杨花脸已经有点不敢肯定,可是他还问:
“那一回你不是在白洋淀的东渔村,给日本人押起来,经我的手释放的吗?”
“你是说王树根,还是说我?”牛刚的两道眼光里,闪射着玩笑的神气。
大家又笑了。
“哈哈,”黄人杰拍拍牛刚的肩膀,“咱们这位赞皇县的皇协军特务队长,跑到白洋淀去坐日本人的监牢啦,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那么厉害——委员是有些醉了。
杨花脸粒粒麻子通红,冷冷地射了一眼黄人杰,不好意思地解嘲说:
“吓,粗粗一看,倒真像;仔细瞧瞧,可越来越不是那个模样儿啦。”
牛刚很感兴趣地微笑着,对他同意地点头。实在,这几年来他的相貌可改变得多了。那时候的“王树根”,胖得脸发圆,脑袋剃得光光的,完全是一副庄稼小子的戆直相,还被日本人打得鼻青眼肿,满脸都是血痕;而现在的“牛队长”,脸儿瘦了,留着长发,眉目之间透露出军人的精明和豪爽,额上还斜着一条深深的伤疤。要没有特殊的眼力,杨花脸还压根儿看不出来呢。
“哎,你们看,牛队长这刀伤可不轻啊!”没想到久不说话的贯道一,这时候别有用心地指着说,“瞧,这是东洋马刀砍的吧?”
“嘿嘿,”牛刚冷笑了一声,不胜感慨地指指额头,“共产党的恩赐!”
“诸位不知道,在敌人的法庭上,牛队长可是个威武不屈的好汉哩!”黄人杰醉醺醺地,重复着保安处秘书长的话。
宋司令和时参谋,早看过省保安处的公事,公事里还附着一封盖有处长私戳的推荐信,那是对牛刚倍加赞许的;而且事先他们还接到秘书长的电话,说牛刚也是国民党员——他的党证还是民国廿八年的,很可以重用。不过宋占魁跟牛刚究竟尚无深切的交情,所以暂时不敢给他太大的实权,与时参谋商量的结果,决定先请他“委屈一下”,给八爷当队副,等四大队成立时再相机变动。因此宋占魁对牛刚的问题早已心中有数,这时候就不耐烦地说道:
“别打岔了!看杨队长跑得喘吁吁的,该不是有急事吧!”
“可不!”杨花脸气愤地说,“我正要报告你。他妈的,‘共匪’猛不乍地来了个‘闪电战’,我的二中队足有一半给损失了!”
“怎么!”老奸巨猾的宋占魁也紧张起来,忙问,“是他们分区部队来了吗?”
“嗨,我们也以为是大部队来了,可是事后了解,他们人数并不多,大概只有几百人吧。我也说不准,或许只几十人。唉,真见鬼!”
“谁带队?”
“听说带队的是个黑脸大胡子,谁知道呢,他妈的侦察兵一个也不顶屌用!”
“什么时候打响的?”
“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们一下子,后来可连影儿也没有了!”
“怎么不来电话?”时参谋问。
“电话?我嗓子都喊哑了!见娘的鬼,哪里打得通?”杨花脸满腹牢骚,愤懑地说。
“兄弟,今天这事儿不怨你,只怪我宋占魁太大意了,叫你兄弟吃亏!”老狐狸装出自恨的神气说着,斟满了一大杯酒,站起来双手捧给杨花脸,“兄弟,喝了我这杯酒,消消气吧,与你报仇的日子就在后面!”
“这怨不着司令!”杨花脸接过杯来,痛快地说,立刻一仰脸儿干了杯,就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菜来。
“‘共匪’真又来啦?”野玫瑰不安地问。
“来吧!”宋占魁坐下,露出凶残的脸相,冷笑说,“他杀我一个兄弟,我要他赔十个!”
他环视寂静无声的众人,又说:
“哥儿兄弟们可要小心,‘共匪’不光在河东有武装活动,最近连河西龙虎岗、千家营,好几个地方,都发现有他们的地下活动。万恶的‘共匪’是永远不会甘心的,除非彻底把他们斩尽杀绝!!!”
“对,斩尽杀绝,这正是党国给我们的荣耀的任务!”黄人杰说,手里拿一杯酒,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先生们!女士们!”他喊着,“神圣的戡乱战争全面展开了!在东北,我们,打到了松花江;南边,我们,正在围攻中原,并且在八百里战线上,向苏皖‘匪区’进攻!我们亲爱的友邦,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援助我们的物资,已经达到七亿八千万美元,从飞机、坦克、大炮,直到我身上的无声手枪,都是最新式的武器,大量地装备我们!如今,我们要消灭‘共匪’,就像,踩死蚂蚁一样!”他的舌头不灵便了,酒从杯子里泼洒出来也不知道,“先生们!女士们!……全面战争……胜利!……我们不能躺下来挨打,必须进攻,进攻,进攻!”他摇摇晃晃地举杯高呼:“党国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全体肃立,干杯……
[book_title]第四章 星儿闪闪
看满园果子,
数哪几个红。
——民谚
1
杨英接到黑老蔡的信,知道他今天晚上到河西来,他的队伍也准备伺机过河,配合她们的政治攻势。呵,杨英是多么欢喜,多么兴奋呀。
信是焦五妮交给高俊儿,俊儿姑娘送到地道里来的。信里还有一张王小龙写给李小珠的字条,笔迹倒还清秀,文句也很通顺。杨英看出,这两三年来,小龙在文化方面倒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不过这字条仅仅是告诉小珠,他参加了黑老蔡的武工队,今晚又要到河西来,非常高兴,并且向杨政委问好。杨英觉得,在秘密信件里夹带一张无关紧要的私人字条,让别人冒着生命的危险辗转递送,是多么荒谬呀。她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就把字条递给刚刚睡醒的李小珠。
小珠儿接了字条,不知是什么事,赶忙坐起来,擦擦眼,凑到油灯光里细看。看完,她就把它揉成一团,不高兴地鼓起了嘴:
“来就来嘛,谁要他给我发通知呢!”
“怎么,你不喜欢他来吗?”杨英笑着问。
“在工作上,当然欢迎他来!”
“在私人关系上,可就不欢迎吗?”
“小梅姐,说实在话,我一跟他在一块儿,就觉得怪别扭的。”
“那是为什么?”
“他本来跟秀女儿很好。今年春节他回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又跟我纠缠。哼,谁理他咧!”
“怎么,他跟秀女儿闹翻了吗?”杨英觉得有些奇怪。
“人家又没通知我,我怎么知道呢!”小珠儿笑着说,披上袄儿,一转身两脚着地,就要来帮助杨英工作。
原来杨英中午就起了身,一直坐在这矮铺的边沿,上身伏在一条长板凳上,给各村的保长和地主老财们写警告信。这时,挂在板凳前面土壁上的油灯,差点被小珠的袄儿扇灭。杨英用手挡着风,侧转脸儿望着她,带笑地问:
“说真的,小珠儿,你喜欢王小龙吗?”
“去你的!”小珠儿挤过来,“有什么要我抄的没有?”
“你写这个吧,后儿个集上要用的。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喜欢他,是不是?”
小珠儿故意装作专心的神气看了看底稿,就用大毛笔蘸了墨汁,在有光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了起来。
“这小鬼!你倒是喜欢谁?”
“小梅姐,我这字怎么老写不好呀?”
“你不用假模假式!对我你还保密?”
“你说什么?”
“还装蒜!你到底有对象了没有?”
“对象?有有有!那么大的一个,就在这城里呢!”小珠儿调皮地说。杨英并没有了解这句话的巧妙,反而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就没有再问下去。
两个人不停不歇地工作着。
小珠儿经常写错,乱涂,伸伸舌头怕杨英发现。但杨英终究发现了。
“哎呀,这鬼,你又在糟蹋纸张啦!”
“唉,字是黑狗,越描越丑!”
“你别描嘛!”
“这儿又太细啦。”
“你慢慢儿写,忙什么!”
“不是忙,是我笨!”
“你再说笨,我打你的嘴!什么笨不笨的,你就是不好好儿学。”
“我就是学不会!”
“俗话不是说嘛:不怕学不会,只怕不肯钻。功夫到了,自然熟能生巧,巧能生妙啦。”
小珠儿尖起嘴巴,用心地写着……
外面,天早黑了。老墨婶送来了几个窝窝头,两块咸萝卜,一壶热开水。她俩说说笑笑地吃了喝了,就去会黑老蔡。
2
呀,又是个繁星之夜。
幽幽的星光,洒落在大清河面,随着清澈的流水,皱成了无数笑纹。晚风,像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摩着河边芦苇的丛顶。小小的飞萤,带着绿色的灯,三三两两地、忽明忽暗地在苇丛间出没。
一声蝉叫,几声蛙鸣。哪里有极轻微、极轻微的打桨声。一只受惊的水鸟,突然从苇丛蹿出,上下一飞,又箭似的向远方射去。
呵,夜的大清河,是柔和的、恬静的、朦胧而且神秘的。
现在,焦老冲手里的木桨,完全不动了。载着四位同志的小划子,渐渐地停下来,停在芦苇的最深处。坐在船头上的黑老蔡,正在倾听靠在船边的杨英轻声地汇报工作。(对于已经在最近被吸收入党的焦老冲,他们并无顾忌。)不知怎的,老蔡特别热,时不时用手巾擦一擦脸上或胸膛上的汗。他想抽烟,又怕划洋火火光太大,所以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焦老冲轻声地打起火石来了。
“对个火吧,老爹。”
“来!”
于是,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两个人弓起身,两只小烟袋,对起火儿来。
不到半小时的工夫,杨英的汇报完了。本来,她最近给分区党委送过了书面的工作报告,她知道老蔡已经看过,所以她现在不过是在口头上补充一下。然而,老蔡要知道得更多、更详细。于是,在黑老蔡的仔细询问下,杨英又低声地谈到,关于残存的共产党员,以及各阶层群众的具体情况。
“那天晚上,在龙虎岗东边的白杨林里,我跟宋卯会面了。”她像讲故事一样,叙述着,“宋卯穿着夜一样黑的长衫,像个鬼魂似的出现了。”听得出杨英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嘲笑,“我说:‘是宋老师吗?’他一面小心地东张西望,一面回答说:‘是是是啊。你是谁?’我说:‘我是共产党派来的区政委。’他在黑暗里竭力打量我:‘你?’——不自觉地,流露出怀疑的口气。我问他:‘前两封信你没看到吗?’他解释:‘看是看到了。同志,坏人多啊,谁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万一要是个圈套,不就糟了吗?’‘是啊,小心为上,’我笑着说:‘那么,你还准备跟党发生关系吗?’他又闪着白白的瘦脸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问我:‘同志,你贵姓?’‘我姓杨。’‘你从哪儿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党派我到这儿来,具体点说,就是十分区党委,派我到这儿来。’‘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哪儿都可以住,这倒不用操心。宋老师,我是问你,你还准备跟党发生关系吗?’他犹豫地说:‘当然啦,当然啦。可是,杨同志,这样的环境,咱们的人还能活动吗?’我嘿了一声,说:‘为什么不能?我们准备打开局面。’‘哦!好主意,好主意!你们这次来,一共有多少人?’‘人嘛,到处有的是,就看咱们怎样发动,怎样领导啦。’‘哦,当然啦,当然啦。我只是担心,您对我们地方上的情况,似乎还不怎么了解。’‘是啊,宋老师,就请你给我说说吧。’他又摇头,又叹气:‘唉,也难怪,远客生地两眼黑嘛。恕我直言,杨同志,在这样的环境里,别说是您,就是程书记来,也难哪。唉唉,难——难——难啊!’……”
杨英这么学说着,说得大家都笑了。坐在杨英对面的王小龙,却忍不住插言道:
“可能是他不了解你,也可能是他太小心了。从前我们在的时候,这位宋老师,工作上倒挺能干呢。”
“是啊,”杨英微笑着说,“这位能干的老师,第二天就向老校长请了假,上保定去‘看病’,到今天还没回来!”
“这宋卯,跟咱们队上的宋辰是不是一家子?”老蔡忽然想起了,问小龙。
“是一家,”小龙忙答道,“他们弟兄三个,宋丑、宋卯、宋辰,也叫丑生、卯生、辰生。只有老大在家务农;老二老三早都参加了党,一个在村里当文教主任,一个原在分区警备团当排长,现在调到咱队上当小队长了。宋辰的未婚妻就是本村高老墨家的俊儿姑娘,都是好成分。”
“要说宋卯家的成分,还不敢确定,”杨英说,“有人说是中农,也有人说是富农。究竟是什么,还需要彻底调查。”
“着!”焦老冲忽然插嘴道,“看树看皮,看人可得看底嘛,还是从底根子上摸摸清吧!”
靠在船边的李小珠,刚才从河里捞了些野菱,一个个剥光了,此刻嘻嘻地笑着,分给大家吃。
“也是在晚上,”杨英抱着一个膝头,继续静静地说,“在龙虎岗西北的梨树林里,在看林人老赵的小屋里,我跟宋旺见面了——他是老赵去叫来的。人家称他‘油葫芦’,真不错:他在油坊做工,浑身上下的破衣服,加上一条发了黑的破围裙,都很油腻;个儿又大,束着腰,就像个葫芦。呵,这个红脸人儿,倒挺直爽,挺热情,一见我就掉下了眼泪,说:‘政委,你们不来,我们真是没娘的孩儿呀!他宋占魁,老狐狸,实在太欺人!’我说:‘那老狐狸,对你不是还好吗?’‘吓,你政委,说的什么话!’宋旺低声地嚷起来,‘穷人跟穷人,是一娘生的孩子,咱们多少人给他砍了,崩了,活埋了!俗话说得好:打在一只牛角上,只只牛儿都痛咧。政委,你别看他跟我沾亲带故,对我发什么假慈悲。哼,我不感他的恩,我也不受他的骗!你们来得正好,咱们一定给穷哥儿们报仇!’‘报仇?’我笑着问,‘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能成吗?’‘吓,你政委,不了解情况!’宋旺又嚷嚷,‘我们这地方呀,灰堆里满藏着火星呢!’……”
“哦,他这样说的?”老蔡很高兴。
“他就是这样说的。这一时期,他还做了不少工作。宋家大院的长工周天贵,就是他联络的,还有……”
“可就是,”王小龙又迟疑地插言,“这宋旺,已经开除党籍了。”
“为什么?”老蔡很诧异。
“是这样,”杨英了然地说明着,“以前区委张健同志,先吸收他为党员;后来,县委机关驻在这村,据说李玉因为他是宋占魁的‘当家子’,他老爹又在宋匪司令部里工作,就命令把他的党籍‘停止’了。”
“是这样吗?”老蔡问小龙。
“对,事情就是这样。不过李政委根据的也是事实。”
“事实?”杨英说,“宋旺他老爹七十多了,在司令部不过扫扫园子,管管花草树木。早先他在宋家大院的后园管果木,村里谁不知道,这老头儿是最穷苦、最耿直的人。至于说‘当家子’,其实也是前八辈子的事儿了,比宋卯跟老狐狸的亲属关系要远得多。况且,问题也不在这里……”
小龙又想说什么,但不知怎的,却把话儿咽下去了。
后来,当杨英谈到丁少山的勇敢,贺家富的谨慎,张健的富于原则性;谈到高老墨的忠贞,红眼狄廉臣的丧失立场等等,小龙几乎都有意见。他不明白为什么,杨英对于许多人的看法,多少有些偏差。但他竭力抑制着,并没有开口。然而,当杨英谈到金梅阁的不可靠时,小龙再也忍不住,反驳道:
“这金梅阁,倒真是个很进步的女青年!不是我故意为她辩护,她的历史摆在那儿。过去她是我们县青会的宣传部部长,还负责搞剧团。她人聪明极了,口才特别好,开大会只要她一上台讲话,就是成千上万的群众也会唰地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咳嗽、出粗气儿。她的理论又高,干工作真有一套。虽说她是宋占魁的老弟宋占元的小姨子,可宋占元号称宋笑仙,本来是个开明士绅。以前宋占魁跟他老哥宋占鳌,全家都逃亡到城里,唯有宋笑仙夫妻没有跑,还鼓励梅阁给我们做工作。梅阁本人在小学低年级当教员,家庭成分不过是中农,自从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以后,她就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了……”
“看你!把个地主家女儿捧到天上去了!”李小珠愤愤地说,“难道她真那样好吗?”
王小龙没防备这突然的袭击,一时有些慌乱,但他立刻镇静了自己,对小珠温和地笑道:
“嗨,你怎么说她是地主家女儿呢?你还不怎么了解她。”
“哼,你了解她,你怎么不说说她跟姐夫,还有跟李玉的丑事呢!”
“那不过是谣言!”小龙的声音也变了,不屑地哼了一声说。
黑老蔡制止了他俩的争论,请焦老冲对于谈到的这些人发表点意见。
不料,老冲只淡淡地说:
“嘿,满天星,一星一个光;全村人嘛,一人一个样。你们慢慢地品吧!”
然而,从他的口气,从他在船舷上磕烟锅的声音听来,显然他是对谁生气了。
而小龙偏还不甘服,咕噜着:
“我们已经品了两年多……”
“你两年也好,三年也好,要说那笑面虎是个开明士绅,我死也不同意!”老冲终于发作道。他那压抑的声音,愤怒地颤抖。
空中,一只野鸭伸长了脖子,怪笑着,扑动翅膀飞过。
3
夜深了。不知是河上的水汽呢,还是别处来的云雾,渐渐地滁漫在河的上空。仰望云天,星星也似乎远远地退去,虽然有一部分还隐约可见。——呵,河上的夜色,是越来越浓了。
这时候,蝉不叫,蛙也不鸣;但风声,水声,渐渐地大起来。即使在苇丛里,小船儿也微微地摇晃着。
“好机会啊!”黑老蔡兴高采烈地轻声儿叫。
“听,”焦老冲说,“他们来了。”
但是,别人听不到什么。
然而,河对岸,分队长魏大猛率领武工队的第一分队(其中有黑虎儿),下了大船,由焦五妮摇橹,静悄悄的,果然在进行偷渡了。
“你对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指示?”杨英问老蔡。
黑老蔡沉思了一下。
“分区党委看了你的工作报告,很满意,认为你这一时期的工作方针是正确的。在这地区,不论是开辟堡垒户,掌握基本群众,集结旧有力量,整顿和改造地道,还是扩大党的影响,提高群众信心的宣传工作方面,都是有成绩的。分区党委认为,今后你必须继续贯彻阶级路线;在进一步扩大宣传和深入组织群众的基础上,着重发展武装,削弱敌人实力,变反动政权为两面政权,再尽量使它一面倒;并且可以选择条件成熟的村子,发动群众展开反奸清算斗争,为土地改革打下基础。”
老蔡忽然发觉,杨英拿个小本儿放在膝头上,正在摸黑记笔记,就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一句句慢慢地说道:
“总之,我们一定要贯彻党中央最近的指示:为了粉碎蒋介石的进攻,必须与人民群众亲密合作,必须争取一切可能争取的人。在农村,紧紧依靠雇农、贫农,团结中农;在城市,依靠工人阶级,团结小资产阶级及一切进步分子,争取一切中间分子,孤立反动派;在军队里……而最根本的问题,则是实行土地革命……”
老蔡还简单地讲了一下国际和国内的形势,谈到各战场胜利歼敌的消息,尤其是最近在石家庄外围,我晋察冀野战兵团,一举歼灭了敌人两万多人,大家非常兴奋。
随后,他们还商定了一星期的行动计划。这一星期,杨英准备发动一个较大规模的政治攻势,黑老蔡准备用武装力量配合她。”
终于,小船儿钻出了苇丛,在幽暗的、宽阔的河面上,向上游划去。黑老蔡凑近杨英,用极低的声音说:
“根据确实的消息,大水兄弟俩是顺利地到达了。现在就该想办法,赶快与他们取得联系。”
杨英兴奋极了。她也用极低的声音问:
“怎样取得联系?”
“城里有个洗衣作坊的青年女工,叫宋红叶,本来是个可靠的关系,后来环境变化,失掉了联络。据分区城工部的材料,她的父亲就是龙虎岗的榨油工人宋旺……”
“喔……”
“明白了吗?……我跟大水规定的暗号是……”
到了预定的地点,小船靠了岸。李小珠把双手圈在嘴上,做了三声较长的鹌鹑叫。隔着河滩,在幽暗中略显灰白色的大堤上,一列轮廓较为清晰的高大挺秀的白杨在轻声细语。即时,传来了另一个姑娘做出的三声短促的鹌鹑叫,而大堤上立刻出现了几个人影:正是宋旺、周天贵、良子、俊儿他们。
杨英跳上了岸,拢一拢头发,在晚风里挺挺胸,兴奋地、愉快地引着老蔡向他们走去。
[book_title]第五章 红色宣传员
忽然,
红的天使把革命之火
投向大地!
——殷夫
1
那天晚上,黑老蔡在龙虎岗,突然闯进了自卫团的团部。
团部里,二十来人围着一张八仙桌,有的坐,有的站,有的还爬得很高,正在兴高采烈地耍一种最下流的赌博——押“红黑杠”。
坐庄的是他们的团长,宋小乱。他原名文耀,是“活阎王”宋占鳌的独生子,外号又叫“小尖头”,一个最地道的少爷流氓。他穿着漂亮的绸裤褂,梳着小分头,嘴里叼着烟卷儿,耸起了眉尖留神看大家下注。那八字式的眉眼里透露出狡猾、贪婪的神色,而嘴角上却佯装着满不在乎的微笑。
坐在他对面的团副阮黑心,最后下注:他瞅准了目标,骂了声“他妈的”,连手掌带钞票使劲一拍,把桌子上的灯火都震得吃惊地一跳。
宋小乱捻亮了灯芯,嘴里唱着:“哎——开啦——”正要揭盖,忽听得一个洪钟似的声音猛地喊道:
“慢着!我也来一份!”
大家一看,原来是个络腮胡的黑脸汉子,挤到前面来。包头手巾下面,一对闪亮的眼睛对宋小乱顽皮地望着,正伸手往怀里掏摸。
“你是哪里来的?”宋小乱厌烦地问。
“天上掉下来,地下蹦出来。——瞧,我押这个!”他把一个小小的红纸包,轻轻放到宋小乱面前。
“开他娘的什么玩笑!”宋小乱把纸包一推,生气地骂道,“快给我滚!”
“滚?慢点滚!这里面是一张最值钱的东西,你这位少爷怎么有眼无珠呀!”那黑汉振振有词地说,洪亮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欢乐和轻微的嘲笑。他双手把红纸包儿又轻轻地放到他的面前。
团员们都被那老乡的大胆和诙谐所吸引,嘻开嘴巴望着他笑,但不敢笑出声来。大家大多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看宋小乱对这无礼的怪人怎样发落。
这小尖头瞅着红纸包,心里很疑惑。他本想拆开来看看,但刚刚发过脾气,还受了嘲弄,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不由得尴尬地搔搔后脑,带着怒气说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这家伙活得不耐烦了吗?梁兴,快给我打开来瞧瞧!他要真敢开咱的玩笑,老子马上拾掇了他,把他这大胡子脑袋当蔓菁种到地里去!”说着威吓地掏出手枪,啪的一声放到桌面上。
不料那黑汉毫不在乎,神色自若地用一只大手摸着毛茬茬的胡子。看见他动枪,反而扬起脑袋,连瞧也不瞧他。
大家对这奇怪的人和奇怪的纸包发生了莫大的兴趣。只见梁兴拆开纸包,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打开念道:
自卫团,自卫团,
快快放得老实点!
再敢欺压老百姓,
送尔去到鬼门关!
大家听了,觉得不对头,有些人脸色都变了。宋小乱挺起眉尖,狠狠地瞪着老乡,要想发作。然而老乡那若无其事的神情,含有深意的笑容,却消除了许多人的怀疑。那团副阮黑心,竟还以为他是特地来报信的,反而和气地问道:
“你是在哪儿拿到的?”
“往下念吧,一会儿就明白了!”
那叫作梁兴的文书果真又往下念道:
宋小乱,宋小乱,
你尖头还能晃几天?……
“混蛋!别念了!”小尖头恼怒地喊叫,“你是谁?”他伸手就要抓枪。
“我就是老共!”黑老蔡早已把桌上的枪抢到手里,这么愉快地回答着。他同时使劲一张开胳膊,两边的人纷纷倒退,他一个箭步跳出圈子,两手两支枪逼住了所有的人,沉雷般一声吆喝:“不许动!”
大家措手不及,许多人都吓呆了。宋小乱更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竟对黑老蔡傻着眼儿直发愣。
“瞧,我马上就枪毙你!”老蔡故意吓唬他,不料小尖头竟吓得真就软瘫下去,还尿了一裤子。
黑老蔡一声咳嗽,立刻冲进来几个拿驳壳枪的队员,把自卫团的枪支、子弹都收了,退到门口。
黑老蔡指着宋小乱,忍不住轻蔑地笑道:
“啊哈!凭你这样的包,还想跟共产党斗吗?”又严厉地环视众人,“告诉你们:共产党是回来了!这次回来,就在这里生了根,牢牢地生了根。你们休想再欺负老百姓!你们有些人本来就是地主富农,有些人却是做了地主富农的狗腿。你们在村里烧杀抢掠够了,今后不许你们再做坏事儿!谁敢再动老百姓一根汗毛,瞧,我们手里的家伙决不依你!”
正说到这里,不料宋小乱忽然匍匐着向里屋窜去,像兔子一样快,也不知他是什么居心。黑老蔡眼明手快,兜屁股一枪打去,他就在房门口趴下,不动了。
“谁要不老实,就跟他一样!”黑老蔡给大家教训了一顿,才命令队员把他们捆起来,嘴里都塞了棉花,连同最先捉住的两个门岗,一齐关在屋里,锁上了,然后走出大门。
外面,小队长宋辰,已经按照预先的布置,封锁了各街口。
一会儿,在村子中心,十字街口南边的鼓楼上,大喇叭筒广播发出了一个姑娘的声音:“老乡亲们!……”她每广播一句,两头的高房上和东头的土坯房上,立刻都有一个小伙子的声音照样地广播着,就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
这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兴奋、热情,充满着斗争的欢乐、胜利的夸耀。她广播的内容(华北解放军的捷报、龙虎岗今晚的新闻,等等),吓坏了地主富农,大大地鼓舞了穷苦的农民。
而那两个小伙子的声音,大家听起来却又那么耳熟。
“这不是小龙的声音吗?”刚刚睡下的金梅阁,带着惊疑的、诧异的、又有几分兴奋的复杂情绪,猛然从床上坐起。
2
当李小珠和小龙、黑虎儿广播的时候,杨英他们一伙人,正押着毛二狗,往村外走。
到了村东口。这位肥胖的联保主任,虽然两眼被手巾蒙住了,可是他估计这准是推他到村外那个白杨林里去“执行”,心一慌,腿一软,就赖在地上不走了;他那被堵塞的嘴里,还“啊,啊”地发出求饶似的声音。
两个队员使大劲拉他走,本村新找回来的民兵来顺、傻柱子还在后面推着,他却像一麻袋沉重的粮食,在土路上慢慢地滑过去。杨英用手枪口顶住他的太阳穴,喝令他赶快起来,不料他反而抖得厉害,越发地起不来了。
“我们不杀你,就到那边去谈谈。”杨英改变了口气,好言相劝地说,“你快起来走吧。”
“毛二你放心!”分队长魏大猛也说,“我们不杀你,只叫你到大清河里洗个澡!”
这末了一句话,把刚刚有点好转的毛二狗,吓得又软瘫在地上,“啊,啊”地直告饶。他盘算准要把他投河灭尸,像他们对共产党所做的那样,因此,不管杨英再怎么劝,也不相信了。
树梢上刚升起的一弯新月,就像笑得弯弯的嘴巴,正在笑这弄僵了的局面。杨英又好笑、又好气地射了魏大猛一眼,正想叫来顺、傻柱子把毛二架起走,忽然俊儿姑娘拉她到一边,凑到她耳朵跟前小声说:
“快找杠子吧,任他千斤重的肥猪也把他抬走了!”还没等杨英回答,她就对凑过来听的良子低声道,“瞧你这个死样子,还不快拿杠子去!”
良子就像奉了圣旨一样,立刻飞跑去了。这小伙子人瘦腿长,家又很近,只片刻工夫,便把杠子拿来了。后面还跑来个矮小的女人,原来是石漏媳妇,兴奋地抱着一堆粗麻绳,交给来顺他们。杨英虽然不同意,却也不便拦阻。
来顺、傻柱子马上用迅速的动作,把这位毛二爷仰面朝天、“四蹄”相攒地捆好,穿上大木杠,抬起就跑。
“啊!啊!”这肥猪似的家伙,脑袋左右晃动着,嘴里还在发出闷住的可笑的声音。
走了几步,杨英就抢上去,说道:
“还是把他放下吧。要再不走,我们再抬他!”
谁知这一回,刚放开了他的两条腿,让他站好,毛二就乖乖地走了。
到了大清河边。这儿河面很宽,河水无声地流着,较远的水面上闪烁着碎银子般的月光。毛二虽然看不见,却感受到河上袭来的带有水藻味儿的凉气,听得见芦苇的窸窣和鱼儿吞食的啪啪的响声,尤其是,他仿佛闻到一阵强烈的血腥味儿。原来,他知道,就是这地方,宋占魁曾经在堤上嘿嘿冷笑,他毛二爷和其他一些老爷们也在堤上兴奋地观看:呵,就在这河边,田八爷满嘴臭骂,挥舞大刀砍下了一大批革命者的头颅;而宋家老爷们还不解恨,于是,在一声吆喝下,兵士们又连砍带剁……
现在,毛二狗跪倒在地上,恐慌地求饶,只恨嘴里的棉花阻碍了他的发音。
“老实点!”杨英站在他面前愤怒地吆喝,故意把手枪拉得喀嚓作响,“今天我代表人民的意志,宣布判处反革命分子毛二死刑,将尸首沉大清河底,为死难烈士报仇!”
旁边一声怒吼,两个民兵立刻把他的长袍剥下,五花大绑地捆起。力大如牛的魏大猛,两手举起一块大石跑来扔到他身边,民兵就用绳子将他拴在石上,准备沉河。
毛二狗早已吓得昏昏迷迷,全身衣服都汗湿了。良子他们刚把他拴好,他就歪着肩膀趴下,向杨英那方向不住地叩头。
“吓!你还有什么说的!”杨英的脸上带着良子他们从未见过的泼悍的神气。
“啊!啊!啊!”毛二狗对她直点脑袋。
“把他嘴里的棉花拿开!让他说完再动手!”杨英冷笑着命令。
棉花拿走了。毛二狗跪着,仰起脸,蒙住的眼睛似乎望着杨英,急切地叫:
“同志!同志!……”
“放屁!谁跟你同志!”
“老爷……小姐……队长队长!”毛二狗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称呼,大颗的汗珠往下淌着,越着急越口吃地说道,“你你你只要留我一条狗命,我我我知过必改!”
“吓,你还知过!你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我我该死!该死!我不该给宋司令——这老狐狸办事,当,当走狗!他们杀人,抢人,鱼肉,鱼肉乡民!”
“他们烧杀抢掠,残害百姓,你有没有份?”
“我,我,请长官明鉴,这些其实我没有份!”
“什么?你当联保主任,跟他们狼狈为奸,还没有份?”
“我……我……从来……”
“我问你:今年春上,帮助老狐狸抓人的是谁?参加他们杀人的又是谁?”
“这……”毛二狗不敢承认。
“我再问你:最近共产党在这儿活动,到城里去报告的是谁?引队伍来搜查的又是谁?”
“这……”毛二狗也不敢否认。
“哼,几十条几百条,只提醒你一条两条,怎么你就不说话了?你倒说呀,你究竟有没有份?”
“啊呀,我我该死!我我该死!”毛二又惶急地趴在地上叩头,“千万请长官恩赦!千万请留下我这条狗命!你是我,我再生父母!我一定为长官,为,为共产党,结草衔环!”
依照预定的计划,今晚是要教育毛二狗,凡是本村的人在旁边都不许说话。为了防止临时出岔儿,杨英在事先对他们做了说服教育工作。
可是现在,急切要为丈夫报仇的石漏媳妇,在一旁虽然不敢出声,却早哭得泪人儿似的,不住地要冲过来求杨英把毛二狗打死。幸亏俊儿姑娘硬把她拉到堤后面去,小声责备着:
“瞧你!多糊涂!多糊涂!冤有头,债有主嘛!”她自己也流着热泪,“杀哥哥的是宋占魁弟兄,我们一定要找老狐狸他们报仇!这狗崽我们还得争取他,利用他!你怎么不听杨英姐的话!瞧你,瞧你,真叫人生气!”
月色更亮了。田野在蛙鼓声里显得异常的寂静。河边,传来了杨英清脆响亮的语声和毛二的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感恩的低低的哭声。
在月影婆娑的白杨林里,黑老蔡一伙人和杨英他们会合了。他们悄悄地给龙虎岗、甜水井、一溜鱼池等村子的地下民兵分发了枪支子弹和从分区带来的一批冀中造的手榴弹以后,就分头出发。各村的干部、民兵,互相交换着到人家的村子去,进行高房广播、墙头喊话、窗口教育,以及张贴标语传单、投递警告信等各种宣传活动。这些村子并没有反动武装,不会发生意外的危险。
黑老蔡和杨英各带一部分队员,分头突到另一些村子,展开政治攻势。老蔡和宋辰他们,还偷袭了裴庄自卫团,把收缴的武器,连同带来的一部分手榴弹,分发给那一带的民兵使用。黎明以前,大家按计划分散隐蔽。黑老蔡和杨英,带了王小龙、李小珠等,远远地奔千家营,钻了堡垒户。
3
第二天。
千家营的集市,照例很热闹。这是城北通涿县大道上的一个大村镇,南临清河支流,船只麇集。前后两条横街都有一里长,现在街两旁的店铺门口,就地摆满了各种各样什货的小摊,人来人往,相当拥挤。村东南河面上有一座与大路相平的石桥。桥南空地上是热闹的骡马市。桥北大路两旁有宽阔的约半里长的广场,是集市的最热闹的中心,这里有粮食市,鱼肉、蔬菜市,什耍市,破烂市,还有各种饮食摊贩,支起许多别有风味的圆顶或方顶的白布凉棚。这一带熙熙攘攘,特别拥挤。
赶集的人们,已经私下里传开了昨夜的种种消息。看得出受苦人的脸上,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秘密的欢喜。不论是地摊上的讲价,还是茶馆里的聊天,饭食摊上的叫卖……各种各样喧嚷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地带有节日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可是镇上的自卫团也得到了消息,已经加强了警戒。三三两两背长枪、缠子弹袋的便衣自卫团员,带着耀武扬威的神气,找茬寻衅地在集上乱窜,有的乘机敲诈勒索,有的乘机调戏妇女。自卫团团部,已经扣押了几个“可疑的”无辜乡民。
太阳已经照到当头,眼看就晌午了。赶集的老乡越来越多,桥北的广场上几乎拥挤不开。这正是千家营集最最热闹的时候。什耍市的露天戏台上,河北梆子的“清风寨”正演到最精彩的部分。站着看戏的人群中间,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姑娘,看来不过十六七岁,戴着宽边草帽,圆圆的脸蛋儿热得通红,左胳膊挽着一个篮子,右手护着它怕被挤坏。旁边一个嬉皮笑脸的精瘦的自卫团员,不住地低声用下流话逗她。这姑娘在人丛里钻来钻去,想逃开他的搅扰,可是他无耻地跟住她不放。姑娘气得瞪着他问:
“你要干吗?”
这家伙仗着他身上的一支大枪,竟死皮赖脸地和她调笑。
本来站在姑娘旁边的一个妇女,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儿不高,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可是一对晶莹的眼睛非常漂亮。她歪戴着宽边草帽,挤在人群里看戏,谁也看不大见她的脸孔。但她的眼睛却暗里注意着已经钻到前面去的姑娘,和那歹人的行动。这时她仰头望了望太阳,忽然低声对身边的一个戴学生帽和白口罩的青年说:
“时间差不多了,你叫小妹走吧。”
那中学生模样的青年就挤到前面去,拉拉姑娘道:
“小妹,嫂子说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走?你是她的什么人?”那瘦鬼斜眼看着学生胸前“县立中学”的证章,一面拦住姑娘。
看来那青年早就憋住了一腔怒火,这时他那俊秀的脸气得眼都红了,说:
“干吗不让走?”
“我正要检查她呢!”
瘦鬼说着,就要搜查姑娘的身上,被姑娘气愤地挡住。瘦鬼顺手夺了姑娘的篮子,只一颠,篮子里被一块新毛巾盖着的粉条、胰子和四个大炮仗,都翻到了上面来。
“哦,二踢脚(炮仗名),你买这个干什么?”
“这是我哥明儿个结婚用的喜炮,你管得着吗!”姑娘伸手就夺篮子,见他抓住不放,一把就将炮仗抢到手里。
戏台上正演到黑李逵假扮了新娘,在唢呐声中顶了块红布与强盗同入新房,台下发出一片喧嚷的笑声。唯有这里一部分观众被台下的活剧所分心,有些人就不满地发出嘘声。
不料那瘦鬼竟恼羞成怒,辱骂着把篮子一摔,从肩上卸下枪来就要动武。
“不许动!”青年立刻拔出了手枪,对准他的胸脯。
瘦鬼怔住了,大枪被青年——王小龙提去。
“噼——啪!”姑娘——李小珠把一个炮仗放上了天。
在这一声信号下,全镇的自卫团员——不论在团部的或在集上的,立刻都被暗中监视他们的黑老蔡和他的队员们缴了枪。
杨英早已跳上戏台,草帽挂在脑后,对台下挥着双手喊:
“乡亲们,不要乱,不要乱,咱们今天开个会!”
队员们有的迅速把大枪运走,绝大部分在台下和各街口维持秩序。
曾经解放过的人民,惊喜地、好奇地从四面八方向杨英拥来。
“乡亲们,我是共产党派来的区委书记,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政委……”
一阵欢呼和鼓掌,使杨英心一酸,涌出了感动的眼泪:
“亲人们,共产党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们。我们知道你们在受苦,我们的心也跟着你们在一起受苦。”她站在台边,她那打了补丁的蓝布短褂,使老乡们感到亲切。从她原来苍白、却又泛起了红光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外表虽然竭力镇静,而内心还是非常激动的。“乡亲们,我也是庄户人家的儿女。我知道,这集上的粮食、牲口,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不是咱们的;咱们种的粮食、喂的牲口,一切好东西,早都成了人家的了!地主老财,政客官僚,还有他们的狗腿——保甲长、自卫团,他们变着法儿把咱们的东西都抢光了!连共产党在这儿的时候减的租子、减的利息,都给倒算去了!咱们庄稼人没有粮食吃,想买也买不起,只好卖破烂,卖没有养大的猪崽,卖正在生蛋的母鸡,甚至卖儿卖女,含着眼泪过日子。就是在集上喝杯茶、吃碗豆腐脑儿、称一斤盐、扯几尺布,都发愁钱不够数儿啊!乡亲们,这样的光景,叫咱们怎么活下去呀?”
接着,杨英谈到了国民党统治的罪恶,以及蒋介石卖国的罪行,然后说:
“不,乡亲们,我们不能这样屈辱地活下去!我们一定要组织起来,人多力量大!干什么?打倒那些卖国贼!打倒那些吸血鬼!——清算恶霸!斗争地主!分土地!分粮食!收回一切被剥削、被抢去的东西!——劳动人民,要自己当家做主,保卫住祖国的独立和自由,大家过好日子!乡亲们,代表劳动人民利益的共产党,如今回来了!昨天夜里,龙虎岗和裴庄的自卫团,都被共产党的游击队缴枪了;今天,你们瞧,千家营的自卫团,也被缴枪了!现在,形势对大家很有利!国民党的统治,变了天的日子,是长不了了!乡亲们……”
那边,黑老蔡提了驳壳枪,像一座铁塔,站在桥头守望。
忽然黑虎儿从村东口跑来,低声报告说:
“城里的队伍到了龙虎岗,现在从龙虎岗往这边来,已经望得见影儿了!”
刚好王小龙和李小珠从街上贴标语、散传单回来,黑老蔡就叫他俩赶快把敌情通知杨英,吩咐杨英快些结束讲话,赶紧撤走。他俩马上去了。老蔡望见王小龙跳到台上与杨英耳语,小龙走开后,杨英又继续讲话——从她沉静的姿态上,简直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样,十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杨英还在台上挥着胳膊,激动地讲话,仿佛她有许多话要跟老乡们讲,只恨时间不够似的。黑老蔡望着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忽然魏大猛和黑虎儿都从村东口跑来,说:
“敌人的尖兵接近村子了!”
看得见广场上的群众已经发生了骚动,东边有许多人慌慌张张往这边跑,而戏台上的杨英还在激昂慷慨地喊:
“因此,乡亲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穷凶极恶,大家只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有组织地起来斗争,胜利一定是咱们的!我们要……”
在黑老蔡的命令下,魏大猛立刻吹响了哨子。那一声声短促的、紧急的哨音,是叫同志们赶快分散隐蔽。他一面吹哨,一面向街上跑去。
黑老蔡望见,杨英还在大声疾呼,不由得对她那股子热情和沉着劲儿,赞赏地笑了起来。他忽然把右手向前一扬,说:
“跟我来!”就领着他身边的几个队员,大踏步朝东边走去。
这几个队员,都是原来混进村时的打扮,头上戴着遮阳的草帽,肩上搭着擦汗的毛巾,卷起了袖子,挽起了裤腿。有的挑着担儿,有的背着筐儿,有的挽着篮儿,有的掮着扁担、绳儿;只是来时帮助老乡捎的东西早出空了,因而走得越发轻快。黑老蔡把个空麻袋搭在肩头,甩着一条胳膊,一步步更是带劲。
在村口,他们和敌人最前哨的三个尖兵遭遇了,还没等敌人看清,只黑老蔡的一支枪,就已经把他们全撂倒了。
枪声一响,集上立刻大乱。杨英最后喊了两句口号,往台下一跳,拉着李小珠的手就在混乱的人群里向西跑,王小龙提着手枪紧紧地跟在后面。
村外的敌人一听到枪声,立刻分几路向村里冲。黑老蔡他们都把短枪掖在裤腰里,像一群庄稼人似的纷纷跑出村来,脸上还故意带着慌慌张张的表情。黑老蔡一面领头在大路边跑,一面还举手向奔跑的敌人里面两个下级军官模样的人大声喊道:
“不得了,解放军就在桥头打枪啊!”
军官之一是个大高个儿,略微放慢了脚步,吆喝着问:
“他妈的,你嚷什么!解放军究竟有多少?”
“解放军多的是,你瞧!”黑老蔡边说边拔出双枪打去,立刻把两个军官都打死了。趁敌人措手不及,刹那间他们狠狠地扫了几梭子,打倒二十多个敌人,才迅速地钻进路旁的青纱帐,不见了。
村里,杨英和李小珠在骚乱的人群里钻,很快就和王小龙失去了联系。她俩进了街,就向北边胡同拐,想从北边冲出去,不料北边也响起了枪声。她俩就顺着后街往西跑,还没跑到村口,迎面冲来一股子敌人。她俩眼快,赶紧又拐进南边胡同。杨英估计这村镇已经被敌人包围了,就想赶快越过前街,与小珠去钻堡垒户。可是前街上嚷嚷吵吵,敌人已经在到处搜索了。一回头看见后面胡同口也有敌人拐进来,急切里杨英拉着小珠闪进一个大门洞,立刻把大门插上,向院子里跑。
谁想这一座漂亮的小小宅院,正是宋占魁的老哥活阎王所安置的“外家”。活阎王昨夜在龙虎岗受了惊,今天把重伤的儿子小乱送城里医院后,刚巧在这里解闷。杨英她俩往院里跑时,活阎王正被外面的枪声所惊扰,匆匆从正屋出来,要出去探看动静。这老家伙穿着纺绸长袍,光着秃脑瓜,铁青着长脸儿,八字式的眉眼不愉快地向前瞅着。就凭这模样,杨英和李小珠立刻知道了他是谁,也想到了这是什么地方,而且相信准没有错。
“站住!不许动!”杨英威严地吆喝,对他举起了手枪。小珠儿也拿着枪,忙过去搜了搜他的身上——并没有武器。
这当儿,杨英注意到:活阎王的脸色更青了,八字眉眼虽然紧张地对她瞅着,却并非十分惧怕,只是阴险地探测着她俩的身份和动机。杨英本就知道他所做的许多恶事,这时就不由得冲起了一股子仇人相见的愤恨情绪。
“进去!”她狠狠地命令着。
屋内一个美丽而憔悴的中年妇女,吓得脸儿都黄了,赶忙站起来赔笑张罗。
“宋占鳌!”杨英厉声说,“昨夜叫毛二捎给你的信,你看过了没有?”
“是是,看过了。”
“那好!”因为外面情况紧急,杨英直截了当地说,“现在你跟我们一块儿到里屋去,一会儿要有人来搜查,由她——”她目示那女人,“——把他们打发走。你们要敢暴露我们,我们先把你俩打死!”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我说的话,记住没有?”杨英喝问着。
“是是,记住了。”
“放心吧,同志,我决不……”那女人友好地望着杨英。
“好,你去开门!”杨英吩咐着,就和李小珠押着老家伙到里屋去。
到了里屋,老家伙就往炕上一躺。炕上烟盘里的灯还没灭,他死活不管地拿起烟枪来,继续他刚才未竟的事业。
杨英索性把门帘吊起,然后她俩都躲在开着的房门背后。杨英从门缝里监视外屋,准备战斗;李小珠拿枪瞄准活阎王,防他发坏。
进来的一个身材颀长的、漂亮的青年军官,正是常恩,后面还跟着一个小胖子护兵。小胖子站在正屋门口,常恩走了进来,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划洋火吸烟。
那中年女人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眼睛里闪射出深深的爱的光芒,但刚才那种惊慌的情绪,还残留在她那美丽而憔悴的脸上。
“别害怕,没什么事!”常恩带笑地安慰她。
“哎呀,真把我吓坏了!”女人强笑说,“是共产党又来了吗?”
“只有零星几个‘共匪’在集上捣乱,正搜查呢。”
常恩说着,一眼看见靠墙的茶几上,放着一顶乳黄鱼的窄边软草帽。他望了望里屋,又闻见一股子大烟味儿。虽然没看见人,他却早已明白,那老家伙准在里面。年轻的常恩再没说一句话,闷闷地喝了两口茶,就默默地走了。
原来,这女人正是常恩的母亲。
[book_title]第六章 情报
姑娘,你很美丽,
但你不是玫瑰,
你也不是茉莉,
你是一株
健美的英雄树。
——殷夫
1
每隔几天,牛刚他们这儿,就有一位洗衣作坊的老婆婆来接送衣服。可是今天,来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这姑娘体格高大、匀称,肤色发红,眼睛明亮,留着齐齐的额发和两条长长的辫子;在淡青的裤褂外面,罩着雪白的带胸襟的围裙,上下显得干净、利索。她一条胳膊挽着两个包袱,来到正院的西厢房,首先走进南边常恩的房间。
刚吃过午饭,常恩照例在里间午睡。牛刚听见,那姑娘仿佛和常恩熟识似的,在谈什么话。一会儿,她又出来,轻轻地带上了常恩的房门,来到北边牛刚的房里。
“你就是牛刚大队长吗?”
“是啊,”牛刚正在窗前的写字桌上临摹颜鲁公的碑帖,回过头来瞧着她,“你是‘洗衣局’的吗?怎么今天换人啦?”
那姑娘像熟人似的往里间走去,一边随口地回答说:
“那是我姨妈。前一向我跑学校,今儿个又调回来了。”
在里间,她把包袱放在牛刚的床上,解开了一个,挑出几件洗干净的衣服捧在手里:
“牛队长,你来瞧瞧,这几件是你的不是?”
牛刚早已跟了进来,从一只西式的五屉柜里拿出了几件穿脏的衣服走过来,很老实地看着她手里的衣服说:
“不错,就是这几件。”
姑娘含有深意地望着他,突然低声地问道。
“牛队长,你当过小兵吗?”
牛刚一听是暗号,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他瞥见:厚厚的花玻璃窗外面,那红漆圆柱的走廊,那阳光明亮的院子,这时静悄悄的,都没有人。他一面察看着姑娘,一面说道:
“是啊,现在我可是个老兵啦。”
“你的枪打得怎样?”
“我的枪百发百中。”
“你的子弹够吗?”
“我的子弹无穷无尽。”
“那太好啦!”姑娘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又略略提高声音说,“牛队长,你这件衬衫这儿脱线了,瞧,我已经给你缝上了。”她捏着衬衫贴边里的东西,两只发亮的眼睛暗示地对他瞅着。
“哦,哦,”牛刚立刻会意地点头,“那太好了,谢谢你!”说时,又飞眼望了望窗外,随即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他兴奋地、注意地瞧着姑娘的红红的脸儿。
“我姓宋,叫红叶儿,我的家在城外龙虎岗。”姑娘一面把脏衣服包在另一个包袱里,一面喜悦地望着他,“我干活的‘洗衣局’就在这条街的南口。每天晚上我回到姨妈家里住,是小方家胡同三号,有什么活儿到那边找我就行:缝缝连连、补补缀缀,我都可以做!”在她闪着特殊光辉的眼睛里,又聪明地给他暗示着话里的含义。
“是小方家胡同三号,宋红叶?”
“对。”
“好吧,以后有什么活儿我就派人给你送去。他叫柳小水,你记住了。”
“柳小水,行。”
“见你的时候,他把衣包背在左肩上。”牛刚又低声地加了一句。
“好。”
姑娘挽起两个包袱,就往外面走。在门口,还回过头来热情地望着他笑了一笑,就带上房门,走到院子里,往东厢房去了。
牛刚禁不住一阵兴奋的心跳,马上拉上窗帘,关好门,从那衬衫的贴边里,把小纸条儿拆出来,刷了药水细看。只见薄薄透明的拷贝纸上面,显出来蚂蚁大的字儿:“铁命你与我联系,信由来人送。如有办法,请救狱内同志。”
即使不看下面那五个圆圈连成的梅花,光看那清秀的笔迹,牛刚也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并且知道,这被称作“铁”的人又是谁。
牛刚把小纸条儿卷起来,塞在烟卷里,点上了火,愉快地,甚至甜蜜蜜地吸起来。
不一会儿,小水来了,一听说与组织接上了关系,快活得就像孩子找到了妈妈一样。最近城外的斗争闹得那么欢,分明是黑老蔡和杨英他们领导着干的。自己不能配合他们的工作,是多么着急呀!于是,他俩小声地商议起来。
这一向,按照牛刚的指示,小水在群众中间做了许多不露痕迹的工作。这小鬼,拿他极聪明而又极机灵的为人,博得了许多人的欢心。警卫排里的人们,都把他当自己的兄弟看待。大队上的弟兄,更是喜欢他。连那洗衣作坊的老婆婆、司令部管园的老头儿,乃至厨子师傅、汽车司机、丫鬟、保姆……没有一个不对他非常喜爱。奇怪的是,连宋司令的千金小美孃都喜欢起我们的小水来,哎呀,这可真是一件麻烦事儿。
不过,在思想上、在感情上,真正与小水投合的,却要数警卫排的大个儿耿彪,和吉普车的司机乌独眼。耿彪是清宛县一个石匠的儿子,被国民党抓来当兵的,由于力气大、枪法好,很快升任了副排长。乌独眼原是开滦煤矿的运货卡车司机,一九四一年被日本抓的兵;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因为他翻车摔死了一个日本军官,被鬼子剜去的;三年徒刑出狱后,他那剩下的一只眼睛永远隐藏着仇恨的烈火,冷冷地看着鬼子、看着汉奸、看着现在那些残害人民的反动派……
2
下午,军官们又坐日本人留下的那辆破吉普车,到司令部去。
虽然是小小的县城,但司令部的规模倒是不小。这原是日本宪兵司令部旧址,在斜街路南,又高又宽的两扇大铁门朝北开着。门旁两个耸立的碉堡,和四周高高的石砌的围墙,墙上每夜都通电的、带有小小红灯的铁蒺藜网,以及各个墙角设有严密岗哨的碉楼,都加重了这司令部的威武、森严的气氛。
进了大门,绕过迎门的机关枪巢,有一条宽阔的煤渣路笔直通到红砖的办公大楼,煤渣路两旁都有整整齐齐的一排排兵营式的红砖平房。西边还有大礼堂和宿舍楼;东边前面有大操场和长长的马棚,后面有不小的车库,和一座沙包堆起的小山——底下是粗木支架的四通八达的防空洞。
办公大楼后面三十米开外,隔一堵红墙就是城内的一座有名的古寺,日本人在的时候就把这古寺归并给司令部用了。通过红墙的小门,就是寺里的花园,假山鱼池、花草果木,应有尽有,靠南的地方还矗立一座十三层的宝塔,据说这是宋代的建筑,以前日本人曾利用它,在塔的最高一层,拿望远镜瞭望城外的“敌情”。再往南就是大雄宝殿,有高起的石砌甬道通到古老而显赫的寺门。现在这寺里东西殿都押着“犯人”,区委张健和龙虎岗的两个村干部在里面;大门内两旁原来站四大金刚的地方已经改建,住着士兵;寺周围墙上同样安着电网,前后门岗都很严紧,门外一左一右也有两个碉堡,旧日的旗杆则早已不存在了。
牛刚他们坐的吉普车驶到办公大楼的台阶前停下。一辆老式的福特牌黑色卧车先已停在一边,牛刚知道,上午到县党部去的宋占魁、黄人杰已经回来了。牛刚和田八、常恩他们走上台阶,推门进去。只有小水还留在车上,谁也没注意他,他陪着司机乌独眼把车开往车库去了。
牛刚他们到了楼上,看见有两个士兵押着二十多个男女学生站在过道里;宋司令的大办公室门儿虚掩着,没有声音;特派员黄人杰的办公室却紧紧地闭着门,显然是在进行个别审讯。这些县立师范学校的学生,都是昨天夜里逮捕的,原因是他们响应上海学生的号召,发起了要求美军退出中国的运动——这样,就算是“闹开了风潮”。
田八爷向来不爱管那些劳什子的事情,在办公室里抽完了一支烟,就坐不住了。
“走吧!”他照例粗声粗气地说,表示亲热地拍着牛刚的肩。
牛刚明白,他的意思是邀他一同到南关去(他俩的一个中队在那儿驻防),名义上是为公事,实际上又是去敲诈勒索,或花天酒地地胡闹。
开头,跟田八在一起厮混,牛刚曾感到非常别扭;但是渐渐地,他用正直不阿的个性,用对朋友的忠诚和义气,终于博得了田八的好感。这田八,原是拿大刀杀人劫道的土匪出身,有时候残忍得就像野兽一样,可如今对牛刚的武艺和为人,也免不了有七八分的尊敬。
“今天我看家吧。”牛刚转过脸来,对他笑着说。
“你呀,烧饼枕头饿死人!”田八笑着骂,忽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条上等纸烟,向牛刚怀里一塞,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话,响着马刺出去了。
不一会儿,牛刚就从窗户里望见,田八骑在马上,纵马窜过大操场,向大门外驰去。那儿正好来了几百个拿小旗子请愿的学生,拥挤在大门口,这土匪大爷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白面客出身的护兵李歪歪急蹬着自行车,还卖弄地扬起一只手,从后面追去。
牛刚把那条纸烟锁在抽屉里,准备在田八缺烟的时候给他抽,然后,就踱到常恩的办公室里来。
常恩正坐在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手里拿一张国民党办的《“中央”日报》佯装看着,可是牛刚一眼就看出他脸上那种心绪不宁的神气。看见牛刚进来,他亲切地用眼色招呼了一下。两个人熟不拘礼,牛刚就坐在他办公桌后面的转椅里,默默地抽着纸烟。他俩不知不觉地都倾听着对面黄人杰房间里的动静。
常恩的脸孔,和他母亲一样俊美,不过他气色很不好,苍白的脸上,一对眼圈儿总带着青色的阴影。他的性格是孤独的、忧郁的。平常,他不大说话,只是爱看惊险的、侠义的小说,也喜欢下棋、打篮球。牛刚就是他新的棋友,新的愿意把身体锻炼好的打球的同伴。他和牛刚是一开始就很投契的。据牛刚了解:常恩是宋占魁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所以他对宋占魁常常抱着感恩、报答的心情;然而一定的正义感和爱国心,又使他对宋占魁心怀不满。
昨夜逮捕那些师范生,就是常恩去执行的。宋占魁和黄人杰竟如此诡秘,事先连一点口风也没露。那县立师范学校就在宋占魁住宅的斜对门,清晨或黄昏,常恩经常和牛刚到学校里去打篮球。常恩还和学校里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石瑶琴熟识,并且对她产生了感情。可是,昨夜逮捕的人里面就有石瑶琴,而此刻在黄人杰房间里答话的也正是石瑶琴的声音。
就为这石瑶琴,昨夜还有过一段小小的插曲——
已经夜深了,常恩执行任务回来。牛刚醒来了,想了解一下常恩去干了些什么,就披了件衣裳,到常恩的房里去。常恩的勤务兵“大皮球”打来了一洋铁桶水,就出去了。常恩脱下军衣、衬衫,赤了膊洗脸擦身。
谈话中间,牛刚知道了他所执行的任务。无意间,他看见常恩放在椅背上的那件军衣的口袋里,有一卷东西——是红油墨印的。这卷东西,立刻吸引了牛刚的注意。
“这是什么?”他不知不觉地放低了声音,“是搜出来的宣传品吗?”常恩多少有点不自然,掩饰道:
“可不!我正要请你帮我瞧瞧哩。”他一面擦身,一面也放低了声音,遗憾地说,“真没想到,这是从石瑶琴的卧室里搜出来的。你瞧瞧,难道真会是共产党的宣传品吗?”
牛刚把这卷东西拿在手里,展开细看。原来这刊物名叫《火花》,不论文章或漫画,都是反对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的,一看就知道的确是共产党的地下刊物。而且,牛刚相信,在这城里必然还有党的组织——这些组织,当然没有必要与他发生横的联系。
他隐藏着兴奋的心情,故意装出淡漠的神气,说道:
“反对帝国主义,也不一定就是共产党吧?石瑶琴平素倒是个好老师,为人也很正派、稳重。据我看,她对你的友谊也很深……这卷东西你准备怎样处理呢?”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回,常恩红着脸,对他所信任的牛刚坦率地表露了态度,“要是交上去吧,恐怕对瑶琴很不利,这就违背了我做人的良心;可要不交呢,又觉得违背了自己对国家的责任……”说时,他已擦洗完毕,套上了一件红条条的运动衫,坐到台灯光里来。
“这倒不必拘泥。”牛刚打开烟盒,给他取了一支,自己也取一支,点吸着,“不管观点有什么不同,瑶琴她们难道不是满腔的爱国热情吗?”
“我也这样想。万一这卷东西引起了她的生命危险,我就太对不住人了!”
牛刚知道他早就不准备交,就问:
“搜查的时候,还有谁见过这东西?”
“当时我多了个心眼儿,”常恩又红了脸,他是一向隐藏着他对石瑶琴的感情的,“所以别人谁也没看见。”
“那就好啦!”牛刚安慰他似的微笑着。常恩只当他是对自己和瑶琴的一种同情,心里非常感激……
现在,在司令部的办公大楼,石瑶琴正在义正词严地斥责那审讯她的人。在常恩的办公室,虽然听不清她的言语,却听得见她那越来越激昂慷慨的声音。
“今早起她妈找我来了,”常恩放下手里的报纸,低声对牛刚说,“她哭着央告我给司令说个情,这可叫我怎么说呢!”他有些为难地望着牛刚。
“这有什么为难的!”牛刚笑着说,似乎在责怪他,“司令是你的叔父,平常对你又很器重,说几句话帮个忙还不方便?”
“不,在这些问题上,像他那种脑袋,哼,我怕怎么说也是白搭!”牛刚第一次看见:常恩明显地表露出对宋占魁的不满和轻蔑。
突然,对面房间里发生了小小的骚乱。原来是石瑶琴狠狠打了黄人杰的耳光,人们抢上去抓住她;并且传来了黄人杰拍桌子大骂的声音。随即,门开了,石瑶琴被反绑着两手推出来。这位皮肤浅黑、身材结实矮小的二十多岁的姑娘,还愤愤地回过头去,激烈地骂着:
“‘混蛋’?你才是混蛋!我们不过是爱国的教师,和爱国的学生,我们没有犯什么罪!犯罪的是卖国贼和卖国贼的走狗!”她挺起胸膛,高呼,“要求美军退出中国!保卫祖国的独立和自由!……”
过道里的学生们,跟着喊起了爱国的口号,唱起了爱国的歌曲,和远远大门外学生们的摇旗呐喊的声音,遥相呼应。同时,古寺里在押的许多犯人,在张健的领导下,也展开了支援爱国学生们的斗争。
3
乌独眼少年时代,就帮助过他爹和他哥所领导的革命斗争。他爹和哥,那两位倔强的矿工、优秀的共产党员,就是在有名的冀东暴动中牺牲的。乌独眼自己不是党员,但他有一颗热烈爱党的心。因此,当小水在谈话中暗示到党的关系的时候,他那独眼明亮地发出了闪光。
“小水,说实话,你和党有关系没有?”他的声音虽低,却充满了希冀。
“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小水嬉皮笑脸地问。
“别再隐瞒我,小水,我早看出你的心了!”他扔了修车的工具,紧紧抓住了小水的手,痛苦地、期求地,独眼掉下了成串的泪珠,“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我都要憋死了。你就给我透一点儿亮,让我见一见光明吧,我的好兄弟!”
小水感动地审视着他,年轻的脸上随即变得很严肃:
“大哥,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关系是有的。可现在先别谈这个,有种的我们马上接受考验,先完成党需要我们完成的任务!”
“什么任务?”乌独眼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为了党,哪怕割脑袋我也干!”
在这并无旁人,只停留几辆大卡车和一辆小吉普的空旷的车库里,他俩靠在车上,开始了同志的秘密商议。
4
那天夜里,小水找个机会,给牛刚汇报了工作。牛刚正在楼上大办公室里,代替田八值夜班。兄弟俩悄悄地研究了一阵,结论是:救人的事,还需要等待时机。
大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门虚掩着。壁上有蒋介石全副戎装、手戴白手套、紧握指挥刀的半身像,还有大清河两岸四万分之一比例尺的地形图,和本县城乡、郊区五千分之一比例尺的详图,地图上都插有一些代表兵力的红绿小旗。看着这些小旗,牛刚记得:自从河西几个村的自卫团遭到偷袭以后,宋占魁原是主张把杨花脸的队伍撤回河西驻防的;可是黄人杰不同意,他反嫌城郊驻军太多,提议加强河东的力量,并且坚决主张发动进攻。但老奸巨猾的宋占魁旨在保存实力,渐图扩张,对共产党所领导的游击战和运动战尤有顾虑。因此两个人的意见相持不下。宋占魁碍于情面,暂时未做决定,只是派人整顿自卫团,修筑堡垒,补充实力,并加强保甲组织和谍报活动。所以这些红绿小旗,近来大体上都没有变动位置。
现在,挂钟敲了一点。小水坐在门外过道里较为暗淡的电灯光下,一面学文化,一面监视着楼梯口的动静。牛刚就在室内一盏大泡子电灯的耀眼的光线里,在整个桌面压着精美的厚玻璃板的大办公桌上,面对着蒋介石威严的相片正式办起公来——那就是,根据他所了解的匪军实力分布、武器装备、官兵思想、最近活动计划等具体情况,以及女译电员周家珍所供给的,从北平、保定来的关于政治、军事的官方内部消息,写一份详细的材料,准备连同自己的工作汇报,一起送给杨英,转给黑老蔡去。但是这些东西,直到第二天夜里轮到他自己值班的时候,才算写完。第三天傍晚,小水找到宋红叶,终于送出了第一份情报。
[book_title]第七章 匪司令部之夜
只要计谋巧,
老虎头上能拔毛。
——民谚
1
那几天,司令部后面的古寺里,可热闹极了。在东殿里、西殿里用木栅栏隔为一间间的囚笼里,原来的政治犯和其他犯人,加上新抓来的老师和学生,一会儿叫喊,一会儿歌唱,一会儿给看守他们的士兵广播演说,一会儿又在里面开会;他们轮班休息,轮班闹,日夜不停。后来还在张健等三个公开的共产党员的领导下,全体展开了要求释放爱国师生的绝食斗争;送去的饭食通通连碗筷从棚栏里摔了出来,有的一直摔到院子里古松的粗大树干上,瓷碗发出威吓的响声,纷纷碎裂,吓得树上的群鸟惊慌地乱飞。
那几天,黄委员和时参谋,都亲自去进行过吃饭的动员;但这些假惺惺的劝告都只换到了正义的斥骂,就像他们在审讯中所遇到的一样。
2
绝食进行到第五天晚上,古寺里的喧闹静了下去,只剩下低低的爱国的歌声仍然绵延不绝。那天,从早到晚秋雨连绵,萧条的风雨衬托着低沉的歌声,更显得悲壮。有一个体弱的女学生昏迷了,司令部长官怕负死人的责任,连夜商议,决定把她交保释放。已经夜里十点多了,被深深激怒了的宋占魁,还亲自提审张健他们三人。
审讯以前,在大办公室里,牛刚听见时参谋对宋占魁说:
“这些人不知好歹,我看留着没好处,倒成祸害了!”
“我看也是,”黄人杰在旁边冷笑说,不满意地望着宋占魁,“与其养虎贻患,还不如——算了!”
宋占魁明白他“算了”的意思,沉思地抽着雪茄,点点头,没有说话。
正式的审讯照例在楼上西头的一个空空的大房间里进行。那里只放一条长桌和几张椅子(专门给审讯者坐的),但日本人留下的和后来新添的各式各样刑具倒是不少。牛刚从大办公室出来,在过道里走过时,看见犯人们从大楼后面露天的混凝土阶梯上被带了上来。过道里的电灯照着,他看得很清楚:那一前一后押解犯人的两个士兵都穿着带帽兜的雨衣;三个犯人可浑身都淋湿了。头一个犯人大概就是张健,身穿干部服,四十来岁模样,凌乱的须发,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两只眼睛却是很尖利,一面走,一面打量着注意看他的牛刚。第二个是粗壮身材、灰白须发的老头儿,穿着庄稼汉的衣服,估计就是贺家富。第三个是高条儿身材、瘦瘦面孔的独臂青年,穿着破破烂烂的单军衣,那一定就是丁少山。他们前两个都戴手铐,张健的两手还特别铐在背后;丁少山却戴着粗重的脚镣,铁索在楼板上锒铛作响。三个人一齐被带往西边那间等候审讯的小房间里去了。
牛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圈椅里,紧锁着浓黑的双眉,急切地思索起来。以前由小水和乌独眼提供的办法是现成的,现在机会来了,而且气候的条件也很好,不过那样干究竟是不是太冒险呢?一时,牛刚两眼烧灼着,好像喝了烈性的酒一样。
外面,雨是下大了。沉闷的雨声,仿佛盖住了这座大楼。那边,审讯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长,如果这一次很快就结束,那么,再好的机会也马上会失去了!
他霍地站起来,正要去找小水,小水就进来了,轻轻地掩上房门。他显然也获悉了一切,急急地走到牛刚身边,兴奋地、期待地瞧着他。
他俩低低地谈了一刻钟。牛刚竭力冷静地考虑着,把小水他们原来那计划的细节重新都审查过了,还根据目前气候的条件,补充了一些新的办法。从小水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决心很大、信心也很足。最后,牛刚又从头考虑了一遍,觉得再没有问题了,才轻轻拍一拍兄弟的肩膀,坚决而小声地说道:
“行!就这样,去吧!”
3
深夜,两个士兵照着手电,押着三个犯人,从大楼后面的露天阶梯上下来,冒着大雨往古寺走去。
显然,张健是受刑了。两个同志吃力地扶住他,他还是戴着“背铐”,垂着头,十分艰难地走着。
一伙人走进红墙的小门,黑洞洞的,不知怎么门灯早灭了。一个士兵用手电照看,发现门内岗亭里站岗的人不见了。正觉得有点儿奇怪,黑暗里突然跳出来两个人,扑到这两个士兵身上。他俩还没来得及叫喊,脖子已经被人紧紧掐住,手电筒也掉到地上,熄灭了。
“张健同志,你们三个人等一等!”把士兵压在地下的那小个儿黑影喘着气,轻轻地喊叫。
正在惊愕中的犯人恍然大悟。三个人兴奋极了,就站在一边等候。
两个士兵挣扎的声音停止了。死尸和枪支很快被扛走,扔在假山洞的深处——那儿,另一位死者早已在等他们。可是谁想到,从假山洞的另一头却进来了人,在拐弯处突然出现,他手里的马灯提了起来,歪着头向前照看,这边两个人已经来不及躲藏了。
“不许作声!”乌独眼急得蹿了过去,低声地吆喝着,就要动手。
可是小水抢到前面拦住了他:“住手,别把老爷爷吓着了!”
那体格高大、红颜白发的管园老头儿,却并不害怕地望着他们,又望望地上的三具死尸,仿佛也并不奇怪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原来这古寺的后花园里,就住着这一个七十多岁的管园老人。今夜也真是太凑巧,他刚好起来在旁边解手,奇怪地听到假山洞里有声音,就走过来瞧瞧。
“老爷爷,”小水恳切地叫道,“我们向你保证:我们绝不是做坏事。你千万别暴露我们,我们也不伤害你!”
乌独眼补充:
“我们饶了你,你可别昧良心!要不然的话……”
不料那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指着乌独眼斥责道:
“你,别来这一套!这世道我早看透了!谁好谁歹,难道心里没个数儿?你走你的,谁也害不着你们!”他的声音虽然是严厉的,却同样也是低声的、爽直的。
小水深知这老头的为人,赶忙拉了乌独眼就跑。
一会儿,乌独眼背着张健,小水拉着那两个,急急地往回摸,过了红墙的小门,就沿着墙根向东急走。远远望得见雨雾里面那高墙电网上闪耀着的一溜儿小小的红灯和抱角楼上那暗淡的灯光,都依稀像浸在水里的光影一样。后来,他们迅速向北,越过开阔地,进入了那座沙包堆成的小山下面的防空洞。在防空洞的中心,他们照亮手电,用准备好的工具砸开了手铐和脚镣,并且把手铐、脚镣埋了个不露痕迹。防空洞里所有脚印也全扫没了,撒上干土。不幸张健又昏迷了,他们架着他一起来到防空洞的东北处——黑暗的车库跟前,悄悄地上了吉普车,躲在车里把门关严。可是小吉普还没开动,却不料突然射来了两道强烈的电光——宋司令他们坐的那辆卧车笔直地向他们驶来。
“糟了!”躲在吉普车里的人们想,赶忙更低地往下藏,唯恐从风挡玻璃内被发现了。
“开!”只听见司机旁边,年轻而有力的声音低低地命令。
立刻,小吉普也亮了灯,迎面驶去,与黑色的卧车交错驶过,小吉普就在雨中驶向大楼。
原来,送宋司令他们回家的那辆卧车已经归来入库了。办公大楼很多房间的灯光早已熄灭,只有大办公室、电报室、电话总机室和一些过道里的电灯还亮着。
大办公室里,牛刚陪值夜班的常恩下棋。这盘棋可输得好惨呀!下完棋,刚刚与常恩谈了几句闲话,就听见吉普车的喇叭呜呜地叫,他看了看表,说:
“哎呀,我该走了。”就扔了烟头,站起来。
不一会儿,吉普车就驶出了司令部的大门。
这时候,城门早关了。依照预定的计划,他们从一个低矮的水城门洞的水底,把三位同志悄悄地送走……
[book_title]第八章 还乡
白天夜晚不瞌睡,
一垛墙想堵黄河水。
——李季
1
突然,老狐狸来到了龙虎岗。
村西头,在宋家大院的大门前,那老式的卧车、破旧的吉普车,还有三辆油漆斑驳的大卡车,却是神气十足地排列着。大门对面的影壁两旁,青石的拴马桩上,还威风凛凛地拴着十多匹养得颇为肥壮的战马。穿着褪色草绿军装的黄瘦士兵们,带着小部分新的美制卡宾枪,和大部分旧的日本造三八大盖,在影壁后面宋家的杨树林里歇息着。他们奉司令之命,今天一概不准单独行动,并且随时防备发生意外的情况。刚刚过午的太阳,照耀着高大的古老的宅院,照耀着秋叶飘零的杨树林,照耀着林子西边宋家那个不小的、快要干涸的荷叶坑——蒸发着墨绿色的死水,以及萎谢的荷花和发黄了的莲叶腐败的气味。
特派员黄人杰和军官常恩、牛刚,都坐在宋家前院坐东朝西的大客厅里,由大老爷宋占鳌和三老爷宋占元(宋笑仙)奉陪着。这有着老式的木棂明瓦窗户的大客厅,竟显得如此灰暗,如此阴森,致使西装革履的黄人杰在硬木太师椅上坐不住,终于站起来踱步,一面抽纸烟,一面欣赏壁上的字画。他内心可是不耐烦地等着,等候宋占魁出来。宋占魁带着老美孃和刚从医院出来的小尖头,一回来就到后院去了,据说是看垂死的老太太去了。
常恩是向来不乐意走进他这不名誉的“后老子”家的大门的,现在为公务勉强来了,一直冷漠地沉默着。牛刚的心里却也很不安,他不知道宋占魁这一次突然出发,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没有来得及事先给小梅送情报,直至来到这里以后,才打发兄弟到街上小铺买纸烟,暗里设法与宋旺取得联系——宋旺和小水是在城里见过面,接过头的。对于活阎王的阴沉接待,和笑面虎的虚伪客套,牛刚只是勉强地应酬着。
“听说共产党曾经占领过这地方?”
“唉,不用提了,”活阎王叹气说,“他们在这里待了两年三个月零八天。这宅子先是作‘共匪’的区委会,后来又作‘共匪’的县委会。这些匪徒占不了城市,偏在这里胡折腾,简直糟践得不成样子!亏得我家老三留了下来,跟他们打交道……”
“统一战线嘛!嘿嘿!”穿着旧西装的宋笑仙,拈着向上翘起的菱角胡须,嘲笑地,但得意地说,“我看共产党里也有明智之士,比如以前住在这后院的李政委,以私人关系来说,简直是我的好邻居,哈哈,咱俩天天下围棋……”
黄人杰转过脸来,对他恶意地笑道:
“好,现在你再跟他们讲讲统一战线吧,看行不行?”
“那当然,那当然,彼一时,此一时也。何况,像那样多少识点时务的人,在‘共匪’里终究是凤毛麟角。”
牛刚望见,客厅对面的一排房屋门口,有拿枪的黑色短衣人走出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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