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平妖传 [book_author]冯梦龙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39897 [book_dec]全名《墨憨斋批点北宋三遂平妖传》。章回小说。明罗贯中编著,冯梦龙增补。四十回。书成于明泰昌元年。系依据罗贯中的《三遂平妖传》改编而成。除文字改动外,加了二十回,把每个人物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白猿被罚往白云洞守护天书。圣姑乃左黜的母亲,带领左黜和女儿媚儿往西京求法,梦中得知媚儿前身为张宗昌,应与武则天转世的王则结为夫妻,二十八年后在贝州发迹。泗州迎晖寺主持于水中得一蛋,蛋中出小儿,为蛋子和尚。蛋僧长大去白云洞偷来天书。圣姑知此天书为“如意册”,按此册共同练法,三年练成。媚儿因混入宫中惑太子,为关圣所斩,其灵入绘像中,开封府富翁胡浩得此画像,夜会画上仙女,其妻见而焚之,遂生女胡永儿。以下叙王则故事,亦略有增饰变动。存天许斋评点本,题“宋东原罗贯中编”,“明陇西张无咎校”,有张无咎序。墨憨斋批点金阊嘉会堂重刻本,题“明东吴龙子犹补”。清旭雪斋批点怀德堂本等。孙楷第认为系冯梦龙增补(《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book_img]Z_14236.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授剑术处女下山 盗法书袁公归洞 生生化化本无涯,但是含情总一家。 不信精灵能变幻,旋风吹落活灯花。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镇泽地方,有个刘直卿官人,曾做谏议大夫,因上文字劾宰相李林甫不中,弃职家居。夫人曾劝丈夫莫要多口,到此未免抢白几句。那官人是个正直男子,如何肯伏气。为此言语往来上,夫人心中不乐,害成一病,请医调治,三好两歉,不能痊可。 忽一日夜间,夫人坐在床上,吃了几口粥汤,唤养娘收过粥碗。只见银灯昏暗,养娘道:“夫人,且喜好个大灯花!”夫人道:“我有甚喜事?且与我剔去则个,落得眼前明亮,心上也觉爽快。”养娘向前,将两指拈起灯杖打一剔,剔下红焰,俄的灯光明了,落在桌上。就灯背后起阵冷风,吹得那灯花左旋右转,如一粒火珠相似。养娘笑道:“夫人好耍子,灯花儿活了!”说犹未了,只见那灯花三四旋,旋得像碗儿般大一个也,毬滚下地来,咶的一响,如爆竹之声,那灯花爆开,散作火星满地,登时不见了。只见三尺来长一个老婆婆,向着夫人叫万福:“老媳妇闻知夫人贵恙,有服仙药在这里与夫人吃。”那夫人初时也惊怕,闻他说出这样话来,认做神仙变现,反生欢喜。正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当时吃了他药,虽然病得痊可,后来这婆子竟缠住了夫人,要做个亲戚往来。抬着一乘四人轿,前呼后拥,时常来家咶噪。遣又遣他不去,慢又慢他不得。若有人一句话儿拗着他,他把手一招,其人便扑然倒地,不知什么法儿,血沥沥一副心肝,早被他擎在手中,直待众人苦苦哀求,他才把心肝望空一掷,自然向那死人的口中溜下去,那死人便得苏醒。 因此一件怕人,刘谏议合家烦恼,私下遣人纵迹他住处。却见他钻入莺脰湖水底下去了。你想莺脰湖是什么样水?那水底下怎立得家?必然是个妖怪!屡请法官书符念咒,都禁他不得,反吃了亏。直待南林庵老僧请出一位揭谛尊神,布了天罗地网,遣神将擒来,现其本形,乃三尺长一个多年作怪的猕猴。那揭谛名为龙树王菩萨,刘谏议平时供养这尊神道,极其志诚,所以今日特来救护,斩妖绝患。诗曰: 人生切莫畜猕猴,野性奔驰不可收; 莫说灯花成怪异,寻常可耐是淫偷。 那猕猴似人之形,性最灵巧,就是寻常爬窗上桌、开盘倒瓮、扯袖牵衣、搔虱子、弄jiba,气质十分不雅。况且多年,岂不作怪?又有长大一种,其名为猿,尤为矫捷。那猿内又有一种通臂的,两臂相通,随他伸那边一只臂,这边一只就缩进去,做一条臂膊舒将出来。所以善能缘崖登木,人若把箭去射他时,右来右接,左来左接,近来近接,远来远接,全然不怕。还有年深得道的,善晓阴阳,能施符咒,神通广大,不可尽述。怎见得,但见: 生居申位,裔出巴山,生居申位,申阳官子孙聚居,裔出巴山,巴西侯宗族蕃衍。柔肠易断啸月明,谁不含悲?长臂能通登树杪,何愁善射?数学传风后,谁知是前代历师,刀法授云长,错认做人间剑侠,神通却是降龙祖,变化平欺弼马温。 话说春秋周敬王时,吴越交争,吴王夫差,围困越王勾践于会稽山之上,亏得下大夫文种,卑词厚礼去请行成,吴王依允,将越王夫妇摘去冠服,囚于石室之中,替吴国养马三年,方始放回。越王一心要报此仇,想吴国有鱼肠之剑三千,难以抵敌,有上大夫范蠡献计,挑选六千君子军,朝夕训练;访得南山有个处女,精通剑术,奉越王之命,聘请他为国师。那处女收拾下山,行到半途,逢着一个白发老人,自称袁公,对处女说道:“闻小娘子精通剑术,老汉粗知一二,愿请试之。”处女道:“妾不敢隐,但凭老翁所试。”袁公觑着树梢头,透出一竿枯竹,踊身一跳,早已拔起,撇向空中坠下。那根竹迎着风势,咶喇一声折作两段。处女接取竹梢,袁公接取竹根,袁公就势去刺那处女,那处女不慌不忙,将竹梢接住,转身刺着袁公。袁公飞上树梢头,化为白猿而去。原来处女不是凡人,正是九天玄女化身,因吴王无道,玉帝遣玄女临凡,助越亡吴。那袁公是楚国中多年修道的一个通臂白猿,因楚共王校猎荆山,他连接了共王一十八枝御箭,共王大怒,宣楚国第一善射有名百步穿杨之手,唤做养由基,前来射他。白猿知养由基是个神箭,躲闪不及,一溜烟走了。共王教大小三军围住山头,搜寻无迹,把一山树木放火都烧了,至今传说楚国亡猿,祸延林木,为此也。那白猿从此躲入云梦山白云洞中,潜心修道,今日明知玄女下降,故意变作袁公,试他的剑术。后来处女见了越王,教练成了六千君子军,也不回复范蠡,也不拜辞越王,迳自飘然而去。有诗为证: 玄女神机岂妄投,六千君子只凡流; 要知天上些须妙,已是人间第一筹。 话说处女下了南山,来於越国,那时有越王差来迎接人众,香车宝马,自不必说。今日不辞而去,却未免独自一身,半云半雾,行至旧路,只听得茂林之中一声叫道玄女娘娘,一声叫师父。处女按住云头,将慧眼一看时,原来正是袁公双膝跪下了,双手捧着一个石盘,盘中列着四般长命果,口中只叫道:“师父,可怜弟子一片诚心,收留教诲则个。”且说那四般长命果品,是榛子、松子、榧子、核桃。假如东南橘、柚、杨梅,西北林檎、梨、枣,此等并为佳品,要之只算时新,不堪长久。只有那四般藏住壳内,风吹不干,雨打不湿,久而如新,所以谓之长命果,永为山家之积粮也。后来丹青家有白猿献果图,即此故事。当下袁公放下石盘,连连磕头,又唤道:“师父是必收留弟子在这里。”那处女被他识破是九天玄女娘娘化身,道:不期这老儿到也利害,又见他十分志诚,便将他所献四般果品,每一件取他一个,这是领他的情处,其余都向越王差来人役布施功德。当下袁公就茂林中,端端正正,双膝跪拜,玄女受了,向袖中取出圆眼般大两个弹丸儿,付与袁公。袁公将双手接着,安放掌中,看这弹丸儿好一似生铁铸成,不甚光彩,袁公口虽不语,心中疑惑,想道:若是粉做的两个团子,到好充饥,便是银打的,也不上二两多重,不济甚事;若只是两个铅弹儿,我老袁又不学打弹,要他做甚?这里心下踌躇,那边玄女早已知道,便向那弹丸上吹一口气,叫声“疾”,只见放起光来,须臾之间,左一跳,右一跃,如两条金蛇缠绕盘旋,只在头上颈下一往一来,迸出寒光万道,凛冽难当;耳中如闻千刀万刃击刺交加之声,吓得袁公紧闭双眼,口中只叫:“好师父!弟子已知师父神威,饶恕俺则个。”原来这两个弹丸,就是仙家炼成雌雄二剑,能伸能缩,变化无穷,若摄了光时,只如两个铅弹相似,倘跳跃起来,能于百万军中,横行直撞,来如箭,去如风,所以仙家飞出铅弹,百出百中。今日玄女只是小小弄个神通恐吓袁公,虽然利害,只削去了些头毛眼毛,其他并无损伤。若心不至诚时,一万颗头也取下来了。玄女当时把袖一拂,摄了剑光,依然两个铅弹子儿,收入袖中去了。袁公才敢开眼,吓出了一身冷汗,半响开不得口;从此死心塌地跟随玄女直至南山,终日摘花献果供奉。玄女怜他小心谨慎,把剑法尽传与他,袁公依样炼成雌雄二剑,收藏袖中,亦能变化,欢喜不尽。 此时越王已将君子军六千,直入吴国,伐了夫差,独霸江东,思想起玄女前功,再遣人于南山寻访,更无踪迹,即令建仙女祠于南山之上,岁时祭祀不绝。你道为何寻访不着?这里越国成功,那边玄女便上天回复玉帝去了;况且神仙妙用,要现便现,要隐便隐,亦非凡人之可测也。 且说玄女带袁公上天,朝见了玉帝。玉帝见袁公好道,封为白云洞君,教他掌管着九天秘书。何谓秘书?凡是人间所有之书,不论三教九流,天上无不备具,但这天上所有之书,人间耳未闻目未见的,也不计其数,所以就总唤做秘书,就金匮玉箧收藏。每年五月端午日,修文舍人来查点一次,此乃修文院之属官也。袁公虽然掌管,奉有天条禁约,等闲也不敢私自开发。忽一日间,正值西天金母蟠桃胜会,玉帝引着一班仙官将吏,都往昆仑山瑶池赴宴。怎见得?有这古风一篇为证: 昆仑乃在赤水阳,古称地首天中央。星晨隔辉挂天柱,日月引避行其旁。瑶房积石开玄圃,宝树琪花颜色古。中有蟠桃万丈高,含蕊千年才一吐。千年结实千年熟,渥丹斗大如红玉。此时王母开寿筵,十万仙真共欢祝。寿筵高启碧琳堂,凤锵鸾舞纷迥翔。玉童前驱执羽盖,灵妃后列吹笙簧。琼浆饮罢颜婀娜,玉盘托出神仙果。食之寿与天地齐,安得偷尝一二颗。 袁公虽云修道,未登正果,且是天宫有执事的人员,因此不得随行。他本是个最好吃果子的,闻说蟠桃如斗之大,三千年方始开花结果一次,吃此桃者寿与天齐,如何不口内流涎。心中纳闷,便于袖中取出两个弹丸,吹口气,喝声“疾!”化成雌雄二剑,左一跳,右一跃,戏舞了一回,将袖儿一拂,摄了剑光,依旧收藏袖内。正在无聊之际,猛然想起,自家掌管着许多秘书,未曾展玩,今日且偷看一会便怎地?一头说,一头便把双眼溜去,只见那金匮玉箧,都编得有三教九流各类字样。袁公觑着许多儒字号,口中喃喃的道:“那秀才买卖,莫去缠他。”指着佛字号,又道:“那黄脸老儿,也不好相处。”看到道字号,道:“这是我老袁的本业。”中间一个小小玉箧儿,面上横着无数封记,原来这箧儿每年修文舍人来检视时,加上御封一道,只见封不见开,袁公暗忖道:这重重封记,必有妙处。扯开御封,把双手去揭那箧盖时,却似一块生成全然不动。袁公连叫作怪,若是铁打的箧儿,只恐年远锈结了,这是美玉琢成的,直恁牢紧,不知那个玉工做下的,若与老袁商量,再细细光去一层,便好开闭了。说罢,抖擞平生的精神,又去狠揭一下,那玉箧儿恰似重加钉钉,再用金镕,休想动得一毫。看官听说,若是寻常猢狲两番揭不起,未免焦燥,拿起手去捶,脚去踏,头去撞,都是有的;那袁公毕竟多年修道,火性已退的,如何肯造次。当下慌得他双手捧着玉箧,屈下两只老腿,叫道:“吾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弟子道法有缘,揭开箧盖,永作护法,不敢为非。”连磕了三四个头,爬起来,把玉箧再揭,那箧盖随手而起,内有火焰般绣袱包裹。打开看时,三寸长,三寸厚,一本小小册儿,面上题着三个字,叫做如意册;里面细开着道家一百零八样变化之法,三十六大变,应着天罡之数,七十二小变,应着地煞之数,端的有移天换斗之奇方,役鬼驱神的妙用。袁公心下大喜,道:“只此一书,够我老袁受用矣!一世从师受道,今日到手时,还是我自家简得,正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 袁公手中捻着本如意册儿,长啸一声,飞下云端,竟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去,那里猿子、猿孙和着一派大小猢狲之类,跳舞欢欣,都上前拜见。袁公道:“我今得这本册儿,做个传法教主,得道之日,你们一个个都好了。你们可把洞中两边峭壁,与我削平,我有用处。”众猿听了,一齐与他,那个不踊跃向前,凿的凿,磨的磨,霎时将两边峭壁,弄成一片镜面相似。袁公取出笔墨来,放在桌儿上,磨得滋润,蘸得笔饱,向西边壁上写着三十六天罡大变法,又向东边壁上写着七十二地煞小变法,却教众畜动起锤凿,刻成三分深字样。袁公笑道:“人说天上无私缘,如何也有个私书。你做三十三天老大皇帝,直恁私刻,我老袁且与人为善,你们众弟子孩儿,要学法的尽着去学。”众畜道:“苦也!俺们怎理会得?全仗老公公教导。”袁公道:“丫头做媒,自身难保。我老袁但能记诵,尚未得手哩。且慢,消停半月十日,等待玉皇老头儿不言不语时节,我老袁给个宽假,到于本洞中,逐节与你们演习”说犹未了,只听得轰轰的一片声响,众畜道:“雷鸣了,想是天变也!”袁公道:“这不是雷鸣,乃是天门上报鼓响。凡天宫有刑狱问断之事,便鸣着报鼓,儒书上所谓鸣鼓而攻也。你们紧守洞中,我老袁且上去点个卯,探听个消息。”说罢,踊身一跳,早出洞口,冉冉望天门而去。只此一去,有分教:袁公犯一次不赦的天条,设一重不轻的法愿。正是: 会施天上无穷计,难免今朝目下灾。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修文院斗主断狱 白云洞猿神布雾 茅山万法总虚浮,如意从来不可求。 宝册谁人能会取,刻时羽化上瀛洲。 话说玉帝在瑶池宴回,守天宫的执事人员都来接见,单单不见了袁公,有修文院舍人祢衡字正平起启奏道:“白云洞君私发秘书,窃了如意册下界已七日矣!”王帝大惊道:“这如意册乃九天秘法,不许泄漏人间,只因世上人心不正,得了此书必然生事害民,那畜生兽心未改,有犯天条,不可恕也!”当下鸣起天门报鼓,百神俱至。玉帝传旨,命雷神丰隆遣本部雷公电母,火速下界,擒袁公赴修文院,仰本院舍人会同北斗真君,鞫问正法。 却说袁公正到天门打探,闻知此信,自言自语道:“那个多嘴饶舌的,闲在那里不去打瞌睡,却去报新闻,搬起这样是非。我且把如意册包裹停当,仍旧放在玉箧里面,临时与他图白赖则个。”一头走,一头伸手去摸那袖儿,却是一个空袖,吃了一惊,原来放在石床上,不曾带来,便慌忙拨转云头回到白云洞中。这伙猿子猿孙,见袁公回来得快,一拥前来问信。袁公此时那有心情回答他一言半字,舒着双臂拉开,迳奔石床上,取了如意册儿,翻身复上天门。正撞着雷公电母一群圣众,驾着雷车,飞奔前来。电母便将闪电乱掣,火鞭飞舞,金蛇走跃。袁公大惊道:“这婆子好利害哩!他到晓得几分剑术!”正要探取雌雄二丸与他赌斗,只见雷部谢仙等众击起连鼓,如山崩地塌之声,四围雷火焰焰烧着,把袁公分明困在火城之中,险些儿燎去了皮毛,吓得袁公掩着耳,闭着眼,口中叫道:“列位有话好讲,不要出粗。”雷公道:“奉上帝法旨,与你取讨如意册,有无自到修文院中回话。”袁公连声应道:“有,有,有。”心中暗想道:既是上帝有旨来拿我,如何却到修文院去?想是着我寻取原书,这修文院是我老袁自家屋里,只消得出诸袖中便了。此时十分惊恐已自放下了七八分,况且眼见得雷部神通怎敢违抗。当下谢仙取铁炼套在袁公颈上,乘着雷车,顷刻进了天门,迳投修文院来。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且说那修文舍人祢衡,早已升座,怎生品格,有“西江月”为证: 作赋平欺时彦,挟才敢傲王侯。怀中刺敝不轻投,只有孔杨好友。鹦鹉洲前梦惨,渔阳鼓里声愁,一生刚正表清流,天府修文职受。 不多时,只见旌旛宝盖,簇拥着北斗星君到来,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七政枢机有准,阴阳根本寒门。摄提随柄指星辰,斗四杓三一定。天道南生北运,七公理狱分明。招摇玄武拥前旌,不教人间法令。 当下修文舍人降阶接入行礼,让星君坐于上首。这里雷公电母将袁公解进修文院来交割,一面缴还圣旨,自回本部去了。却说袁公被一番雷电闹吵得不耐烦,到得本院,如醉如梦,左右吏卒,押他跪于阶下,高声禀道:“拿得偷书贼当面!”袁公抬头一看,只见两行摆列得旌旛齐整,棍棒森严。觑上面时,端端正正坐着两位问官,右首修文舍人,是本院职掌,还不在意,左首皂衣玉简,分明认得是北斗星君!这一惊非小,原来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随你颜回杨乌这般寿夭,若求得南斗星君添上几竖几画,便活到一百九十,阎罗天子也不敢去想他会面;倘惹着北斗星君性气,把笔尖略动一动,疾时了却性命,便是玉帝御旨降一千道赦书,也休想他起死回生!今日这一番多凶少吉如何不惊恐?当时袁公不等上面开言,双手擎着如意宝册献上,连连磕头,只称死罪。北斗星君喝道:“孽畜!你擅启天封,私偷秘法,比监守自盗加等,合当拟斩!”袁公只叫饶命,磕头不止。祢衡舍人问道:“你有无泄漏天机?从实说来!”袁公道:“我老袁一生不作诳语,那如意册上诸般变化之法,已整整齐齐镌在白云洞两旁石壁上了,若说泄漏,委是不曾见过生人之面。”星君暗暗想道:这畜生到也老实。又喝问道:“你把秘册镌在石壁,是何主意?”袁公道:“常闻说上帝无私,却不信有个秘字;既说个秘字,就不消留下文书;既留下文书,便是要留传万古。玉帝箧藏,我老袁石刻,同是一般意思。”舍人喝道:“畜生休得强辞夺理!”袁公慌忙叩头,连称死罪,道:“我老袁一生愚直,只是据理自陈,岂敢强辩。”舍人道:“闻得这玉箧是天庭法宝,有三不开:无混元老祖法旨不开,无九天玄女娘娘法旨不开,无玉帝法旨不开。你这毛畜,如何开得?”袁公道:“起初时,实是三番两次展开不得,末后志心皈命吾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弟子道法有缘,永作护法,不敢为非,这箧盖就登时揭起。若到底揭不起时,我老袁也罢了,终不然唤个碾玉匠碾开来看。早知天条如此森严,玄女娘娘也不该作成我这个罪名。往时常恨着世路狭窄,每每在一封柬帖、一篇文字上,坐人罪过,不道天庭浩荡,为看三寸长短小小册儿,不鉴我以好道之心,翻坐以偷书之贼,悔之无及,死不甘心。”祢衡舍人听说到世路狭窄几句,愀然动色,想着自家得罪于刘表,也只为着孙策一封书上。况且生性刚直,见袁公情辞慷慨,涕泪交流,心中十分不忍,向着北斗星君道:“这毛畜所言,尽自可听,论起道法流传,也有因缘在内;况是九天玄女娘娘的高弟,有烦真君同在玉帝面前保奏,许他改过自新,不知真君意下如何?”星君道:“原是先生属下人员,但凭裁决,只是这番鞫问,百神尽知,也须成个招词,以便覆奏。”舍人道:“真君之言甚当。”便教左右将纸墨笔砚付与袁公。袁公此时已知舍人有心出脱他罪过,欢喜不胜,连忙取笔写道: 供状:袁公不知年岁,向在云梦山白云洞住居修道,因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举荐,蒙帝恩封为白云洞君,掌管九天秘书,属修文院,典守多年,并无过失。近因九天仙真俱赴蟠桃寿宴,自念道微德薄不得从行。不合私发天封,欲窥秘册,两遍揭取箧盖不遂。志心祝祷本师九天玄女娘娘保佑,方始开箧见书。妄意天上无私,欲作人间不朽,辄将册文镌于白云洞壁,缘法自信,专擅难辞,然皆好道本心,并无私念邪谋。倘蒙赦宥,情愿专心护法,不敢妄泄凡人,如有违心,天诛地灭,所供是实。 北斗星君看罢供状,笑道:“到好说得身上十分干净。”袁公跳将起来说道:“我老袁不但身上干净,心里也干净,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比他人言三语四。”舍人和左右都笑起来。当下星君和舍人起身,引着袁公迳到灵霄宝殿,回奏玉帝道:“袁公犯罪虽深,情词可悯;况且混元老祖曾遗下四句云:玉箧开,缘当来;玉箧闭,缘当去,缘者袁也,或者袁公有缘,所以玉箧自启。他既无邪心,宜看九天玄女面上,从宽释放为便。”玉帝准奏,免其死罪,革去白云洞君之号,改为白猿神,着他看守白云洞石壁。又先发下天符一道,着本境城隍土地,逐去猿子猿孙,一切党类,十里之内,不许停留,单单只容一个袁公居住。如若妄传凡人,生灾作耗,一体治罪。袁公谢恩已毕,玉帝传旨,将御前白玉宝炉赐与袁公。这炉名为自在炉,若袁公在洞修行时,炉的香烟缭绕,自然不断,直透天门;倘或袁公离了洞门,香烟便熄,分明把炉中这点真火,降住袁公的野心,使他不敢散乱。袁公又谢了恩,奏道:“臣所居云梦山白云洞,虽则险僻,却与尘世未尝隔绝,闻仙官张楷能作五里雾,愿乞天恩借来,遮掩洞门,庶免外窥瞰。”玉帝准奏道:“若要雾不须烦仙官矣。”便唤掌天库的,取一件希奇无价之宝出来。这宝名为雾母,原来上界有四母,都是天上至宝:第一是气母,包着先天一气,大千世界,转轮其中,即是弥勒禅师手中提着的布袋便是。有诗为证: 和尚肚皮如瓮,眼儿笑得没缝。布袋早暮提携,手中不知轻重。问渠袋有何物,一气阴阳妙用。笑他世界众生,裤里蚤虱乱动。 第二是风母,藏着八方风气。怎见得?东方滔风,南方薰风,西方飙风,北方寒风,东南方长风,东北方融风,西南方巨风,西北方厉风。这八风消息于风囊之中,风伯飞廉掌之,亦有诗为证: 人间尚有司风史,况是天庭岂无主。鹿身蛇尾号飞廉,风伯从来功配雨。少女前驱孟母狂,折丹指点封姨忙。纵使扶摇千里势,不离嘘吸一风囊。 第三乃云母,是混沌初分时,山川之气所结。团团如华盖相似,其云五色不一。若岁时丰稔,云色则黄;有兵寇,云色则青;有死丧,云色则白。黑云主水,赤云主旱。若五色葱青,此为祥瑞之征。云师屏翳掌之。亦有诗为证: 白衣苍狗虽无意,红蕊金翘亦有征。 假使云师无职掌,保章云物辨何因。 第四是雾母,状如一副布帘约长八九尺,亦名曰雾幙。才展开些子,分明是初启蒸笼一般,热腾腾喷将出来。若展尽时,弥漫百里,把个乾坤都昏罩了。及至卷起,却似水中吸桶,那雾气即便收藏。 当先轩辕皇帝在位时节,有一个诸侯最为无道,名曰蚩尤,他得了这个雾幙,能致大雾。又创造刀戟、大弩,便自恃天下无敌手,鼓众造反,要夺黄帝的天下。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一军都被雾气迷惑,东西不辨,三日三夜,不能取胜。赖得九天玄女下降,授黄帝阴符秘策,造成一车,名指南车。车上站一个木人,木人伸一只手,手伸一个指,随你车儿左施右转,这木人一手一指,准准的对着南方。当下遂破了蚩尤,追而斩之。其血流地,变而为盐,只今陕西庆阳府城北盐池便是。因他创造兵器,罪孽深重,故今万世百姓,食其血也。这雾幙是九天玄女收得,献上玉帝,收藏天库。亦有诗为证: 黄帝神露是圣君,蚩尤狂恶亦凶星。 不将雾幙归天库,安得天开日月明。 后人又有诗云: 四母珍奇古未闻,谁知天界假和真。 风云聚散阴阳理,不道成形各有神。 此诗是驳那气母、风囊、云盖、雾幙四件奇宝,乃荒唐之说,不知此乃坐井观天、浅见薄识之辈。假如镜能取火、蚌能出水、猛虎生风、蜥蜴致雹,在世间也多有奇奇怪怪,不可思议,何况天界事情。 则今闲话休题。且说玉帝见袁公一心护法,并无虚诳,且是九天玄女弟子,就取这雾幙交与袁公,以为洞口永镇之宝。嘱咐道:“此幙只可展开尺余,便有十里雾气,不可全展,恐于世人不便。”又道:“你自今改过迁善,专心修道,还有上升之日。不然,天诛不赦,永堕无间地狱矣。”袁公不住口的唯唯,拜辞了玉帝。当下修文舍人再拜,奏请御封,仍将玉箧封记,供养本院。北斗星君亦拜辞而出。袁公又往修文院拜谢了舍人,往北斗司拜谢了星君。右手擎着白玉炉,左腋下夹着雾幙,遂离了天界,望着云梦山白云洞中钻去。那一班猿子猿孙,猱玃之属,已被本境城隍山神土地奉着天符驱逐已尽,袁公单单一身,不胜凄惨,且喜有了性命,又得了两件至宝,正所谓一悲一喜。便将宝炉陈设于石室之前,只见香气氤氲,直透九霄云外。又将雾幙展开尺余,悬于洞口,果然白气腾空,须臾之间,散成十里浓雾,把一个山洞如白面包裹,看不见洞外一些些子,想洞外看着洞中亦如此矣。袁公大喜道:“世上事多半是有名无实,只这个洞名向来亦是虚传,今日才不枉唤做白云洞也。”说罢,覆身到宝炉前,磕了四个头,以谢天恩。从此日日如此,不敢懈怠。每年五月端午日午时,便把雾幙卷起,到天庭,朝见玉帝谢罪一次,过了午时,仍然还洞,又将雾幙展挂,内外隔绝,别是一个世界。那洞中到也宽大,各色名花异果,四时不绝,也够袁公享用。 袁公自此只在洞中修真养性,闲时便探取雌雄二丸,戏舞消遣。两壁虽镌着一百单八条变化之法,仔细参求,都是偷天换日、追魂摄魄的伎俩,其中却有豆人纸马、鬼刀神剑种种害人之术。袁公道:“怪道玉帝十分秘惜,不许泄漏人间。这般法术,分明是金刚禅外道,与自家心性无与。早知如此,便不开道玉箧也罢了。”心中懊悔无及,取笔添数行字于石壁之后云:“此系九天秘法,上帝所惜。倘后人有缘得之者,只宜替天行道,保国佑民。每年腊月二十五日夜半子时,衔刀披发,登屋跨脊,向北斗设誓:弟子某修持道法,于今若干年,并无过失,倘生事害民,雷神殛之。”共七十六字,照前镌就。说话的,这是甚意思?只因袁公在修文院成招立下誓愿,恐后有得法之人,心术不正,带累非小。他自己曾经雷神擒拿、北斗星君勘问,所以说持法者通陈北斗,生事者受报雷神。腊月二十五日乃玉帝下降之辰,到此才见袁公本心好道,并无私念也。虽然如此,依我说来,还是镌在石壁,多了这一番事。想缘会当然,所以天庭亦不曾教他销毁。只因这般,有分教:白雾岩中,再遇偷书之贼;红尘世界,忽生弄法之殃。正是: 有事不如无事好,人心怎比道心闲。 毕竟后来何人盗法,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胡黜儿村里闹贞娘 赵大郎林中寻狐迹 横生变化亦多途,妖幻从来莫过狐。 假佛装神人不识,何疑今日圣姑姑。 话说诸虫百兽,多有变幻之事,如黑鱼汉子、白螺美人、虎为僧为妪、牛称王、豹称将军、犬为主人、鹿为道士、狼为小儿,见于小说他书,不可胜数。就中惟猿猴二种,最有灵性。算来总不如狐成妖作怪,事迹多端。这狐生得口锐鼻尖、头小尾大,毛作黄色,其有玄狐白狐,则寿多而色变也。按玄中记云:“狐五十岁能变化为人;百岁能知千里外事;千岁与天相通;人不能制,名曰天狐。性善蛊惑,变幻万端。”所以从古至今,多有将狐比人的。如说人容貌妖娆,谓之狐媚;心神不定,谓之狐疑;将伪作真,谓之狐假;三朋四友,谓之狐群。 看官,且听我解说狐媚二字:大凡牝狐要哄诱男子,便变做个美貌妇人。牡狐要哄诱妇人,便变做个美貌男子。都是采他的yin精阳血,助成修炼之事。你道什么法儿变化,他天生有这个道数,假如牝狐要变妇人,便用着死妇人的髑髅顶盖;牡狐要变男子,也用着死男子的髑髅顶盖,取来戴在自家头上,对月而拜。若是不该变化的时候,这片顶盖骨碌碌滚下来了,若还牢牢的在头上,拜足了七七四十九拜,立地变作男女之形。扯些树叶花片遮掩身体,便成五色时新衣服。人有见他美貌华装,又自能言美笑,不亲自近,无不颠之倒之,除却义夫烈妇,其他十个人倒有九个半着了他的圈套,所以叫做狐媚。不止如此,他又能逢僧作佛,遇道称仙,哄人礼拜供养,所以唐朝有狐神之说,家家祭祀,不敢怠慢。当时有谚曰:“无狐不成村。”此虽五代时消息,然其种至今未尝绝也。诗曰: 世间事事皆成假,那得妖狐独认真。 若使人情无假伪。妖狐应自得天嗔。 话说大宋咸平改元,真宗皇帝登极。那时民安国泰,自不必说。却说西川安德州有个梓潼村,村中住个猎户,姓赵名壹,原是败落大户人家,为他行一,人都称他赵大郎。那赵壹有个妻子,姓钱,是府中钱员外女儿,年方二十二岁,颇有颜色。赵壹靠打猎为生,那钱氏只在草堂中,做些针指,帮家过活。禀性贞洁,人人敬重。一日出门汲水,谁知被一个妖狐窥见,那畜生动了邪心,要去引诱他,变做个俏秀才模样,穿一身齐整的衣服,每日只等他丈夫出门,便去到他门首,或立或坐,或时假装饥渴,讨浆讨水,引得妇人开口,他又故意挣几句风话,那妇人心坚如石,全然不动,因此魅他不得。赵壹一连两日,在自己门首撞见了那秀才,见他踪迹有些奇怪,问他姓名,秀才答应:“在下姓胡名黜,在前村看书,闲步至此。”赵壹有心到前村访问,并无此人,愈加疑惑。忽一日,钱氏早起梳妆,不见了一只定髻的银簪,衫儿、袖儿、笼儿、箱儿、减妆儿、被窝儿各处都翻遍了,只墙脚下有个老鼠穴,也点着灯照过几遍,那有些影像。到午上煮饭熟了,揭开锅盖,这枝簪不歪不斜,插在饭锅中心,拔起看时,却又作怪,这滚热的饭锅里面,簪儿还是冷的。钱氏恐丈夫不信,瞒过不题。又一日早起下床,正要穿绣鞋,却不见了一只。赵壹道:“想是猫儿衔去了,另换一双穿罢。”那日赵壹出不多时便回,袖里摸出一只绣鞋儿与妻子看道:“可是你的?”钱氏道:“正是,那里拾来?”赵壹道:“三里之外,一枝石榴树上挂着,却不是怪事!”钱氏方才敢把银簪之事,对那丈夫说起。赵壹道:“此必山魈野魅所为,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莫睬便了。”自是赵家怪异不绝,亦无伤损。夫妻两个无可奈何,只不理他,后来惯了,越不在意。 其时重阳节近,风高草枯,正是射猎的时候。赵壹和几个一般的猎户,驾着鹰犬,挂了弓箭,各执使惯的器械,出了梓潼村,到山中打猎。但见: 人人逞勇,个个夸强。逞勇的道,一箭可贯双雕。夸强的道,一人能毙二虎。嗥的嗥,叫的叫,声音凄惨,惊骇的无非是野兽飞禽。死的死,活的活,血肉淋漓,束缚的总只是披毛带角。鹰犬媚人偏作势,刀枪遇物本无情。只图多获作生涯,一任旁人呼鸟贼。 赵壹和众猎户打围,将晚,得了些獐、犭巴、鹿、兔之类,众人均分了。却欲转身,忽然山土凹里,赶出一群獾来,众猎户道:“我们各逞本事,赶取那獾,先得者,众人出来相贺。”赵壹道:“说得是。”叫几个没本事的庄户守着鹰犬。赵壹提着一柄钢叉,又同五六个好汉各执些枪棍的飞奔上去。那一群獾被人赶急,四散走了,众人便分头追赶。赵壹觑定一个绝大的猪獾,尽力赶去,约莫二三里路,那獾已不见了。赵壹心中不舍,跑上高处望时,只见那獾还在前山坡下乱草中,东跳西钻,要寻个孔洞躲藏,赵壹尽力又赶,转过了几个山坡,那獾走得没了,只见一头大角鹿,在坡下吃草,那鹿见有人来便跑。赵壹道:“虽赶獾不着,若得此鹿,也好遮羞。”慌忙脱下布衫,拴在腰里,奔上坡赶了好一程,那鹿又不见了。只听得泉声乱响,赵壹跑得口渴,正要寻口水吃,看看几处涧水,都是小小去处,不甚洁净,依着流泉来路,捱寻上去,又行了一程,直到那山土凹之中,一股清泉,如珠帘喷薄下来,一面一个水潭,潭内都是石子,其清澈底。赵壹放下钢叉,将手掬起,呷了几口,道:“彀了。”眼见天色已晚,提了钢叉回身便走,却不知已来了二十多里之地,此是九月初八日,日光才退,早现出半轮明月。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一步有一步,约莫行不上一二里,月光之下,远远望见前面树林中,有些行动之影。赵壹站住脚头,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一个野狐,头上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对着明月不住的磕头。赵壹道:“奇怪!常闻人说,狐能变化,莫非这孽畜弄这道儿,我且悄悄看他怎地。”只见那狐拜了多时,赵壹望去,看看像个美男子,与先时所见胡黜秀才无异,赵壹道:“原来如此。”不觉心中大怒,轻轻的放下钢叉,解下弓来,搭上箭,弓开的满,箭去的疾,看正狐身飕的射去,叫声:“着!”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中了狐的左腿。那狐大叫一声,把个天灵盖抓将下来,复了原形,带箭而逃。赵壹一来天晚,二来心中也不免有些害怕,打个寒噤,不敢追赶,挂了弓,把布衫展开,披在身上,倒提钢叉,飞奔旧路而回。 却说众猎户回村中,沽了些浊酒,煮熟了野味,在山下凉棚内围坐吃着,等那赵壹的消息。一人说:“大郎来得迟,一定被他得手了。”一人说:“两只脚赶着四只脚。也把稳不得。”一人说:“赵大手段原来了得。”又有一人说:“此时不见回,莫非赶不着獾,反被獾赶去!”众人都在谈笑,内一个眼快的指道:“这不是他来了?”众人都走出凉棚迎着,只见赵壹空手而回。众人道:“我等已赶得两个猪獾烹煮在此,大郎何故许久方回,眼见得出采有分了。”赵壹道:“我虽赶不着这獾儿,却也撞着一件异事,释了一段大大的疑惑。”就把狐精弄月被射之事,说了一遍。众人道:“亏得老兄除了地方一害,似此说,我等反来相贺。”中间多有不信的,道:“赵大郎赶不着獾,却装这篇鬼话来哄我,我如何肯信,除是我亲眼看见方准。”又有个年长的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面扯着赵壹进凉棚内坐着,把大碗斟酒送他,一面又引着几个狐狸精故事,与众人闲说。众人到底疑信参半。赵壹道:“我一箭射中彼腿胯,大叫而去,想必地下血点尚存可验,我等明日同去,就依着血迹寻取狐穴,料不止一个两个,尽数拿来,剥他皮做件袄子过冬,却不好么。”众人道:“如此再没话说,若果有些证见,我等出来相请。没有时,便是说谎,少不得扰你大大一个东道。”赵壹应允,当晚吃了一回,大家拿些野味回家去。赵壹到家中,把前项事说与浑家,浑家口虽答应,心中也不十分决然。赵壹一夜无眠,巴得天明,便跳起身来,只听门前树叶乱响。赵壹道:“今日是初九重阳,信到风起了。”推窗看时,只见绞得水出的一天乌云。赵壹性急道:“天变了,趁这未下雨时我且扯众人同走一遭,回来早饭未迟。”忙忙的梳洗完了,穿上布衫,走到东邻西舍去敲门时,一个个都还在床上翻身,叫得他起身,东家又等洗脸水,西家又等吃点心。把赵壹等得不耐烦。看看等下一天大雨,赵壹起初还只指望雨止,一口说:“不妨事,不妨事。”过一会儿,一发下得大了,料是行走不成,只得回转家中,吃了早饭,在草堂中坐着,两只眼睛呆看着天。这雨自早至晚,何曾住点。有一篇苦雨词道得好: 雨儿,雨儿,下得好没挞煞。又不要你插秧,又不用你浇花,又不等你洗面,又不消煎茶。急忙忙不住点,为着什么?檐前溜,紧一番,慢一番,细一番,大一番,刮得人耳朵里害怕,心儿里愁绪如麻。把个活动动的人儿,都困做了笼中之鸟。就是跨下个日行千里的马儿,也讨不得出脚。皇宫天子,你在何处闲耍。恨风伯偏不起阵利害的风儿刮刮,雨师呵,你费尽心力,有什奢遮,只落些儿咒骂。索性你下个无了无休,我到也无说话。只怕连你也有那厌烦的时节,这些浓浓淡淡的云儿,少不得收拾还家。劝你雨师呵,何不早一刻收拾了罢。 赵壹那时恨不得取一根万丈的竹竿,拨断云根,透出一轮红日。又恨不得爬上天去,拿个几万片绝干的展布,将一天湿津津的云儿,展个无滴。浑家见丈夫晚饭懒吃,只是纳闷,蓄得两瓶好酒,打开暖下,把煮下的野味,搬来与丈夫吃。赵壹不觉吃得大醉,进房来衣也不解,袜也不脱,倒身便睡。直至四更方醒,抬头已不听得有雨,想是晴了。又捱一个更,窗上渐有些亮光,赵壹起身便去推窗看天,却还是乌洞洞的,且喜雨却住了。赵壹道:“这些害睡痨的,料还未醒,就吃了早饭去不迟。”忙催浑家起身烧汤梳洗,安排早饭。吃了饭,出门看时,又在下着蒙蒙的细雨,赵壹道:“这些狗毛雨,却不湿衣服,怕怎地。”行上几步,见地下十分泥泞,赵壹复转身来脱了袜,套上一双蜡底的脚屐。走到东邻西舍去拉他们时,一个个都不肯动身,道:“什么紧要。拖泥带水,跑许多路去,若果有野狐被你射着,此时正在害疮,料不连夜搬去,忙他怎的。”赵壹见去不成,又闷了一夜。到第三日,天色晴明。赵壹道:“今日料无推托了。”侵早先到各家去约了一声,回家早饭过了,又去东邀西拉。有几个老成的回了不去,道:“这般半湿不干的地下,让你后生家走罢。”其余众人道:“我们跟大郎拿得狐精,却来回话。”一行二十余人,各执器械。赵壹当先领路,弯弯曲曲,走过了多少山坡,众人已自走得个不耐烦,比及到了林子里面,各处搜寻,并无半点血迹,原来被这日大雨冲没了。赵壹也是这般解说,众人那里肯信,道:“这茂林之中,上有树枝遮盖,终不然雨冲得这般干净。就是血迹冲没了,少不得他的穴洞也在左近,如今那里有个影儿!”赵壹引着众人,见神见鬼的寻觅了半响,只管走远了去。众人道:“呸!青天白日,打这样鬼官司,我等不去了,转去扰你的东道罢。”气得赵壹哑口无言,到得村中,你也道:“赵大调谎。”我也道:“赵大乱说,清平世界,有什么狐精狐精,则赵大便是个说谎精。”至今人遇说谎的,还说是精赵,又说是乱赵的,我们都为此狐精也。有诗为证: 妖狐拜月本为真,赵壹原非说谎人。 雨洗血迹无觅处,世间屈事有谁论。 赵壹回来,众人都到他草堂上坐定,要他出来做东道。赵壹无可奈何,只得将浑家几件衣衫,向解库解些钱来,备酒与众人吃。连几个长老的都请来,众人咬嚼了一番。临起身道:“既扰了大郎,今后别人问时,我们便答应一声有狐精也罢。”赵壹愈加不忿,从此更不提起射狐一节。 话分两头,却说被箭的牡狐,是个老白牝狐所生。那老狐也不知年岁,颇能变化,自号一个美号,叫做圣姑姑,在这雁门山下一个大土洞中做个住窟。这山东西两峰突起,其高接天,北来南去之雁,都从两山中间飞过,所以唤做雁门。这圣姑姑生下一牡一牝,牡的叫做胡黜儿,牝的叫做胡媚儿。原来狐精但是五百年的,多是姓白姓康;但是千年的,多是姓赵姓张,这胡字是他的总姓。当晚圣姑姑同媚儿在月明之下,讲些丹术。只见黜儿拐着后腿,一步一颠,叫嗥而来。到得土洞边,便倒在地下打滚乱嗥。老狐上前观看,已知左腿上着了一箭,慌忙去拔时,这箭头入得深了。落得痛苦,全不动弹。圣姑姑心生一计,叫一声:“儿子忍痛着。”便屏一口气,将牙关紧紧的咬住箭干,用双手把他的腿尽力一推,扑的一声,这箭干便离了皮肉,抽出来撇在地下。那牡狐却发昏去了。原来这箭,刚刚射中在腿弯里,筋络已被射断了两条,又且舍命挣回,跑了许多路,如何不死。圣姑姑对着流泪,唤媚儿一同抬他到土床上放下,经两个时辰方醒。这老狐也识得几味草头,煎汤洗治,全无功效。两日之后,看看待死。正在悲伤,忽想起益州城中有个太医姓严,讳名严三点。此人有起死回生手段。若求得他药来时,有何虞哉。吩咐媚儿好生服侍哥哥,自己扮做有病的老丐妇,提一条百节竹杖,迳望成都府而来。只因这番,直教老狐平添一段的见识,重启无限的事端。正是: 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毕竟严太医如何用药,救得那小狐精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老狐大闹半仙堂 太医细辨三支脉 从来子母钱无种,且喜君臣药有方。 若欲养生兼积德,虚心问取半仙堂。 话说益州有个名医,姓严名本仁,乃严君平之后裔。他看脉与人不同,用三个指头略点着,便知病源,所投之药,无有不愈。故此传出一个诨名叫做严三点。他原是太医院的御医,因景德年间,蒙召李宸妃之疾,他伸着三指只一点便走。宸妃只道他不肯精细用心,诉与真宗皇帝知道,真宗要治他不敬之罪,赖得众官保救道,他得个异人传授,非常医可比,虽然饶他的计较,毕竟不用他方药,逐回原籍。以此他就在益州行医,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日施药,不取分文。就是平日取药的,有药钱也不拒,无药钱也不争,所以其门如市。更有一件奇处,别人看脉只看得本身的病患,就是精通得太素脉理,也只看得本身的贵贱寿夭。偏他三指一点,合家爷儿、娘儿、妻儿、女儿,但系至亲,有灾无灾,尽能悬断。便算命先生,排着十二宫星辰细细推详,也没这样有准。只是他怕泄了天机,不十分肯轻易说。一日,州守相公伤了些风寒,接他去切脉。他点着了脉,便道:“尊官所患,不须服药。只消浓煎六安茶一碗,乘热服下,到三更出汗,自然没事。且喜令正夫人,目下当有生男之庆。但令长子妇,秋间有产厄。”州守相公大笑,想道:“我夫人果是怀胎,或者衙内人露了个消息,他就撮文一句,奉承个男喜也不见得。只是我儿妇在襄州家中,三千余里之外,有孕无孕连我也不知。况且媳妇的祸福,如何在公公脉息内看出,万无是理。”当夜知州只一盏热茶,病便好了。后来夫人果生一男,知州也还道是偶中。十月内接到一封家书,是他大公子亲笔,说他媳妇八月二十七日小产身亡。知州从此敬之如神,呼为半仙。以此外人又称他严半仙,其名天下闻知。有一篇词名“临江仙”,单道严半仙的好处: 世人切脉皆三指,输他一点仙机。合家休咎尽皆知,回生须勺饮,续命只刀圭。问切望闻俱不用,隔垣见腑非奇。从来二竖避良医,若教人种杏,花满锦江西。 却说老狐扮做有病的老丐妇,昼夜行走。到得益州城内,已知严半仙住在海棠楼相近。这日正是九月十五,轮该施药之期,恰好是知州生日,半仙备几个盒子,往州里贺寿去了。纷纷的看脉求药之人,何止百数,都四散等候。也有在海棠楼上去游玩,带看州前动静的。这座楼在州衙之西,乃唐时节度使李回所建,为僚佐燕游之所。四围遍植海棠,至今茂盛。每次新官到任,葺理一番,极是整齐。那婆子也无心观看,一迳走到半仙门首。只见门面是一带木栅,栅内有一座假山,四五株古桂。里面三间小小堂屋,匾上写半仙堂三字,这匾乃是知州所送。两旁挂板对一联云: 切脉凭三点; 驱病只一剂。 婆子眼快,都看在眼里。他拄着一根竹杖,只在对门檐下站着。午刻时分,只听得人说道:“来了!来了!”走到街上一望,只见半仙骑个白马,家僮捧着一套大衣服和几个空盒子,从东而回。因知州留他早饭,所以回得迟了。众人等得不耐烦,三停里头已散了一停,又有一多子在州前伺候,随着马尾来的。半仙到栅栏门首下马,也不进宅,迳在堂中站着。众人捱三顶四,簇拥将来,一个个伸出手来,求太医看脉,也有传说家中病源的。半仙捱次流水般看去,一面口中说方,一面家僮取药。也有煎剂,也有丸散,也有内科外科,十来个家僮分头打发,不的两个时辰,都已散完。那半仙早已切脉凭三点,若依着平常医者,调起息来,糖饼般撞起日子,也看不了许多脉。又早是用药只一剂,依着时医动了药箱,便是两三袋、十来剂还未收攻,随你茅柴一般堆起药料,千人包、万人配,也发付不开这起病人。半仙平日施药,只以午时为限,过午便不发药了。因今日出去迟,特地忙到申时方毕。有诗为证: 神隐无如西蜀严,仙医仙卜一家兼。 只因乞药门如市,也学君平早下帘。 婆子见众人捱捱挤挤,明知自己有些跷而蹊之,古而怪之,不敢抢前。且暂在假山下打盹,比及众人散了,急跑上前,半仙已进宅去了。那婆子还望他出来,呆呆地靠着栅门口死等。看看到晚,只见老管家手中拿一巨锁出来关栅门,婆子着了忙,迎上前来,深深道个万福,老管家道:“你抄化也须赶早,如今关门闭户的时候,谁家这等便当,拿着钱来在门口等你布施。”婆子听说,双眼吊泪道:“老媳妇不是抄化的,是求药的。”老管家道:“就是求药,也有个时候。俺老爷忙了一日,才得半个时辰清闲,终不然为你一个老乞婆,坏了俺家的规矩。俺就是进去禀话,也干讨老爷嗔责。”婆子道:“老身安德州地方居住,来路甚远,赶迟了些儿。只因有个奇症,求太医救疗,望老公公方便则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家有割股之心,老公公若肯禀知太医一声,或者太医可怜见,肯出堂来也不见得。”说罢,一手撑着竹竿,一手扯住老管家的衣袂,屈着一只腿,跪将下去。老管家焦燥起来,发作道:“你这老乞婆,好不晓事,这般与你讲明了,还要歪缠。你便有奇症,料今晚也不会死。就是皇帝老官儿敕旨宣召,好歹也等明日动身。”说罢,便把手扯起那婆子,要他出去。那婆子双脚跳地,叫起屈来,惊动了里面严半仙,教个书僮传话出来,问道:“何人喧嚷?”婆子正待上前分诉,被老管家一手拉开,向书僮说道:“这老乞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般时候却来问老爷取药,教他捱过一夜也不肯,好意劝他出去,到叫起屈来。”书僮道:“那里走来这老婆子,直恁不达道理,你又不是三次两次的好主顾,作成俺门进过钱的。又不是什么夫人小姐,便死了,只当少了一只老母狗。州守相公是一州之主,他取药也须按着时候,不敢敲门打户,你却如此撒泼放刁,快快出去便休。惹恼我家老爷,写个三寸阔的帖儿,送你到州守相公处,只怕病到病不死,打到要打死。”一头说,一头帮着老管家,将手劈胸那婆子。那婆子发赖起来,大叫一声,把拐杖抛在一边,蓦然倒地。面皮渐黄,四肢不举。正是: 身似三秋败叶,命如五鼓残灯。 纵然未必便死,目下少吉多凶。 老管家见势头不好,倒埋怨书僮起来,道:“我老人家攻说了他一番,你来收科便好,也来助兴,骂他一场,又去推推搙搙,这病怯怯的婆子,如何当得!你自去禀复老爷,不干我老人家事。”书僮也慌了,只得去报与半仙,如此如此。半仙正在书房内静坐,听说大惊,慌忙走出前堂,到假山边看时,那婆子已被老管家唤醒,睁着双眼呆看,只不动弹。半仙叫老管家扯起他右手,用三个通灵入妙的指头,向他寸关尺三支脉上一点,又教扯起他左手一般点过。叫声:“怪哉!此脉不比寻常。”便回身到后面公事厅里坐下,叫书僮去唤嬷嬷那扶那婆子进来,我自有话说。老嬷嬷出去对婆子说道:“老爷道你脉气有些古怪,唤你进后堂来,有话和你细讲。”那婆子起先还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得了这个消息,分明似木做的跳虎,拨动了机括,一跳跳将起来。就地下拾起拐杖,也不用人扶持,把三步并做两步,闹松松的走进后堂去了,连老嬷嬷倒赶他脚跟不上,落后了几步。老管家看着笑道:“这乞婆原来会诈死,吓坏了人也。”却说严半仙在后厅,明晃晃点着一枝蜡烛坐着。看见婆子进来,慌忙屏去众人,唤他近前问道:“你那里居住?”婆子道:“老媳妇德安州人氏。”半仙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你人之形,兽之脉,其中必有缘故。”婆子暗暗想道:“好个先生料是瞒他不过。”见四下无人,慌忙跪下道:“实不相瞒,身是雁门山下老狐,因慕半仙大名,特求诊脉。”半仙道:“你的脉我已知道了,你不害别病,只害些救儿女的病。”慌得婆子连磕几个头方爬起来道:“太医是真仙,何止半也。老媳妇亲生止存下一男一女,今儿子被人射伤左腿,只要死不要活。”便将黜儿箭疮利害,备细说了一遍。半仙道:“疮却不妨事,只是筋骨有伤,便好起来,这左腿已比不得右腿,只怕要做个瘸子。”婆子道:“若得了性命,便损却一只腿,也是小事。待儿疮口合时,老媳妇还要率领他来到恩官宅上拜谢。”半仙道:“这个断不消得。我还有句话说,据你脉气,你女儿也有灾厄。”那婆子心头,又像被棒槌捶了一下。他见半仙以前语语灵验,又说出这句话来,如何不慌,便连忙道:“我女儿灾厄,当在何时,有烦恩官做个大方便,索性救取他则个,老媳妇生死不忘。”半仙道:“你女儿的灾厄,却有奇奇怪怪,连我也推详不出也,只在这一年半载上便见。大抵你们将兽假人,哄弄愚民,上无超形度世之学,下无惊天动地之术,一旦数穷命尽,鹰犬皆为劲敌矣。比如你儿子,早是射了左腿,若中着要害之处,虽卢医扁鹊,也只好道个可怜两字,似此却不枉送了一死。我看你右手尺脉,命根牢固;左手寸脉,心窍灵通。大有道缘。况你等生于山谷,入世不深,七情六欲,牵累尚少。何不趁此精力未衰,求师访道,一家儿脱落皮毛,永离苦厄,岂不美哉!”只这一席话,说得婆子泪下如雨,又磕下头去道:“多谢恩官指教。”半仙唤一个掌外科药的家童出来,吩咐取一丸九灵续命丹,又取两个膏药,各将纸来裹好,把与婆子,道:“此丸用好酒调服,自然没事。只是箭既入骨,只怕箭镞还在里面,若不取出,一生在里面作痛。可将温水洗净疮口,将此拔毒膏贴上,待他紫血流尽,淌出新血来,然后换过神仙接骨膏,百日之外,便可行动。”又道:“我方才嘱咐之言,都是好话,你须记取。”便唤老嬷嬷送他出去。那婆子接了药,谢了又谢,随着老嬷嬷走过前堂,撞见老管家还在那里守门,婆子又对他道个万福,起动莫怪。出了栅门,欢天喜地的去了。这里半仙心中也自骇然,更不向人说知。有诗为证: 回生起死未为奇,兽脉人形那得知。 心话一番终不泄,始知医术即仙机。 却说那婆子连夜踰城而出,路上买了一大瓶无灰的好酒,直到德安州雁门山下。这里黜儿呻吟不绝,媚儿寸步不离的伴他。哥妹两个悬悬而望。一见婆子钻进土洞,欣喜无量。婆子将瓶酒烧得滚热,把这九灵续命丹用酒薄薄的调在磁瓯里面,扶起黜儿将药灌下去,又把些酒与他过口,如法将拔毒膏贴上患处。只见黜儿对着土床里面,一觉睡去,足足有三个时辰不醒。婆子和媚儿守着看他,都道:“他有好几日不曾合眼,这一番睡着,想是不疼痛了,这就见得药力。”看他腿弯里流下一堆脓血,膏药已自浮下,怕惊他睡,不敢动弹。少停黜儿醒来,叫道:“疮上好生奇痒难过。”婆子揭开膏药看时,脓血里面,隐隐露出一件东西,婆子将细草展净龌龊,把指爪去拨时,一个铲头箭镞随手而出。原来赵壹用的是个铲头箭,起初只拔出得箭干,那箭镞刺入骨中,未曾出得,当时心忙意乱,不及细看。到此方知半仙识见之高,亦见拔毒膏之妙处。婆子煎些解毒的草头汤,轻轻的与他洗净,只见骨损筋伤,肉开皮烂,淋淋的流出鲜血来,惨不可言。忙将神仙接骨膏烘开贴上,用些布绢之类,缓缓扎缚。过了一夜,明日又解开收拾一遍,如此七日,脓水俱尽。从此不去动他,调养到四五十日,里面长出新肉来,筋络也就和顺,勉强挣扎得起。半眠半坐,不敢出土洞之外。到百日满足,去了膏药,全然不觉。只曾经膏药贴处,赤光光的精肉,半根毛也不生出来。行动之时,左腿比右腿已自短了二寸。婆子兀自欢喜道:“严半仙说,只怕不免做个瘸子,今果然矣。可改姓名为左瘸儿,以识半仙之功。”自此唤做左瘸,亦名左黜,去了胡姓不用。 一日,左瘸儿出了土洞,闲走一回。走到林子里面,正是旧时中箭之处。想道:“此仇如何不报!”跑回与母狐商议。那婆子正倚个土案坐着,闻此语,忽然吊泪。你道为何?这便是母狐道缘深处。正是: 富贵场中,反招阴阳之患。 灾殃受处,翻开道德之缘。 毕竟婆子说出什么话来,这瘸子的仇还报得成报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左黜儿庙中偷酒 贾道士楼下迷花 仇报仇兮冤报冤,冤冤相报枉相缠。 请君莫作冤仇想,处处春风自在天。 话说左瘸儿想起自家五体俱足,只为一箭之故,做了个瘸子,行动时右长左短,拐来拐去,好不像样,此仇如何不报!婆子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自不小心,把个破绽露在别人眼里,受这一场苦楚。天幸与严半仙有缘,救得性命,就损了一足,不过外相。当初七国时孙膑军师、唐朝娄师德丞相,也都是个跛子,便说上界八洞神仙,也有个铁拐李在里面。我儿,这个不足为耻。”因提起严半仙三字,猛然想起他嘱咐之言,不觉凄然流泪。瘸儿道:“娘,我依着你说话,不记怀便了,你却为何掉泪?”婆子道:“凡得道者,神不能制,鬼不能祸,人不能伤。我等身无道术,只是装点人形,幻惑愚众,少不得数有尽时。万一此后再有三长两短。终不然靠着太医活命。况且严半仙说,我儿女俱有灾厄,不知到底做个什样散场。”因把半仙劝他寻师访道的一席话,细说一遍。说得两个儿女毛骨悚然。 当下婆子便要离却土洞,出外求道。瘸儿媚儿,也都愿跟随。三个就商量道那一路去好。瘸儿道:“只有东京汴州,乃当今皇帝建都之地,花锦世界,人烟稠密,多有异人在彼。”婆子道:“这般繁华去处,怕你们心神不定,惹出什么是非来。我闻得郢州一带,有三江七泽之胜,你家祖公公传下四句道:要做法中王,除非到沔阳;要出法中弄,除非问云梦。云梦是两个泽名,正在沔阳,万山环绕。闻得其中有个白云洞,乃天书所藏,有白猿神守之。我等道法因缘,若到彼处,心有所遇。”瘸儿道:“常言出处不如聚处。东京是三教聚集之所,若到那里时,便不能够传道得法,看也看些好景致、吃也吃些好东西。”婆子道:“恁样话就不是专心求道之人了。”媚儿道:“此去郢州甚远,哥哥现在一支腿不方便,要他跑许多路,不知何年可到。依我说得,如打永兴一路去,那里有西岳华山,是陈搏先生修行之处。我们一来在圣帝前烧炷香,二来访陈先生,求他的五龙蛰法。其余终南、太乙、石楼、天柱几个名山,都是神仙来往所在,次第去游玩访寻一番,就是东京也七八近了。到了东京,又商议郢州路道,却不是一举两得。”这瘸子听了此言,正合其意,连声道:“妹子说的是。”一力撺掇,婆子点头依允。 当下瘸子扮个村农,媚儿扮个村姑,老狐惯扮做老贫婆的,自不必说。离了土洞,望西京一路而来。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温和时,但见: 真山真水,名草名花。湾环碧浪,几行嫩柳舒眉;森耸青峰,数树夭桃露颊。双双粉蝶翩翩,对对蜻蜒点水。乍晴乍雨养花天,不暖不寒游玩日。踏青士女歌连袂,选胜游人醉舞貂。 话说媚儿虽扮做村姑,自是妖丽。这瘸子行步不便,别人两步,他只一步,不时的落后去了,走不上十来里,便要歇脚,娘女两个,只得随他。每遇歇息处,村中女眷们,张姑李嫂,互相唤呼,聚集观看,都道:“这个老贫婆,到有恁般好女儿,若肯把与人家做媳妇,百来贯钱钞也肯出。这瘸子不知是他什么人?”也有说:“这瘸子必是老妇人的亲儿,这女子一定是养媳妇。”又有多嘴的,上前问他,才晓得是哥妹,便道:“一个店儿,搬出两样货来。同是这老妇人肚皮里出来的,男的恁丑,女的恁俊。”亦有轻薄子弟,故意盘问搭话,捱捱挤挤。媚儿也到老成,总不理他,只低着头。以后缠得不耐烦,只拣静僻所在方歇,一日只好行得五六十里。他三个本是个狐精,饥餐花果,渴饮清泉,夜间拣长林茂草中便住宿,路上就担搁了几日,不为大事。不比做人出门,便有许多费用。就是日里吃一碗稀粥,夜间一条草荐,若没有几文钱钞在腰囊里也盼不得到手。说到此处,反是畜生便宜。 三个狐精行了数日,且喜都遇却晴和天气。忽一日刮起大风,浓云密布,降下一天春雪。原来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做梅花,六片唤做六出。这雪本是阴气凝结,所以六出应着阴数。到立春以后,都是梅花杂片,更无六出了。这瘸儿好天好地兀自一步一颠,况遇着恁般大雪,越发动弹不得,只管叫苦叫屈。婆子道:“此去离剑门山不远,那里好歹有个庵院,可以安身,说不得再捱几步去。”当下摘些树叶顶在头上,权当箬笠遮盖。瘸儿也不免把着滑,逐步捱去。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看看望着剑门山相近。剑门乃五丁力士所开,有“西江月”为证。 大剑插天空翠,嵯峨小剑连云。天生险峻隔西秦,插翅难飞过岭。 一自五丁开道,至今商贾通行。蜀王空自凿凶门,毕竟金牛没影。 未到山下,只见前面林子里,隐隐露出红墙头出来。婆子指道:“到这个所在暂歇却不好?”三个努力走上前去,看那金字牌额原来是座义勇关王庙。前面门道三间,中间朱门两扇,半开半掩。捱身进去再看时,右一间塑个挣狞军汉,控着一匹赤兔胭脂马,左一间竖起一道石碑,两旁都是栅栏。第二层正殿三间,极其宏丽,一带朱红槅子闭着,殿前右边,砌一座化纸的大火炉,左边设一座井亭,四围半墙朱红栏杆,只留个打水的道儿。婆子道:“殿内必有道流居住,我们莫惊动他,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时也好。”几个走进亭上,只见中间是个八角琉璃井,两旁设得有石凳,三个刚才坐定,这雪越下得大了。瘸子道:“这天也会作弄人,又不是腊雪报丰年,没要紧下着许多做什么,我们也好没来由由,那见得死期便到,寻什么师,访什么道,如今受这般苦楚!”婆子道:“当初达摩祖师面壁九年,藤萝穿膝也只不动,那九年之内,不知受了多少雨雪,终不然有房子盖着他。这雨雪是大概天时,那在为你一个,你却抱怨他,不是罪过。” 说犹未了,只听得大门呀的一声开响,瘸子便向栏杆漏空处张看,只见外面走个人进来:头上裹着破唐巾,身穿百补褐袄,腰系黄绳,脚曳草履。你道是谁?正是本庙管香火的乜道人。那人一只手拿着雨伞,一只手提着一个缨络的大瓦罐子,约莫容得五六斤酒,口中喃喃的道:“出家人却把酒当性命。这般大雪,要我村里去买这脓血,跑上了许多路。老天有眼,只教他吃了肚痛!”一头说,一头把伞和瓦罐子放下,却抬那大门环子去撑门。瘸子心里想道:“正在寒冷,得些酒吃也好。”这瘸子常时只是懒,到此偏健,说时迟,那时快,出了井亭,做三四步拐去,早把那酒罐儿提起,嘴对嘴骨咯咯的咽将下去,吃一个不亦乐乎。乜道人听得声响,回头看见,大喝道:“那里穷鬼!来在这里做贼偷酒吃,我辛辛苦苦向村里多少路买得来,你却见成受用!”瘸子忙把酒罐放下要走,被道人劈面打上一掌,打个翻筋斗,爬起来,拐着腿,向井亭乱跑。道人不舍,赶到井亭里面,只见娘儿女儿,一窠子坐着。那婆子慌忙起身,道个万福,说道:“我娘儿三口往西京省亲的,路上遇了大雪,权借此躲一时。我这村儿是个憨子,着老媳妇赔礼,莫计较罢!”道人正变着脸,还要发作几句,一眼着婆子背后,遮遮隐隐站个俊俏的女儿,心肠就软了,把这股热腾腾的气,撇向爪哇国里去了。忙改口道:“你儿子忒不通理,做出恁般手脚,既是憨子,也罢了。只是吃去好多酒哩,怕里面师父问时,你老人家照样答应则个。”出了亭子,复身向前面栅栏边取雨伞,拍干夹着,提了酒罐,望大殿东廊下,嘻嘻的带笑而去。 这里婆子向瘸儿埋怨道:“你直恁贪嘴惹祸,天罚你带个残疾,若生下两只快腿,连这石井栏都偷去换酒吃了。”媚儿取笑道:“只这翻筋斗的本事,也换得酒吃。”瘸子笑道:“虽然翻个筋斗,落得肚子里比你们暖和。” 正在说话,只听得廊下脚步响,里面走个后生道士出来。原来这庙中有个老道士,姓陈道号空山,年纪虽不上七十,得个痰火症,终日静养,吃饭痾尿,都在房里,再不出门。只这后生道士,便是庙主,他姓贾道号清风,年方二十四五,虽是羽流,平生有些毛病,专好的是花酒。因这剑门山是个险僻去处,急切要见个妇人之面,也不能彀。听得乜道说,有个俊俏村姑,在井亭内坐着,这罐子内酒多酒少,也不去看,连忙走出殿前,踏着雪地,一迳到井亭内来,问道:“你这一家眷属,那里来的?”婆子道:“老媳妇是雁门山下居住,至亲三口。因欲往西岳华山进香,途中遇雪,到此打搅。适才村儿不知进退,偷了些酒吃,老媳妇已埋怨他半日了,望法官休责。”贾道士道:“这小事何妨,不劳挂怀。”两只眼睛骨碌碌,觑定背后的小牝狐,魂不附体。怎见得,有词名“驻马听”为证: 堪羡村姑两鬓,乌云巧样梳。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不细不粗。芙蓉为面雪为肤,看他衣衫上皆齐楚。曾否当炉。相如若遇,错认了卓家少妇。 贾道士又道:“这雪天出路,极是难为人,你娘儿受过辛苦了。”瘸子跳起道:“便是辛苦,再得口酒儿下肚方好。”婆子嗔着眼看他,便住了口。道士又道:“这井亭也不是安身之处,日里还好,夜里风咶咶的,怎过得。殿后有洁净房子,来往客官常来借寓的。请老娘到里面去煨些炭火,烘烘这些打湿的衣服也好。”婆子道:“不消得,胡乱过一夜,明日便走路的。”贾道士道:“这天倒还不像晴的。况这里山路崎岖极是难走,不比别处,便晴了雪,路土也还泥泞,我们兀自害怕,教这小娘子如何行动。这庙宇是个公所,就住上十来日,那个要你房钱,只管等天晴了,日色晒几日,却上路也未迟。”婆子道:“多谢法官,只是打搅不当。”道士道:“说那里话,谁个顶着房子走。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是黏茶淡饭,小道也供给得起,若不嫌怠慢,胡乱吃些,不用打火。”瘸子道:“娘!难得法官如此好善,我们便在房子里住去,夜里睡去,也做个好梦。”婆子看着媚儿道:“我儿心下如何?”媚儿道:“但凭娘做主。”贾道士见他依允,欢喜无极,便道:“小道引路了,随我进来。” 当下娘儿三口,随着道士从东廊下去,转过正殿,又过了斋堂,打厨下穿过,直到后边,只见两间新造的小小楼房,天井里种几棵花木。三口儿到楼下站定,道士从新见礼,一个个都作揖过,方才看坐。问道:“老娘高姓?”婆子道:“老媳妇姓左,这村儿原名左黜,因他损了一足,唤做左瘸儿。这小女叫做媚儿。”道士道:“小道姓贾,贱号清风。今日不期而会,也是有缘。”婆子道:“有掌家的老师父,请来相见则个。”道士道:“家师老病,几年不见客了。方才殿后西边的这小小角门里面,便是他的卧房。如今只是小道掌家。”婆子道:“法侣共有几位?”道士道:“还有个小徒,正月里丧了父亲,往俗家去了未来。方才买酒的道人,姓乜,也是新进庙门不多时的。厨下还有个老香公,单管烧火煮饭,此外并无他人。三位一路来的,怕肚里饿了,有现成素斋可用些。”婆子道:“不消得,带有干粮。”道士道:“干粮留在改日路上吃。” 道士连忙到厨下去乱了一回,弄了些素肴面饭,叫乜道捧出,摆上一桌子,又向自己房中取几碟干果也摆着。婆子谢道:“何劳盛设。”道士道:“山中之物款待休笑。”只见乜道取了一大壶酒来,把四个磁杯,一套子放着。道士摆开三个杯儿,满满斟酒,对婆子道:“请老娘居中坐了,小哥居左,小娘子居右,宽心请一盏消寒。”婆子道:“老媳妇母子大胆相扰,也请法官坐下。”道士道:“怕小娘子见嫌,不敢奉陪。”婆子道:“但坐何妨。”道士道:“既蒙老娘吩咐,小道礼当执壶。”便取个杌子,在这瘸儿肩下随身儿坐了。媚儿害羞,还站在婆子背后。婆子道:“在客边比不得家里,我儿只管坐下,休虚了法官的盛意。媚儿方才坐了。不坐犹可,一坐之时,道士斜对着,看得十分亲切,比前愈加妖丽,把这三魂七魄,分明写个谨具帖子,尽数送在他身上了。有词名“黄莺儿”为证: 仔细觑妖娆,转教人神思劳。看他不言不语微微笑,貌儿恁姣。 年儿尚小,不知曾否通情窍。小身腰,若还搂抱,不死也魂消。 婆子叫黜儿也斟一杯酒,回敬道士。四个坐下,又饮了几巡,说了些闲话。只见乜道也精精致致的戴了一顶新帽子,身上换了一件干净布袄,又旋着一壶酒,到楼下来说道:“热酒在此,多用些儿。若要吃饭时,厨下也有。”婆子道:“够了,不消得。”道士便将壶内余酒,斟上一大磁瓯,拈个火烧,把与他吃,取他手内这壶热酒,放在桌上,换这空壶与他叫拿向厨下去。这分明嫌他碍眼,打发他开去的意思。谁知这乜道年纪虽不多,也是个不本分的。原是剑州一个宦家的幸僮,因偷了本家使婢,被乡宦打个半死,赶出叫化。他父亲乜老儿在日,与本庙老香公,曾做过旧邻,所以老香公在道士面前多了这嘴,收留他在庙里,但他的旧性尚存,见了这花扑扑的好女儿,怎肯转脚。当下一眼定了那小鬼头儿,站在道士背后,只是不走。道士也忘怀了,只顾其前,不顾其后,大家又坐了一回,只见婆子起身道:“蒙赐酒食俱已醉饱,天色晚了,告止罢。”道士觑着媚儿,正在出神;听说告止,便道:“再请一杯儿。”慌忙取壶斟酒,却不知酒壶已被瘸子在他手中取去,吃得罄尽了,端的是心无二用。 当下娘儿三口,下席称谢,道士也起身答礼,只见乜道手中捧着一把空壶,兀自呆呆的站着。道士问道:“你几时来的?”乜道答应道:“我几曾去的。”道士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忍住教他快快收拾,便向婆子说道:“这两间楼房,是小道春间自家造的,虽说蜗窄,极是幽静,就是过往客官借宿,也只在前面斋堂两厢房住下,并不曾到此,因怕小娘子要稳便,特地开来奉借。”婆子道:“多承过爱,我娘儿们无可为报。”道士又道:“这楼上有凉床,这里又有个小木榻,尽你们随意自在。”指着天井侧里一个小门说道:“这里面便是小道的卧室,倘或少东缺西,只烦小哥呼唤一声就是。”婆子见他十二分殷勤,甚不过意,便道:“法官请自便,来日再容相谢。”道士去不多时,忙忙又取个灯儿,放在桌上,又泡些茶来道:“请三位吃茶安置。”又叫乜道到老道房中,借个净桶放在楼上,恐怕他娘女两个夜间要起来解手。原来这道士有个嫡亲姑娘年纪有五十余了,也在涪江渡口净真庵为尼,去这剑门不远。这老尼隔几个月便来看他侄儿,或住一日两日方去。每遍来时,借惯净桶用的,所以今日老道更不疑惑。 却说贾清风也防乜道有些馋脸,直等他下楼去了,方才转身。婆子道:“难得这法官如此用心,处分得恁精细,明日若没雪时,我们快走罢,顾不得路滑难行了。出家人的东西,一个便是两个,莫要太蒿恼他不当人事。”瘸子道:“有心打搅他了,便老着脸再住几日,索性等个晴干好走,莫待走不动又退转来,反惹他笑话。你们若执性要去时,我是只在这里等你。”媚儿笑道:“哥哥吃得快活,不肯去了。”瘸子道:“闲常赶你们脚跟不上,你只是焦急。此去剑门这一路上,好不险峻难走哩。拖泥带水的,弄甚把戏。我也是从长计较,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你却说我吃得快活了,不肯走,终不然在此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这法官今日也只是敬着新客,难道日日如此坏钞?我吃得快活,偏你不曾动口。”媚儿道:“我是耍子,你便认真起来。”婆子道:“你两个休对口,到天明我自有个计较。”那瘸子趁着些酒意,便向榻上倒头而睡。婆子携着灯,和媚儿上楼去了。 道士在房中暗想道:“天生这般好女子,若肯嫁我时,情愿还俗。”又想道:“这女子初时害羞,以后却熟几分了。老天若肯再降几日大雪,留得他多住些时,不怕他不上手,明日料行不成,我且再陪些下情,着实钩他一钩,人心是肉做的,难道是铁打的?这老娘又是个贫婆,瘸子只贪些酒食,都不是难处之事。”那贾道士准准的想了一夜,眼缝也不曾合,这还不足为奇,谁知那乜道也自痴心妄想,魂颠梦倒,分明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吃,怎能彀到口。正是: 痴心羽士,专盼着握雨携云。 老脸香僮,也乱起心猿意马。 剑门不是巫山庙,错认襄王梦里人。 毕竟这些道家与小狐精弄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小狐精智赚道士 女魔王梦会圣姑 从来色字最迷人,烈火烧身是欲根。 慧剑若能挥得断,不为仙佛亦为神。 话说贾道士因看上了胡媚儿,心迷意乱,一夜无眠。不到天明,便起身开了房门,悄悄的踅到楼下打探。只见瘸子在榻上正打齁睡,楼上绝无动静。回到房中,坐不过,一连出来踅了四五遍,好似蚂蚁上了热锅盖,没跑路投处。跑到厨下,唤起老香公来,教他烧洗脸水,打点早饭。庙中只有一只报晓公鸡,教乜道宰来安排吃罢。乜道已知道士的心事,忙忙的收拾。老香公还在梦里哩,便道:“阿弥陀佛,留他报晓不好?没事坏这条性命做甚?”乜道笑道:“师父新学起早,不用报晓了。” 且说婆子和媚儿两个,在楼上商议道:“我们出外的日子多,行走的路程少,都为着这瘸子带住了脚,不得快走。这个法官甚好意思,不如把瘸子与他做个徒弟,寄住此间,我们自去。倘然访得明师,有个住脚处,再来唤他不迟。”到天明,先叫瘸子上楼,对他说了。瘸子正怕走路,恰似给了一个免帖,欢喜无量。 三个商议已定,只听得楼下咳嗽响,是贾道士的声音,说道:“婆婆可曾起身?我叫道人送洗脸水上来。”婆子应道:“起动了,待瘸儿自来担罢。”瘸子下楼担水,没拐得四五层梯了,那乜道早已送到。瘸子接上,约莫梳洗了当。贾道士走上楼来作揖问道:“昨夜好睡?”婆子道:“多谢。”这番看媚儿容貌,又与昨日不同。昨日冒雪而来,还带些风霜之色,今番却丰姿倍常,真是桃源洞里登仙女,兜率宫中稔色人。道士看了,没搔着痒处,恨不得一口水咽他在肚子里头。当下殷殷勤勤的问道:“婆婆高寿了?小娘子青春多少?”婆子道:“老媳妇齐头六十,小女一十九岁了。”道士道:“是四十二岁上生的?”婆子道:“正是。”道士道:“这小哥几岁?如何损了一足?”婆子道:“村儿二十三岁了。这只脚是幼时玩耍跌损的。因是他跑走不动,带迟我们多少脚步。”道士道:“昨日雪下得大了,要销溶干净,也得四五日后,才好走路哩。既是小哥不方便,多住些时也无妨。”婆子道:“老媳妇正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告禀。”道士道:“有话尽说。”婆子道:“老媳妇亡夫,当先原是个火丹道士,与法官同道,只是法术不高。这村儿虽是丑陋,到有些道缘。去年一个全真先生,会麻衣相法,说他是出家之相,要他去做个徒弟,是老媳妇舍不得罢了。今见法官十分怜爱,意欲叫小儿拜在门下,伏侍焚香扫地,不知肯收留否?”道士有心勾搭那小狐精正没做道理,这一节非亲是亲,正合其机。便应道:“得小哥在此做个法侣,甚好。只是小道,也有句话,小道从幼父母双亡,没个亲戚看觑,若蒙不欺,愿拜婆婆为干娘。”婆子道:“老媳妇怎当得起?”两下谦让了一回,道士拜了婆子四拜,瘸子也拜了道士四拜,从此瘸子称道士做师父,道士称婆子为干娘。道士又与媚儿重见两礼道:“今后就是哥妹一家了。” 却说乜道煮熟了鸡,切做两碗,又整几色素菜,将早饭摆在楼下。道士同婆子娘儿三口下楼,照先坐定。只因瘸子这番做了徒弟,却让道士坐于上首。坐定,道士道:“雪天没处买东西,只宰得个鸡儿,望干娘贤妹随意用些。”便拣下碗内好的将筋夹几块送上去。婆子道:“老身与小女都是奉斋的,只这村儿用荤,不知法官这等费心,不曾说得。”道士道:“奇怪?贤妹小小年纪,如何吃素?”婆子道:“他是个胎里素。”道士道:“改日嫁到人家去,好不便当。”婆子道:“那里嫁什么人家?他是个有发的尼姑,时常想着出家哩。”道士想道:“这个又是机缘了。”便道:“出家是好事,只怕出不了时,反为不美。孩儿有个嫡姑,现在净真庵做主持。干娘、贤妹花肯离尘学道,迳到那里去修行。这庵离此处止四十多里,小哥又在这庙中,相去不远,又好照顾,免得两下牵挂。”婆子道:“如此甚好。只我媚儿许下西岳华山圣帝的香愿,必要去的。老身伴他去进香过了,转来时,还到庙中商议。”道士道:“这个却容易。” 吃过早饭,婆子见道士好情,已是骨肉一家,也不性急赶路了。道士将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道袍,与瘸子穿了,叫众人称他做瘸师,又把自房隔壁一个空屋与瘸子做卧室,唤个木匠收拾,做些窗槅,却叫瘸子监工。夜来瘸子也不到楼下来睡了。又整些菜果摆设自家房里,请干娘、贤妹,到房中闲坐。说话中间捉个空,就把个眼儿递与那小狐精。媚儿只是微笑,因此这道士一时越发迷了。有诗为证: 一腔媚意三分笑,双眼迷魂两朵花。 只道武陵花下侣,却忘身是道人家。 道士托熟了兄妹,紧随着媚儿的脚跟,半步不离,两个眉来眼去,也觉得情意相通。再过些时,捏手捏脚都来了,只碍着婆子,没处下手。正是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眼看鲜鱼忍肚饥。一连的过了三日,天已晴得好了,婆子打点作别起身。道士苦留再过一日,婆子被央不过,只得允从。道士回到房中,闷闷而坐,想着只有这一日了,若不用心弄他上手,却不枉费无益。走来走去,皱眉头、剔指甲,想了三个时辰,忽然笑将起来道:“有计了。”慌忙在箱笼里面寻出两个绝细的绿色梭布,抱到楼下来,对婆子说道:“干娘、贤妹,这一去不知几时回转,拣得两匹粗布,各做件衫儿穿去,也当个挂念。已唤下裁缝了,明日做完,后日行罢。”婆子道:“重重生受,甚是惶恐。”教媚儿谢了师兄。道士转身出去,就教乜道村中去唤两个裁缝,明日侵早要赶件衣服。乜道答应了就去。那乜道一点淫心也不输与那贾清风,因见那道士手慌脚乱,讨不得上手,自己明知不能了,却也每日留心去觑他的破绽。这番唤裁缝,一定又做什么把戏,且冷眼看他怎地。 话分两头,却说贾道士那日又白想过了一夜。到得天明,又着乜道去催取裁缝,不多时回覆道:“裁缝已唤到斋堂了。”道士慌忙跑到楼上,教婆子将这布出去,道:“不知合长合短,须干娘自去看裁,就吩咐他如何样做,我这村里的裁缝,没有高手,若随他弄去,怕不中意。”婆子真个捧着两匹布,随着道士出去。一到斋堂,道士忙覆身转来,跑到楼下,趁着媚儿独自一个在那里,便上前抱住,道:“贤妹,我留心多时了,乘此机会,快快救我性命则个。”媚儿道:“青天白日,羞人答答的,这怎使得!我娘就进来了。”道士道:“你娘处分裁缝,还有好一会。一刻千金,望贤妹作成做哥的罢,休要作难。”便偎着脸去做嘴,媚儿也把舌尖儿度去,叫道:“亲哥,做妹子的也不是无情,怎奈不得方便,日间断使不得。今晚下半夜,母亲睡着,我悄悄下楼来,在这榻上与你相会,切莫失信。”道士便跪下去磕个头道:“若得贤妹如此,此恩生死不忘。” 说犹未了,只见老香公叫声:“贾师父!前面老妈妈问你讨线哩。”道士慌忙答应,又叮嘱媚儿道:“适才所言,贤妹是必休忘。”道士到自房取线去了。不提防乜道正在楼上担净桶,听得贾道士的声音,悄悄的伏在楼梯边听着,虽然两个说话不甚分明,这个肉麻光景都已瞧在眼里,料是有个私约了。专等道士出去,便走下楼来将媚儿双手抱住道;“你与我师父有情我都知道了,不说破你,只要拈个头儿便罢,井亭上是我起手,少不得谢一谢媒人。”媚儿终是性灵心巧,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你放手,恐怕人来瞧见不好意思,包你有好处。”乜道真个放了手便道:“你怎生发付我去?”媚儿道:“恰才被你家师父缠不过了,教他夜间开着房门,我到半夜到房里去。你今夜等师父进房去了,悄地先到楼下榻上睡着,我下楼时先与你勾帐,才到他房中去,却不好。”乜道也磕个头道:“小娘子果然如此,便是救度生命了。”说罢乜道出去了。媚儿暗笑道:机关泄漏大家不成了,且耍他一耍,教他今夜里一场没趣。 却说婆子吩咐裁缝了当,唤瘸子到楼下,嘱咐他道:“你在此间须要学好,我与你妹子明早定是行了。若有些好处,便来挈带来,休只贪图酒食,讨人厌贱,下次做娘的到此处也没光彩。”当日道士又来陪吃晚饭,两个裁缝赶完衣服了,送了进来。道士又向婆子道:“干娘明日准行了,也不须十分早起,用些早饭了去。”婆子道:“多感厚意,来朝总谢。” 道士有了媚儿的私约,十分快活,回到房中暖起一壶好酒,自家吃得三分醉意,且坐在醉翁床上打个盹,养些精神到下半夜去行事,却说乜道收拾完了,捉个空先踅在天井里芭蕉树下蹲倒。窥见道士房门已闭,娘女两个也上楼去了,便悄悄地走在榻下眠着,只等楼上的消息,等了半个时辰不觉睡去。这里道士打了一回盹,不知早晚,只恐失了期约,急急的将双手抬着着房门轻轻扯开,做个鹤步空庭,一脚一脚的赶步儿走去。到得榻边将手向榻上摸时,知有个人在榻上睡倒,心里想道:“这冤家果然有情,已先在此等了。慌忙脱了鞋儿,倒身做一头睡去。那乜道被他惊醒,也只想道这小娘子不失信,果然来了。两个并不说话,抱着先做了个甜嘴,只听得道士低位问道:“你是那个?”乜道已认得是道士声音,便应道:“师父是我。”道士也认得是乜道了,他如何也在这里,一定这贼精晓得了些风声,在此打断我的好事。于是各自不好意思起来,各自去睡了。这道士分明做了一个魇梦,自己也不信有这事。那时到放下了心肠,一觉睡去。看看天晓,众人多起身了,道士看看乜道只管笑,乜道看着道士也只管笑。那小狐精看着道士和乜道也只管笑。正是:今日相逢无一语,想来都是会中人。 那道士虽然夜来失望,还想他西岳进香转回,尚有相会之日,这个相思担儿便不肯抛下。当时叫乜道安排酒饭,陪他娘儿吃了。婆子把新做的两件衫与媚儿各穿了一件,收拾起程。又嘱咐瘸子几句,教他耐心。瘸子答应道:“我都晓得。”道士和瘸子送出庙门,婆子又殷勤称谢。道士道:“干娘转来是必到我庙里来看看小哥。孩儿明日便寄信到净真庵姑娘那里去,倘或发心修行时节,无如那里清净。”又对媚儿说道:“贤妹保重,相见有日。”不觉两眼堕泪,险些儿哭将出来,怕人知觉,便掩着眼急急里跑进去了。媚儿心里也自惨然。看官牢记话头,这左黜自在剑门山下关王庙里做道士。 再说娘儿两个离了庙中,望剑阁而进。此时没有瘸子带脚,行得较快,一路无话,看看永兴地方相近,天色已晚,远远望见前面有个林子,约去有十里之程。婆子道:“媚儿,赶到这树林里面歇宿,此去西岳不远了。”娘儿两个行不多几步,忽然对面起一阵大黑风刮得人睁眼不开,立脚不住,那风好狠。正是: 无影无形寒透骨,忽来忽去冷侵肤。 若非地府魔王叫,定是山中鬼怪呼。 风头过去,只见两个戎装力士上前躬身道:“天后有旨,教请圣姑相见。”婆子道:“天后何人?”力士道:“唐朝武则天娘娘也。”婆子道:“则天娘娘弃世已久,如何还在?且与老媳妇素不识面,有何事相唤?”力士道:“娘娘现居此地与圣姑有段因缘,数合相会,便请同行。圣姑姑到彼处自知端的。”婆子心下有些害怕,欲持不去,两个力士左右的夹帮着,不由你不走。 才动身时,脚不点地,不一时来到一个所在,古木参天,藤萝满径,阴风惨惨,夜气昏昏。过了两重牌坊,现出一座大殿宇来。力士不见了,又见两个宫妆侍女,提着紫纱灯笼,前来引接,道:“娘娘候之久矣。”婆子进殿看时,中间却虚设个盘龙香案,并无人坐在上面。侍女道:“圣姑姑在此少待。”去不多时便出来道:“天后有旨,请圣姑姑殿后相见。” 婆子际着侍女竟进去,但见珠帘高卷,里面灯烛辉煌。天后居中坐下,两旁站着几个紫衣纱帽的女官,口中喝:“拜!”婆子朝上依喝拜罢,方才平身。天后传旨赐坐,婆子谦让道:“天颜之下怎敢大胆。”天后道:“不须过逊,今日之会亦非偶然,朕方欲与卿细论因缘,岂一立谈可尽耶。”便叫取锦墩相近,御手相搀而坐。婆子又道:“山野丑陋人所不齿,过蒙娘娘俯召,有何见谕?”天后道:“卿勿以非人自嫌,卿乃孤中之人,朕乃人中之孤,读骆生檄至今寒心,朕反愧卿耳。”遂吟诗一首,诗曰: 朕本百花王,权闺人间帝, 应运合龙兴,作态非孤媚, 国法岂不伸,文人亦可畏, 不敢照青铜,对面还知愧。 又道:“朕那时甚惜骆宾王之才,献俘时闻有他首级,不忍视之,谁知首级是个假的,骆宾王逃去为僧。从来做官的欺蔽朝廷,都似此类。外人犹以朕为诛戮太甚,公道何在。”又叹口气道:“骆生做了和尚,反得升天,朕今犹滞于幽冥,不思黄巢之乱,百年朽骨,重被污辱,金玉之类发掘一空,致朕今日环佩凋残,诚羞见卿之面也。”婆子抬头看时,果然天后头上挽个朝天髻,绝无簪珥,身上身袍无带。婆子道:“黄巢草寇无礼,娘娘神灵何不禁之。”天后道:“凡杀运到时,天遣魔王临世。朕生在唐初,黄巢生在唐末,男女现身不同,为魔一也。朕当权之时,天下谁能禁朕,朕独能禁黄巢乎?”婆子道:“闻天后在位日,铸像造塔,广作佛事,功德不小,为何尚滞于冥途也?”天后道:“凡人先发清净心,后获布施福,朕居心不净,修成魔道,当时享尽女福,单恨不得为男,佞佛祈求,无非为此。今因缘将到,已蒙上帝遣作男身矣。”婆子道:“娘娘此番托生富贵,还如旧否?”天后道:“既成魔道,必乘魔运而生,若无权势,魔力安施?朕前是女身且为帝王,何况男乎?卿女媚儿冥数合为朕妃,即今已托之冲霄处士,卿勿虑也。”婆子道:“娘娘既转男身,复得称孤道寡,岂少三宫六院美丽妖娆,而择取异类之女乎?”天后道:“卿有所不知。媚儿前身是张六郎,当时称他貌似莲花者。朕与六郎恩情不浅,曾私设誓云:生生世世愿为夫妇。不幸事与心违,参商至此,今朕为君,彼复得为后,鸳鸯牒已注定,岂可变哉。朕之发迹当在河北,从今二十八年复与卿于贝州相见。卿宜琢磨道术以佐朕命。”婆子道:“吾母子正为求道而来,不知道术在于何处?”天后道:“朕有十六个字,卿可记取,必有应验,道是:逢杨而止,遇蛋而明,人来寻你,你不寻人。”天后又道:“卿三年之内必有所遇,行住一般不须性急。若得道之后,可往东京度取卿女,虽然改头换面,卿亦自能认也。天机宜秘,不可轻泄,倘八十翁闻之为祸不小。”婆子问道:“八十翁何人?”天后道:“汉阳王张柬之也。他为五王之首,与朕世世作对,卿宜避之。” 说犹未了,只听得殿前一片声呐喊。侍女惊惶传报道:“汉阳王闻娘娘复有图王之意,统领大军十万,杀将来也。”天后吓得面色如土,起身向座后便跑。婆子道:“娘娘挈领老媳妇,一路躲避则个。”心忙脚乱,把锦墩踢倒,扑地绊了一交,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卧在一个大坟墓下,殿宇俱无,身边已不见了媚儿。四下叫唤,全无迹影,正不知那里去了。哭了一回,想道:“严半仙说我女儿有厄,果然有此不明不白之事。”看看天晓,只见墓前荆棘中横着一片破石,石上镌着大唐则天皇后神道字样。婆子道:原来梦中所游,乃天后幽宫,他吩咐许多言语,一一记得,此事甚奇,我且看这十六个字有何应验?虽然如此,想起初离土洞时,母子三口,剑门山留下了黜儿,到此又失去了媚儿,单单一身,好不凄惨!既道是行住一般,不宜性急,且到太华山下寻个僻静处住下几时,再作道理。因这一节有分教:老狐精再遇一个异人,重生一段奇事。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媚儿何处去了,这圣姑姑有甚人来寻他,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杨巡检迎经逢圣姑 慈长老汲水得异蛋 座有闲人堪说鬼,胸无奇字莫吟诗。 但将谈笑消清昼,闲是闲非总不知。 话说圣姑姑似梦非梦,见了武则天娘娘,说起一段因缘。原来媚儿是张昌宗转生,那一世则天娘娘为男,张昌宗为女相会在贝州,复得配合,称王称后。则今媚儿已不见了,又不知与那一个冲霄处士,好生奇怪。既说道行住一般,明明教我歇脚。我如今想来那里是住处,思量一会,道:“有了,这华山岳庙的香愿,原是媚儿说起,且到西岳庙圣帝前进炷香,保佑媚儿。就便看那里有甚僻静之处,可以栖身,好歹等他三年,再作区处。瘸子既把与道士做徒弟,看这道士十分美意,谅不至于失所,到是放得下的。” 当下婆子独一人自往华阴县,太华山去进香。怎见得了太华山景致,有“西江月”为证: 峭壁耸突如削,危崖仙掌遥擎。莲花涌地灿明星,屈曲苍龙卧岭。 太白携诗欲问,昌黎贾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睡个希夷不醒。 婆子到得山上,向西岳座前撮土为香,拜了圣帝几拜,磕了几个头,通陈了一回,无非是祈求道缘早遇,母女重逢的说话。下得殿来,观看景致,访问陈抟先生。有人指道:“这个希夷峡便是他尸解的去处。”方知陈抟已仙去了。婆子爱这个希夷峡幽静,夜间就在峡下存身,日里只借化缘为名,来山前山后行走。看这来往男女云游僧道,观其动静,若化得几分钱,换些素酒素食受用,也是常事。 一日同着一般样的贫婆,闲站了半日,不曾撞见个肯布施的香客。看看午牌将过,只见两乘小轿抬着一个妇人,一个丫鬟,上山烧香。众贫婆等他出殿烧纸过了,便去上前抄化。妇人道:“今日没带得钱来。”婆子听得他这话便闪开一边,那些众贫婆因早起到今不曾讨得一文钱,算定这女眷定肯开手的,如何放过,抵死缠住,要他发心善舍。你一句,我一句道:“明中去了暗中来,今生布施来生福,那见海龙王没宝。”妇人焦燥道:“我又不是杨老佛、杨奶奶,你有本事到他那里,享用他大请大受,缠我怎的?”分开众人下了阶,上轿抬着飞奔去了。众贫婆叹声晦气,没兴没致的四散走开。 婆子看个老实知事的,便去问他道:“方才说甚么杨老佛杨奶奶,是甚意思?”贫婆答道:“这里华阴县里有个杨春巡检,出名叫做杨老佛,乃大富之家。夫妻两口都好道,各处烧香布施,不拘僧尼道士,但是有本事的与他说得来,讲得合,他便整年价供养。这奶奶一年也到这山上两遍,见了我们,每人整十来个钱这样舍,又把大食箩抬着火烧磨磨,给散我们吃。今年二月中来过一遍了,到秋间定是又来,你少不得看见的。”婆子听在肚里,当晚过了一夜。 明日早起,打扮个贫乞老道姑的模样,下山到华阴县前,问了杨巡检家,迳到他家门首去。只见门前贴着“谨慎出入”四字,又有两行告示上写道:“一应僧道尼姑,止许于每季首月初一日西园赴斋,本宅门首例不布施。”婆子暗想道:“却又作怪。”只见镇门的石狮子上靠着一个老门公,解开布衫在那里捉虱子,见了婆子进门,慌忙把布衫披上喝道:“快走出去。”婆子上前打个问讯,道:“贫道是西川人氏,发心来朝西岳,经由贵县,缺少了回去盘缠,特求布施则个。”这管门的张公道:“老道姑你没造化,十日前来还没有这告示,如今不布施了。”婆子道:“久闻巡检老爷夫妇好道,四方那个不传说好个杨佛子、杨奶奶,如今怎的就灰了这善心?”张公道:“本宅老爷奶奶,当初果是欢喜施舍,四方僧道若能讲经说法的,便把房子与他住下,不论年月供养。临动身时,又赍助他盘缠、衣服之类。这门首时刻有人募化,不是这般冷静。只为一月前,南路来一个尼姑,约莫四十多岁,会说些因果。奶奶好听的是因果话儿,留在宅内住了半个多月。又是十四五个游方和尚做一班儿念拂抄化,也有顶包的,也有捻指的,也有点肉身灯的,本宅也斋了他一遍,布施他些钱帛。谁知那一班是大伙强盗,这尼姑正是个引头,暗暗里漏个消息,夜间里应外合,明火执杖,打劫了若干东西去。老爷和奶奶还走得快,躲了这性命。他两个老人家商量,说是前生欠下那和尚尼姑的债,莫去告官带累地方邻里了。从今为始也不布施,也不许放进门来相见。只每年正、四、七、十这四个月初一日,在西园设斋一遍。如今四月初一日又过了,老道姑你不如别处去罢。我这县里除了本宅,也少个慷慨施主,就化了一两个钱来,也济得甚事?”婆子道:“出家人里面,好歹不同,只为他歹的带累了好的。”张公道:“正是。”婆子道:“贫道也不指望布施了。只闻得老爷奶奶是两位现世的菩萨,特求一见,他日西方路上也好做个相识。” 说犹未了,只听得宅里有人开那第二重门出来。张公道:“老爷出厅了,你快些躲避,莫累我们受气。”慌忙向自己腰裤边一个破缠袋里头,拈出个铜钱来放在石狮子头上,道:“我自把这文钱舍你,去罢。”婆子那里肯走。只见里面一个安童,牵一匹高头白马到大门前,带住缰绳站着。随后杨巡检出来,头戴金线忠靖冠,身穿暗花绢道袍,脚踹乌靴,手执一柄川扇。背后一个安童打伞,一个安童抱着交床,一个安童捧个盒子,盒内无非香烛之类,盒上又放个紫檀空盒儿。又有一班家用的吹手,各带乐器随着出门。那巡检老爷,踏着交床,跨上雕鞍,众人一拥望西而去。 张公埋怨道:“你不见老爷出去了?早是他没看见你,若看见你时,又嗔怪我门上人不遵他的告谕。我舍你这文钱,你不收了,还要怎地?”婆子道:“那要你老人家坏钞,没有得布施便罢,这钱贫道决不敢受。”两下里正在你推我辞,忽有个惯卖山亭儿的寿哥,挑着担子,打从门首经过。侧首门房里,跑个四五岁的小厮出来,扯住张公叫道:“老爹爹,我要个山亭儿玩耍。”张公见这婆子不肯收受,便唤住寿哥担子,在石狮子头上取下这文钱来买了一个山亭儿,把与小厮道:“好好玩耍,不要弄坏了,再不买与你。”那小厮笑哈哈的跑向门房里去。寿哥挑着担也自去了。婆子道:“这小厮是你老人家甚么人?”张公道:“是老汉第二个孙儿。方才抱交床跟随老爷的是大孙儿,就是那小厮的亲哥。”婆子道:“怪道一般嘴脸,生得伶俐。你老人家好善积下来的。”张公道:“老爷身边许多安童,只欢喜我的大孙儿。出去不拘远近,定要他跟随。”婆子道:“方才老爷往那里去?却用用着一班吹手。”张公道:“西门外迎请梵字金经哩。”婆子道:“这经是那里来的?”张公道:“是个哈密僧带来的。这哈密僧又哑又聋,在这里西门外观音庵内借住。活到九十九岁,无疾而终。身边别无一物,存留下这部梵字金经。庵里长老说:有人造个龛子断送了他,就将这部经把与他去。是我家老爷替他造龛烧化,又请僧众做些法事与他。今日到那庵内请这部经,供养在西园佛堂里去。”婆子道:“是甚么经?”张公道:“知道他是佛经、道经、灶王经?谁识后半个字来?”婆子道:“若是梵书,贫道或者到也辨译得出。”张公笑将起来,道:“闻得此经,是西域天竺国来的,一片泥金写就,与世间字体不同。所以叫做梵字金经。先在庵中经过了许多人的眼睛,并无人识。你这老婆子调这样谎,罪过,罪过。”婆子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贫道曾跟普贤菩萨受过一十六样天书,所以诸经梵字无有不识。”原来这老狐精,多曾与天狐往还,果然能辨识天书,说普贤菩萨乃是鬼话。张公听了大惊道:“普贤是观世音一辈,你如何看见得他?”婆子道:“贫道与这位菩萨有缘,不时相会的。你老爷要瞻礼他也极容易。”张公道:“是真的,还是假?”婆子道:“千真万真。”张公道:“若果然如此,等老爷回时,老汉即便禀知。只不知女菩萨尊姓,安歇何处?今恐怕老爷回得迟,你等不及去了。倘或要寻你时,那里相请?”婆子道:“贫道唤做圣姑姑,若老爷有请我时,向东南方叫圣姑姑三声,贫道即便来也。”这婆子说罢,飞也似的跑去了。常言道一人吃斋,十人念佛,因这杨巡检夫妻好道,连这老门公也信心的。见婆子说话有些古怪,便认真了。 当日,杨巡检到庵中,拜了佛像,请出了梵字金经来。解去旧绣袱,揭开细看,喝采了一回。重换个大红蜀锦袱儿包了,放在紫檀匣内。自己捧着,坐在马上。一班吹手笙箫细乐,迎入西园中佛堂内面供养。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点烛,又拜了四拜,打发吹手先回,自己又在园中游玩了一番,临去吩咐园公莫放闲人到佛堂里去,恐不洁净。四个安童跟着骑马而回,有诗为证: 笙箫一队拥雕鞍,手捧金经心里欢, 识得如来真实意,唐书梵字一般般。 这里张公见杨巡检下马,便跟进厅来,禀道:“老爷贺喜了。今日请得金经,就有个能识梵字的到此求见。”杨巡检问道:“是何等样人?”张公道:“是个女菩萨,法名圣姑姑。他说是普贤菩萨的徒弟,能识一十六样天书。老爷若要请他相见,只向东南方唤他三声,他立地便到。”杨巡检似信不信道:“有这等事?且待明日,看他再到我们首来否?”杨巡检进了内宅,把这迎取金经和那圣姑姑的这班说话,一一对奶奶说了。奶奶道:“适才有件怪事,正要说知。我到天井中去看石榴花,只见东南方五色祥云一朵,冉冉而来。云中现一位菩萨,金珠璎珞,宝相庄严,端坐在一个白象身上。我心里道是普贤菩萨出现,慌忙礼拜下去,抬起头来就不见了。我只道是假相,这般说起真个是普贤菩萨,同着这圣姑姑来的。这圣姑姑定不是凡人,据这菩萨出现的,是他徒弟也不见得。明日只依他叫唤,他若来时,把这梵字经教他识认。看他怎地?若果是普贤菩萨的徒弟,定不说慌的。”说话的,这云端里的菩萨是谁?就是圣姑姑变来的。第二回书上曾说过来,他是多年狐精,变人、变佛,任他妖幻,只没有甚么大神通,所以成不得大器。有诗为证: 藤萝牵挛为璎珞,树叶披来当道衣。 堪笑世人无法眼,认真菩萨便皈依。 当夜无语。到来日杨巡检唤当值的,备下香烛,摆在厅上。自己穿着一身洁净新衣,走出厅前,对着东南方,志心的叫了三声圣姑姑。声犹未绝,管门的张公来禀道:“昨日的老道姑已在门外了。”杨巡检心中惊异,便道:“请进”。这请进两字还说不完,只见厅上站一个老道姑,到向下边打个问讯,道:“老檀越,贫道稽首了。”杨巡检已知是圣姑姑,又不见他走进门来,何得就站在厅上?心中又疑又怕,慌忙磕头下去,道:“我杨春有何能,敢烦圣姑姑下降,有失迎接。”婆子道:“不须老檀越过礼。你夫妻都有佛缘的,贫道承普贤祖师吩咐,特来一见。”杨巡检看那圣姑姑模样,虽然发白面皱,但两眼如星光,比凡人精神不同。身上褴褛,却也干净。当下杨巡检分明见了个活佛,欢天喜地,接入后堂,请奶奶出来相见。夫妻两口拜为师父,整备素斋款待。圣姑姑上坐,他老夫妻坐于两旁。席间提起金经一事,婆子道:“不是贫道夸口,任你龙章凤篆,贫道都知。” 当下斋罢。杨巡检叫安童备起轿马,自己夫妻两口和那婆子共是两乘轿,一个马。少不得男女跟随,直到西园。这西园虽不比金谷繁华,端的也结构得好。但见: 地近西偏,门开南面。行来夹道,两行宫柳间疏槐。步入迷纵,一带竹屏盘曲径。前面设五间饭僧堂,中间造几处留宾馆。楼窥华岳,那数他累石成山。水引渭川,不枉了筑亭临沼。迥廊雅致,到书房疑是仙家,净室幽闲,傍佛堂如游僧舍。开径逢人宜置酒,闭门谢客可逃禅。 杨巡检和奶奶让婆子先下了轿,吩咐园公引路,迳到佛堂,三个同拜了佛像。杨巡检教安童抬过一张黑漆小桌儿,抹得干干净净,亲手捧那紫檀匣儿,安放桌上。开了匣盖,将经取出,解开红锦包袱,请圣姑姑观看。这婆子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将经文展开,前后看了一遍,说道:“原来是一卷波罗蜜多心经,却是天竺梵书。又后面脱了菩提萨摩阿五个字,所以世人不能认辨。”杨巡检不信,教取一卷唐本心经,把与圣姑姑逐字配对分说,果然少了五字。杨巡检夫妇自此愈加敬重。 当下,杨奶奶要请圣姑姑,到家中同房住下早晚讲论。这婆子不愿,就将佛堂后边三间净室打扫洁净,收拾铺陈器具,逐日三餐,供养这圣姑姑在内。这婆子只是独自一个住着,夜间也不要个丫鬟婆娘作伴。又对杨奶奶说:“素斋素酒有便送些来吃,若不便也不消。贫道可以十年不饮不食。”杨奶奶想道:“这饮食可是一日少得?便束紧了肚皮,怎过得十年?我且推个事忙,不送他几日供给,看如何?”吩咐园公只说有事家来,锁了园门,一连七日影也没人走去。第八日,杨奶奶乘个小轿亲到西园,开着锁望他。只见圣姑姑在静室中,安然不动,坐在蒲团上念佛。杨奶奶道:“圣姑姑可饥么?”婆子摇首道:“正饱哩。”杨奶奶回宅,对丈夫说道:“圣姑姑七日不吃东西,全不妨事,越有精神,有恁般奇异。”夫妻两口越发道是活佛了。 从此华阴一县,都传个遍说杨巡检家供养个活佛。论起理来若是活佛,他也何求于人,受人供养?到底有见识的少。县里若男若女,每日价成群逐队都到西园去求见,也有愿拜他做师父的。过了一两个月,沸沸扬扬,隔州外县都知道这话,来的人越发多了。杨巡检恐怕惹是招非不便,对圣姑姑商议,只说闭关三年,一概不接见外客。把佛堂前门锁断,贴下两层封条。却在后边通个私路弯弯曲曲的魆地里送东送西。杨巡检又向本县知县说知,讨一道榜文张挂,禁绝外人混扰。众人见了县衙禁约,再也不来缠张。只本宅老夫妻两口,有时来园中游玩,私到净室,整日整夜的谈论些因果佛法。众人也不好去管他,自此这老狐精只在华阴县里受杨巡检家供养。他也自家想道:“则天娘娘所言遇杨而止四字,已应验了,只不知这遇蛋而明这四个字,又是如何?” 说话的,忘了一桩紧要关目了,那胡媚儿还不知下落,缘何不见题起?看官且莫心慌。只有一张口,没有两副舌头,怎好那边说一句,这边说一句?如今且丢起胡媚儿这段关目,索性把遇蛋而明四个字表白起来。 单说泗州城界内有个迎晖山迎晖寺,寺中住持老和尚法名慈云,只一个房头大小,到有三四众徒弟。又有一个老道叫做刘狗儿,这慈长老年近六旬,极是个志诚本分的。 一日,州里有人家请他看经。慈长老想道:“身上衣服有个把月不曾浆洗了,又没得脱换。且烧锅热汤净一净也好。”拿个桶,到寺前潭中去汲水。只见圆溜溜的一件东西在水面上半沉半浮,看看嗒到桶边,乘着慈长老汲水的手势,扑通的滚到桶里来。慈长老只道是蛋壳儿,捞起来看到是囫囵蛋儿,像个鹅卵。慈长老道:“这近寺人家没见养鹅,那里遗下这个蛋儿?且看他有雄无雄?若没雄的,把与小沙弥咽饭。若有雄的,东邻的朱大伯家鸡母正在那里看鸡,送与他抱了出来,也是一个生命。佛经上说好吃蛋的死后要堕空城地狱,倘或贪嘴的拾去吃了,却不是作孽。”把蛋儿向日光下照时,里面满满地是有雄的。忙到朱大伯家教他放在鸡窠里面,若抱出鹅来,便就送你罢。朱大伯应承了。不抱犹可,抱到七日,朱大伯去喂食,只见母鸡死在一边,有六七寸长一个小孩子,撑破了那蛋壳钻将出来,坐在窠内。别的鸡卵都变做空壳,做一堆儿堆着。朱大伯慌了,便去报与住持知道。慈长老听说吃了一惊,跑去看时,连呼:“作怪!作怪!是老僧连累你。这窠鸡卵都没用了,等明年荞麦热时,把几斗赔你罢。”朱大伯道:“不消得,这也是各人的命运。只怕东邻西舍传说开去,闹动了官府,把小事弄成大事。前村王婆家养一窠小猪,内中有一个猪前面两双脚全然像个人手,被保正知道报了州里,说民间有此怪异。州里差几个公人押了保正到了王婆家,要这个猪去审验。这一伙人到时要酒要饭,又要诈钱,连母猪都卖来送了他,还不够用。如今老师父快快拿这怪物去撇下了,休得要连累我家。”慈长老听了这般说话,嘿嘿无言。只得脱下皂衫,连窠儿盖着带回寺里。也不对徒弟们说知,迳到后面菜园中,拿柄锄儿锄开墙角头一搭地,就把鸡窠做了小孩子的棺木,深深的埋了。正是: 一坏浊土,埋藏不灭的精灵,七日浮生,断送在无常倏忽。死生二字皆由命,祸福三生总在天。 若是蛋中的小孩子死了,到也终了个祸根,不知能遂长老的意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慈长老单求大士签 蛋和尚一盗袁公法 伊尹空桑说可疑,偃王卵育事尤奇。 书生语怪偏摇首,不道东邻有蛋儿。 话说慈长老在菜园中埋了小孩子,方欲回身,只见那孩子分开泥土,一个大核桃般的头儿钻将出来。慈长老慌了手脚,急将锄头打去,用力过了,扑地趺上一交,把锄头柄儿也打脱了。爬起来看时,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鸡窠里面,对着慈长老笑容可掬。慈长老心中不忍,便道:“小厮,你可惜讨得个人身,若投在求男求女的富贵人家,夜明珠也赛不过你。如何钻在蛋壳里去了?你自走错了路头,不干老僧之事。今番听老僧吩咐别投生路,休得成精作怪,恐吓老僧。”便把锄头柄儿按倒,将鸡窠翻上冒,着添些泥土,堆得高高的,又取几块乱石压在上面,料是出不得头,方才转身。又想道:“倘或走个狗子进来,爬开石块,怎么好?我且把园门关上几重,这怪物不是闷死也是饿死。” 当下带转门儿,搭上铁钮,回到房中,取一具留横的新铜锁锁上。吩咐众僧:“直等我来自开。”这长老生性有些固执,众僧不知他甚么意思,也不去问他。 一连过了十来日,慈长老心下终是挂欠。想道:“眼见得这孩子不活了,我且看他一看,终不然锁断了门,抛荒了这片园地,菜也不要吃一根。”当下取钥匙去开了锁,曳开园门。走到西边墙角头看时,只见乱石四散抛开,鸡窠儿也翻在一边,内中不见了小孩子。慈长老吃一惊,四下寻看,只见那小孩子赤条条地坐在一棵杨柳树下,身上并无伤损。已变做二尺长了,生得清秀,只是不能言语。见慈长老近前,笑嘻嘻的一手扯住他的布衫角儿。慈长老没奈何,把他荡开,转身便跑,再也不敢回头。离了菜园,心头还突突的跳。暗地想道:“我恁般埋了他,又是甚么神鬼弄他出来。终不然,一点点小厮,许大力气自会挣扎。便泥里钻出来时,这些石块如何运得开去?况且十来日里头,就长了一尺多,若过二三十年怕不撑破天哩!恁般怪事,古今罕有。这禅堂中观音大士灵签极准,我且问个吉凶。若是该留下抚养,或者到是个圣僧,不是我们灭得他的。若不该留时,再做商议。” 原来禅堂中供养的,是一尊檀香雕就的观音大士。案前设个签筒,有人来求签,吉凶有验。慈长老那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取了签筒,在大士台前磕头祝告道:“弟子出家多年,小心持戒,不合潭边汲水,把个蛋儿携带送与邻家老母鸡。谁知抱出个小无赖,埋之不死,饿之还在。忽然一尺二尺,恁般易长易大,来历甚奇,踪迹可怪,不是妖魔,定是冤债。若还天遣为僧,留下并无灾害,乞赐灵签上吉,使我不疑不骇,特地祈求,诚心再拜。”口疏已毕,将签筒向上摇了一回,扑地跳出一根签来,拾起看时是个第十五签,果然注个上吉二字。那签诀上写道: 风波门外少人知,留得螟蛉只暂时。 来处来时去处去,因缘前定不须疑。 慈长老详看签中之语,道:“螟蛉乃是养子,我僧家徒弟便是子孙,这签中明明许我收留,料也没事。”当下就唤老道刘狗儿来到禅堂,吩咐道:“不知村里什么人家养多了儿子,撇下一个在我家菜园里。方才我到那边看见他在杨柳树下,倒好个小厮,可惜他一条性命。我们僧家不便收养,你可领他在身边抚育,倘或成人长大,便剃发为僧,你老人家也有个依靠。” 原来这刘狗儿是本处一个庄户,家中也有得过活,因年老无子,老婆又死了,别着一口气,到赔几两银子,进入本寺做个香火。因自己没儿,平日间见了人家小孩子,便是他的性命。听得慈长老这话,一脚跑到菜园杨柳树下,看时,果然好个清秀孩子。连忙抱在怀中,把布衫角儿兜着,刚转身到门口,只见慈长老也走将来了。慈长老见老道抱着孩子,心下倒也欢喜,对他道:“你抱进自己房里去,我就来。”老道忙忙的去了。慈长老拽转园门,取下这副铜锁带回屋中,便向床边衣架上拣一件旧布衫,一条裙子,拿到老道卧房里来,把与他包裹孩子。老道道:“旧衣旧裳倒也有几件在这罢了。还存得几尺蓝布,恰好与与他缝个衫儿穿着。只是没讨乳食处,怕饿坏了。”慈长老道:“乳食那里便当,早晚只泡些糕汤喂他。若是他该做你儿子,自然有命活得。倘然没命,也没奈何,强如撇他在菜园,活活的饿死。举心动念天地皆知,你老人家肯收养他时,也是一点阴骘,神明也必然护佑。我先前在观音大士前求下一签,是个上吉,明日长成唤他叫做吉儿罢。”老道道:“却喜这小厮欢喜相,只会笑不会哭。从菜园里抱进来,直到如今也不见则声。”慈长老道:“是不哭的孩子好养。” 两个正在讲话,只见走进个小沙弥来,看见了小厮,便去报与师父师兄知道。三四个和尚都跑将来,把老道半间卧房撑得满满的。众僧问道:“这小厮那里来的?”慈长老道:“不知是张家儿李家子,撇在我园里头。我见他好个小厮,又可惜他一命,因此教老刘收养做个儿子。”只这几个和尚中,也有好善的,也有恶的。那好善的便道:“阿弥陀佛,养得活时也是我寺中阴骘。”那恶的便道:“谁家肯把自养的孩儿撇却,一定是没丈夫的妇女,做下些不明不白的事,生下这小厮,怕人知道,暗暗地抛弃了。我们惹什么是非,却去收他。”好善的又道:“莫说这般罪过的话,知他是那家生的。多有年命刑克爹娘,不肯留下,或是婢妾所生,大娘子妒忌,将来抛却也不见得。那小厮额上又没有姓张姓李字样,有甚是非?”那恶的又道:“抚养他也罢,只是寺院里房头哭出小孩儿声响,外人闻得,不当雅相。”老道道:“这小厮只有这件好处,再不哭一哭儿。”众僧便不言语。慈长老道:“我出去让你们在床铺上坐坐,莫要挤倒了这间房子。”说罢走出房去了。众僧见慈长老有不悦之意,也各自散讫。有诗为证: 收养婴儿未足奇,半言好事半言非。 信心直道行将去,众口从来不可齐。 再说老道自收了这小厮,爱如己子。早晚调些糕汤喂他,因不便当,就把些粥饭放他口里,这小厮也咽下了,又没病痛。自此老道每日的省粥省饭,养这孩子。过了三五个月,外人都知道寺里老和尚在菜园里拾个小孩儿,交与刘狗儿养着,把做个新闻传说。 东邻的朱大伯闻着这句话,暗想道:“菜园里那有什么孩子拾得?莫不是鹅蛋中抱出来的这个怪物,老和尚没有安排杀他,抚养在那里。当时因坏了我一窠鸡儿,曾许下赔我几斗麦,不见把来与我,我如今只说少了麦种,与他借些麦子做种,只当提醒他一般,料他也难回我。顺便就去看那孩子是什么模样,是那怪物也不是。” 当下朱大伯取个叉袋子,拿着走进寺来。正遇见慈长老在廊下门槛上坐着,手中拈个针儿在那里缝补那破褊衫。朱大伯道:“老师太,多时不见了。”慈长老一见了朱大伯便想起旧话来,慌忙放下褊衫,起身问讯,道:“老僧许你的麦子还不曾相送。”朱大伯道:“怎说这话。老汉不是来与老师太讨债的,自家藏下些做种的旧麦子被一起亲眷到我家住下了几日,都吃去了。少了麦种,只得与老师太借些去。待来年种出麦来,做磨磨送老师太吃。”慈长老道:“我许下了少不得送你的,那论你有麦种没有麦种。你且回去,一时间我叫人送来。”朱大伯道:“不消送得,老汉带来有叉袋在这里。若方便时,老汉自家背去罢。”说罢,便把叉袋子提起与慈长老看。慈长老接得在手,便道:“既如此,你且在这廊下暂住。等老僧进去取来与你。”朱大伯道:“老汉还要寻刘狗儿说句闲话。”慈长老恐怕这老儿进去,看见了小孩儿,口嘴不好,讲出什么是非来,便道:“狗儿在园上锄地哩。待老僧唤他出来罢。”慈长老左手拿着叉袋,右手去槛上检起这件补不完的破褊衫也放在左臂上,对里头便走。朱大伯劈脚也跟随进来,慈长老着了急,连忙闭门,已被老儿踹进一只脚来了。慈长老焦廊燥道:“这里禅堂僧院,你俗人家没事也进来做甚。只不过要几斗麦子,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你,教你廊下等一时儿,你却不依我说。”朱大伯扯开了口,笑嘻嘻的道:“老汉闻得刘狗儿领下个小厮,要去认一认,看他是胎生卵生。”慈长老听得卵生二字,说着了筋节,面皮通红,发作道:“你这老儿也好笑,胎生卵生干你屁事。他自在路上拾来一个小厮,初时便有二尺多长了,难道卵生是大鹏里头抱出来的?你瞧他怎的。终不然看中了意,认做你家的孙儿去罢。”便把叉袋子撇在地下,又道: “你既要认你孙儿,我也没气力与你担麦子。”朱大伯见慈长老发怒,便道:“不要我看这小厮便罢了,直得恁地变脸。只怕这野种子,做不成你徒子徒孙哩。”拾起叉袋子,抖一抖抱着,转身便走。慈长老道:“不要麦子也由得你。难道教老僧央你带去不成。”冷笑一声,把门闭了。 朱大伯走出寺门,口里喃喃的道:“再没见这样个出家人,许多年纪,火性兀自不退。便问得这句胎生卵生,也只当取笑,你便着了忙,发出许多说话,好不扯淡。”众邻舍见朱大伯气愤愤的从寺中出来,便问道:“大伯你讨什么东西不肯,直得如此着恼?”朱大伯道:“告诉你也话长哩。去年冬下,这慈长老拿个鹅蛋,说到我家来趁我母鸡抱卵,也放做一窠儿抱着。谁知蛋里,抱出一个六七寸长的小孩子。”邻舍道:“有这等事!”朱大伯道:“便是说也不信。抱出小孩子还不打紧,把这母鸡也死了。这一窠鸡卵也都没用了。我去叫那长老来看,长老道不要说起,是我连累着你,明年麦熟时把些麦子赔你罢。他便把这小怪物连窠儿掇去。我想道不是抛在水里便是埋在土里。后来听得刘狗儿抚养着一个小厮,我疑心是那话儿。今日拿个叉袋去寺里借些麦种,顺便瞧一瞧那小厮是什么模样,便不与我瞧也罢了,恁般发恶道干你屁事,又道认做你家孙儿去罢。常言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小厮怕养不大。若还长大了,少不得寻根问蒂,怕不认我做外公么。”众邻舍道:“到底是你老人家口稳,有恁样异事,再不见你提起。既是这老和尚做张做智,你只看出家人分上,耐了些罢。老人家着什么急事,讨这样闲气。再过几日,我们与这老和尚说讨些麦子还你,你莫着恼。”大家三言两语,劝那朱大伯回家去了。有诗为证: 别家闲事切休提,提起之时惹是非, 麦子不还翻斗气,何如莫问小孩儿。 再说慈长老因朱大伯这番呕气,吩咐老道再莫抱小厮出来。到了周岁,便替他在佛前祝发。从此废了吉儿的小名,合寺都唤他做小和尚。只因朱大伯与这些邻舍说了鹅蛋中抱出来的,三三两两传扬开去,本寺徒弟们都知道了,慈长老也瞒不过了,因此又都唤他做蛋子和尚。 俗语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光阴似箭,这蛋子和尚看看长成一十五岁,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鲜眼浓眉降准,肥躯八尺多长。生成异相貌堂堂,吐语洪钟响亮。 荤素一齐不忌,勇力赛过金刚。天教降下蛋中王,不比寻常和尚。 又且资性聪明,诸般经典虽不肯专心诵习,若是教他一遍,流水背诵出来。有人不识起倒,与他赌记,闲时乾自把东道折了。老道将他爱惜自不必说。只这慈长老一条心,也未免偏在他身上。看官,你道为甚的?一来爱他聪明,二来可怜他没有俗家看觑,三来又一件:这蛋子和尚从幼不忌荤酒,好的是使枪轮棍。虽则寺中没有这家伙,时常把大门杠子舞上一回,若教他锄田种地,做一日工抵别人两日还多。只是性气不好,触着他便要厮骂厮打。且喜听人说话,或是老道和这慈长老隔壁喝一声时,便气也不敢呵了。又这几件上得了住持之心,吃的穿的每加倍的照顾他。那起徒弟徒孙,渐有不平之意,时常合计商量要捻他出去。只是没个事头,便有些无礼之处,老道又一口埋怨,下情赔礼。那慈长老又说他是个孤身异种,劝众僧让他一分,所以众僧只得耐他下去。 这蛋子和尚听得人说是蛋壳里头出来的,自家也道怪异,必不是个凡人,要在世上寻件惊天动地的事做一做。众僧背地里都叫他是畜生种,又叫他是野和尚,鸡儿抱的狗儿养的。心中不美,常想走出寺门,云游天下,只为慈长老看待得好,又老道又有父子之恩,所以割舍不下。 忽一日,老道得了一个危症,在床数日。蛋子和尚衣不解带,看汤看药的伏侍不痊,呜呼哀哉死了。蛋子和尚哭了一场,少不得棺木盛殓。又与慈长老讨菜园旁边一块空地埋葬。慈长老允了,众僧都有些不像意,唧唧哝哝的说道:“老师太越没志气了,一个香火道人也把块葬地与他。若是死了个和尚,必须造个大冢,传下两三代休想剩半亩菜园。终不然把这寺基废了,都做坟墓罢。”慈长老只做耳聋,由他们自言自语,只不则声。 不一日,择吉入土。众僧们也有推伤风的,也有推肚痛的,都不肯来帮助。只一个老和尚把铙钹响着送葬。当晚慈长老就收拾蛋子和尚到自房里去安歇。到第三日,蛋子和尚要做老道的羹饭,念老老道是奉斋的,特地买一块豆腐,把碗盛着放在厨下。又去买些纸钱,转来取豆腐时,不知那一个移在烧火的矮凳上,被狗子吃去了。蛋子和尚明知是众僧们故意如此,又恼又苦,对着灶下哀哀的啼哭。众僧出来揽事道:“这厨房须不是刘氏门中祠堂孝堂,只管哭甚鸟。早知这块豆腐恁地值钱时,老师太也该替你看守好才是,如今也不消啼哭,左右不是张狗儿吃,也是李狗儿吃,与你亲爷差不多。” 蛋子和尚被众僧一人一句,数落一场,也不回言。撇却纸钱,一迳走出寺前,向水潭边一块捣衣石上气忿忿的坐着。想道:“这伙秃驴欺得我也够了,我如今死了养爹,更没个亲人。老和尚虽好,许多年纪也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到底是个不好开交,不如半夜三更,放把火烧死了这伙秃驴,方出得这口气。只长老这条命要留下他的,怎的哄得他出寺门便好。”千思百量,心头火按纳不下。提起拳头向那捣衣石上只一下,把一边角儿打个粉碎。 此时东邻的朱大伯也故了,有个儿子叫做丑汉,大伯死后老和尚念其前情,把五斗麦子去助他丧事,又领着蛋子和尚到他灵前磕头,所以蛋子和尚与丑汉一向相识来往。这日丑汉正在潭边低着头洗菜,只听得石头碎响,抬起头来看时,认得蛋子和尚,问道:“蛋师为甚在这里试力?”蛋子和尚坐着只不做声。丑汉道:“你与谁斗寡气来?出家人戒的是酒、色、财、气四件,酒是没要紧,虽说色财二字,那里便有什么婆娘与你偷,钱钞儿与你撇,只这气,是日日有的,第一要戒的是他。”蛋子和尚听了这话,十分气已降下三分了,便道:“老哥好话,我别无他事,只受这一班秃驴欺侮不过。”丑汉道:“我父亲在日,常说你是不落血盆的好人,怎的与他们一般见识。自古道欺一压二,他先进寺门一日大,你又是单身,除非别处去,不住这寺中罢了。若要同锅吃饭,后日慈长老去世,还要在他们手里讨针线哩。思前算后,总不如耐气为上。”说罢提着一把菜,向东去了。 蛋子和尚因这一席话,把放火烧寺的念头撇开,决意出外游方。想着慈长老待我甚好,不对他说一句如何使得,又想道:若对他说,一定不放我去,不如硬着心肠,就今日撇开罢了。依先入寺到厨下去看时,纸钱还在碗柜上,取来就焚在灶前。走到慈长老房中,魆地里将随身衣服被单打个包裹放着。等天晚溜出寺门,趁着月光,拽开脚步便走。有诗为证: 不分南北与西东,大步行来去似风, 未必前途都称意,且离此地是非中。 不说蛋子和尚去后,且说慈长老当晚不见蛋子和尚进房,问着众僧,都推不知。过了一夜,明日看他的衣服被单都没有了。心下疑虑,对众僧道:“你们那一个与小和尚斗口来,他衣服被单都收拾去了,也不对我说声,定是赌气去的。”众僧那个肯认,都说:“我等并无口角,他立心要游方久了,只牵挂着刘狗儿,昨日烧些纸钱,是打算出门的意思。”长老不信,吩咐众僧四下里寻访他回来。众僧口里答应,那个去寻,只在寺前寺后闲荡了个把时辰,来回覆道:“没处寻,想他去得远了。”吃了早饭,慈长老又催促众僧分头再去,自家拄个竹杖,也去村中走了一回。转到寺前,见这些徒弟徒孙们在水潭边一行儿摆着,检些瓦片儿赌打水鼓耍子。慈长老发个喉急道:“我老人家也自家去奔走一遍,亏你后生们看得过,在这寺里相处几时,全没些情分,就不去访他个下落。”众僧见慈长老认真,越发不在意,一个道:“不消寻得他,他想着老师太恁地牵挂,决不去远的。只两日三日自然来看你。”又一个道:“老师太你便牵挂他,他到不牵挂你。若是他心地好时,不走去了。就去也得对你说一声。”又一个道:“他将来是一寺之主,我们都没用的,怎教老师太不挂牵。”又一个道:“他又没有俗家,原是个淌来僧,老师太有处寻他来,没处寻他去。又不是我们作中过继到寺内的,认得他何州何县,向海底下捞针去。老师太你必定晓得些踪迹,对我们说知,待我们写个长帖请书,请他到来便了。”慈长老被众僧七嘴八舌,气得开口不得,回到房中落了几点眼泪。以后也不教众僧去寻了。每日锁了房门,自家各处捱问,每遍回来,众僧背后做手势装鬼脸,慈长老只做不知。过了月余,毫无音耗。慈长老又在观音大士前求了好几遍签,都是不吉话儿,想着起初求的签诀上说道“螟蛉只暂时”,又道“来处来时去处去”一定是寻不着了。那签是第十五签,刚刚抚养到一十五岁,想是天数已定,无可奈何,叹口气也只得罢了。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这段话缴过不提。 再说蛋子和尚出了寺门,立心要游各处名山,访个异人,传个惊天动地的道法。一路化缘前去,到全州湘山光孝寺中,拜了无量寿佛的真身。又往衡州朝见南岳衡山,把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都游个遍。 逢山看山,逢水看水,遇个游僧道便跟他半月十日,看他没甚意思,又抛撇了。如此非一。忽一日,同几个僧家,来这沔阳云梦山下经过,到个所在,终无人烟,都是乱山。贪着僻静,只顾走,只见白雾漫漫,前途不辨。心中正在惊疑,内一僧在后面把手招道:“快转来,走错路了。”蛋子和尚随着僧伴转去,问道:“这是什么所在?”那僧一头走,一头说道:“闻得这里有个白云洞,乃白猿神所完。因有天书法术在内,怕人偷去,故兴此大雾,以隔终之。”一年之内,只有五月五日午时那一个时辰,猿神上天,雾气暂时收敛。过了这个时辰,猿神便回,雾气重遮。内有白玉香炉一座,只香炉中烟起,此乃猿神将归之验。曾有个方上道人,趁着这个时辰进去,将到洞口,看见一条石桥甚是危险,情知走不过,只得罢了。这雾气不知许多里数,若误走进去,被雾迷了,四面皆无出路,就是走得出时,受了这雾气在肚里,不是死也病个够。这云梦山共有九百里大,本地还有不晓得白云洞的。”蛋子和尚听了,心下想道:“原来真有这个法术在此,我若没缘时,便与那个有缘。” 过了几日,撇却了同行僧伴,独自迳到云梦山旧路来,旁着近雾之处,折些枯木,摘些松枝,低低的搭起一个草棚。日里出外投斋化饭,夜间只在棚中歇息,专等端午日,要到白云洞中盗取白猿神的天书道法。若是一偷就偷看着了,那一个不去走一遭儿,也不见得天书妙处。正是: 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毕竟蛋子和尚怎么样去盗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冷公子初试魇人符 蛋和尚二盗袁公法 道法缘法各一宗,白云洞里最神通。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话说蛋子和尚在云梦山下草棚中栖身,专等五月端午日雾气开时,便去白云洞中盗法。此时已是四月初旬,算来端午只有一个月了,心下十分焦燥。虽然求法的念头甚诚,还在半信半疑,恐怕那僧伴所言,道听途说,未知是真是假。若是假时,这雾气那里来的?时常跑在山岭上打个探望,只见茫茫荡荡的一片白,正不知中间是怎样光景。 一日,吃饱了饭,又买些酒来,吃个半醉,说道:“闻得醉饱之人,雾气伤他不得。我头顶着天,脚踏着地,怕什么袁公袁婆,等什么端午端六?只管问他要这天书罢了。”乘着酒兴,冒雾而行,约进去还没有一里,那雾气渐浓,眼也开不得了。只得转身出来,方知僧言不谬。 守到端午日,看看巳牌时分,雾气渐开。交了午时,天气清爽。蛋子和尚道:“惭愧!果有此话。今日被我守着了。”脚穿一双把滑的多耳麻鞋,手提一根檀木棍儿,抖擞精神,飞也似的一般奔去。行过二三里路,高高低低,都是乱山深泽,草木蒙茸,不辨路径,只中间一线儿,略觉平稳,似曾经走破的。依着这路行去,约莫十里之程,果然有个石桥,跨在阔涧之上,足有三丈多长,只一尺多阔,桥下波涛汹涌,乱石纵横,如刀枪摆列。蛋子和尚初时看见,未免骇然。一念想着,既到此间,如何生退避心,死生有命,怕他怎的。把眼睛只看着前面,大著胆索性走去,不觉竟一溜烟的走过了。那边便是石洞,洞口上面镌白云洞三字。进得洞时,好大一片田地,别是天日。但见: 平原坦坦,古木森森。奇花异草,四时不谢长春。珍果名蔬,终岁不栽自足。楚王游猎,驰骋未经。司马辞章,形容不到。避秦假使居斯地,纵有渔郎难问津。 蛋子和尚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行到前去,见一座大石峰,峰下供着一个白玉炉,莹洁可爱。蛋子和尚道:“且莫论天书法术,只这般景致,这般宝贝,都是世人梦想不到的。今日到此,也是宿缘有幸。”爬上峰头,正待饱玩,忽闻得香气扑鼻,刚说得一声奇怪,早见炉中一缕香烟,已袅袅而起。蛋子和尚大惊道:“莫非午时过了,白猿神归来也!”扑地的跳下峰头,也不回顾。一心照着来路狠跑,连这根檀木棍儿忘失了。到得石桥边,只见霏霏霺霺,雾气渐生。这和尚着了忙,在桥上打个脚绊,险些儿落在下面去。且喜过了石桥,胆便壮了。放开脚步,十来里路须臾走到。方才回头看时,一天浓雾,把洞门依旧遮藏。回到草棚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喘息方定,心中纳闷道:“特地这遍辛苦,只看些景致,讨不得一点儿消息,还不知这天书真个有也没有。正是贪看天上中秋月,失却盘中照夜珠。到那一个端午,整整的还有三百六十日,怎生样捱得过?”又思想了一回道:“一遍生,再遍熟,再等一年,我也不看什么景致了。一口气跑到那白猿神的卧室,随他藏得天书多多少少,满担的挑他出来,任我拣择取用,却不好。”从此,息心息意,做个长久之计。把这草棚儿,权当个家业。整月整日的四处去闲游募化。 一日,行到一个地方处,名曰永州。其地有个石燕山,有个浯溪,都有些奇处。怎见得?其山堆满的零星碎石,状如燕子。若风雨时节远远望去,就像飞燕一般。人若走近,也扑在身上来,及拿到手中看时,却还是一块石头。风息雨止,便不飞了。那浯溪石崖上,天然嵌下一块镜石,高一尺五寸,阔三尺,厚三尺,其色如漆,明澈异常。虽比不得秦时照胆镜,把五脏六腑都照出来,却也一根根须眉,朗然可数。蛋子和尚因爱这两处古迹,在永州多住些时。 一日,又到石崖边去看时,却不见了石镜,单单留下个窟窿。正当惊讶之际,只听得山坡下銮铃声响,一群人众飞奔前来。蛋子和尚伏在一株大松树旁,偷眼觑时,为首马上的,是一位年少郎君,生得唇红齿白,头戴唐进士巾,身穿吴绫道袍,骑下一匹瓜黄马儿,后面跟着十来个家人。那郎君下了马,步到崖边。看看这个窟窿,指天画地,不知与家人说些甚么。随后四个庄户,牵绳带索的扛着一块黑色大石头来。蛋子和尚心下想道:“一定是这郎君取了那石镜去了,把石头照样做一块来嵌着哄人。”只见庄户抬到崖边,众家人道:“趁这绳索方便,不要歇手。”众人一齐上前助力。也有在上面牵的,也有在下面推的,也有将杠子帮衬的。不一时,将那块石头,弄到窟窿跟前,相着体势,安顿停当。慢慢的扯起绳索,那石头恰好嵌下。众人发起一声喊来。原来那块黑色石头,就是石镜。 这郎君姓冷,是木处冷学士的公子,虽然生得标致,为人刻薄。浑名叫做冷剥皮。有个田庄,只在这五里之内,叫做冷家庄。这冷公子一心爱那石镜,蓦地教人偷回庄上去。谁知此镜有神,离了石崖,就如黑炭一般,全无半毫光彩。方才送还旧处,刚刚嵌入,明朗如故。蛋子和尚听得众人发喊,伸出头来看时,冷公子早已看见。喝道:“兀那和尚!独自一个在此探头探脑,莫非是剪径的毛贼么?”蛋子和尚只得出身向前,打个问讯道:“贫僧稽首了,贫僧是泗州城人氏,发心要朝各郡名山。经游贵地,不知贵人到来,失于回避。”众家人道:“这行脚僧无礼,见了大爷,头也不磕个儿!”蛋子和尚却待回言,到是冷公子说道:“出家人不须行礼,动问长老尊姓何名?到敝地几时了?挂搭在于何处?”蛋子和尚道:“贫僧在迎晖山迎晖寺出家,叫做蛋子和尚。到贵地虽然将及一月,并不曾落个寺院,只是风餐露宿。”冷公子便道:“难得有缘相遇。敝庄不远,欲屈长老到彼素斋,是必勿拒。”蛋子和尚道:“多承大檀越厚意。”当下冷公子上马先行。吩咐两个家人,跟随长老,随后慢来。 却说两个家人在路上对长老说道:“我大爷好的是道家,不信佛法。从不曾斋一个僧,布施一文钱的。今日见了长老,便请庄上赴斋,是十分敬重,破格相待了。”蛋子和尚道:“你家大爷姓甚?”家人道:“姓冷,百家姓上冷訾辛阚的冷字。家老爷在朝,官拜翰林院学士。止生下这一位公子,留在家中读书。新近娶了个小主母在庄上,以此这几日只在这庄上住。”说话之间,已到庄前。蛋子和尚看时,果然好个冷家庄。但见: 门迎黄道,山接青龙,路列着几树槐阴,面对着一泓塘水,打麦场,平平石碾,正好蹴球。放牛坡,密密草铺,又堪驰马。层层精舍,似齐孟尝养客之居。处处花台,疑石太尉娱宾之馆。定是宦家良别业,非同村户小庄园。 蛋子和尚到得堂中,冷公子出来重新讲礼看坐。问道:“长老出家几年了?青春多少?不像有年纪的。”蛋子和尚道:“贫僧虚度一十九个腊了。从幼出家的。”原来僧家不序齿,只序腊。冷公子道:“俗家端的姓甚?难道真个姓蛋不成?”蛋子和尚道:“贫僧在佛门长大,并没有个俗家相认。只这蛋子二字,姓也是他,名也是他。”冷公子道:“闻得命犯华盖的,定要为僧为道,长老从小入空门,是十二分的硬命了。今年十九岁,是那月日生?”蛋子和尚道:“贫僧是月内领进寺门的,说起来像是十一月的光景。日子时辰,都不晓得。”说罢只见一个家人出来问道:“素斋已完,摆设何处?”冷公子沉吟了一会,答应道:“摆在采莲舫里罢。”冷公子先起身道:“请长老到后园赴斋。”蛋子和尚道:“多谢了。”冷公子道:“方才失问了,敢也用些荤酒么。”蛋子和尚道:“荤酒到不曾戒得。”冷公子笑道:“怪道长老这般雄壮,恁地时,小庄到也便当。”吩咐家人把些现成鱼肉之类,暖一大壶好酒,一同素斋送去。又道:“在下有些俗事,不得相陪了。”蛋子和尚道:“不消费心,少停拜谢。” 当下别了冷公子,随着家人弯弯曲曲走到后园。这园中有个鱼池,约莫数亩之大,正中三间小小亭子,仿着江南船样,一顺儿造进去的。亭子四围,种些莲花。此时是深秋天气,虽没花了,还有些败叶横斜水面。亭上有个匾额,写“采莲舫”三字,旁注探花冯拯题。池边三间大敞厅,两旁都是茂竹。厅前大石头砌就一个玩月台,台下系一只渡船。家人请长老下了渡船,家人解了缆,把个单桨儿撶着。顷刻便到亭子边,送和尚进那采莲舫内,依先撶着渡船去了。蛋子和尚看时,果然与船舫无异,一间间都有照壁隔断,都是开关得的。第一层是个小坐起;第二层又进深些,摆有桌椅等件,旁边都是朱红栏杆,挂下斑竹帘儿;第三层四围暖窗中设小榻,分明是个卧室。蛋子和尚心里暗想道: “要请我吃斋,到处吃得,如何送我在水池中间,敢是怕我走了去不领他的盛意么?终不然,难道他不信佛法?怪我们僧家,哄我到这绝路饿死不成?”正在彷徨之际,只见两个家人,抬着食盒,撶了渡船,送到亭子中间,桌上摆着是一碗腊鹅,一碗腊肉,一碗猪膀蹄儿,一碗鲜鱼,一碗笋干,和那香蕈煮的一碗油炒豆腐,一碗青菜,一碗豆角,见是四荤四素。一大壶酒、一锡掇子白米饭。蛋子和尚叫声起动,也不谦让,恣意饮啖。众人等他吃完,收拾过了,抹净了桌子,却待转身。蛋子和尚问道:“你家大爷在那里?贫僧作别了好去。”众人道:“大爷还没有主意,想是要留长老过夜哩。”说罢,众人下船,又撶去了。蛋子和尚道:“留我过夜是甚么意思?我且耐性住着,看恁地?”看看天晚,又是两个家人,一个抱着一副铺陈,一个拿些茶食点心之类,下了渡船到亭子上。一面摆着茶食,请师父用茶;一面摆设卧具,叫声安置,他两个又下船去了。蛋子和尚道:“且快乐睡他一夜,明日却再理会。” 当夜无话,到得天明,两个家人又来送汤送水,摆设早饭。整整齐齐的两荤两素。蛋子和尚吃罢,便道:“贫僧无功食禄,今日是必要去了。”家人道:“大爷还要与长老面会讲些什么说话,这几日不得工夫,只叫我们好生款待长老,莫要怠慢,你且宽心住下几时,怕他怎的。”蛋子和尚道:“你大爷有甚话说,索性说个明白,我住在此也安稳。”家人道:“大爷肚里的事,我们手下人怎晓得。长老莫非夜间怕冷静,要个人作伴么?若是要时,莫说别的,就要个婆娘也是容易。去年大爷养个全真道人,也在这个亭子上,讲甚么采阴补阳的法儿,每夜少不得婆娘相伴。大爷曾唤过了三四个娼妓陪伴他来,作成我们也鬼混了一个多月,如今往洛阳去了。约道今年又到,还不见来。”蛋子和尚道:“贫僧从不曾破色戒,也不怕冷静。只是一件,既承你大爷美意相留,就放我在这园中闲走闲走,散澹一时也好。”家人指着南边敞厅道:“这厅后一带楼房,就是娶的新姨住下,常有丫鬟们下楼采花,恐怕外人行走不便。”蛋子和尚听得这话,便不开口。 话分两头,却说冷公子生长富贵之家,迷花恋酒之事,到也不在其内。只有一件不老成,好的是师巫邪术,四方荐来术士,无有不纳。恰好这几日前,邻县王枢密的公子荐一个人来,叫做酆净眼。自言眼睛能见神鬼,更有魇人之术,且是厉害。汉时有那巫蛊之事,刻成木人,手持木棍,埋于地下,夜间祀鬼咒诅,使木人往击其人。唐时吕用之在高骈门下用事,专权乱政,将铜铸就高骈一个小小身躯,眼耳俱用物蒙着,藏于箧中,埋于自己卧床之下,使他耳目昏乱,惟我所制。则今酆净眼之术,又自不同。要魇那人时,在僻静处设立祭坛,供养神将,坛前画一大圈,圈内放一个磁坛将那人姓名、籍贯、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写置放坛内,他在坛前书符念咒,摄其生魂。三日摄不来,到五日;五日摄不来,到七日。生魂来时,只长一尺二寸,面貌与其人无异。若走进圈内,把令牌下摄入坛中,书符固封,埋之坎方,其人立死。有诗为证: 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