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旧社会之怪现状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3636
[book_dec]晚清人情世态小说。题冷眼旁观人撰。5回,从故事内容看,尚未完结。上海鸿文书局光绪三十四年(1908)出版,页12行,行29字。封面仅印书名。作者取“冷眼旁观”态度,对清末“新”“旧”社会交替之际的种种“怪现状”予以讽刺,特别对某些无行文人的嘴脸作了揭露和刻画。如书中的贾存仁,是一个“假洋鬼子”。他“颇识时势”,同广德州里的读书人“时常议论维新的事,也曾募了些捐,开了一个小学堂,又要想建藏书楼,创阅报社,开演说会。那班新党,就间日三朝到他家里来,谈起这种事,好似发狂的一般。”其实他“原是逢场作戏,博个新党的头衔罢了”。一但见榜上有名,中了举人,便不禁“满面春风”,洋洋得意起来。作者给他起名“贾(假)存仁”,显然不无旨讽。书中还借贾妻柳氏之口来讽刺那些假“新党”:“嘴里说得狠强,若皇帝知道了,钦赐他一个举人,或进士,他的行为翻变转来比风轮还快哩。”又如贡生阎日非,临放榜日,在家中踱来踱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夜间将几张稿子再翻开来,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想道,照这一段,若中了试官的意,必定加圈,不觉欢喜起来。又想道,照那一段,倘试官嫌气势不足,便尴尬了,不觉又发燥起来。坐又不是,立又不安。”令人觉得可笑和可怜。但听他发出长叹:“天啊,就给我一个举人吧。好让我去做个董事,包包粮米,管管闲事,一年有七八百块洋钱现成到手。……那蚕丝局的公款我也可以去考察考察,不致被那狗头军师独吞了去。”几句话却又暴露出这一人物的卑污心态。书中对某些人物的刻画手法上是成功的。如混迹于上海的章丹翼,不通中国文理,但因在外国学堂里用七年功夫混了个特班生文凭,便“趾高气扬,如有天大的本事,把什么人都看不上眼”,“成日价去拜望几个外国人,又和那吃洋饭的几个中国人时常打麻雀,吃花酒,有时讲到时事上头,便摇摇头道:‘中国气数!中国气数!’好像自己并不是中国人了。”对阎日非的蛮横和愚昧无知,则是通过他发现塾中学生们手头有春宫画的情节来写的。阎贡生检查学生的文具,发现一个学生的抽屉中有张小方纸,“上面画着一个繁荣所在,自左至右,横写着‘英之伦敦’四个字。阎贡生看了不解,把四个字倒念一遍,忽然厉声道:‘可恶!原来这些不祥的东西,都是你这畜生画的,快去叫你老子来,我这里不容你读书了。’”学生的父亲来后力辩说:“这张英伦景致,是我见过的,那几张恐怕不是他画的。”阎贡生道:“哼!‘敦伦’二字,你难道不懂吗?‘敦伦’是什么事,他今年只有十五岁,就敢在这个上头逞英雄,那春宫还说不是他画吗?”结果立逼家长把学生带回家去才算了事。观此书名,作者或有效《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意。但由于反映“社会”的范围比较狭窄,加之篇制短小和功力不足等原因,这篇小说在思想性和艺术成就方面都无法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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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押蚨宝误遣蹁局 溲马路拘入捕房
咳!我想我自己这个身子,从小时节,渐渐长成起来,何尝一日能脱离此世界呀!眼睛里所见的,耳朵里所听的,觉得奇奇怪怪,无所不有,逐时记在那肚子里,恰没有半个字录出。到近几年来好如做戏,却是愈做愈奇,肚里也装不下许多,正想吐出来,把那戏情和那脚色,逐样描写些,恰又苦于先头无尾,正如一部廿四史,从何处说起方好呢?哈哈,有了,有了,待我慢慢地把记在肚里的,联络起来,说给你们列位听听。
记得那一夜九下钟时,这湖州府城里彩凤坊的横街上,有两个少年,急急忙忙跑向西去。一人道:“我从未曾到过上海,我恐怕到那陌生地方,一时作事糊涂,没人商量,就要吃人的亏,所以我此番去,一定要你同去的。”
那一人道:“我也渴想同你去,倘你的姨母不许我去,如何是好呢?”
一人又道:“你只说明年一定要到上海中西学堂里去读书,现在先去看看规模,我再从旁帮说几句,说一路要你照应照应,那时姨母一定许你去的。但是我此番出去,倘我父亲的病势不减,我就要同父亲回来,倘病势渐渐的减轻,我就可同你在上海多玩几天了。”
二人正说得投机,不觉已走到西门一个所在。一座高房,前面两扇旧墙门,两人把门敲了几下,就有人出来开门,放他两人进去。
原来这两人是姨兄弟,一个姓陆名贾同,他家就住在湖城西门,年纪已有二十一岁,虽会做几句策论,惜没有考过,也不曾学过那项生意,只因家中尚过得去,所以不着急去学那吃饭的本事。一个姓郭,小名开儿,人人多叫他的小名,反把他的正名忘记了。开儿原籍是安徽婺源人,发匪乱后,他的祖父常在浙省湖属一带营商,因就迁居在德清县城外一个乡镇,到他父亲子寅手里,狠有些家当田产。子寅又会放重利,盘剥乡民,开儿'寺有些蛮气力,乡人若略略得罪了他,他便一把揪住乱打一顿,这班乡人因为到了困乏时候,好仗他家借些本钱来过活,所以越发怕他,不敢与他计较,就把他的性子纵容惯了。但是年轻的人,性好活动,开儿每嫌乡僻地方寂寞得狠,恰好有一姨亲在湖州城里,所以他藉探亲为名,时常到府城来,白相白相。这一年,那郭子寅因有一拉洋款存在上海洋货行,须亲自去结帐,故于八月间起身到上海。那晓得到了九月初,生起病来,那些朋友只怕老年不测,即打一电报,叫他儿子上来。那开儿得了这个电信,面上假装忧戚,心里恰是欢喜。又想我一个人到上海,也觉乏味,必得一人作伴方好,所以撺掇他表弟同去。闲话少题。
且说那两人跑进门后,贾同即照开儿的话,禀明他的母亲,说是明日就要动身,他母亲果然答应了,只说道:“你们二人都是不常出门的,目下歹人极多,一路要须小心。”
两人齐说道:“这个自然。”
当下把行李一切,都收拾停当,一宿无话。
次日将近十下钟时,即雇人将铺盖行李,挑到戴生昌轮船局,两人随即到局买了船票,再等了一会,轮船将开,他两人方走下拖船,叫水手把行李等都安顿好一块儿,自己又一一看过,开儿道:“我们二人合卧一榻罢。”
恰好客舱中靠右手一榻,甚是宽阔的,两人就拣了这榻,把铺盖打开,铺好了。这一次,船中的客人不多,除他两人外,另有住房舱的两人,住客舱的三人,笼总只有七个人。轮船开后,贾同取出卷烟来,时时烧吸。停一会,同那客舱中三人扳谈起来,彼此互问姓名,才晓得那坐在上首榻上的叫沈鸣山,和拥坐在左手的老者叫吴石峰,都是往上海去的。单是坐在左手下边的叫顾平波,是到震泽去的。一路谈谈笑笑,那沈鸣山取出烟具来,就躺在榻上,一连吹了几口,即坐起来说道:“贾翁请用两口烟。”
贾同故意推辞,怎当得沈鸣山拉他衣袖道:“我们既已同舟,也算是自家人,无须客气。”
贾同就躺在鸣山的榻上吹起烟来。此时开儿只望窗外的景致,那老者和那顾姓的也默默无言;只让鸣山与贾同商谈阔论起来。鸣山又取出些茶点、水果等食品,请那贾同润口。看他着实殷勤,贾同亦以为难得,此人如此要好。
正在纳罕。只听见那老者道:“前面已是南浔了。”
顷刻间,船停埠头,只见那趁船的人纷纷下来,一共有六个,两个包房舱,四个住客舱,随后到震泽上去一个,又下来三个,这时候客舱中统共有十一个客人,倒也还算热闹。有贪睡的;有吸烟的;有说笑话的;有默坐的。内中有一客人,生得满面麻子,好像南京人口气,身上穿一件元色绉纱长夹杉,手里拿一只小小的红皮匣,踱来踱去,说话最多,又最响。那麻子正说得高兴时,忽房舱里面走出两人来,恰好一胖一瘦,那胖子道:“这还不是麻老一吗?他的声音我听惯了,到底不错的。”
那瘦子道。“果然不错。”
那麻子接口道,“咦!今日恰又与你们碰着了。”
原来这一胖一瘦的,正是从湖州下舱的两人,这两人便招呼麻子到房舱里去。
此时已是黄昏过后,约摸要打十下钟了,那开儿已睡着榻上,贾同和鸣山还在讲那上海景致。旁边有两个人,一个连鬓胡子的,约摸四十多岁,同那一个廿来岁的小伙子,讲那赌钱经络。正讲得津津有味,忽听得房舱里面那位麻子高声带笑的走出来说道:“来!来!来!前日我输与你们的,还不情愿,我是输不怕的。”
那胖子和瘦子连忙踉了出来道:“你不要发极,你这样赌法,有一千输一千,有一万输一万咧!”
麻子道:“你们别要管我,雪白的银子,也要福气来赢的,我偏不相信,且再来小试试看。”
随即从那红皮匣里挖出十余个银元,几十个角子放在桌上,取一张纸,四面写“一二三四”四个字,又随手拿一把铜钱,放在一只碗里,把盖盖好,又取出铜签子一根,放在碗盖上。那个连鬓胡子同这个小伙子看见是赌,直跳起来,走近桌边,问那胖子道:“这是怎么赌法?”
胖子道;“他的宝,一共有四门,准你押三门,空脱一门。押好了,他把碗盖揭开,取根铜签子,将碗里的钱,一个一个挑出,挑至四个为第一次,再挑四个为第二次,挑至末次碗中的钱剩一个,是一字门着了,剩二个,是二字门着了,三四亦照此样,着一门,三倍陪你,倘开一空门,三门的钱,都归庄家。”
那连鬓胡子道。“这赌法狠便宜押客的。”
于是四个人各取出银钱来押宝,鸣山向贾同道:“听这胖子说来,那押客是三门可赢钱,庄家只有一门可赢钱,也没有这样呆人,想出这样赌法来,真令人不解了。”
贾同道:“我们何不去看看他究竟什么样子。”
说罢,一同走近桌边,不多一会,麻子的银钱角子已都输光了,那个瘦子道。“如何?”
麻子道;“难道我就怕你们不成?譬如前一遭生意不做,索性与你们赌一赌。”
说毕,身边摸出一根钥匙,开了箱子,取出那封好的一百块银元来。
那时鸣山把贾同的衣袖一拉,附着他的耳朵说道:“难得有这样呆子,我们落得取他些盘缠到上海多吃一台酒。”
贾同点点头,转身去开那皮箱,取了一纸包,揣在怀里,复走至桌边,恰已一宝开过,麻子又发出十余个银元。众人待押第二宝,贾同连忙取出三元,每门押一元,果然赢了三元。鸣山道:“你不妨多押些,我这一次每门要押五元了。”
贾同道:“我每门押五元。”
两人同认定一三四三门,那晓得碗中的钱,刚刚数剩二文,两人都跌跌足。贾同又去转钞,这一次,贾同索性每门押十元,原想转输为赢的,认定二三四三门,那晓得碗中的钱,又恰恰数剩一文,那贾同的面色,登时现出不舒服的样式。鸣山道;“你出不得手了,我这回幸亏不押,我若押了,必与你一样,认定这三门的。”
贾同终想返本,又取出三十元来作孤注,恰又脱空,偏偏那连鬓胡子和那胖子没一次不押着的。贾同此时满面发烧,一句话也没有,回到自己卧榻上,细想此番只带一百块银元,平白地送了七十多块,真正晦气。又想人人都押着,偏我脱空,这事狠奇怪。一个人自言自语,又恨又气,睡又睡不着。那边的赌客也渐渐散场了,天也亮了。开儿醒来,贾同轻轻道:“大坏事了。”
开儿惊问道:“为何呢?”
贾同将这事榆告诉他,开儿道:“如何是好呢?”
两人愁眉不展。
直至十二点钟,轮船到埠,客人陆续上岸,那贾同恰如不见不闻,开儿道:“船到埠了,上岸罢。”
两人方始上岸。只见那栈家招呼客人的人多来送票,贾同道:“这洋货行恐怕未便留客的呀,不如先到栈家去安顿罢。”
开儿道:“是的。”
旁有一人道:“好啊!”
即将栈票送过来,两人看是春申福栈票,接在手里,一面把行李等物交代那人,此时那老者吴石峰也立在岸上,向贾同道:“看你今日这个光景,莫非昨夜也受了骗么?”
贾同道:“阿呀!这班都是骗子吗?”
石峰道:“那说不是呢,我昨夜要睡了,不曾关会你,他这赌法,看是无弊,恰是有弊,我叫这样宝是飞蚨宝。他这班人各码头都有的,外面假装不认识,实在就是一党,往往在客路上骗人的银钱,我看这沈鸣山在你面上做出许多殷勤样子,安知不与这班赌客通同一气呢?等你当他是个知己,他好引你入局。”
贾同如梦初醒,懊悔不迭。
此时两人的行李已都装好,向石峰点头作别,走向马路去了。开儿道:“春申福栈在那里,你认得吗?”
贾同道:“不认得。亦不妨,可叫东洋车的。”
走了一会,已到三马路了,不料那横街里冲出一辆马车来,开儿连忙回避,几乎被他撞倒。贾同道:“马路上走路,须要留心些。”
再走了几步,贾同见一个女人在洋货店内买东西,颇有几分姿色。洋货店伙只顾与那女人调笑,贾同便立定了脚,不转睛去看他们。开儿恰尿急了,走到那边去撒尿,一个巡捕走来,一把拉住道:“这里你好撒尿吗?”
开儿道:“撒尿由得我撒,你好管我吗?”
他把巡捕还当乡人看待,举起拳头乱打。巡捕把叫子一吹,登时来了两三个一样装束的人,将他拖到巡捕房去了。这边贾同转过头来,正不见了开儿,听得那边乱嚷,有人说道:“这个真是乡下人,从未到过上海,在马路上撒尿,还要打巡捕。”
贾同一看巡捕拖的正是开儿,想抢上几步,代他陪个罪,解个围,看巡捕汹汹的势,恰又不敢,跌足道:“这是那里说起,今番到上海,莫非晦气星临头吗?”
要想去寻那洋货行告诉他的老子,怕他老子病势加重,又怕反责我勿照应,左思右想,真正没法。走了一段路,忽然大叫道:“有了,有了!”
旁边人倒吓了一跳,不知贾同有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款洋人托吉招矿股 骂考官拍案碎磁流
话说贾同正在没法,忽然想着他的业师章心符,自言自语道:“章先生前月的肩上,不是说寓居辅仁里龚善明处吗?他的次儿丹翼兄就在上海地方一个外国人所开的学堂,读有七八年书了,结识的外国人想亦不少,这些小事定然容易出力,只怕章先生已回盛泽,再去找那丹翼兄便费事了,现在且到辅仁里去走一遭罢。”
想毕,便坐一辆东洋车到辅仁里,访他的先生去了。
原来这章心符是盛泽镇上一位老廪生,从前做几句八股,是略略有些名望的。但除八股之外,便无一长可取了。他恨自己做了一世八股,无出头日子,又看那读外国书的能占便宜,赚钱又多,好不羡慕,所以叫他儿子到这个外国学堂里去读书。但是学费一切,大半系他内兄龚善明帮贴的。丹翼自十五岁进学堂,到今年廿二岁,始考取得特班生的文凭,早已有人荐他到安徽蒙城县学堂充当英文教习,他嫌路远,又地方乡僻,恰好青浦有一私立学堂须明春开茅,先托人到上海聘请洋文教习,月俸五十金,就又有人来荐他,他便允了此席,把安徽一席,转荐他谱兄邹问尧去了。他经此两处来聘,顿觉趾高气扬,如有天大的本事,把什么人都看不上眼。又想他的老子读了一世中国书,只博得一老先生的称呼,眼前要觅一月得十金的馆地也狠不容易。他初出茅庐,已有每月五十金之俸,真正越想越得意。近来出了那学堂门,成日价去拜望几个外国人,又和那吃洋饭的几个中国人时常打麻雀吃花酒,有时讲到时事上头,便摇摇头道:“中国气数!中国气数!”
好像自己并不是中国人了。看官们想想看,这种人于我中国,是有益还是无益?
如今且说贾同到了辅仁里,问明白龚善明的住宅,推进门去,刚正见那章先生坐在中间一张藤椅上看书,贾同大喜,连忙进去作了个揖,章先生便问几时来的,贾同道:“才到埠哩。”
即将来意述了一遍。章先生道:“此事须与丹儿商量,但今日上午有个姓倪的,不知为什么事,约他出去,此刻尚未回来,你要会他,且在此略等罢。”
并问贾同吃过中饭没有?贾同说不曾。章先生连忙叫底下人备饭,贾同也不客气,胡乱用了些饭,又和章先生谈了些旧话。
忽听得那扇门响,走进一位少年来,身穿蓝花缎夹袍子,元色花缎夹马褂,鼻上架着一个金丝边眼镜,那顶帽子和那双鞋子都是外国式样,贾同知道这个便是章丹翼,因为小时曾做过伴,所以还认得出来。连忙站起,正要开口,只听章先生指着贾同向他儿子道:“这位便是你小时和他同学的陆书兄,你多年不见他,可认得吗?”
丹翼道;“认得的。”
便向贾同点点头,说声请坐,又便手舞足蹈的向他老子道:“方才有个笑话,我同那倪立山在绘芳阁喝茶,见一辆马车跑过,中坐一法兰西女人,抱一只样狗。立山道:“那外国人所豢的狗,可有中国种么?”
正讲这话时,这个陈医生恰走过,听得了在旁插嘴……“章先生不等他说完,便问道:“那个陈医生?”
丹翼道:“就是前月替丹舅看病的陈独仁呀!他在旁边插嘴道:'这种洋狗也会读外国书的。'我听了这话,当他是取笑,我便高声道。'咱中国的人还赶不上外国的狗哩!你看那外国花园门前牌示:狗与华人不准进去。单是那外国狗,倒好进去,岂不是中国人多不及外国狗吗?'我说了此话,只见左边的桌上一个西装的中国人把脸向着我,一只手连连拍那张桌子,有得意扬扬的气概,我和立山看了这人的样子,不觉呆了一呆,不懂他为什么,那陈医生只顾好笑。后来笑得弯着身子,我连忙问他怎么样呢?陈医生低声道:'那个西装的人,我听见一个朋友说起很奇哩!这人改了西装之后,便自命为西班牙人,人人就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牙国鬼,他也居然答应了。你方才说中国人多不及外国狗,他一定听错了,听了中国人多不及牙国鬼,所以他在那里做出这种得意样子来。'我听了也大笑起来,这不是一个笑话吗?”
章先生道:“你不用讲那笑话了,别人有正经事托你哩!”
丹翼道:“什么事呀?”
章先生便把贾同来意述了一遍。丹翼道;“些些小事,值得什么?巡捕房里的总巡我都认识的,只要我写个字条儿去,包你立刻放出来。”
又向贾同道:“陆书兄为何同那种土货到上海地方给人笑话儿?”
贾同道:“并非我同他上来,是他要看他老子的病。特地拉我作伴的。”
又谈了一会闲话,丹翼忽然道:“不用那字条儿了,我亲自去走一趟罢,我还有别的事情哩。但是这个土货放出来时,你在那里等他呢?”
贾同道:“叫他雇坐东洋车到春申福栈,我就在栈里等他罢。”
丹翼一面答应,两只脚已跑向外边去了。贾同略坐一会,也就向章先生告辞出来,寻那春申福客栈去了。
到了四点钟后,章先生独自一个出辅仁里散步一回来,只见桌子上有二三个纸条,都是丹翼的朋友们送来的。看来没有正事,无非是吃酒打麻雀的话头,便叹口气道:“这班年纪轻轻的,终日在那花天酒地里胡闹,不知那里来的钱。”
正在自言自语,外面又有一个人送进一个名片来,上写着“如意里金宅大开菊花会,恭候驾临”等字样,章先生便望桌上一摔,想道:今晚必须着实说他几句,能劝他回至家中静心一两个月,也是好的。直等至十一点钟,丹翼始醉醺醺的回来了。章先生道:“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人家托你的事已办妥当没有?”
丹翼道:“好了,我到了巡捕房,把情节告诉这位薛翻译,说几句好话,便放那个人出去的。”
一面说,一面把桌上的纸条来看,看到那个名片连声道:“阿约!我失了赵笠人的约了,明日须送一饰辞的条纸去方好。”
说罢,连忙取纸笔出来,苦思力素,写了几句。章先生拿在手里一看,便道:“说什么本欲入会,因有他事,竟尔夹的。”
丹翼接口道:“竟尔爽约。”
章先生皱着眉头道:“咳!爽约二字,竟会写成夹的呀,这个人不怕人说笑话吗?还不肯把那中国文理讲究讲究,你明年要去当教习,虽说是教外国书,那本国文也要通顺些,讹字勿写方好。我看你成日价同那三朋四友在马路上胡闹,休说花费银钱,那个身子不要掉坏了吗?我看再住几天,还不如转家去住两个月,倒好静心习些中文,又省了几个钱。”
说到这里,丹翼便嚷着说道:“你别来管我,我不用你一个钱,我有本事赚钱,自然有本事去钱花,你只管叫我去习那中国文,你试想想看,你自己读了一世的中国书有什么用头呢?幸亏我这几年不跟着你诗云子曰的读起来,不然,怕将来不饿死吗?现今世界照你这样人在上海场面上,要想寻一个钱,只好去推推东洋车,恐怕还没有气力咧!”
说得章先生满肚子气闷,却又发不出来,他却赌气自去睡了。章先生呆坐了一会,忽然说道:“随他去罢。”
也就归房安寝。
到了次日午后,丹翼正待出去,只见贾同和开儿进来,向那章先生道谢,又向丹翼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原来开儿于昨日三下钟时出了巡捕房,即找去那春申福栈,恰好这时贾同已到栈内,两人相见之后,贾同略埋怨开儿几句,又告诉他如何请章丹翼说情的事,开儿道:“方才我要出来时,有一个人对我说,说你在栈内等我,莫非就是章丹翼么?”
贾同道:“是的。”
两人又各把行李点过,贾同忽说道:“你父亲的病已渐渐痊愈了。”
开儿道:“你那里得信呢?”
贾同道:“我方才在路上碰见康德洋货行的伙友,这人我前年到上海就认识的,是他告诉我的。但是你的事,我已不知不觉告诉他了,怕你父亲知道,又要生气,我正在这里后悔哩。”
开儿道:“不要紧的。”
两人就在栈中吃过晚饭,即同到康德洋货行去见那郭子寅。子寅的病果然就痊,不过精神略减些,见了开儿倒哈哈笑道:“马路上不准撒尿,你难道不听人讲过吗?以后诸事须要小心些。”
又略问了些家乡事情,随即向贾同问那章丹翼读过几年外国书,结识多少外国人?贾同便故意夸奖几句,又说他所结识的几个外国人多是有势力的。子寅低着头想了一会道:“开儿,你明日须同你表弟去拜会那位章先生,见见那位丹翼兄也是要的。”
开儿答应个是,须臾贾同走向外边去了。
这里子寅向他儿子道:“方才我的话也有缘故的,此刻时势不比从前,不能不仗外国人的势头。我们在乡下放帐,常有这班无赖之徒借了钱去,本利全无,要仗那官势去办他,他恰入了天主教或耶苏教,虽说教会中之神父等都是劝人为善,不帮他赖债的,但是这班人既在教堂中挂了个名,任凭官府,总不敢去委曲他一根毫毛,若人人看起样来,还好放帐吗?所以我叫你去巴结这位章丹翼,巴结得上,将来有那种仗教势的,就可托他去向外国人说情,现在去巴结他,虽花费几个钱也是值得的,你想这话错不错?”
开儿听了心中十分得意,本待要活动活动,难得他老子又叫他巴结这位章丹翼,料来虽多花几个钱,一定不妨事的,连忙道:“不错,不错。”
当夜父子两人谈了一会,子寅觉着有些倦了,便说道:“你早些回栈罢,我要睡了。”
开儿答应出来,只见贾同和伙友们正在讲闲话,开儿道:“我们好回去了。”
于是两人离了这洋货行,回到栈中。
开儿便把他老子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贾同,所以到了次日午后,便一同往辅仁里去找寻章丹翼。从此日为始,他三个人好像一个三脚架子,聚在一处,连日坐马车、吃大菜、摆花酒,大半多是开儿作东的。丹寅又时时探贾同的口气,才晓得开儿这个人虽是土头土脑,倒有十来万家当,他心里便起了个稿子,想道:我近来这两三个月花费倒也不少了,这几百块银圆亏空,在朋友面上,正虑没处出消,今日恰有主顾了,但要弄得到手有什么好法子呢?这一日正想定了法子,恰于无意中问开儿道:“闻得令尊于生意一道精明得狠,但是有几种大生意,须与洋商合伙方占便宜,令尊曾有这个想头没有呢?”
开儿道。“虽有这个想头,那里有这样凑巧事。”
丹翼忽如有所记忆向贾同道:“你知道我前日在张园碰见那个外国人和他立谈许久为什么事?”
贾同说道:“不知。”
丹翼道:“这人名叫多鲁生,是英国的富商,他已禀请外务部,准其在山西地方一个矿山集股开采,目下正在招股,不分华洋的,可惜那中国人多不开通,明明有这平地发财的事情,恰好半信半疑,不敢去入股。”
开儿道;“我听得人说开矿好比掘藏,有福气的开出来都是金银,无福气的开出来,逢着水、逢着火都有的。”
丹翼笑道:“这是齐东野人之语了。那西洋的矿学,讲究得极精,一经矿师察看矿苗,他说什么矿,开出来一定不错的。”
开儿道:“每股若干银子呢?”
丹翼道:“每股系规银二百两,他要招五千股,现在已有三千余股,倘要入股,每人至少亦须认定五股或十股。因为那份股票,每张系五股笼统,只有一千张。”
开儿道:“我可入股吗?”
丹翼道:“那有不可之理!但未知令尊意下如何?”
开儿道:“据你说来,收执一张股份票,不过千把两银子,我可做得主的,一定要十股廿股,那个不能不听命于家君了。”
丹翼听了,心下暗喜,便道:“你若真可入股,我明日且可做个介绍,引你见那个多鲁生,说你也要入股,他必把你的名字记在册子上,那时你同他也算合伙的朋友了,岂不好吗?”
开儿道:“明日什么时候,我又不会打外国话,怎好见他呢?”
丹翼道:“说话我可传达的,明日五点钟,我约他到金谷香吃大菜,你和贾同先在那里等罢。”
贾同接口道:“这法子甚好。”
当下三人议定了,又各处去打几个茶会,便各自回去了。
到了次日五下钟时,开儿和贾同跑到金谷香,走上胡梯,只见丹翼已在第五号房间门口等他们了。两人随即进去,果见那多鲁生坐在里面,丹翼为他两人作个介绍,彼此各握手为礼。丹翼便和多鲁生咕噜咕噜打起英国话来。这一次原是章丹翼请客,所以一面说,一面请他三人坐了客位,自己坐了主位。堂倌送上菜单,四人各点了些菜,丹翼便把多鲁生倾慕的意思告诉了开儿,又道:“这件事,虽是这样说,但总要与令尊商量商量,若是令尊洽意,就是廿股三十股,也说不定。若是令尊不洽意,虽说甩掉不过千把两银子,倘疑心我骗你的钱,我可耽不起这个罪名。”
开儿摇摇头道;“那有此理,这是我自己情愿,与你无干的。况明明有那股份票哩!”
丹翼又转头向多鲁生说话。贾同因为读过半年多英文,所以也略有几个宇听得出,有时也插着嘴说:“噎司,噎司。”
那多鲁生当他真会说英话,就向贾同问了一句话,贾同便瞎对一句,多鲁生反呆呆的不懂,丹翼瞧了贾同一眼道:“你不会说,莫要瞎说,不怕被他看轻吗?”
贾同的脸登时红了。丹翼又向多鲁生代贾同解释过去。正说之间,只听得隔壁訇的一声响,又杂那乒乒乓乓的声音和拍桌的声音,接连又是砰口的一大响,众人都道:“不好了,不好了!”
内中又有最高的声,连连骂道:“有这样瞎眼的考官!”
但是这个声音好像跟着个人从楼上传到楼下去了,这里四人正不知隔壁为了什么事,连忙走过去看。欲知那隔房的人究竟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围中絮絮柳氏媚夫 梦里喃喃贡生望榜
却说开儿等四个人走到隔壁房间,只见一堆人挤在那里乱嚷,有的说这个人如此粗莽,有的说这个人自已不中举人倒骂起考官来,真是俗语所说撒屙勿出嫌坑臭了。那金谷香的司帐也走进来说道;“你们好端端跌碎了这个磁瓶,又碎了许多碟子,要赔的口!”
只见一个人满面春风,左手拿一张有字的纸头,右手乱摇道:“陪你,陪你,有我在此,你快下去开帐上来。”
开儿听得那人的声音,转过头来,定晴一看,忙上前道:“味辛兄,你也在此呀!到底你们为了什么事?”
那人道:“咦!开兄几时来的?方才我有一个朋友从电报局里拿来一张题名录,有一位程望云适在座间,他自谓必中无疑,岂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竟没有他的名,他就指出某某等说,都是不通秀才,便大骂瞎眼的考官,把拳头向桌上一击,恰击到了桌上供的洋磁瓶,连碟子和瓶都碎了。他只管一面骂,一面跑下楼去,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贾同听了,便去看那张题名录,开儿也趁着一瞧,恰瞧见了贾存仁三个字,便指着大叫道:“这不是味辛兄的大名吗?”
那个贾味辛笑道:“是的,今番偶然侥幸。”
开儿连连道;“恭喜,恭喜!德清县里又添了一位举人了,大家都要贺喜,正好在此地闹几天哩!”
味辛道:“不敢,我明日就要家去,料理一切,只好改日奉陪了。”
开儿道:“哦!既然如此,改日也好,总要你破钞些了。”
说罢,拉了贾同等三人,走回自己房间。此事只有多鲁生仍然不懂,丹翼便打英话告诉了他,多鲁生冷笑一笑道:“中国人这种性质,是铁铸成的。”
贾同道:“这贾味辛像狠面熟。”
开儿道:“这人是严姑夫最契重的,上年五月初,他从广德下来,到我家里赏端阳,你也在座,难道忘了么?”
贾同恍然道:“不差的。”
那时菜已用完,各人饮了一碗咖啡,多鲁生先告辞而去,丹翼又说起入股的事,开儿只允定五股,丹翼亦不相强。又谈一会闲话,各自回去,不题。
且说这贾味辛本住在德清县城里。因为他的妻子柳氏是广德里一位绅衿的女儿,两年前柳绅衿死了,遗下许多田产,一个十余龄的小舅子经理不来,他文母一定要他去料理,所以他就把家眷一同搬到州里去了。住两三个月,那州里的读书人大半多认识了,他也颇识时势,同这班人时常议论维新的事,也曾募了些捐,开了一个小学堂,又要想建藏书楼,创阅报社,开演说会。那班新党就间日三朝到他家里来,谈起这种事,好似发狂的一般。无奈他妻子柳氏虽识得几个字,那一种倚赖丈夫,夸耀同伴的心思,浓的了不得,常常阻拦他,叫他不要去胡闹,还如在家用用功,好去中举人,中两榜,所以他此番应试回来,自己虽因别事到了上海。柳氏在家,倒日日去求签问卜,想讨个好消息。这日正是九月十四,到了晌午过后,那柳家的王管家三脚两步直奔进来,喘吁吁的道:“姑奶奶,姑,姑爷爷,中,中了举人老爷。”
柳氏道:“当真吗?你莫要瞎说。”
王管家道:“方才我到査家村,路上正碰见那班报子,问我贾家在那里,我说就在前面了,我先跑来报信,怎敢瞎说呢。”
话未说完,只听得远远一片锣声,那柳氏喜得没有主意,忙道:“我家的孙三官那里去了?王福你快些给我去找来,叫他到厅上去收拾收拾。”
王管家口里答应,两脚飞也似的去了。
那时报子们已到门首,邻近的人听了锣声都跟了进来,挤满一厅,有看题名录的,有看报子讨赏的,拆弥封的;有问湖州之下一共中了几人的。那柳氏性勿勿走玉屏门前,回答那班报子道;“等老爷回来,一总赏赐你们罢。”
一会儿,叫妈子们泡茶;一会儿叫丫鬟去接太太过来。里面正在忙碌,外边王管家恰再找不着孙三官,走过一条街,撞见一个人,一把扯住道:“王伯伯,你前日吃到这碗面,怎不还找钱呢?”
王管家道:“呸!谁稀罕你这几个百钱,怕少你吗?我家姑爷做了举人老爷了,你再这样调皮,我告诉老爷,老爷告诉州官,打你几百板子哩!”
那个人听了,便伸出半个舌头,背转身子走了去。王管家得意洋洋又走了百十步路,只见一个赌场,孙三官正在那里和这班赌客口角。王管家忙上前道。“快去!快去!老爷报到了。”
一把拉地回来。两个人打扫的打扫,办酒菜的办酒菜,直忙至黄昏过后,方始歇息。
这时候,贾味辛也从上海赶到了。孙三官连忙把行李搬进去,合宅的人都来给味李道喜,昧辛和报子们谈了一回话,进去用过晚饭,柳氏笑嘻嘻的道:“如何?你听了我的说话,用几个月功,果然这举人手到擒拿,看那这班呆子,一年到头,赶来赶去,说什么开民智,尽义务,又说什么应试的人都是奴隶,实在自己不能中举人,一味牢骚,故去干那勾当。像你这样聪明人,也跟着他后头去做,把个举人丢掉了,岂不可惜?所以我常规谏你。”
味辛道:“原是逢场作戏,傅个新党的头衔罢了。我的真心肝何尝给人瞧见呢?若被那真正志士瞧见了我的心。我这个人不被他骂得一钱不值吗了。柳氏道:“哼!人家说你忠厚,是真有的,你还道这世界上有真正志士么?嘴里说得狠强。若皇帝知道了,钦赐他一个举人或进士,他的行为翻变转来,比风轮还快哩!我劝你从此之后,与那自命新党的割绝了交,另去结交那班新同年,讲究的楷法,将来怕不点翰林放学差吗?即就是单中了进士,极少一个知县,必捞到手,那时我同你赴任去,你是个官,我就可称官太太了。”
味辛道:“这个自然呢。俗语说,水涨船高,我点了状元,你怕不是状元夫人吗?但是才中举人就要摆起架子来,人家一定笑我势利。”
柳氏道:“你又来了,你说新党弗势利,为什么立志开学堂的,总理一定要请那不懂事的做过官之乡绅呢?就是新闻纸上,载那各学堂总办某。总教习某,都重在功名一面,不重在学问一面。”
正说着,味辛打了两个嚏,柳氏忙站起来,抚他的身子道:“你觉得受寒否呢?再穿上的衣服罢。现今你这身子贵重了,当更加保重口!”
味辛忽侧着耳朵道:“咦!外边像有人吵闹,又道像王福的声音。”
少停一个妈子进来说道:“孙三官和王福都吃得大醉,争论起来,幸亏我劝开了,不然要打架呢。”
味辛道:“他争论的什么?”
妈子道;“王福说:'举人老爷便是天上的星宿,前年六月初四夜西北角上落下一个大星,第二日,北门杜老爷就死了。,孙三官偏偏不信道:'难道地下多一举人,天上即多一星吗?星是举人,月亮又是什么?'两人就你驳一句,我驳一句,吵闹起来。”
说得味辛、柳氏都笑了。只听时辰钟已打十下,众人倶各安寝。次日那贾家的亲友们都来道贺,足足忙了两三天。
一日,味辛正在帐房开销报金,孙三官进来禀道:“阎先生在外边请见。”
味辛道:“是否在静宗寺教书的阎日非先生么?”
孙三官道:“是的。”
味辛开销停当,走至厅前,只见阎日非戴一个玳瑁边眼镜在那里看题名录。味辛道:“日翁可谓信人矣。”
日非把一张题名录放在桌上说道:“前日路上匆匆一见,拙作未曾奉览,今特带上请教。”
说毕,即向袖中取出一卷纸来。味辛接过一看,系是江南场作,首场五艺,都用细楷誊清,味辛就依次念下。念到那中间,有几处圈得密层层的,即便高声朗诵起来。念完之后,大加称赏,说什么议论警辟,五艺一律。又说什么判断史事,独具只眼。把这几张纸,翻来覆去,似不忍释手的样子。忽又指着首艺中段,随念说道:“'夫通国之货财,皆朝廷之私产,故下民无议赋税之权。'照这几句,大为新学家所诋,然入试官眼中一定喜欢。我今番的场作,也都是这样的。”
日非见他这般称赞,得意极了,便道:“可有想头么?”
味辛道。“岂但有想头而己,必定高标在魁里,我可与你赌东道的。”
日非似信不信出了一会神,忽然道:“足下今年有甚预兆?”
味辛说;“没有。”
日非道:“哦!据我看来,定有预兆,我伯祖中榜这一年,庭前一株紫薇已多年不开花的忽开了无数的花。又城北杜先生,那一年一只燕子飞到他楼前灯架上,造了一个窠,人说他有登科之兆,果然这年中了。所以我晓得你也定有预兆,不过自已不觉着罢了。现在我细细想来,这场作虽过得去,我恰毫无好消息,便恐怕靠不住。”
味辛道:“这是你太拘泥了。预兆不预兆,何足为凭,报纸上载江南放榜日子,择于廿一日,你托人打电报不呢?”
日非说:“不曾。”
味辛道:“然则廿二夜或廿三早上,可以静听佳音了。”
说得日非真个心痒起来。又呆坐了一会,再把几张稿子收入袖中,告辞而去。
味辛送他出门,跑至里面,见柳氏手中捏一张纸,口里骂混帐东西。味辛走近一看,是董家送来的平权会章程,内中所说无非男女平权的话头,有放足禁艳妆入塾读书竞习工艺等条目。味辛道:“你肯去入会么?”
柳氏道:“诧异极了,平权,平权!为何皇帝不准那女人考试,从不闻有女举人、女状元呢!难道《镜花缘》上所说的唐闺臣,真可以学得到吗?女人的荣辱贵贱,只有跟着那男人。他们这种说头,真正天翻地覆了,混帐,混帐!”
味辛道:“你不去入会也罢,何苦去骂他。”
说着哈哈的一笑,走开去了。
再说阎日非原是一个贡生,借那静宗寺三间横屋,教十几个走读学生,离家仅一里多路。这日别了贾味辛,走至静宗寺,已是五点钟时候,把学生都放了。回至家中,细想方才味辛的话,不知是真情,是哄我,委决不下。屈指计算到那放榜日子,还有两天。列位晓得这两三天上头,阎贡生的心中好似辘轳一般,转个不住。到了廿二日,他也不到馆了,住在家里,踱来踱去,又好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忽然叹道:“天阿!就给我一个举人罢,好让我去做个董事,包包粮米,管管闲事,一年有七八百元洋钱现成到手,可不必天天去教书了。”
又道:“那蚕丝局的公款,我也可以去査察査察,不致被那狗头军师独吞了去。”
他一个自言自语,不防被他妻子在隔房听得了,忙出来笑道:“那个叫狗头军师?”
阎贡生道:“就是住在藕花湾的董若鲜,人家送他这个绰号,我也不知什么解说。”
正说着,只听外面镗镗的锣声响,阁贡生心头就似有无数小鹿撞起来,恰又不敢出去。须臾锣声渐近,他妻子便忍不住道:“这锣为什么敲的甚急,让我出去瞧瞧。”
正待举步,只听墙外有人说道:“我们看抢亲去。”
阎贡生才知道这锣声是为抢亲的事,倒吃了一个空心汤团。无精打彩,跑到门前,只见远远一堆人,前面的背上背着一个女子。旁有几个拥护着,后面有两个敲着锣。在那里乱奔。那一班邻人都道;“抢去的就是査家村的引姑娘,他夫家穷极了,要娶他,出不起礼金,叫了一群小弟兄,把这引姑娘抢了去,今夜就要拜堂呢!”
阎贡生听了,也不去理会他,关门进去,挨到夜间,把那几张稿子再翻开来,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想道:“照这一段,若中了试官的意,必定加圈。”
不觉欢喜起来。又想道:“照那一段,倘试官嫌气势不足,便尴尬了。”
不觉又发燥起来。坐又不是,立又不安,躺在床上,一回恰睡不着,又披衣起坐,把灯火挑亮,出一回神,直至半夜过后,疲倦已极,方才上床睡了。睡不到半点钟时,忽听得敲锣声打门声,便直跳起来。开出门去,果见一队报子进来说道:“老爷高升了,要重重赏赐我们俚。”
拆开弥封,上写着阎至碑中式第十七名举人。那时阎贡生不知如何是好,跑出跑进。大惊小怪的叫他妻子道:“快些起来,如今好了,你可称太太了,我的董事头衔好加上了。现在要去借银子开发报子了。”
嘴里乱嚷。两只脚在门槛上一绊,扑通的跌了一交,那有什么报子,恰是南柯一梦,身子仍在床上。只听他妻子叫道:“快些醒醒,你为什么发起魔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叩先生拳打卖菱人 称小的途逢沽酒客
话说阎贡生正做得好梦,被他妻子唤醒转来,把手拍着席子道:“一场快活,又落了个空。”
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恰再睡不着。勉强挨到天亮,仍旧一些消息也没有,看来这个举人,是无望的了。镇日里喚声叹气,茶饭也吃着无味,细想这几篇场作,尚算过去得,竟会不中,难道祖坟的风水不好吗?白白吃了这九天苦头,以后再休想了。没情没绪,又过了一日,吃过早餐,料着跳不出这个穷秀才的圈子,也是命该如此,只得又去教书了。慢慢的走到静宗寺来,那班学生们正在捉盲的捉盲,摆擂的摆擂,闹得不像样子。一见先生来了,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归坐。阎贡生走近桌边,把那块戒尺一连拍了几拍道:“你们这班人,都是不要脸的下流,先生不在,难道读不得书么?快些拿书来背。”
停了一会,一个学生叫钱四保,拿着一本《大学》放在先生桌上,背那“瞻彼淇澳”一节的细注,背到“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以下便背不下去。阎贡生乱拍戒尺,那钱四保越发吓呆了,口里哼哼的一字都没有。阎贡生举起戒尺,向他头上咚咚的打了几下,只说一声道:“钱四保含着眼泪走过去了。接连又有几个来背书,有背《论语》的,有背《诗经》的,有背《易经》、《尚书》的,也有背《千字文》、《百家姓》的。陆陆续续背得出的还好,背不出的便是那个脑壳的晦气了。
搭末又有一个背《大学》的,叫沈三官,年纪只有九岁,生得娇嫩可爱,背了半本《大学》,因为背的时候太长久了,那阎贡生也无心去听他,另去转那举人的念头,想着那班新举人,目下好勿得意,我若今番中了,也就认识多少同年,好一同去拜老师,填亲供。正想到这里,那个沈三官恰背到”虽不中不远矣“,再背不下去,连连念这一句,”虽不中不远矣,念了七八遍,便直刺到阎贡生的耳朵里,触着他的心事,阎贡生气愤愤的道:“什么只管说不中不中。”
把戒尺夹头夹脑乱打,打起一个青块来。沈三官便忍不住大哭。
阎贡生还要罚他朝墙跪着,又一叠连声叫那班学生来上书。就有一个新来的学生叫宋桂生拿着一本新书,走上来说道;“先生,这本书是我爹爹买来的,叫我《中庸》不要上了,上这本书。”
阎贡生接过来一看,上刻着“蒙学课本”四字,里面头一页,有南洋公学第三次排印一行小字,随手一翻,恰翻着一节中有句云:“雷乃电之发声,不知者以为雷师击鼓。”
又看一节中有句云:“此气自地面起,高至十八万尺而止。”
便把头摇了两摇,又看后面,有一节说什么“人身中有轻气、养气、绿气、炭、铁、磷、阿尔不敏、石灰、硫磺等质”。便咋舌大骇,一字都不解了,大骂道:“好好的圣经贤传不去读,倒去读那种洋书,真合着《中庸》上说的'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了'。”
狠命的把书一掷,就掷在那天井中了。那宋桂生便战战兢兢的去拾了进来,可惜那崭新一册书,沾污了许多泥,正要用手去拭,只听阁贡生高声说道:“快拿来解说。”
宋桂生连忙换那本《中庸》上去,别的学生也有几个跟着同去听讲。阎贡生先把玳瑁边眼镜带上了,摆起架子来说道;“你们幸亏遇着我,《中庸》、《大学》这样书,也同你们讲解讲解,别处的先生什么书都不解释,你倘再不用心听,也可怜了。”
说罢,把《中庸》展开,指着“自诚明”一节,讲道:“自者由也,由即从也,从诚实的德性,自然明起来,这便叫做性从,明白了事理,慢慢诚起来,这便叫做教。性是天道,教是人道,总而言之,诚了无有不明,明了可渐至于诚。”
那班学生听了先生的话,一些也不懂,只管伸舌头做鬼脸,幸亏阎贡生还在讲那细注,倒不曾去留心他们,不然,又难免一顿痛打了。
讲完了中庸,又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学生叫赵连生,来上《易经》。阎贡生道:“《易经》这部书,是四圣人所作的,奥妙得很哩!人若参透了易理,那过去未来的事,都可以晓得了。”
钱四保插嘴道。“先生的说话一些也不差,我家隔壁有个姚老老,他会起卦,生意狠闹,时常听他说须读熟了易经,方好替人起课哩!”
阎贡生倒不好回驳他。只说道。“不要多话,听讲罢。”
这日正上困卦,就把那困卦解说起来,用手画着六爻说什么坎刚遇着兑柔,又次第讲到困于株木,困于酒食,困于石,困于金车,说了无数困字。那赵连生恰在那里打睡。身子一握,几乎把书桌撞翻,阎贡生连忙立起身来道:“罢了!罢了!我这困卦还未完讲,你倒先要困觉了,这样不长进的东西,还好读书么?我白白唇干口燥,用尽心机,碰着你们,恰都是没心肝的,不讲了,不讲了。”
就胡乱把几个学生的书,一口气上完。那班学生高声琅琅的读起来,阎贡生衔着一根旱烟管,在那三间书房中踱来踱去。
只见一个乡下人身上背着一只篮,连声喊:“卖菱!卖菱!”
一直走进来。见了阎贡生叫道:“先生,我这菱,今朝新鲜采下,煮得烂熟的,只卖廿八个钱一斤,买一斤罢。”
阎贡生也不去理会他,这卖菱的人倒会挨卖的,一面说,一面只管把秤子秤菱,秤足了一斤,便倾在一张空桌上。阎贡生不则一声,恰只顾把那菱一只一只送到嘴边去吃。少住一会,卖菱的人道:“先生你尝过了这菱味,才知道我不说谎,快给我廿八个钱罢。”
一连说了几声,阎贡生总不去理会他,卖菱的人转念道:“这先生莫非是聋子么?”
便放着喉咙叫道:“先生快给我菱钱。”
那阎贡生陡然举起一个拳头,望这个卖菱人的颈上重重的打了三下道:“你叫我先生,你几时拜我为师的?你既然称我为先生,你就该送修金与我,还敢向我讨菱钱吗?”
说得众学生都笑起来了。
那卖菱人本是一个极忠厚的乡下人,被他打了三拳,倒吓得没有主意,深怕叫错了人有什么罪名,菱钱也不要了,提着篮就走,嘴里说:“晦气!晦气!”
一径跑回家中,告诉那同伴的人。大家都道:“这个臭忘八蛋,不受抬举的,好好叫他先生。也不曾叫错了,为什么打起人来,真正奇怪哩!”
内中有一廿多岁的小伙子,名叫财福,心颇乖巧,在那里笑嘻嘻道:“你这人该打!该打!”
众人听了不解,嚷道:“你这死囚,倒帮起别人来。”
财福道:“在静宗寺教书的阎罗王……”才说这一句,众人都笑道:“你又要打趣了。”
财福道:“咦!你们不晓得这个先生的姓,就是阁罗王的阁呀!我前日子到寺里烧香。见他教书时喝一声,把戒尺一拍,那学生们个个发抖,好像魂灵到了鬼门关一般,岂不是个活阎罗么!但是他的脾气,我倒听人说过的,他一心要想做官,想做董事老爷。像我们这班人叫了他一声先生,他就动气的了不得。他每日放学回家,必从那块地方经过,我只消如此如此,包管跌了他一交,还要骗他几个钱哩,你们不相信,赌个东道罢。”
众人都拍手道:“你若办得到,请你吃酒就是了。”
不说几个乡人议论,且说阎贡生等到晌午时候,放了众学生的午餐,他自己的午餐本来包与寺里和尚,吃一餐算一餐的,今日有了一斤菱,他便把菱当饭了,慢慢儿嚼起来。嚼完了,走到里面,同和尚们扳谈一会,复又走出。那时学生已到齐了,正在那里习字,忽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道:“你这一张画
得顶好,他要廿四个钱,你还少他八个钱哩!”
阎贡生转过头来,见是钱四保和沈三官说话,沈三官手里还拿着一张画纸。阎贡生急抢来一看,不禁大怒,原来是一张着色的春宫,立即到各学生书案上检搜,恰个个都有的。搜出了十余张,拍案大喝道:“这混帐东西,倒底是那一个画的?”
那十几个学生都面面相觑,不肯说出。阎贡生气极了,心下暗想:那小学生是不会画的,总是年纪大的不好。重又把几个大学生的文具细加检点,轮到赵连生,恰在抽屉中检出一张小方纸,上面画着一个繁华所在。自左至右,横写着“英之伦敦”四个字,阎贡生看了不解,把四个字倒念一遍,忽然厉声道:“可恶,原来这些不祥东西,都是你这畜生画的,快去叫你老子来,我这里不容你读书了。”
弄得赵连生毫无头绪,发极道;“这是粘在洋布包皮的画纸,我照样印下的。”
阎贡生道:“还要多讲;你诱坏人家子弟,该当何罪,快去叫你老子来。”
逼着他走了。
去不到半点钟,果见赵连生同着他的父亲来了,列位晓得连生的父亲是那个呢?就是请章丹翼赏菊的赵笠人。笠人家住州里。恰在上海开一所书店,已多年了,前几天不知为了什么事转家的,这日领着儿子到静宗寺来,见了阎贡生,即拱手道:“日翁不知小儿有何开罪之处?”
阎贡生把几张春宫,一张英伦景致,指与赵笠人道:“这都是令郎画的,还要拿来骗同学的钱,这种行为,我这里实在不能容了,请到别处去罢。”
笠人道:“这张英伦景致,是我见过的,那几张恐怕不是他画的。”
阎贡生道:“哼,教他二字,你难道不憧吗?敦伦是什么事,他今年只有十五岁,就敢在这个上头逞英雄,那春官还说不是他画吗?”
笠人听了暗自好笑,忙道:“这是从左边读过去,说那景致,就是英之伦敦。伦敦为英国京城,那新书上常见的。”
阎贡生道:“哼!哼!你这个人还要护庇儿子,大学上有一句,叫做'人莫知其子之恶,就是你了。说起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也是应该的。”
笠人听见说他护庇儿子,又是气,又是笑,忙叫连生收拾了书本,一面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告辞了。”
走出寺门,方大笑道:“不信我们州里还有这样一个先生。”
那阎贡生赶掉了赵连生,又不分皂白,把各学生的手心狠命的各责了数十下,方才罢休。
到了四点多钟,连连催背生书,背一个放一个。放完了,要一径跑回家中。刚走到石子湾地方,一个转湾角上,不防被一个人没命的一撞,阎贡生和那个人便一齐倒地,恰口对口儿成了个吕字。那个人身上背的一只木桶,中间盛了不知什么流质,忽然间澎湃的一响,泼翻了一地。阎贡生挣起身来,大骂瞎眼贼。那个人连忙起来陪罪道:“老,老爷,小,小的走急,急了,不知老爷过来,撞倒了老爷,小的想老爷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千乞恕小的无知之罪。”
阎贡生本待发作,今见这个人一味奉承,自称小的,又称了他无数老爷,好像平民见了官长样样,非但平了气,倒得意起来了。想道:这莫非就是他日做官的预兆吗?便和和气气的问道。“你用底为什么事,走得这般要紧?”
那人道:“老爷!小的家里有个老娘,病重了,到姚老老那里去起了个卦,说什么得罪了五圣菩萨,要备几样荤腥,若干纸锭,去祭他才好。小的打算起来,至少要费二三百文钱,家里头穷极了,没有好变钱的东西,只有上年酿的酒,还剩下十余斤,拿来倾在木桶里,正要到市上去变钱,不料自不小心,撞倒了老爷,又把那酒都拨翻了,还浸了小的一裤子,如何是好呢?”
说罢,几乎要哭出来,阎贡生想道:这桶里盛的倒是酒,为何泼了地,一些酒气都没有?但看他农衫槛褛,这个情景,实在可怜,让我装的老爷腔子,索性做个好人吗。便向那人说道:“看你勿出,倒有一点孝心,那五圣菩萨,是极有灵感的,怎能不完这愿心呢?也罢,让我老爷赏给你二百文钱罢。”
嘴里说,一只手向袋里摸出两个银角子来,又加了几个钱,送给那人。那人谢了又谢,拾起那只木桶,飞也似的去了。到底那人是谁。列位想也猜得着的,做书的人可不必再表明了。但是阎贡生虽费了二百个钱,倒还得意洋洋,走到家里,正要告诉他妻子,他妻子恰拿着一封信道:“这信方才送来的,信上面加圈,似甚要紧。”
阎贡生接来拆开一看,皱着眉头道:“这事又费事了。”
毕竟信中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假殷勤言中捣鬼 真苦恼暗地求人
却说那信中的事情,给阎贡生看完了,便满肚皮踌躇起来。他妻子连忙问道:“这是那里来的信,信中说些什么事?”
阎贡生却支支吾吾,好像答不出话来,只顾仰着头,慢踱踱,环那张桌子的圈子。好一会儿,忽说道:“我要会那贾味辛去了。”
他妻子道:“再过一点钟,要吃晚饭了,就使有事,夜间去罢。”
阎贡生也不回答。把信插在衣袋中,一口气跑到贾家门首。走进墙门,看见厅上的长窗都掩着,再走进几步,听得有几个人在里面谈天,便把脚步放轻,侧耳一听,皱着眉道:“这不是蔡起中的声音吗?那不是郑子明的声音吗?”
少停又道:“阿哟!那许自新也在这里。”
急急背转身子走出门去,咬着牙关,暗念道:真真不凑巧,偏又碰着这几个什么新党,他见了我,似有七世八代的深仇,不说我野蛮,就说我顽固。他这一般人。除了贾味辛,我一个个都不愿见他,不如到别处去逛逛再来罢。就顺着脚儿东走走,西走走,约摸有半点多钟光景,重又跑来。岂知一走进门,便听得先头这几个人的说话,倒比前响亮起来,阎贡生跌足道:“怎么还不回去,那里有许多说话,嚼不断的舌根,天色就要黑了,回家去吃了饭再来,倒白走了许多路。”
一个人正在打算,只听得有人叫道:“阎相公,老爷在里头,为什么不过去?”
抬头一看,正是孙三官,提了一把大壶,从市上回来,站住了叫他。阎贡生连忙摇手,走进孙三官身边道:“我有些要紧事,要同你老爷商量,却碍着那几个客人,所以不进去。”
孙三官道:“既这样,我领你从边门进去,到厢房里坐罢。那客人都在厅上,可以不见面的,等他们去了,再会老爷不迟,免得在这里冷清清。”
阎贡生点点头,便跟着孙三官转过左墙角,从一扇边门里进去,走了三丈多弄堂,见一扇横门推进去,便是三间楼房,柳氏正在楼下,孙三官先进去说明原委,然后请阎贡生到楼房左首厢房间坐下。
须臾,孙三官携了一盏洋灯来,阁贡生趁着灯光,看那壁上挂的解剖图。有劈开脑盖的,有剩一副枯骨的,有截下两腿的,有单画那脏腑的,不觉失声道:“暖哟!可怕得狠,这一幅惨杀图那里来的?”
只管呆呆的望着。猛听得有人拍着桌子道:“岂有此理!”
阎贡生倒吃了一惊,原来那间厢房前面,就是厅了,厅上的人说话,恁你寻常声音,有心要去听他也听得出来,何况放着喉咙说呢!当下阎贡生听出是郑子明的声音,索性挨近窗边,侧着耳朵要去听一个清楚。便听得郑子明接说道;“照这个样子,我定要送他四个字,叫'文明蟊贼',做个标头,下面把那帮助道士霸占公地这个缘由,叙得详详细细,送到报馆里去,出他的丑哩!还有一事,也要带他一笔。”
许自新道:“那件事?”
郑子明道:“就是那副印字机器了。我辛辛苦苦购了来,又代付了三十多块洋钱,他非但不说一句好话,倒嫌价贵,要我退还,说这件东西只值十余块洋钱,你想那外国人的交易,是出门不认货的,好退还吗?而且他心里一定当我骗他的钱,难道我在这里做拐子不成?味辛兄,你道如何?”
贾味辛尚未回答,自新抢着说道:“陈兆生往常的日子开口说公德,闭口说公德,据这些事情看来,私德也坏极了,还说什么公德。”
味辛道:“也罢,报馆里没有相识的人,倒要白费洋钱,何苦结怨呢?”
子明和自新一齐说道:“你真是调停派了,这样的人还帮他做什么?就费几块洋钱,也是小事。”
味辛急分辨道;“不是我帮他,我是极讲究合群的道理。难得有几个同志,怕只管你攻击我,我攻击你,徒然给别人的笑话,况且多结一人怨,就是多一层阻力,不如让我去开导他,他能醒悟转来,便省却多少事了,岂不好吗?”
那阎贡生都听在肚里,暗忖道:陈兆生是与柳家有戚谊的,难怪味辛在那里捣鬼了。
这时候那厅上已摆出饭来了,孙三官晓得阎贡生不肯去会客,另备了几碟菜,一锅饭,送到厢房里来。阎贡生就心不在焉的略用了些饭,柳氏恰在楼下敲台拍凳,带笑带骂的吵闹。看官你道为何,这就是厌客的意思了。倒不是讨厌阎贡生,实在柳氏的性质,见那讲新学的,如同眼中钉一般。今番越发谈得长久,好像他的丈夫立刻被他们诱坏了,所以要发起性子来。那贾味辛刚吃过饭,听见里面有些响动,肚里觉着,连忙进来,安慰柳氏一番。又啯哝啯哝不知说了许多话,方才出去。在厢房里的阎贡生仍旧竖起两只耳朵,留心那厅前传出来的话。忽听得蔡起中说道:“我看兆生常到耶稣教堂里去,和那个主教倒甚是亲热,不知什么缘故?”
许自新道:“这叫做媚外,你难道不懂吗?说起了媚外,我倒记得六月间,从建平到纳华镇耽阁了几天,碰着两个好东西,一个叫庐香蒲,一个叫姜得秋。恰好一个住镇东,一个住镇西。这两个东西,天生就那副媚骨,真是万中选一的,还亏得单用在本国人面上,倘用到外国人面上,更不知出丑到什么田地。一日我在沈家里同几个朋友说笑话,那姜得秋也在座,我就编了一个笑话说道:昨夜天气狠热,一个小窃跑到人家,黑头里摸来摸去,摸到榻上,心里想有什么物件,把两手狠命一掇,却掇起了光滑滑一只屁股,原来是一个汉子,赤着身体,睡在那张榻上。那汉子便直跳起来,连说:'那个?那个?'小窃低声道。'爹阿!我是你的儿子。'那汉子朦胧之中,当真是他儿子,只说一声道:'快去睡。'身子又倒下了。小窃便一步一步,蹴了出来,把这事告诉他的伴当,那伴当道:'这汉子不是富翁,定是一个大官员,不是个大官员,定是一个外国人。'小窃道:'都不是,你何为只说这三等人?'那伴当道:'你还不知道吗?贫儿见了富翁,下属见了上司,中国人见了外国人,都要掇屁捧臀,做他的儿子也情愿的。'我说了这个笑话,偷眼看姜得秋的面色,仍然若无其事,一些也不红也算得奇怪了。”
蔡起中道:“面皮红,原是一件难得的事,我前在省城中,见一个道台坐了轿子去拜客,走出轿来,两脚一絆,那张脸面跃在一块青石上,非但不擦破,并且红也不红,岂不更奇吗?”
许自新道:“这都是报馆里的主笔不好。”
贾味辛正在哼哼的喊牙痛,听了这句话,便忍不住问道:“为何呢?”
自新道:“你不晓得那官场中人的面皮,早被报馆里的主笔骂厚了,铁锥也钻不进去,还会红吗?”
说着众人都笑起来。
郑子明道:“时候不早了,味辛兄的身子不大舒服,我们可以少陪了。”
自新道:“去……去去,但那祖师坛改学堂的事,究竟如何办法?”
味辛道:“这事狠为难的,就不是陈兆生在暗中帮助道士,那下等社会的迷信,先牢不可破,恐怕专靠权力,也靠不住的呀!”
自新道:“若论迷信呢,就像阎日非,尚且逢着乡试年,每月朔望必到那坛上去烧香许愿,休说下等社会了。”
那阎日非正在里面静听,忽听得说到自己身上,连忙把袖子掩着两耳道:“这班死囚,有话没话,偏要说着我,把我打趣,由不得人家动气。”
说毕,走到那只木榻边就躺下了。停一会子,只见贾味辛进来道:“日翁,累你等得不耐烦了。”
阎贡生忙站起说道:“他们三个多去了么?”
味辛道:“都去了,幸亏我还不大理会他,不然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走哩,但是你也都相识的,就有疑难事情,何不到那边说给大家听听呢?”
阎贡生道:“咳!我虽没有大不了事,但说给他们知道。怕他们当面嘲笑还不够,还要背后扮鬼睑哩。”
一面说,一面在衣袋里,取出那封信来,展开信纸,贾味辛趁着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游龙桥一地,邹大顺不讲公理,只用强权,幼泉族叔听其恶计,已在教堂挂名,又将其婶子浮厝,移置甥地,又时时来舍吵闹。族叔之目的,在得钱,邹大顺之目的,在得地。家慈因此担忧,病势加重。甥脑筋昏乱,望大人速来以了此事。敬请
姨丈大人钧鉴。
姨甥单用久百拜。
味辛方才看完,阎贡生便问道:“他信中为什么用那公理、强权、目的、脑筋这种杜撰字?”
昧辛笑道。“倒不是杜撰,这是你姨甥颇有些新学了,这都是新学界字面,你枉做了姨丈,倒不曾懂得。”
阎贡生道:“何苦呢,我不信那新学这般容易,只记几个字面就算数了。我要问你,你前日说起纳华镇的邹家,有几个熟识的?那邹大顺可认识不呢?”
味辛道。“不认识。你这件事的底细,且告诉我罢。”
阎贡生道:“说起来,原是我多事,游龙桥左首,靠栋树湾有一块地,约二亩光景,恰好受着庚水,我就立劝用久买了来,只费去七十多块洋钱。岂知那块地的贴邻,便是单幼泉的地了,倒有二亩零几分,今年夏间,邹大顺看对了那两块地,要一并买去了,肯出一百多两银子一亩,我晓得了,又立刻关照用久勿贪重价,把好地让与别人,无奈幼泉急急要售,邹大顺又在暗中唆他,叫他用那恶计,现在姨妹病重,说起来总是受了惊吓,惹了土煞,拙荆是爱惜他妹子的,所以我还瞒着拙荆,不然定要埋怨我做这牵头呢,总要你替我想个法子才好。”
味辛道:“我认识的是邹克昌,不是邹大顺。”
贡生道:“克昌和大顺是合曾祖的堂弟兄呀,克昌新做的祖父母坟,也在游龙桥,与单家两块,只隔得一条河。”
味辛恰抓头摸耳了好一歇,忽然道:“克昌家的新坟,和那两块地,只隔一条河,不会错吗?”
阎贡生道;“不会错的。”
味辛道:“他两家所请择地的先生,是两人呢,还是一人?”
阎贡生道:“是两人。克昌顶相信的,就是建平的吕月樵,至于大顺那边,我听得人说,不知从那里请来一个姓钱的。”
味辛不等他说完,拍手道:“这便好了。”
阎贡生忙问道:“怎的?”
味辛道:“那吕月樵,我倒熟识的,我只要……”说到这里,便凑着阎贡生的耳朵,如此这般,说了几句。阎贡生听了大喜道:“果然好计,你快写信去,我亦要写那回信了。”
不到半点钟,两人把信写完,味辛道:“我这里明日有个邻人,恰好要到建平去,把两信都交给他带去,单家的信,叫他送在建平邮局中罢。”
阎贡生道:“是极好了。”
连连道谢,一面拍着味辛肩膀道:“到底不愧孝廉公。”
又谈了几句话,便向味辛借了纸灯,告辞而去。到了次日,味辛果把两信都交给那邻人送到建平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