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水浒 [book_author]陆士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25266 [book_dec]清末民初小说家陆士谔所作的小说,是金圣叹“腰斩”的70回本《水浒传》的续书,描写了梁山好汉们开银行、办铁路、开报馆的故事。本书以略带科幻色彩的奇思妙想和幽默的语言,描写了梁山好汉们开银行、办铁路、开报馆的故事。实质上是以水浒故事为背景,表现当时近代化中国的种种现象,并探讨了经济、科技与人性的关系。是《水浒传》续书中十分独特的一部。 [book_img]Z_14242.jpg [book_title]点校说明 《新水浒》,五卷二十四回,陆士谔撰。有宣统元年(1909)上海改良小说社刊本,宣统二年(1910)二月再版本。 小说接续贯华堂本《水浒》“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写梁山泊居安思危,决意改革变法的故事。作者显然是借虚构梁山泊实行“新法”,来抒写自己对清末社会改革的设想。 据上海改良小说社刊本点校此书。 [book_title]第一回 醒恶梦俊义进忠言 发高谈智深动义愤 春去矣,把酒问青天。底事好花偏不寿,无端蔓草反离披,国士受熬煎。 调寄<望江南> 这是一首小词,是士谔小时节的游戏笔墨,然则为什么把他排在这里,做<新水浒>的开首呢?只因那时读了施耐庵先生<水浒传>,见书中所载史进、鲁智深等一百八人,皆是极有肝胆,极是热心的英雄杰士,使朝廷拔置当路,驾驭得宜,则北复燕云,西收西夏,亦意计中事,何至有徽钦北狩、靖康南渡之厄?乃此一百八人,在上者非但不能荣之、显之,而反百计辱之,百计厄之,必使走头无路,不能安居乐业,为盛世之良民,而山泊之强盗,而高俅、蔡京、童贯,则反食厚禄,据高位,得以专制一方,遂致荼毒天下。那时不晓得小说事实是假的,遂奋笔题此<望江南>一阕。今日想得起来,当时识见虽属幼稚,却与耐庵先生作书本旨,颇相吻合。那一百八人,在山泊中虽做的是杀人夺货勾当,却都是欺硬怜软,扶弱锄强,尚不失好男儿本色,倘与老奸巨滑的蔡京,鬼蜮害人的高俅相提并论,自不可同年而语矣,看官以此论为然否?闲言撇开,且提正事。 却说玉麒麟卢俊义梦见宋江等一百七人,俱被刽子手推在堂下草里一齐处斩,卢俊义吓得魂不附体。及微微闪开眼一瞧,只见堂上却有一个牌额,大书着“天下太平”四个青字。卢俊义忙至忠义堂,见宋江等一众头领俱在。宋江道:“卢员外满面不快,有甚心事?”卢俊义道:“众位头领,且休快乐,恐本山的大难,即在目前。我想梁山泊区区一弹丸地,究不是什么金城汤池,我们团体虽坚,究不过一百单八人,设朝廷特派大军前来剿捕,终属寡不敌众。”因把方才的恶梦,说了一遍又道:“大家须预先想个主意防防方好,不要一个大意,使那妖梦竟应验起来,不是玩的呢!”宋江道:“员外远虑甚是。但我们在此聚义,并不是要故与朝廷作对,也无非是生逢乱世隐逸深山的意思。只愿朝廷明亮,早早降旨招安,我们就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设朝廷因我们扰乱日久,罪在不赦,则千剐万割之刑,我愿一人承当,必不使众位弟兄,稍有不利也。”李逵跳起来大嚷道:“何不索性大伙儿杀进东京,把皇帝老子一板斧结果了性命,我们就奉公明哥哥做了大宋皇帝,卢员外做了小宋皇帝,我们大众都做了大官,不强似在山泊中做强盗么!”宋江喝道:“这厮胡言乱语,欲陷我于不义耶?我生平以忠义自矢,安敢妄生非望!此堂取名‘忠义’两字,也无非要大众顾名思义,不敢有所妄动。”说着,目顾吴用。吴用道:“兄长忠义人也,自然不敢生有妄念,我们自当体兄此意,兄请放心。据小生想起来,我们的忠义,朝廷未必能够原谅,卢员外之言,倒也不可不防。不如派几位兄弟到东京去探听一番,也好作个准备,省得临时匆忙,着了道儿。”宋江道:“军师之言是也。” 吴用遂道:“林教头素在东京,路途熟悉,敢拜烦教头辛苦一趟。戴院长有神行法的特别本领,可帮着林教头走遭。”二人应喏欲行,只见花和尚鲁智深叫道:“洒家曾经闹过大相国寺,东京的路也不很生,愿与二人同去。”宋江道:“鲁家兄弟使气好酒,同去只恐有失。”鲁智深道:“洒家自会当心,不劳阿哥过虑。”吴用道:“三位同行也好。设有事故,戴院长速速回山报信。”戴宗应诺。 三人离了梁山泊取路望东京来,无非是“渴饮饥餐、昼行夜宿”八个大字。不止一日,早来到东京地面。但见六街三市,热闹异常,店铺轩昂,街道广阔。三人投了招商,鲁智深道:“阿哥,我们干坐在客店里闷甚鸟,出去逛逛也好。”林冲道:“使得。”三人出了招商,向市街闹处一路行来,见楼阁毗连,轿马络绎。行不到五七十步,见一家酒旗儿挑出在门前,临风飘荡。智深道:“口渴的很,且进去吃三碗。”林冲、戴宗只得跟着走上酒楼,拣个座头坐下。酒保连忙上来,陪笑问:“三位打甚么酒?吃甚么菜?”智深喝道:“你有甚么,只顾卖来,问甚么!”酒保道:“我恐和尚是吃素的,所以问一声。”智深喝道:“入娘贼,敢欺侮洒家没钱买肉不成?”林冲道:“不必多问,大碗的酒,只顾烫来,大块的肉,只顾切来,少停一发算钱给你。”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送上,摆上了一桌子。三人饮酒闲话。很是开怀。 只见邻桌上有五六个读书人,在那里谈今论古。一个道:“新法不曾颁行以前,巴巴的只望颁行新法,道是行了新法后,民生就可怎么宽裕,国力就可怎么强盛,那知今日新法是行了,百姓依然贫乏,国家依然软弱,不过换几样名式,增几样事儿,为做官的多开条赚钱的门径。早知如此,兄弟也不和着陈东上书请变法了。”一人道:“公车上书的时节,太学生的气焰,真是了不得。那时朝中的大老,都目太学生为狂妄之徒,死命不肯听从。后来与辽人开战。连输几次败仗,议和下来,认了几百兆的赔款,弄得中国民穷财尽。并且辽人侨寓吾国的与吾国人民起了争端,恁是吾国人民怎么样理直气壮,一开交涉,终是吾国失败,其结果总不过‘伏礼陪罪’四个大字,加之太师蔡京是个千古唯一的和事佬,恁你怎么样天翻地覆,大家不敢捏手的事情,只要他老人家出来与外国人唱几个肥喏,磕几个响头,奉申谨献,把太祖皇帝力征经营的城池割掉二三个,那事就风平浪静了。所以历来与外国开办交涉,那议和大臣一缺,总罢不了他老人家。”一人道:“蔡太师的磕头唱喏,倘然果为国家起见,倒也是个尽忠报国的纯臣,外间传说他每次议和的赔款,总有个九五扣回用到手,所以百姓虽是困苦,他老人家却甚快乐。不然,他老人家偌大的家私,都是那里挣来的?”那个又道:“此刻行的新政,不论是学堂是矿务,是船下是警察,那开首第一义总是筹画经费,及至经费等到,却都造化了办事几个人。怪道王荆公当日举行新法,满朝大臣都反对。”一人道:“当陈东上书时,蔡太师也甚反对,后来见逆不过时势,方重新行起新法来。却把荆公的法制,改头换面,青苗法改为国家银行,保甲法改为警察局,均输法改为转运公司,市易法改为万业商场,其余学堂、矿务等,也无非做个热闹场面,那里有什么真效实验。即如大相国寺的清长老,也是一味价揣摩风气,在寺中开了一个什么僧学堂,日间聚着几个禅和子,瞎七夹八讲几句经,一到夜间则私自聚赌,招集许多游手好闲之徒,引诱良家子弟掷骰斗牌,呼卢喝雉之声,震动邻右。这所僧学堂,差不多成了一个大赌场,清长老每夜挑头的进项,倒也不少。” 林冲、戴宗听了,倒也不甚在意,只见鲁智深忿然道:“兀那秃驴,这等可恶!待洒家去一禅杖结果了这厮再说。”智深的声音,本甚洪亮,加之有了气忿,这一声宛如嘴边起了个霹雳,震得满间空缸空坛“瓮瓮”作响,惊得邻桌五六个读书人都呆了,连那酒保也呆在半边,不去烫酒搬菜。林冲劝道:“师兄不必发怒,且吃了酒再理会。”智深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秃驴便来。”林冲、戴宗抱住劝道:“今日天晚了,明日且与他们算帐。”两个三回五次方把鲁智深劝住了。当下三人吃毕酒,回到招商,智深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林冲、戴宗知他性,也不来劝。 二人吃毕晚饭,见窗纸上花影重重,窗隙中透进一线月光来,明如素练。林冲道:“好月色!院长,我们何不出去走走?”戴宗道:“很好。”于是二人换了件衣衫,各藏了腰刀,带上房门,直出客店,缓步闲游。只见那明月悬在碧空中,宛如冰轮一般,照得世界通明,清寒沁骨,二人不禁都喝起采来。行尽一条长街,刚转了个弯,走不到五七十步,只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林冲道:“院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妇人年约二十岁左右,生得丰姿绰约,楚楚堪怜,在那里婉转泣诉。林冲上前动问,旁人代告道:“这位娘子,乃本区警察局巡士李亭良之妻,只因被高太尉的小衙内花花太岁看见了,趁亭良上差时,却来他家调戏。这位娘子,躲在邻人家里,方能避过。是夜,亭良回来,听知此事,一因卵石不敌,二因家丑不敢外扬,遂隐忍不发。那知东京的日报,倒把此事宣布了出来,一时警界上官员,深虑上宪诘问,丧失全体名誉,遂竭力张罗,布置妥贴,一面严饬该巡士补禀陈明。”林冲道:“奇了!高衙内调戏巡士妻子,干警界上官员甚事,却要他恁般忙碌?” 那人道:“英雄原来不知,高衙内现在警察局充当巡官,他的动作,于警界全体很有关系。当时警界上各官,意谓李亭良胆大包身,也不敢反对全体,持卵投石;并且密派某某副官到亭良跟前预行关说,晓以利害。他们意计,固谓一经亭良声诉,巨案立可冰释。那知亭良之禀,突出上官意料之外,吓得众警官都瞠目咋舌起来。”林冲道:“亭良怎么样禀复?”那人道:“竟其据实禀。他的禀词,略谓:巡士自去年四月间,搬住鼓楼东蚕桑女学校对门。家素清白,仅有一妻一子,亦未雇用仆役。巡士在区办公,不常回家。讵巡官高某,同事警界,仅识一面,突于前月十四日午后,托名有事相访,身妻答以在局未归。高云:‘今日回家否?’委婉其词,久坐不去,竟敢闯入内室。经身妻再四拦阻,告以内室未便。高云:‘我是本局正巡官,你丈夫可曾提起?’又问:‘亭良近日是否天天回家?抑系数日回来一次?你难道舍得他么?他不回家,你不嫌冷静么?’说着,即向身边取出烧饼一个,自吃了半个,以半个残饼给身妻,道:‘我与你拼合成一个。’身妻怒甚,不理。适旁有章姓外甥女,高嫌其碍眼,即以饼给女孩令去。又问身妻:‘你今年是否二十岁?’即取出戒子一枚,欲给三岁幼子。又问:‘你夫不常回家,你倒能耐守么?我本早要来耍,幸你家不用老妈子,甚好,甚好!惟隔壁腰门开着,很不妥当。不知你有心么?我今晚八句钟再来,请你略备饭菜,不论什么都可以。’又说:‘此屋临街,若在冷街小巷,岂不甚好。’说到这里,竟欲动手捉臂。身妻一时情急,又知彼为巡官,深恐肇事,只得含怒避入邻宅。高延挨至六句钟,始悻悻而去。巡士当夜回家,得悉此事,骇异万分,窃思巡士在区供差,高巡官有事尽可传唤,或迳到区面谈,乃该巡官目无王法,擅敢诱奸民妇,论朋友固为情理所不容,论官长更为法律所难宥,俨然巡官,竟敢色胆包天。巡士当时以事关家声,不愿张扬,不料初一日奉到总宪电饬,如不进禀,先行开除巡士差使,再行严办。巡士以颜面攸关,又恐损失警界名誉,至迟徊不决者数日。巡士与高某向无嫌隙,今以事在骑虎,不得不据实上陈,吁叩宪台大人饬提该巡官撤究参办,以肃官方而维风化。英雄,你想这个禀词上去,教警界上官员,怎么不瞠目咋舌?” 林冲道:“此禀上去后高巡官必被参撤了。”那人尚未答言,早见那妇人哭诉道:“若果如此,奴家更有何求?叵耐局中大宪,把电话簿填改了,又教巡官熊参硬做保证,说道:‘这日下午确见高巡官在总局,一步不曾出门。’说妾夫诬控上官,按律自应反坐,遂把妾夫撤了差,发押在局中严办。英雄,你想我们平白地受了一场羞辱,丈夫又因此获罪,奴家系是女流,如何营救得?幸得两邻伯叔们看不过,同奴家到总宪衙门动公呈,谁料被宪台扯碎呈纸,教手下人用乱棒把奴家打出。奴家此刻有冤没处诉,苦闷万分。”林冲听到此处,想着自己前番经历的一段事故,新愁旧恨,一齐触发,顿时间义愤填胸,自己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掣出腰刀,对戴宗道:“我们到警察局去走遭再来。”遂提刀来杀高衙内。有分教:月光反映刀光,人头堕落;怨气变成杀气,血雨飞喷。欲知高衙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豹子头手刃高衙内 花和尚棒喝智清僧 话说林冲掣出腰刀,欲到警察总局去找高衙内,戴宗忙着劝阻。怎当林冲动火时候,那里阻挡得住?戴宗只得陪着同往,相机行事。林冲虽是东京人氏,只因变法时不在故乡,所以警察局在那里,不曾知晓,奔走了半个更次,总寻不到。意欲动问旁人,又是夜深人静,路上绝少行踪,林冲提刀踌躇。戴宗道:“教头,你看月色渐西,约摸三更时候了,我们回招商去罢。”林冲道:“院长请先回,小可略迟一步。”戴宗道:“休恁般性执。”林冲道:“不然。念林冲本是个清白身子,只因高俅贼父子两个设计陷害,弄得人亡家破,每想着时,毛发直立。不能报雪此恨,枉为男子!况这厮留在世间,也无非为众人之害,不除却于大义上也说不过去。”两人正在说话,只听远远有呼喝之声。打一看时,见一对灯笼,灯笼上贴有“警察总局”字样,后边一二十个警察簇拥着一骑马,马上骑着一个巡官,警服悬刀,得得而来。 林冲道:“这不是高衙内么?”说声“惭愧!”举起那把明晃晃腰刀,一个虎跳,纵将过去。那一二十个警察欲来拦时,被林冲大吼一声,如空谷虎啸般,震得两旁屋瓦,嗡嗡欲动,早吓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高衙内在月光下见是林冲,忙欲拨马回走,那知执缰的那只手,酥麻的竟不能用力。说时迟,林冲轻舒猿臂,向上只一挟,那时快,高衙内如小鸡遇着鹞鹰般,竟被轻轻地抓了下马来,揿在地下。高衙内只叫得饶命。林冲把左脚踏住胸脯,用刀指着高衙内喝道:“你这忘廉鲜耻的小奴才,我几曾亏待你,你却恁般作恶,几次谋害我性命!我欲饶你时,天理也难容你。现在为甚贼心不改,又欲陷害李巡士?我今日杀你,即为普天下除去一大害。你那灭伦绝纪的贼老奴高俅,我也断送他与你一路走,你在阴间等着罢。贼小奴才,你既是好色贪花,我今日一法成全你,到阴间去做个色鬼。”高衙内见势头不好,口里极喊:“谁人救我,赏银一千两!”那一二十个警察本待要来施救,却都爱惜自己生命,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势头,谁敢近前?呆睁睁远远地瞧着。林冲骂了个畅快,把刀照着高衙内心窝里“咔嚓”一搠,那血直溅出来,“甫”的一声,溅了林冲一脸。林冲疾把高衙内首级割下,提在手里,用刀指着众警察喝道:“你们要死要活?要死时快去报信,要活时须听我指挥,我林冲虽则粗疏,却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也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伤你们一根毫毛,便不是好汉。倘欲逃走,高衙内就是榜样。”众警察在月光下见林冲一个血脸,圆彪彪睁着怪眼,形容可怕,齐道:“我等愿听英雄指挥,只求饶命。”林冲道:“你们引我去见高俅那厮,只说衙内受伤回来,但引出高俅,便饶放你们的性命。”众人诺诺连声。林冲回顾戴宗道:“院长请先回。”戴宗道:“我陪你同往。”于是警察依旧打着灯笼前走,林冲把血刀插入腰间,提了头,紧紧跟在后面。戴宗随着同行。林冲道:“你们那个乱说时,先吃我一刀!”众警察齐道:“不敢。” 时行到太尉府第,警察赚开门,报说衙内受伤回府,快请太尉出视。这时候,高俅尚未睡下,闻报儿子受伤,慌忙出视,连从人都不及多带,只有心腹二三人跟着。出至堂前,忙问:“伤在哪里?是乘马跌伤的,是怎样?”高俅这句话尚未说完,早见一个血脸汉子,把血渌渌一件东西直掼前来。高俅猛吃一惊,忙一闪时,这东西从耳边直擦过去,觉得很是腥臭。正欲启问,见血脸汉子大喊道:“高俅,认得林冲么!”高俅吓得魂不附体,思欲躲避,说时迟,那时快,林冲的一带血腰刀,早到喉间“嚓”的一声。高俅的颈上顿时添了个窟穴,吼了一吼,便与儿子高衙内一条路上去了。两个心腹忙抢上前救时,林冲眼快,认得就是前年赚入白虎节堂的两个承局,冤家相见,分外眼明,“尺、尺、尺”一刀一个,也结果了。原来这两个承局,本陆虞侯家人,高俅因他有功,拨充自己长随,今日果然跟到阴间长随去了。 林冲见大仇已报,心下十分畅快,回头看时,那几个警察不知那里去了。随问戴宗道:“这几个没用的滑贼,去了几时?”戴宗道:“才去。”林冲道:“我们走罢。”遂一路走,一路把外衣脱下,将面上血迹揩抹了,把血刀也揩了个干净,将衣弃在地下,霍地回身道:“我们向东穿小巷走罢。”戴宗道:“教头,为甚既向西,又反东边行呢?”林冲道:“现在这几个滑贼,必定回总局去报信,叫人来捕拿我们了。虽则不怕,究不免要浪费手脚。”戴宗道:“懂了,你拿血衣丢在西边,是要他们向西追赶,我们却安安稳稳回到招商。妙哉,妙哉!”说着时已进了小巷,二人踏月而行。见地下人影却在东边。霎时已到招商。跨进门,向床上一看,鲁智深不知那里去了,禅杖戒刀也齐不见。林冲道:“必定闹出事来了,我们快去看!”院长戴宗道:“到大相国寺去么?”林冲道:“鲁师兄性急人,必在那里无疑。”说着,二人重又出门。林冲忽地道:“院长且慢,我们的盘川银两不如带在身边,省得再来拿取。”戴宗道:“我们难道不回来么?要紧他则甚!”林冲道:“院长你好不智,我们今夜在禁城里闯下弥天大祸,杀掉太尉府一门四命,又要去相国寺闹事,这里的警察侦探,必定要四路查搜,及到各招商来探问,岂不要着了道儿?我们还等着做什么?”戴宗道:“教头说得是。”二人疾步回身,取了银两,拴在腰里,放开脚步,投向大相国寺来。 行到寺门,只听得里边反沸盈天,林冲、戴宗连步抢入。只见里边火把通明,一二百个僧人,四五十个无赖,都执着杖叉棍棒,围住智深厮打。智深仗着禅杖,东摧西击,所至披靡,健的如猛虎一般。 原来鲁智深睡在床上,并不曾睡熟。听得林冲、戴宗出去赏月,他就霍地坐了起来,佩了戒刀,绰了禅杖,出门就走。客店小二问:“和尚那里去?”智深道:“洒家也去玩月。”店小二暗告主人道:“这个和尚与两个客人,恐不是好路道,为甚都要夜间出去?”店主人道:“咱们只要赚他的钱,管甚好路道不好路道。” 且说鲁智深提了禅杖,直奔大相国寺。行到寺门,立住脚一瞧,只见寺门外挂着一块黑牌,牌上写着七个白字,智深因不识字,不知说些什么,忖道:“传香斋戒四个字够了。这鸟牌怎么会添出许多字来?”原来这牌就是“奉宪设立僧学堂”七字的招牌,智深乍入新世界,如何会知道新世界各种排场?智深跨进门,恰撞着那知客僧。 知客见是智深,猛吃一惊,只得勉强问道:“师兄多年不见,一向在何方挂搭?今日重蒙……”知客的话尚未说完,智深早答道:“洒家特来赌钱的,快引俺入局去,别的话不必讲。”知客道:“师兄既爱玩时,请略等等,待小僧禀过长老,再来相请。”智深道:“没你娘的鸟兴,赌钱也要他来做主?”知客道:“长老系一寺之长,礼在则然。”知客说毕,向内就走,智深性急,跟了进去。只见灯火辉煌,一簇人围在那里,摇骰声音,锵然入耳。清长老坐在旁边闲看,那监寺僧在上面做上风,十余个清秀子弟在下猜押。 智深走近,见那知客早附着清长老的耳,不知说些什么。见长老忽然变色,智深道:“好快活,洒家也来赌一赌!”说着,把那铁禅杖向赌台上一摔,道:“权当一百两银子。”只听得“忽啷”一声,赌台上的赌盆、赌盅,都打个粉碎,连四只骰子都不知震到那里去了。众人齐吃一惊。做上风的监寺正欲发话,见是智深,慌的缩口不迭。清长老喝道:“你这不知法度的野牛,你前番到我敝寺来投钵,我因碍着师兄真长老面情,抬举你在我敝寺中做个菜头,你奈何放火烧掉菜园的庙宇,坏掉我敝寺的清规,今日如何又来混闹?”智深骂道:“入娘贼,你聚赌抽头,是守清规么?洒家要饶你时,菩萨也不肯。洒家问你,究竟是开学堂是开赌堂?别个吃你骗,洒家须不吃你骗!你这秃驴,且请尝尝洒家的禅杖滋味。”说着,举起禅杖,向长老光头直打将来。长老忙着避让,怎禁得禅杖风一般的快,力猛势重,“拍”的一声,清长老早脑浆迸裂,圆寂去了。那做上风的监寺和猜押、赌客,见不是事,发一声喊,逃向四边去了。 智深横着禅杖卷将过来,那知客僧早教本堂的体操教习,和那三十几个学过体操的僧学生,合着寺中火工道人,连帮闲的无赖,都把着兵器,一拥打入僧堂来。知客在后押队,大叫:“快拿住莽和尚,这是行弑长老的逆犯!”智深大吼一声,抡开禅杖着地卷将来。 众多僧徒见来势凶猛,发声喊,拖了兵器便走。那个体操教习,是江湖上卖枪棒出身,颇会几记花拳,平日在众僧前大吹牛皮,说:“山东河北,不曾逢过敌手,众多绿林闻名丧胆,梁山泊一百单八个强徒,见了我一齐俯首。朝廷用着我时,可立即把这伙贼子拿捕将来,教你众人看看。”那知他一见智深的声势,却拖着棒,第一个先走。知客瞧不过,开口道:“体操先生,你平日大言炎炎,此刻正可使演与我们看,怎地斗都不曾斗,就是这般跑了,教人家怎地相信你?”体操教习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挺着棒迎将上去。智深大叫:“来得好!”陡地一禅杖“咔”的一声,体操教习的棒折为两断。体操教习捏着半段断棒就走,智深喊:“入娘贼!跑那里去?”兜背心一禅杖,打个正着,体操教习栽倒在地,爬立不起,智深趁势一禅杖,结果了性命,众僧人见教习丧命,吓得远远地围着,不敢近前。智深抡起禅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众僧徒如风扫败叶般打的四散奔逃。智深打的性起,一时部里肯住手,一路打将出来,所有佛像、供桌、香炉蜡台等,悉皆打毁。众僧人见智深不肯住手,毁掉无数东西,瞧着未免心痛,只得大着胆重又围合拢来。智深大吼道:“打不死的秃驴都来,洒家益法服侍你们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正在大闹,只见僧众纷纷跌倒,两条彪长大汉,从外面直杀进来。打一看时,正是豹子头林冲、神行太保戴宗。智深大喜,于是重又杀进到课堂里,把桌凳、黑板等,悉皆毁掉,笔砚、墨壶、书籍等物,飞了个满地。众僧人见大势不好,忙着逃出寺门,飞报警察去了。智深再欲打时,林冲道:“且慢!师兄,这厮们逃出去,必定报警察局了。俺们不走,不要着了他的道儿。”戴宗道:“教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智深道:“料警察局几个鸟男女,有甚本领?索性等他来,待洒家益法结果了。”林冲道:“禁城地面不比他处,俺们快走罢。”智深道:“既是你们要走,让洒家一把火烧掉了这鸟寺再说。”林冲道:“很好,放了把火,好教他们专心救火,不来追赶我们了。”智深早在佛灯望取了个火,把长幡点着,焰腾腾烧将起来。林冲见四面都着,随道:“俺们快走罢。”于是三人一齐出来,那智深刚到寺门,只见无数警察擎枪而来,警察长骑在马上大叫:“休放走了强徒!休放走了强徒!”正是:捉瓮中之鳖,懦士逞威;吹海外之牛,狂徒惯技。欲知智深等逃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戴院长说明神行法 鲁智深改扮留学生 话说鲁智深见门外来了许多警察,便欲抡起禅杖厮杀。林冲道:“他们人多,我们只三个人,且都擎着快枪,争斗起来,恐致吃亏。”智深道:“兄弟恁地胆小,如何可干大事?”二人正在议论,凑巧一阵风从后吹来,一股黑烟乘势冲将出去,把门外各警察的目都吹迷了,林冲等三人趁这目迷时候直扑出去,警察因顾着自己眼睛,不曾觉着林冲、戴宗、智深逃出寺门。智深尚欲回寓,林冲道:“俺们闹下弥天大祸,此间安身不得了,还是回山去罢。”戴宗道:“有理。”于是取出甲马,缚在二人腿上,作起神行法,离了东京,取路望梁山来。暂时按下。 且说东京开封府滕府尹接着警察局申报,州桥东杀死高衙内一名,太尉府杀死高太尉一名,长随两名;大相国寺毁去大殿三楹,杀毙长老一名,体操教习一名,打伤僧徒五十余名,轻伤的不计其数。府尹亲到太尉府验过尸,填了尸格,再到大相国寺踏勘了火场,乘便把和尚尸首验明,遂饬府署侦探侦缉犯人,警察局也派侦探出外侦探。那东京的侦探。只会拿几个窃贼,平日走在路上,挺腰凸肚,摆摆摇摇,似恐人家不知他是侦探一般,一味价装腔作势;若讲捉贼,他却不会。有几位朋友见在下这般说,起来问:“难道新译的侦探小说上所载名侦探,如福尔摩斯、聂格卡脱、马丁休脱等,凡遇侦探奇案,每恐罪人觉着,往往乔装假扮,有时装作老人有时扮为绅士,变幻离奇,使人莫测。那东京的侦探,一样的侦探奇案,怎么他反肯显露着本来面目?设或罪犯觉着,拿捕起来,岂不更是为难么?难道<新水浒传>上的侦探,比了侦探小说上各侦探,本领自各不同,手段果然高妙么?”在下笑道:“东京的侦探,本不欲以侦探见长,他们的宗旨,无非欲敲诈几个钱,若不摆出些侦探架子来,人家那里会怕他?你想这样的侦探,教他去缉捕要犯,那里会缉捕得着?” 却说林冲、戴宗、智深取路回梁山泊,行径郓城地面,只见城墙上贴有广告,出卖电带,说得功用非常,怎么样灵验,怎么样灵验。林冲道:“现下世风不古,滑头甚多,谅此一带,那有许多功用?明明是骗钱之局。”戴宗道:“教头的话,我不敢附和,因我深信此带之有用。”林冲道:“院长岂曾经用过么?”戴宗道:“不敢,我用的长久了。”林冲道:“奇怪,我与你同伙多年,为甚不曾瞧见过,也没有听你说起过?”戴宗道:“我因在旧世界,所以不曾提起,恐一提起时大家就要骇怪。我的神行法,实不相瞒,就是电带的遗制,不过不用带子就是了。”林冲道:“敢是甲马中有电气藏着么?”戴宗道:“教头真聪明,我不曾说明已经知晓。”林冲道:“现下是新世界了,院长何妨申说明白。”戴宗道:“也无甚申说,不过用电气罢了。那人身的血,一得着电气触发,运行就快速非凡,所以一日间能走到五百里或八百里。”林冲道:“这那个电气甲马,倘或禀准官吏,咨部立案,许我专利起来,倒也大大一种商务。”戴宗道:“电气是极开通的新名词,甲马是极迷信的旧名词,若叫作电气甲马,则开通的人嫌他旧,迷信的人嫌他新,岂不新旧都不要买么?”林冲道:“也说的是。”这日三人就在郓城住夜。 次日正欲动身,只见郓城百姓纷纷都到学宫明伦堂去。林冲动问路人,有个老人告诉道:“客人,你难道不知道么?这些人都去投选举票的。”林冲道:“什么叫作选举票?”老人道:“此乃今上道君皇帝旷荡的天恩,许颁定国是,许人民参预国政,特诏切实预备,限九年实行。现下选举的就是咨议局议员。将来地方公事,听得说都由咨议局议员作主,那些官吏不过坐享其成。”林冲道:“何等样人,可作咨议局议员?那议员直恁的高贵?”老人道:“听说说做议员的人,都要有家计,有功名,有年纪。年纪至少须要三十岁,功名至少须要个秀才,家计至少须要五千金。”林冲道:“有了这三样资格,就可做议员么?”老人道:“有了资格,也要有人举他,方做得着。”林冲道:“有多少人举他,方能做议员?”老人道:“听得说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选举时凡有选举权的,均可写票举人。”林冲道:“原来如此。但我在东京,并不见有动静,也不听得人说有此事,怎么这里反有咨议局不咨议局?”老人道:“天下老鸦一般的叫,那咨议局是全国同日设立的。客人你莫非离京多日了,今日这里开办选举,东京也开办选举。”林冲道:“这些选举人亦有所预备么?”老人道:“怎么不有?章程上虽只载投票人,应在投票所簿籍上本人姓名项下签字毕,方许领投票纸,我们这里,则另有入所券的名目。这入所券以人名册为限,凡欲领投票纸,必先得着入所券。若没有入所券,便不许领投票纸。这入所券由县太爷付予图差地保,由图差地保拿着按图分送,每送一券,则索取茶资二三十文,听得说,乡间有索取一二百文的。他们说这是照着分送串单的老例,所以这一次图差地保,倒很赚几个钱。” 林冲道:“此乃选举的预备,我问的是选举人的预备。”老人道:“选举人的预备,不过受图谋被选举的几个人运动罢了。”林冲道:“怎么运动法?”老人道:“那也说不尽运动的方法,各各不同,我拣两个最著名的你听。我们这里有一个绅士,想做初选举的当选人,屈指一算,须先运动五个人。再从这五个人身上,各自去运动五个人,合拢来刚得着二十五票,方可做着。穷思极想了一日,忽地想出一法子来,假说生母七旬寿诞。于是大开寿筵,遍邀各乡的董事赴宴,席间闲闲说到咨议局事。说道:‘咨议局成立后,一县的重权,尽在议员手中,知县也无能为力。兄弟往日虽与县尊要好,言无不听,计无不从,到咨议局成立后,也没中用了,众位兄台在乡间办事,此后也少了个帮忙的人,须弄一个知己的朋友做着议员,则凡事仍可有恃无恐。’乡董齐问:‘怎么样的人,方可做得议员?’绅士道:‘既如兄弟,也着合算议中的资格,但要有人推举,便也可以充数了。’众乡董又道:‘我们合力举老兄如何?’绅士道:‘也不济事。你们只五六个人,如何能够咨议局定章,总要有二十五票方可做着,除非要有选举人资格的相熟人数十个,约会了齐心合力同举一人,则此人方可当选。但不知你们图中合选举资格的共有几人?听得选举人的草册已经编就,你们大约总有些儿知道。’众乡董道:‘我们村中有这资格的每村约有五六人,我们当去知照他们,叫他们都推举老兄如何?’绅士道:‘做兄弟那里敢萌此妄念,不过众位老兄与着地方上打来起算,则正少不得如兄弟般的人,做众位的犬马。’众乡董再三称善。等到散席时,绅士嘱咐道:‘切不可忘记!切不可忘记!’众乡董齐应:‘不敢!不敢!’此乃运动法之一。 “更有一个留学生,他的运动法更是奇妙,不可思议。这个人本是吃鸦片烟的,因慨慕新法,遂奋然到大金国进某速成科留学。此刻本县开办初选举,众绅士都纷纷运动,有的设席请学界,有的张筵款绅界。留学生见了笑道:“请人吃酒,事情没有成功,倒弄的通国皆知,殊非善策。’他遂于请人吃酒外,更思得一法。客人,我们这里有一个劝学会,每是会员须出会费银二两,在会的人都是学界中很有名望的,所以一般寒士,皆思入会,但苦于拿不出二两银子。这留学生知此情形,乃假意对众寒士道:‘众位要在学界中做一番大事业,不可不与学界联络,不可不入劝学会。’众寒士道:‘我们要进劝学会多时了,奈二两银子,没处筹措何!’留学生道;‘众位何不早说,做兄弟虽然寒酸,这几两银子尚可以帮忙。’说着,探怀出银子若干两,分给与众寒士。众寒士喜极,对留学生道:‘老兄如此慷慨任侠,急公好义,举世无两。异日咨议局选举时,我们必定举老兄。’此又运动法之一。此外,更有派人到各处演说,称说某人可举,某人不可举的;有颁发名片,教乡人摹写的。种种运动,不止一法。”林冲道:“要做议员,直费这许多心思。今日适逢盛会,我们可否同去瞧瞧?”老人道:“那倒很是为难呢!客人既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入所券,如何可以走得进?也罢,我有个朋友,他有一纸入所券在此,今日他适有小恙,听得说不去了,我与客人设法去问他要。”说着去了。 林冲回到招商,告诉了戴宗、鲁智深,智深道:“兄弟,洒家也去瞧瞧。”林冲道:“听说要弄甚么入所券的,倘没有此券,便走不进。少顷老丈来,教他索性再去设法弄二纸,我们三个人一同去,瞧他一瞧也好。”说着,老人已至,选上一纸入所券。林冲道:“多谢老丈,小人有两个朋友,也想去瞧瞧,不知入所券还有设法处么?”老人道:“太难。”随向戴宗、智深看了一眼问道:“客人的朋友,就是这两位么?”林冲道:“正是。”老人道:“客人敢是与老汉取笑么?”林冲忙问何故。老人指着戴宗道:“这位客人倒也罢了,那位师父是出家人,咨议局章程上载明选举事宜,出家人不能干预,即有入所卷,也没中用的,而况没设法处。”林冲道:“这便怎么处?”戴宗道:“若没有入所券,便没法子想,只要一有入所券,我自有本领弄鲁师兄进去,包管所中的管理员不来查问。”老人不信道:“章程所定,那里可以通融?即本官知县相公,也不能作主,除非与他生出头发来,客人。”戴宗道:“老丈且不要管,你只消弄两纸入所券来,我自有神通弄他进去。”林冲也不懂,问道:“院长,章程上不许僧人干预,你有甚妙法可以挽回?”戴宗只是笑而不言。 那老人道:“我年纪虽大,好奇的主却不减于小辈。我务必去弄两纸入所券来。”一时弄到。林冲道:“院长,入所券有了,请教你怎样弄法?”戴宗道:“目下最时髦的是出洋留学生,那些留学生,岂不都是剪发洋装的么?如今鲁师兄只消把僧帽僧衣僧鞋脱掉,换上了洋装,岂不宛然一个出洋留学生么?”林冲拍手道:“妙法!妙法!但是洋装服式,一时那里去办?”戴宗道:“听得说照相馆里有得出租的,我们就去租他一用就是了。不知此间有照相馆没有?”老人道:“有。”于是林冲教店主人去照相馆租衣,一时租到。林冲、戴宗帮着智深更换,换毕一望,果然是个留学生。智深头戴草帽,身穿绒衣,脚登革靴,执着手杖,摆摆摇摇的走了几步,骂道:“这鸟皮鞋夹得洒家脚趾生痛。”林冲道:“走走就舒服了,现在是初着上呢。”戴宗道:“我们到投票所去罢。”于是三人跟着那老人,抹角转弯,一会儿早已行到。 只见门外两块虎头牌挂着,大书道:“奉县宪谕选举重地,闲人莫入。”牌外两根红黑棍,有几个公人模样的人守在门上,乡下人见了,吓的不敢进去,所以投票所外,倒也有五七十个投票人,都在那里张头探脑。智深、林冲、戴宗同着老人跨进门,见里边长长短短、老老少少、瘦瘦肥肥,约有四五百人,见了智深等人来,众人的视线齐射在智深身上,不住的掩着嘴笑。智深道:“兄弟,你看见么,这几个撮鸟,对着洒家鸟笑些什么?洒家可惜不曾带得禅杖,便宜了这几个撮鸟。”正是:愤鬼蜮之含沙,金刚怒目;叹人群之多诈,壮士灰心。欲知众人为甚笑智深,且俟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咨议局绅士现恶形 盐捕营官府逞淫威 话说鲁智深见众人都笑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正欲发作,经林冲、戴宗竭力劝住。看官,你道众人为甚笑他?只因智深头上戴的,是洋人夏季所用的龙须草凉帽;上身穿的,是洋人旦日驾年的大绒礼服;下身裤儿,却是秋衣。智深等三人是新从梁山下来,那里知道其中奥妙。 林冲抬头见壁上挂着章程,内有一条道:“投票所除本所职员,及投票人与巡警外,他人不得阑入。”想道:“好条严肃的章程!”只见一人皂帽直裰,打扮得公人模样,在那里往复梭巡。林冲忖道:“章程既禁止闲人,则这个人必是本所职员无疑了,但职员断无穿着皂帽直裰的。”正是疑虑,只见那皂帽直裰的人走到一绅士前弯着腰禀道:“老爷,烟烧好了,请进去用罢。”绅士道:“王老爷过足了瘾么?”皂帽直裰的人道:“过足了,老爷请用罢。”林冲道:“奇怪!照章程吃鸦片烟的不能有选举权,本所的人如何反吃鸦片?”只见两边站着五十余个地保,每到一个人,报告住址。即有个戴秀士巾的叫道:“三图地保,你瞧此人果是你图中的某人么?”只见一个三撮胡子,歪戴着帽子的应道:“小人理会得。”即把那个报告住址的人问道:“你是某相么?”那人应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么?”林冲一想道:“糟了!我们都是异乡人,顶冒了本地人姓名,倘教地保察看起来,岂不要闹穿!”只见那人走到桌边执笔写票,那个吃鸦片烟的绅士,立在桌前低头细看,那人问道:“请问监察员,这里的规矩,选举人写票的时候,是否必要监察员监视?”绅士道:“监察员不过恐人写错,代为指点指点。”那人道:“然则请阁下不必费心,因我决决不会写错的。”绅士尚欲回言,那穿皂帽直裰的长随又道:“烟泡已经打好,请老爷快去过瘾。”绅士趁势走了进去。里边又踱出一个烟容满面的绅士来,向选举的众人道:“你们今次举那个?我劝你们最妥当莫如举某人。”一个道:“选举权是我的自由权,你如何可以干涉?”绅士道:“你这次不举某人,我定不干休!”林冲道:“选举如此,宪政扫地了。预备如此,实行可知,说什么九年实行。宣和二年的咨议局,是大宋国宪政活剧的第一出,第一出如此,以后的也不必瞧了。师兄,院长,我们回去罢。”智深道:“洒家瞧的肚子都要气破了,快出去,喝两碗酒振振精神。”戴宗道:“走罢。”于是三人一齐举步。正欲出门,只见监察员跟来问道:“你们三位不曾写票投匦,如何就走?’智深道:“洒家走自己的路,干你鸟事?”冲道:“我们有事,先走一步,请老兄不必见气。”绅士道:“有事尽管请便,只要把入所券留下就是了。”林冲道:“留下就留下,但不知有何用处?”绅士笑道:“也无非替众位代劳就是了。我把你们的入所券,换了选举票,即替你们代写代投。”林冲道:“恁地时费心了。” 走出投票所大门,戴宗道:“教头,他们当绅士的心肠,比我们强盗还要狠十倍。我们做强盗的心里头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也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他们做绅士的人,满肚皮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却故意做出许多谦恭礼数,文明的样子。即如方才的绅士,他明明要我们三张入所券来替朋友填写姓名,却反说是替我们出力,说得何等样冠冕堂皇!”智深道:“我们去吃酒罢。”林冲道:“前面有座水阁子,有酒幡儿挑出在门前,即去喝三碗罢。”智深道:“很好。”三人走了一会,果见一座大酒楼,三开间门面,高悬匾额,金地黑字,写着“酒家”两字。洋台檐下挂着七八块金地黑字的招牌。写着“番汉全席”“零碗小酌”“四时酒菜”等名目。三人跨进店门,见烧的烧,切的切,上灶下灶,共有一二十个人忙个不了,满屋里烧得烟雾腾腾,芬芳扑鼻。三人走进水阁,见那阁子十分阔朗,四围都是五色玻璃,洋漆的栏干,揩抹得点尘没有,一色的水磨揩漆椐木桌凳,摆列得齐齐整整,十分洁净。先有二桌酒客,在那里猜拳行令,吃得杯盘狼藉,兴致浓浓。林冲就在靠窗拣了个座头坐下。 酒保上来问:“三位吃甚么酒?甚么菜?”林冲道:“有上好黄酒,打十斤来,新鲜黄牛肉,炒十斤来、再有童子肥鸡取一对来,此外有可口的东西拣一二祥来。你也不必侍候,要什么唤你便了。”酒保答应了几声是,便喊下去了。不多一会,见酒保一手拿着三只江西瓷白地青团龙的酒杯儿,杯内放着三柄白瓷荷花瓣式的一瓢儿;一手提着一把点铜锡凿花的酒壶;肩上搭着一条半旧不新的白布儿,走将过来放下酒壶,便把肩上搭的那块布取下来,向桌上抹了几抹,然后案上酒杯,再向胸前布裙内取出三双乌木筷子来放上,便去了。一会子,又拿了两个碟子,两个碗子来放下。见一碟是腌鹅,一碟是烧鸭,两个碗子都热腾腾的:一碗是炒虾腰,一碗是青鱼片。智深道:“兀那鸟店,弄出来的东西,都是吃不饱的,敢是恐怕卖完了_不成?”林冲道:“这都是辅助品。我们点的菜,还没有来呢。”说着时,见酒保托着一大盘牛肉送上。林冲道:“与我取三只大碗来,我们不惯浅斟低酌。”酒保喏喏连声而去。一时两只肥鸡、三只大碗,一齐送到。智深道:“这方爽快。”于是三人吃喝起来,虎咽狼吞,邻桌见了尽都惊呆。三人吃喝完毕,就会钞动身,一径回招商来。刚要进去,见客店隔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林冲好事,过去一问,却是夫妻两口子相骂。林冲也不在意,与智深、戴宗进客店去了。 原来相骂这一家,姓李名福全,本是个柜上商家,因赌钱输极了,盗取店中银两,被东家知道,歇掉生意,失业在家,贩卖私盐度日。近来朝廷百事维新,因经费不足,不得不取偿于盐斤一再加价,每斤盐价至七八十文,各官盐局就联名的要求盐捕营官府,请严禁私盐,于律外更增严法。官府因公款所关,不得不勉如所请,就出示严禁贩私,说不论肩挑步担,获到站桶站毙,决不宽恕。李福全这日起身,挑着盐正欲去喊卖,只见紧邻王三走来道:“如今盐是不能挑卖了,谁犯了就要捉入站桶站毙。”福全不信,亲到县前去瞧。只见一簇人围着观看,走近看时,正是那个站桶并告示,全福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中暗暗叫苦,回到家中,对妻子王氏道:“运气真好,偏撞着这打对的瘟官,不知多早晚再有饭吃?”王氏不知底里,忙问什么。福全道:“你还在梦里呢!瘟官禁卖私盐,谁犯了就要捉入站桶内活活处死,你想日子还过得成么?”王氏道:“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碰着这小小风浪,就这般模样。难道没有别的法儿弄钱不成?”李福全道:“有别的法儿弄钱,也不去挑卖私盐了。做伙计没有人要,开店没有本钱,种田没有气力,叫我做什么呢?”王氏道:“现放着嫡亲娘舅在城外北关开设鞋铺,何不去商量商量?倘或借得些些盒了回来,也可度用一时。”李福全听说有礼,遂换上件洋布长衫,一径出城,投娘舅店中来。 跨进店门,见娘舅正在帐桌上写帐,不敢惊动,便于柜外凳子上坐了。店中伙计专心做活,也不来招呼,候了半日,方见娘舅写帐完毕,徐徐脱除眼镜。李福全连忙站起身来,抢步上前叫声:“娘舅,外甥给娘舅请安。”他娘舅只微微的略点了点头,吩咐着伙计道:“里间的存货都霉了,这样的好天,为什么不翻出来,刷刷晒晒呢?”李福全正欲说话,偏偏又有客人来了。只见娘舅弯腰曲背的迎接那客人,敬茶敬烟,一时忙个不了。一会儿客人辞着要去,娘舅再三挽留道:“此间便饭罢,吃是没什么吃的。”那客人道:“我还有事呢,改目扰造罢。”说着便去了。只见娘舅直送到店门外,至望不见那客人背影方回,李福全至此才敢说道:“娘舅,外甥一向要来瞧瞧娘舅,只因穷忙的很,总没得些空儿。如今好容易撞着官府禁卖私盐,闲了没事,得来给娘舅请安。”正欲说下去,忽见外边有人问道:“老板在么?沈老板在县前三星楼立等叙话,请即刻就来。”他娘舅应着便出去了。 李福全候至饭时,不见娘舅回店,只得归家。王氏见他空手回来,便问道:“怎么样了?难道你不去借贷不成?”李福全叹道:“自古道‘开口告人难’,我去了一趟,见是见过了娘舅,奈他总没得说话的空儿,叫我怎么处呢?”便把方才情节述了一遍。王氏道:“糊涂东西!娘舅虽然忙碌,舅母是空闲的,何不到他家里去求求舅母,岂不就完了事呢?”李福全道:“你的话不差,明日一早去就是了。”王氏道:“今天锅子内尚没有饭呢,肚子也饿得扁了,等你的钱来籴米,你还说明朝去、后日去呢!”李福全道:“没奈何,今日且借你的银簪儿典了,换些米来挨一日罢。”王氏道:“哼哼!你想我的东西么?我进了你姓李的门,还是穿过你一件衣服呢?戴过你一只簪子?都是我自己做几针针黹赚下两个钱,打一支半只簪儿戴戴,也为是张你的场面,此刻还要拿了花掉去。人家穿着丈夫、戴着丈夫的尽多呢,谁都似我这苦命人儿!”说着,便呜呜咽咽泣将起来。李福全道:“这算什么呢?罢了,把我这件洋布长衫去典了,换些米来罢。”于是勉勉强强挨了一日。 次日清晨,李福全起身,用冷水揩了揩脸,饭也不吃一径望母舅家中来。这时候他的娘舅尚在家里,见他一早赶来忙问何事。李福全道:“有一事欲与娘舅、舅母商量。只因官府禁卖私盐,外甥绝了生路,只得来恳求娘舅、舅母,意欲与娘舅暂借四五两银子,作个小本经纪,待赚了钱,本利清偿,决不拖欠一文。”他娘舅冷笑道:“银子这么容易?一开口就四五两。我自己日子也难得紧。昨天执了房单,央人去向沈老板抵借纹银二百两,许二分起息,他尚未允,如今兀自打饥荒哩,那里有钱来放债?”李福全道:“外甥急难之中,娘舅不照应,谁还肯照应。娘舅虽是艰难,然四五两银子谅也力所能为的。若为数过巨,外甥也不来开口了,望娘舅看我娘亲面上,救一救我罢。”他娘舅道:“我的儿,娘舅若有钱。还等你开口么!此刻莫说四五两银子,就是四五百铜钱也难。况且你昔日原有好好儿的生意,自己不要做,才干那挑卖私盐的营生。如今想想,究竟好不好呢?”他舅母接口道:“外甥,你那里知道你娘舅过日子的艰难。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殊不知都是空场面呢。这两日生意清淡,日用开销,那一件省得?没奈何!只得典着当头度用。说也可笑,前日子你娘舅来了一个远客,欲陪他上馆去吃酒,没有钱,在我手上脱了一只银镯子去典了用的。因外甥不是外人,所以才告诉你呢。”李福全知没有望头,便起身告辞,一径回家,心下好生烦恼。 一边想一边走,忽闻有人唤道:“老李气烘烘的那里来?”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紧邻武三。因答道:“平白的又讨了场没趣。”武三忙问何事,李福全便把方才一段事告诉了武三。武三道:“缓急人所时有,谁能保得住一辈子没有急难日。令母舅也太觉势利了。也罢,你也不必愁苦,我恰有几两银子在这里,你要用时,只管拿去,待异日有了,还我不迟。”李福全十分感激,当下接了银子,一径回家来。那知回到家中,就生出非常风浪来。若非豹子头林冲仗义相救,几乎弄得性命都不保。正是:送雪中之炭,恶人翻似好人;藏笑里之刀,祸我偏疑福我。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再讲。 [book_title]第五回 林教头仗义救福全 戴院长愤世骂官场 话说李福全回到家里,把银子向桌上一摔,扑的将身坐下。王氏见了,忙问:“银子是娘舅处借来的么?”李福全道:“那里是娘舅处的,倒是隔壁武三哥借与我的。”便把以上事情说了一遍。王氏道:“你如今也知道武三哥是好的了,我往常赞了他一句半句,你就说我与他有了什么私弊,如今可自打嘴了。”李福全道:“并非我要说你,只因旁人的议论,实在不好听,说只要我一转背,他就来与你话语缠绵,亲厚的了不得,叫我如何不疑?”王氏道:“阿呀呀!阿弥陀佛!那是没有的事,惟有菩萨知道罢了。”李福金道:“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只要你心肠雪白,一任他们说是了。”当夜无话。 次日,王氏对福全笑道:“无源之水,终有尽期。我想银子这件东西,天上没有落下来,地上没有出起来。盐禁一百年不开,难道你就坐食一百年不成?做了个男子,总要想个法儿来赚几个钱才是。朋友们肯借贷与你,果是好的,但第一次借了未还,第二次还有意思向人家张口么?”李福全道:“我除贩卖私盐外,没有他长,你若必定不肯相容,我情愿出了此门,与你各自管各自如何?”王氏道:“你我乃是夫妻,痛痒无不相关的,我说你两句,也为吃饭起见,没的倒拿这些话来塞我。”李福全道:“塞什么?你有本领叫瘟官除掉了禁令,方有饭吃。”王氏道:“他有禁令,你难道不能偷卖么?”李福全道:“衙门中人合警察局的巡警,不住的在市中逻察,纵有盐,如何可以喊卖。”王氏道:“蠢东西!谁教你公然喊卖,屋后番瓜正熟,你去多摘下几个,待我来切去蒂子,把瓜瓤挖空,到了夜深人静,将盐装入里边,依旧把蒂子盖上,用竹钉插牢,明日装在担子里,面上放两个真瓜,挑到市间去。就有仙人也不能觉察呢。你卖了多年私盐,市中吃户必有熟识的,悄悄挑去卖脱了就回家,有谁知觉呢?岂不强似坐在屋中挨饿?”喜的李福全抓耳爬头,一时巴不得天夜。 这夜夫妻二人,忙忙碌碌收拾了一夜,刚刚定局,天就明了,王氏就催着丈夫动身。李福全脸也不洗,挑了担子,一径向市中来。刚转一个弯,就有两人瞧着担子,问道:“你这瓜卖多少钱一斤?”李福全心虚,答道:“不卖的,我要挑去送与亲戚的。”说着就走。那两人拦住道:“这厮不肯卖,其中必有私弊,待我们搜一搜看。”一人便把李福全抓住,一人伸手将担中瓜逐一翻看,见底下的瓜蒂子有些活动,便举起来望地下一掷,顿时瓜壳粉碎,雪白的盐散了一地。李福全顷刻面如土色,身子像发疟疾般乱抖不止。那两人道:“这忘八蛋心思倒巧!”一面说一面便如鹞鹰抓小鸡般,抓了就走。暂时按下。 且说王氏见丈夫出门后,急忙重匀粉面,再整云鬓,对镜端详了好一会,然后到厨房去烹调小菜,把私藏好酒,取出来温在壶里。料理完毕,洗了手,到门前来瞧望。只见武三嘻嘻的走来,王氏笑着问道:“三阿哥。事情怎么了?”武三道:“弄妥了。福全这厮已经捉去,你我可以永远无患,妥妥当当做个长久夫妻了。”王氏道:“这厮还会回来么?”武三道:“魂也不得归的了。”王氏道:“端的好计,多亏了三阿哥。”武三道:“我的乖乖,你省得么,此计就叫做借刀杀人,使得那个死鬼直到死,也悟会不出,只道你我是好人。你想妙不妙?”王氏道:“果然奇妙。三阿哥,你心爱的菜儿,我已烹调好了,酒也温下了。”武三喜道:“我的乖乖,直恁地乖!怎的会知道我心里事?”说着把只手勾在王氏颈里,并着身走进去了。 却说豹子头林冲,同着戴宗、智深在招商闷坐,忽见店主人咳声叹气的说道:“青天没有眼珠儿,恶人当道,善人没有善报。”林冲听不过问道:“店家,你说些什么?”店主人道:“客人你不知,隔壁李家的福全,是个没中用的黑心人,忠厚的了不得;他的娘子王氏,却是个妖娆,与贴邻武三勾搭上了,打得火一般热,远近邻舍没一个不知,只瞒得福全一人。现下福全耳朵里也得着些儿风声,所以夫妻两口子常常吵闹。不料他们竟设着毒计,教福全把私盐藏在番瓜内挑卖,却暗地报于差役知道,活活的把福全捕去。现在福全被差役私押在班房里,教人向武三索取五十两银子,才肯禀官。那武三与王氏,竟像夫妻般日夜在一起。幸得武三五十两银子一时腾挪不出,倘拿了出来,差役就去禀官,李福全的性命岂不就要送掉么?” 林冲道:“天下有这等奸猾之徒,还留得么?店家,你先拿五十两银子去付与差役,教他把李福全放了出来。这里武三这贼子,待我另想法子对付他。”店主人道:“客人与李福全并没一面相识,却恁的慷慨,客人真义侠士也。但小老儿想五十两银子必定不够用的,为甚呢?差役们得了好处,班房里也未必肯放过,公门中的事,有一路不曾铺平,就不能做事。”林冲道:“再拿五十两去如何?”店主人听得,笑的眼睛没缝,开口道:“如此很好。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客人交付与我,待我去安排是了。横竖小老儿半文不赚的,客人如不信我,我同客人一起去安排是了。”林冲道:“店家,你是本地人,本地的事,是你熟悉,你就去办理是了。”店主人欣欣然接了银子而去,却自己扣了一半,只拿五十两银子,到班房去打点了。 那差役得了银子,就把李福全放了出来。李福全径到客店拜谢林冲。林冲道:“你此刻回去,切不可提起,可设法请武三到家吃饭,我给你一包药末子,你却暗暗放入酒菜中,自己却切不可吃,他们吃了,必定醉倒,你就拣值钱的东西,拿一个完,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立命。”李福全道:“谢恩人。但不知此药于生命有无妨碍?”林冲道:“不碍的。此乃睡圣散,用曼陀罗花、火麻花合成的,江湖上就叫蒙汗药。”李福全拜谢去了。 林冲道:“官盐一项,为本朝弊政之最,我想盐乃百姓们日用所必需的,如何可以专卖?此刻弄得来产盐的地方,不能吃本地的盐,必要吃别处的盐。此地是某地的引地,某地又是彼地的引地,错乱颠倒,弄得发昏章第十一,费了若大的经费,养了无数的巡丁,遇着大帮枭匪,一任他们来去自如,碰着肩挑小贩,就是价滥肆淫威。我林冲有一日做官,必要把这弊政,请朝廷扫除呢。”戴宗道:“教头如何发起做官思想来?”林冲道:“院长虽首,宁一辈子做强盗不成?”戴宗道:“我观现在的世界,竟是个强盗世界。不要说做强盗的是强盗,就是不做强盗的,也无非都是强盗,做大官的不顾民生国计,一味的克剥百姓,这样加捐,那样加捐,捐来捐去地,都捐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笼罩全部<新水浒>,妙在不粘不脱。做小官的一味搜索陋规,这样不能革,那样不能少,捐款以多报少,银价以高作低,兴讼有费,息讼有费,搜来刮去,又都到自己腰包中去,不是强盗么?做武官的但知克扣军粮,做军士的但欲骚扰百姓,官兵也是强盗了。做绅士的满口热心公益,牺牲私利,东奔西走,那方去演说,此方去运动,其实为来为去,也不过为图几个钱,绅士也是强盗了。至于商人经营生意,往往私做小伙,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商人也是强盗了。那商界更有几个最优等的大强盗,神通广在,法力无边,交结官场,笼络士庶,貌似慷慨,伪作谦恭,凡遇地方公事,必定预闻,纱帽红袍,招摇市上,借商务之名以欺官,借官场之势以压众,此乃强盗中之最高手也。教头你想,我们生在这强盗国中,每日与强盗社会相周旋,要跳出这个强盗范围,那里能得?”林冲道:“此乃是愤世嫉俗之言,如何算得准?”戴宗道:“并非愤世,也非嫉俗,现在的世界,实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教头如不信时,可回山泊子去问军师先生吴学究,就能分晓。”林冲道:“我们出来已多日了,新世界怪怪奇奇的事,也算见过一二,回山报告后,大家研究研究,也可预备改良一切。”鲁智深道:“洒家不晓得什么‘改凉’‘改热’,只凭着一条禅杖,两柄戒刀,打尽天下假心人,杀尽世间无情汉。你们做强盗也罢,不做强盗也罢,洒家都不管。” 戴宗道:“师兄的话是,我们此番上东京,总算称心快意,师兄扫清大相国寺,除了地方一害;林教头也报了前仇,在这里又救了李福全的性命。我们众弟兄一百单八个总聚会后,第一次下山,三个人总算不辱没了‘梁山泊’三字,所言所行,仍是山泊英雄本色。”鲁智深道:“洒家听得人家说,现在新世界,有几个没廉耻的泼男女,闲着没事做,编什么鸟书借着俺们兄弟的名字,胡说乱道,把众兄弟的性情声口,颠倒错乱,写得十分猥鄙,丧尽俺们梁山泊半世的英名。这嚼舌根的泼男女,弄笔头的畜生,不遇见洒家便罢,有一日遇见须吃洒家三百禅杖。”戴宗道:“师兄此言,恐怕要招怨,还宜不言为是。”鲁智深叫起来道:“洒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恁他是谁,也吃我三百禅杖!”林冲道:“这厮们无端败坏俺们英雄名誉,不要说师兄动怒,即我林冲也不肯干休,获住时,须照白衣秀士王伦样子,一刀杀却。”戴宗道:“二位且休发怒,横竖此刻尚没有获到呢。我屈指算来,我们离山已经多日,宋公明哥哥、吴学究先生必定盼望,倘不回去,山上众兄弟必要着急的。”鲁智深道:“俺们今日即行。”戴宗道:“忙不在一时。天晚了,歇一宵,明日走罢。”智深道:“天夜了,不好走路么。”林冲道:“好在院长是会神行法的,明日我们三个人都用神行法走路可也。”当下无话。 次日清晨,三人起身,林冲、戴宗梳了发,店小二端上脸水,林冲邀智深一同洗面。智深道:“兄弟,戴院长的神行法,是要吃甚么鸟索的,洒家不愿用。”戴宗道:“鲁师兄你还守旧呢。我这神行法,在旧世界用的是甲马,假着神权,自然要斋戒了;现下是新世界,神权是不兴的了,我的神行法,已经申说明白,是电片不是甲马,是科学的妙用,不是神权的幻术,如何还要吃素呢?好酒好肉,尽由你吃是了。”智深方才欢喜。吃毕早饭,算还房钱,戴宗取出电片,拴在腿上,林冲、智深也拴定了。那电气片触着人身的热气,电力顷刻发舒起来,三人的腿子,顿时健旺非常,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 不多几日,便到水泊。水寨头领活阎罗、阮小七看见,忙放船来迎接,渡到金沙滩。上岸第一关,解珍、解宝开关迎接。行到第二关,守关头领武松道:“三位好快活,鲁师兄我羡杀你也!明日也去走遭。”智深道:“兄弟,俺们到大寨见了公明哥哥,再来细谈。”于是三人直投忠义堂来。有分教:易刚为柔,梁山泊改良政治;以散作聚,蓼儿洼装点文明。欲知见了宋江、吴用,梁山上有甚变动,且俟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宋公明大宴群雄 吴学究倡言变法 话说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神行太保戴宗,行到忠义堂,恰值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等一众头领俱在议事。宋江见了三人回来,慌忙起身迎接。宋江道:“三位辛苦了,且歇息歇息再说。”三人礼毕,坐定。 林冲道:“我等三人托赖大哥合众位弟兄洪福,离了本山,一路平安到京。路过各处,见行人多有短衣窄袖,断发洋装的;店家的招牌,都标着‘特别’‘最新’‘改良’等字样,听人家的讲话,都是什么‘目的’‘手续’‘双方’‘仲裁’‘权利’‘义务’等名目。我们不胜诧异,动问旁人,方知朝廷已经维新,按照神宗时王安石新法略为变通。我们这时候如大梦初觉,方晓得此次离山上京,是第一遭脱去旧世界,闯入新世界呢。哥哥,我们众弟兄,此刻都是新世界人物了。”吴用道:“朝廷变法的事,小生也有些儿风闻,只是不曾底细。”林冲道:“我们到了东京,只住得一日,却干下无数快心的事。鲁师兄大闹了相国寺,杀掉奸僧智清。因智清这厮借开学堂的名,抽头聚赌,诱骗良家子弟钱财,被师兄一禅杖结果了,乘势放火烧了这寺。我与院长因踏月闲游,撞见了一个妇人,诉说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现做着本区巡官,到家来硬行调戏。丈夫李亭良在巡局充当巡士,因与高衙内卵石不敌,不敢告发。谁料日报上倒把此事登了出来,总巡顾着全体声名,逼令禀复。亭良据实禀陈后,倒吃了诬控的官司。小可触着旧日夙恨,忿火冲霄,再也按捺不住,遂提刀去寻高衙内。这厮合该命绝,路上撞着了我,一刀结果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教众巡警引导,闯进太尉府,把高俅这贼与两个长随,一法杀掉了。到大相国寺会着鲁师兄一同回来。路过郓城,恰遇着咨议局开办初选举,见了无数怪怪奇奇的事。又遇一桩借刀杀人的案子,却是盐斤加价上弄得来的。”遂把这两事的始末缘由,说了一遍。宋江道:“教头报却前仇,我宋江也十分快活。有此快事,不可不设宴庆贺。”遂传下将令,教操刀鬼曹正督率屠手宰杀牛羊牲口,教铁扇子宋清排设筵席,把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水寨旱寨各头领一齐都请到忠义堂赴宴。 智多星吴用道:“哥哥在上,小生有一句话,欲禀哥哥知道。”宋江道:“军师先生,有话请讲。”吴用道:“小生想来,我们的梁山泊,也分出新旧两个世界来。自晁天王上山,林教头火并王伦后,这‘梁山泊’三字初出现于世界后,哥哥上山,众多英雄日增月盛,东平、东昌两府打破,共聚好汉一百单八员,特建罗天大醮得着石碣,方晓得众多兄弟,都是上应天星,聚居一处,数系前定,非出偶然,这乃是梁山泊极盛的时代,亦为旧世界结束的末日;自卢员外一梦惊醒,哥哥派林教头等三人到东京去探听,已从旧世界闯到新世界来了。所以此刻的‘梁山泊’是新世界的‘梁山泊’,不是旧世界的‘梁山泊’。大家须要认得。我们既处在新世界上,则一切行事。自然不能照着旧法了,必须要改弦更张,大大的振作一番,哥哥以为如何?” 宋江道:“自古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谅我们一百单八个人,怎能与时势相拗?既处在新世界上,如何好固守着旧法子?”吴用道:“哥哥究竟是聪明人,一说就肯变计,不像京中的顽固党,全不量力,拼着命与新法相斗。索性斗到底,倒也是个好汉,那知斗来斗去,依旧降服了新法,这种人与哥哥相较,真天悬地隔了。”宋江道:“新法果是件好事,但恐执行起来不甚容易,开办也很为难,如何?” 吴用道:“哥哥之言我懂了。哥哥岂不虑举行新法,需开办经费乎?又恐众兄弟反对此事,所以踌躇么?要晓得这都不必虑得。开办经费就是做买卖的本钱,本下得大,收起利息来也大;本下得小,收起利息来也少。所以开办经费,独患其小不患其大。至于众兄弟,我敢保其决没有反对的。”宋江道:“这却为何?”吴用道:“人情莫不好利。现下我们提创的就是金钱主义,只知权利,不识义务。众兄弟那一个不踊跃。”宋江道:“莫非就是专利么?”吴用道:“也可算得。”宋江道:“然则如何入手?”吴用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八字生出一部<新水浒>来宋江大喜。 这时候酒席已经摆好,一共十八席,每席六位,恰好一百单八位。众多头领依次入席。各人的坐位,由吴学究预行指定,贴有字条,各人各看自己名字归坐,规模整肃,并无参差杂乱之弊。计开: 东边九席: 第一席:呼保义宋江 智多星吴用 入云龙公孙胜 神机军师朱武 小旋风柴进 扑天雕李应第二席:豹子头林冲 大刀关胜 霹雳火秦明 双鞭呼延灼 双枪将董平 小李广花荣第三席:神行太保戴宗 毛头星孔明 矮脚虎王英 一丈青扈三娘 金眼彪施恩 打虎将李忠第四席:小温侯吕方 赛仁贵郭盛 跳涧虎陈达 铁扇子宋清 小遮拦穆春 金钱豹子汤隆第五席:镇三山黄信 病尉迟孙立 轰天雷凌振 病大虫薛永 白日鼠白胜 鼓上蚤时迁第六席:笑面虎朱富 小尉迟孙新 母大虫顾大嫂 菜园子张青 母夜叉孙二娘 小霸王周通第七席:没遮拦穆弘 插翅虎雷横 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白花蛇杨春 操刀鬼曹正第八席:锦毛虎燕顺 锦豹子杨林 独火星孔亮 石将军石勇 青眼虎李云 险道神郁保四第九席:丑郡马宣赞 丧门神鲍旭 神算子蒋敬 飞天大圣李衮 混世魔王樊瑞 紫髯伯皇甫端西边九席: 第一席:玉麒麟卢俊义 九纹龙史进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青面兽杨志 金枪手徐宁第二席:立地太岁阮小二 短命二郎阮小五 活阎罗阮小七 浪里白条张顺 混江龙李俊 船火儿张横第三席:黑旋风李逵 急先锋索超 病关索杨雄 拼命三郎石秀 浪子燕青 没羽箭张清第四席:赤发鬼刘唐 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韩滔 天目将彭玘 圣水将军单廷珪 神火将军魏定国第五席:云里金刚宋万 摸着天杜迁 白面郎君郑天寿 铁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庆 催命判官李立第六席:旱地忽律朱贵 出林龙邹渊 鬼脸儿杜兴 火眼狻猊邓飞 圣手书生萧让 铁面孔目裴宣第七席:神医安道全 八臂哪叱项充 玉臂匠金大坚 铁笛仙马麟 翻江蜃童猛 玉幡竿孟康第八席:出洞蛟童威 通臂猿侯健 铁叫子乐和 花项虎龚旺 九尾龟陶宗旺 中箭虎丁得孙第九席:美髯公朱仝 没面目焦挺 活闪婆王定六 金毛犬段景住 独角龙邹润 摩云金翅欧鹏众英雄坐定后,畅饮欢呼,十分快活。酒至半酣,智多星吴用道:“众位弟兄,我们今日已在新世界上了,那个旧法是万万不能再行。我想换一副手段做事。此刻新世界上盛行的是‘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我想我们大众即照这两句去做,把强盗行为藏在心肠里,面目上只装出文明样子,人家见了也不疑心,我们就可以逞所欲为了。”小旋风柴进道:“文明面目如何装法?倒要请教请教。”吴用道:“虽说是面目,却大一半都用着那张口。这用口的方法,第一先要骂人。碰着年老的人,就可以骂他‘暮气已深,;碰着年少的人,就可以骂他‘躁进喜事’;碰着守旧的,可骂他‘顽固不化’;碰着维新的,可骂他‘狂躁妄为’。人家作事若成功,可以说‘顿使竖子成名’;倘或不成功,则可说‘我早料及’。不论维新守旧,唐愚豪杰,一撞着先骂他一个畅快。骂尽了众人,方可显自己的本领,这骂人是第一样诀窍。第二乃是吹牛皮。自己的本领没人知道,总要自己卖弄出来,说得十二分的声色,要使人家相信的死心蹋地方好。骂人是排去众人,吹牛皮是卖弄自己。于这两样外,再有一样功夫,也是必不可少的,叫做拍马屁。碰着大的可以拍大马屁,碰着小的可以拍小马屁。可大可小,随遇而安。懂了这三样诀窍,文明面目就装成了。此后碰着人就可满口‘热心公益’‘牺牲一己’‘提创实业’‘开通风气’‘竭诚报国’的乱说。有人相信,就可按照我们做强盗的宗旨,得寸进寸,得尺进尺。敲骨吸髓,惟利是图。” 小李广花荣道:“军师的妙策很好,但不知如何行法?照军师的话是智取,不是力争了。我想我们处于梁山泊上,与社会不甚交通,这智取倒不甚容易呢。”吴用道:“照知寨的意思便如何?”花荣道:“我想,不如索性离掉梁山,众兄弟各逞所长,到四方去做事,或肆力于官界,或斗智于商场,或农,或工,或军,或学,凡可为本山弟兄谋利益者,无不尽心力而为之。”吴用道:“知寨之言,深合我意。小生想来,我们一百单八个人,聚合拢来颇非容易,一朝散伙,也甚可惜。现下有一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既能照新法做事,又可以不散伙;既能散处四方,又可聚归一处。”众人都不信道:“这是断乎没有的事。”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法子来。有分教:大好江山变成强盗世界,绿林暴客,翻为新学伟人。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法子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女头领大发牢骚 忠义堂初行选举 话说智多星吴用道:“我们众弟兄分头下山,各逞各能,各投各处,做着了生意,每年一次到梁山泊开大会,报告情形。本山作为会场,所得利益,提二成作为会费,二成作为公积,余六成即为本人薪金,这会名就教作‘梁山会’,众位意下如何?”众人都称妙法。吴用道:“既蒙众位弟兄称许,即请此刻趁大家都在一处,就成立了会罢。”众人齐道:“学究先生,你说成立便成立了,还有什么成立不成立呢?”吴用道:“不是这么说。我们既处在新世界,也须按照新世界的规则行事才好。照新世界规则,立会必须要举正副会长及书记、干事等员。”病关索杨雄道:“我们初入新世界,不知道会员怎么样举法?”林冲道:“想必同咨议局的选举,差不多样子,投票公举的。”杨雄道:“如何叫作投票公举?”林冲道:“投票者,用纸票一张,写了所举的人姓名,下边书自己的姓名。譬如我欲选举你,则纸上即书‘病关索杨雄’,下边书‘林冲’二字。”杨雄道:“写就了给与谁看?”林冲道:“并不给与人看,只拿来投于匦中。投毕,当众开匦唱票,票数多的当选。” 只听有人喊道:“那个不兴,洒家先第一个反对。”吴用举目瞧时,见不是别人,正是与戴宗、林冲一同上东京的花和尚鲁智深。吴用忙问:“师兄,为甚要反对?”鲁智深道:“你们捉弄洒家,教洒家如何可以服从?”吴用道:“选举是极文明的事情,新世界各种团体,无论是学会、商会、农会、工会,那一个不行这选举事情?我们既是立了会,这选举投票,也是照例应办的事,怎么倒说捉弄你起来?”鲁智深道:“咨议局的鸟选举,洒家已瞧见过。你们知道洒家不识字,却教洒家写这鸟票儿,不是捉弄是什么?”神机军师朱武道:“不差本山各头领中,不识字的竟有一小半,教他们如何写票呢?”吴用道:“不妨。圣手书生萧让,于书法极是擅长,不会得写字的,就叫他代书也好。”鲁智深道:“那更是不行了,他作起弊来,教我如何呢?我要举这个,他却写了那个,我又不识字,无从察觉。”吴用道:“开唱票时,你总会晓得的。果属有弊,可以控诉得的。横竖我们还要设立选举诉讼厅呢。那铁面孔目裴宣,为人很是正直,派他做裁判官,必没有什么私弊了。”鲁智深方得无言。 入云龙公孙胜道:“我们此刻叫算是立宪政体了。”活阎罗阮小七道:“这不成强盗立宪么?万想不到,我们做强盗的,也轮得着有立宪的日子。”朱武道:“选举资格怎么样可要提议提议。”吴用道:“倘照大宋咨议局章程行起来,则本山有选举权者,恐不满十个人呢。你想论到财产,除了玉麒麟卢俊义、扑天雕李应、小旋风柴进之外,再有那个配得上?然而照剥夺选举权章程,卢员外已处过监禁的刑罚,也不能有选举权了。讲到名位做过武官的,只有秦明、徐宁、索超、呼延灼、花荣、关胜、黄信、宣赞、单廷珪、魏定国等几个人,然而未及五品的,倒有一大半呢。论到选举权剥夺章程,则不识文义者既有小半,而处过监禁以上之刑者,又指不胜指。宋大哥、卢员外、戴院长、林教头、武二哥等,那一个不吃过官司,受过刑罚?此外如鲁师兄、公孙先生,一是僧,一是道,照第七条章程,也不能有选举权了。你想照这样论起来,本山有选举权者能有几人?所以小生想,只要定凡属本山的男子,做到头目以上者,皆有选举权,你们瞧好么?” 话声未毕。只见席间有三个人跳了起来,齐声说:“不好,不好,我们都不赞成!”吴用忙着看时,见是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扈三娘道:“说是男子,分明女子没有分了。我想人生不幸作女子身,被男人家鱼肉得也够了,怎么此刻连选举权也不肯与我们,岂不是欺人太甚?”孙二娘道:“你们做男子的,都是我们女子生出来的,真没良心!长大了连鞠育之恩都忘掉了,也要想想,若不有我们,身子那里会来?”顾大嫂道:“男子都是没良心的,逞我愿把他们一个个吞入肚去,以报数千年压制之仇。”孙二娘道:“可不是么?我们女同胞,被这没良心的男子们,压伏在身子下,受的苦什么相似,我想最好翻转身来,把男子反压下去,问他们再敢压我们不敢?” 矮脚虎王英道:“照你们如此说来,岂不要弄成个阴盛阳衰的世界?牝鸡若能司晨,天下就要大变。”王英没有说完,扈三娘喝道:“呸!快闭了你这鸟嘴,休只管含血喷人。须晓得人道造端于夫妇,夫妇原始于男女。当初天地生人的时候,男与女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一般的看待,其所以配成夫妇者,乃为绵延嗣续,构造家族,不得不然,并非为有所统制,有所管辖,而始行这夫妇一道。乃目下世界的夫妻们,丈夫的待妻子,宛若奴隶一般。同生覆载之中,何人可以无学?乃做丈夫的恐怕女子有了学问,不肯任吾的压制,倡言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使女子都没有学问,蠢如鹿豕,随吾鞭叱。然而惧其体魄之犹强,或足以反抗,乃复加之以特别非刑,好好的耳朵,穿成孔穴;好好的脚儿,缠成纤形,折其趾,断其骨,且臂上加镯,颈中加练,无非使举动转侧之不灵也。唉!一般的是个人,口眼耳鼻没一样两样,不过雌雄牝牡,天赋稍微不同,竟这样的相害么?害到如此地步。狠心的男子犹以为未足,再倡言女子当谨守闺门,不宜干预外事,把我们幽囚在闺闼中,处了个终身监禁的刑罚,做那缝衣煮饭的苦工。你们做男子的也摸着良心想想,我们待男子,究待差了那一样,要受这般苦罪?你们在胚胎时代,居在女子腹内十个月,受着我们血液的滋养,方得成个人的形儿。唉!你们便成个人影,我们已是憔悴不堪了。等到生你们出世时,我们这个痛苦,真是活来死去,难说难言,生了出来,又要喂乳你们吃,保抱提携,费尽了心思,竭尽了气力,好容易领得你们成人。你们成了人,我们又涂脂抹粉的给你们取乐。你们自去想罢,我们待到男子,何等样恩深义重,却受你们这般的报答。人情可恕,天理难容!学究先生,你今日若不给我们选举权,我是第一个不答应你呢。” 宋江道:“王家嫂子,设学究先生不应许你,你便如何?”扈三娘道:“不答应么,哼,哼!只怕未便呢!我当创立一个‘女权恢复会’,撰述女报,鼓吹女权,务要使天下的女子监抗之旗,以与男子对敌,大兴娘子之军,演成男女界革命之惨剧,杀得你们马仰人翻,求和不得,求降不成,那时节方晓得老娘手段咧!”宋江道:“唷,唷,唷,可怕的很,那是使不得的。女子革命我已尝过滋味,即一小小的阎婆惜,手段已异常敏滑,我黑三郎已被他弄得人亡家破。此间晓得这个滋味的,恐不止我一人呢。”卢俊义、杨雄齐道:“我们都曾经历过,此刻见了女子,尚如伤弓之鸟,闻弦心惊。”武松道:“我循良诚实的哥哥,也被不仁的嫂子所害死,女子革命,是最可怕的事,真乃患生肘腋,防不胜防。”宋江道:“军师先生,这事怎样?我看还是应许了他们的要求,省得闯出弥天大祸来。”吴用道:“本山立会,其性质原与国会不同,选举权原不必限就男子。小生方才的话,也是一时的语病,本没有限定女头领不能选人的。谁料女头领心细于发,气高于云,竟就滔滔滚滚发出一段大议论来。小生从不曾领过女头领的教,今日得闻高论,不胜畏服。”李逵早听的不耐烦,开言道:“讲甚娘的鸟,放着好好的酒不喝,好好的肉不吃。”宋江道:“人家讲话,干你甚事?你尽管喝你的酒,吃你的肉是了。”李逵道:“一个人吃有甚趣味?即吃饱也不会畅快的。你们倘再吱吱的乱讲,我就要杀起来了。”戴宗道:“李大哥只是性急,人家讲话,你要干涉他则甚?”武松道:“我们快喝两杯,喝完了好办正事。”于是众英雄狼吞虎咽,霎时间已经完毕。 宋江教撤去筵席,把选举的事开办起来。即派智多星吴用为选举监察员,全山头领一百单八人齐集忠义堂上。只见堂上满扎着彩,挂着“替天行道”旗,并大宋国旗,众头领挨次写票,写毕,即投入匦中。鲁智深、李逵等一干不识字的人,都请圣手书生萧让代写,等到开匦唱票,时光已及四点钟矣。当下派就铁叫子乐和为唱票生,只听他朗朗的唱道:“公举正会长,被举者共十一人。智多星吴用九十九票,大刀关胜六十票,小李广花荣四十二票,豹子头林冲七十三票,行者武松三十八票,青面兽杨志十九票,金枪手徐宁三十票,九纹龙史进三十三票,玉麒麟卢俊义八十七票,小旋风柴进一百零二票,呼保义宋江一百零三票。”于是按照最多数,以宋江为正会长,再开唱副会长票时,恰又是卢俊义居最多数,于是卢俊义遂为梁山泊会的副会长,又推圣手书生萧让为书记,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双枪将董平、活阎罗阮小七、拚命三郎石秀、浪子燕青、神机军师朱武、旱地忽律朱贵等八人为庶务员,智多星吴用为庶务长,神算子蒋敬为会计员。 会既成立,即由正会长宋江发号施令,指派众会友下山。众会友随着所派地方都陆续携资而去。此一去,犹如洪太尉掘开石板时放出的一道黑气,将变成百十道金光,向四面八方飞去。正是:登舞台而演剧,放出假心;处浊世以谋生,且藏真面。欲知梁山会会员出山后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再讲。 [book_title]第八回 白面郎拟开女校 神算子筹办银行 话说梁山泊众英雄下了山,闯入新世界,依从军师吴学究的将令,经营各种新事业,如今第一个先要提着那地煞星的地会星神算子蒋敬。看官,你道士谔为什么把天罡三十六个上上人才都丢下不讲,反把这素无名望的蒋敬提到舞台上来?原来“新水浒”本是个地覆天翻的世界,其位子自应天居下而地居上,所以开首第一个须写地煞星。然而还有一说,地煞星中之健出者,如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神火将军魏定国、圣水将军单廷珪、百胜将韩滔、病尉迟孙立、母大虫顾大嫂、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一丈青扈三娘等,或则肝胆照人,或则英雄出众,或则颇具机谋,或则全凭血性,为什么都不写,而独写此素来不甚著名的蒋敬呢?要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自古时间已竟如此,何况此天翻地覆的新世界,自然更胜一层了。 闲言少叙,且讲正文。神算子蒋敬下得山来,一路走着,一路想:“此去到什么地方呢?常听得学究先生说什么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我之目的在于求利,当向市场最大处所去是了。现下市场最大处所,要推着东京,其次莫如雄州,乃女真、契丹两国人所开之商埠,百货云集,兴旺的了不得。我此刻谋利,总向这两处中拣一处是了。但是我孤孤零零,个人又没带有伴当,即到那里作什么事业方好?”这日行到东平府,见天色已晚,遂在客店中借了一宿。次日起身,客店小二进来问道:“客人可要到雄州去么?今日本处有裕东公司轮船开往雄州,船身宽大房舱很是洁净,可要定下一间?在本店里买票,比了船中可便宜一个九五折呢,并且本店在雄州地方,也有分店开着,船中本店用有招待员照料,一切客人到了那里,雇车寻宿等一应琐事,自己可以不必费心。”蒋敬道:“过了今日,几时还有船开?”小二道:“说不定,至早恐怕也要十多天呢。”蒋敬道:“既是这样,就与我打一张房舱船票来。几时开船,与我雇人把行李发下船去。此间住了一宿,房饭钱共该多少,教帐房开一张发票来。”小二道:“船开要晚上十点多钟呢,客人舒徐着是了。”小二去后,蒋敬自语道:“我正东京、雄州去处未定,那知恰有开往雄州的轮船,我就不妨到雄州去一趟,试试我的命运。”一时小二送进发票,算给了房饭钱,一到晚上把行李搬向船中。蒋敬也就下了船。汽笛一声,轮机鼓动,那船便如弩箭离弦般,冲波突浪向北而去。那东平府到雄州有一千多里海程,舟行三日夜方到。 蒋敬坐在房舱,很是气闷,便踱到甲板上望望河境。原来这时候的航路,全踪黄河通行。因黄河河道,古今迁徙无常,所以目下一些儿踪迹都寻不见,若不表明,又要遭看官的指驳。闲言少叙。蒋敬走到甲板上,四下一瞧,见白浪滔天,水天一色。天上的明月,映在水中,跟着波浪涌动,宛如万道银蛇,闪闪不已。霎时浮云一片,把天空的明月遮掩住了,顷刻全河如墨,惨暗怕人。蒋敬正欲回房,忽的浮云过去,依然是一片通明,不觉失口道:“妙哉河景。”那知就引动了一个一般玩赏河景的客人,那人道:“怪道声口很熟,原来就是蒋哥哥。在那里下船,怎地我下船时不见你呢?此刻可是到雄州去么?”蒋敬见是那人,心中也甚欢喜,口说:“奇遇,奇遇!再不料你我即在此间相遇。”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即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二人就在甲板上谈起天来。蒋敬道:“郑哥,你到雄州去不是?”郑天寿道:“正是。我们同路,船中可以不寂寞了。”蒋敬道:“你此去想做些什么事业?”郑天寿道:“我么,我想仗着自己这副面目,在学界中还可以混得过,就从学界入手,开一个女学校了。那些借名念书的女学生,怕不入我彀中么?蒋哥想做什么事业?”蒋敬道:“你在学界,我自然也到学界来混混。你我在一起,遇事也可以商议商议。”郑天寿道:“你于国文、地理、历史都不擅长,如何可闯入学界,充当教员?”蒋敬道:“我于算数一道,略有片长,可以充当算学教员;枪棒虽不精,也略会使几棒,也可当一个体操教员。横竖此刻的教员,也都不过如此,谁有什么真本领!”郑天寿笑道:“那么学校中岂不都成了强盗教员么?我看你既有着神算的绝技,埋没在学校中,也很可惜的。” 蒋敬道:“然则我当做什么呢?”郑天寿道:“我替你算起来,还是投身商界为妙。现在商战世界,以我梁山上的本领,出来与他们竞争,男儿好身手,杀人不翻眼,未必输给他们。”蒋敬道:“目下商界盛行的是杀人不见血的鬼蜮伎俩,恐咱们的杀人不翻眼的强硬手段,未必定占优胜呢。”郑天寿道:“呆子,谁叫你执一不化?军师曾分付着把真面目藏起,装一个假面具出来,与新世界应酬,谁叫你不去改良呢?” 蒋敬道:“说着军师,你可晓得学究先生可曾下山?”郑天寿道:“怎么不晓得?吴学究上东京去了,也于今日动身。他因听得朝廷复行开科,考取优拔,所以去投考呢。”蒋敬道:“奇了,自去年十月朝廷颁布绍述熙丰政事书后,科举停罢,已成铁案<通鉴辑览>宣和元年冬十月,颁绍述熙丰政事书于天下。按熙丰政事,即神宗熙宁元丰时所行之新法也。新法系王安石所创,绍述者,继续之谓,曾几何时,复行反汗?堂堂政府,作出来的事,竟同儿戏一般,怪不得西夏、契丹、女真在吾国的势力,日涨月盛呢!”郑天寿道:“这总算是嘉惠寒儒的政策,只可惜那些已经脱罪的学校监督,并国民公举的咨议局新议员,又要负笈囊书的,吃那考试苦头了。”蒋敬道:“想得起来,必是吾国的读书士子罪孽深重,上干天怒,那考试的刑罚尚没有受足,所以再有这尾声的优拔科呢。不然,像军师这么样聪明一个人,如何再会瞧不破起来,此非天谴而何?”郑天寿道:“月渐西沉,夜已深了,咱们下去罢。有话明日再谈。”蒋敬道:“你在几号房舱里?明朝我来瞧你。”郑天寿道:“几号倒不曾留意,横竖好找的很,我的房就在梯子下左向第三间。”于是二人各自回房安歇。 那蒋敬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心下盘算:“到雄州做什么生意?目下洋货盛行,民间穿的衣料,不是契丹布,定是女真绸,我还是做洋货罢。但洋货一道,素来不甚明白,如何可以下得手?”又想:“洋货是从洋行里卖出来的,那洋行生意没有什么在行不在行的。我此刻有的是钱,到雄州化上几个钱,弄一个康白度做做,尽日价坐马车吃花酒,玩他个不亦乐乎,岂不甚好?”既而又想:“人情叵测,世路崎岖。听得通商口岸,往往有蹩脚洋人,靠着康白度的钱作为资本,开设洋行,赚了钱,康白度不过分润几个余利,有限的很。一旦折阅,则雪花花白银,尽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影踪全无。恁你天大的本领,合他打官司,即使官司被你打赢,而律师费、公党费等已花掉不少。洋人则说是做生意蚀本,实在没法可想,只好出还张笔据,约日归还。你收着笔据,今日去讨,明日去收,恁你跑他百十来趟,依旧是一文没有,倒白花了许多工夫。后来自己跑的厌烦,情愿不要了。我到雄州,又是第一次,地陌生疏,凭你是梁山泊英雄,恐也没处施力呢。”后来忽地想着道:“我真呆了,枉称做神算子,连这些都算不就,不惭愧死了么?商场竞争,全靠着交通机关的灵便,交通机关,不就是银行么?目下本国人开的银行,好在尚不甚多,我到那里,何妨就组织一爿银行做做。好便好,不好时,哼,哼!不怕不倒他个二三十万银子,那不是安安稳稳的事业么?”主意想定,也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听得机器声轧轧不已,夹着船外的风涛声,颇为壮丽。那一丝丝的阳光,从窗隙中直射进来。蒋敬忙着起身洗毕脸,即到白面郎君郑天寿房中。见天寿尚没有起身,遂唤道:“郑哥,郑哥!睡的这么晏,一下山就失掉英雄本色么?”天寿打着呵欠道:“倦的紧。船尚没有到码头,起来做什么?”蒋敬道:“特来与你谈谈。”天寿道:“很好喂,蒋哥,你可晓得本山尚有弟兄在这船上么?”蒋敬道:“是那个倒没有知道呢。”郑天寿道:“起初我也没有知道。昨晚与你分手后,回到房中,只听得隔壁大呼捉贼,咱开出门去看,只见一个黑影闪将入来,咱就一把擒住。那人开口道:‘郑哥,放松些,小弟是鼓上蚤时迁。’问他到船上来做什么?他说也想上雄州寻些生意做,因见你隔壁房中的人行色甚壮,一时手痒起来,想弄一个盘费。那知是个鸦片烟鬼,通宵不睡的,险些儿着了道儿。咱问他:‘你是个贼子,到雄州去做甚生意?’他道:‘我此刻是个梁山实缺道了,做起生意来,也可称为大人了,怎么不好在商界里头混混呢?’” 蒋敬道:“照时迁的敏活手段,偷天换日,在商界算起来,果然是个出色人员。我今天告诉你一桩事。我到雄州,想组织一爿银行,商业、储蓄兼做。做了商业,可以发行钞票,做了储蓄,可以吸收零星散银。那发行钞票的利益,很是洪大。譬如我有银子十万两,再发行十万两钞票,不就变成了二十万么?并且十万两钞票,不见得一天中人家都拿来兑换的;算他有十分之一前来兑换,只消预贮着一万金就够了。再者十万两钞票,一年中不见得完完全全一张没有失掉的,水里火里要毁坏多少,经过的手多了,融掉的也必不少。即此一端,那个利益已经不少。且现银可以借给人家,又可以取利息,那银行借出去的钱,并且都有押抵,或是房屋。或是货物,千稳万稳,再没有风险的。自己名声大了,受了社会之信用,人家存款,整干整万,像堆山般堆压进来,我就把存款银子,再去发行钞票,再去借给人家,这个利益,可以算得清楚么?郑哥,这还是规矩办法呢。倘用奸滑手段做得起来,哼,哼!还不止此数呢,还不止此数呢。”郑天寿道:“到底有几许利益?何妨说出来,让我听了,也学个乖。”蒋敬道:“那是难说难言。” 两个人正说着,不提防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大声道:“唷,唷!好个难说难言。你的心比墨还要黑了,真不愧为神算子,可怕,可怕!”二人唬了一跳,回头急看。蒋敬道:“我道是那个,原来即是你。你这个人总是价贼头贼脑贼腔不脱,窃听人家私语。须知文明公例是不兴的,现下闯到新世界上来,也须改去些才是。”郑天寿道:“也亏他的贼智,竟使我们一些儿都不觉着,咱家问你多早晚到此间的?”那人道:“唷,唷!文明面目,强盗心肠,竟把假面目在我跟前施起来了。告诉你还早着咧。我们是一伙儿人,你们的性情行为,我肚里头早烂熟了呢。”正是:密室谈心,隔墙有耳;晓窗共话,意外人来。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再讲。 [book_title]第九回 倒银行蒋敬施辣手 布广告时迁计缓兵 话说郑天寿、蒋敬正在谈论,不提防外边走进一个人来,此人是谁?料看官们听了声口,也必知道是鼓上蚤时迁了。当下时迁调笑了蒋敬一会。郑天寿道:“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取笑了,快商议正事罢。”时迁道:“蒋哥,你办银行,我给你找个帮手好么?”蒋敬道:“谢谢你,免劳照顾罢。银行是全仗信用两个字,银行人员须要诚诚实实印板也似价人,人家方肯信用。像你这副嘴脸,这副手脚,不要说人家不肯信你,即我也不敢相信呢。”时迁道:“我劝你少说两句罢。现下的商家,那一家不用两个手段活泼的贼伙计?须知专靠着死算盘是不会发达的。况且你要诚实人,也很容易的,我就装个权老实的是了,保你一些儿都瞧不出。若要用真老实,今世界是没处找的呢。”郑天寿道:“这话通极。你们合伙办事,一个仗着算会精通,一个仗着手段活泼,左辅右弼弄得起,一世界上的银子,不怕不被你们弄尽。”蒋敬道:“如此,时哥来我准与你合办是了。”时迁道:“承蒙照拂。但人熟礼不熟,你我须立个约契方好,异日回山报告时,我也可以塞塞责呢。”蒋敬应允,就向郑天寿讨了纸笔,写了两张约契,邀天寿作了个证人,彼此签字讫,各执一纸收好了。 时迁道:“郑哥,我们的事业总算定当了,你老人家做些什么呢?”郑天寿道:“我想开一所女学校。时哥,不是我说句海话,像我这张面孔,不怕女学界不欢迎。女子家有什么定力,只要我略施小巧手段,保你钱也到手,人也到口。”时迁道:“牛皮慢吹着。我下山的时候,听得矮脚虎王英合小霸王周通,也商议着开女学堂,他两人的吊膀子手段,恐比你高强十倍呢。你是素无名望的,一时间如何斗得过他们?”郑天寿笑道:“老哥,偷东西是你内家,偷香窃玉却是我内家了。你可知道女子最重的是廉耻,最爱的是名誉,所以我们总要体贴女子心意,在着人前总要权装着老实,端庄凝重,正气凛然,绝无佻达轻狂样子,女子方才欢喜。况我这副脸子,虽比不上潘安、宋玉,也不致取憎于人;那王英、周通生了煞神一般的尊容,见了女子,张开血盆大口,挤眉弄眼,做出许多丑态,那些女子不被他吓死么?所以他们二入要吊膀子是不能的,除非用强硬手段去抢罢了。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做银楼生意的时候,出入大家,曾勾搭上一个绅官闺秀,那姑娘与我十分恩爱。后来我走得谨了些,姑娘恐怕人家瞧破,做一首诗给我。那诗道: 月下来过月下归,银灯照影著秋衣。裙腰剩得篝香暖,掠鬓仍开匣镜晕。 花里送郎真草草,人前见妾莫依依。钟情不比闲情样,踪迹何妨一日稀。” 时迁道:“你明知我们不通文义,却故意的假通文,摆这丑架子,怎知你从那里抄袭来的?有本领拿去给学究先生瞧。”郑天寿道:“你们不懂,我就解给你们听。”时迁道:“你就讲解,我仍是不懂,还是不讲了罢。”只听得船中铃声响动,蒋敬道:“开饭了,我们吃了饭再谈罢。”于是齐到饭舱。饭毕,三个人依旧闲谈。 行了三日夜,已到雄州埠头,轮船下了碇,靠码头泊着。那东平府客店的招待员,就把蒋敬的行李交给了扛夫,教扛到青州路连升栈去。时迁、郑天寿齐道:“我们同寓一栈罢。”于是时、郑两人的行李,也由客店招待员交发上去。三人步上岸,瞧看风景。只见沿河都筑着四五丈开阔的马路,临河都种着松柏、杨杉等杂树,面河一带洋房,都有六七层高,房屋上横钉着白牌,郑天寿认得字,见是“浦滩路”三字。于是雇了三辆人力车,直向青州路连升栈来。到得栈中,行李等也早到了,即在楼下四号客房中住下。蒋敬、时迁便忙着干办银行事宜。蒋敬便去找房屋,做招牌,登广告,时迁赶忙的到东京部里去注册立案。好在蒋敬等有的是钱,那京内外大小各衙门,都是无钱不行的,钱一到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所以并没验看什么资本,竟就马马虎虎批准了。 蒋敬就在雄州金租界北河南路赁下一所半洋式房屋,开办起银行来。那银行的名儿就叫作“忠义。”忠义银行开张的一日,热闹的了不得,雄州官员尽到,什么关道、商务局员、公廨会审员、电报局总办、雄州知州,合那些中国银行的总经理,洋行的康白度,共计二三十人,轿马纷纭,衣袍缦烂。银行门口扎着彩,扯着国旗。蒋敬、时迁接待众官绅到客厅,开筵庆贺,应酬得十分圆到。来宾轮流着擎杯致颂,蒋敬、时迁起立答谢,晋接周旋,悉按照文明新规则,倒也不甚差误。自此忠义银行在雄州银行界中,也占着一个位子,营业十分发达。蒋敬、时迁都权装着老实,商界很是信用。收储存项,发行钞票,一年中少说些也做了三四十万,共收着廿来万的存项,发出廿来万的钞票。看官,你道他共有多少资本下场?说出来时,看官们也不相信,却只有实银二万二千两。蒋敬、时迁见银行生意很做得过,比了梁山做强盗还要爽利,遂放出特别手段,向各商埠陆续开出分行二十一爿。这时候,忠义银行的钞票通行全国,那雄州各家外国银行,都十分妒忌,群谋抵制之策。此时雄州一埠,银行林立,外国银行则有辽人所开的“契丹银行”、“大辽商业银行”、“辽宋银行”、“耶律银行”,金人所开的“大金银行”、尼玛哈银行”,蒙人所开的“蒙古银行”、“完颜银行”,夏人所开的“大夏银行。”中国银行则有蔡京奏办的“大宋银行”、童贯奏办的“劝业银行”,再有商民股开的“利商银行”、“雄州银行”、“河朔银行”,一共十余家。那些外国银行,见中国银行日增月盛,知道利益必被分去,乃设一个银行公会,议定中国银行钞票概不收用,于是各中国商人凡与洋商息息相关者,也跟着不收用本国银行钞票起来了,中国银行就大大的受亏。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乃是四月十六日,忠义银行的事务室,有两人对坐谈论。一人道:“险箱中现银只存二千两,设有人来提取存款,无以应付,奈何?”一人道:“只要兑换主顾,敷衍得过,也就好了。提取了存款的,可告他下午来取,也不妨的。盖吾银行之营业,固不以存款死放在箱中也。”一人道:“以此言对付提取存款者,恐失掉银行之信用,奈何。”一人道:“那也没法,这两天没有大宗款子存进来。外埠分行昨晚连有两电到来,也都说支持不下呢。看来这纸糊老虎,戮穿快了。”一人道:“那么,我们仍旧回山泊子却不是?”一人道:“那也不能预说,只好看场面做场面了。你我两人牵空拳,支持了这许多时光已属不易,即或失败,也很荣耀的了。”一人道:“外国银行正欲设法破坏我们,我们这一下了后恐牵动全局,中国银行就此要失掉信用呢。”一人道:“那也管不得许多。你我今番下山,原是奉着军师将令,难道你竟会忘记了么?”一人道:“文明面目,强盗心肠,是我们办事的宗旨,那里会忘掉?”看官,这两个人是谁?我知看官们必已晓得,一个是神算子蒋敬,一个是鼓上蚤时迁。蒋敬见时迁说八字宗旨不会忘掉,就道:“那么今天就收了场罢,省得闹出风潮来,耳根不清静。”时迁道:“设有大宗存款存进来呢?收了场岂不闭门自拒?”蒋敬道:“此乃算不定的。你可晓得明日又是解款的日子么?今日纵然敷衍过去,明日总也难。”时迁道:“八点钟了,开了行门再说。” 事有凑巧,蒋敬、时迁相谈的秘语,却被行中一个出店听了去。这出店本与蒋敬有隙,因蒋敬算会精通,下人面上未免克扣了些,那出店怀恨在心,常思报复。当下听了二人的秘语,就一溜烟走到外边来放风,说:“忠义银行空虚的很,明日就要倒了。”这一语不打紧,一说了,雄州的人宛如染着时疫一般,顿时间全埠传遍,忠义银行门首,人山人海,拥挤得水息不通。有的是兑换钞票,有的是提取存款,吵吵闹闹,弄的不得开交。蒋敬没奈何,只得贴出一张告白说:“现银已尽,一概止付,往来各帐,禀官再理。”遂叫把行门关闭起来。 只听见门外一片哭声,有一个老妪哭道:“我的七百两银子,是老来的送终费呢,都是三两五两凑集拢来,登出一个会,去年收着原存放在别处的,听说这里银行把稳,移存此处。可怜我利息还没有收到半年呢。”又一妪道:“你还好呢,收过几个月利息,我的三百两银子是初十存放进来的,半文钱也没有收用过,你去想伤心不伤心?况我的钱,儿子、媳妇都没有知道,都是自己平日偷偷儿节省下来的,不舍吃不舍穿,却送掉在这里。”又一人道:“你们还好,都是自己的钱,我还有替人家存放的呢,如今行倒了,叫我怎地对得住人家?”一人道:“你们都不要紧,我是上了鼓上蚤的当,买了一百张股票,每股银十两,已经一千两了,却又存进三千两银子,共计四千两,如今都落了空。那其中二千两还是官款,恐怕丢掉自己二千两不算外,还要去吃官司咧。”这时候,银行门外,哭声、骂声、谈论声,反沸应天,闹得北河南路两旁的房屋几乎震塌下来。站街警察,忙来弹压,人多口杂,那里弹压的住,被众人一拥,却挤倒了。只听得众人中有喊:“打掉这强盗银行,也出这口毒气。”大众齐声附和,一片喝打之声,震耳欲聋。正在吵闹,只见银行门忽然开了,两个人拿出长红广告,向外贴着,众人的视线齐向着广告,只见上写道:“雄州忠义银行紧要告白:本银行因振兴实业,转被匪徒戕害,周转不灵,暂时停歇,所有钞票存款及往来帐目,本银行必于五日内办理,决不稍负诸公,尚希静候。”众人道:“既如此,且候他五日再说。”于是陆续退去。 却说神算子蒋敬,见门外人都散去,对时迁道:“时哥,听你话贴了长红出去。人果然散了。但五日后再来怎样?”时迁道:“此不过缓兵之计。若五日后,我们已到了梁山泊了,怕他们怎的?”蒋敬道:“敢是用那三十六着的上着,给脚底他们瞧么?”时迁道:“岂敢,不行三十六着,倒行三十五着、三十四着么?天下决没这样的呆子了。”蒋敬道:“很好,果然妙着!究竟你们做贼的人,智着高我们一筹。俗语说:贼有贼智,我一向不主信,如今可没得说了。真佩服你。”时迁道:“你横说我贼子,竖说我贼子,你还应得叫我一声爷呢。”蒋敬道:“岂有此理!我与你年纪相若,你难道生得出我么?”时迁道:“你说俗语说贼有贼智,难道就不听得俗语说:强盗碰着贼爷爷么?你此刻是强盗,我做贼子,不是你的爷是什么?况且目下最时髦的莫如我们贼社会,留学生作贼的也有,官场中作贼的也有,好色者窃玉偷香,好名者抄窃文字,即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亦欲窃取程子之意,窃取<春秋>之义。文字中‘窃闻’、‘窃观’、‘窃见’等莫不寇以‘窃’字。此外如豪士御前窃肉,狂生邻家窃饮,奸雄乘乱窃国,凡古往今来之圣贤豪杰,那一个不是我道中人?所以王莽、曹操那般的声势,读书人总叫他是国贼。你想我们做贼的人体面不体面?并且从古到今的风俗,不但人人自己情愿做贼,也望至亲好友、父母昆弟也都做贼;不但望人家做贼,并且还要祝颂人家做贼呢。” 蒋敬道:“真奇谈了!这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时迁道:“我要问你,做个人寿长的好,还是寿短的好?”蒋敬道:“你今日讲的都是奇谈,自然是寿长的好,谁愿短命呢?”时迁道:“凡是我的父母昆弟至亲好友,都愿他寿长呢,愿他寿短?祝颂起人家来说他寿长好呢,说他寿短好?”蒋敬道:“自然是寿长好。”时迁道:“岂不听见孔夫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那寿长的人都是贼子。”二人正在讲论,忽报说有客求见,有分教:女学界中,演出奇文怪事;娥眉队里,酿成醋海风波。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郑天寿恃强占妻妹 章淑人被刺控公庭 话说蒋敬、时迁正在谈论,忽报客到。蒋敬道:“必是来提取存款的,快教他五日后再来。”时迁道:“未必么。我们门口的长红告白,来客必定瞧见的了,倘是提取存款的,也不进来请见了。且请会了再说。”于是蒋敬、时迁齐至会客室,见来客前发覆额,其齐如剪;面白唇红,香气扑人。身上穿着西湖色春纱夹衫,实地纱马夹,胸前挂着花球,足上洋式皮靴,靴上的鞋油揩抹得光亮照人,走起路来,橐然有声。突然一见,竟认不出是谁人。 时迁眼光尖利,早已瞧清,开口道:“不是郑天寿哥哥么?打扮得这个样子。乍见了几乎认不清楚呢。”郑天寿道:“君真少见多怪,我如今是新学界人员了,新学界人员那一个不这么打扮?”蒋敬道:“长长的前留海,光光的油松辫,仿佛是个女学生。须知你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呢!”郑天寿道:“蒋君,亏你也是新世界人物,见识如此的顽固,连修饰学改良都不知道么?”时迁道:“郑哥一闯入新学界,竟像换了一个人是的,叫起我们来,某君某君,连自己弟兄都不认得了。”郑天寿道:“君真顽固极矣!这乃是学界上通行的新称呼,怎么说我弟兄不认?”蒋敬道:“这都是无谓之谈,不必说了,我们讲正事罢。你这许多时候,办了些什么事呢?”郑天寿道:“我办的事,一时那里说得尽,若编起小说来,一大部书好做。”时迁道:“这样必定新奇的了。我连着到过你学堂三次,多不曾碰见你,你们女学堂,又不能随随便便进来的。请问你到底在不在?为甚总不肯接见?”郑天寿道:“对不起的很,我实在没有知道。不然,总到你行里来回拜了。” 原来郑天寿到了雄州,就开一所女学堂,取名“尚德。”这时候风气初开,女学很少,一班开明绅士还在提倡女学,说什么女学系母教之根本,女学盛则家庭教育自会发达,这种很好听的议论。见了郑天寿开办“尚德女学堂”,那有不赞成之理?经众绅士竭力鼓吹,“尚德女学堂”声名顿时大振起来:学科如何完备,规则如何严肃,卫生如何讲究,附近各处的巨家闺秀、富室名姝闻了名,来的如云蒸雨聚一般,把个“尚德女学堂”塞了个足,郑天寿好不欢喜。那郑天寿的欢喜,果为学堂发达不是?明眼人自会晓得,无庸在下饶舌了。不过有一桩异处,这郑天寿平日间没一天不出来闲逛的,即在梁山上,每天少说些总于三五会出哨。说也奇怪,自从开办尚德女学堂后,马路上竟有终月不见他的踪迹。 一日新进一个学生,这学生乃是白面郎君郑天寿的妻妹,已经出嫁,颇有几分姿色,在娘家时,与姊夫郑天寿,本有些不明不白,郑天寿的妻子,为此气恼成病而亡的。及郑天寿上山做了强盗,好些时不通音问及,此番到雄州开办女学堂,却又碰着了。原来雄州自辟为商埠后,五方四处的人都来相聚,郑天寿妻妹随母到此看洋人赛马,因见地方繁盛,即便住下。住不及半载,就有人来说合,郑天寿妻妹遂嫁给雄州近乡一家士族。丈夫章淑人,生得身材短矮,品貌猥琐,且索性良懦,以<水浒传>人物比拟起来,只有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差堪伯仲,并且武大有一个英雄的胞弟,章淑人则有一个豪侠的胞兄,其处境又很相似。那章淑人娶了这妇人后,夫妇间虽不十分恩爱,倒也还可以过得去。事有凑巧,一日适逢星期,学堂照例放假,郑天寿出来闲逛,却碰见了岳母,询问情形,方知妻妹已经出嫁,也随即丢开。 次日,天寿起身尚在梳洗,门上报有一女客求见。郑天寿握发出迎,见正是新嫁的妻妹,心下好生欢喜,忙问:“妹子何来?”那妇人现出怨恨的样子道:“特来瞧瞧贵学堂的学生呢。我听说女学生都是天仙般的人,又有学问,又会说话,又聪明,又能干,所以特来见识见识。只恐握我们这样粗蠢呆笨、不识趣的乡下人,人家见了惹厌,不肯给我介绍呢。”郑天寿道:“女学生也不过如此的,为什么不肯给你介绍?”妇人道:“我可不信?若不是天仙般的人,你为甚么开了学堂,从不到我那里来?不知道也不来怪你,昨天见了我母亲,知了我住处,也不来瞧我一瞧!只有我这不识趣的人,人家厌弃我还厚着脸老远的赶来呢。”郑天寿默然不语。妇人道:“你不理我,我知道了,岂不为我来了,你心下不舒服?我马上去是了,让你们快活些。”郑天寿道:“你屈杀我了。我听得你来欢喜的什么相似,你不见我握着头发出迎么?连梳头也来不及。”妇人道:“你这种假话,去讲给人家听,我是不信的。你既这样欢喜我,昨日知了住处,为什么不来瞧我?”郑天寿道:“你如今有了丈夫,我来很不便呢,况昨天碰着岳母,时光已经不早。”妇人道:“亏你是新学界中人,也说出这样话来!现在文明世界男女平权,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不能管我。我也不能管他。况‘丈夫’两个字,并没有什么贵重,‘夫’字乃男子之通称,所以耕田的叫作农夫,捕鱼的叫作渔夫,樵柴的叫作樵夫,拖车的叫作车夫,拉马的叫作马夫,以至挑担的叫挑夫,扛棺的叫扛夫,抬轿的叫轿夫,与丈夫的‘夫’字有什么两样?昔人说‘人尽夫也’,就是这个意思。你想丈夫既不足贵重,我惧惮他什么?还有一说:称男子为丈夫,尚是尊敬之词,其实现在的世界,丈夫已是绝迹没有的了。”郑天寿惊道:“你的话愈说愈奇了!怎么世界上丈夫已是绝迹没有?”妇人道:“十尺之谓丈,丈夫者,身长一丈之夫也。请问现在世界上有身长一丈的人么?”照此说,必文王可称为“丈夫”,商汤九尺,曹交九尺四寸,项羽八尺余,孔明八尺,俱不足为丈夫;欲为此妇之丈夫者,不亦难乎?一笑郑天寿道:“你的议论,真是透辟不过。”妇人道:“承你谬奖。我问你:到底厌弃我不厌弃?”郑天寿道:“那个厌弃你?除是他人厌弃,我终没有厌弃你的日子。”妇人道:“你如真的没有厌弃我,可依我一事情,我就信了。”郑天寿道:“依你,依你。莫说一件,一百件也依。是什么事?请快说了。”妇人道:“这事恐怕你不依呢。你如果真爱我,可快给我把这女学堂关闭了,或是你自己辞了出来。”郑天寿听了,吓得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妇人催道:“肯从与否?请速答一语。君虽白面,尚是郎君,何忽面腆如女子也?”郑天寿道:“这句话教我如何回答得出?可否恳你换一个题目罢。”妇人道:“你既不肯闭掉此校,又不肯自己辞出,则此校的滋味,不问可知了。你恋着这所女学堂,照理我本不能来干涉,但我总舍不得你兰花一般秀,大虫一般健的人,不成教他们淘坏了么?你不肯听我,我也没法。如今还有一事要求你,我也到你那学堂来读书如何?”郑天寿道:“很好,很好,请你马上进来是了。”妇人道:“那么,我回去部署部署,明日即来。” 过了一日,那妇人果然搬了进来,一般的随班听讲。诸同学有知道底细的,未免要半真半假的谑浪笑傲。这妇人也不是好惹的,如何肯让人家?便常常的斗嘴弄舌。 时光迅速,夏去秋来,转瞬又届年假之期。年终大考,恰恰这妇人分数最高,获了个头名,阖校哄然。有两个学生约会了到这妇人房里来庆贺,说几句冷嘲热骂的双关话儿。一个道:“似姊姊这般用功,在我校中本是独一无二的,自应考个头名,我们也都替你欢喜。但这功课分数,填写的不甚恰当。姊姊的体操功夫,是精妙绝伦的,校长郑先生赏识姊姊,也不过就为此体操功夫,怎么体操分数,倒并不填足,那不是笑话么?”一个道:“像姊姊的体操,柔软兵式,各都登峰造极,同学中那个不钦佩你?”妇人道:“此间的体操,只有柔软,没有兵式,我如何会登峰造极起来?”两人齐道:“姊姊休谦,只要问校长先生,就知道了。”妇人听毕,顿时两颊绯红,有些没好意思起来。两个再嘲笑一阵,也就退出。 一时郑天寿进来,妇人就哭诉其事。郑天寿道:“他们有口,尽他们去说是了。横竖年假了,你我聚的日子长呢。”妇人道:“章家这乌龟,来干涉起来如何?”郑天寿道:“你只管放心,章淑人这厮不来便罢,他如要干涉你我,哼,哼!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便是他的榜样。”妇人道:“你我还是住到母亲家去,还是仍住在这里?”郑天寿道:“此间是学堂,总部恐有人来说话,住在岳母家最好。”妇人称善。于是年假后,郑天寿共这妇人,就在雄州居住。 章淑人得了消息,三回五次派人来接,妇人推说假期补习,不能回家。淑人没奈何,只得听其所以。后来淑人的哥哥章谷盛,瞧不过起来,对兄弟道:“你这个人太忠厚了,妻子被连襟占着,竟没法子管理么?”淑人被乃兄说了两次,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去找。找到岳母家,这妇人却避而不见,郑天寿也不来招呼。淑人一个人在客堂中坐了许久,连鬼都不见一个,忽自笑道:“呆子,我又不是外人,他们不出来,难道我不可进去的么?况我来找他,他如肯见我时,也不用来找了。”想毕,举步向里,一径登楼。谁知郑天寿伏在暗里,淑人从亮处走来,如何会瞧见。看看相近,被天寿举起手来,陡地一拳,打个正着。淑人蓦然悟会,知道彼等不出相见,正欲己之入内也。忙着向外奔逃,郑天寿如何肯舍,拔刀相追,口里说:“今日杀掉你这乌龟。”一个前行,一个后逐。究竟郑天寿做过强盗的,跑的如追风逐电般异常迅速,一瞬间已经追到,把刀略按一按,向后心飕的就刺。淑人忙着回身,恰恰刺在臂上,顿时鲜血直流。郑天寿再要戮第二刀时,站岗警察已经闻声而来,郑天寿乖觉,看见警察走来,忙着避警察搀起淑人,唤乘街车送回家里。 淑人的哥哥谷盛,瞧见乃弟如此狼狈,询问情形,淑人从头到尾细诉了一遍。谷盛怒道:“此而不报,枉为丈夫!目下第一要着,先到雄州州官衙门去告发,抬着请验,怕不扳倒他么?”淑人道:“大难,大难!我听说学界人员都与官府联络一气的呢。”谷盛道:“恁他联络一气,总也讲个理儿!”淑人道:“我终不敢。”谷盛道:“助你一臂力是了。”于是兄弟二人做了个禀帖,直到州官衙门喊控。州官瞧过禀,验过伤,立刻批准。向二人道:“此事如果是真,还当了得,你二人且退去候着。”二人应着出去,各颂州官明察不提。州官马上签票,饬传尚德女学堂校长郑天寿到案听审。一时回报说:“郑天寿患病,不能到案。”次日学界进了张公呈,说:“郑天寿是日在南园与学界同人商议要事,自晨至暮,不曾离园一步,离园且不曾复,何能持刀逐人?章氏所控,必虚无疑。”州官接了学界公呈,遂把此事搁起不究。郑天寿依然逍遥法外,无患无悉。章淑人见势力不敌,只好饮恨吞声。怎当得乃兄谷盛一再掇撺,淑人于是再到州衙去进催办禀帖,州官终是给你个留中不发。 谷盛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判刻几张传单,把此事宣布开来。”于是一面印发传单,一面派人去知照郑天寿,说:“你如爱这妇人,只消偿还婚费银六百两,此妇即归郑姓,章姓当出立离婚契。”郑天寿接着此信,忙与妇人商议。在郑天寿的意思,原要妇人自己拿出钱来了结此事,那知妇人也拿不出这许多银子。妇人道:“你学堂开了近一年,银子赚下不少,难道区区六百两,尚拿不出么?你若拿不出银子,我的性命必给你送掉呢。”郑天寿道:“我有银子还等你开口么?所有收进来的钱,都汇到梁山泊去了。此刻莫说六百两银子,即六十两也难。你若有时最好,如果一时拿不出,且向岳母商借了,俟我有了钱,还他是了。”妇人无奈,只好去向母亲商量。他母亲道:“我的儿,做娘的又没赚钱之人,所有你父亲遗下的几千两银子,这几年的用度,连嫁你姊妹两人,差不多完快了。此刻只有二百两银子,是我老来的棺材本,即全数给你,也属不够。你还是同姊夫商量罢。”妇人道:“母亲,你既有二百两银子,何不拿出来给了我罢。你百年长寿后,横竖有我们来收拾你呢。”他母亲道:“唷,唷!我可不想,你们休来骗我!”妇人见不是头路,回到房中,哭了一夜。 次日章淑人又派人来催,说限三日缴银。妇人见郑天寿不肯拿出钱来,自己又没有这注银子,左思右想,没有解免的法子。忽地心一横道:“都是我自己造下的孽,:不如死了,省得拖累着人家。”想定主意,遂提笔写了一纸绝命书,写毕,把左手戴的金戒强脱下来,望嘴里只一推,狠命咽下。正是:埋地下之优,土花长碧;洒生前之泪,绢帕成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女学生甘为情死 白面郎决计私逃 话说郑天寿次日到岳家,见岳母泪汪汪的哭着,向郑天寿道:“你妹妹没了。”郑天寿吃着一惊,忙问:“是何病症?昨日碰着尚好好的呢。”他岳母道:“今晨因不见他开门,我等不及,连叩几次门,终不见应,幸得邻家走来,帮着把门打开,进去一瞧,姑爷,谁知他已直挺挺睡在床上,到来的路上去了。桌上留着张字纸,写明他们定要银子六百两时,可以儿尸给之。并言明‘吞金自尽,有负养育深恩,请勿悲哀’等语,你看如今如何办法?”郑天寿听了妻妹死信,倒也并不悲哀,依旧坦然自若。看官,郑天寿虽则忍心,然内外一致,并无诈伪,尚不失英雄本色;不若目下几位有心计的膀子先生,每遇相好病没,心中虽毫无酸楚,而在着人前总要装作悲哀的样子,哭的死去活来,好让人家称述他多情,女子听了,情愿攀他的相好。以这种人去比较郑天寿,似尚彼善于此,看官亦以士谔此言为不谬否? 当下郑天寿见岳母与他商量,遂道:“此事不难,酿成人命,就不怕姓章的了。先下手为强。我们此刻须到章家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出一口鸟气;然后再把妹妹的绝命书,待我叫人代作一个节略,到日报上去排登出来。好在报馆中主笔,都是熟的,一定可以帮忙。就说妹妹‘醉心学问,欲学无门,姊婿郑某,学界侠士,怜其向学心诚,遂为引进尚德女校肄业。夫兄谷盛,欺其夫淑人之呆,似诽语中伤女士,谓与郑某有暗昧事,女羞愤交集,遂一死以明志,吞金自尽’等语,你瞧好不好?”他岳母听了大喜,就合了几个雌老虎朋友,一拥的到章淑人家里。第一个却撞着淑人的老子,这老头儿正在日光下看书,不提防被这一群雌老虎扑进来,就是一把胡子,揪得嘴边的肉都吊了起来,欲喊痛时,怎奈上下唇须儿被他人一把总揪着,喊都不能出声。这一群女子摩拳擦掌,声东击西,呼喝连声,哭骂并作,霎时间打得章淑人家室无完器,人无完肤,众泼妇方整队而回。 此时郑天寿已把妻妹小影刊成铜版,并绝命书,及自己所撰的节略,送到各日报馆去登载,所以雄州一埠,已经全境皆知了。当时就有许多评论家,执着报章。纷纷评议。有的说:“好人难做,好事难成。郑天寿一片好心,倒害了人家性命。不测风云,诚难预计。”有的说:“女士为学受诬,杀身明志,为近今女界所希有。”有几个目光如炬的,早知内中自有别情,便道:“此亦一桩疑案。郑天寿是个侠士,而女士的夫适系呆子,一何巧也?并且女士的求学,不在闺门待字之年,而在罗敷已嫁之后。凡人娶了个妻子,固欲甚经理家政也,一心求学,女士自为计得矣,如呆子何?”看官,当时评论家,既有这三种议论,那郑天寿的一番举动,岂不弄巧反成拙么? 章谷盛、章淑人受了雌老虎的老拳,又见老父胡子尽被拔掉,血惨惨很是怕人,家中物件没一件完全的,兄弟两个也发起火来,撰禀贴到官衙控告。郑天寿得各此信,忙着号召雄州办学务一班人物,开特别大会,筹画对付之策。好在学界总护着学界,只因一校受亏,影响即及乎别的学校,所以等到决议下来,依旧是学界公进呈纸,替郑天寿洗刷一个干净。那知州官不肯含糊,批语是“事关因奸酿命,无论虚实,均须彻究。”郑天寿情知不妙,遂到忠义银行来拜会神算子蒋敬、鼓上蚤时迁。那知忠义银行也为转掉不灵,被人家逼倒。 当下三人相见,彼此把经历的事,叙述了一遍。时迁道:“郑大哥,你这副尊容,生的实在标致,又加了这样的装束,不要说妇女见爱,即我见了也很爱你呢。我问你,照你说,首尾也开了,近年把女学堂,共骗到手多少银子?”郑天寿道:“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大约万金左右总有的。你们共弄着多少?”时迁道:“我们么,也只有此数。”说着,把手一扬。郑天寿道:“五万么?”时迁道:“张牙舞爪的开设银行,只弄到手三五万银子,还有脸子回山见众头领么?”郑天寿道:“然则共吞下多少,难道竟有五十万么?”时迁道:“岂敢,岂敢!”郑天寿道:“你们两个人本领真大,如何会弄到手这许多银子?”蒋敬道:“郑哥,你自己不想罢了,我们办银行,本不消得资本的,只要部里头批准了,租几间体面房屋,印他数十万纸的钞票就可开办了。把钞票作为先锋,教他去开路;路一开通,自有整万累千的银子存放进来,我就可以不怕了。再者可以兼办储蓄。那初开几天,没有巨款存放进来,兑换柜上有拿着钞票来兑换银子的,全靠那储蓄柜收下来的零星款子来敷衍呢。不过一层最要紧的,就是‘信用’两个字,也像你吊膀子一般,总要权装着老实,方可博社会上信用。” 郑天寿道:“唷,唷!竟不料银行家是大骗子。但你今番这么样一弄,倒也是桩好事。”蒋敬道:“此话我不解。”郑天寿道:“有甚难解?你这银行一倒,大家吃了亏,以后自然要留心一些儿。那开银行的不能戮空枪,自然要拿出真实资本来,那时节,有一百万资本,发行一百万钞票,银行进步到这个地步,可以不败了,岂不都是你一倒之功么?”时迁道:“我们梁山会会员此番下山,于社会上倒也颇有益处,这些文明假面具,都被我们揭穿,让后来的人可以作为前车之鉴。”郑天寿道:“可不是么?商界的银行,学界的女校,内地不曾经历过风潮的,尚崇拜的了不得,被我们一闹,此风或可少杀了。”蒋敬道:“最好总要有董狐般一个直笔的人,把我们下山所做的事,一一笔之于书,留赠后人,使人家有所警戒,也是桩必不可少之事。”不劳过虑,已有青浦陆士谔了郑天寿道:“我们此间都立不住脚了,你们几时走?我也与你们同走。”时迁道:“走那里去?是不是回到梁山泊?”蒋敬道:“听说江州地方有许多会员在那里,扑天雕李应开着一爿江州‘兴业银行’,充着商务总会的总董,部里又派他做了个头等顾问官,阔的了不得;金钱豹子汤隆,做了个铁路公司总经理;浪里白条张顺,充着渔业公司监督;铁叫子乐和,开着个音乐传习所,又开一个戏曲改良会;小霸王周通也与你一般开着个女学堂;神医安道在那里行医,圣手书生萧让在那里卖字;玉臂匠金大坚,初时刊刻东洋牙章,现在也发迹了,听得说在办什么印刷官局;紫髯伯皇甫端,合着白日鼠白胜,办什么药房;通臂猿侯健开了一所军衣铺;九尾龟陶宗旺,则声名大振,不知他办了些什么事业?须到了江州,方能知晓。你想江州一埠,有这许多弟兄在那里,何必先到那里去瞧瞧?有甚拿手的事业,再去混他一混,横竖江州到梁山泊路也不远,轮船是天天有的,郑哥,你道如何?”郑天寿道:“很好,顺便瞧瞧他们的手段,我是无可无不可的。” 时迁道:“江州未开商埠以前,虽说是水码头,那里有今日的热闹,自与契丹议和,五口通商,江州也居大码头之一。其商务就发达的了不得。我终不懂,外国人有何本领,为甚到一处,兴旺一处?”郑天寿道:“江州靠着扬子江,本是个好去处,只吾国人智识短浅,一向不去重视罢了。外国人恰恰拣着,又兼他们自治的法,较我们为周密,自然就容易发达了。即如梁山泊,在数十年前,不过是荒草莽莽一片废地,经宋大哥、吴学究等经营之后,便隐然如一敌国。可见得地无险易,全在人为。俗语叫作‘死店活人开’,即谓此也。”著著看官听者,政治家听者,实业家听者,普天下迷信堪舆家听者时迁道:“可不是么?当日少华山、二龙山、桃花山等,也都是独立团体,称雄一时的;只缘组织得不完备,就不能不为天演所淘汰,归并到梁山泊一山上来。可见公明哥哥本领实属非常,除了他,别个一定办不到的。”郑天寿道:“这话不差。但是你我都不是宋大哥的知己,此话都不能说,为什么呢?宋大哥在郓城县充作押司的时候,就有这些本领,不过你我都不知道罢了,今日则天下闻名,知他本领的人,已是不少,也用不着你我赞他了。时哥,我此话差么?”二十年前旧板桥,寄语看官,识英雄须于未遇时也时迁道:“话那里会差?但世上都是俗眼,那一个有先见之明,能识得人呢?如我在石碣未出现之前,人家瞧着,总不过一个贼子罢了;谁知我也是天上一座星辰。”蒋敬道:“文明世界,休再提这迷信话儿。你们江州究竟去不去?”时迁道:“有甚么不去?不过我想雄州在梁山泊之北,江州在梁山泊之南,我们到江州,必定要经过梁山泊,则何不先回梁山泊,然后再赶向江州如何?”郑天寿道:“也好,我们就今日行罢。”于是三个人各回去收拾了行李,悄悄的下了轮船,汽笛一声,便与雄州辞矣。 行了三日,船到东平府码头,下了碇,起岸。蒋敬道:“我前次借过的一家客店,房间还算洁净,今次仍住了那里罢。”时迁道:“甚好,于是三个人投到客店住下。过了一宵,取路望梁山泊来。只一日便到,先进旱地忽律朱贵酒店中,与朱贵、朱富相见了。问了问别后情形,方知山上值年干事员,是大刀关胜、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金枪手徐宁四位,其余各头领,都到五方四处、三江五湖营业去了。屈指大会之期,尚有多日。三人渡过金沙滩,一路上山但见:几分浅绿,一片残红,槐欲招凉,柳成翻浪。霎时间已到山顶忠义堂。干事员关胜等接着,寒喧几句。时迁道:“关哥等为甚不出去营业,却闷坐在山中充这无聊的干事员?”关胜道:“某等愚拙性成,不惯作此口是心非勾当,只好在山中困守。”蒋敬道:“我从雄州迭次汇回之款,都已登册么?”徐宁道:“难道你收条没有接着么?各人汇来银子,都由我一人点数登记,出发收条,那收条上都有我签着字,加盖本会图记。”蒋敬道:“收条接着的,不过问一声,格外郑重是了。”遂谈了些别后情形。是日山中大开筵席,关胜、杨志、鲁智深、徐宁、蒋敬、郑天寿、时迁,并派人到山下去看守酒店,替回朱贵、朱富一共九筹好汉,欢呼畅饮,尽兴而罢。 山中住了两日,蒋敬等三人决意江州去,一者瞧瞧商埠风景,二者会会众兄弟。当下蒋敬、郑天寿、时迁乘坐杉板小船,渡过金沙滩。原来此时梁山泊中诸事改良,有杉板船,有小轮船,若人数众多,就用小轮船;二三个人,就用杉板船。当下三人渡过河,直向石碣村进发。原来此时济州开往江州的轮船,石碣村也做了个码头,南往北来的客人,上落的也不少。三人行到石碣村,恰恰轮船到埠,就此买票下船。汽笛一鸣,机器开动,那船便如弩箭离弦,冲波突浪,直向江州进发。但见: 云山苍苍,江水茫茫。两源而亘古流长,一线而横空泻白。百道泉飞走金蛇于峭壁,一泓镜启奔流驶于长川。浩荡长波,射急湍之箭筈;奔腾巨浸,穴深壑之蛟鼍。夕映余霞,朝吞晓日。比之观瀑于梁间,悬流飞沫;倘拟回舟于海上,已斗凌虚。 舟行迅速。只两日夜,便到了江州。轮船下了碇,三人起岸,拣了家最大的旅馆,名叫“第一楼”的住下。郑天寿要去瞧瞧周通,蒋敬、时迁要去拜会商会总董李应,郑天寿叫蒋敬、时迁同去,蒋、时二人叫郑天寿先到银行,后至女校。彼此争执了许久,末后决议依旧,是各走各路,各行各事。 如今先表郑天寿换了簇斩的一身新衣裳,湖色春纱夹衫,青灰实地纱时式短褂,戴着净白龙须草凉帽,鼻上架着金丝眼镜,纽扣上扣着香馥馥一个花球,顾影自怜,大有张绪当年风度。问了旅馆帐房周通所开女校的地方,雇一辆人力车,如飞而去,刚转了两个弯就到了。只见两行垂柳,一曲清泉,风景很是清幽可喜,那校舍即在柳阴中。郑天寿下了车,付讫车资,迈步前进,见一座木牌坊,黑地白字,写着“景虞女学堂”五个大字。走进牌坊,一条石铺的箭道,约有三四十步长,箭道两旁,尽栽着杨柳,随风飞舞,乍低乍昂,一若欢迎来客似的。走尽箭道,方是校舍。见门房里一个老头儿坐着打盹,郑天寿连唤数声,方把老头儿唤醒。老头儿揉着眼道:“爷是接钱姑娘的么?功课尚没有完毕呢。今日来的恁地早?请爷先到栈里候着罢。少顷小老儿悄悄地知照钱姑娘是了;但是上次爷应许赏小老儿的银子,小老儿尚没有领到,今日恳爷赏给了罢。小老儿替爷通信,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校长周老爷,是个头等的醋罐子呢,谅爷必是知道的。”神妙之笔,只在管门老头儿口中略写敬语,已足见此校之不堪郑天寿道:“我特来拜候周通的,有一名片,烦你通服。”说着,取出寸余长的一个白纸新式名片来,那老儿听得是拜候周通的,吓了一跳,把瞌睡全部吓醒,暗道:“糟了!糟了!都是这老眼昏花的不好,连人都会认差。”忙向郑天寿道:“爷不要见怪,小老儿是素来有痴症的,常常要胡言乱语,自己不能禁约自己。方才不曾向爷说什么吗?请爷千万不要相信。”绝倒!天下竞有如许清醒之痴子郑天寿道:“那个有闲功夫来管你?快给我通报罢。”老头儿一边答应,一边又道:“爷,你不知我们这里的女学堂,是普天下第一个规矩处所。姑娘们进了学,一步都不能出去,除是家中亲人来领。”郑天寿道:“不必多讲,我知道了。快给我去通报罢。”老头儿乃匆匆走了进去,好半天不见出来。 正在焦闷,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半老妇人,问郑天寿道:“管门老伯伯呢?我今天忙的很,因此间是常主顾,拔忙来的雇我的人家都等着呢。怪甚!奇甚!看官试猜之郑天寿正欲问时,老头儿出来了,一见那妇人,就道:“袁稳婆,你好,这早晚才来,里边急杀了。赵姑娘服了你的药,肚子痛。”说至此,忽的见了郑天寿,忙改口道:“赵姑娘正发痧咧,还不快进去,给他挑几针。”半老妇人便忙忙地走了进去。老头儿道:“请爷客厅略坐,周老爷即来相陪。”于是郑天寿跟着老头儿到客厅中坐下。刚才坐定,小霸王周通迎了出来,骤然相睹,彼此各吃了一惊。正是:诧潘郎别后年华,憔悴若此;问张绪近来丰度,消瘦如何?欲知为甚吃惊,须待下回再讲。 [book_title]第十二回 九尾龟巧设私娼寮 一丈青特开女总会 话说郑天寿、周通见了面,各吃一惊。原来周通本是个彪形大汉,生得魁梧奇伟,大有拔山扛鼎的气概,因此叫作小霸王;此刻则面黄肌瘦,骨立形消,竟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并且额上青筋暴露,两眼深深凹进,眼之四周,隐隐有青色圈儿,形容甚是憔悴。你想郑天寿见了,那有不惊之理?至于郑天寿,本有三牙掩口髭须,今则剃得光光的一根不剩,并且精神奕奕,较之从前,反白嫩了许多,因此也几不认识。 郑天寿道:“周哥,一年不见,尊容清减了许多,你的办事太觉认真了。”周通道:“听得你在雄州,也是办女学,为甚气色倒比从前好了,敢是有什么异术不成?”我亦欲问郑天寿笑道:“我的宗旨与你不同。我之办学堂,不过要骗几个钱罢了,谁肯像你这等鞠躬尽瘁的做呢?”周通道:“我则乐此不疲,死而无怨。”郑天寿道:“这里学堂开办几时了?”周通道:“不过两学期相近。”郑天寿道:“共有几多学生?”周通道:“一百二十名左右。”郑天寿道:“发达到如此地步,吾哥本领非常。周大哥,你这学堂的名叫作‘景虞’,妙的很。你叫这一百多名的女学生,个个景仰虞姬,你的艳福真不浅。”周通道:“休得取笑。吾兄几时到此的?还有别位同来么?”郑天寿道:“才到,同蒋敬、时迁一起来的。”遂把雄州各事,仔细述了一遍。周通叹服道:“似这等做法,虽败犹荣,哥等可谓不辱没‘梁山泊’三字了。”郑天寿道:“谁愿意做这昧心的勾当?一因奉着军师将令,二因自己落着六成的厚利,为公为私,不得已而干此。”周通道:“可不是么?众弟兄都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心直口快惯了的,此刻奉着军令,勉强装这文明的假面目,到新世界来骗几个钱。然而清夜扪心,终觉有些儿惭愧,这不知什么缘故?前日在山上时,杀人劫物,攻城放火,不知干掉多少惨激凶险的事,心中却安安稳稳,不曾有一刻儿不自在过。”郑天寿道:“此就是一真一假、一诚一伪之分也。可见世上的假心人,连强盗都不如呢。” 周通道:“你到此间,曾见过王英么?”郑天寿道:“我专诚第一就拜候你,蒋敬邀我去见李应,我不肯,他同时迁去了。王英没有瞧见过,他现下做甚勾当?”周通道:“王英这人很坏,从不肯务些正业,专心的吊妇女膀子,整日价打扮的花蝴蝶相似,在马路中穿来穿去。阁下自己如何?我劝劝他,回我的话,倒也颇有些道理。他说:‘照理一男一女,乃人伦之正,则日下吾国盛行一夫多妻之制,赚了几个造孽钱,便就三妻四妾的漫无限止,一个人有了这许多女子,那里照顾得周全?那些女子空闺寂寂,枕冷衾寒,饱尝这凄凉的况味,岂不怪可怜么?我去吊他的膀子,正是帮他的忙呢。即是相好恩爱,贴我几个钱,也没甚过处。为什么呢?这些发财人,钱财的来路,那一个是正大光明的?这些不义之财,被他一个人聚了拢来,贫穷的人岂不要苦煞?我去分润分润,正是给他爬爬平,于社会上也颇有益处。所以我的行为,照山泊“替天行道”大义讲起来,也没甚不是。’郑哥,你想此论奇横不奇横?”郑天寿道:“倒也是个理。这种富人,若没有分润他的人,他的钱愈聚愈多,愈积愈厚,穷人更要连饭都没得吃了。幸亏男则宿娼于外,女则贴汉于内,家政不修,内外斧削,方才得以持平。所以富家出了败子,便是社会之大幸;凡娼寮、妓馆、赌场等能消耗富人钱财者,均是社会之大功臣。” 周通道:“照你说来,则吾党中之九尾龟陶宗旺,也是社会大功臣了,他现开着极大的妓院。”郑天寿惊道:“竞开妓院么?故也辱投煞‘梁山泊’三字了!”周通道:“面子上虽不叫妓院,其实与妓院差不多。陶宗旺下山后,即娶了十余个姬妾,都是美人儿一般的。他再到东京,走了蔡太师门路,办着一个很大的职衔,遂得与蔡太师儿子蔡九知府称兄道弟。一日,与蔡九知府在妓院中吃酒,蔡九知府看中了一个姓杨的歌妓,陶宗旺就出二万金买来,认为女儿,送入府中。蔡九知府写信给父亲,不到一月,陶宗旺竞选着了个东昌府知府。刚预备着到任,就被御史参了一本,圣旨下来,着派童贯查办,童贯复奏上去,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大字。陶宗旺虽没有得着十分利害的处分,然东昌府就此做不成了。现在他住在江州,专靠着十余个姬妾过日子。再者,他的通房大丫头也很出色。人家瞧着是很阔绰的大公馆,不知他的姬妾都是妓女,丫头都是讨人,有了钱是人人可以玩的,所以九尾龟的声名,江州大振,至于他的内容,我也不忍说,你也不忍听呢。”郑天寿道:“真是无奇不有,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瞧着他也很像一条英雄呢。我要问你,王英专事吊膀子,他的妻子扈三娘难道不去管他么?” 周通道:“你不在江州,所以事情都不知。扈三娘他自己也有着职业,现开着个女总会,生意异常发达,连照顾赌客都来不及,那有余暇去管他汉子?”郑天寿道:“什么叫做女总会?女总会如何要照顾起赌客来?”周通道:“总会乃是朋友聚集游玩之所,由警察局之特许,就在会之人,可以自由赌博、叉麻雀、斗挖花,悉随各便,不过牌九则不准打。”郑天寿道:“在会之人可以自由赌博,被他这么样一限制,就觉得没趣了。设或你我两个都是在会的,恰恰来了一个远方的朋友,他很是喜玩,因会中无名不能进去岂不少兴?”周通道:“这不过官样文章罢了,谁真去听他呢?此刻江州的总会,在那边玩玩的,真会友不到一小半,不然,怎样会发达呢?一丈青到了这里,见江州总会林立,而女总会不曾有过,遂别出心裁,发起一个女总会,组织成就后,就邀集许多富商姬妾、绅官名姝,前来赌博。这些女子得着此信,欢喜的了不得,呼姨唤姊,联袂偕来,女总会就十分发达。起初的时候,输赢还小,不过数十两银子进出,弄到此刻是竟有整万累千的大上落,现钱输完了,金珠首饰,脱下抵押;金珠首饰输完了,当掉衣服,抵去房单屋契,凑银子来反本。弄到后来,输的滑脱精光,把身子押给妓院里,取银子来再赌的,也有反着本,也有连身子都输掉。有几个弄得没奈何,对不起父母、丈夫,就此仰药而亡的。” 郑天寿道:“且住在总会中不过叉叉麻雀,斗斗挖花,如何为这许多的上落?”周通道:“他们日间则麻雀、挖花,一到更深人静,便就牌九钱和大弄起来,钱和摇摊之别名那岂不要弄大么?起初不过几个女客玩玩,后来弄的大了,男子也都进来,男混女杂,通宵大赌,连翻戏也都混进,听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