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两晋演义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6596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吴沃尧著。二十三回。书叙晋武帝统一三国后,自以为海内一统,天下太平,乃恣意淫佚,取吴宫美女,以充后宫。武帝死,惠帝继位,皇后贾氏弄权。贾氏与辅政杨骏争权,杀杨骏,逼死太后,重用小人,淫乱宫廷。引汝南王司马亮辅政,后又使楚王玮杀亮,旋又杀玮。赵王伦起兵杀贾后,谋废惠帝自立,齐王冏等又杀伦,并互相火并,史称八王之乱。光熙元年(306)东海王越毒杀惠帝,立司马炽为帝,是为怀帝。晋由是元气大伤,内乱外患不止。本书原拟写百回,完整演述两晋史事,后仅完成二十三回,至怀帝立为止。小说大部分敷衍正史,通俗可读,却不免平铺直叙。初连载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至三十三年的《月月小说》。宣统二年(1910)上海群学社出单行本。近有1988年花城出版社排印本,收入《我佛山人作品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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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两晋演义序
自《三国演义》行世之后,历史小说,层出不穷。盖吾国文化,开通最早。开通早,则事迹多,而吾国人具有一种崇拜古人之性质,崇拜古人,则喜谈古事。自周秦迄今,二千余年,历姓嬗代,纷争无已,遂演出种种活剧,诚有令后人追道之,犹为之怵心胆,动魂魄者。故《三国演义》出,而脍炙人口,自士夫以至舆台,莫不人手一篇,人见其风行也,遂竞为之。然每愈况下,动以附会为能,转使历史真相,隐而不彰,而一般无稽之言,徒乱人耳目。愚昧之人,读之互相传述,一若吾古人果有如是种种之怪谬之事也者。呜呼!自此等书出,而愚人益愚矣。
吾尝默计之,自《春秋列国》以迄《英列传》《铁冠图》,除《列国》外,其附会者当居百分之九九,甚至借一古人之姓名,以为一书之主脑,除此主脑姓名之外,无一非附会者。如《征东传》之写薛仁贵,《万花楼》之写狄青,是也。至如《封神榜》之以神怪之谈,而借历史为依附者,更无论矣。夫小说虽小道,究亦同为文字,同供流传者,其内容乃如是,纵不惧重诬古人,岂亦不畏贻误来者耶?等而上之者,如《东西汉》《东西晋》等书,似较以上云云者略善矣,顾又失于简略,殊乏意味,而复不能免蹈虚附会之谈。夫蹈虚附会,诚小说所不能免者;然既蹈虚附会矣,而仍不免失于简略无味,人亦何贵有此小说也?人亦何乐读此小说也?况其章回之分剖未明,叙事之不成片段,均失小说体裁,此尤蒙所窃不解者也。
月月小说社主人,创为《月月小说》,就商于余。余向以滑稽自喜,年来更从事小说,盖改良社会之心,无一息敢自已焉。至是乃正襟以语主人曰:“小说虽一家言,要其门类颇复杂,余亦不能枚举。要而言之,奇正两端而已。余时曩喜为奇言,盖以为正规不如谲谏,庄语不如谐词之易入也。然《月月小说》者,月月为之,使尽为诡谲之词,毋亦徒取憎于社会耳。无已,则寓教育于闲谈,使读者于消闲遣兴之中,仍可获益,于消遣之际,如是者其为历史小说乎。
历史小说之最足动人者,为《三国演义》,读至篇终,鲜有不怅然以不知晋以后事为憾者。吾请继《三国演义》以为《两晋演义》。虽坊间已有《东西晋》之刻,然其书不成片段,不合体裁,文人学士见之,则曰:“有正史在,吾何必阅此?”略识之无者,见之则曰:“吾不解此也。”是有小说如无小说也。吾请更为之,以《通鉴》为线索,以《晋书》《十六国春秋》为材料,一归于正,而沃以意味,使从此而得一良小说焉。谓为小学历史教科之臂助焉可;谓为失学者补习历史之南针焉,亦无不可;其对于旧有之《东西晋》也,谓余此作为改良彼作焉可;谓为余之别撰焉,亦无不可。庶几不以小说家言,见诮大方,而笔墨匠亦不致笑我之浪用其资料也。
主人闻而首肯,乃驰书告诸友曰:“吾将一变其诙诡之方针,而为历史小说矣。爱我者乞有以教我也。旋得吾益友蒋子紫侪来函,勖我曰:“撰历史小说者,当以发明正史事实为宗旨,以借古鉴今为诱导,不可过涉虚诞,与正史相刺谬;尤不可张冠李戴,以别朝之事实,牵率羼入,贻误阅者”云云。末一语,盖蒋子以余所撰《痛史》而发也。余之撰《痛史》,因别有所感故尔尔,即征蒋子勉言,余且不复为,今而后尤当服膺斯言矣。操笔之始,因记之以自励。著者自序。
[book_title]第一回 晋武帝平吴恣淫佚 册贾妃祸水伏宫帏
话说战国时,孟子有言:“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一句话,竟成为后世历代兴亡之定例。就如《三国演义》开篇第一句所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即是治,分即是乱,起伏相寻,更无宁息之日。中间许多历史,一时也难说尽,此时且承《三国演义》之后,从晋朝说起。
晋武帝司马炎,降伏孙皓之后,虽说是三分归一统,其实有晋一代,能称一统者,中间仅得二十余年。晋武帝受魏禅之后,直至太康元年庚子,始平定吴国;及至惠帝太安二年癸亥,李特称成,改元建初。【眉】庚子至癸亥,中间仅得二十四年耳。次年甲子,刘渊称汉,【夹】复改为赵。改元元熙。愍帝建康四年丙子,刘曜破长安,次年愍帝遇害,元帝方即位于江左。自此之后,便十六国纷争,终晋之世,干戈未息。自来号称一统之治者,未有如晋之扰乱者也。【眉】两晋大局,尽此数言。大势表过,再叙正文。
却说晋武帝受魏禅之后,却也摹仿古人,崇尚俭德。迨及平吴之后,取吴宫中美女五千人,到洛阳来,分派在各宫居住,渐恣骄奢淫佚。此五千宫人,本是江南秀女,生长沃壤之乡,虽经选入吴宫,原未受过苦楚,今无端取入洛阳,沿路车烦马殆,不胜风尘劳顿之苦。既入晋宫之后,与那北地胭脂杂处,北方人生成粗糙,未免相形见绌。孟子有言:“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武帝从前虽有几个宠幸宫人,到此时见了江南秀媚女子,遂将从前宠爱之人,都视同粪土,一心要宠眷江南美人。然而其数有五千之多,人人似玉,个个如此,正不知从谁幸起,于是宸衷独断,想得一妙法:敕令有司,传集灵巧工匠,造成一辆灵巧轻便四轮车,此车只容一人乘坐,不用马拖,不用人挽,车辕之内,恰能拴一头胡羊。造成之后,武帝命送至宫内,拴上胡羊,也不带内侍,自己乘上羊车,在羊身上加上一鞭,那羊便驼着车,向前乱蹿,却又不加部勒,任凭此羊蹿至何处,即在何处幸宿。
一班江南美女,沿路上受尽千辛万苦,到了晋宫,谁不望仰承宠幸?一得羊车之信,便各人均去研究引羊之法。有一个北地宫女,其父本以牧羊为业,素知羊于色喜青,于味喜咸,因在自己宫门上,插了几枝竹叶,又在宫门外,浇了一地盐卤。适值武帝乘羊车而过,那羊望见竹叶,即向青处蹿去;及至竹叶之下,又尝着盐卤味道,便低头饮卤,不肯前行。武帝是日,即在此宫住宿。明日,此宫人又复如此。羊车又来,一连数日。这插竹泼卤之法,便传扬出去,于是阖宫之人纷纷效尤,武帝大悦。从此御驾驻跸,惟羊所命,因此渐入荒淫。然帝虽耽酒色,尚未尽忘朝政。鉴于魏代朝廷之孤立,乃大封子姓为王,令各就藩封。诸王中有贤能者,征取入朝秉政,以辅翼此万世无疆之基。
争奈连年用兵,库帑支绌,平吴之后,又值鲜卑慕容涉归【夹】鲜卑戎部之名。慕容,姓;涉归,名。反寇昌黎。【夹】在今热河塔子沟界。不免命将出师,又是一番军务。先是汉魏以来,羌胡鲜卑,【夹】羌胡皆戎部名。降者多处之塞内诸郡,其后数因忿恨,杀害地方长吏,渐为民患。【眉】此五胡大闹中华所由来也,不可不知。武帝即位,御史郭钦上疏曰:“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地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唆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万世长策也。”疏上,武帝不听。至是,鲜卑遂先为戎首。朝廷方望万世承平,忽多此意外军事,益形困疲,宫中一切度支,未免略从裁减。武帝深滋不悦,因仿汉朝纳金拜爵之制,所纳金即取作宫中费用,外间未免啧有烦言。会武帝亲祀南郊,礼毕,帝问左右曰:“朕可方汉何主?”司隶校尉刘毅对曰:“桓、灵。”帝讶曰:“何至于此?”对曰:“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帝大笑曰:“桓、灵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胜之。”口虽如此说,心中终是怏怏不乐。
回至宫中,左右报杨皇后病危。【眉】按,此杨皇后乃元后也,其从妹乃悼后。元后卒于泰始十年,此时所叙乃太康二三年间事。小说家固不妨稍为参差,以顺笔势也。帝闻报,亲往省视,握手慰问。时太子衷在旁,后指太子曰:“妾死,恐他人不能善视此子,妾从妹名芷,字季兰,幽娴贞静,可主六宫。妾死,愿陛下立之,便托其善视吾儿。”言讫而逝。帝见后死,不胜哀悼,治丧既毕,即册立车骑将军杨骏之女为皇后。【夹】即元后从妹也。骏弟名珧,闻其侄女册为皇后,上表曰:“自古一门二后,未有能全其宗者。乞赐铁券,藏诸太庙,以免异日之祸。”帝笑曰:“何多怯也?”即赐铁券藏太庙。拜骏为将军,封侯。骏自是骄傲自得,擅威揽权。
杨后自承册立以后,果然视太子衷如己出,无奈衷生性愚鲁,后每劝帝为之选择师傅,以冀启诱其聪明。元皇后服满,即拟为之册立元妃。当时卫瓘、贾充,皆有女可入选,卫瓘女美而贤,贾充女丑而妒。充思藉女以自固其位,因赂帝后左右,极称其贤,遂定立贾氏为太子元妃。妃奇妒,而有权术,长太子二岁,太子颇畏之。杨后又赐谢才人与太子。未几,谢才人有孕,贾妃闻之,大怒,佯召才人与宴,借故发怒,亲起驱逐,才人急走,妃取壁间画戟,遥掷才人。才人举手格之,戟坠地,妃意将藉此而陨其孕也。而才人卒生一子,名遹,遹生而聪明,帝每谓其似宣帝。【夹】司马懿。遹年五岁,适宫中夜失火,帝登楼望之,遹牵帝衣至暗处。帝怪问何故,遹曰:“暮夜仓猝,宜备非尝,不可使人望见人主。”帝自是愈奇之。
其时太子昏愚,朝臣共知,尚书令卫瓘,每欲与帝议易储,而不得其便。一日,帝赐群臣宴于凌云台。【夹】在洛阳县,魏文帝所造,登之可望见孟津。瓘佯醉,以手抚御榻曰:“此座可惜。”帝会其意,而不便明言,因佯作大笑曰:“卿真大醉耶!”不料卫瓘言时,贾充恰好在旁。宴会散后,充即使人以此事密报贾妃。贾妃大惧,遍贿外廷及东宫诸臣,使暗辅太子。
话说武帝自闻卫瓘之言,心中迄自闷闷。一日,帝拟召东宫官宴,密书一疑难事,将在席间使太子面决,以试之。时帝后左右皆贾妃心腹,帝后之一举一动,贾妃莫不知之。是日有人密报此事,贾妃闻报,一面使人探听所书疑难事系何事;一面使人暗召给事张泓,密与计议。泓曰:“元妃放心,倘探得所书疑难事,臣自有处置,总不使太子蒙讥也。”正说话间,武帝身边近侍,探得所书疑难事,抄录送来。贾妃大喜,重赏内侍,即以抄录之稿,交与张泓,曰:“卿好为之,他日必不相忘。”泓袖稿辞出,即往见太子,代为拟定判断之词,令太子熟读,不可忘一句一字。又嘱抄写数遍,务极纯熟。
不数日,帝果大宴东宫官,兼召太子与宴。酒过数巡,帝出一纸,命太子曰:“此有一疑难事,汝试判断之。”一时东宫师保骤闻此言,都面面相窥,明知太子姿质愚平,平日又不肯读书,今日面试,他如何判断得出?少不免要耽一个“训迪无方”之罪。正在忧虑出神,只见太子取过那纸,看了又看,故意沉吟了一会,【夹】愚蠢人做起鬼来,便不愚蠢。请了纸笔,一挥而就,呈上武帝。帝接过一看,不觉喜形于色,仍命行酒。众师保见帝面有喜色,方才放心,然而又不解太子何以忽然一旦能立决疑难?是日尽欢而散。
次日,帝大会群臣于殿廷,出太子所判语,与群臣共观,而先示卫瓘。瓘视之,惭惶踧踷,不能自安。自此武帝易储之念尽消,而宫廷之祸根伏之愈深矣。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晋武号称英明之主,吞蜀,篡魏,灭吴,不可谓非一时之雄才也,然不纳郭钦之言,致召外侮于日后;误册贾充之女,致酿内乱于目前,英明果安在哉?
作小说难,作历史小说尤难;作历史小说,而欲不失历史之真相尤难;作历史小说不失其真相,而欲其有趣味,尤难之又难。其叙事处或稍有参差先后者,取顺笔势,不得已也。或略加附会,以为点染,亦不得已也。他日当于逐处加以眉批指出之,庶可略借趣味以佐阅者,复指出之,使不为所惑也。
[book_title]第二回 假遗诏杨骏恣威权 正中宫贾妃要册立
却说贾妃自从贿通张泓,代太子拟作判词,瞒过武帝之后,愈加骄纵。其对太子,尤不守妾妇之道,太子亦愈加畏惮之。一时偶有违言,妃辄恶声问曰:“汝之储位,谁代定者?”自此太子遂慑伏于雌威之下,武帝、杨后那里得知。外面是国丈杨骏总揽大权,大小百官有事,先启杨骏,然后敢奏知武帝,举朝侧目。诸王皆不自安,旦夕谋分其权。武帝此时,惟有极意声色,渐渐成疾,更不理朝政。
时杨骏颇忌诸王在侧,汝南王亮【夹】宣帝第四子。宣帝即司马懿。清警有才,骏忌之尤甚,请于武帝,拜亮为大司马,都督豫州诸军事,出镇许昌,【夹】今河南开封府许州。武帝准奏。因又想到太子呆劣,杨骏威权日甚,恐自己百年之后,或有他变,索性将各皇子都封了藩。徙封皇子南阳王柬为秦王,都督关中;玮为楚王,都督荆州;允为淮南王,都督扬州诸军事。以上三王,是太子同母弟,所以令其分镇要地,即日秉节就藩。又封皇子乂为长沙王,颖为成都王,晏为吴王,炽为豫章王,演为代王。更封皇孙遹为广陵王,皆以年幼,留居京师,俟及岁就藩。又封心腹王佑为北军中侯,典领禁兵。安排既毕,默念太子虽愚,有此一番布置,更兼皇孙遹人甚聪明,或者可以匡正其父,更兼他日承嗣大统,自然英明果断。看看杨骏,窃弄威权,心中迄自闷闷,又以碍于杨后情谊,不便奈何他,因此怏怏不乐,病势日增。
杨骏以内戚之故,不时进宫视疾。汝南王亮知武帝病甚,当未就藩,每思进内省视,奈宫门侍卫俱受了杨骏命令,不肯放入。延至次年四月,病势益加沉重,杨骏乘武帝昏迷不省时,将一切紧要官僚,纷纷更动,遍树私人。自己却入宫亲侍左右,名为侍疾,实则暗中监察,恐防有变。武帝偶然清醒,自知不起,命召中书监华,进宫草诏:“命汝南王亮及杨骏,夹辅王室。”就在御榻前钤过御宝。华捧了诏书,回到中书府,正要宣布,忽报车骑将军杨骏来拜,华连忙出迎。杨骏曰:“适所草诏书,似乎微有不妥,乞借一观。”华不知是计,即取诏书与之。杨骏略视一遍,即纳入袖内曰:“此等大事,尚容商量,明日再送还可也。”言罢兴辞。华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至明日日昃,不见送还,遂亲诣杨骏府索取。阍人回言,已进宫侍疾去了,只得怏怏而回。
且说杨骏赚了诏书,仍回宫中,与杨后私议:“若令汝南王亮共事,未免分权,并且陛下一旦宴驾,内亲之势即衰,我已赚得诏书在此,好歹将他没下,觑便再草一通,庶可独当一面。”杨后见是父亲之言,有何不依。过得三日,武帝又复昏沉不省。杨后乘间奏曰:“天佑晋室,陛下早瘳,社稷之福也。脱不幸,谁可辅政者?”武帝昏沉中,张目四望,见只有杨骏在旁,便闭目不语。后又奏曰:“妾父骏,年来尽心王室,可使辅政乎?”武帝此时,已不知人事,微微点首。杨后即矫旨召中书监华、侍中尚书何邵进内。二人应召入宫,时武帝已是仅剩一丝之气了。杨后命何邵口宣武帝遗诏,命华执笔书之。诏略曰:
昔伊、望作佐,垂勋不朽;周、霍拜命,名冠往代。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经德履喆,鉴识明远,毗翼二宫,忠肃茂著,宜正位上台,拟迹阿衡。其以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千人,移止前卫将军珧故府。若止宿殿中,宜有翼位,其差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给骏令得持兵仗出入。【夹】此等遗诏,真是千古仅见,末一语尤奇。(诏本《晋书》)
写毕,杨后当着华、何劭,呈与武帝。武帝只张目一看,旋即闭目不语。杨后即亲手用过御宝,交与、劭二人。又延了两日,武帝驾崩,太子率领百官,举哀哭临。杨骏遵奉遗诏,自称顾命大臣,率领百官,奉太子衷即皇帝位,是为惠帝,改元永熙,尊皇后杨氏为皇太后,加杨骏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封临晋侯,【夹】骏晋臣也,而封之曰“临晋”,不知当日何以出此?百宫总已。杨骏自是踞宿太极殿,以虎贲兵百人自卫。
汝南王亮,一向以武帝病重,未曾出都,至是知杨骏领兵,盘踞大内,其心叵测,遂不敢入内临丧,惟哭于大司马门外,上表请送葬之后,方始就藩。惠帝得表,不知就里,【夹】可笑。只教交与杨太傅。【夹】可笑。杨骏此时威权无二,恐人暗算,特命其心腹外甥二人,夹辅左右。一名段广,专管机密;一名张邵,使典禁兵,都同住在太极殿内。梓宫大殓时,六宫妃嫔集殿内哭送,杨骏亦不下殿。至是得汝南王表,即与段广商议。广曰:“汝南拥兵不行,其志叵测,宜慎防之。”骏曰:“吾先令张邵,密引兵擒之如何?”段曰:“先帝新丧,人心未定,如此,是召乱也。”骏曰:“倘彼图我,奈何?”段曰:“使彼偶露逆迹,则擒之有名矣。”骏曰:“汝何不探之?”段广领命,即密派心腹细作,到汝南王营中布散谣言,说太傅将讨汝南王矣。汝南王得此谣言,十分惊讶,即与廷尉何勖商议。勖曰:“杨骏弄权,神人共愤,闻先帝已草定遗诏,以王为顾命,诏被杨骏诓去藏过,后一诏,乃杨骏所伪者耳。今朝廷诸臣方倾心于王,王若率领所部,入清君侧,诛杨骏,辅嗣君,此不世之功也。”王不能听。又疑惧滋甚,遂连夜奔赴许昌。勖仰天叹曰:“己不讨人,而畏人讨,愚哉!惜哉!”
却说杨骏知汝南王已去,益无忌惮,其稍稍畏之者,惟贾妃一人。原来武帝崩后,惠帝既尊杨后为皇太后,百官进秩锡爵有差,独未册立正宫。一日惠帝退朝,贾妃便问:“今日外廷何事?”惠帝略举数事以对,无非是封赠百官之类。贾妃曰:“廷臣皆有封赠,内官当何如?”惠帝默然。原来惠帝生性呆劣,愚昧过于村童。尝一日游御苑,闻池沼中蛙鸣声,乃问左右曰:“此啯啯者,为公乎为私乎?”左右皆匿笑。又值岁饥,廷臣奏报荒歉,惠帝问:“荒歉何状?”廷臣不得已,以田畴失收,民不得食之状告。帝曰:“田畴失收,民所不得食者米麦耳;既无米麦,何不食肉糜?”【夹】遂成千古笑柄。诸如此类,其呆可知。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贾妃见惠帝默然无语,不觉怒曰:“陛下今日尊居九五,便忘当日。不知先帝在时,陛下得安储位,是谁之力?今老妪且上尊号,百官皆得进秩,偏我值不得一册?”惠帝嗫嚅曰:“廷臣亦曾议来。”妃曰:“议便如何?”帝呐呐曰:“廷臣谓尚在苫次,不宜册后。”妃唾曰:“上尊号便不妨苫次,进百官便不妨苫次,偏我便碍着苫次,莫非杨骏那厮阻挡?”帝摇首曰:“不。”妃曰:“不然,便是汝南。”【夹】言汝南王亮也。帝仍摇头。妃冷笑曰:“身为九五,乃不能庇一妻。”良久,帝乃曰:“惟卿所命。”妃曰:“区区一册,也不值如此张皇,你看我偏做不得主!”言罢便命侍臣召中书监来。内官领命,召华进内。朝见已毕,帝与妃皆默默无言。华偷眼觑视,见贾妃怒容满面,惠帝踧踷不安之状可掬,正不知为着何事,又不敢启问。良久,忽闻贾妃盛气曰:“偏是要我做主,我便做主。”半晌,惠帝谓华曰:“册立皇后。”华领旨欲退,贾妃大声叱曰:“偏是遗诏在宫内草得,这便使不得!”吓得华战栗请罪,然后请过笔墨,当面草诏。内侍素来逢迎贾妃,至此不等吩咐,早去请过御宝,当面钤印。事毕,华方才辞退,妃曰:“汝便去宣告廷臣,明日告庙。”华诺诺而出。贾妃逼着惠帝,次日吉服祭告太庙,册立贾氏为皇后。贾后也循例到杨太后及惠帝前谢恩,然后凤冠翠羽,吉服御鸾仪宫受六宫妃嫔之贺。自贾妃册立为宫之后,而宫廷之祸愈亟矣。不知宫廷之祸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杨骏之恣威弄权,于此时观之,甚似汉之曹操,魏之司马;及观至其失败处,则仅可拟之以董卓。盖无操、懿之才,而学为操、懿,未有不败者也。
册立贾妃一节,纲目书“帝崩,太子衷即位,尊皇后曰皇太后,立皇后贾氏。”遂昌尹氏言:“立后,国之吉礼,必有盛仪,若灭裂为之,则非尊祖承祧之意。若必备六礼,则国有大丧,岂宜行此?(中略)纲目上书‘帝崩’,次书‘尊皇太后’,次书‘立后贾氏’,比而观之,其义晓然在中。”(下略)云云,是以此为乱政之始也。故演义亦特书之,而故点染其辞,以为趣味。
[book_title]第三回 恣威权庸人取败 灭伦理恶妇废始
且说贾后自正位中宫之后,扬扬自得,觑惠帝昏昧,便欲从中干预朝政。适惠帝从群臣之请,立广陵皇遹为太子,惠帝因子及母,遂封谢才人为淑媛。贾后大怒,瞒过惠帝,与黄门董猛商量,设法将谢淑媛幽禁别宫,不使与太子相见。又怕太子他日报仇,想要设法废立;又苦于自己无所出,探知其妹已有身孕,密召入宫与之商议,如此如此,其妹应允。出宫回家,便告知丈夫韩寿,韩寿自然乐从。贾后遂串通太医令程据,自称有孕,日以败絮塞在衣服内层,以示膨胀之状,愚弄惠帝。惠帝果然欢喜。【眉】惠帝之昏庸可知。及至其妹足月,产下一子,即使人暗中抱入宫内。贾后大喜,亦自伪称临盆,尽去身上败絮,使人报知惠帝。惠帝大喜,便欲宣告廷臣。贾后曰:“此时正在谅暗,【夹】天子居丧之称。生子不宜显告。”惠帝遂止。【眉】此非独昏庸,竟是死人矣。故所有洗三、弥月,只在宫中热闹。
贾后谓惠帝曰:“皇子诞生,例当晋百官爵秩,今以谅暗之故,虽不能遍及群臣,然而二三勋戚,也不可不加恩。”【眉】忽然讲礼,可笑。言时开出贾午、韩寿、赵粲三个,求惠帝加官,惠帝连声应诺。却一连三日,不见动静,贾后向惠帝追问,惠帝默然。禁不得贾后再三盘诘,惠帝只得直告曰:“杨太傅不允。”贾后大怒曰:“汝贵为天子,封一二外戚,且不能做主,安望治天下耶?”又恨恨曰:“杨骏老奴,吾誓灭之。”遂与董猛商量。董猛曰:“殿中中郎孟观、李肇,素来恨杨骏不迁转其官,与之有隙,若召与计议,事必有成。”贾后遂夤夜召二人入宫密议。董猛从旁赞助曰:“二君若为皇后立功,且可锡爵,岂但迁转。”孟观曰:“杨骏弄权,宁独皇后震怒,凡属臣下,罔不切齿,诸王尤甚。臣意不如于诸王之中,召一二人入朝,商议政事,却另付以密诏,使率领兵士,入清君侧,必有应者。”贾后曰:“何人而可?”李肇曰:“楚王玮,少年果锐,戚望素孚,又是陛下同母弟,宜速召之,必得其力。”贾后曰:“若往宣召,杨贼不定生疑,不如使人往告楚王,使之自请入朝,可以不露痕迹。但不知何人可往?”李肇曰:“臣与楚王有一面之识,愿往说之。”贾后大喜曰:“卿明日便行,切宜机密,事若有成,不忘报也。”孟、李二人辞出。
次日,李肇推说有病,不能入值,却微服私行,星夜驰往荆州,入谒楚王。王问:“何来?”肇曰:“奉天子命而来。”王索诏书,肇曰:“无也。”王曰:“岂有数千里而传口诏者乎?”肇请屏退左右,屈膝密言曰:“晋室江山,危在旦夕,王知之乎?”王惊曰:“何谓也?”肇曰:“天子仁慈,杨骏骄恣,近日更于朝中遍植心腹,其志叵测,天子如日坐荆棘中。前日密诏某来,与王计议,请王提兵入京师,天子当付以诏书,使王诛逆贼,出其不意,擒之易如反掌;倘一泄漏,则杨贼羽翼众多,非但于事无济,且恐危及万乘矣。某此行所以不带诏书者,亦以杨贼耳目广布,防泄漏耳。”王曰:“杨骏无礼,孤亦恨之。先帝驾崩时孤引兵入卫,彼不俟终丧,即再三迫孤回国,可知其蓄谋非一日矣。但提兵入朝,彼岂不疑?”肇曰:“王但上表请朝,藩王出入,例有护卫,彼又何疑?”王大喜曰:“汝可即归报天子,孤随即拜表也。”李肇别过楚王,归报贾后,奏知如此如此说法,王随即拜表来也,贾后大喜。即日告惠帝曰:“闻楚王将上表请入朝,陛下宜准之,以示友于之谊。”惠帝应允。【眉】惠帝真是傀儡,一何可笑。
不日,楚王表到,惠帝即行批准。楚王玮果然提兵入京,屯兵司马门外,却不面君。贾后得报,连夜与赵粲、韩寿计议,草了诏书,命黄门董猛盗了御宝钤过,星夜赍到楚王营中,令其准备。一面请惠帝至中宫,贾后启曰:“杨太傅造反,陛下知之乎?”惠帝愕然,不知所对。贾后曰:“殿中中郎李肇,已往荆州告变,请得楚王领兵入卫,现在屯扎司马门,只等陛下诏旨讨贼。”惠帝吓得不知所措,良久乃曰:“太傅如何肯造反?”贾后啐曰:“事机危在顷刻,汝不杀人,人且杀汝矣。”帝张皇曰:“然则将奈何?”后曰:“速命一二亲臣,带领禁兵,先将反贼擒下,自然无事。”惠帝便仓皇临御外殿,贾后使黄门董猛随侍出去,以便随机应变。夤夜之中,百官无有知者,只有孟观、李肇、韩寿、贾午、赵粲一班贾后私人,齐集殿上。董猛问:“今夜值宿是谁?”左右报称今夜东安公繇值宿。猛即矫帝旨,召东安公入见,一面暗嘱孟观草诏,以太傅杨骏有罪,削去一切职司,以侯爵归第侯旨。【眉】竟由不得惠帝说话。
不一时,东安公繇入见,董猛疾呼曰:“太傅杨骏造反,东安公宜偕孟观、李肇,率禁兵戒严,以备非常。”东安公大惊曰:“太傅果然造反,臣愿擒之。”董猛曰:“公便宜行事可也。”东安公辞出。惠帝方欲退朝,骏甥段广探知此事大惊,径奔殿上,来见惠帝,俯伏奏曰:“太傅杨骏受先帝厚恩,竭心辅政,皇天后土,实鉴其忠,且又老年无子,岂有造反之理?愿陛下察之。”惠帝犹豫,不知所对。董猛从旁大喝曰:“杨骏反贼,逆迹昭著,凡代为乞恩者,均是同党。”言罢叱令侍臣,逐出段广,簇拥惠帝回宫。
段广被逐下殿,思量要往见杨骏,从长计议。谁知皇城四面俱已守备严密,不放一人出进,段广不能出,无奈返身,往叩宫门,请见杨太后。太后此时久已就寝,闻报段广有急事求见,即刻宣召入宫。段广细奏前事,太后大惊,立刻草定一诏,略言救太傅者有赏。段广接了诏书,飞奔至皇城墙下,觅路至城上,将诏书拴在箭杆上,拈弓搭箭,射到城外。这箭恰被孟观拾得,便使人持奏贾后。贾后大怒,谓惠帝曰:“太傅造反尚是外臣;太后一家人,亦串同杨骏一气,尚复成何事体?”遂不待惠帝主意,矫旨命后军将军荀悝,率领禁兵,将太后先送至永宁宫,严行看守,不准放一人出入。太后嚎哭而去,使人奏惠帝曰:“太傅果有反迹,国法所在,吾亦不敢强有所求,但乞陛下细心推求,免使受屈;至于吾母庞氏,乞恩贷其一死,以全我母女之情。”惠帝闻奏默无一语,良久乃曰:“交有司议奏可也。”
且说杨骏是夜,正在府中饮宴。原来杨骏所居府事,系魏明帝【夹】曹睿。初封平原王时,所建之藩邸,十分宏壮富丽,杨骏终日与府中官吏,饮宴其中。【眉】可见本无大志。是夜,正饮到兴浓时,左右忽报:“天子有旨。削太傅职,令以侯爵归第,听候处分。”杨骏闻报大惊,不知所措。主簿朱振进曰:“纵太傅有罪削职,天子当临御殿廷,明布诏旨。今夤夜出此,必有变故,不可不速作准备。”杨骏曰:“时方太平,有何变故?”说犹未了,忽报:“楚王玮口称奉诏讨贼,倾兵来围太傅府第,看看便到也。”又一起报称东安公繇,率领御林军戒严,一面来擒太傅。杨骏闻报,惊得面如土色。朱振曰:“夤夜之间,变自内起,此一定是阉监为患。为今之计,速宜在府前【夹】杨骏府。云龙门下,放起火来,以阻兵士闯入,亦借此以示威武;一面率领所部,先攻破万春门,拥翼皇太子,号召外兵杀入内廷,肃清宫禁,则奸人自然慑服矣。”杨骏素来柔懦寡断,闻朱振之言,沉吟良久曰:“云龙门乃魏明帝所造,工费极大,奈何一日烧之?”朱振顿足曰:“明公尚惜此区区,死无葬身之地矣。”杨骏曰:“太后在内,必能为我周全。”朱振以头抢地曰:“天子非今太后所出,明公何愦愦耶!”语未毕,一连几次飞报。楚王玮领兵自司马门杀来,东安公繇引兵自禁内杀来,东安公兵已踞云龙门屯住,府第已围得水泄不通了。道言未了,孟观、李肇已率领众兵一拥入内,见人便捉。杨骏慌忙奔入内宅,遇见两弟杨珧、杨济,杨骏仓皇曰:“变起仓卒,贤弟有何妙计?”珧、济同声曰:“昔日苦谏,吾兄不从,事已至此,有死而已,尚有何计?”原来珧、济二人,向见杨骏恣威弄权,屡次苦劝。杨骏非惟不纳,且疑两弟不肯从己,日见疏远。珧时已仕至尚书令、卫将军,因见其兄日益骄恣,逆知必有祸及,遂乞优致仕。济时方为太子太保,亦早欲乞休,以未得其便,故尚照常供职。表过不提。
且说杨骏见两弟口出怨言,心中更无主宰,及窜入内室时,众兵已相随入内。杨骏不敢恋恋,径奔入后园,思量逾墙逃遁,争奈墙垣高峻,不能越过,又见墙外火光烛天,一片人喊马嘶之声,愈加胆落。正在逡巡觅路,忽见火光起处,孟观、李肇各提方天画戟,引兵入园搜捕。杨骏慌得手足无措,躲在暗处,蛇行鼠伏,走至马厩之内潜藏。喘息方定,孟观已至厩外,令兵士举火入内搜寻。兵士举火入内,孟观眼快,早已瞥见,提戟入内,手起戟落,刺死杨骏,拔出佩剑,割下首级。李肇赶到,失惊曰:“奈何便杀?”孟观大声曰:“奉诏讨贼,奈何不杀?”又附耳曰:“太后尚在,如不杀却,倘明日中变,吾辈休矣!”李肇恍然大悟。于是杨骏合族,上下男女三千余人,皆束手就缚。又连夜搜捕张劭、段广等,均送入狱内。李肇又搜得杨骏往来书函两大匣。纷纷乱乱,忙过一夜。
明日早朝,惠帝升殿,楚王、东安公等,各各复命。惠帝曰:“昨夜太后串通杨骏造反,卿等试议,当如何处置?”诸臣闻言,大惊,错愕相视,不知所对。黄门董猛奏曰:“皇太后图危社稷,是自绝于晋室宗庙也。虽陛下于慻慻母子之情,恐群臣不服,尚乞圣裁。”惠帝沉吟不决。中书监张华奏曰:“皇太后非得罪于先帝,然自党母族,不宜为天下母,宜依汉朝废赵太后故事,削去太后之称,只称武皇后,迁居异宫,以全陛下母子之情。”惠帝曰:“张华之言是也。太后昨夜已迁永宁宫,今朕再加恩。赦杨骏妻庞氏之罪,亦送至永宁宫,使其母女相见。其余杨骏三族,即日处斩。即派东安公前往监视行刑。”言毕退朝,各官纷纷散去。东安公即往狱中,提出杨骏三族,押赴市曹。杨珧大呼曰:“先帝曾赐我家免死铁券,藏在太庙,乞公奏明朝廷,推先帝之恩,免赤族之罪。”东安公只做不曾听见。一霎时三千余名口,相对就戮,杀得天日无色,血流成渠。东安公监斩既毕,入朝复命。忽马前报到,内廷发出诏旨,废皇太后为庶人,即日逐出宫门,与其母庞氏,一并押送至金墉城安置,即命东安公督解前去。东安公奉旨,即押着太后母女,及十余个宫人,向金墉城而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杨骏所居之室,史称为曹爽故邸,然朱振劝骏焚云龙门,骏曰:“魏明帝造此大功,奈何烧之?”曹爽第,似不豫明帝事,故假作明帝藩邸。
赵太后,即赵飞燕,汉成帝封为婕妤,旋立为后。哀帝即位,尊为太后。后以禁中旧案,废太后号,称孝成皇后,旋废为庶人。
[book_title]第四回 辅王室宗藩争政权 诛大臣内宫传假诏
且说废太后为庶人,送往金墉城安置之诏,实系贾后逼胁惠帝所降。既遣东安公押送去后,忽报诸路藩王,纷纷带兵入朝,汝南王亮,首先赶到,现在只离洛阳十里。贾后太惊曰:“诸王未曾奉诏,纷纷带兵入朝,不知何意?”董猛曰:“诸王皆思在朝揽政,今就藩封,非其本意。想各人都有细作在京,探得诛杨骏消息,知道朝中有事,故纷纷以带兵入卫为名,其实争夺政权,不可不防。”贾后曰:“似此,为之奈何?”董猛曰:“不如择诸王之威望素孚者,畀以政权,即藉其力,遣散诸王,然后徐图之,大事可定矣。”贾后曰:“即以畀楚王如何?”董猛曰:“楚王年轻性躁,恐不足以服诸王;汝南已到,不如先授以职。则后来者见大势已定,徒争无益,自然解散矣。”贾后大喜,即逼着惠帝降诏,封汝南王亮为太宰,录尚书事;又恐汝南王一人独秉大权,难以制伏,又封太子少傅、司空、侍中令卫瓘为太保,录尚书事,共秉朝政。令黄门赍诏先驰赴汝南王营中,征之入朝。汝南王得诏,即率领亲兵,即日入洛阳面君,商议大事。惠帝又降诏,太宰、太保两府,皆得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椽属,及大车、官骑、麾盖、鼓吹诸威仪。太宰亮、太保瓘,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履剑上殿。又论功晋封东安公繇为东安王,与楚王玮及贾后之从兄弟贾模、贾谧,贾后从舅郭彰等,并预朝政。
汝南王初掌大权,欲取悦众人,论诛杨骏之功,封侯者一千八十一人,黄门董猛亦封武安侯。御史中丞傅咸谏曰:“无功而获厚赏,则人皆乐国之有祸,祸原将无穷矣!”汝南王不听。楚王玮自以功劳最高,为入清君侧之第一人,而封赏不及,颇致怨望,因暗揽兵权,默示威福。东安王繇亦自以为诛杨骏之首功,虽已晋爵为王,得预朝政,然而随人进退,绝无事权,心中也不免怨望。一日乘马来访楚王,楚王留共饮酒,既醉,二人皆露不平之意。东安王曰:“吾等伯叔兄弟,都就藩封,在朝者寥寥无几,汝南伯父【夹】汝南王亮,为宣帝之子;东安王繇,为琅琊王仙之子。仙亦宣帝子,则繇于宣帝为孙,故称亮为伯父。宣帝即司马懿。虽秉朝政,然专市私恩,殊少建树。皇上仁慈,后宫弄政,整肃宫帏,贤侄【夹】楚王玮为惠帝同母弟,于宣帝为曾孙,故与繇为叔侄。岂无意乎?”楚王愕然,不知所对。盖楚王年少气盛,惟知刚愎嗜杀,宫帏琐事,向不在心故也。东安王怫然曰:“杨太后虽是继立,然于皇上贤侄,皆有母子之谊,今无端被恶妇所废,岂竟漠不关心乎?”楚王曰:“以伯父之见,当如何?”东安王此时被酒已深,遂大声曰:“即以彼处太后之法处之,有何不可?”楚王曰:“伯父禁声。此事重大,容再商量。”言下各散。
不料贾后向来多疑,于各执政大臣处,皆密布心腹细作,楚王等又是亲藩,左右如何无贾后之人?是以二人之言,早有人飞报入宫去了。贾后闻报,又惊又怒,适太医令程据在旁,后问之曰:“此事当如何?”程据曰:“楚王刻拥有兵权,除之非易。且据所报,起意者仅东安王,不如借故将东安王贬徙出去,则楚王势孤,不足为患矣。”贾后怒犹未息,程据又曰:“纵贬东安王,亦宜坐以他罪,不宜宣明此事。一则恐兴旁人议论,二则稳住楚王,以免启其疑虑,又生他变。”贾后大喜,执程据之手曰:“卿真我知己也。”于是定下计策,只坐了东安王繇一个小小风流罪过,削去王爵,贬去带方【夹】郡名,在辽东。居住。
自从东安王贬去后,郭彰、贾谧之权愈大,党羽愈多。贾后亦谋自固之策。汝南王比惠帝长两辈,每每老气横秋,惠帝见他,也带几分畏惧。卫瓘当惠帝为太子时,曾佯醉讽武帝易储,此二人皆非贾后所喜,只因初诛杨骏,人心惶惶,所以借重此二人老成,为镇压人心之计。楚王玮本为贾后所喜,又因东安王醉后之言,犯了疑心,恐怕楚王亦有此意,因此日夜不安,要设法去此三人。乃令董猛召太医令程据进宫,密议此事。程据曰:“一时欲尽除此三人,殊非易事。不如设计,使之互相吞并,则彼此必有一败,然后徐图除之,此为上策。”贾后曰:“计将安出?”程据曰:“臣与楚王府舍人岐盛【夹】周文王迁丰,其支庶留岐者,为岐氏。相善,岐盛向来跟随杨骏,杨骏事败,始投楚王。汝南王素知此人,谓其反复无常,屡劝楚王杀之。楚王未听,因此岐盛甚恨汝南王。此人足智多谋,臣往与之商量,必有妙策。”贾后从之。
程据即径往访岐盛。盛问:“何来?”程据曰:“特来吊公。”岐盛愕然曰:“吊我何事?”程据曰:“汝南屡劝楚王杀公,楚王不从;今闻汝南将罗织公罪,自来取公,如何不吊?”岐盛曰:“此事确乎?”程据曰:“何敢相戏?”岐盛怒曰:“老奴专权恣威,犹自以为未足,前日欲图楚王不遂,更欲图我乎!我不过一王府舍人,何碍于彼?”程据急问曰:“何事欲图楚王?”岐盛曰:“前日老奴委裴楷来,要分领楚王之兵,楚王大怒,以印绶兵符掷堂下曰:‘若领我兵,可都领去,分领何为?’吓得裴楷面如土色,曰:‘此系汝南王之命,臣本不敢。’楚王叱曰:‘孤之兵符,受自天子,汝南王乃可夺天子之命耶?’裴楷闻言,始抱头鼠窜而去。此非老奴欲分楚王之兵权,以图之耶?”程据曰:“然则楚王亦不自安矣!何不说王,求自固之策;楚王既固,则公亦安矣!”岐盛曰:“自固之策安在?”程据曰:“此时政出自禁内,人所知也。楚王于皇后有叔嫂之分,劝王亲近之,则位自固矣。”岐盛曰:“王少年气盛,未必肯求亲近于妇人。”程据曰:“是在足下,善为词令以说之耳。”岐盛领诺,言下各散。
一日,楚王出外射猎,大获而归,置酒称贺,门下吏皆称觞上寿,同呼千岁,岐盛独默然。楚王问故,岐盛曰:“适有心事,偶忘怀耳。”王问:“有何心事?”岐盛前席曰:“耳目众多,殊不便言。”楚王默然。酒阑后,王忆岐盛言,召问之。盛顿首曰:“诸臣皆为殿下贺,臣敢为殿下吊。”楚王骇曰:“何谓也?”岐盛曰:“殿下知东安王获罪之故乎?”王曰:“不知。”岐盛曰:“殿下宴东安于第,东安醉后失言,言为皇后所闻,是以得罪也;皇后既怒东安,岂有不疑及殿下者?前日汝南王使裴楷来,分领殿下之兵,殿下又辱骂之,皇后疑于内,汝南王怒于外,臣窃为殿下危也!”王沉吟曰:“然则当如何?”岐盛曰:“殿下于皇后有叔嫂之谊,以臣愚见,当勤觐皇后,以示亲昵,则皇后必不疑殿下,而反信任之,皇后既信任,更何惧汝南王哉?”楚王大喜。次日即入觐贾后。贾后早得了程据回报,故相见之下,格外亲密。
从此楚王三五日即入宫一次。贾后便嘱惠帝,授楚王领北军中侯,加侍中,行太子少傅,楚王大喜。贾后又召程据商议,欲使楚王杀汝南王及卫瓘,程据曰:“此事重大,须从长计议。”董猛曰:“前者李肇能说得楚王入朝,今何不再用此人?”贾后即召李肇入宫问计,李肇曰:“若行此事,非有诏书不可。”贾后曰:“诏书易事,但不知如何措词,方办得得手?”李肇曰:“只要诬他二人一个重罪,若有了此诏,一切都包在臣身上。”贾后大喜,即命李肇草诏,略曰:
太宰亮、太保瓘,将不利于朕,欲为伊、霍之事,特诏尔楚王玮,宣朕诏书,免亮、瓘官,屯兵宫门,以备不虞。
贾后用过御玺,李肇曰:“此时且宜机密,待夜来使黄门赍授楚王。臣当先到楚王处,随机应变,助楚王举事。”奏罢辞出。
捱至黄昏时,借故往谒楚王,恰遇黄门赍诏书到。楚王奉诏,大惊曰:“二人如此不臣,孤敢不尽力?但当面见天子,请示机宜,然后行事。”黄门曰:“事情已急,若再谒天子,恐有泄漏,反为不美矣。请殿下三思之。”言罢匆匆辞去。楚王便与李肇商量,又请长史公孙宏,舍人岐盛,共议此事。李肇曰:“王既奉诏讨贼,先宜飞檄行知京师内外各营,俾尽知此事,为第一要着;不然,太宰假兵符,调集众兵自卫,便难措手矣。”岐盛曰:“两府官属众多,先宜设法解散其官属,则擒二人,如捉一鸡耳。不然,徒绝其援兵,彼尚能闭门拒守,急切不能下,天子意或中变,为之奈何?”楚王曰:“解散之法安在?”岐盛曰:“此时事出权宜,只可拟一道诏旨,敕令解散。”楚王曰:“矫诏岂不有罪?”岐盛曰:“殿下已奉诏讨贼,虽矫此诏何妨?且不如此,必至大扰乱;设或惊及宫禁,则殿下之罪,较矫诏更重矣。”楚王从之。即令李肇草檄,及拟诏旨。李肇即先草檄文,略曰:
天祸晋室,凶乱相仍,间者杨骏之难,实赖诸君,克平祸乱。而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潜图不轨,欲废天子,以绝武帝之嗣,今辄奉诏,免二人官。孤今受诏,都督中外诸军,在直卫者,皆严加警备,其在外营,便相率领,径诣行府,助顺讨贼,天所福也。悬赏开封,以待忠效,皇天后土,实闻此言。
楚王此时,已调集本部兵马,一面抄写檄文数十张,遍檄京师内外三十六军。李肇只推帮助楚王调拨兵马,却教公孙宏草伪诏。宏即援笔草定,略曰:
太宰司马亮,太保卫瓘,二人潜谋,欲危社稷,今免还第;【夹】言免其官,使还居私第也。官属以下,一无所问,各宜解散。若不奉诏,便军法从事;能率所领,先出降者,封侯受赏,朕不食言。
草诏已毕,恰好清河王遐得此消息,亲来探问。楚王便命公孙宏、李肇,领兵去围汝南王府;命清河王遐同岐盛,带兵往围卫瓘府,便擒二人;楚王亲自领兵,屯扎宫门之外,以备不虞。一时京城百姓,纷纷惊扰,正不知朝廷又出了何事。顷刻之间,谣言蜂起。楚王忙命急草榜文,声明朝廷诛讨贼臣,与百姓无涉,各宜安静,毋得张皇。此榜文张挂出去,百姓方知朝廷又要诛戮大臣,不涉民间之事,始渐渐散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兔死狗烹楚王被戮 逼夫弑母贾后行凶
却说公孙宏、李肇领了楚王兵士,径奔汝南王府来。此时外面沸沸扬扬,四边皆知,早已有人报知汝南王亮,商量闭门守御。汝南王曰:“吾忠心为国,有功无罪,何至如是?”帐下都督李龙曰:“事出仓卒,非可以言语辩论。不如点起兵士,先行守御,俟天明入朝面君,再行辩论。”王曰:“吾倘以兵力相拒,是真反叛,授人以口实矣。”说犹未了,外面公孙宏、李肇领兵已到,将王府四面围住。李肇率领数兵,一跃登墙,大呼:“奉诏擒逆臣司马亮。”汝南王在内望见,大声问曰:“吾无二心,何至于此?将军既奉诏而来,不知此诏可令我一见否?”李肇曰:“诏书岂可授与逆臣,宣读之可也。”说罢,将两通伪诏宣读一遍。长史刘准曰:“观此诏书,必是奸谋,不如从李龙之言,竭力拒战。”言时李龙已拈弓搭箭要射李肇,汝南王急止之曰:“将军如此,是陷我为真叛逆矣。不可如此,凡事当从长计议。”言时,李肇已领数兵士,一跃而下,兵士杀散守门人,开门放入众兵。李肇手提方天画戟,手起戟落,先将李龙搠死;喝教手下将汝南王擒下,并世子矩一并打入囚车;一面搜擒眷属人等。是时天气炎热,汝南王既入囚车,汗流遍体,有小卒二人,取扇扇之。汝南王曰:“汝等何人?”小卒曰:“某等外城兵卒,今夜调奉来此,平日曾受殿下恩荫,今殿下无罪被擒,某等亦不平也。”汝南王叹曰:“我之赤心,可披示天下也。”忽报楚王有令箭到来,言有能杀汝南王者,赏布千匹。外面各兵士,闻令争先拥入,打开囚车,将汝南王父子乱刀砍死,又争取首级,以致汝南王耳、目、口、鼻皆被毁坏。原来楚王素忌汝南王,便欲乘此机会杀之,闻李肇只将他槛入囚车,深恐明日面君,杀他不得,故出此号令。
却说清河王遐、岐盛,倾兵到卫瓘府时,卫瓘亦早已得报,左右皆谏曰:“台辅大臣,纵使有罪,亦无星夜加缚之理,此中必有奸计,不如闭门拒守,拜表天子,自请罪状,俟得有诏旨,再行就缚未迟。”瓘叹曰:“吾昔日入蜀时,擅杀邓艾、杜元凯,【夹】杜预字也。曾言吾将不得善终。吾今年七十二岁矣,犹窃幸或可以免,今遇此事,元凯之言验矣。拒守何益?况一经拒守,徒自实反逆之罪状耳。”遂不许闭门。清河王、岐盛兵至,直入内堂。岐盛早受楚王吩咐,捉住卫瓘便杀,并其子孙九人,一齐杀害。只有幼孙二人,一名璪,一名玠,时因有病,在医家就医,仅得免死。当下两面事毕,俱收兵到宫门外楚王营中会齐。
时已近四鼓,李肇推说休息,飞奔内城,用令箭叫开城门,径到营门,寻到董猛,请见贾后。恰好是夜惠帝不在中宫,贾后闻报,忙叫宣入。李肇进见时,只见太医令程据侍坐一旁,李肇心中明白。【眉】《晋书·贾后传》称后荒淫放恣,与程据等乱彰内外,故此处以带笔法出之,既以记实,亦以避秽亵之词也。便奏知上项情事,贾后大喜。董猛曰:“二人既诛,则大权必尽归于楚王,不可不虑。不如设法并楚王杀之,方免后患。”贾后曰:“法将安出?”董猛曰:“不如翻转脸皮不认昨夜之诏,只说楚王所为,则杀之有名矣。”贾后问李肇曰:“卿以为如何?”李肇曰:“董猛之言,正合臣意,臣连夜请见,正为此事。”贾后大喜曰:“卿二人自去设法可也。”
于是李、董二人辞出。李肇径到殿内,正遇中书监张华,告知此事。张华曰:“楚王威望素重,非矫诏不能解散众兵。”李肇曰:“正合我意。”此时天将黎明,李肇拟了一道诏旨,俟东方发白,即命殿中将军,先揭起驺虞幡,【夹】驺虞是一种兽类,其性最仁,绣其像于幡上,扬起此幡,即止兵之令。随挂出所拟诏旨,其略曰:
楚王玮擅矫朝旨,杀戮大臣,扰乱天下,罪在不赦。尔众军士,昨已误听伪令,今宜释仗归伍,各就尔职,如再从其令,即以反叛论。
一面张挂出去,一面使人分赴各营宣告。
一时京城内外各兵,俱纷纷散去;即楚王自己部下之兵,一闻此诏,亦皆面面相观,不敢再有举动。楚王得知此事,不觉大惊,即欲入朝面君,申辨此事,检出昨夜黄门赍来之诏,揣入怀内,正要起身,忽见贾模带领禁兵数百人,径入营内,口称奉旨拿人,不由分说,将楚王执下,公孙宏、岐盛一齐就缚。贾模督令禁兵押赴廷尉,恰好贾谧拿得公孙宏、岐盛两家老小至,正欲交付狱吏,尚书刘颂坌息而至,怀中取出诏书宣读,则令杀楚王及公孙宏、岐盛两家三族之诏也。楚王听诏已毕,对刘颂曰:“明明黄门赍来诏书,言二公将为伊、霍之事,吾奉诏而行,今乃指以为罪耶?且诏自内出,御宝俨然,吾又何能辨其真伪?使果为诏伪,亦由内宫伪造,吾何能伪此御宝哉?”言已,在怀中取出诏书,交与刘颂观看曰:“孤虽不德,亦托体先帝,受枉如此,谓之何哉?”刘颂亦为之欷歔不已,然终无法相救,只得押赴市曹斩首。公孙宏、岐盛夷及三族。时楚王玮,年仅二十一岁也。
且说贾后自从设法杀害二王一大臣后,恐众心不服,因中书监张华儒雅有筹略,为众望所依,此次诛戮楚王,又有设谋之功,遂封张华为右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中书监、金章紫绶;封裴为侍中;裴楷为中书令;加侍中王戎为仆射,并管机要,共辅朝政。此数人声望素孚,又皆能尽忠帝室,是以人心渐安。贾后此时大恣所欲,在朝百官,望风承旨,威福日甚,秽乱宫廷,无所不至。
有一次,贾谧家中偶然失窃,被窃去御赐各种物件甚多,即饬令有司踩缉。恰好城南有一小吏,平日本甚寒俭,至是忽然鲜衣华服,且所用多是内廷禁物,即疑其为窃贼,一面擒获小吏,一面报知贾谧。贾谧即亲来审问,差役带小吏至案下。贾谧举目视之,见其人恂恂儒雅,面目韶秀,不似窃贼,心下大疑,即问其衣服等何处得来。小吏供曰:“一月之前,吾在外遇一老媪,自言其家有病人,‘据师巫之言,谓往城南某处,有一少年,如此怎般,若得其人来家解禳,其病自愈。今果遇汝,可见师巫之言非虚。即请到吾家,不惜重谢。’言吾不解祈禳之法。老媪又言:‘不必解祈禳,只须汝往一行,坐镇片时,即可送回。’吾遂从之。此老媪即引吾至一处,强吾入一木箱之中,严加扃闭,几至闷死,但觉彷佛此箱摇动,似在车上行走。良久始定,即有人开箱。忽见楼台好屋,十分华丽,又有无数女子。吾问:‘此是何处?’女子云:‘是天上。’即扶我出箱,用香汤沐浴,带我见一妇人;年约三十余岁,身裁矮小,面色青黑,眉毛之后,有一大疤痕。众女子命我跪拜,此妇人即留吾住其室中数夜,每日必设酒欢宴。饮食之物,俱是生平目所未经见者。临行时,妇人即以此衣服等赠我,并非盗窃而来。”【眉】闺范殊不堪也,一笑。贾谧听得,心内明白,知是贾后所为,不觉满面羞惭,只得佯作不知,故意取其衣服等物,略看一遍,即曰:“此不是原赃,此人未必是贼。”即纵之使去。此事一经传播出去,洛阳城内外,谁人不知有此奇事?内中有机警之人,早猜出此中玄妙,只有惠帝昏庸不省,贾后益发畅所欲为。
忽然一日忆及杨太后在金墉城,与其母庞夫人同处,若不剪草除根,恐贻后患。因与程据商议。程据曰:“皇上虽非太后所出,然先帝时,彼已位正中宫,今日废之,已不免人言,若再加杀害,终怕人心不服;不如先取庞氏杀之,彼痛母情切,自然不久即死。”贾后沉吟曰:“倘彼不死,奈何?”程据曰:“不死却再设法处置,须性急不得。”贾后从其言。俟惠帝驾到中宫时,即猝然问曰:“晋家法律,陛下知之否?”惠帝愕然曰:“何谓也?”贾后曰:“杨骏造反,律当夷三族,奈何令其妻久稽显戮?”惠帝沉吟良久曰:“奈何有太后之情?”贾后不俟言毕,即当面啐曰:“彼已废为庶人,汝尚称之为太后耶?”言已,即命黄门董猛,传旨出去,命有司速往金墉城提犯妇庞氏到京师正法。惠帝袖手旁观,一言不发。不数日提至,有司并赍回杨太后上贾后表文一通。贾后展开看时,只见是为庞氏乞命表,表中称贾后为“圣母陛下”,自称为“臣妾”。贾后阅毕,呵呵大笑,传旨即将庞氏处斩。此是元康元年三月事也。直至次年正月,杨太后犹不死,贾后毒心未已,又生出一计来,定要处死杨太后。不知杨太后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杨太后饿死金墉城 卫元德投降鲜卑部
话说贾后杀了庞氏,一心只望杨太后气死,谁知杨太后虽然气苦成病,却一时不死。贾后等得不耐烦,便典与程据商量,要行那鸩弑手段。程据曰:“若是显行杀害,恐怕人心不服。此时虽已除去汝南王及楚王,然诸王尚多,若得知此信,兴兵问罪,岂不费手?不如设法令其自死。”贾后怒曰:“前番我便欲杀却,汝等劝我听其自死;他至今不死,谁有耐心听其千秋万岁,寿终内寝耶?”程据曰:“皇后少怒,倘必欲置之死地,臣有一计,可以令其计日而死,又无杀害痕迹,诸王闭口无言,人心安靖如故。”贾后回嗔作喜曰:“卿有此妙计,何不早言。但不知计将安出?”程据走近一步,附在贾后耳边,说个如此如此。贾后不觉笑逐颜开曰:“惟卿所命。”程据即辞了出外,领了五十名禁兵,前去行事。
却说杨太后住在金墉城幽室之中,度日如年,真个日夕以眼泪洗面。幸得左右尚有十余个宫人,更番劝慰,因此强进饮食,视息偷生。虽不复望惠帝夫妇回心转意,复转尊号,只望安安乐乐,就在金墉城延过一生。原来这金墉城系魏明帝所筑,就在今河南省河南府洛阳县之东北隅地方。当筑造这金墉城时,本无甚用意,不过魏明帝性好土功,连年筑造无有已时,于建造宫殿之外,偶然及此。及后晋武帝司马炎篡魏,废魏主曹奂为陈留王,押往金墉城安置。当魏明帝筑此金墉城时,正不啻代自己子孙预营菟裘也。自此,晋朝即以金墉城为安置废帝、废后之地,闲话表过不提。且说金墉城虽非乐土,杨太后自迁居其地,处于幽室之中,已是愁苦万状;加以母亲庞氏被杀,其悲惨自不必言。何况以子废母,以媳废姑,为天伦之大变;更以母亲之故,上表贾后,自称臣妾,百般哀乞,以求保存母命,亦不可得。本来还有甚乐趣?左右人等,虽时时劝慰,终不免饮泣悲啼。
一日,忽报太医令程据请见。杨太后曰:“我殊无疾病,何用太医,彼来有何事故?”道言未了,程据已昂然而入,向太后起居毕,奏曰:“太后屈居于此,本非帝后之意,迫于廷臣公论,不得不然。今帝后眷念慈帏,特令某来省视,兼恐左右宫人伏侍不周,特旨取回洛阳去,另调妥当人来,听候呼唤。”杨太后曰:“此十余人,与我患难相随,为日已久,伺候一切,甚为妥协,可以无容更换。”程据曰:“皇后有旨,谁敢有违?杨太后曰:“虽承圣恩,更换宫人,我因为此十余人相随已久,不愿遣去,也不曾违甚旨。”程据变色曰:“帝后旨意,谁敢有违?”言罢,大叱:“武士何在?”喝声未了,门外早拥进数十员彪形大汉,听候指挥。程据喝令将十余个宫人,尽数拘押出去,不许遗留一人。众武士得令,即如狼似虎般,霎时拘拿净尽,连执爨老媪,亦驱逐出去,只剩下杨太后一人。程据始率领众人一哄而散,便在门外,前后守住,不放一人出入。可怜杨太后,从此身旁更无一人,门外又有程据率领众武士严密把守,饮食从此断绝。急得杨太后绕室号呼,直至力竭声嘶,倒仆在地,挨了八日,居然一命呜呼,时年仅三十四岁。
程据在外,不住使人窥探,探得已经气绝,即连忙飞马入洛阳,报知贾后。贾后大喜曰:“此卿之功也,必不忘报。”既而又愀然曰:“老婢虽死得并无伤毒痕迹,不畏人言,但是他魂到九泉,岂不要向先帝诉冤,如何是好?”程据笑曰:“此是巫觋之言,何足为信?其实人死即灭,何有阴魂。”贾后正色曰:“不然。倘阴魂之说为虚,何以师巫之辈历数千年不败?申生太子昼见,何以载在经传?【眉】此妇亦熟读《左传》,为之一笑。卿男子辈,多不信此,俟吾与师巫商之。”言讫,即命内侍往召师巫。须臾召至,贾后曰:“杨庶人已在金墉城病死,不知其阴魂如何?汝为我细心查探之,不惜厚谢。”师巫领旨,焚香作法,闭目张口,喃喃良久,呵欠而言曰:“杨庶人罪大恶极,死乃其分,惟彼阴魂不散,将往寻先帝诉苦。所幸彼初到泉壤,无引路之鬼,一时尚不得达也。”贾后顾程据曰:“如何?我固知老婢之心不死也。”又问师巫曰:“能以术禁制之否?”师巫曰:“藉皇后洪福,何术不可行?”贾后曰:“但不知当施何术?”师巫曰:“倘已殓葬,即颇费手脚;若未殡殓,妾当往视之,施术殊易易也。”贾后大喜,即命师巫与程据同至金墉城,监临杨庶人之丧。师巫既至,命取尸覆面入棺,又被散其发,将种种秽物,纳入棺内;盖棺之后,又削桃木为钉,钉棺之四隅,谓是魔胜之法,从此阴魂,永不得出。覆命贾后,贾后大喜,重赏师巫而去。此事廷臣中虽有知者,然皆畏贾后之威,不敢多言,自此洛阳连年无事。话分两头。
却说其时北荒之地,有一部落名曰鲜卑,追原其始,本是黄帝之后。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大约黄帝当日,是大同之治,不限华夷,战胜蚩尤之后,更无所谓华夷,所以诸子也随意分封。黄帝有一子名曰昌意,昌意之少子,受封于北土国,国境之内,有一座大鲜卑山,因取国号曰鲜卑。其后世之君,皆居于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国俗呼土为“拓”,呼后为“跋”。因其祖宗黄帝,以土德王,遂以“拓跋”为姓。至唐尧之时,其裔始均,曾入仕中国,此后不甚与中国往来,渐渐音信隔绝。其后传至第六十七世,其可汗【夹】北荒称君主之词。名“毛”,聪明武略,国势始大,统北方小国三十六。魏明帝时,其可汗力微,曾遣其子沙漠汗,至洛阳观风土,直至晋武帝受禅之后,始行归国。自此时时与晋往还,此时其可汗名禄官,国势愈大,禄官自分其国为三大部:自统一部,使其兄之子猗、猗卢各统一部,骎乎有进窥中原之势。
时有代州人卫操,字元德者,生本落拓不羁,颇有才学,欲求仕进,苦无援引,因此郁郁不得志。其同郡人姬澹,字世雅,向为莫逆,境遇亦复相同,时常互相推重,又互以不得用世为忧。一日,二人又复相对论心,姬澹曰:“目今淫后恣权,张华、裴等辈,徒负众望,毫无建树。诸王各就一藩,莫不眈眈注视朝柄,不久必有乱事。一班士大夫徒尚清谈,绝无实际。我辈纵使出仕,亦未必能尽所长,反不如老于田野,放着冷眼,旁观时局,正如看一场好戏剧也。”卫操曰:“诸王之中,岂但注视朝柄,以吾意测之,且有觑觎神器者。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古有明训。我辈自不宜出仕。但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岂可以任其投闲置散,以终此身?”
道言未了,忽一人大呼而入曰:“此时正有大好机会,叔父何忧投闲置散哉?”姬澹视之,盖卫操之侄卫雄也。卫雄字世远,生有万夫不当之勇,亦终日郁郁,以闲居为忧者。当下卫操问曰:“出仕机会安在?”卫雄曰:“鲜卑可汗分其国为三部,自统一部,而令其两弟猗、猗卢各统一部。今猗正在参合陂,【夹】今山西大同府阳高县东北。与此处代州,正是毗连之地,我等何不投奔前去,陈说利害,岂不即见大用?”卫操踌躇曰:“我此时虽是隐居,从前却在卫瓘处做了两年牙门将,说不得忠臣不事二主。”姬澹不等说完,即呵呵大笑曰:“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世远之言是也。”于是卫瓘操意决。即日三人同行,一径投奔猗。卫操说曰:“方今大国广拓疆土,雄视北方,天下之人,孰不震慑然?西方尚多未附之国,晋人不尽归心,非久远之图也。诚能西略诸国,南招晋人,俟天下归服,一举而定中原,非难事也。”猗大喜,即荐之于可汗禄官。禄官与之论天下大计,亦十分悦服,即令三人同秉国政。【眉】本国有人材而不能用,终使之为敌用而后已。此列强并峙,时所最宜注意者也。区区一卫操何足道,然天下岂一卫操已哉。一面招纳晋人,一面饬令猗、猗卢西略诸郡,降附者三十余国。晋朝边吏,闻报大惊,飞章奏报。不知朝廷得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读晋史者,莫不注目于十六国纷争;此却于未叙十六国之先,先叙入鲜卑,为北魏入中华作一导线,是作《两晋演义》未毕,已为《南北朝演义》作引子也,又妙在不离正史。
[book_title]第七回 报私仇孙秀召边衅 觑政柄赵王结中宫
却说晋朝边吏,见鲜卑之势日大,骎骎乎有进窥中原之势,便飞章申报朝廷。惠帝得报,便付与张华商议。此时一众廷臣,多是白面书生,惟知清谈消遣,那里有个谋略之臣?是以议了多天,仍是束手无策,末后一着,只议得遣使行聘,顺便画定疆界,两家修和,各不侵越,以图目前苟安。恰好派遣使臣去后,忽然赵王伦飞章告急,报称匈奴造反,边郡失陷,守吏被杀。惠帝得报,也不知着急,惟有付与张华等商议了事。
原来匈奴系北方一种游牧部落,中华人向称之为北狄,其地南接燕赵,北连沙漠,东连九夷,西距六戎,向来不奉中国正朔。在夏朝之时,谓之薰鬻;殷朝之时,谓之鬼方;周朝之时,谓之猃犹;至汉时始称之为匈奴。前汉之末,匈奴国内大乱,五单于【夹】匈奴称君主之词。争立,自相杀戮,五单于之中,有名呼韩邪,战败无所归,乃率其部落至汉投降,汉廷乃割并州北界之地,与之居住,于是北方诸郡,多有匈奴与汉人杂处,历年既多,渐滋弥漫。至后汉之末,天下骚动,廷臣多有虑其乘机为寇。时曹操当国,乃分其众为五部,每部各设一汉人为司马,以为监督。至魏末时,又分遣其部落,使散居北方各地。故晋武帝即位之初,御史郭钦,首先上疏请藉平吴之威,移兵北向,以讨平之,武帝不听,至是其势愈大。
【眉】回顾第一回。
又值赵王伦镇守关中,军事懈怠,一切军政,俱委之于琅琊人孙秀。这孙秀本是佥壬之辈,夤缘得为赵王门客,百般谄媚,得赵王信用,便擅弄威权。适值雍州刺史解系来见赵王,禀陈军事,与孙秀不合,孙秀由是衔恨解系,俟其去后,暗暗修下一书,使人送与匈奴酋长郝度元,只言雍州无备,嘱其举兵来犯。郝度元本是游牧之辈,平日喜勤不喜静,得孙秀之书,即日起兵来围雍州。解系一面差人到赵王处告警,一面调兵守御。孙秀又从中唆拨赵王,不发一兵相救,幸得解系深通韬略,谋勇皆优,将郝度元杀得大败一阵,落荒逃去。心心转恨孙秀,于是钩连马兰羌、卢水胡一同起兵,改攻上党,三路兵马,排山倒海而来。上党守将如何抵挡得住?被其云梯火炮,一阵攻破,郝度元指挥军士,乘胜来攻上郡,措手不及,亦被攻破。探马飞报赵王,赵王大惊,一面与孙秀商量守御,一面飞章告急。
却说解系镇守雍州,一向与匈奴和睦,便是郝度元处,亦时时互以羊酒犒军,向无嫌隙;忽然郝度元来犯,虽经杀退,解系终不免疑心,遂派了心腹细作,打听此事。知是孙秀所为,不觉大怒,遂上表朝廷,声明此事,且言:“匈奴向来恭顺,未怀二心,徒以惑于孙秀之言,来攻臣郡。经臣杀败,始迁怒于二郡,从此兵连祸结,恐无已时。计不如斩孙秀以谢匈奴,则兵戈可以立解”云云。惠帝览表,也不知可否,惟教付与张华。张华与裴计议:“赵王伦以嬖一私人之故,致召兵衅,如何可镇边疆?不如调取来京,以他人代其职守。”商量既定,遂一同入见惠帝,请召赵王伦来京,镇边之事,请派梁王彤往代。惠帝准奏。即日命梁王彤佩征西大将军印,往代赵王。梁王领旨奏曰:“匈奴势大,臣一人恐不克胜任,谨保殿前将军夏侯骏,为臣之副,当可破敌。”惠帝准奏,即命夏侯骏佩安西将军印,为梁王之副。
梁王彤辞归私第,夏侯骏即来相见,因谓梁王曰:“殿下奉命专征,亦知人间有周子隐否?”梁王曰:“亦闻人称道之,请言其详。”夏侯骏曰:“周子隐名处,吴国鄱阳太守周鲂之子,兴义羡阳人也。少孤,年未弱冠,即膂力绝人,好驰马畋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横行乡里,乡人视为大患,父老里正,相聚愁叹,恨无术可以除之。处知为人所恶,慨然有改行之志。一日谓父老曰:‘今时和年丰,而乡人面多愁苦之色,何也?’父老曰:‘三害不除,焉得不愁苦?’处曰:‘何谓三害?’父老曰:‘南山白额虎。时出伤人,行旅不便;长桥下恶蛟,据水为恶,舟楫多覆。此为二害,并子之所为,则三矣。’处曰:‘是不难,此三害吾能除之。’于是挟带弓矢,夜入南山,果遇猛虎,处射杀之。负死虎入村,报父老曰:‘一害除矣,吾将往除第二害也。’于是挟利刃,解衣服,耸身入水与蛟搏战,水涌数十丈,蛟不能敌,便思遁去。处逐之,或浮或沉,经数十里,三日不返。乡人以为处与蛟俱死,三害尽除矣,醵资相贺,一方称庆。处卒斩蛟挟其头,泅泳而归,将以报人,见村人交相庆贺曰:‘蛟不足畏,周处已死可贺也。’处始知人恶已之甚,乃辞村人,入吴寻二陆求学。【眉】以上是一出除三害剧本。适陆机不在,仅见陆云,告以求学之意,且曰:‘年已蹉跎,恐无及矣。’云曰:‘求学者患志之不立耳,虽年长何害?’自是励志好学,言必忠信。仕吴为东观左丞。适吴亡,王浑入建业,置酒与将士庆功,时吴中降臣,亦皆在座。王浑谓吴人曰:‘诸君亡国之余,何以为情?’吴人皆默然,不知所对,处独曰:‘三国鼎立,魏灭于前,吴亡于后,亡国之戚,岂惟吴人?’浑为之大惭。【夹】浑本魏臣也。入本朝后,曾为新平太守,抚和戎狄,叛羌归附,现为御史中丞,若得此人同往,破匈奴必矣。”梁王彤闻之,默然。
原来周处为御史中丞,不避权贵,梁王屡为所挫,心中正与之不睦。夏侯骏初言周子隐,梁王未甚在意,及细言其官阶,梁王便觉不乐。忽报一众文武俱来送行,梁王一一请见,偶谈及周处事,一众文武,都憎周处在台谏中风骨太甚,正思设法使之出外,今闻梁王所言,都同声恿怂称善。梁王遂入朝见惠帝,保举周处。惠帝依允,即日封周处为建威将军,佩先锋印,随同梁王征讨匈奴。处拜命,即来见梁王及夏侯骏,点起兵马,浩浩荡荡,径向关中而来。临行之日,朝中文武,都来送行。
张华出解系之表与梁王观看,梁王看毕曰:“倘杀一孙秀,足以谢匈奴,安边境,吾又何爱一孙秀哉?”于是一面驱兵起行,一面备就文书,飞马到赵王处,命先将孙秀擒下,听候发落。及兵到关中,与赵王相见,授受兵符旗令讫,梁王便索孙秀。赵王曰:“孙秀乃弟府下一门客耳,【夹】赵王伦、梁王彤皆宣帝之子,故兄弟相称也。杀之本不足惜;但不知兄何以独不容于此人?”梁王曰:“吾闻此次边衅,皆秀所召,故欲杀之,以谢匈奴。”赵王大笑曰:“孙秀在弟府下,无非伴弟清谈,向来不与闻公事,从何召起边衅?且兄领兵到此,不先杀敌,却思先杀自己家人,何不武也?”梁王默然。赵王即令人唤孙秀至,向梁王谢罪。赵王交卸军事既毕,即带领家小门客等人,径入洛阳面君。孙秀在路,说赵王曰:“朝廷此时信用张华、裴,殿下此番征取还京,恐不免投闲置散,以王爵就第。殿下为天潢贵胄,岂可以朝廷大政,拱手让诸他人?”赵王曰:“为之奈何?”孙秀曰:“张华、裴虽然揽权,然实系中宫贾后之心腹,殿下至京,倘能先结纳贾后,则张、裴二人,自然愿党于殿下矣。”赵王大喜,即命孙秀赍了狐貉金珠等物,先行星夜入洛阳打点。
孙秀到了洛阳,先寻下程据,备言赵王思慕之意,又以金珠等物为贿。程据大喜。孙秀即藉其力,得遍贿贾后左右,于是一众佥壬之辈,交口颂赵王贤德。不日赵王到京,面君之后,即到中宫参见贾后。贾后谓惠帝曰:“赵王为天潢懿亲,今既入都,不宜使之闲居,宜拜一职。”惠帝即拜赵王为车骑将军、太子太傅。赵王从此结纳中宫,贾后十分信用。赵王又以车骑将军职位虽隆,苦无权柄,乃乘间请于贾后,求为录尚书事。贾后应允,即与惠帝说知。惠帝以问张华,张华默然。退朝,谓裴曰:“赵王伦性贪而狠,若与以事权,吾等皆不安矣。此后如上意欲授以要职,吾辈必当力争之。”【眉】却是为一己计,并非为国事计。赵王见数日无信,又进宫见贾后,求为尚书令,贾后亦应允。赵王退去,贾后召裴入宫问曰:“前日陛下欲拜赵王录尚书事,以问张华,何以久不回奏?”裴顿首曰:“赵王懿亲,臣不敢议,众望所在,臣不敢违。”贾后默然。赵王求过两次贾后,虽蒙当面应允,事后却无下文,使人打听贾后左右,知为裴所阻,不觉大恨,自此赵王与张、裴二人有隙。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恣猖獗齐万年称帝 笃忠贞周孝侯捐躯
却说梁王彤领兵到关中,代了赵王伦,早有细作飞报郝度元。度元聚众商议,曰:“梁王、夏侯骏都不打紧,周府君,天人也,如何抵敌?不如讲和休兵。”【眉】先声夺人。马兰羌酋长哈哒曰:“我等一战而下两郡,岂可因彼一人而罢?”卢水胡酋长连危曰:“公有所不知,从前周府君为新平太守时,驭众有恩,军士莫不用命,即我等部下之人亦多有曾受其恩恤者,若与之交战,断无胜理。”哈哒大怒曰:“汝部下受其恩恤,我部下须不受其恩恤?汝不敢战,明日看我战来。”
次日,周处领兵自关中杀奔上郡来,郝度元主张坚守。哈哒怒曰:“吾本无意兴兵,汝再三求我相助,今乃畏一周处。汝看我马到擒来。”说罢,不由分说,披挂上马,率领本部,杀出城来。度元放心不下,亦领着本部,在后掠阵。哈哒吼声如雷,飞马出阵,单搦周处交战。晋阵中旗门开处,周处提枪按辔而出。度元领众在后,远远望见迎风招展,现出一面“周”字绣旗,众兵大惊曰:“果周府君也,我等何敢与之交锋?”此言一出,军心已乱,各怀退志。哈哒见周处出马,正欲上前厮杀,忽然流星马报说,后军阵脚移动。哈哒回顾,只见度元阵中,帅旗先已倒下,不觉大怒,迸力向前,与周处接战。战不三合,后军大乱,纷纷退走,周处乘势挥兵混战,哈哒大败而逃。周处骤马向前,度元、哈哒两家兵马,自相践踏,奔至城下,连危接应入去。追兵已到,争先杀入城来,度元等把守不住,只得弃城而走。周处复了上郡,一面使人飞报梁王,一面率兵追逐。度元等奔至上党,喘息未定,周处兵已杀到,把上党城围得水泄不通,一连攻打二日,城中兵皆无战心,多有越城逃亡者。周处得此消息,令撤去北门兵士,只攻东西南三门,留下北门与敌兵逃走。城中各兵,见北门撒围,便不由主将命令,开门溃出,度元等三人与众将士止压不住,只得上马同逃。周处又复了上党,一时军声大振,匈奴各部莫不胆落。
度元等率领败兵,奔至秦雍氐,【夹】亦匈奴一部落之名。依其酋长齐万年,哭诉兵败缘由。万年大喜,曰:“前日略阳氐【夹】亦匈奴一部落之名。酋长杨茂搜亦来依我,茂搜之祖名驹,曾投降于魏,魏封之为百顷王。今茂搜舍中国而依我,又得公等来助,天命在我,未可知也。至于周府君,诚文武之才,然若奉命专征,独当一面,我等诚非其敌;今仅佩先锋印,受制于司马彤、夏侯骏之下,必不能展其谋略,公等看我擒之。我当乘此机会,即皇帝位,进图中原也。”度元愕然,不知所对。万年遂令其部下诸酋,议定礼节,择日登位。一时各部诸酋,莫不踊跃欢呼,于是择定吉日,簇拥齐万年即皇帝位。万年略仿汉制,分封丞相以下各官,便议进兵中原,大起六师,御驾亲征,进围泾阳。【夹】今陕西西安府泾阳县。
梁王闻报,一面奏报朝廷,一面命人往上党调回周处,使往救泾阳。周处奉命星夜回到关中,来见梁王。正在陈说上党善后各事,忽报齐万年已破泾阳,进兵梁山;【夹】在陕西乾州西北。又一路探马报称杨茂搜攻破仇池。梁王本来与周处不睦,此次带领出来,本就存着报仇泄恨之意,讵料周处出马,即连复二郡,正奈何他不得,今闻此警报,便借端发作,大怒叱之曰:“吾令汝速救泾阳,汝不速往救援,却来此处,意图偷安。今泾阳已失,汝有何说?”喝令武士推出斩之。夏侯骏谏曰:“今当用兵之际,不宜先斩大将,可令其领兵克复二处,倘不能取胜,二罪俱罚如何?”梁王曰:“彼巧于窥避,非斩之无以肃军心。”夏侯骏再三苦劝,左右将士一齐告免。梁王乃令周处只带部下五千人,前去应敌,“倘不能取胜,休来见我”。周处辞出帐外,点兵起行,恰遇中书令陈准,赍送军衣前来,马上相见。准见处有怏怏不乐之色,问知其故,入见梁王,点交军衣既毕,因进言曰:“齐万年猖獗,望王起兵接应周处,以免失败。”梁王曰:“狂奴自恃谋勇,故我独遣之,看他不能取胜,羞也不羞!俟挫其狂焰,接应未迟。”陈准不敢多言,辞出,星夜回洛阳,上表曰:
匈奴狂獗,屡犯边邑,梁王贵戚,非将帅才,进不求名,退不畏罪。周处忠勇果敢,有仇无援。宜诏将军孟观,率精兵万人,为处前锋,必能殄寇。不然,梁王当使处先驱而不救,其败必也。臣奉命犒军,见闻较确,谨冒死以闻。
惠帝览表,交与张华商议。谁知张华、裴等一班廷臣,多畏周处风厉,均不愿其立功,因此将表搁起。
且说周处领兵来攻仇池,原来杨茂搜本来往依齐万年,后见万年称帝,心中不以为然,遂引兵来攻下仇池,屯兵自守,自称为“辅国将军右贤王”。万年兵过之处,多所杀戮,避乱之人,多投奔仇池而来。茂搜一一招抚,出资周恤;有欲去者,派兵护送出境,因此人心悦服。兵士亦极有节制,粮草充足,士马饱腾。周处围攻半月不下,正在踌躇,忽梁王有檄文到来,言齐万年已离梁山,攻下六陌,【夹】在乾州东,今称六陌镇。饬令缓攻仇池,移兵往救六陌。周处得缴,一面发文书催取军粮,一面传令退兵,亲自断后。茂搜疑有伏兵,不敢追赶。
周处驱兵到六陌,安下营寨。齐万年即聚众文武商议退敌,度元曰:“周处英勇,不可轻敌,只宜深沟高垒,以避其锋。”万年曰:“固守自是上策。朕料周处必不容于梁王。我若固守不战,日久彼必生内乱,其时引兵击之,一鼓可定矣。”哈哒曰:“不然。陛下初正大位,进窥中原,今乃惧一周处,则中原数万里江山,何时可定哉?臣虽不才,愿擒周处,献于陛下,以为进见之礼。”万年曰:“汝乃周处手下败将,何得大言?”哈哒大怒曰:“我若胜不得周处,甘当军令!”万年无奈,准其出战。哈哒披挂上马,杀出营来。
却见周处营中偃旗息鼓,并无巡哨军士,哈哒笑曰:“周处徒有虚名,特一怯夫耳。”大喊一声,匹马当先,众兵随后,一拥杀入晋营。恰待扳开鹿角,忽然一声炮响,旌旗并起,晋营左右两翼,箭如飞蝗。氐兵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抵挡不住,发喊一声,往后便退,哈哒止压不住。周处早飞马杀出,正遇哈哒,接住厮杀。战到十数回合,周处舍去哈哒,匹马杀入敌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哈哒大怒,亦回马入阵,寻杀周处。晋兵已卷地而来,相与混战。哈哒见大势已去,率领数十残兵落荒而走。周处望见,拈弓搭箭射去,正中哈哒后心,翻身落马。周处上前一枪搠死,取下首级,杀散众氐兵,奏凯回营。一面使人赍哈哒首级到梁王处报功,并催取军粮。梁王得报,置之不理。周处无奈,与齐万年相持至一月有余。
又值腊月天气,雨雪交下,寒冷不堪,军士辈无衣无食,苦不可言。所幸周处平日驭众有恩,不致溃散。梁王又屡次使人催战,限日要攻下六陌。周处仰天叹曰:“兵无后继,败何足言,所恨者为国取辱耳!”适行军司马入帐禀告:“明日军粮,已是颗粒无存,请令定夺。”周处曰:“明日平明,一齐进攻,取得六陌,何愁无食?”行军司马传令出去。周处连夜飞报梁王告急,并乞援助。明日,驱遣饿兵,扑攻敌营。齐万年使连危出马,晋兵人人奋勇争先,连危抵挡不住,拨马而走。周处追杀三十里,忽然一声炮响,四面伏兵齐起,把晋兵围在垓心,周处左冲右突,不能得出。氐兵四面围来,万年立马高阜,指挥众兵,只向周处围攻。看看至晚,左右报说:“众兵已弦尽矢绝,不能再战。”周处仰天叹曰:“此吾效节致命之日也。”抖擞精神,杀入敌阵,力斩敌将十余员,人马困乏,死于乱兵之下。万年知周处已死,指挥众将,杀散晋兵,便扑攻关中而来。
梁王得报,方才大惊,连忙伸报朝廷告急,一面商议守御之策。幸得关中天险,氐兵一时攻打不下,又值天时大旱,秦、【夹】今陕西巩昌府秦州。雍【夹】今陕西西安府。一带患疫,死亡相纵,枕藉道路,因此万年渐时罢兵。梁王即乘此机会,奏报得胜。【眉】与今之奏报清肃者何异?可发一笑。且说朝廷初闻周处战死,也十分惊惶,一面议命将出师,一面命礼臣议恤阵亡将士,礼臣按谥法,执德不回曰“孝”,因谥周处曰“孝侯”。旋又得梁王捷报,故命将出师之举,暂时作罢。不知氐胡到底何日平靖,且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锦障金灯石崇斗富 焚琴煮鹤绿珠坠楼
且说晋廷当日诸臣,俱是与世浮沉之辈,苟安旦夕之流,视国家大事,如同隔膜,得了梁王捷报,乐得入朝庆贺,把命将出师一事,搁起不提。此时除张华、裴、贾模、裴楷之外,又以王戎为司徒。王戎是王浑之子,幼而颖悟,神采韶秀,举止安详。六七岁时,与群儿同往武场观兽戏,有猛虎在槛中怒吼,群儿大惊奔窜,戎独屹立不动,神色自若;又尝与群儿戏于路旁,路旁有李树,李子甚多,群儿争上树摘取,戎独不往。人问其故,戎曰:“李在路旁,人人共见之地,而结子累累,无人摘取,必苦李也。”试之,果然,自是人皆奇之。及长善谈论,曾随其父王浑伐吴有功,封安丰县侯,拜豫州刺史,加建威将军,至是拜为司徒。虽置身要津,而不问政事,事无大小,一任僚属所为,终日游玩放荡;性更贪吝,而广有资财,所置田园,不计其数,所入租税,每自执牙筹,日夜会计。其园中有李树数十株,所结李子,异常甘美,戎每岁李实时,即令园丁摘下,卖与他人;又恐人家得其李种,以分其利,将摘下李子,每个钻一孔使透其核,则他人虽得其李,不能播种矣,其卑鄙琐屑如此。【眉】彼李不如此李,一笑。而其外貌,又故为高尚,终日清谈,凡所赏识,尽是虚名之士。【眉】战国之士每以谈笑取功名,然所谈者犹是匡时之术也。此则不知所云矣。阮咸之子阮瞻,一日谒戎,戎留与清谈,偶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有何异同?”瞻对曰:“将毋同。”戎大为赏识,嗟叹良久,即奏闻朝廷,用为丞相椽,时人谓之“三语椽”。戎之从弟名衍,时为尚书令,与河南尹乐广,皆善清谈,不问政事,朝野之人,争慕效之。
从此清谈之风大盛,数人遂互相引重。王衍好谈老庄之学,而貌甚美,每执玉柄麈尾,对客清谈,玉柄与其手同色。乐广幼即聪慧,善悟,尝有亲狎友人,忽久不至其家,一日复来,广问其故。友曰:“前饮于君家,方举杯欲饮,忽见杯中现一蛇影,而杯已至唇边,不得不饮,勉强咽下。及归,遂病,今犹未大愈也。”广闻之,再置酒与此友饮,注酒满杯,问之曰:“杯中尚有所见否?”友视之,仍是一蛇影也。广笑指壁间所挂雕弓曰:“即此影耳。”友视之,其弓之两端,雕作蛇头形,疑乃大解,病亦愈。其善悟多类此,惟以善清谈之故,为王戎所赏识。戎尝好作竹林之游,所与同游者,为稽康、阮籍、阮咸、山涛、向秀、刘伶诸人,号为竹林七贤。所引进之士,莫非浮诞相尚,以任放为达。于是王衍之弟澄,及阮咸之侄阮修,胡母辅之、谢鲲、王尼、毕卓等一班虚名之士,皆奔走其门,尽是不修边幅之流。胡母辅之一日饮酒既醉,其子谦之自外入,大呼曰:“彦国【夹】辅之字。年老,何得饮酒?”辅之大笑,即拉与共饮。其父子之间,无礼如此。毕卓为吏部郎,其所居之邻为酒家,邻人酿酒初熟,卓夤夜私入其家,就酒瓮之旁偷饮,不觉大醉,就在瓮旁睡熟。邻人巡夜见之,大呼有贼,群伴皆起,捉而缚之。卓一无所觉,任人束缚。及天明,将送官究治,视之,始知为毕吏部,解缚谢罪。卓绝不以为羞耻,谈笑自若。此一班人,王戎都视为名士,听其转相汲引。
其时赵王伦在朝,看见此等举动,暗暗欢喜。原来赵王自入朝以来,见惠帝昏庸,早存下觑觎之心,只因向来就藩在外,未知朝中虚实,今见一班廷臣皆是虚诞浮夸之流,殊无实际,虽有张华、裴竭力维持,终是寡众异势,易于下手。遂与孙秀商量此事,孙秀曰:“殿下虽贵为懿亲,拥有王位,其奈绝无兵权,若行此事,非兵不可;以无兵权之人,一旦弄兵,非广筹饷项不可。殿下不知已先筹及否?”赵王默然,良久曰:“未也。虽然,汝智谋之士,必有妙策。”孙秀曰:“殿下亦知洛阳有石崇否?”赵王曰:“岂卫尉石崇乎?”孙秀曰:“是也。此人富甲天下,昔曾与王恺斗富,恺作紫丝布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蔽之,其奢糜至不可言,恺卒不及崇。时先帝宠恺,赐恺珊瑚树一枝,高至三尺,枝干扶疏,世少其匹。恺大喜,以为此是天子之赐,可以胜崇矣,置酒召崇,出珊瑚以夸耀之。崇微笑,袖出铁如意击之,珊瑚应手碎。恺大怒,谓石崇无礼,崇笑曰:‘此区区者何足道,我当偿之。’即邀恺至家,出珊瑚六七株,大皆盈把,高五六尺,宝光灿然,谓之曰:‘较公所有者如何?’恺乃然若失,自此不敢与崇斗富。崇建一园,名曰:金谷园,穷极奢侈,日集宾客宴于其中。今方谨事贾谧,亦是后党一流人。若得此人相助,大事济矣。”赵王曰:“此等事我亦略有所知,但彼方事贾谧,安肯附我?”孙秀沉吟曰:“不然,则以计陷之亦可。”赵王曰:“计将安出?”秀曰:“臣闻石崇有一爱妾,名曰绿珠,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殿下可使人往召绿珠;彼必不肯使之来,然又恐触怒殿下,必亲来谢罪,那时自可设法使之依附。如其不来,却再设计。”赵王本是酒色之徒,一闻此言,不觉大喜曰:“此计大妙,汝即为我一行。”孙秀领命而出,径投石崇府中,口称奉赵王命求见。阍人曰:“此时方在金谷园宴客,不在府中也。”秀又驰至金园。
时已黄昏时候,石崇正与众宾客酣饮,忽报赵王差人求见,不知何事,便教相请。孙秀步入园中,只见满园花木,皆悬金灯银盏,满贮香油,燃点得光华耀目,如同白昼。树枝之上,皆挂彩绸,延绵不断。曲曲折折,步至凉台,忽闻一阵丝竹之声,清越可听。石崇正在台上宴客,孙秀登台相见。石崇让坐毕,孙秀举目,只见众宾客皆锦衣花帽,席上山珍海错,半不知名,象箸金杯,纵横狼藉。石崇便问来意。孙秀笑曰:“奉赵王之命,到府中取一美人,少选即当送还。”石崇笑曰:“赵王亦知寒家有美人耶?”命左右呼诸姬出来见客。不一时,纱灯前导,众美偕来。孙秀视之,约二三十人,皆是轻罗薄榖,贴地长裙,钗钏金珠,与灯光相辉耀,或圆姿替月,或秀靥羞花,不觉为之目炫神摇,开口不得。石崇笑曰:“不知谁可入选者,请君自择之。”秀曰:“皆天人也。但某奉赵王之命,所取者绿珠,不知孰是?”崇勃然变色曰:“赵王以威福相加,皆可惟命;绿珠吾所爱,虽天子不能夺也。”孙秀曰:“君博古通今,识时达变,尚祈三思之。”崇曰:“不必三思,烦代谢赵王,绿珠断不能相舍也。”孙秀曰:“赵王慕绿珠颜色欲得一见,行即送还,何必尔尔?”崇曰:“赵王姬妾尽多,何不亦送与我一见颜色,行即送还耶?”秀勃然变色,拂衣而起,石崇亦不相送,众宾客皆不欢而散。孙秀回见赵王,说石崇如此无礼,赵王大怒,便欲设法陷害石崇。
且说石崇当夜,宾客散后,只有一至友欧阳建在侧,谓崇曰:“子今夜触怒孙秀,祸不远矣。赵王虽无权,天潢贵胄也。岂不闻卵石不敌乎?”崇曰:“为之奈何?”建曰:“孙秀素与我相善,适间人众,彼未及见我耳。我尝闻孙秀言,赵王久有叵测之心,公正与贾谧相善,何不以此事告知贾谧,则赵王纵不被诛,亦当被逐,如此则公安矣。”崇曰:“此等大事,贾谧恐不能为力。齐王冏近日正与我往还,莫若上书齐王告变,则事谐矣。彼等宗室之间,每每互相猜忌,吾正可藉以行此计也。”于是连夜作书,交与欧阳建,嘱其明日代呈齐王,建领命而去。
至明日,袖书将往见齐王,忽念:“赵王不知如何举动,倘赵王不介意,我辈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何不先往见孙秀,一探消息。”于是径往孙秀家求见,便探问昨夜之事。秀知建系石崇好友,含糊以对。建不得就理,惘惘辞出,误将袖中书遗在地下。孙秀拾得大惊,即持往见赵王。赵王见书,又惊又怒,即入朝去见惠帝,恰好张华等都不在侧,【眉】此时何不交张华议耶,一笑。赵王出书示惠帝,奏曰:“臣托体宣皇帝,尽心王室,可表天日。石崇小子,造作蜚言,离间我骨肉,乞陛下做主。”惠帝览书大怒,即传旨捕石崇及欧阳建,下狱劾问。赵王得旨,即率领武士下朝,命孙秀带往捉拿石崇。石崇正在楼上,拥抱绿珠吃酒,闻报武士来拿,问左右曰:“率领者何人?”左右曰:“孙秀。”崇曰:“此昨夜之祸也。”乃谓绿珠曰:“我以爱汝之故,以致得罪赵王,乃有今日。”言罢以昨夜之事相告。绿珠泣曰:“女为悦己者容,君以妾故得罪,妾当死于君前以相报耳。”言罢纵身一跃,窜出窗外,坠楼而死。不知石崇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征氐羌孟观领重兵 废太子中宫施毒计
却说赵王既捕石崇,也不审问,也不请旨,即令押赴市曹斩决。计石崇之母及兄、嫂、妻子亲口,死者十五人。孙秀迎合赵王旨意,即率领武士,矫诏籍没石崇家,所有贵重细软及金银等,一时皆辇载入赵王府中。张华闻得此事,不觉大惊,忙到赵王府中求见,便问:“石崇何事得罪?”赵王曰:“伧奴造作蜚言,离间我骨肉,孤奉诏斩之,阁下不必多疑。”张华默然良久,乃曰:“殿下久在关中,于氐羌情形,当所深悉。前者朝廷命御史李苾,前往汉川一带安抚流民,据报称略阳氐李特、李庠、李流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又精于骑射,其种类已布满蜀中。李氏又疏财仗义,前岁关中大饥,又值齐万年造反,关中百姓,多有流入蜀中者,李特广出资财,令其两弟分头赈抚,民皆归心,须防其叵测。近日梁王奏报,齐万年愈加猖獗,连连上表请兵,殿下夙精韬略,不知有何妙法,可以退得齐万年,稳得李特?”赵王冷笑曰:“孤若深通韬略,朝廷又何必使梁王代我?李特之事,不过据李苾一面之词,朝廷果能诚信相孚,外人自服,何必多疑。至于关中一带,全是雍州刺史解系误事,彼自恃才能,妄恣杀戮,氐羌之人恨如切骨,所以才激成边衅。若久任此人,纵使擒获齐万年,而别部羌人必相继而起,虽命将出师,有何用哉?”张华暗思:“前次解系有表到来,称斩一孙秀,可以定边事。孙秀系赵王私人,今赵王此言,虽未必可尽信,然亦可见得边将不睦,各怀意见,以致误事了。当下辞了赵王,径入朝来见惠帝,奏闻关中告警一节。惠帝曰:“卿自筹商遣将可也,何必奏闻?”张华不得已,集了裴、王戎、贾模、贾谧一众商议此事。
时贾模已经病重,扶病来会,只贾谧不见到。王戎无所可否,人云亦云。只有张华、裴两个着急,默计在朝文武诸臣,惟有积弩将军孟观,颇有胆识,不如即使之带兵西征。商量定了,方要入奏,忽见贾谧气冲冲而来,众人忙问:“有何事故?”贾谧恨恨曰:“司马颖老奴辱我!我奏知皇后,谁知反代老奴加上荣耀头衔。”原来贾谧在东宫侍讲,对太子无礼,任情戏谑。适成都王颖偶至东宫,见此情形,乃直叱之。贾谧当面无可如何,及至退值,即奔至中宫,哭诉贾后。恰好哭诉已罢,惠帝驾到,贾后对惠帝曰:“邺郡要地,向未有亲藩驻守,成都王颖在朝无职可授,何不命往镇守?”惠帝曰:“卿言甚善,可加成都王为平北将军,即日往邺。”惠帝言罢,忽又想起张华所奏关中告急一节。贾后曰:“前者以赵王不胜边任,故使梁王往代,今梁王亦是如此,奈何?”河间王颙,【夹】司马孚之孙。虽非亲枝,然其为人轻财爱士,知名之士,多往依之,不如令其往关中与梁王一同镇守。”惠帝大喜,即刻命驾,临轩降诏。
当下贾谧诉说前事既毕,张华愕然曰:“我等方议得使孟观领兵往剿,奈何又派一个河间王?昔者陈准曾言:‘梁王贵戚,非将帅才,进不求名,退不畏罪。’实为至言。周处战殁,即是前车之鉴,为之奈何?裴曰:“我等可奏知天子,分别办理,河间出守自出守,孟观征讨自征讨,两不相涉,自无掣肘之虞矣。”正言间,左右报天子临朝,召百官,于是众人入朝,只有贾模抱病不能同往,先归私第去了。张华等入到朝内,惠帝先颁下成都王颖镇邺,河间王颙镇关中之诏。张华奏曰:“臣等议得积弩将军孟观,才兼文武,深通韬略,拟请旨命孟观率领大兵,进征氐羌,以伸天讨。”惠帝准奏,裴又奏曰:“氐羌多诈,征剿非易,统兵之臣,自当相机行事,陛下若命孟观西征,宜拜为元帅,使便宜行事,不可仍受镇藩节制,使之不能尽其所长。”惠帝一并准奏。即日拜孟观为“征西将军”,领兵征剿。张华又想起赵王言解系之事,奏请惠帝调离解系,别命他人往代雍州刺史之职。惠帝曰:“解系既是误事,即削职为民可也,至于应调何人,卿等自去商议便了。”说罢退朝。
且说孟观自从谄事贾后,交结董猛,杀杨骏之后,便不次升官,此时封积弩将军,领宿卫兵十万,朝朝训练。是日奉诏后,先去奏知贾后,贾后曰:“卿此次出关立功,班师之日,朝廷不吝封爵也。”孟观大喜,辞出寻思:“赵王镇关中多年,必知氐羌情形,我何不托言辞行,去一叩虚实。并且孙秀又是知己,亦可以考查一切。”想罢径投赵王府中来。赵王此时籍没了石崇之家,虽未得绿珠,然金谷园内一众歌姬,已尽辇入府中。此时正拥着群姬,饮酒作乐,无暇会客,只命孙秀出去相见。孟观先表明辞行之意,然后访问氐羌情形。孙秀虽在关中多年,惟向以谄媚赵王为事,何曾留心过敌情,惟有随嘴敷衍而已。又问孟观何日起节,领多少兵马。孟观曰:“关中之兵士,多是离心离德,不听调度。弟所领守卫兵十万,平日训练纯熟,拟奏闻天子,尽提本部前去,庶几易于指挥。”孙秀闻言,心中暗喜曰:“彼尽提守备兵去,京城空虚,是赵王好机会也。”因以言挑之曰:“今皇上昏庸,权臣用事,在外立功,亦非易易。”孟观曰:“弟此次出征,却还便宜行事,不受镇藩节制。”孙秀曰:“弟非言此,恐论功行赏时,未免不公耳。”孟观曰:“幸得皇后贤明,或者不致向隅。”孙秀曰:“倘赵王当国,足下官职必不止此。”孟观曰:“赵王当国,有公为我引荐,自然容易升阶。”孙秀正色曰:“不然,赵王礼贤下士,爱才若渴,足下自可表见,何必引荐哉?”言罢孟观辞去,即日点起马步各兵,向关中进发不提。
且说贾后干预外政,日恣骄横。从前抱了韩寿之子入宫,伪为自己所生,一心只望废立,不料此子养不到几岁,竟自死了。贾后转恨太子,时欲加害。奈贾后之母广城君郭槐,时时入宫,劝贾后慈爱太子,贾模亦常常进劝。贾后颇不耐,曰:“他人谤我犹可,汝乃我一家人,亦谤我耶?”贾模由是忧忿成病,不久遂死。广城君不久亦死。贾后喜曰:“今后无人聒我矣。”遂央计谋害太子。
且说太子遹,自幼即有令名,贾后恐其名立,则人心归附,乃暗使内侍数人,诱之嬉戏废学。太子遂日事游荡,招市人在东宫内陈列市肆,使屠人悬猪肉于架上,太子自以手揣其斤两轻重,乃以秤秤之,不差累黍,终日以此为乐,自是名誉大减。一日,贾后伪称惠帝有病,使人召太子入宫。太子既入,却不见惠帝及贾后,惟有宫女数人,设酒相待,言是惠帝之赐。太子乐得开怀畅饮,宫女等又为之歌舞进酒,不觉酩酊大醉。忽然黄门潘岳进见,奏曰:“臣久慕太子法书,欲求赐书一幅,俾得悬之壁间,为蓬荜光,不胜宠幸。”太子欣然,便命取纸笔,忽又沉吟曰:“平日读过诗歌,一时却想不起,可取一本书来,我录写数行可也。”潘岳袖出一纸曰:“请太子即照录此纸如何?”时太子醉中迷惘,不知就里。竟秉笔为之代录一遍。潘岳大喜,拜谢,即持往见贾后。贾后大喜,重赏潘岳,视太子所书之纸,有醉中手颤,写不成字之处,都代补写完全。然后使人请惠帝来,贾后故作恨怒惊惶之色曰:“陛下生得好儿子!”惠帝愕然,不解所谓。贾后出太子所书曰:“陛下自去看来。”惠帝接过一看,不觉勃然大怒曰:“逆子乃如是耶!”立即命驾御式乾殿,鸣钟击鼓,聚集百官。惠帝怒气冲天,将太子所书掷下,命众官观看。众官彼此传观,只见上写着: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约,刻期两举。
众官看得面面相觑,惊惶失色。惠帝大呼:“速擒逆子来,便当杀却。”一众王公大臣,见惠帝盛怒,都不敢多言。张华独奏曰:“此国之大祸,自古常因废黜正嫡,以致丧乱,愿陛下察之。”惠帝曰:“卿尚拘拘于古往之事,今逆子反情已露,朕不废他,他将废朕矣。”裴奏曰:“太子此书何自而来?何人传入,宫中交与谁人之手?传书之人又何由获得此书?皆须审问明白。又当请太子来此对笔迹,此事自易明白,陛下不必怒也。”惠帝闻言愕然,默念:“此书果从何而来?察其笔迹,虽与太子相似,然太子平日书法端正,此则凌乱无章。”不觉迟疑不决。诸王公大臣,皆窃窃私议,卒不得主意。忽贾后使黄门出殿进表,请废太子遹为庶人。惠帝立即准奏,饬令有司并太子之三子、臧、尚,皆押送金墉城安置,并传旨将太子之生母谢淑媛赐死。慌得王衍立即上表,请与太子离婚,愿迎其女大归。原来王衍之女嫁为太子妃,衍见太子得罪,恐累及自己,故首先上表请离婚。惠帝亦即准奏。
当时恼了一位大臣,乃是卫督司马雅。司马雅曾经在东宫给事,深知太子之为人,虽被左右所诱,日恣荒嬉,然英明武勇,孝友慈祥,无损大德,今日之书,料定是内监等之奸计。无奈惠帝盛怒之下,欲救不得。退朝之后,即来访殿前将军郎士猗。士猗曰:“公满面怒气,何也?”司马雅曰:“今日之事,神人共愤,岂公独不怒耶?”士猗曰:“公正与吾同心。但不知有何法可以救太子?倘不能救,徒怒何益哉!”雅曰:“中宫淫乱,举国皆知,此事必淫后所为。我欲联络张华、裴共举大事,废淫后,复太子,清君侧,不知公肯助我否?”士猗曰:“张华、裴徒负虚名,拥有众望,其实皆自了汉耳。当日贾模在时,曾谋废后,与张华商议,华曰:‘公于中宫为宗亲,言或肯信,宜时时进谏,为之陈说利害祸福,庶几皇后知所警惕,天下不致大乱,吾辈得以优游卒岁而已。’裴亦是中宫亲戚,前拜尚书仆射,又奉诏专任门下事,上表固辞,或劝之曰:‘君于中宫为亲戚,当竭诚规谏,谏而不从,即当引疾辞职。倘不如是,虽上十表,有何益哉?’不能从。观二人此等行止,岂可与图大事者哉?”雅曰:“然则公意中有何人可以共图者?”士猗曰:“自孟观尽领守卫兵出征,赵王伦新拜右军将军,拥有兵柄,兼系东宫师保,若与谋之,大事可成矣。”
雅大喜,二人遂同来访孙秀,曰:“今日之事,诚为大变,此时国无嫡嗣,人心汹汹,社稷将危,大臣将起大事。而赵王侍奉中宫,与皇后亲昵,无人不知。今太子之废,人皆谓赵王实与同谋,一旦事起,必然累及,何不先谋之。”孙秀佯问曰:“谋之奈何?”二人曰:“复太子,清君侧耳。”孙秀大喜曰:“此赵王之素志也。二公且退,吾当言之,必有以报命。”二人大喜曰:“此晋室之福也。”拜谢而退。不知二人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恶贯满盈中宫饮鸩 威权纵恣同室操戈
却说司马雅、郎士猗二人去后,孙秀吃吃干笑不止。良久,乃入见赵王,告以二人来意。赵王喜曰:“今兵权在手,便可行事。吾已约下通事令史张林,旦夕可为内应,此时机不可失也。”孙秀拊掌大笑曰:“殿下英武神圣,乃为人所愚弄耶?”赵王愕然曰:“何谓也?”孙秀曰:“太子聪明刚猛,殿下此举,以复太子为词,果然废去贾后,太子复了东宫,必不受制于人;且殿下素与中宫亲昵,太子岂有不知?虽建此大功,太子必谓殿下逼于百姓之望,大臣之论,欲藉此以免罪耳,必不肯以为德也。”赵王曰:“似此如之奈何?我不行,恐有行之者矣。”孙秀曰:“殿下放心。贾模已死,贾谧方谄事中宫,必无举动;张华、裴恋栈老马,向无大志;王戎、王衍等流,皆不知天高地厚,臣可保无人敢行此事。殿下且静待之,仅废太子为庶人,必非中宫本意,略延几时,必然又有变故,俟其杀害了太子,我等乃声其罪而废之,剪尽其党羽,则朝廷大权,尽归殿下,一任殿下所为矣。”赵王大喜,遂使人探听中宫举动。
讵料贾后果然容太子不得,一面使人押解赴金墉城,一面派黄门孙虑,领兵一千人,追至金墉城,不许驻扎,一径驱送到许昌,囚在幽室之中,用兵四面围住。然后命程据以毒药和酒,令人送交孙虑,云是奉诏赐太子酒,当监视饮讫。孙虑接着会意,即持壶执盏,入见太子,口称奉诏赐庶人遹酒。”言讫,斟满一杯,凑到太子唇边。时太子长子,年仅八岁,侍立在侧,见此情形,不觉大怒曰:“孙虑何得无礼?”言讫腾身跃起,扑将过去,将酒杯撞翻在地,酒尽倾覆,地上火烟喷起,砖石迸裂。孙虑亦大怒曰:“吾乃奉诏行事,孺子何得抗诏?”出其不意,跃起夺过酒壶,一饮而尽,登时七窍流血而死。太子叹曰:“阴霾蔽天,虽辩何益?汝虽代我死,我其能免乎!与其偷生受辱,不如长瞑也。”孙虑见鸩酒已尽,恐无以复贾后,思以他毒物杂食物中进,而苦不得其间。一日太子如厕,适遇孙虑,虑思此时左右无人,再不下手,恐再难得此机会矣,遂顺手攫得一木杵,直扑太子,当头痛击。太子大呼,苦无救者,遂被弑。虑连夜归报贾后。
赵王伦得信,谓孙秀曰:“果不出卿之所料也。今当如何矣?”秀曰:“臣请先往探廷臣之意,窥其从违。殿下立威,在此一举,切不可作妇人之仁。”赵王从之。
孙秀遂往见司马雅曰:“赵王今欲与公共匡社稷,但不知廷臣之从违如何?公可往探听一切,俟行大事时,从者论功行赏,违者诛及三族。公当密察之,不可泄漏此意。”司马雅曰:“廷臣多从张华,只须一探张华,便知廷臣之意。然赵王从权,矫诏行事,应者亦必多。吾当往见张华,一观其动静也。”孙秀即辞去。
司马雅乃往见张华曰:“闻赵王将清君侧,为天下除害,以弭祸乱,愿明公助之。”张华曰:“吾但知竭忠王室,奉侍君后,他非所知。况天下方承平,何致祸乱?吾老矣,虽祸乱,必不及见,吾但得优游终身足矣。”司马雅怒曰:“刀将加颈,犹为是言耶?”拂衣径出,走报孙秀。秀惊曰:“使公往探其从违,公何得遽出此言?一旦事泄,将奈何?”乃偕雅同入见赵王曰:“事迫矣,乞殿下即日举事。迟恐事泄而祸作也。”赵王曰:“吾已计及。吾每入宫见后,今一旦反颜,何以相见?必得一人领兵入宫方妙。”秀曰:“臣筹之熟矣。齐王之母,与中宫有隙,若使齐王往,必能得力。”赵王大喜,即使人往请齐王。不一时,齐王已到,相见既毕,赵王告知本意。齐王冏恨恨曰:“淫妇屡辱吾母,吾思刃之久矣。此乃吾报仇之日也,谨如命。”时已黄昏时分,赵王即命孙秀草定伪诏曰:
中宫与贾谧、董猛、孙虑、程据等行弑太子,图危社稷,今使车骑将军,领右军将军赵王伦入废中宫。汝等从命,锡爵关中侯,不从者诛三族。
于是赵王带同孙秀、司马雅,领兵入朝。齐王冏领兵入宫。
且说赵王到得朝中,即令黄门速请惠帝御殿,一面鸣钟击鼓,召集百官,开读伪诏。一时扰攘喧嚣,惠帝吓的做声不得。赵王叱武士先将张华、裴、赵粲、贾谧、韩寿等一干人擒下,就在朝门正法,使通事令使张林,监视行刑。张华大呼曰:“汝等乃杀害忠臣耶?”张林笑曰:“汝为宰相,太子之死,坐视不救,乃自称忠臣耶?”华曰:“式乾殿会议,我何尝不谏来?”林曰:“谏而不从,何不去位?”华默然,遂在朝门就刑。赵王乃使孙秀提兵至各家捕其眷属。孙秀承命,分头搜捕,又念及解系此时削职在洛阳居住,遂叱兵士并至解系家,并系之二弟解结、解育,一并捕获杀害,以泄私忿。
且说齐王冏领兵打入中宫,一时内侍宫女等,惊惶号叫起来。贾后大惊,急问:“何事?”说声未了,齐王已领兵到来,便叱武士擒下。贾后斥曰:“何等无礼?”齐王唾曰:“汝欺君杀子,灭视宗藩,这便无礼。”一面叱令搜擒董猛、孙虑,一时擒到。又在贾后内宫,搜出程据,齐王冷笑对贾后曰:“这便有礼。”贾后羞惭满面,做声不得。良久,问曰:“此事何人倡始?”齐王曰:“梁王。”后曰:“击狗当击头,今反击其尾,何得不然?”齐王遂率兵士,拥四人出外,至殿前。赵王立于殿上,呼曰:“有诏废贾氏为庶人,即押往金墉城,毋容面君;程据、董猛、孙虑即在朝门,与诸人一同正法。贾后望见惠帝,大呼曰:“陛下贵为天子,不能庇一妇,任人废之,他日陛下亦被人废矣。”惠帝此时心中慌乱,手足无措,贾后之言,并未听得。司马雅已挥令兵士,扭送出去。贾氏至朝门外,见贾谧、朝寿等尸首,纵横满地,不觉放声大哭,兵士驱逐而去。
且说朝中大事既定,便论功升赏文武,一时封侯者数千人。赵王伦自为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追复故太子遹位号,谥曰“愍怀太子”,封故太子之次子臧为“临淮王”,立为皇太孙。又使尚书刘弘赍金屑酒至金墉城,赐贾庶人死。一时赵王威震中外,惠帝反侧不安。
惠帝同母弟淮南王允,时在朝为骠骑将军,领中护军,见此情形,揣知赵王心怀叵测,便欲谋讨赵王。无奈惠帝昏庸,难与商议,只有心腹将士孟平,乃孟观之子,颇有智谋,可与商量。因与之计议。孟平曰:“赵王惟恃一孙秀为心腹,所有一切,皆孙秀为之主谋。而孙秀与某父相好,某当定日约秀至城外射猎,殿下可使人请赵王饮宴,却另使一人矫诏到赵王府,收其兵符,一面就席间掷杯为号,杀之易如反掌矣。某亦即猎场上,觑便杀却孙秀。如此则不动声色,大事定矣。”二人商量既定。
不期赵王素多疑忌,各处布满细作,淮南王府中亦伏有赵王心腹,充作仆人,闻二人商议,虽听不清楚,却隐隐听得是谈赵王、孙秀,又彷佛听得两个“杀”字,即时走报赵王。赵王忙与孙秀商议,秀曰:“此是隐约之词,确否未定,不可发作。不如拜之为太尉,外示尊崇,暗解其兵柄,则可无事矣。”赵王大喜。次日,即请惠帝封淮南王允为太尉。淮南王闻命,惊曰:“是夺吾兵权也。”急召孟平商议,孟平曰:“是必前日事泄,致有此举。”淮南王曰:“事急矣,吾不能坐视宗社震动,卿其助我。”言讫即令孟平为前锋,率兵数百人,直出大呼曰:“赵王造反,我讨之,凡愿讨逆立功者,袒下左臂!”一时左袒相从者甚众,孟平率众至承华门,列阵遥为声势,淮南王率兵径闯赵王府。
惠帝闻报大惊曰:“饮酒听歌岂不快乐,动辄称典,是何意耶?”左右忽报中书令陈毕请朝,此时惠帝已吓得面无人色,不敢视朝,教召入宫内相见。陈毕奏曰:“淮南王与赵王不睦,互相称兵,臣谨请于陛下,乞使人持幡往止兵,与两家解和。”惠帝曰:“卿速往可也。”陈毕出外,取过白虎幡,以授殿中郎伏胤曰:“赵王心怀叵测,人人皆知,淮南讨之,恐不能胜。吾适见天子,伪称持幡止兵,今与尔此幡,速往淮南王阵门竖起,以表天子有诏讨贼。”【夹】晋制有驺虞、白虎二幡,驺虞幡为止兵之令,已见第五回,白虎幡为进兵之令。伏胤领命,持幡出朝,正遇着赵王之子汝阴王虔,便问:“持幡何往?”
原来赵王自总揽大权以来,即封其子虔为汝阴王,使之值宿殿中,窥察廷臣举动。虔闻淮南王围赵王府,口称讨逆,正惶急无措,方欲入内见惠帝,求为解和,却好遇见伏胤。伏胤与虔向来莫逆,因以陈毕之言告之。虔跌足曰:“如此,吾家无噍类矣。为之奈何?”胤故为沉吟之状。虔曰:“公苟能助我,他日富贵,誓与共之。”言讫拔取一箭,折为两段,曰:“苟逾此盟,有如此矢。”胤曰:“既如此,吾誓死相助。公可先入内了却陈毕。”虔即径趋朝内,寻着陈毕手起刀落,挥为两段。伏胤持白虎幡率领禁兵百人,径到淮南王阵前,使人通报,称奉诏相助。淮南王大喜,即开阵受诏。伏胤率领百人,径入阵中,出其不意,叱兵士将淮南王擒下,一刀了却,挥幡大呼曰:“淮南王造反,吾已奉诏诛之。尔众兵误从逆命,概从宽免。可速进攻孟平,功成受赏。”
时赵王亲在府中敌楼上拒敌,射死淮南王兵甚众,忽望见伏胤杀了淮南王,不觉大喜。即令孙秀率领府中亲兵,大开府门,迎将出来,与伏胤会兵一处,直扑向承华门来。孟平列阵相待。孙秀出马遥呼曰:“反王司马允已经伏诛,孟平贤侄,何尚执迷不悟?速速弃甲倒戈,吾当在赵王前保举,不失封侯之位也。”孟平大怒曰:“谄佞贼,谀事奸王,谋为不轨,杀我主帅,吾当生啖汝肉!”孟平正叫骂时,猛不提防伏胤一枝冷箭,射中面门,翻身落马,众兵一拥上前,剁为肉酱。当下安抚了众兵,赵王即入内请惠帝临朝议事。忽报关中有捷报到来。孙秀急拆阅文书,知孟观自到关中,躬冒矢石,身先士卒,大小数十战皆捷,生擒齐万年,就军前正法,此时氐羌悉平,特此报捷。孙秀阅毕,不觉大惊失色。不知孙秀何事惊恐,且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惑群小赵王窃神器 讨国贼宗室起义兵
却说赵王正命人入宫,请惠帝临朝议事,忽接到孟观捷报,孙秀大惊,私谓赵王曰:“孟观拥兵在外,而其子孟平在京被杀,恐有他变,为之奈何?”赵王亦惊曰:“似此如之奈何?”正商议间,恰好小黄门出报,说惠帝方才受惊,心神不安,有事明日早朝再议。赵王乃同孙秀回至府中,专议稳住孟观之法。适张林来见,孙秀告知此事。张林笑曰:“何不智也?糜以高官,耸以危词,尚忧其不服耶?至于孟平之死,彼远在边外,亦不过凭足下一言耳。”孙秀恍然大悟,即商于赵王,加孟观为右将军,封上谷郡公。草就诏书,就在府中出发。孙秀附一私书,盛称赵王威德,谓足下此次立功,倘仍是张华等为政,必吝此爵赏。又言孟平拟助赵王平乱,事泄,被淮南王所害,今赵王已表赠为黄门侍郎,以礼安葬云云。孟观既得升迁锡爵,又得孙秀之书,果然相安无事。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次日惠帝临朝,百官咸集,赵王奏闻昨日之事,言:“淮南王年轻浮躁,误听人言,率兵攻臣。臣惟闭门守御,不与计较,希冀百官中必有人出来排解,劝其休兵。不料伏胤矫诏,擅将淮南王杀害,请诛伏胤,以谢天下。”惠帝尚未回言,孙秀已叱武士将伏胤擒下。胤大呼曰:“汝子汝阴王与吾折箭为誓,富贵与共,教我杀淮南王,何反加罪也?”武士急掩其口,推出朝门斩讫。赵王又奏孟观已讨平齐万年,上表献捷。惠帝大喜,即日升赏文武,以孙秀为中书令。孙秀倡言曰:“赵王肃清宫闱,斩除奸佞,扫荡群丑,重振朝纲,望重功高,威德远著,宜请加九锡。”吏部尚书刘颂曰:“不可,昔汉之锡魏,魏之锡晋,皆一时之用,非所通行。周勃、霍光,其功至大,不闻有九锡之命也。况汉之锡魏,不久魏即代汉,魏之锡晋,不久晋亦代魏。是不利于朝廷之举动也。”张林怒曰:“曹氏代汉为魏,司马氏代魏为晋,是易姓也;今赵王宗藩,纵代亦犹司马氏,何不利耶?”叱武士推刘颂出斩之。孙秀附耳言曰:“此人颇有声誉,前者杀张毕、裴已伤时望,今不可更杀此人。”因叱令将刘颂乱棒打出。惠帝遂下诏加赵王九锡。赵王又奏请加齐王冏平东将军,使之出镇许昌,即日起行。
原来废贾后之时,齐王自以为功劳最大,而不见封赏,心滋不悦。孙秀又甚忌之,屡言于赵王,设法使之出外,故有此举。自此赵王威权日重,一切政事均由赵王府中出,张林、孙秀狼狈为奸,朝野侧目。孙秀、张林两个商量,朝中诸事,既皆得手,惟宫内消息不通,惠帝在内有何举动,皆不得知,仍须设法。孙秀忽想起一个人来,即入见赵王曰:“自废黜贾后以来,中宫之位久虚,似非所宜。尚书郎羊玄之有一女,极称贤淑,何不立为中宫?”赵王即奏知惠帝。惠帝不敢不从,即日下诏,册立羊氏为中宫,封羊玄之为兴晋侯。原来羊玄之之外父孙旂,与孙秀同族,因此玄之与孙秀交好,故特荐其女为中宫,以便传递宫内消息。玄之无端得此宠遇,自然感激孙秀,日来趋承。争奈羊后生性淫浪,除修饰之外,一无所知,远不及贾后机警,是以宫中消息,仍旧寥寥。
孙秀又生出一个计策来,便来要求赵王,求赵王做媒,使其子孙会,尚河东公主为驸马。原来孙秀一子名会,年已二十岁,生得鼻仰唇翻,眉低眼凹,颧高腮削,发黄面黑,诸般丑态,莫不齐备。时为射声校尉,虽然身列仕版,却终日与洛阳富家儿,在城外踢球驰马为戏,绝不务正事。人见其貌,莫不疑为下等奴仆。赵王既与之做媒,惠帝焉敢不从?即下诏定日行聘下嫁。洛阳人民,听得天家招驸马,到公主下嫁之日,都相聚来看热闹。遥见驸马锦衣花帽,披红挂彩,骑马而来,都料定是一位少年美貌郎君。及至近前一看,原来是踢球驰马的十丑孙会,莫不哄然大笑。一时洛阳城厢内外,传为笑柄。及至三朝之后,入宫谢恩,宫女们亦争先来看新附马,却只吓得人人掩面飞跑。自此孙秀权势日盛,惠帝宫中举动,纤悉皆知,邪佞之辈,罗致满门,旦夕图谋不轨。又恐赵王心中活动,乃召牙门将赵奉来,授以计策,如此如此,事后当有重赏。赵奉领命而去。
一日赵王大宴门下各官,正当酒酣之际,忽一人闯入中门,仆地遂倒,忽又一跃而起,径奔堂上,居中坐下,大言曰:“我乃宣皇帝是也。”指赵王曰:“孺子昏庸,不堪付托,神器应归汝得,汝乃迟迟不举,岂欲我数世经营缔造之事业,一旦付诸流水耶?汝当勉力为之,我当在北芒,遥为汝助。”吓得赵王和众官罗拜庭下。须臾,此人复倒地,良久乃苏,则牙门将赵奉也。顾见多官,顿起错愕之色,自言不知如何闯入,伏地请罪。赵王慰之使去,众官皆拜贺。孙秀曰:“既宣皇帝有言,在北芒遥助,可使人在芒山盖做一所宣帝庙,殿下亦不宜违先皇之旨也。”赵王大喜,于是一班竞荣趋利之徒,终日聚议篡夺,内外分布心腹,部署大定。赵王乃仗剑入宫,谓惠帝曰:“陛下昏庸,天下人莫不知之,妻子且不能自庇,焉能治天下?何不让有德者居之?”惠帝闻言,吓得目定口呆,不知所对。赵王瞪视良久,冷笑而出。
惠帝目送赵王出去,不觉放声大哭。哭罢,抬头见义阳王威【夹】司马孚之曾孙。侍立在侧。威素性凶暴,膂力过人,惠帝平昔见之,每带三分害怕。近日谄事赵王,赵王拜为散骑常侍,兼侍中,惠帝见之,不禁股栗。威曰:“赵王之言,陛下会其意乎?”惠帝曰:“不知也。”威冷笑曰:“人言陛下昏庸,果不诬矣。赵王内清宫禁,外殄匈奴,功德巍巍,伊、周莫及。天命有在,神器宜归。陛下犹不省悟,岂待刀架颈上耶?”惠帝哭曰:“朕虽不德,然以祖宗付托之重,岂可一日委诸他人?”威大笑曰:“晋家基业,肇自宣皇帝,受魏封为晋公。宣帝崩,景帝【夹】司马师。嗣立,基业日固。景帝既崩,自当为景帝立后。汝祖【夹】司马昭。恃强乘丧夺兄之基业为己有,始传及汝父子。今赵王为宣帝之子,以宣帝之基业,还诸宣帝之子,何得谓之他人?且汝祖于景帝为兄弟,赵王于景帝亦为兄弟,汝祖可夺景帝之基业,赵王独不可承景帝之基业耶?”一席话说得惠帝目灼灼而视,应答不出。威早就御榻之前,取笔草就禅让之诏,逼着惠帝钤用御玺。惠帝此时,惟有啼哭。威怒曰:“事已至此,尚作儿女子态耶?”惠帝曰:“此事重大,容明日在廷众议。”威冷笑曰:“必经众辱,始甘心耶?”惠帝不敢再拗,只得钤上御宝。威曰:“便并玺绶带去,岂不爽快?”惠帝曰:“且等赵王来面授。”
威乃捧伪诏,驰至赵王府曰:“禅诏已到,请速备法驾。”说罢即当堂开读。此时宗室诸王,群公卿士,咸集于赵王府中。读诏既毕,诸人一齐劝进。赵王尚假意推辞,威大呼曰:“自己一家人做事,又非异姓授受,何必多此繁文缛节哉?即速备法驾,吾当再到宫中,取印绶去也。”说罢,带同骆休、满奋、崔随、乐广等率领兵士,来取玺绶。孙秀命司马雅先带领甲士入殿,晓喻一众群臣,有敢违议者,即擒治之,夷三族。又使张林及其子孙会等,分领兵士,屯扎各门,以防有变。时夜漏未尽,孙秀率同各官,备齐法驾,赵王乘坐逍遥辇,左右护卫虎贲五千人,入自端门,登太极殿。王公百官,乱烘烘挤满殿廷,只等玺绶。
却说义阳王威率骆休等到宫内,惠帝正抱玺与羊后二人对哭。威大声曰:“奉新天子诏,来取玺绶,速速交出来,以免取辱。”惠帝以头抢玺而哭。威近前,将惠帝双手扳开,当面夺去。惠帝哭谓羊后曰:“朕与卿结局,无非一废,不如与卿先往金墉城,免得被人押送。”言罢,遂与羊后共乘云母车至华林园,开了西门,带着卤簿数百人,径投金墉城去。只有尚书和郁、琅琊王睿、中书侍郎陆机三人,送到城下而回。
且说义阳王威等夺得玺绶,径至太极殿呈上,赵王大喜。百官欢呼如雷,众人既扶赵王登皇帝位,王公以下,排班舞蹈,山呼万岁。改元建始,大赦天下,升赏百官,凡有职之人,一律封侯。立世子荂为太子,废皇太孙臧为濮阳王。以孙秀为侍中中书监、骠骑将军、仪同三司。所有同谋之人,一律超阶越次,不可胜纪,甚至奴隶卒役,亦加爵位。又以齐王冏、河间王颙、成都王颖各拥重兵,据守要镇,恐有他变,乃派心腹三人,分往各处,名为为三王参佐,实则暗中临视。
分拨方毕,只见和郁、司马睿、陆机三人入内朝贺。赵王曰:“来何迟也?”陆泫然流涕曰:“故主远行,仓皇走送,故来迟耳。”赵王惊曰:“何处去矣?”陆机曰:“舍金墉城,更何有安身之处?”孙秀密奏曰:“不可便废,可加以虚荣以收人心。”赵王乃降诏曰:“皇帝以谦和之德,禅位于朕,避居金墉城。今朕谨率百官,尊皇帝为太上皇,改金墉城为永昌宫,即为太上皇驻跸之地。”处置已毕,即时散朝。
是日封赏,张林仅得封为卫将军,心中未免怨望。平日与孙秀二人只是外面和睦,心内各怀妒忌。自赵王篡位之后,孙秀益复专权,朝中事无大小,必先启孙秀,后奏赵王。赵王所定之诏,孙秀每每任意改篡,有时就在私第草了诏书,随意即发。一时趋炎附势之流,奔走满门。张林相形之下,愈觉冷淡,心中愈觉不平。乃密作一书,呈与太子荂,言孙秀专权,动违众心。皇上登位,立功之人,类皆小人,党附孙秀,扰乱朝政,宜皆加以显戮,明正其罪,庶几朝纲可以整肃。小人退,则贤人进,天下可望承平云云。荂得书,即呈于赵王。赵王阅过,却交与孙秀。孙秀阅毕,汗流遍体,伏地请罪。赵王笑曰:“张林言卿有罪,朕知卿无罪,何必如此?”孙秀叩头曰:“陛下明鉴万里,既知臣无罪,则毁谤大臣者,似不能委其罪。”赵王曰:“卿言是也。卿且勿动声色,朕为卿处决之。”孙秀拜谢而出。赵王遂定日大宴宗室王公、文武群臣于华林园。至时,多官咸集,饮酒作乐。赵王令张林出席听旨,又命太子将张林之书当众宣读,因书中有“立功之人,类皆小人”一语,不觉大动众怒,齐声呼杀。赵王谓张林曰:“此间皆小人,不能容汝一君子。”叱令武士推出斩之,一时呈上首级。
正要洗盏更酌,忽报齐王冏、成都王颖、河间王颙,三路兵马杀来,更有常山王乂、新野公歆,亦起兵相应。赵王大惊失色。不知五路兵马杀来,两家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诛篡逆惠帝复辟 弄威权齐王被戕
且说齐王冏,系晋文帝【夹】司马昭。之孙,齐王攸之子,攸死,冏袭封齐王。从少年时,即喜周恤贫乏,故有仁惠之名。废贾后之时,冏自以为莫大之功,而不得上赏,常郁郁不乐,口出怨言。孙秀察知其意,又惮其夙有令誉,故与赵王计议,封之为平东将军,使之出镇许昌。及赵王篡位,恐诸王不服,欲以爵禄为羁糜之计,乃加封为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冏亦使人暗入洛阳,打听舆情,知道人怀怨望,乃商议起兵讨赵王,复惠帝。适值赵王使其心腹人张乌到来,为齐王参佐,实则窥探消息。冏察知其意,置酒相待,极口称诵赵王功德,又令左右极意谄奉张乌。张乌大喜,即使人密报赵王,言齐王久佩新天子盛德,绝无异志,因此赵王不作准备。冏乃与豫州刺史何勖、龙骧将军董艾共议机密,一面拨定房屋,与张乌居住,挑选美貌女子承值,终日以嘉肴美酒馈送。张乌从此只在家中饮酒作乐,外面之事,绝不闻问。
齐王乃草定檄文,遣使分告成都王颖,河间王颙、常山王乂、新野公歆,约期起义,一面行檄天下郡县。檄文去后,即定日起兵,齐王亲莅校场,点起马步兵八万,封何勖、董艾为左右前锋。正指拨间,左右报扬州参军王邃求见,齐王命传入。王邃手挽人头而入,启曰:“逆臣孙秀,沦陷赵王于不道,天怒人怨。殿下兴兵勤王,应天顺人,天下响应,檄文到处,莫不风从。惟扬州刺史郄隆,奉檄犹豫,某故斩之,率领扬州本部兵马,到此听候指拨。”言毕,以首级呈上。齐王大喜,加王邃为行军司马,即领所部,随营听调。却使人去请张乌,张乌不知就里,径到校场。只见旗影飘风、刀光耀日,齐王身披重铠,端坐在将台之上,一众文武员弁,侍立两旁,不觉吃了一惊,只得上前相见。齐王喝教绑了,张乌大叫无罪。齐王喝曰:“贼奴孙秀,蛊惑赵王,致酿成此大逆不道之事,启我家阋墙之变,却使汝来探我动静。我今日大起三军,奉伸天讨,缺少了祭旗品物,要借汝首级一用。有罪无罪,汝自向孙秀辩去。”说罢,喝教斩了。祭旗已毕,遂传令大小三军起行。一路上浩浩荡荡,杀奔洛阳而来,屯兵颍水之上,却遇赵王兵到。原来赵王得报,即拜闾和为大都督,张泓、孙辅为前锋,率兵应敌,在此相遇。连日开战,互有胜败,因此齐王兵不能前进。
且说成都王颖,本来在洛阳供职,只因与贾谧不睦,被谧在贾后前谮愬,方才拜为平北将军,出镇邺郡。赵王篡位后,加封为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亦无非是糜以好爵之意。争奈成都王乃武帝第十六子,于惠帝为同胞兄弟,赵王篡逆,莫说君臣大义上说不去,即手足之情而论,岂有不动怒之理?只因未知人心向背,未敢轻动。一日,接到齐王檄文,不觉大喜,即日点起兵马,拜邺令卢志为左长史,顿丘太守郑郯为右长史,黄门郎程收为左司马,阳平太守和演为右司马,兖州刺史王彦、冀州刺史李毅,及督护赵骧、石超等为前锋,大起三军,一面加檄天下郡国州县。一时四远响应,兵至朝歌,四方来会者,二十余万人。赵王却使士猗、许超、孙会、刘琨等领兵应敌,在黄桥地方拒住。成都王前锋赵骧先到黄桥,即引兵挑战。士猗、许超双马齐出。赵骧抵敌不住,败回十里,幸得常山王领兵来会,奋勇杀回,大胜一阵。乂见成都王曰:“新野公歆,已率兵至齐王军前相会,我兄弟宜奋勇直前,不可落人之后。”【夹】为武帝第六子,故与颖为兄弟。成都王曰:“只是关中不见动静,不知河间之意如何?吾当先令人探之。”
却说河间王颙,同日接到两处公文,一处便是齐王起义檄文,一处却是新天子征兵入卫诏书。原来赵王闻报各处起义,一面遣兵应敌,一面征召勤王。孙秀因孟观在关中,赵王篡位后,封为安南将军,监河北诸军事。此时征兵勤王,便顺加一封文书给河间王,又附着与孟观一封书信,嘱其劝”河间王入卫,许以分茅裂土。河间王连接两处公文,不得主意,乃集众商议。孟观进曰:“某幼习天文,粗知星象,夜来见紫薇帝座,光明如故,此必是新天子之佳兆,诸王必败,不可从也。不如引兵入卫,好在皆司马家事,任谁为天子,终非易姓,惟殿下酌之。”河间王大喜,正待商议入卫之策,忽报西安参军夏侯奭请见,河间王令传入。奭启曰:“齐王传檄天下,共讨贼臣,某招集旧部五千人,特来与殿下会齐,共入洛阳讨贼。”河间王大怒曰:“新天子即位,应天顺人,汝何得口出妄言?”喝令推出斩之。于是夏侯奭同来十余人,皆被河间王杀害。一面叱令将齐王赍檄来使执下,槛入囚车。押送洛阳,一面令房阳、张方二人,领兵先行,自己亲率大军在后,趋洛阳入卫。兵至华阴地方,忽探马报称二王兵势极盛,四方响应,现在四面皆是起义之兵,洛阳已成孤立,刻日可破。河间王大惊曰:“孟观误我!”忙命军中撤去入卫旗号,换上义旗,差张方带领五百马队,飞速将齐王使者之囚车追回,一面仍进兵。及至潼关,闻洛阳已破,孙秀已诛,赵王已擒,天子复辟。河间王叹曰:“甚矣,天象之不足凭也!”乃撤兵回关中。
原来成都王前锋赵骧、石超,与士猗、许超交战,士猗欺赵骧为败兵之将,不做准备;赵骧与众计议,乘着夜间天阴月黑,引兵劫寨,士猗出其不意,大败而逃。退至十里之外,恰遇孙会、刘琨兵到。此时天色未明,士猗仓皇之中,疑是赵骧伏兵,挥兵混战。两家兵马互相掩杀,直至孙会与赵骧当面交锋,方知是误。后面追兵已到,石超一马当先,孙会迎着交战,不三合,被石超斩于马下。王彦兵随后杀到,士猗、许超均被乱兵杀死,刘琨匹马逃去。赵骧驱兵大进,径趋洛阳。洛阳百姓闻得义兵杀到,皆箪食壶浆,出城迎迓。孙秀不能禁止,一时兵士解体,无可守御。赵骧等遂长驱直入,将孙秀府中团团围住,不分老幼,尽皆杀死;一面入宫将赵王擒下。王彦便率领三千兵,至金墉城迎接惠帝。河间王大兵随后亦到,恰好拥护惠帝入洛阳。百姓皆香花灯烛,欢呼万岁。河间王乃令赵骧、石超率兵往接应齐王,闾和、张泓、孙辅等在颖上拒住齐王。及闻洛阳已破,赵骧、石超又引兵杀来,情知大事已去,遂同至齐王军前投降。齐王大喜,即合兵一处,向洛阳进发,在路遇见石超、赵骧,同入洛阳,朝见惠帝。惠帝至是始登殿复辟,赐赵王死,大封功臣。封齐王为大司马,加九锡辅政,封成都王为大将军,加九锡,都督中外军事。遣使至关中封河间王为侍中太尉,复常山王乂爵为长沙王,原来常山王本封长沙王,楚王玮诛汝南王及卫瓘时,乂曾引兵相助,及事定之后,贾后坐楚王玮矫诏之罪,执而诛之,乂亦贬为常山王。至是复其本爵,又晋新野公歆为新野王。
一时两镇重兵,齐集洛阳,带甲之士数十万,两王威权并重,竟有两不相下之势。新野王依附齐王,因说齐王曰:“殿下既秉朝政,事权宜专,乃成都又都督军马,当国大臣,岂可以兵柄授人?宜设法取回兵权,庶几可以自卫,不然位高则危,惟殿下图之。”齐王曰:“我亦有此意,奈此时大事方定,容缓图之。”长沙王乂亦劝成都王曰:“齐王威权太重,宜及早图之,不然彼必不能相容,一日夺我兵权,悔已晚矣。”长史卢志曰:“不可。殿下长驱入洛阳,诛贼臣,复天位,此不世之功,天下所共知者也。此时既已立功,急宜立名,以收四海之心。前日邺郡报到,太妃偶抱微恙,殿下宜乘此机会,表称齐王功德,自请还镇省疾,则天下之人,皆仰殿下谦德,功成名立,然后徐图之,方为上策。”成都王大喜,从之,即日拜表辞归邺郡。长沙王乂却留在洛阳,伺察动静,时时到齐王处佯与周旋。
自是齐王威权日重,一切大小朝政,俱在大司马府议行,殿廷均成虚设。齐王又嫌外藩各拥重兵,恐其谋己,暗思削去各镇兵权,苦无善法。又以河间王颙党附赵王,及闻义兵势大,始改换旗帜,又不入洛阳来会,遂思先削除河间王之兵,却未曾举动。长沙王得此消息,便专使飞报河间王。河间王得报,即集众商议曰:“齐王专恣,至不能容外藩,若不设法自固,恐终不免矣。”长史李含曰:“不思剪除权臣,自建奇功,而徒图自存,此下策也。成都王至亲,有大功,推让还藩,天下归心。齐王以疏间亲,弄权专政,朝野侧目。今为殿下计,不如移檄长沙王,数齐王之罪,令其讨齐王,我以兵应之。长沙非齐王之敌,必为齐王所杀,我却移兵讨齐王杀长沙之罪,直入洛阳,剪除齐王,迎成都王入洛阳辅政。如此,则殿下功成名立,四海归心,何忧不自固耶?”河间王大喜。即日拜表朝廷,历数齐王专擅之罪,声称移兵入洛,以清君侧。又移檄长沙王,使讨齐王。一面令李含、张方,引兵杀奔洛阳而来。
却说长沙王接到河间王檄文,即率领亲兵百余人,驰入宫中,尽闭诸门,点起御林军来,围攻大司马府,口称奉诏收权臣司马冏。一面奏请惠帝驾幸东门敌楼,亲督兵士。齐王亦引本部将校,督兵拒敌,就在城中大战。登时洛阳城内大乱起来,杀得尸骸塞路,血流盈渠。此时军民人等,皆知齐王有罪,纷纷从长沙王来助攻大司马府。齐王指挥将校士卒,竭力拒战,从午时战至日哺,死亡枕藉,不分胜败,各自休兵。次日齐王亲率士卒,自为前敌,来扑长沙王,又酣战一日,死亡更多,仍不分胜败。是夜人静时,长沙王巡行各处,闻沟渠之中,血流有声,不觉叹曰:“徒杀士卒,而不获罪魁,死者正未有已时也。”至天明,即指挥众兵直逼大司马府围住,令人多取干柴草木堆在门外,大呼曰:“府中兵士,速开门出降,倘再执迷抗拒,即放火焚烧,玉石不分矣!”府中士卒大惧,遂大开府门出降。长沙王率众一拥入内,将齐王乱刀砍死,老幼男女,杀戮无遗。惠帝遂拜长沙王为太尉。长沙王又引羊后之父羊玄之,及皇甫商共秉朝政,以羊玄之为仆射,皇甫商为将军。长沙王虽秉朝政,却事事皆往邺郡就商于成都王。只因此一番举动,又引出二王造反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觑大位两镇称兵 误昏庸一王死难
却说河间王颙用李含之谋,本欲扬言使长沙王讨齐王,实欲借齐王杀长沙王,己则借此为名,入洛阳讨齐王,废去惠帝,迎立成都王颖为帝,而己则秉朝政。讵料齐王果为长沙王所杀,李含、张方引兵行至中途,即已得信,遂退兵还关中,再商行止。河间王乃写表伸贺朝廷,即使李含赍表入洛阳,便令留居京中,觅便暗图长沙王。李含至洛,呈过表文,长沙王却令李含为河南尹,自是李含朝夕窥伺,不提。
且说成都王还邺时,只辞过惠帝,即便长行,凡百官僚皆不及知。齐王闻报,走马追送,直至七里涧,方才追及。握手相见,成都王挥涕话别,只言太妃有病,急归省视。言次,颜色凄然,却绝口不谈政事。一时路旁百姓,皆称羡成都王纯孝天成。既归到邺郡,卢志劝成都王专行仁政,以收民心。时适阳翟地方大饥,成都王自出金帛粮米,派员前往赈济。又以起义兵时,兵士殁于战事者,约七八千人,尸骸暴露,乃购备棺木数千具,令人逐具收殓,汇葬在一处,刊立碑记,以表其赴义之功。就在其处,盖造一所祠堂,名曰都祭堂,内供死事诸人,遣员四时致祭。从此四方百姓,莫不颂成都王仁德。朝廷闻之,即遣使召成都王入朝辅政。王便欲行,卢志谏曰:“不可。此时人望虽孚,然不可便行,宜上表固辞,以博谦德。”于是成都王上表拜辞。河间王探知此事,即使人问何以不入朝之故。卢志代答曰:“王以太妃年高多病,不欲远离膝下。欲奉慈舆同入洛阳,太妃又懒于跋涉,且已有长沙王在朝辅政,成都王自顾才浅德薄,是故不敢奉诏耳。”使者返报,河间王曰:“仁孝兼至,又谦抑不自满,此君德也,我誓立而辅之。”于是又遣人送信与李含,令其速谋长沙王。
送信人行至洛阳,日已昏黑,误将信送至皇甫商处。商拆阅大惊,急怀信往见长沙王。长沙王大怒,使人请李含至,喝令斩之。送信人逃归,报与河间王。河间王大怒,即约同成都王举兵入朝。成都王久有觑觎大位之心,至是不由卢志谏阻,与河间王联衔上表,数羊玄之、皇甫商专擅朝政之罪;又称长沙王论功不平。一面点起兵马,拜陆机为前锋都督,杀入洛阳。河间王亦拜张方为都督,引精兵七万杀来。表到洛阳,长沙王曰:“此造反也,我当奉天子讨之。”于是点起人马,请惠帝御驾亲征。长沙王自为大都督,奉了御驾,督兵至十三里桥,正遇陆机前部石超,两军相对屯住。忽报张方兵已将到宜阳,长沙王急命皇甫商引精兵一万,前往宜阳,拒住张方。石超已在营前挑战,长沙王大怒,即披挂上马亲自出战,大骂:“反贼!朝廷何负汝辈?乃竟甘心造反。”石超接住厮杀,怎禁得长沙王鼓勇作气,舍命杀来,石超抵敌不住,大败而逃。长沙王挥兵杀去,石超兵死者无数,幸得陆机大队人马已到,接应过去。
长沙王遂奉惠帝进军芒山屯住。人报成都王屯兵朝歌,沿途兵马,直到此处,鼓角之声,数百里不断。入夜,长沙王同羊玄之登山顶眺望,只见敌营灯火蜿蜒相连,极目无际。长沙王惊曰:“人报果不虚也。”玄之更是惊惧忧郁,竟因此得病以死。次日平明,忽流星马报到,言皇甫商兵至宜阳,与张方兵相遇,寡众不敌,大败而逃,不知下落。又一处报马,言张方兵已入洛阳,大恣焚掠,杀死无罪百姓万余人。长沙王大惊,急命速往再探,因夜来见敌兵太盛,恐芒山不得地利,遂奉惠帝移兵至缑氏【眉】偶阅俗本,竟以缑氏误作一女子,谓其精通武艺,惠帝纳为妃云云。【夹】汉置之县治也。其故城在今河南河南府偃师县南。屯住,且等洛阳消息。
却说石超战败,回见陆机。陆机怒曰:“懦夫挫我军威!”喝令推出斩之。刀斧手推出正待行刑,忽然石超亲兵百余人,蜂拥而至,杀散刀斧手,夺去石超。陆机亦不问,只令牵秀代为前锋,石超仍留在营中。惠帝既至缑氏,屯扎方定,牵秀引兵杀到。长沙王又亲自出战,自辰至午,不分胜负。忽然牵秀后军自乱。原来长沙王来时,于沿途树林之中,遍插旌旗,以为疑兵,牵秀后军望见,以为有伏,因此先乱。牵秀不敢恋战,拨马回走。长沙王挥兵追杀一阵,因畏陆机兵势,亦不敢追远,收兵回城。探马报称张方入洛阳,只杀掠一阵,即引兵他去,此时不知下落。长沙王即奉惠帝还洛阳,只见居民房舍,多被烧毁,尸骸满路,惠帝亦为之凄然。
却说牵秀败了一阵,恐陆机见责,不敢回大营相见,幸得长沙王未曾穷追,只在半路屯住。恰好石超引本部百余人前来窥探,牵秀诉说战败情形。石超曰:“司马乂实在英勇难敌,陆机白面书生,妄谈兵事,不敢临阵,只知怪人,吾誓必除之,方消我恨。吾今与将军再杀往缑氏,司马乂不料我等复来,出其不意,必可获胜。”牵秀从之,于是复杀到缑氏来。谁知惠帝早起驾去的远了,牵秀、石超摇旗喊呐,杀入城中,将城中百姓任情杀戮,割取首级,却到陆机处报捷,只说:“大获全胜,逼得司马乂奉了皇帝,奔回洛阳。某等因为兵少,不敢逼近,先回来报捷。”陆机大喜。即长驱兵士,直逼洛阳城下,令将军马咸至城下挑战。长沙王又欲出马,副将王瑚曰:“不劳殿下,末将当往斩之,并可探敌军虚实。”言罢披挂上马,出城与马咸交战,不三合,即大败而回,谓长沙王曰:“敌将勇猛,不可力取,且即斩其一将,亦不能摇动其全军。末将有一策,明日当可破之。”王问:“何策?”王瑚曰:“昔田单破敌用火牛,吾可师其意而用戟马,破之必矣。”长沙王从之。
次日,王瑚选高大战马千余匹,各去鞍辔,以长枪大戟,缚在马身上,安排停当,即引兵出城搦战。马咸、牵秀、石超等亦引兵出迎。两阵对圆,王瑚纵辔出阵,马咸大叫曰:“败军之将,何得再来送死?”王瑚更不答话,举起令旗一挥,只见阵门大开,阵前列着一排战马,众兵士在马上加上两鞭,那马便向敌阵狂奔。王瑚又喝令放箭,马中箭负痛,益发向前乱窜,身上缚着长枪大戟,当之者莫不披靡。马咸军大乱,纷纷望后奔逃,反把后军冲动,立脚不住,一哄而逃。王瑚挥兵,从后杀来,敌军彼此不能相顾。王瑚赶上马咸一枪刺于马下,兵士益加奋勇追杀。陆机大营亦被败兵冲破,只得上马而逃。直逼至七里涧,众兵落涧死者,不计其数,死尸塞满涧中,涧水为之不流,后至者竟践尸而过。王瑚正在穷追,忽然斜刺里一彪军杀出,为首大将正是张方,挡住王瑚,救得陆机等众。
陆机收集残兵,屯扎将息,请张方来商量复仇之策。张方曰:“都督且在此将息,吾当往攻洛阳。”言罢自去。陆机休息数日,方商量进兵,忽报成都王有使命至,陆机连忙出迎。及至相见,使者不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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