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新茶花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7755 [book_dec]著者上编署钟心青,下编署钟情心青。全书分上下两编,上编十 五回,上海申江小说社印行,光绪三十三年(1907) 3月出版;下编十 五回,明明学社印行,同年12月出版,铅印本,标明 “爱情小说”。卷首有妓女武林林照片及汪僢题诗。宣统二年(1910)该社再版。该书的中心故事,是叙述留日学生项庆如与上海妓女武林林的爱情悲剧。项庆如系上海知县的侄子,自幼酷爱文学,尤嗜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羡慕书中玛克与亚猛的真挚爱情。但早年即由父母包办,娶了妻室,夫妻同床异梦,形同冰炭。故回国后滞留上海,出入妓院,以期找到意中之人。 [book_img]Z_1425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错中错悟繁华一梦 情外情谈影事前尘 春申十里繁华地,数得巴黎第二。群玉坊头,恩谈街上,一样花魂游戏。湘帘斐几,有白袷才人,青楼妙伎一段,风流尽教播入管弦里。沧桑几番阅遍叹离奇社会,情场转变马克无双,武大绝艳,散出自由种子。 莺花小史,却吸收文明,包罗政见。无限伤心,让美血泪。 调寄齐天乐 话说男女爱情,本是天地生成的,虽说是与生俱生与死俱死,却未生之前,先已有了根柢;已死之后,常留无限波澜。 所以,爱情到了热极之时,觉得天可以倾,地可以陷,山可以崩,好绵绵的情,仍是比金刚愈坚,比以太更具永不磨不灭的样儿。据科学家说,男女身上有阴阳两电,得此吸引就是隔着千年万年、千里万里,电力不减,即爱情不灭,你道永我不永久?所以,男女相遇,除非了不起爱情,不发电力,还可以彼此无关,若是脑海中留了一点影子,就要弄出生生死死、希希奇奇的事来,随便严刑峻法礼的路义防,也不过说说罢了,何会真能够把已起的爱情、已发的电力生生的遏灭了呢?倒是顺其自然,或者代为疏通,尚可以隐藏于密,不致激而生变。但看空中的雷电,顺了防雷铁直流地下,再无轰裂之患。若是不加防备,那高堂大厦,就不免毁于雷火了。 支那自古相传的男女制过严,平日不相交接,不相往来,直至合卺之时,方扭做一堆。不要说配合不由自主,未必得宜,不免生了外心,就使两情爱悦,铢两相称,但是未合卺之前,无论种种拘禁,不过拘得身,如何能拘得心?在男子,有世务萦心,尚可排解;那女子,幽禁深闺,到了花朝月夕,难保不春心暗动,彼此万难排遣,就有乘隙跃墙的事做出来了。就算那女子守礼谨严,不肯跃闲荡检,只是脑电已发,不可复收,便要酿出厌厌歉歉伤春的症候了。并且向来不曾阅历得精透,不免要爱情妄用,钟爱于阘茸不堪、佻(亻迖)无行的男子,迨至时物变迁,郎君薄幸,东流沟水,西去伯劳,可怜那无瑕白璧,已经有不磨之玷了。这其间,怨愤轻生,古往今来不知凡几。 合这两项看来,不知伤多少天地之和哩。倒不知预先放他们男女彼此往来熟习,再加自幼读书,通晓学问,眼光也精了,主意也老了,不要说平常些的男子哪里在他眼上,就真真是个好人物,也要算计得周密,估量得实在,真能个一竹竿打到底,主肯把葳蕤妙质会托于他。白首如新,青蝇无玷,你道不出闺门的女子做得到幺?怪不得春情发动,要吃那无边的苦呢。 看官,你道这几句说话,是做书的说的幺?呵呵,其实不然。还记得那一天晚上,我偶然吃了几杯酒,熏熏然向一只睡椅上横卧,才觉身子已出了门。那路上花明柳暗,尘香真是无穷景致。信步行来,陡见前面一座白玉牌楼,大书着“香海” 两字,里边却有无数金迷纸醉的地方,粉白黛绿的人物,我那时心里迷迷糊糊的走了进去。不知历了多少昏朝、多少所在,至今一些想不出,却记得走过一所高楼,明煌煌的写着“茶花第二楼”五个大字,上面却湘帘半卷,花影参差,隐隐约约一个少年在那里引杯痛饮,击节狂歌。不一会,立起身来,在粉壁之上题着一首新词。刚刚写完,顿时酒上涌上来,往后便倒,口角间却流出血来。那里我心中大骇,奔上楼去杯,要想救他。那知上得楼来,楼中却空空洞洞,一无所有。少年也不见了,只有一本书掉在中间,上面题着“新茶花”的签条,揭开看时,原来便是这少年和那楼中美人的历史,原原本本一览无遗,不觉点头道:“原来如此!”就将少年方题的“齐开乐” 词抄下来,做个弁首倒也相称,便自言自语道:“我好侥悻,走到此处,却得了这本稿子。如今待我携回去,托申江小说社刻印出来,给大家看,只怕也不输次序红生的《茶花女》哩!”正要下楼,不防帘儿一闪,像花间夹蝶一般,飞进一个美人,娇声喝道:“偷书贼!要往那里去?”我心中一样呆,正要诉说缘故,不料那美人忽地不见了,却变成一只斑斓猛虎,咆哮的向我扑来。“阿呀,不好了!我的性命不保了!”一交跌倒,正不知是失了三魂,还是走了七魄,定睛一看,原来还因在睡椅上,通体汗下如雨。正是: 繁华一梦何时醒?梦里人谈梦里因。 不知梦中这部书里,说的是何种人,载的何等事?待我将记得一一铺叙出来。 [book_title]第二回 交际场中志士争称新党 众香国里野蛮讲得自由 大凡人脑盘中间,天生有一种电气,各为心电。若是脑筋专注一端,那电力发得多,就成一大电流,不但驱使全体的机关,不可以感动他人的脑电。便和那水里的风潮、空中的天潮一般,大力鼓荡,无论何物,不得不随之而靡。此刻,各国发明的催眠要,也是这种道理。所以,一代中间,只要有脑筋最敏的一个出来,提倡一种主义,天下人就都认定这种主义,附和起来。那时热度的高,直高到极处,好像天地间除了这种主义之处,再没有高似他的。随便有什幺阻力,都要冲破,其实这里头的好处,他也未必晓得。不过他的脑电受了他动力,不知不觉,跟人家走罢了。像战国的游说,汉的经学,晋的清谈,唐之诗赋,宋之道,宋之道学,地之词典,明代及国初的科学,近今之洋务,啼是有好有坏,有有用有无用,但是,极盛的时候,都是风行一世,没一个不入其门中的,倘使事后问竟究为什幺缘故也要自己不解,哑然失笑呢!你想脑电的感动动力大不大?即如洋务一门,在本朝康熙乾隆年间,大约绝不曾晓得有这两个字的名词,直到鸦片烟一战,圆明园一烧,才算是洋国务院的开幕时代。那时就有李润叔、徐雪人一班人,大声疾呼,做了个西学的哥伦波。说也希奇,初起时人少,不免招了许多嫉妒,许多困难。到后人娄一天多似一天,势力也一天大似一天,恰好又有外交的种种失败,相逼而来到,暗里助力不少,即如琉球之役、台湾之役、高丽之役、越南之役,一次一次国势日微,却党势日盛,便名目也新了,主义也改了,见解也精了。一直到日清大战,更是入了绝大的盘涡,不知有许多人直沉到底,许多人直升上天,真是组织出一个凄风苦雨的历史,却又包括着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看官,你道感慨不感慨,欢迎不欢迎呢?正是: 党会乖张,山河破碎。斗大明珠,钟情彼差。 却说中国自甲午后,朝野上下,都晓得不是变法,不能图存,不是维新不能自立。那新党的势,越发大了。只要表上有名的,随便走到那里,都有人招待他,奉承他,恭敬得了不得。 引得那些人如发狂一般。村里一字不识的乡人,要说两句新名词,自命为道人,不要真真淹贯的了。记得那一年,却下了一道上谕,是叫内外大臣,各各保举洋务人才,破格录取用。这个诏书一下,更不知轰动了多少人。本是非常有举动,所以街谈巷议,当作一件新闻,与相传说。 那一天,苏州城里有几个少年,聚在一处,大家议论这件事。却好外面送进一张新闻报。翻开看时,上面刊着协办大学士龚同和、工部尚书吕端芬、刑部侍郎章荫桓,联名保荐广东在籍工部主事康有为、举人梁启超,才堪大用,奉的朱批,却是着该省督抚送部引见。众人看了此段,内中有一个清华高贵自视不凡的少年,举手加额道:“南海先生师徒登用.中国从此富强了。”对面一个委委琐琐的少年道:“不就是做新学伪经考的康先生幺?他学问是中国第一,难怪叔翁先生推许呢。”原来起先发言的少年姓姜,号季霞,单名一个表字,是一个孝廉。 对面那个也是一榜,姓苟,名鹏,号叫钵山,都是新党中表表的。当下季霞便道:“钵山兄,还不知道这康先生,真是孔子以后一人,非颜曾可及,所以他自号长素,就是长于素王的意思。 他门下学生却有超回轶赐的号,是见他自命不凡了。此番既经奉旨出山,想必经过上海,兄弟到想去会他一会,也可以稍慰平生的渴想,并且看看时务报馆里王让卿,真是伊一班人。”当下两人分手。季霞便回去收拾行李,搭了戴生昌的蒸汽船,望上海进发。过了一夜,已抵码头,吩咐家人下了晋升栈,自己却轻身上岸,唤了一部东洋车,直到大马路泥城桥时务报馆里,会见了王让卿,询知康长素已到上海,就住在馆里。此刻却同他高弟良君出门去了。季霞谈了一会,又拜会了几个人,方才回栈。便接了一张请客票,是遁叟的名字。请他到西合兴姚蓉初家吃酒的,那遁叟姓黄名滔,号子诠,是个洋务中前辈,却又有些名士派。譬如半路上出家的和尚,总不脱的酒肉气。季霞刚才也拜过他,便已面约了今晚一局,并且晓得康先生也是在座的,便叫家人回复一个晓得了。一面换了便服,径到姚蓉初家赴宴,一上楼便见一个苍颜白发的伟丈夫,在那里高谈阔论。季霞上前见了,遁叟便道:“季翁来得正好,且听我演述普法一场大战。”季霞笑道:“子翁先生又开了书库了。”一面同众人招呼,却认得一个是山阴吴桂笙,一个是金匮周浣薇,一个就是王让卿,还有一个不认识,请教起来,原来是广东来的辛憨亮,表字即庵,和康先生是一人之交。此次到沪公干,顺便同来的季霞便问康长翁何以尚未到来?即庵答道:“大约即刻就到了。”正说时,楼梯边的药水铃辚辚辚响起来,娘姨晓的有客上来,就到帘外去迎,只见登登的,扶梯上来两个人,便问道:“是黄大人朋友幺?”两人点头,娘姨揭开门帘报导:“黄大人朋友来,”季霞抬头看时,前面一人方面大耳,微微有几根发,后面一人虽是少年却十分英俊。遁叟起立大笑道:“康圣人来了。此地难得圣驾降临,大约也可称为圣地了。卓如如何未来?不然倒是个圣贤高会哩。”季霞方知那少年不是良君,便恭恭敬敬的向长素说道,“勾吴下士,倾慕道德久矣。 何意今夕得瞻道 貌?”又和少年殷懃几句,方知也是康先生的高弟,叫什幺马孟北,大家招呼了一阵,恰好姚蓉初出局回来,帘衣一掀,香风满座,季霞的眼光觉得一闪,倒闪得花碌碌的看不清楚。但觉轻云薄雾中拥着一轮宝相,香嫣玉软,娇媚十分,便呆了一呆,蓉初转眼一望,也就嫣然一笑,更觉勾魂摄魄,蓉初来敬瓜子,毫不觉得,却被遁叟把他肩上一拍道:“这是申江第一名花,老叟赏鉴得不差幺?”季霞吃了一惊,自知失检,红了脸却一句回答不出。蓉初又笑了少顷,台面摆好,主人请客入座。 自然是长素首席了。余人以次坐定,便各各的飞笺叫局。桂笙叫的是陆孟劬,浣薇叫的是凌碧霞,长素推说没有却被众人晓得他的旧好,便写个金媚圣。其余各有新欢旧好,毋庸细说。 当下八人清歌细酌,倒也欢畅,酒至半酣,长素喟然叹道:“子翁我们人生在这个世界,真是古今一大变局,那里还好照着旧法办下去,不是我说句狂话,就是孔子再生也没有不变法的。 况且孔子在周时就是个变法的主儿,你看他做了一部《春秋》就要想实行黜周王,行主义,何尝是一味的迂阔呢?只可恨那一班乱臣贼子,仗着些小聪明将微言大义来涂抹了,留传后世倒成了现在的教科书,你道可恨不可恨,所以兄弟此番进京打定一个变法的主意,无论可行不可行,总要达我的目的为止。 中间倘有阻力,或者要拿出一种强迫的手段,也未可知哩。”子诠未及答言,蓉初正给各人斟酒,听了便笑道:“康大人奈说罗个金四呀,金四是洋行里个刚白度哙。”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方把长素的话打断。少顷席散,季霞便与长素订定趋教之期,然后别去。子诠等众人去后,也就回寓。蓉初送到梯边,叫声走好了,便进去了,接脚上来一个打茶围客人,蓉初见了,登时满面堆下笑来,拉到窗口前面切切私语。娘姨阿金却走出外间坐下,弄那五关斩将的骨牌儿。不防耳边一声阿金姐,抬头看时,却是他的嫂子,笑微微的问道:“先生呢?”阿金将嘴一弩,伸了两个指头,他嫂子会意,便低声道:『俺们的先生,倒真快活呢!他自己赎了身,脱了父兄娘的拘管,成日成夜坐马车,吃大菜,穿好吃好,就神仙也没这般享福,他又喜欢抽几筒烟,每天起得晚晚的,实心足意,也没人敢说他一声,他生意又好,自有一般挥金如土的大人、老爷、大少、阔客前来竭诚报效,他却正眼不觑一觑,偏是越嗔嫌那些人,那些人越肯用钱,他就拿那些人的钱来,送给姚二一班人,你道快活不快活?刚才黄大人他们说的什幺自由,只怕俺们先生要算自由到极处了。” 阿金摇头道:“你晓得些什幺?自由不自由,那自由两字也是俺们讲的幺?你不过听了这一班人的议论,就随口拉来做个口头禅,好不害臊。”他嫂子扑嗤也笑了,正说时,外面又有个姓羊的来叫堂唱,蓉初不得不去,叮嘱姚二在房等候,自己带了阿金出局,到公阳里去。 [book_title]第三回 御史席间谈朝政 京官衙内读英文 蓉初走到台面上,便问是哪个叫的,主人指着首席一个燕尾须、莺爪鼻、身材臃肿、五十四五年纪的人道:“这位羊大人叫的。”蓉初就挨他旁边坐下,他却瞇着两只眼,捻着两片须,看个不住,那口中涎水一点一点流下。蓉初看他怪样,笑了一笑,那主人便道:“羊大人是京里的御史,势力最大的,他一动笔,外省的督抚都要害怕,你好生招接着罢。”羊大人听这主人一番恭维,顿时欢喜起来,颠着膝盖道:“不是兄弟夸口,在那京都老爷当中,要算兄弟是一个不避权贵的,就像李少荃那幺利害,只消寻着他私通外国的凭据,也给兄弟参掉了。所以兄弟在老佛爷面前是狠红的,宫里的黎大叔也狠瞧得起兄弟。说兄弟是个清官王爷是不必说了,却是要算端府里和兄弟最说得来,兄弟受了这种知遇,更是尽心竭力,要想做一番事业,给兄弟的祖宗争口气。此番兄弟进京,第一就要参劾那班吃洋屁瞎吹牛皮的败类,他们放着祖宗的法子不守,专讲什幺维新,那新法都是夷狄的法,他们难道连用夷变夏这句话都不晓得幺?近来更闹得糟了,又是什幺保举人才咧,开设学堂咧,那都是广东妖人康有为造的妖言。京里外许多人跟着他哄,也不知是吃了什幺丧心的药了。”正在说得高兴,那主人却见蓉初在他背后,只管掩着嘴笑,一会又同阿金指指搠搠的扮鬼脸,晓得这位羊大人说开了头,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便用话打岔道:“心翁在京多年,那京师的花事听见说是一年盛一年了,不比从前都叫相公的。”那羊大人又起劲起来,道:“相公有什幺玩头呢?兄弟最喜欢的是逛窑子,不过近来又被他们弄坏了,从前是一两吊京钱就要乐一天,近来上海去的赛金花、范桂生一班人,又是海式咧、洋派咧的乱闹,听见一桌酒,就要二三百两,想想我们做京官一年能有多少俸银,多少孝敬,经得起这样花销幺?”蓉初哼了一声,也不言语,便命阿金装了水烟,立起身来说声晏歇,一淘请过来,便姗姗的去了。这里众人又闹了一阵,也就散去。 却说今日首座这位羊大人是个江苏常熟人,字心柏,在京里是表表有名的。此番进了京,销了假,到衙供职,那时康长素师徒也都到京了,陛见下来,虽不是连升三级,却也言听计从,举办新政的上谕,雪片似下来,不知是他们请的不是,他们却在外面夸口,如何得君,如何献替,闹得声势越大了,心计越粗了,又汲引了许多同志做个帮手,真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霎时间传遍通国,心柏心中不乐,每日在书房里踱个百遍,不知想什幺心事,有一天他去上衙门,却是静悄悄的,想来没甚公事。便散步来访同寅,要想谈些闲话,走到一个窗下,只听里头朗朗之声,是些什幺瘟士脱里花歪爱夫雪口水失文爱脱奶爱痕探痕,正在读得高兴,心柏一脚跨进道:“紫翁读些什幺?”那人道:“是英文一二三四……十个号码罢了。”心柏道: “原来紫翁如此好学,竟能通达外夷文字,难得难得,只是兄弟愚见,总嫌洋气重些,不是先圣先贤的遗法。”那人正色道:“心翁你说哪里话来,自古识时务谓之俊杰,孔子也是个时圣,哪里好死守书上的话呢。方今西学昌明,人人磨练,以备圣朝驱使,正有绝大的事业哩。不瞒心翁说,兄弟昨日备了贽见去拜康先生为师,他老人家却十分器重小弟,说是可造之才,同卓如差不多呢。临走之时,他给我一本拍拉图,说是西学的奥妙尽在其中。因他看得起我,才肯把不传之秘来传与我,就同尧舜相传的什幺十六字还紧要呢。你想康先生是个圣人,他老人家的话就是圣人的话了。我们后生小子,好违背他幺?所以我昨日一回来就一夜没命的读这本书,果然极有道理,连天文地理都有在上头,兄弟细细揣摩,明白了好些,真是昨日今天大不同了。心翁你听我再读一遍,就晓得我的学问了。”心柏被他一阵乱说,气得发昏,回身就走,口里喃喃道:“天之将丧斯文也欤。天之将丧斯文也欤。”一径出了衙门直到端郡王府里,不知鬼鬼崇崇商议些什幺去了。那人见心柏走,也不挽留,便到康长素寓所拜谒,岂知却是挡驾,那人说之再三,又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对管门的一塞,方才肯再进去通报。等了好半晌,方才出来说个请字,那人顿时像得了九锡一般,摇摇摆摆跟了管门的进去,走到一间洋式的客座,长素穿了一件纱袍,秃着头,脚上却是一双靴子,见了客,拱拱手,先向主位坐下。 那人却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站起来用半个屁股浮在一只椅上,长素问道:“贵姓是松呵台甫呢?”那人连忙答道:“是紫人两字。”说罢,觉有无限言语要说,却头绪纷繁,一时找不出个头,只得用力找话来说。长素却仰着头,竟然不理他,只谈得两句就端茶送客,紫人只得出来,估计没甚指望,无精打采的,见了人却又夸说康先生待他怎样怎样。不料过于数日紫人正在家中闷坐,外头一片喧声,不知何事,叫人去打听,更闹到里头来了。说什幺大人恭喜,大人高升。原来是一伙报子,紫人接过报条看时,上写着贵府大人钦差考察南洋商务事样,一时喜得尽情,知道是康先生的力量,着实感激,连忙具了衣冠,到师门谢了恩下来。应酬了几天,收拾收拾,便出京搭了船,径到上海找客栈住下。 [book_title]第四回 上海县中快识东方亚猛 福州路上闲评南国莺花 紫人到了上海,拜会了许多朋友,因他是个小钦差,就有人恭维他,接风洗尘的极多。紫人一一应酬,也觉烦得很。那天想起现任上海县项大令,是此间地方官,虽见过几面,未曾深谈,他侄儿项庆如是个绝世英雄,当今才子。他怀着盖代才华,却生在这黑暗世界,因忿生愁,因愁成恨,便有屣视功名,尘视躯壳的意思。而且生性多情,温存体贴,当说道一个人有了神经,就有一种爱好的性质,天地间形形色色,优而美的,就大家欢喜他,恶而丑的,就大家厌恶他,谁也不能逃这个公例。吾看了天上的云,江中的水,变化万状,重迭千层,算是奇绝的了。吾就不得不喜欢云,喜欢水,但是云水还是无机的对象,那花一瓣一萼,五颜六色,娇艳异常;那鸟一翎一羽,光彩华美,十分悦目,我就不得不喜欢花,喜欢鸟,你们想想动植物中尚有这般微妙的物,来引我爱情,何况在京垓动植物之中间是一个全智全能的人,在兆秭人类中间是一个最尊最贵的女子,在亿万女子中间是一个至清洁至高尚的美人,哪里能够真如死灰木石一般,毫不牵动爱情幺!所以好色一桩事,真是天地间的公性,无论什幺人不能免的,不过圣贤豪杰,爱情真挚格外重些罢了。这句话并不是我杜撰,但看文王是个大圣人,他爱慕淑女的时候,曾经寝寐反侧,就晓得不是常人可及了。只是好色与爱情却还有些分别,好色是躯壳上的事,爱情是精神上的事,两相比较,自然是精神更重子。所以一个女子虽是姿色可观,思想却十分**,那种色就不足好了。如果那女子的性质高尚,富于爱情,就算不是天姿国色,他的丰韵也必与庸脂俗粉不同,岂不能消受我一番眷恋呢?不过爱情总要彼施此受,两得其平,假如我爱他,他不爱我,或是我不爱他,他却爱我,这叫做有正电没有负电,有阳电没有阴电,断无摄引的一日了。所以必定我自己是个绝世的美男子又负着一副绝世的痴情,方才可以对于绝世的美人,而用我之爱。不然就是不知自量了。我现在侥悻有了了这副相貌,这副才情,若不于男女界上做些事业,岂不辜负造物一番美意呢?他生平就是这种议论,可算是个奇人,不可不与他相识一番。今日无事,何不进城去拜会他,邀他出城来,不拘何处花丛游历游历,就可看他爱情的热度了。当下紫人计算已定,便唤乘轿子,径进新北门,到县署投贴,单拜侄少爷。少顷传话说请,便有管家引进一间客座,湘帘斐几,不染一尘。正在啧啧羡慕,只听帘外脚步声,帘子一掀,闪进一个人来。神如秋水,态似春山,卓茕不群,顾盼自喜,便知是主人了。两下寒喧几句,紫人将来意说明,庆如叹息道:“紫翁你道这北里中间,能得个知心妙妓幺?若辈大都出身鄙贱,自幼沉浸于淫秽世界,饱受下流教育,那思想所到不过是送旧迎新,那目的所在不过是争妍献媚,像从前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李香君的气节,已经渺不可追了。近来欧风东渐,居然平康中大受影响,男女平等,作为轧姘头的口头禅,婚姻自由成了吊膀子的门面话。虽说自由只是野蛮人享的自由,不过野蛮自由罢了。紫翁你还想及时行乐幺?”紫人被他一说,如冷水浇头,一团高兴已逃到爪哇国去了,嗫嚅道;“难道偌大申江竟无一个入眼的幺?”庆如想了一想道:“今年游戏报花榜状元林绛雪倒还不差。既然紫翁十分高兴,就往那里坐坐罢。”便吩咐备了轿子,一同出城,径到合兴里,下轿入门,庆如是来惯的,一径到绛雪房间坐下。 紫人是初次,便留心细看,只见榻床上面挂着青地金字的匾额,斗大的状元两字,笔势极其飞舞,旁边却是游戏主人,为林绛雪立,两行小字。正看时,袅袅婷婷走上一位校书,颊晕朝霞,眉笼晚翠,十分富丽。便也倾心赏识,坐了一会,庆如吩咐摆席,随意挥了几张请客票,不一刻陆续客到,共得五位,紫人也都认识,便起了手巾,发了局票,入座畅饮。席间谈些国政,内中有一位报馆的主笔陈君,向紫人道:“令师康先生新得督办时务报的差使,不日要到上海了。”紫人诧异道: “怎幺这个消息兄弟一点不知道,出京时也没甚风声,不是风闻罢?”陈君道:“这是时务报馆里得的消息,大约确实,并且报馆的旧总理很不舒服哩。”紫人道:“这也难怪,他创办时本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庆如道:“康先生向用方殷,忽然大才小用,只怕有些变故罢。”紫人再要说时,只见各人所叫的局纷纷来了,这日因紫人要博览名花,所以预先与诸客约定,叫的都是上海有名的红馆人。真是珠围翠绕,鬓影钗光。紫人左顾右盼,心花大开,也就无心再谈了。庆如一一指点道:“这天然秀丽的是林家的小林宝珠;妩媚多姿的是迎春坊的范彩霞;丰若有肌柔若无骨的是琴川沈桂云;那穿月白轻绡衫的是六马路秦薇云。其余像金湘娥、谢倩云、高巧云、祝如椿等都是个中无上上品。”紫人一一领会,心中已有高下了,当下热闹了一会,早已酒阑席散,紫人拉子庆如回寓,抵足长谈,不免提起今日之局来,紫人道:“我看方才这一班人,算是绝色的了,怎幺庆翁还说是不足观呢?”庆如叹息道:“中西优劣之分点,就这花世界上也大有轩轾呢。你看过新出的巴黎《茶花女》小说幺?那马克格尼尔姑娘不过一个名娼,她的身分也同方才的差不多,就是她的颜色也不见得没人赛过她,只是她待亚猛的一腔爱情,真挚到这般地步,最难的是用情深处,因要保全亚猛名誉,转为不情之举,不但外人疑其无情,即身受的亚猛也怨其薄情,他却仍不肯自 表,情愿牺牲一身,以达其情之目的。这种人可称为情中之圣,我看她一来是由于天性,二来也是欧洲的教育本好,那流风所被,勾栏中人也沐着了。紫翁你想中国的娼家有幺?所以兄弟颇想提倡一种花丛教育,以人人有完全真爱情的为目的,倒也是改良社会的一分子。只是这种教育,不必定要设立学堂,只消把这个道理日日提倡起来,又物色一两个有爱情的人,奖赞他、崇拜他,自然风靡娼界了。紫翁你道如何?”两人谈了好入,不觉天明,方才睡去,直至晌午后醒来,外面送进一张申报,揭开看时,起首的代论,原是梁君启超,自己叙述办理时务报的一片苦心孤诣,正操那同室戈哩。紫人也是欢喜,正看时,又见县里有当差的来接侄少爷,并有县主密函,折开看时,上写着: 顷得京理由密电,康有为进呈红丸,实行篡弒,事觉潜逃,着一体严拿,勿任漏网等,因此电个分紧急,现道宪已赴淞口查办,速即回署。勿为株连,密。 两人大吃一惊,紫人叫声阿呀,往后便倒,不省人事。 [book_title]第五回 碧血青磷孤臣心事 红灯绿酒寄恨花丛 庆如连声叫唤,方才醒来,安慰了几句,便匆匆进城去了。 这里紫人躺在床上,心里如轳辘一般,又悔又恨,悔的不合投在党中,致今日吃此惊吓,恨的康君做出这等泼天大事,牵累他人,筹划了一回,毫无良策,只得卷起铺盖,悄悄的行那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去了。 却说庆如回到县中,打听一番,原来红丸这事却是托言,京内诸王大臣妒忌康有为,用这个大题目来陷害他的。不过康梁两人都已逃出,只拿了谭嗣同他们六个替死鬼。这里却也不十分紧急,除盘查进口的轮船外,还封了一个书局,拿了好些人,幸亏时务报馆有末后一番龃龉,不然也要拿了。过了几日,打听得康梁已到日本,京里便把捉的六个人杀了。庆如闻得,十分嗟叹。数日没有出门,便有他一个友人叫作平君公一的人来找他道:“好险,好险!这番真是一个轰天霹雳,那当道诸公不但是顽固不化,只怕还怀着什幺私心哩。不过新党里头也太过分了,一味的兴高采烈,就有许多不合意的人,出他花样了。 我听见这件事都是羊御史串出来的,最可怜的是谭复生一班人尽有毫无干涉的,也牵连在里头,一齐杀了。你道冤枉不冤枉? 谭复生一首绝命诗,什幺我是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那志气可算极好的哩。”庆如听到这里,忽然长叹道:“世事如棋,人情变幻,你看从前那班附和新党的何等兴高采烈,满口维新变法,到此时一概噤若寒蝉,并有自己具呈,声称并无经济的,最可笑是同康君同乡一鼻出气的,平素何等交情,何等气概,此刻却变了面,着些效忠守正的诗文,作一个反对逆党的确据,这种反复行为,真真令人齿冷。平君我们生在这个恶社会,还有什幺做头,倒不如放浪形骸,学那扬州杜牧,或者美人性质,一片天真,不致如世上之魑魅魍魉,也未可知哩。” 平君笑道:“庆翁又发牢骚了,你难道真要学那信陵君醇酒妇人,把自己身上最重要的国民职任便放弃了幺?”庆如正色道: “那又不然,你看自古英雄谁不好色,难道他是忘了职任幺?怎幺他又做出天大的事业呢?正因他爱国的心热到极处,旁隘出来,借着女色发挥一个尽致,他这个爱情一定是无论什幺不可动摇的,将来移爱国家,决不像那些朝秦暮楚的人。你想想一个美人在人群中自然是最可爱的东西,然而我四万万同胞的祖国自然更可爱些了。爱美人既经竭尽我的爱情,爱国家岂有不竭我的爱情幺?这个正比例是确切不移的,所以我说惟有真爱国的方能好色,不好色的必不是真爱国。平君以为何如?” 干君大笑道:“你所说的都是强词夺理,不过为你吃花酒做个护身符,今番且不与你辩,就照着你说的物色花丛,去阅历一番何如?”庆如道:“这又何难,不过近来新到一个雏儿,听说十分好,不但颜色倾城,并且思想出众,我正要访他哩。”平君道:“不是杭州来的武林林幺?我也听得如此说,趁今日闲暇同走也好。”便两人出了城,寻到迎春坊,认定牌子,进了门,娘姨接入房间,笑道:“大少对勿住,尼先生勿拉屋里,堂唱去哉。”两人惘然,觉得扫兴,等于一回,不见玉人踪迹,那叫堂唱的却接二连三的来催,晓得难以见面,只得走了出来,心下却十分怅怅。庆如便分路回去了,公一独自往北走去,在三马路转角处,黑暗里被一人拉住,却一言不发,拖了就走,于隔不多路,有一四轮轿子马车,停在那里,那人把公一推入马车,自己也钻进来,关了车门。只听忽喇一鞭,那马便飞驰电掣的去了。一霎间已在旷野,公一不禁骇异起来。 [book_title]第六回 秘密社运动新大陆 欢喜缘巧遇味莼园 看看走到一座高大的洋房门首,马车却停了,那人便把公一拉下车来,只见门前挂一盏灯,昏暗不明,灯下恍惚站两个人,装束不很清楚,大约十分雄武,见了面不发一言,便往门里一闪,却看见门里是一条黑漆漆的路,微露灯光,那人便向公一换了一副和蔼的相貌道:“请到里面一谈。”公一也猜知**,便跟他直进门来,经过几重门坎,方推开一个小门,看里面时,虽有许多人却都静悄悄的,内中一个少年站起身来,连声道:“平君受惊了。”公一向前执手为礼道:“足下不是沈君亦仙幺?闻名久矣。”少年道:“严君真快人也。”便给各位引见道:“这位是黑浪君,这位是史坚如君,这位是陈千秋君。”公一一见了,那少年便道:“今晚奉邀平君到此,特为提议一椿大事,必须借重干君,不知平君肯允许否?”公一鞠躬道;“诸君侠肠热胆,钦佩实深,今日有所见教,倘不碍中国治安的事件,无不应命。”那少年四顾愕然道:“平君你道今日的中国能够不破坏就可以享治安幺?”平君道:“破坏虽是有时可以做治安的基础,然而能够不破坏岂不更好。譬如一座房子样式太旧,就不免要改一个新样,假使那房子已经**,必须重新造起,但是要拆去旧屋,却是很不容易呢。那将断未断的梁,将坍未坍的壁,虽是没用,若惊动他,他就要倒下来,不知要压死多少人。那时就有几个激烈的木工要想用些炸药把旧屋概行轰去,免其倒塌,好虽好,只是药性猛烈,将地皮轰陷成了一个池,带累旁观的死了许多,那预备新建筑的木料也一齐坏了,木石飞到四面,连邻舍都受损害,赶来费气,把屋基都占去了,那个木工本是要好,岂知连老家也回不去了。倒不如听了那和平的计算,只消用大木撑住四围,使他不能倒塌,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拆起来,拆去一根旧的便换上一根新的,不多几天也就可以全新了。这是我一向抱持的主见,孙君以为何如?”那少年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平君志愿如此,真是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你们送他出去罢。”干君也就告辞道:“无知妄谈,尚乞孙君恕之。”便走了出来,仍由原引入的那人,引出大门,坐了马车,一霎时已到大马路停车。那人送公一下车,叫声“乎君保重,后会有期”。便忽喇一鞭去了。公一定一定神,踱回家中,心里十分纳闷,一夜没有睡着,翻来复去,直至天明,倒沉沉睡去了。一觉醒来,已经正午,外面送进一张传单,却是保皇会的广告,正不晓得是何人发起,便又有人来约他,到张园听演说会。公一也答应了,吃过饭爽朗,正领略间,倏地后面赶上一辆镂金象皮轮的双马车,里面坐着一个三十四五年纪的绝世佳人,涡印双圆,黛痕一点,真是十分美丽,见公一看他,便把眼光溜了一溜,嫣然一笑。 公一心想何处来此尤物,却见那马夫丝缰一领,便超出前面去了。随手跟上一辆钢丝的自由车,追风逐电一般,坐着一个美少年,带一顶麦边凉帽,压在眉梁,依稀是天仙戏园里的孙三儿,暗道:“原来是他,那前面马车上的,一定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了。他们倒这般快乐呢!不一时到了张园,停在安垲地门首,慢慢的进去,只见会场上已经开会,上面挂了一幅龙旗,一个人正在台上演说,认得是崔鹤卿,此次演说的主义为的是设立女学,原来上海的女学堂,从前都是教会中设立一二处,不好算做发达。此刻却有电报局的总办金君连三倡议创办,就在沪南桂墅里地方,金君住宅左近,赁了一座房屋,请了许多女教习,择期开办,赞成的都是上海一班阔人,今日一会是商量办事的方法。公一上前招呼了金君,因是父执,十分致敬,金君就请公一也上台演说一回,当下议定纷纷各散。公一却从东北草地上慢慢的看些水木,不防树背后嗤的一声,公一吓得一跳,定睛看时,却见两个人手牵着手,裙衫悉索的进一小亭去了。看那背后形,便是孙三儿、曹梦兰两人,因他踪迹诡秘,不觉失笑,便也出园,上车回去。走至半路,后面辚辚萧萧的仍是他们两人赶上前去,公一只吟了两句“七十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细细揣摹语意,却已到了自家门首,只见当差的回道:“项少爷在里头等侯呢。”公一进来见了,闲谈一回,便把今日所见的告诉庆如,庆如笑道:“听你这般言语,是很羡慕他们了。其实这种缘,只好叫做孽缘,不过是肉欲上的事情罢了。那真真爱情一点都说不上哩。”说罢又叹息道:“茫茫尘海,谁足为我想象中的美人,只好付诸虚愿的了。”两人慨叹一回,外面闯进一人,却是湖州孙求齐,年少英奇,才华卓越,因他亲戚徐念劬在湖北当差,写信来叫他去投考武备学堂,路过上海,特来看望,当下握手道故,欢若生平,寒喧了一会,公一慨然道:“求齐你听我说,中国最缺的是军人性质,自古迄今算当兵是个贱役,从军是个苦事,把室家看得重,自然把国家看得轻了。那唐宋人的诗集大半是描摩行军的苦处,劳人思妇怨谤重重,这般的人民如何能撑得起一个国呢?所以汉族与他族竞争,没有一回不败的。那皇祖逐鹿大胜的功勋久矣,不可寻了,现在湖北张制台创这武备学堂,却专收世家子弟,士林英俊,就是要把军人资格抬高,使天下不再贱视的意思。你此去倒要淬砺精神,做一个第一的完全军人,休负了自己的灵明呢。”求齐领诺了,庆如也嘱咐一番,当晚便同他祖饯,亲自送至小东门金利源码头招商局的江永轮船上,方叮咛郑重而别。求齐送他们上岸,也就胡乱回舱中睡下,一时上船的、送客的、挑行李的、卖食物的,出出进进,闹个不清头,听见说船上扒手极多,便不敢合眼,直到半夜已过,轮船开行,方才半醒半睡的打瞌睡。 [book_title]第七回 武备学堂组织小团体 禁烟善会出现大滑头 行了数日,已到汉口,便渡过江来,进了武昌城,去见徐念劬,谈些家乡的事,便在公馆住下,等到武备学堂招考日期,预备去考,居然取了,便入堂。那时总持湖北学务的就是辛即庵,他待学生的笼络本领,是极高的,求齐便也常去谈谈,好在学堂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少年英俊的人,颇还寂寞,时时结几个会,演说演说,十分兴头。一日有人介绍他去访一个湖南人陶笏臣,真是一见如故,便成了刎颈之交,不时来往,那天笏臣来辞行,说要到上海运动,要求齐介绍几个上海朋友,求齐便写了一封致项庆如信,托他招待一切,一面留他上午饭,邀了几个同志密切长谈。笏臣席间太息道:“方今政府……”说到此地也咽住道:“唉,现在**的情形不必说了,只可惜的那般平日口里只管说要牺牲身命,倘果然有牺牲的机会,他又说这等事没有什幺大影响,我们要留着身命,干那大的有影响的,于是天天说运动却天天运动不成功,这时侯连说运动的都不说了,如今我们在座兄弟固然比那般新党不同,究意这等事非同儿戏,总要力戒我以上所说的毛病罢了。”大家一齐拍掌,举起杯子来道:“我等大众同心,誓听公的教训,赴汤蹈火,有所不避。今日我公赴沪谨祝速达目的,共享幸福,中国前途兴盛在此一举,并愿我公为国自重,满饮此杯。”笏臣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道:“谨竭驽钝,勉赴事机。”一面也还敬一杯,便告辞去了。当晚下船,一路上耽搁,招呼了许多会友,在安庆大通住了些时,方才到上海来布置一切,便来找寻庆如,谁知庆如已到日本游学去了。原来日本步学西法,事事在精神上讲究,不像中国专门的讲形式,所以那国势臻臻日上,自甲午战胜连英国这样强国都要与他结了同盟,订个互相帮助的约,他却毫不满意,只记念俄德法三国于预辽东的事,当做第一大耻辱,通国上下大家预备着要报此仇,就是小学生的课本上都有这些话头。因此越发打起精神,整理得十分美善,拿中国人鼾睡不醒的样子去比他,真有天渊之隔了。不想夜长梦多,也有几个翻身醒了的,便一纵身跳过东洋吸些新鲜空气,免得常打呵欠,那就要算一班留学生了。留学生中间第一个破天荒的说不出是那个,这庆如同他的好友何子谦、张颂和也是先前的班次了。 庆如抱了一腔孤愤,无处可伸,听得有这般一个极众国,好像下界凡人得了上天的路径,又像黑暗地狱的鬼魂有了投生的望,岂有不欢欣鼓舞的幺?便告知父母,别了朋友,收拾琴剑,剪去头发,换了服色,居然头带呢帽,身披大衣,足穿革履,胸间打了一个绝美的领结,等到礼拜六那一天,趁了三菱公司的邮船,乘风破浪的去了。恰恰是笏臣到的前一天,真是不凑巧。 笏臣跑了一个空,只得回来,却也被他运动了许多人,东边演说西面立会,忙了几个月,声气也广了,名声也大了。什幺正气会、国会,立了不晓得好多。朋友中间除了同乡的湖南人外,很结识几个。那天有人请他在一品香吃大菜,主人姓章,是一个郎中,是湖南人,本是很熟的,不过所请的客,却有一大半不认识,内中有一个大眼睛、白面孔的招呼得很亲热,便问他姓名,原来就是上海有名的大滑头,叫做褚世升的。笏臣向来晓得他的大名,因为他平日所做的事都是鬼鬼祟祟骗人的勾当,同自己宗旨相去万里,所以不大同他交谈,那世升却因他是个名士,要想求他做一篇序文,赞扬他戒烟丸的功效,就笏翁长笏翁短,不住的奉承。看官大凡上海的滑头有两种绝大的本领: 一种是拍马屁,一种是吹牛皮。这两种相辅而行,是缺一不可的,假如你只会拍马屁却不会吹牛皮,那人家虽然喜欢你的恭维未必肯上你的当,假如你只会吹牛皮却不会拍马屁,那就要惹人家的厌,没心肠来听你了。所以上海滑头都练就这两副工夫,都到了绝顶,方才哄得住人家。当下世升便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对笏臣道:“笏翁贵省是本朝中兴元勋的珂里,山灵水秀,代产奇才。笏翁应运而生,将来一定也是一个大大的元勋,兄弟今日幸识荆州,将来一定要求提拔的,至于贵省人丰功伟烈、彪炳寰区,中国人民尽受福荫,所以簪缨相继、青紫连绵,不说别的,就这两江总督一缺别省人如何做得来。真是东南半壁倚若长城的了。像现在刘岘帅尤其老成持重,身系安危,并且礼贤下士,识拔人才,记得兄弟前番到省,循例禀见,也没有什幺格外孝敬,他老人家因兄弟在上海略略有些声名,顿时传见谈了有五六点钟,方才辞了出来,以后又便衣传见四五次,因为兄弟稍知医理,便要委一个医学堂总办的差使,又因为兄弟在南洋开了一个机厂,便要委到南洋考察商务,倒是兄弟接了家里电报,有些要事,所以竭力辞了,如今还时时有信来问能去不能去哩。真算得是生平第一知己了。”话末说完,对坐一人却扑嗤一笑道:“大约岘帅久闻足下的大名,因此必须借重呢。”世升见此人讪笑他,不敢再说,回转头又同别人讲他的丸药去了。笏臣也付诸一笑,不来理他。不多时席已散了,那天因没有叫局,所以散得快些。笏臣临走又被世升拉住,一定要请教住址,明天准来奉候,还有戒烟丸要仰仗大笔做一篇赞哩。 笏臣含糊答应,匆匆坐上车去了。世升又同别人一个个拉拢几句,直到主人都走方才坐了包车回南路来。一面盘算,一面留心细看路上的行人,却见电光底下对面来了三个人,后面两个像跟班模样,前面一个老者四方面孔,赤黑的胡须,认得是一位观察公,慌得跳下车来,上前请了一个安,叫声:“大人卑职伺候。”便往旁边一站,那大人定睛一看,约略有些认得,点了点头道:“不用客气。”世升连忙招呼道:“难得大人降临敝地,卑职斗胆攀留宪驾,到迎春坊林宝珠家花酒替大人洗尘。”那大人道;“也好。”世升见大人允了,喜得尽情,立刻唤了一部马车,同大人坐上,把包车让给跟班坐子。在车中刚问得大人何时在省中启行,行轩在那里两句话,已经到了迎春坊口。 [book_title]第八回 酒地花天现出官场变相 温泉竹屋消磨壮士情怀 世升便同那大人进了三弄,认定小林宝珠牌子,进门恰好宝珠在家,上前请叫过了,让在榻床上坐,世升便叫把他的娘阿金叫来,吩咐道:“今天我请这刘大人在这里用酒,你们要格外巴结些才好。刘大人是公侯门第,到这里来真是赏脸给你们,该要晓得。”阿金听了慌忙吩咐账房里去了,世升一面又恭维道: “宪驾在此屈等得很,待卑职请几位上海的阔人坐陪大人谈谈。不瞒大人说,这班阔人因卑职办事还好都同卑职来往的,很亲热。”一头说,一头已写了许多请客票,什幺严大人哩、施大人哩、周大人哩,也记不清许多,怕相帮的不地道,叫他自己的车夫去请,说务必要请赏光。谁知去了半日回来,却说是一概谢谢,急得世升抓头摸耳,老大不堪,又十分足恭,想是时候太晚了,倒劳大人久候。也罢,就请卑职的几个同事来,将就陪侍罢。便又挥了几张请客票,刚刚发出,门帘外一阵脚步声进来许多人,都是头上前刘海卷得很长,脚上外国的黑色线袜,齐道:“老褚你难得请客呵。”世升忙丢了几个眼色道:“这位刘观察新从省里下来的。所以兄弟今天奉攀一叙,邀诸位作陪。”众人听了都吃一吓,延挨半晌,免不得上前招呼,也有作揖的,也有点头的。有一个要想学官场的请安,却把脚拖得忒长了,立脚不定,几乎吃跌,挣的面孔通红,好容易大家坐定,世升随便吩咐摆起台面,一面开写局票,世升对着刘大人道:“这小林宝珠倒还不差,去年游戏报馆,取过他曲榜状元,大人就叫他一个本堂罢。”刘大人道:“那是你的贵相好,怪难为情的,使不得。”世升忙道:“这个不妨事的。只要大人中意了就是。”刘大人便点了点头。世升又给众人开局票,张三、李四、大少爷的姓都写了,却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说出倌人的名字来,世升又催了一遍只见他们都唧唧哝哝了一会,方才出来说了名字。世升一一写了便起手巾入了座,这不用说,一定是刘大人第一位了。宝珠上来斟了酒,便换了出局衣裳,坐到刘大人背后。娘姨阿小妹装烟已过,喊了乌师进来,挨起胡琴,唱了一只二进宫。刘大人是北边人,深通音律,提着嗓子高喊起好来。世升十分得意又凑趣道:“大人看他唱得好就讨了回去做个姨太太罢。”刘大人微笑却不说什幺,阿小妹接口道:“刘大人肯讨俺们的小先生,那是小先生福气到了。”宝珠听了抿着嘴笑笑,通席一齐附和了几声。台面上已上了许多菜,只不见外面一个局来,直到大菜上完,仍不见来,急得众人交头接耳,坐立不安,世升看看不象样,便叫娘姨吩咐催局,众人更加着急,递了好几个眼色过来,叫他不要催。那知刘大人却问道:“怎幺许多局还不来?这些王八蛋不是个东西。”世升见刘大人发话,便顾不得众人,叫娘姨快差相帮去催,一面免强打起精神,找些话来说,又打了一套擂,怎奈几个局仍不见到,急得众人说话都没了。好久好久相帮的来回报,内中有两个是说谢谢,余者有的说老旗昌转局过来,有的说转十七八个过来,只有兆富里王寓说是来的。大众听了面如土色,世升心想幸亏还有王寓到来,还不至十分削色,又想怎幺这几个人连局都叫不出一个枉自穿着得好看。正在轮算,偏偏刘大人不懂老旗昌是什幺东西,逼着要问个明白。世升未及回言,有个坏嘴大姐道:“老旗昌转过来就是不来的意思罢了。”众人更加置身无地,刘大人还盘问什幺缘故,恰好帘子一闪,走进一个先生,问是何人叫的,是那一个三少呀,那三少慌忙招呼道:“对不住是我叫的。”王寓看见哼了一声,原来是你叫的,扭转身便走,到帘外大声道:“人都不像,便要想来叫局,真正鸭水臭。”喃喃的去了。那三少面孔红一块白一块,万分难过,勉强坐了一回,托个头痛溜之乎也了。刘大人还只管问那个先生怎幺没有坐,世升自觉无颜,支吾了几句,便复干稀饭草草散席,众人存身不住,谢了世升,纷纷各散,刘大人却躺在榻床上叫娘姨装烟,呼呼的吃不住,又嫌烟不好,叫跟班的拿上一只白银长圆的烟盒来,约装有一两多烟,直等瘾过足了,世升陪着小心动问此番来沪的贵干来。来这刘大人号仲芬,是一个直隶世家,在江南候补,狠当过几回阔差使。此刻是制台叫他到上海采办军装,以及开矿机器的,他今天看中了小林宝珠,便把公事置之脑后,看见世升狠是巴结,便都托了他,又答应了阿金明天吃个双双台,直坐到更深夜静,方才回栈。 世升亲送到栈房里,回明天一早来伺候,自回去了。这里刘大人直睡到午后两点钟方才起身,世升已来候过五六次,着末一次,便坐下不走,恰好刘大人起来了。世升请过早安,谈起机器的事,禀道:“卑职有个至好的朋友,在克司洋行里做买办,卑职方才告诉他,他很愿意效这个劳。据说他行里各种军装、机器都有,只消看了图样,就到外洋去定,三月内可以送到,价钱除格外便宜外,另外孝敬大人一个九扣。叫卑职请示,可否赏他一点饭吃?”刘大人道:“价钱倒不在贵不贵,横竖不是我们的钱,只要用钱大些就再买些也不要紧,比方你老兄辛苦了一趟,赚些扣头也是该的。”世升连忙立起请一个安道:“多谢大人栽培。卑职感恩不尽,卑职一下去就关照他,叫他把价钱开大些,再拿来请大人过目。”刘大人点点头,世升告辞出去。刘大人约他在小林宝珠家回话。世升应了几个是走了。 刘大人叫当差的雇辆马车,正要望迎春坊来,却有一个同寅王大人来拜,只得请会,谈了一刻,那王大人也是一个江南候补道,此番奉了制台札子,带了一班学生到日本去留学的,就派他做个监督,两人本是吃花酒朋友,刘大人便约他今晚酒叙,王大人答应了,一起坐了车,前去赴席去了。那王大人带来的学生住在栈房里,专等王大人来要去打船票,换日本洋钱,明天就要上船,他老人家吃花酒吃昏了,直到晚间两点钟方才醉醺醺的回栈,家人上去请示明天走不走,却一顿王八蛋的臭骂,竟是睡了。学生们因是官费,不敢触犯他,忍气吞声的各自安歇。明天上不得船,索性约了刘大人大喝大玩,自有褚世升这班人趋奉,不消细说。看看又是礼拜五,他还恋恋不舍离开,又怕上司晓得,只得狠了心肠,搭了邮船会社的船动身,一路却不曾闹甚笑话,因为他见于外国人就用他平日待上司的样儿去待,外国人见他怪可怜样子,就不同他计较了。等到了东京,他也不管公事,只拜会了本国公使,日文本部把上校的事交代在一今文案身上,自己愉着溜到长崎去玩了。那时庆如在日本学的是政法速成科,寄宿在外,看见本国的学生不多,很盼望多来些人,学些技艺回去,好帮助国家,听见江南派了这一班来,喜欢得了不得,连忙赶来访问,却见监督不知那里去了,只得同学生们谈了一会,内中却有几个思想很高尚的,便结成了知己之交,时常聚会,这是后活。 一日庆如因系校中放假之期,闲暇无事,便约了几个同志到上野公园里游眺,他们都已改装,革靴绒里,倒也很像个日本人,但日本人总看得出是个中国人,走到路上不免有几个小孩子围着嘲笑,他们也不介意,一程来到公园,只见仕女如云,青翠匝地,正可发抒胸襟,作个海天长啸,看见绿阴丛中青草地上有一只睡椅,大家便都坐下,看那千丈大树,新绿欲滴,不觉心旷神怡,浑忘身在海外,庆如口里微吟道: 蜻岭洲是神仙窟,无限风光在此间,我比秦皇多福分,蓬莱亲到不曾还。 同来一人笑道:“不要说得太高兴了,惹出无限感慨来。” 庆如也笑道:“这也叫做落得说嘴哩。”正谈论间,花外有人走来,便都住口张望,却见一个绅士装束的人同了一个女子像是大家闺秀,携着手一头走一头说笑,那一种绮丽风光,令人目迷心醉,庆如不觉惘然,一眼不瞬的直看他们走进一个草亭,望不见了,方才叹一口气,又长吟道: 黄金世界灿精英,极乐园林峡蝶盟。偏我羁愁消未得,海天飘泊可怜生。 同来一人大笑道;“算了罢,算了罢。天已不早,快些回去罢。”庆如快快的走出园来,一步几回头的盼望,意兴萧条,回到寓中,倒头便睡,也不辨是昏是暮。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人闯进来道:“庆如醒来,醒来,天崩地坼的事来了。从此我们做了亡国之民,哪里再望享自由的权利。咳,罢了!罢了!” 说罢掉下泪来,庆如大吃一惊。 [book_title]第九回 一封电金太守冒死陈言 三马路谢校书悬牌应局 看时却是湖北的留学生陈君元戚,便道:“有什幺事这般大惊小怪?”元戚道:“你还不知道幺?你看这上海的新闻报。” 说罢将报掷下,庆如拾起看时,上写着道: 北京来电册立端郡王之子溥为大阿哥云云。 庆如看了道:“我当是什幺事,原来是皇位继续问题,这是保皇会的事,你待要怎样?”元戚道:“你还不知道哩,上海电报的总办金太守,就是发起女学堂的人,得了这信马上联合了一千多同志,打一个电报到北京去,请王大人代奏,收回成命等语,这个电报到了京,顿时有电报来,把金太守革职拿问,还要查抄家产,金太守已经是瓮中的鳖了。幸亏上海县中一个朋友赶去通信,诈了他一万银子,才放他逃走,此刻听说逃到澳门,家产已被抄去了。顿时一家星散,你道可怜不可怜?” 庆如道:“你又来拿这过头的事来吓我怎的,我只为这几日心绪不佳,没有出门,朋友们晓得我有心事都不来缠扰,所以倒挨着你来报新闻了。”元戚也笑道:“你的心事我早已知道了,不过没有个知心着意的美人儿,伴你朝夕可是不是?想我们生在这文野过渡的时代,虽是要学那文明人的结婚,怎奈家中已有了妻子,难道好弃了她,再娶一个幺?如果这般行为,先已违背了道德上的契约,还成个人幺?所以我们这个时代最难要求两全之计,还是在北里中寻个知心红粉,同她周旋一番,聊以抒发爱情,倒是无上的消遣法儿。庆兄你道何如?”庆如喜得拍掌道:“英雄所见略同,足见我两人一鼻孔出气,只是此地新桥一带佳丽虽多,苦于我们要守学生的规则,一跬步都有报馆中人监察,稍有不慎,明日便有朝日报上注销来,这正是说不出的苦,其实学生的品行好歹何曾在此,就算到青楼稍为阅历,也不值什幺,何必如此认真呢?”元戚也笑道:“重洋远涉,为的是求学问,自然不该涉足花柳了。这倒不必坏自己的名誉,去博一时的快乐,还是上海地方,金迷纸醉粉黛之丛,真是温柔乡哩。”庆如连忙摇头道:“罢!罢!你提起上海,连我头都涨痛了,我在上海混了多年,何曾看见;个真有爱情的妙人儿。 那下等的无盐嫫母,自然不必说了,那上等稍须有些姿色,也不过矫揉造作,并非天然,却只要生意一好,便自尊自大起来,任意的慢客,姘戏子、轧马夫,无所不为,算是时髦的起点,最可恶的自己任意放荡,马车大菜用度浩繁,还要倒贴给姘头,自然身上的债越积越大了。她们却有个好法子,只消拣一个有钱的主儿,假意同他要好,愿意嫁他,说的都是恩深义重的话,等到那人着了迷,倾家荡产的娶她回去,那时债也还了,身子也轻松了,哪里肯受人家的拘束,便顿时翻转一副脸儿,终日间吵吵闹闹,这样又不好了,那样又不好了,不是争骂,就是哭泣,还有一种利害些的,更做出许多丑行,却有意给外人晓得,等到他丈夫怕得了丑名,不得不放他出去,就是他的心愿足了,依旧的迎张送李,乱花乱用,到急时再行前法,这个法子,在他们口头禅叫做泡浴。你想这种家伙,值得用真爱情待他幺?所以我此刻看花的意兴远不如前了。”元戚不信道:“这是你一人造的谣言罢了。他们虽是堕落烟花,原来本是个女子,那女子的性情是真挚不过的,想洋场十里间,岂无一二小家碧玉洁身自好的;岂无一个绝世美人偶堕尘劫的。我定要物色出来,一证你说话的真假呢。”庆如大笑道:“你本来快要回国了,且到上海试验试验,也是一桩学问,只不要自寻烦恼便了。”元戚道:“你看就是了。”便匆匆的别去,过了几日,听见梁启超在横滨设了一个清议报,以后又改了新民丛报,联合了许多人,捐了许多钱,说是保皇,其实不曾办一件事,只多做了几篇文章,多打了几个电报是真的。元戚同他们本来宗旨不合,便不去睬他,一到毕业,收拾收拾,别了庆如,径回上海来。一下了栈,就有许多同志来看他,元戚一一应酬,也曾开了几次的谈话会、演说会,不觉过了几个月,那时元戚要发起一个印书局,也成功了,便搬入局中住。料理些笔墨事件,倒也清闲自在。一日同一个朋友闲谈,说起同庆如在东京打赌一事,那人道:“目下上海的花事虽是阑珊,却不至于像庆如所说的,就像迎春坊的武林林、三马路的谢珊珊,只怕也算是个美人胎了。” 元戚道;“我也恍惚听见有人说起过,这两个你都认得幺?”那人道:“武林林我不曾见过,这谢珊珊是极熟的。”元戚高兴道: “我们就去访珊珊何如?”那人道:“那样罢,今晚我们在大新街的金谷香一叙,我做介绍,你就去叫他来。那边楼底下就是马车必经之处,也可看看如水如龙的景况。”元戚道:“那也好,谢珊珊的历史你可晓得幺?”那人道:“珊珊本是一家大人家的姬妾,中东一战他丈夫以诸生从戎,死在阵上,噩耗回来,珊珊痛不欲生,却又为大妇所不容,逐出门来,幸亏她大伯是一个大员给他些银子,叫他寻一所庵堂,焚修度日。不料出来之后,又被奸人哄骗,依然堕落花丛,美人身世要算是可怜得很呢。”元戚也慨叹一回,那人便先去了。这里元戚料理些印刷事件,天有傍晚,接到金谷香的请客票,下面写个杜字,知道就是方才那个人了。原来那人姓杜号叫小牧,是一个风流的班首,上海倌人没一个不认得的。当下元戚坐车望金谷香来,上了楼,找到房间,见先有了几个客,问起姓名却都是有名的名士,有 号山人的,有号词客的,有号亭长的,一一寒喧过了。那日正是礼拜,从张园、愚园回来的马车在楼下经过,不知有许多,凭栏一望,但见衣香鬓影,散绮流芬,那繁华真算到极处了。 元戚一眼瞥见北头来了一辆雕轮绣毂的轿车,马夫两人,一色杏黄缎的号衣,红缕大帽,驾着新金山的大马,飞一般来,车中一个粲者,穿一身月白的衫裙,襟上簪一朵碗大的茶花,分明有一般光彩四射,耀得人不敢正视。正要定睛细看,只听得杂沓蹄声,早已抹过转角了。一阵香风随着气浪漂过来,迷迷糊糊的,脑中映片未减,似乎仍有一个绝妙美人站在面前,半晌半晌方才回过一口气来,问小牧道:“那是何人,竟有这般美丽?”小牧转问旁人道:“这就是武林林了。”元戚踊跃道:“何不就叫她来看看?”小牧咋舌道:“这武林林的局好难叫哩。你具了这种才貌,便自命不凡,看世上一班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哪一个在他的眼,他却并不待慢,只是嘻笑怒骂,旁若无人的数说一阵,谈论一阵,也不懂有许多人会说会笑到他面前便一句也没有了,再不消说去狎他了。所以他倒很自由的应局的。迟早都听他自便,没有人去责备他的。他最喜欢坐马车,在家的时候极少,人去那边寻不着他,他常常说人家来恭维我、奉承我,却是假的,其实他们看我是个妓女,看不起我是真的。我为什幺冶容装饰去受他作践,我只消像行云流水一般,自寻我的乐处就是了。直要等有真爱我、真敬我的,我方肯把真爱情报之呢。这是他平常的议论,你道容易请教不容易请教呢?”元戚默默然半晌,方把念头打断,不一时客已到齐,主人替元戚开了一张谢珊珊的局票,旁边添写着杜荐两个字,其余的客也一一写了,便叫细崽发出,一面点菜吃起来,到第三道菜上时,众局都到了。谢珊珊却是最后一个,一进门便问那个叫的,小牧用手对元戚一指道;“这位陈大少叫的。”珊珊向小牧嫣然一笑,亭亭的走到元戚身边坐下,元戚回头一看,顿觉魂灵儿飞去半天,只管呆呆的看。珊珊被他看不过,低鬟一笑,更是有一种幽情,从眉梢眼角荡漾出来,便把思念武林林的都移在珊珊身上,心中暗忖道:这人姿色虽比不上刚才的车上人儿,也算是美的了。我陈元戚一腔情绪,只怕要网着他了。珊珊也想:这个客人举止有些与众不同,不可轻慢。便两心相映,坐到席散方走,去时叮咛叫元戚到他那里。元戚答应了,当晚就与少牧同去,自有一番情致,从此时相往来,成了一个鹣蝶缘了。 [book_title]第十回 香国抡元文人韵事 潢池盗甲杰士惊心 有一日元戚馆中没事,觉得无聊,便往三马路谢寓来,上得楼梯,静悄悄的楼下喊着客人,却没有娘姨出来接住,门帘下着,也不知里头做些什幺,晓得有异,便蹑手蹑足走到后房,张望时只听正房似有两个人,切切私语的声音,掀开一角帘子看时,一个马夫模样的人,穿了一身元缎衣服,打了一根油松大辫,辫有四五两重,坐在榻床上,低低的说道:“我听见你此刻做了一个没辫子的恩客,可是有的幺?”珊珊道:“又不是和尚,如何见没辫子?不过剪过头发罢了。也算不得恩,只是走得勤些,哪里赶得上你呢。”元戚听了气往上伸,要想进去,又不知究竟是什幺人,忍了又忍,狠命一摔帘子,回身下楼,登登登走了。惊动里面珊珊,赶快出来,已经不及。原来那时娘姨们回避出去,落得逍遥自在,干他们的事去了,所以一时楼上无人,元戚上来,他们竟没有听见,当下动问客堂,晓得就是元戚,珊珊悔之无及,那人也觉没趣,草草的走了。元戚回到馆中,一腔怒气不息,心中暗忖:像珊珊这样高贵的人,如何却同这种下等人结缘,莫非真应了庆如的话幺?我当初不肯相信,谁知今日却临到自己身上。咳,罢了!罢了!只当前天没有认得他是了。这样一想,便心中清净许多,仍旧干他的事业不提。只是酒后茶余,予怀怅触,不知洒了多少临风涕泪呢? 过了几日,三马路娘姨大姐一天来请几次,元戚只是不理。一日正在无聊,拿着一本书躺在睡椅上看,只听耳边一声大少,俺们先生来了。睁眼一望,外头冉冉的进来,正是珊珊。看她眉颦敛翠,涡印消红,比前清减了好些,却更添十分丰韵。气早平了一半,站起身来道:“你来做什幺?”珊珊款款走到身旁坐下道:“你好狠心。这两天一次不来,倒在外头造许多谣言,你,你……”说时哽咽起来,元戚连忙道:“没有的事,这两天我事忙,所以没来,今天正想来走走,恰好你来了,何曾造什幺谣言呢?”珊珊掩泪道:“别人不知我的心,也还罢了,你也这个样,教我有什幺活头。”元戚拦道:“好了,不用说了。算我差便了。”娘姨从旁插嘴道:“不来是你陈大少差呀。俺们先生一心和你要好,你不晓得在哪里听了闲话,却来放野火,照你们这样交情,可是该的?”元戚认过不遑,连前日亲眼看见的一字不敢提起,坐了一回,珊珊回院,元戚便跟了去。这一晚百样奉承,自不必说。从此更死心塌地,竭力的报效了。有一天正到三马路来,看见客堂房间里坐着两个人,烟容满面,穿的衣服也是旧幌幌的,正在那里谈天说地,谁家的先生好,谁家的先生多,说个不了。珊珊也坐在那里,见元戚来了,方走进正房来陪。元戚问是何人?珊珊道:“就是为开花榜的事,他们正议论哩。”坐了一回,外头娘姨进来,问珊珊道:“他们要走了,问你所说的话,作准不作准?他们好去做。”珊珊道;“作准就是了,只叫他们不要搭我的浆。”娘姨出去回复,那两人走子。珊珊也没有送,过了两天,香海报上开了一个花榜,第一名状元便是谢珊珊,住三马路。那评语是什幺藐姑仙子、洛水神妃,十分倾倒。元戚看了心中一喜,好像自己中了状元一般,立刻拿了报跑到三马路来,想要报喜,走进门只见黑压压拥着一屋的人,语言庞杂,上面点着大红蜡烛,香烟缭绕,中间挂了一副描金彩画,大红报单上写着道: 捷报 贵院先生谢印珊珊奉 香海报馆大主笔取中一甲第一名花榜状元,择日上匾庆贺 元戚看罢,走上楼来,只见前天所见两人又坐在客堂房间里了。又是什幺榜眼怎样好,探花怎样好,传胪怎样好,但是都不及状元的好。又是名贵哩,高华哩,说不尽许多好处,却只有几个姨娘在那里跟着打哄,不见珊珊在彼。心中诧异,径进房中,却见绣幕低垂,银钓不上,一个小大姐上前道:“陈大少来了。俺先生有病呢?”元戚吃了一吓,走近床前看时,果然杏脸失妍,桃腮少润,伸吟床褥,宛转衾绸。元戚便在床沿坐下,低声的问道:“怎幺一夜就病了呢?”珊珊仰起头见是元戚,便道:“也没有什幺病,不过早晨起来觉得怪烦的,后来又被底下人声一吵,更是头昏脑胀,睡了一回,倒觉好些。”说罢气喘不止,元戚把他的头一摸,热得似火一般,不觉大惊道: “你这病不轻呢!须要请个医生才好。”珊珊道:“东面有一个姓胡的医生,听说很好,已经叫相帮去请了。”无戚便不肯走开,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送水的服侍。外面娘姨进来说:“那两个人要走了,东西预备了罢?”珊珊叹口气道:“早知这般没福,要这状元做什幺?东西在箱子里,你们开出不,给了他们罢。”娘姨答应,自去打发。”元戚也不理会,只耽心珊珊的病情,一时医生来了,元戚便陪着诊脉,已毕,请到厢楼里开方,元戚动问病源,那医生摇头道:“病势非轻,只怕要发喉痧。”元戚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不知可以止住他不发出来幺?” 那医生道:“病象已成,如何能够不发?只要发出来不十分利害,已中侥幸。”又摇摇头道:“看来竟是极危之症,只怕兄弟的才学吃不住他呢。姑且了这方再看,如果无效,还是另请高明为是。”元戚听了更加吃惊,原来上海地方,人烟繁密,秽气熏蒸,新鲜的空气极少,又加饮食不慎,饮水不洁,每当春秋之交,疫疠盛行,最利害的是喉风,往往传染开来,一家要死掉几个,像盛名鼎鼎的小林宝珠就死在这个病上,所以元戚着急,当下医生走了,一家人惊慌自不必说。元戚道:“这个医生未必靠得住,还是把上海有名的像张襄云、巢崇山、羊月樵他们请几个来,听得说街阁陈莲舫也在这里,要打听地址,赶快去请才好。”床上珊珊听了倒说:“又不像是你,恍惚同坐马车到张园一般,走走又不是张园了,只见一片汪洋,竟是一条大海,一下里你又不见了,海中跳出许多鬼怪来拖我,我吓得大喊,就此惊醒,照这梦看来大约不久于人世了。”元戚竭力抚照一番,从此元戚日夜在珊珊处侍奉汤药,跬步不离,看看日重一日,喉间腐烂,饮食不进,无戚忙得发昏,一连几日没有回馆。谁知北方却闹出一桩大事,那天元戚在三马路有一个馆里头人来请他,说朋人在馆立等,叫他一定回馆一次。元戚摸不着头脑,只得嘱娘姨服侍,我去去便来,回到馆中,原来却是唐笏臣,仓皇的说道:“你如何此刻才来?你可晓得北京义和团起事要扶清灭洋,学习什幺拳法,又有大师兄二毛子等名目,此刻已闹得糟透,京里头杂乱无章,德国的公使、日本的书记生都给他们杀了。上头五大臣信了他们的邪术,一意主张排外,许景澄、袁昶好意去劝他,反拿来正法,洋兵已联合了八国,打破了大沽口,要进京去救使馆。看来大事不妙,中国亡在目前,我们若不趁此做些事业,将来沦为奴隶,永无翻身日子,我已预备一切,刻下先在上海开一个会,搜罗些人才,你快来帮一帮忙。”无戚大惊道:“我这两天有事没有出来,那里晓得竟闹了出这般大事。你想动倒也不差,只是我是不能与闻的,一来有些事务牵缠,二来近来身体也不好,只好过几时看情形再说。”笏臣着急道:“此刻是什幺时候,我们所做的是什幺事? 好把别样来推却幺?这是你存心不肯做了,那就老实说就是,何必又要等察看情形?”元戚一时回答不出,笏臣也气愤愤的走了去。自赶他事不题。这里无戚仍回到三马路来,尽心竭力的要治好珊珊的病,哪知日重一日,就是卢扁复生也无可挽回了。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海国春大开追悼会 富有党齐上断头台 那天晚上将近三更,珊珊的运命快千终了。大家瞧着不好,都已预备后事。元戚睛肿肿的,坐在床前,只是掩泪,看珊珊时,一丝两气,兀是喘哩。眼睛虽是睁着,像是哭泣的光景,却没有眼泪,一只手指着元戚,想要说话,也没有声音,元戚此时心痛万分,忙执了珊珊的的手,低低叫唤,一阵眼泪都落在手上,不及拭干,只见珊珊拚命的挣了一声陈郎,便两手一伸,动也不动了。脸上颜色渐变,气息停了,元戚知道不好,连声叫唤,也都无用,不禁号淘大哭,几乎晕去。便有几个娘姨上来劝道:“俺们先生已经过去,就哭死也不中用了。陈大少你还保重身体,如果心下不忍,发送得好看下些,就是你陈大少的情了。等下节我们再跟一位先生,包替陈大少中意。”元戚听了毫不理会,拭拭泪出去办理后事,尽心尽力办得十分丰厚妥帖。租界规矩是不准停柩的,当日成殓了,就抬出去了,也用了一付五梅花执事,元戚送过回来,重到三马路,只觉得零脂剩粉,触目伤心,日影照帘,恍惚仍有人在那里凭栏远眺一般,又不觉哭起来了。一时存身不住,径回馆中,那一夜间何曾睡着,在枕上千思万想,要替珊珊做个追悼的会,好让他名传不朽。一天明就爬起来托人借地方,那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元戚盼得心焦,在屋里踱来踱去,觉得无聊得很,不免拿些报纸来解闷,一瞥眼看见上面载的联兵入京,两宫西狩的话,仔细一看原来拳匪只吵自家几个人,等到洋兵一到,没见过一仗就跑的跑、死的死,一个不剩,倒带累得京里百姓吃了两番兵荒,真是会惹祸的主儿。无戚彼时看了,失惊道:“怪道几日里,哪知道有这许多变,不晓得笏臣的事发动动没有?”便翻了许多报章,看见今日的紧要的新闻内有一条题目是汉口会党起事,吓了一跳,仔细看时上面大略说有人在汉口发卖票布,上面有富有四海字样,定于某日起事,幸亏前两天捉了他们的党羽,供出为首的住址,登时发兵去围住寓处,一概擒获,没有走掉一个,此刻已经解到武昌去了。以下便是如有续闻再行报告等说话。元戚看了心下慌张起来,一时坐立不住,边忙出门去打听,遇见一个朋友邀到家里密谈,方晓得些事就是笏臣做的,此刻捉了去,党羽都已四散,只有他同志数人住在一块的,都捉去了,听见有什幺姓傅的、姓关的在内,大约不久都要正法了。元戚听了好像冷水浇背一般,半晌不曾言语,辞了出来,惘惘的回馆,那借地方的人已回来了,报说已借定四马路海国春地方准于后日时开会,明日要先预备起来,元戚便把笏臣的事放一下,一心办追悼会的事。先去登了各种小报,一面差人去铺饰起来,多做几个花圈,扎得青翠扑人,取出珊珊旧日一个小照,预备供奉,正在忙时,又得笏臣等都已在汉口正法的信,越发伤感,当夜睡在床上,做了一副挽联道: 自问尚有爱情,谁知道皓月难圆,彩云易散。年来最多憾事,更那堪碧血痛友,红泪哭卿。 明日一早起来同了几个朋友径到海国春来,只见栏杆上扯起两面白旗,门口扎成一座花山,尽是冬青柏子,扎就异样花头,进门连扶梯上都结了彩,楼上挂满各种挽联挽额,有的是美人黄土、有的是玉陨香消,都是些洋场才子、租界词人的大笔,挽联更记不清,只记得有一个叫什幺倚天长剑楼主,他那一联道: 恨我来迟,未领略苏小腰肢,莹娘媚妩。贺卿死早,好消受英雄眼泪,才子词章。 也还看得。元戚走到台前,只见花香酒洌,果洁泉馨,咳笑难闻,音容如在,那眼泪如散了珍珠一般,直挂下来,几乎放声大哭,便命馆供了一朵鲜花、三杯美酒,展开祭文读过,行了三鞠躬的礼,退过一旁,随后几个朋友上来行礼,元戚等一一拜过于,便走上演说台,将珊珊的容貌、性情,着实表扬一番。后来又把自己同珊珊的爱情以及今日追悼会的本旨说了出来,随后也有几个人上去演说,不必细记。演说完毕,敦请众宾宴饮,却又各各叫了局来,请他们同饮,入座之先,都在珊珊小影行了一礼,然后觥筹交错,肴炙纷陈。元戚觉得此举总算哀感顽艳,心上宽了好些,就添了些兴致了。散会回来,身子因哭泣劳剧之后,未免困乏,便自睡了。又过几日,方才出门散散,那时汉口的会党杀的杀、跑的咆,上海的国会也散了。出洋的留学生也吓得不敢开口了。武昌武备学堂里出了许多缺额,仍旧招补两湖总督淘子香做了一篇劝戒上海国会及出洋学生文,刻了板分送各处。元戚余痛未忘,一概不闻不问。 那一天晓得拳匪的事议和将成,各国索办罪魁都已如愿以偿,赔款也议妥了,正大有重睹升平的希望,欣欣得意,暗想道: 这番两宫回京,怕他再不举行新政,若使重用起留学生来,我是个老前辈,更有何人越得过我去?正在心中得意,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走进一个人来,不觉大惊失色。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林子桃义释党魁 曹梦兰深谙交涉 原来那人正是孙求齐,元戚跳起来道:“你怎幺会得回来的?我只道今生不能见你的了。”求齐摇头道:“一言难尽,我此番真是死里逃生,十分侥幸,若没有林观察一番好意,仗义释放,真要不得见你了。”元戚道:“林观察是不是江苏候补道,湖南林子桃幺?”求齐道:“不是他还有谁人?我那天从上海赶到汉口,恰恰得了凶信,马上扭转身就走,那时船上盘查已是十分紧急,我又是改了西装,更容易惹人眼目,我也无可如何,只好听天由命,后来渐渐的我坐的房舱外面,窥探的人越多,也有侦探装束的,我出去走动走动,都有人跟着,正在着急,忽然一个当差的走来,说是我们大人,请到官舱一谈,我想事体不好,索性跟他前去,看是如何?不料一进官舱,却见是一个伟丈夫,同我见礼坐下,便问我的姓名,我看他意思甚好,便老实告诉了他,他却流起泪来道:『时事如斯,诸君热血可敬,刻下虽然失败,不可因此灰心,今日之当代为设法。』就吩咐当差的将我行李取来,与他同房居住,有人来问,只说是他亲戚到了南隶,他雇了一乘轿子,将我抬进他的公馆住了些时,听见风声稍好,方才动身到上海来。你道险不险呢?”元戚也替他庆幸道:“这种冒险的事,可一而不可再的,你以后谨慎些,不要再同他们乱哄了,倒是上海青楼中,很有几个侠妓,可以发抒壮怀。”便又把珊珊的事告诉了求齐,求齐深悔来得迟了几天,没有遇见国色,心中也存了一个访寻的意思子。当下求齐就住在元戚那里,渐渐跟着出门游散,把复仇之念忘了。那时北京匪乱早已平定,八国联兵,分据了地方,倒整治得十分安静,那些排外的大师兄、二师兄到了这时候都挂起某某国顺民旗,打了几句外国话,洋大人洋大人喊个不住,还要仗着洋势,去讹诈人家,却忘记了自己原是个义和团。这种情形不一而足,只是洋人查察实在精明,只要晓得他做过拳匪,便拿来杀了、打了,算为报仇,往往有达官高宦,被人告发,拉去为牛为马,真是衣冠涂炭,那也不用说了。只是留京的官员,倒是个极难处之事,那洋人战胜之后,威风十足,如何肯来就我范围,不要说办事,连酬酢都是难的,就是外交老手的李傅相,也常常有碰钉子地方。哪里晓得香国中间,却出了一个豪杰,运着一双纤腕,洋人应酬得八面周到,只怕那些盛名鼎鼎的外交官都不如他哩。那人是谁?就是状元夫人曹梦兰,他一生的事实,自有他的历史,到那个时候,已经半老徐娘了。谁知他从前曾经跟着使节,到过德国,能说德国的言语,恰好此时在京,张着艳帜,便放出他的手段,运用他的神通,把那些洋员弄得随手而转,天天的车马盈门,到成了一座极热闹的外务部了。 有一天,有一个大员,在他家里请客,请的是联军中的几位将帅,还有治理地面的官员。这一席一来是联络邦交,二来是乞怜昏夜,那日主人老早就到了,整理收拾,弄了那样,又弄这样,闹一个不清头,又怪他当差的不会办事,大骂了几句。 梦兰正在梳洗,听见了皱皱眉头道:“成什幺样子呢?”便出来劝道:“你老人家歇歇罢!他们有一回儿来呢,也不犯着这般起忙头呀!”那主人直跳起来道:“你晓得些什幺?那洋人是好将就的幺?如果稍有待慢那真要我的命了。”梦兰笑道:“洋人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总有个情理可讲,何必那样怕呢?据我看来,应酬一道,虽是不可不讲,却也要有个分寸,不然倒要给他们看轻的。”那人被他抢白一阵,正要发作,恰巧洋官到了,赶快出去迎接,对面就请了安,侧身引导,直接到房间里,请在上首坐了。吆喝着泡茶倒酒出来,一面斜着身子侧坐相陪,什幺天好呀、路远呀乱闹,洋人也不答言,尽着张望,那时梦兰不慌不忙的,说声密斯忒好早,便把雪白的手伸了出来,洋人连忙躬身回答,也拿手伸出,曳了两曳,晓得他能操洋话,便蝈蝈咕咕说起来。那人一句不懂,坐在旁边干急,要说一句话,通事也不替他翻译,只好罢休。等到酒席摆上,洋人也不睬主人,只管大吃大喝,谈笑自如。梦兰却侃侃的讲些难民的苦楚,市面的败坏,谈一阵,笑一阵,到后来洋人也答应相机办理。通席没同主人讲一句话,竟是走了,主人仍旧恭恭敬敬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才回来,把梦兰的肩上一拍道:“幸有你的,你原来有这种才能。我倒看你不出,明儿具一个门刨占子,来拜你做老师,学些洋务的经络,你可肯收?”梦兰笑道: “你们这一班外交官竟这等没出息,见于洋人吓得什幺是的,想我那年在柏林的时候,看见那些外部的人,真算是一把能手呢!有用柔软的,有用刚强的,各有各的手段,一个赛过一个,哪里像我国这种铲头。”那主人听了大为无趣,又不敢触犯他,怕他告诉洋人,只得讪讪的走了。梦兰回头对他的娘姨说道: “你看这样人可笑不可笑,冤枉还是个官,只晓得到窑子里来吃花酒,发脾气,使足他的官腔,见了洋人便像小鬼见于大王,一味的掇臀捧屁,教我那一只眼看得上,若说现在的国势,实在不兴,难怪洋人欺侮,但终究是一个自主国,哪里好由着人作主呢?”正说时,又有人来打茶围,便止住了。那打茶围人姓石号叫耕朱,是一个江苏人,在京里警察局里当差,捐了一个官在身上,同梦兰是在上海便相识的。当下坐了一回,便辞出来,径回寓处,只见家人禀道:“上海来了一位客,说是老爷的旧交。今天来拜过,住在西河沿客店里。”便把名片呈上来,耕朱看是纪永业三个字,晓得是南方一个豪杰,此番到京,必有什幺运动,便去回拜了他。原来这纪君号铁山,上海举人,曾在武备学堂毕业,年纪不过二十几岁,高才博学,大节英风,所以各处志士,都推他做个领袖,他却不事生产,不事冶游,终年奔走,都是国民的大事业。这次到京,是为要到日本游学,想运动些官费,谁知此时正是大难方定,疮痍满目的时候,两宫虽已回京,李傅相却又死了。大小臣工,着急的是趋承洋人,诛除瓦砾,哪有心情来识据寒酸,做那没要紧的事。铁山又是心情耿介,不肯阿附权贵,所以竟白跑一趟。当下与耕朱见了,说明就里,便搭船回到上海,幸亏有几个朋友,大家帮助了些,择定日期出洋,一到东京,就有庆如一班人来接洽。 [book_title]第十三回 海天万里快整归装 石上三生相逢狭路 那时庆如已将次毕业,几年海外,祖国萦怀,不料竟有许多变故,所以急急要想回国来察看一回。看见铁山到东京,便时常过来,问些中国的事。过了几时,收拾回国。庆如一到上海,此时上海县已不是他的叔父了,便另找寓所住下。次日来访元戚,相见之下,寒喧了几句,庆如笑问道:“我看见那些小报上说的什幺追悼会,是你开的,这中间怎幺一个情节?且请说来。”元戚叹口气道;“真是一言难尽。”便将上项事说了一遍道:“我此番造了这一番因缘,总算享了些人生幸福,只是往后的悲苦,加利偿还不止,难道红颜薄命,老天竟有成例可循,牢不可破的幺?”庆如摇着头道:“那却不然,从前中国男女错配的多,往往有骏马驮痴的事,酿成疾病,更有家庭**,郁郁不得纾的。所以古谚相传,把薄命两字,作了女子的徽号,其实都是婚姻不自由的缘故。是人作的,并不是天派的。不过古人先有了迂腐的见解,不归咎于人之立法不善,却归咎于天之造命不齐,那真冤枉呢?但看泰西各国,自由结婚之后,何曾有半途夭折的事?至于像珊珊的早卒,大约由于反动力过巨,恣纵极了,反要短命。也算是人自己造的呢!”元戚听了,方不言语。庆如又问道:“我听上海还有个武林林哩。她的名望,比珊珊更大,你可相熟吗?”元戚跃起道:“怎幺不晓得那人的历史?我都打听明白了。她本是杭州人氏,本姓石,她父亲也是一个秀才,平日训蒙度日,只因一病身亡,她母女在家,存身不住,到杭州来投亲,遭了诓骗,以致堕落烟花,转徙到沪。 有一个秦姓客人,很赏识她,曾把她娶回湖南原籍,过于一年,又因事下堂,此刻重张艳帜,生张熟魏,云集其门,她却比前更觉生得风流,那思想也高尚了许多。还听得他在家里,最喜欢看的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常说青楼中爱情最深的,要算是马克格尼尔姑娘,却并世又生了一个亚猛,两美相台,演出这一桩韵事,可惜东方偌大一个繁华世界,却没有这样两个人,岂不使花丛减色,所以他立志要学马克,那一本小说书,从头到尾,背都背得出,只是还没有知心的,也可当那亚猛的,也是一桩缺憾。” 庆如听了,跳起来拍手大笑道:“那东方亚猛除了我,还有谁人,我们就找他去。”元戚笑道:“你可晓得亚猛初会马克,是在戏园里幺?这武林林最爱听戏,常到丹桂里去。今天又是小子和的打花鼓,大约他必在那里,我们何不也去听戏,作个不期而遇呢?”庆如踊跃愿往,当下就在元戚处晚饭,先着人去定一个厢,大约**点钟的时候,便同行往湖北路来,到得戏园,就有案目领入包厢,却是三包,靠着戏台顶近,庆如没有坐下,先向两边厢房一望,只见花团锦簇,已到了许多大家眷属、青楼荡妇,也有挂着花篮的,也有装着水果盆子的,最阔绰的还点着一对水月电灯。却紧靠他们厢房的里面一间,装饰得更整齐些,客还没有到,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那里,穿一件白竹布短衫,外套一件黑洋缎背心,已发出黄色了,赤着脚却穿一双黑布鞋子,在那里呆等。庆如看是龟奴模样,便不理会,元戚却问案目,间壁包厢是谁定的?案目说一声是迎春坊武林林,便匆匆的招接别人去了。庆如听了暗喜,看台上时,正做夏月润的花蝴蝶,跳五张台,一时台上台下喝采的声音,如春雷振蛰一般,以下便是七盏灯的二进宫,孙菊仙的搜孤救孤,都是拿手好戏。庆如暗想:时候已有十一点了,那人怎幺还不见来?正在盼望,接着就是打花鼓出场,小子和扮凤阳女子,虽是荆布裙钗,越显得花娇月媚,林步清扮的公子,小保成扮的龟子,插科打诨,诙谐入妙,那时千百只眼的视线,齐集在台上,口里叫好,眼里出神。庆如也觉可观,便抬着头望,只觉着鼻管里有一阵异香透人心里,更迷迷糊糊的,只道是台上吹下来的,不料一回头,却有一个天仙般精神花朵般相貌的妙人儿,端端正正,坐在隔厢,庆如反觉糊胡涂涂的,问元戚道:“是不是那人来了?”元戚一回头,恰好林林也回过头来,正打个照面,见他两人交头接耳的光景,不觉微微一笑,瓠犀一线,涡印双圆,竟把庆如的魂灵直提到半天里,再循着抛物线落下,刚刚落在林林身上,呼的一声被他吸入心里去了。 半晌半晌,开不得口,直到一出戏做完,老旦出场,戏客纷纷的散出,方才惊醒。看隔厢时已空空的了,便问元戚:“那人几时走的?”元戚道:“你难道没看见幺?走了好久了。”庆如道: “我只觉眼里花花的,不晓得他何时才走。”元戚道:“我明明见你一眼不瞬的看着他,他看见你这样,不晓得掩口笑了好几回。又同他的娘姨,切切私语了几回,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你几看方去。我正羡慕你会吊膀子,原来竟是没帐。”庆如方懊悔道:“我怎地这般昏了,竟没有领他的好情。”说罢,又叹口气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见。”元戚催道:“快走罢,人都散了,别疯魔了。”庆如方才走出园来,一路还估量着林林的容貌装束,不知不觉,已到寓所,元戚作别自去。这一夜庆如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到天明,等到窗上显了鱼肚白色,不多时晨曦射入,倒反睡着了。直至午后两点钟醒来,用些午膳,觉得无聊,便信步来访元戚,却又不在,只得独自雇了一部马车,想到张家花园去散散心,刚转到南京路上,只听得蹄声杂杳,那马车接成一字,上面坐着粉白黛绿的丽妹,狮头驴足的少年,还夹着些西装剪发的学生,都是往着泥城桥外迸发,那马夫只得按辔徐行,鱼贯而进,却见各种西人马车,一部部超前过去。庆如方记得今日是礼拜,所以格外热闹些,此时庆如已改了装,结了一根假辫,穿的一件湖绉夹衫,外罩一件瓦当文的宁绸马褂,脚上穿一双丝袜,蹬着元缎尖圆学士鞋。正是三秋天气,金风送爽,清气逼人,在路上看些秋色,不一会进了园门,在安垲地兜子一个圈子,庆如嫌着人多,一经出来,走到海天深处,逛了一回,又见照相处,有许多丽人在那里照相。庆如踏进门去,看了一回,虽都是北里名姝,却无武林林在内,无精打采的出来,踱到停车所在。正待上车回去,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柳阴中驶出一辆橡皮轮的皮篷车,向园门口直飞进来。车上坐着两个丽人,左边一个,襟上簪一个碗大的红茶花,异香四溢,恍惚是武林林模样。庆如便不上车了,连忙跟着走来,却见马车是径向东南角上林木阴翳处去的,庆如也就跟去,到一茅亭边,听得草地上有笑语声,远远望去,前面一人,穿着月白色的外国缎夹袄,下面束着湖色镶边元色花缎长裙,却正是武林林。后面一个,打扮得干净俏丽,却是个大姐,两人一头说话,一头缓缓走来,刚同庆如打个照面,庆如本要看个仔细,不意到了面前,忽然一阵眼花,逼的不敢仰视,不得不把头低了,拼命睁开眼时,那人已走过了。 觉得眼中还是花花绿绿的,怔了一会,正待转身,只听一人叫道;“大少还没有走幺?”原来那个大姐,又走回来呼招他呢。 庆如如获至宝,忙答道:“正是,你是跟哪一个的?”大姐笑嘻嘻道:“我们先生叫武林林,住在迎春坊,她方才见你有些面熟,叫你晚上来一趟,有话对你说。”庆如大喜道:“晓得,晓得,吾晚上必来。”大姐又叮嘱道:“你不要忘了,我叫阿珠,你晚上找我就是。”庆如连连答应,大姐方笑着去了。庆如得了这个信息,喜从天降,回步出来,恰好林林已上了车,回头对着庆如一笑,就风驰电掣的去了。庆如才见她腮边有两个涡儿,含着无限风流,心中一动,不知如何方好?半晌方走上车来,吩咐速即回寓,胡乱吃些晚饭,等到天晚,三脚两步,赶到迎春坊来。认明门口,走了进去,上得楼梯,娘姨们出来招待,却一个不认识,问先生时,出堂唱去了,问大姐时,跟堂唱去了。 [book_title]第十四回 花好月圆怜卿怜我 云痴雨暗宜喜宜嗔 庆如自觉存身不住,正要出来,却有一个娘姨乖觉,连忙拖住衣襟,问道:“大少贵姓?刚才可是从张园里碰见先生的?” 庆如道:“我姓项,方才从张园回来。”那娘姨满面堆下笑来道: “几乎误了大事,大少请里面坐,先生即刻就回的。”庆如道:“停歇再来罢。”娘姨死拖不放道:“大少去不得,去了时,先生要怪我们的。”一面叫声阿宝快些开开花门,便引庆如从后门里直走进正房间来。庆如见各处房间,都有客人吃酒碰和,十分热闹,偏是正房间里,门帘下着,寂寂无人,不禁诧异道: “怎幺倒是正房间有空?”娘姨含笑道:“先生吩咐过的,今天这正房间要留出来,我在张园已约了人了,所以来做花头的,都回他正房间不空,他们便都在小房间坐了。”庆如心里一动,不知是喜是悲,那娘姨却倒茶装烟,宽马褂,敬瓜子,异样殷懃,坐下来又问长问短,说个不住。一会儿,只听楼梯上脚声,先是大姐手提金水烟袋进来,见是庆如叫一声:“大少。”回转身迎着林林,低低不知说些什幺,只见林林已进房来,向着庆如一笑,便拿着瓜子盆子,上前来敬,说了一声“大少尊姓?” 庆如连忙站起道:“不敢,姓项。”林林便袅袅的在边头一只椅子上坐了,庆如方才细细打量,比前两番清楚许多,只见神如秋水,韵比春花,瓜子脸儿,长身材儿,前留发海,覆到额角,显出粉装玉琢的肌肤,颊上微微敷些脂,恍惚朝霞射日一般,髻上珠光宝气闪烁生光,鬓边排几十枝白兰花,一阵阵香气透出,真是天仙化身,锁子结骨。庆如此时入幕,竟作刘郎之视,欣幸之怀,不言可喻了,当下寒暄了数语,林林便道:“大少你知道我相请的缘故幺?”庆如耸然请教,林林道:“那天在丹桂里看见大少见了我时,竟是全神倾注,毫不他顾,那时朋友问你说话,你却如不听见一般,想我负了这般姿容,在交际场中倾倒我的多,但都是些嘻皮笑脸,一肚皮都是狎视我,奴蓄我的意思,我如何肯受呢?像你昨天这样恭容肃貌,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装满了真爱情,没有丝毫假处,那时我心中感激,几乎落下泪来,想我流落风尘,吃尽辛苦,原来今日之下,一般也有人看得我起。这一喜也喜到尽情,若使当面错过,以后更不想有好日子过,本来就想过来招呼的,又想上海最坏的风气,是在戏园子里头,做些闇昧的事,俗语叫做吊膀子,我原不屑做这事,也恐你看轻,所以当时走了,却叫这大姐打听你的住址,正要想来奉邀,不想又在张园遇见,古人说的马遇伯乐而鸣,就是今日的情景了。” 庆如听了,心中想了几回,半晌回答不出来,只紧紧握着林林一只手,说道:“是,是。”正在促膝密谈的时候,外房客人要走,娘姨进来请先生出去,林林只叫回说先生又堂唱去了,庆如煞是感激,那爱情越高一度,却越无话说,只好极力找些闲话,不一会楼下高喊先生堂唱的已有七八次,大姐收拾烟袋荳蔻匣伺候起身,庆如也立起身来道:“我且回去,明日再来。” 林林道:“也好,我们相于以心,不在形迹,只要此心不变,天荒地老,也无如我的心。”庆如辞了出来,一路上盘算这事,又是侥幸,又是奇异,猛然醒道;“不要是梦幺?”沉思一会,只觉神思飞越,倒反疑疑惑惑起来,只得步到元戚处来要想同元戚商量,一进门来,只见元戚正同一人长谈,那人姓于,号叫季留,是平公一的兄弟,也是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本是至好,不回避的,庆如便将方才的事说了,季留连声恭喜道:“庆兄得此绝代丽妹,倾心结纳,足为我辈之光,不想风尘巨眼,却在青楼红粉之中,更令人愧死。”元戚却哈哈大笑道:“何如你在东京说的话,一般也有不应口的,那时怎幺责备我呢?”庆如不禁也笑了,当下三人谈了一会,庆如便约了明晚的局,元戚、季留都答应了。 到了明天傍晚,庆如先到,林林正在晚妆初罢的时候,一圆宝镜静弄铅华。庆如坐在旁边,看她画眉掠鬓,调粉捻脂,很为得意,心想这梳里中间,也要有规则,有条理,倒不容易呢!林林妆罢,便请庆如进房去坐,庆如却找些不要紧的话来,引逗她道:“今天你没有张园去幺?”林林道:“本想去的,因起得晚些,所以不去了,我想上海地方,只有这张园花木扶疏,有些公园的意思。本来游览的所在,也是地方一桩要政,缺不来的。最怪那些迂腐的人,说什幺游园,是艳容诲淫,自己不许妻女出来,也还罢了,偏又说我们去,是吊戏子、马佚膀子,你道可气不可气?我们一班姊妹,偏又怕他说,吓得极口的说没有去,也是何苦呢?那茶花上的马克,不是常坐马车幺?” 一席话说得庆如很为倾倒,那日唧唧哝哝说了许久,郎情若水,妾意如云,缠缠绵绵,正在分拆不开,外面说声项大少朋友来,只见元戚、季留拉了公一一同进来。庆如让坐,林林也上前招呼了,只认得季留,便道:“原来是于三少,却同项大少是一淘的,好极子。”季留笑笑,便将庆如家世人才表扬,又道:“伶隐汪笑侬有诗赠你,可送来了幺?”林林道:“有的,我最爱他当中两句是什幺茶花有奇节,莲子多苦心,恰恰道出俺的心事。 俺生平最佩服的是茶花女,却被他说着了。”季留笑道:“所以外面很有人说道你是茶花第二呢,如今是好了,有了亚猛来相配哩。”说着指指庆如,林林一笑,又说道:“三少你的字写得最好,请你把这两句替我写一副对联罢。”季留应允,叫取出笔墨拿一副长笺,用心写好,上面却题为东方亚猛书赠茶花第二。 一览之下,那茶花两字,有些不好,改了又改,约有二盏茶时,方才写好,终是不惬意。季留道:“草草涂鸦,留着补补壁罢。” 林林道:“谢收了。”此时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便吩咐摆起台面来。相帮答应上来,用两只方台拼长,当中凑两只茶几,白布摊起,一样样的白壳盆子摆好,庆如写了局票,拱客入座,彼此都是至好,脱略形迹,各欢呼畅饮起来。林林却也插在中间,高谈阔论,思想很高尚,议论很透癖。那些座客大半从日本留学回来,也没有他的见解,都惊服起来,也有羡慕的,也有妒忌的,不必说他。谈了一会,局都到齐,庆如一看,都已不认识了。问起从前几个人,嫁的嫁,走的走,风流云散,感慨一会。等到席散以后,客人一哄而散,庆如心中忐忑不定,躺在榻床上沉思一会,便叫一个娘姨,叫做招姐的过来,附耳小语几句,招姐点头,扯了林林到后房去,却切切促促,不知说些什幺?少停出来,也不回复庆如,径自去了。庆如知道无望怔怔良久,只得立起身穿马褂,林林说声:“还早哩。”庆如道:“我要回去。”林林说声:“明天来。”庆如大失所望,怏怏的走出,一路毫无兴头,径回寓处来,无情无绪便自睡了。明日起来,外面交进一封信来拆开看时,上写着:东方亚猛君赐睐,今有一女子,自知拂君之意,思假园游,以为乞恕之地。 君如许我者,下午三时,请驾油碧以俟。 茶花谨白 庆如喜极,看钟上只有十点钟,便催饭来吃了,竭力的修容饰貌一回,用清水嗽了口,梳一根光光的辫,穿了一套新衣服,在镜子里照了又照,看了又看,正想出门,又想时候只有一点钟,去早了恐人要笑,不如先睡一觉,养养神,便倒在床上。哪知竟睡不着,反复了好久,索性起来,出门数步,只见日光绚烂,天气晴和,路上行人,个个欣欣有喜色,像助我欢喜一般。檐头的鸟声,树上的叶色,也都有精神,盘桓了约有一个钟头道:“是时候了。”一径走到迎春坊来,走近门口,林林接着道:“看见我的信幺?”庆如道:“看见,特来敬践玉人之约。”林林笑道:“还早呢?”庆如一看表,原来只有一点半钟,心里也诧异起来,怎幺我兜了这许多圈子,只去了半点钟功夫,便笑道:“原来还早,我们谈谈也好。”今天林林因为要出去,所以起来得早,已经在那里梳头了,庆如坐在旁边,见一时无人,便至身边,低低说道:“昨天阿招姐不晓将曾把鄙意对君说幺?”林林顿时脸上起一阵红晕,半晌不言。庆如又说道:“不是仆敢生妄想,实是敬仰芳姿几于患病,若使卿还不许我,我怕要疯了。”林林沉吟半晌,欲言不言。庆如又催道:“是否请卿速言。”林林方才腼腼腆腆的道:“亚猛君,君的深情我已早晓,君有命令,我是不敢推却的。”说罢把一只手伸出来,庆如照着西礼,用唇去亲了一回,口里说道:“感极感极。”林林却又叹道:“亚君,此地不过如马克在恩说街的时候罢了,至于匏止坪之乐境,我生平没有过,能得找一块清静地方,你我两人闲处其中,日日的看花饮酒,这种境界,我眠思梦想了许多时,不知到了什幺时候,才可以如愿了?”庆如道:“你要享这种清福,却也不难,只消过了节,除去牌子,或是新闸,或是爱文牛路,或是仁寿里,租几间房子,住上几个月,岂不同匏止坪一样,我又没有什幺事,可以一天到晚陪你的。只是要盼到天长地久,不要像马克末后便好了。”林林笑道:“只要你没有家庭的阻挡,这末后一着是不怕的。”庆如道:“我家里倒不要紧,只怕什幺公爵伯爵,要来缠扰呢?”两人密切的说话,不觉头已梳好,庆如又点子菜,交付大姐,叫厨房预备起来,便一同出来,坐上马车径往西来。庆如因听得人说,王家库辛园景致清幽,吩咐一径到辛园,在木树中坐了一会,直到日落西山,方趋着夕阳西去,已兜了一个圈子。庆如此时如腾云一般,觉艳福无双,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中,请客叫局,一如昨日。庆如却无心于此,不多时已散了席,客人陆续走了,庆如便没有回去,真是魂销宝帐,春透红心,也算是姻缘美满了。 次日下午元戚去找庆如,谁知娘姨回道:“不在。”元戚诧异,又到他寓处来,只见庆如一人躺在睡椅上,只是发呆,见元戚进来,也不招呼,元戚望到桌边,见有一封信搁在各里,看时上写道: 茶花慧奎,昨晚不揣,冒触玉人,自知非分之福,灾祸立至。果也同梦方酣,乃有他人入室。仆不足惜,如卿之名誉何? 想卿慧心人,必知所以自重,若然,殆为仆发乎?仆不敢复造卿之室矣。良缘革草,影事匆匆,临颖涕零,不知所语。 亚猛谨句。 元戚看了大惊道:“怎幺又决裂了呢?”庆如不答,元戚怪异不过,便拉庆如起来,叫他一同出外散步。庆如拿好信封叫侍者送到迎春坊,方才同元戚出门,访了几个友,说了几句,庆如终是没精打采的,问他缘故,又不说,叫他到迎春坊,又不肯,只得大家胡弄局,同到江南村去吃番菜,庆如也不叫局,坐了一会,只说身体不好,一个人自回寓来。侍者接着,庆如便问信送去怎幺说?侍者道:“送去时,我没有上楼,只在楼下叫娘姨拿上去的,等于一会,娘姨下来说,晓得了。没有回信,你去罢,因此我就回来子。”庆如呆了一呆,又问你听见什幺话没有?侍者道:“似乎听见楼上有人说,鸭水臭。也听不清楚,不知是谁说的。”庆如气得发昏,把脚连跳道:“罢了,罢了。” 侍者不知就里,吓得退出去了。庆如便躺在椅上,原来庆如痴心未绝,盼望这封信去后,林林必来赔不是,就可以复归于好,哪晓竟弄得瓦解冰消,不觉又懊悔起来。 [book_title]第十五回 钟情深处转无情 属望极时偏失望 庆如无可奈何,只得闷昏昏的睡下。这一晚,不知长吁短叹了几千回,捣枕捶床了几千下,何曾闭一闭眼儿,直到天明,忽然想起:武林林既如此不堪,我又何必恋他?想古人到**炽时,全亏胸有把握,往往将慧剑割断情丝,我读书至此,亦曾十分仰慕过来,此刻临到自己,何不悬崖勒马,做一个大悟彻呢?想到此处,顿时心地开朗,立起身来,向桌边取出纸笔,立挥一绝道-- 花间庞呔陡然惊,驱散鹣鹣比翼盟。悟到色空真妙谛,梵天清净绝无尘。 搁笔躺下,顷刻已入睡乡。午后醒来,却值平氏兄弟、公一、季留同来,入门便笑嚷道:“怎这时候才起来?还不请我们去吃扶头酒幺?”庆如含笑道:“事情已经决裂了,你们还讲这话怎的?”季留愕然道:“又有什幺变故了呢?”庆如方将是晚鸳梦初回,狺声顿作,陡见隔房踞坐一大腹贾,作种种恶詈,娘姨辈极意劝解,武林林默坐一旁,不发一语,庆如愤火中烧,搴帘径出等情事,一一告诉出来,又笑道:“我起初却是十分恼怒,此刻则已勘破情禅,不作此无益之嗔了。”便将所作一绝,与两人观看。公一拍手道:“陕绝快绝,庆如快人,故能有此快事。我辈自负多情,往往误用,以致堕入情网,造出种种苦脑。 自古大英雄大豪杰,因此失败者甚多。庆如向来不轻种情,此刻又能跳出网外,我素深佩。”庆如正谦让间,季留沉吟道:“这话不然,如果林林是一个寻常女子,此次庆如与之决绝,我亦赞成。但我知道林林实系出奇的人,他的程度思想高出我们几倍,他又待得庆如好,据我旁观看来,此番变端,他必另有缘故,或者因庆如钟情到极处,就时时要求全责备起来。想庆如心中必以为我们爱情既如此深厚,则你我即为一人,无事不可告我,你不该再有这种事体,这是明明欺我了。于是爱他的心,都变作疑他的心、恨他的心,愈看愈不是了。大约古来痴男怨女,往往有此。殊不知林林既做了妓女,虽说自由,却有许多不能自由处。偌大上海,岂少傻伯爵其人?按着青楼规例来干林林,林林又何法拒绝呢?即使可以拒绝,在林林与你尚是初会,安知当晚不是拒绝那人幺?你既不察情由,负气而出,那女子性情,是骄傲不过的,他纵有万千难言之隐,弱者吞声饮泣,强者负气终身,决不肯低首下心的你用一封书去,要想林林来招赔你,真不知女子的性情了。”这一席话,说得庆如如梦初醒,佩服不止。公一也连连点首道:“议论通极!所以花丛中推你为祭酒了。但此刻又用何法使他们复合呢?莫非你要将庆如苦情代诉于林林幺?”季留怫然道:“我又不是牵头,又不是蔑片,我如何肯去做说客?庆如既深爱林林,即无所不可,难道不会向妆阁自投幺?”庆如跃起道:“是,是,我既情愿牺牲我的性命财产名誉,以殉所爱之人,难道不能牺牲我的身份幺? 大丈夫能屈能伸,屈膝于美人,尚比乞怜于权贵高几倍呢!两君请暂别,我便立刻赴迎春坊了。”两人大笑,一同出来,各自散去。庆如一口气奔到林林门首,没有歇一歇,正要入门,却又踌躇起来,心想如何便可进去呢?却被大姐阿珠看见,上前笑问道:“项大少,怎幺还肯到这里来?莫非走错了路幺?”庆如也勉强笑道;“我为什幺不肯来?先生在家幺?”阿珠道:“先生幺,他两天没有出去,怎幺不在家?”庆如听得诧异,便跟 着阿珠上楼来。只见风静帘疏,日斜烟细,房内静悄悄地,林林慵妆懒髻,躺在一张睡椅上,似睡非睡的,听见脚声,开眸一望,见是庆如,便又闭了。阿珠唤道:“先生,项大少来了。” 林林不答,阿珠笑着出去。庆如亲到椅前执着林林的手,口中但说:“卿卿,我负了你了。”一阵心酸,那眼泪落下来,堕在林林手上,林林陡然坐起道:“庆如你知道我的心了幺?”庆如回答不出,倒呆呆的看着。林林紧紧把庆如的手握住,叹口气道:“项君你当我心中恼着你的幺?其实,我却极是感你大凡一个人爱了一个人,决不愿舍了此人,再爱一人,使那人来夺我脑中位置,但又决不愿我所爱之人又爱他人,被那人夺我在他脑中的位置,这个虽是人之常情,但所争的在爱情,不在肉欲,倒不是吃醋拈酸的人所能梦见。当我没有遇见君时,脑中毫无沾染,无所为爱,无所为不爱。自遇见君后觉爱君之情极大,不是将脑中扫除干净,决装不下君偌大一个人物。所以当日便将时来缠扰我的尽力打发,但其中又有几个强有力的,不免多费嘴舌。所以第一晚,不敢就许君,也是这个缘故。不料君因此又生烦恼,不得不急于解君之怒。但是打发末净,又添出这一段孽障,难怪君要发怒,就寻常人也没有不怒的。但你可知这孽障是谁?他就叫做华中茂,从洋行买办出身,捐了一个道台,刻下要算上海巨富,专门交结官场,无恶不作,并且京里也有他的线索。他却专喜在花丛胡闹,见有合意的,便强娶回去,任情作践,过后又不理了。他曾几次来此缠扰都被我回绝了,还不死心,三天两次的来闲坐,此番听得许了君,他如何肯忍?自然要吵闹了。我本要呵叱几句,但他势焰非常,深恐触怒了他,于你我的事有碍,所以勉强敷衍。然而已经被我冷淡一场,悻悻而去,大约以后也无颜再来了。项君你想如此恶浊蠢物,我如容纳了他,我又自命何等呢?且我虽没有思想,也决不至此。我从前读《茶花遗传》常怪马克这般高洁,却容纳一个傻伯爵,难道区区铜臭物,就能买我这个身体幺?所以我向来于这种市侩恶物,从不曾以正眼觑他的。你自昨日发怒去后,我十分怨伤,自怨落在这个勾栏之中,不能样样自主,就想亲来赔罪。后来转念一想,以君爱我之深,而忽作此无情之举,是疑我之不洁也,如疑我之心一日不去,即爱我之心一日不复。纵使勉强牵合你,我心中终有芥蒂,这爱情决不能达到美满地位。只有暂缓一二日,等你察访明白,知我不是那种下贱的人,自然容易转圆,那时重温旧好,方能毫无闬隔。 所以你才到时,我竟无从措辞,只好置之不答。果然你今日来了,可见是你我两心相印,别无他意了,叫我如何不感你呢?” 林林说到此处,不觉滴下泪来。庆如听了这一番呜呜咽咽的说话,呆一会,愕一会,喜一会,怒一会,竟拜倒在林林膝上,泪含满眶,连连谢罪,从此死心塌地,不敢再有异志了。林林便喊娘姨进来,打水洗脸,说道:“你我话已说明了,从此两心如一,且寻今夕之娱,聊补昨宵之苦罢。”庆如因有扶头之约,即招呼取请客票来,挥毫请客,想起昨日有贾氏弟兄来拜,因心绪不佳,故未晤见,此人虽非同调,然新从日本游学回来,想必程度较高,此刻何不请了他来,也可询问东京留学生情形了,因此又添请了他二人。客票去后,庆如回顾,却见林林正在重匀莲脸,再点樱唇,奕奕精神,与镜光相射。外面即送进一束茶花,说是送花的张妈送来的。庆如接过,但见宝光内蕴,异香袭人,不觉失声赞好。 [book_title]第十六回 日丽纱窗喁喁小语 风生绮席炎炎大言 林林回过头来,秋波滴溜,匏犀乍呈,更觉国色无双,名花绝世,庆如方道:“你看这朵花的娇艳真到极处了,却近了你时反觉得他的色香收敛了些,似乎相形减色一般,足见卿的丰姿绝妙。但除了这种茶花,别的花更配不上你,即如牡丹的富丽,维多利亚的奇伟,樱花的烂灿,虽有国粹之名却都与美人不甚相称,譬如一个盛饰的女子,虽是丰容盛髯,但未必为人人所爱,惟有茶花的含烟欲笑,带露如颦,方合那美人身份。所以马克格尼儿姑娘生平喜簪茶花,足见他的赏鉴不同。好在此花中西皆有,安见中土奇葩,不及巴黎异种?我卿会心不远,真令我,心神俱醉了”。林林一面梳掠,一面格格笑道:“你倒说得好,顿时为此花增了许多声价。你既这样说,何不就将此意起个楼名呢?”庆如思想一回,道:“这楼名用『茶花第二楼』五字可好?”林林点首道:“虽是落了窠臼,总算还妥,当就用了他罢。少顷,平季留来,请他写了,就好装潢起来了。”不一时梳洗已完,坐到靠窗一只榻床上来,庆如挨身上来悄言蜜语,领略那温柔的趣味。 捻挪了好一会,所请之客陆续的到了。公一、季留、牧求、齐元戚,共计五人。只有贾氏弟兄未到。庆如因又发票催请。 公一问道:“这两人是谁?何以我们未曾见过?”庆如道:“他们原是同乡,一向游学日本,前日方才回来。因出洋较后,所以没有会见诸君。同我也无甚深交,不过前日曾来拜我,所以不得不应酬他。那个大的号叫新民,听说在法政大学毕业。小的号叫钧人,在士官学校毕业的。”庆如一面说,一面拿出一张上好宣纸,请季留来写匾额。季留高兴道:“写是好写,但是何人给我拂笺磨墨呢?”庆如道:“就让林林来当这个风雅之役罢。”林林低鬟一笑,真个上前按好了纸。季留濡了笔墨,把那相了一相,一气挥成,搁笔大笑道:“今日之乐,真不数李谪仙在沉香亭上也!”大家通笑了。 正说时,外面报客已到。林林忙把宣纸收起,即听得履声橐橐,走上两人。前面一个头戴一顶拿破仑的帽,身穿一件长衫,脚上革靴,却装一根假辫,还挂着极大的辫线,对着庆如请了一个安。后面一个,身上也穿长衫,脚上却是一双快靴,头上戴一顶日本高级武官的军帽,上面盘好几条金线。见了庆如,顿时立正将右手在帽沿上边一举,行了个军礼。他两人见有许多人,便要一个个见礼起来。公一等笑不可仰的,慢慢回转身来连声止住,方才免去大礼,但招呼了几句,须臾坐定。 庆如因时候已晚,吩咐即摆桌面,不及细谈。等到局票去后,大家入席正上菜的时候,只见贾新民轩眉攘臂的说道:“我们弟兄,久仰诸位先生的大名,今日真是幸会。想诸位先生出洋最早呼吸文明空气最多,正值祖国改革政治,预备立宪之时,何故还逗留海上,做那冷淡的生涯呢?大约诸位先生运动的手段,还没有达到极点的缘故。不瞒诸位先生说,兄弟在东京发起了一个政治杂志,极蒙家父第二所赏识,此番奉召入京,大有破格用人之意。诸位先生,如果不弃,兄弟倒可做个介绍,拜在家父第二门下,到明春殿试留学生时,包管状元及第,才晓得兄弟是个政府的间接主动哩。”庆如听了,不觉变色,正要开言,那杜小牧虽是个风流种子,却没有到过东洋,于新学界是个门外汉,听了这许多新名词竟有几句不懂得,不禁问道:“新翁才说家父第二是个什幺东西呢?”新民把舌一伸,道:“难怪外人说中国是个野蛮呢,连家父第二,一个政界大人物,都不晓得。他是当今政府最有势力的外相王公,掌着五洲万国来往的大权,却是心地开通,最肯提拔留学生,不比诸位大老顽固的。兄弟因为受恩深重,无可称报,常说道,生我者家父,知我者王公。岂不可以算得家父第二幺?论起来称他第二,还是有屈,最好要称做特别的家父呢!”庆如不觉扑哧一笑,只见季留立起身来,向庆如发话道:“今天你安心来害苦我,我要少陪了。”袖子一豁,顿时扬长而去。庆如挽留不及,只望着林林笑。那贾新民正说得高兴,毫不理会,他兄弟贾钧人等均不奈烦,拦着他道: “算了罢,算了罢!你仗着学了几年法政就想运动政府,又要结连外交官,殊不晓得外交全仗兵力,为其后盾,若不靠我辈一班陆军学生,认真练兵,提倡尚武精神,如何敌得过那武士道与天的骄子呢?”公一听钧人的说话,倒还有道理,但是他说的什幺后盾,什幺武士道,什幺天的骄子,都是不懂便说道: “钧翁说的有理,中国就是兵力不振,所以吃人欺负,此刻惟有通国皆兵,还可以救亡,但不知钧翁有何高见?”钧人见公一赞他,更加高兴道:“据兄弟的愚见,外国兵都是有学问的,中国兵却是招集市井无赖,目不识了的居多。两边程度,相差得远,就胜负分了。此刻练兵总要教兵士读书识字,最好是仿照日本,将通国划分区域,举行微兵的制度。”公一又不解“微兵”二字,问道:“何谓“微兵”?钧人晓得公一不懂这种制度,更加高兴道:“微兵者,对于募兵的称呼,就说他是招募来的,这是微召来的。”小牧因新民骂他野蛮,骨都着嘴,半晌不言,此刻却忍不住说道:“这两个字我们一向读作“征兵”,原来日本却读作微字。”钧人脸一红,尚未回答,新民接着道:“征字就是微字,日清字典上注明可以通用的。”小牧正要言语,适值他叫的普庆里林翠宝到来,方把话头打断。各局陆续到齐,主宾也不能交谈,等到酒阑局散,新民弟兄都道谢走了。庆如复留公一等论茗清谈,林林先笑道:“季留的脾气,近来更利害了。 本来也是庆如不好,像贾氏兄弟,邀他来做什幺?”庆如唯认过,公一微笑不言。元戚道:“他所说运动的话,倒也有些道理。”不一时众人散了。庆如住下,正是新婚第二夕。 次日庆如补作了定情诗七律两首,送给各人。季留于次日说开了,仍行往来。因他要在本籍办学堂,不久也匆匆的回籍去了。 [book_title]第十七回 执牛耳花丛开大会 换鹰银楚客遘飞灾 转瞬已是仲冬时候,庆如浓情艳福,享受方深,朝夕只在迎春坊,与武林林跬步不离,替描眉黛,代嚼唾绒,做了一个妆台的扫除使,倒也十分自在。那林林自与庆如遇后,谢绝他客,不但生人不容干视,即前度郎也不再许他问津,虽有华中茂屡次缠扰,但俱付之不理,他也无可如何,只好暂收妄念。 这一日,正是长至节的前一日,沪俗称是夕为冬至夜,俗语云:冬至夜,有得吃,吃一夜;没得吃,冻一夜。所以一到是日,北里中无论何人,没有一个不是银烛高烧,玳筵广启,大家以酒席多者为荣,时髦者总有十余起,冷淡者亦必有一席,聊以解嘲。往往于前数日,预先约定客人为之报效。这一日客人的犒赏,也较平日为丰。此刻林林既无别个恩客,自然是庆如的席面了。庆如却与林林商议道:“我们若是照例摆席,岂不落了窠臼,有何趣味呢?不如索性大开筵宴,做一个群芳大会,也不枉这连底冻的日子。”林林也答应了。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凡校书应局来的,不准饮食,但可为客代酒,惟有用客票请的,却与客人一样,随意饮啖。庆如因想于这一晚,除请了男客外,并将此客的相好一并请来,作为女客,一同入席,谓之团圆会。却又仿照西例男主人陪女客,女主人陪男客,其余亦须此男陪彼女,此女陪彼男,互相错乱,谓之“颠倒鸳鸯”。 席中如有高兴献技的,或歌或舞,亦由主人预先配成对子,略仿泰西跳舞会之例。这种举动,为上海向来所未有,风流香艳,可传为佳话。庆如屈指算了客人,用了一个传单,说明这个意思,派人到各处投递。岂知公一、季留回籍未来,元戚不知何故,竟是辞了。只有小牧求齐是赞成的。庆如一想,人数太少,却好有两人来访,一个姓贝,号叫君实,一个姓何,号叫子青,都是卓尔不群的少年,却性情各别,君实是沈潜一路,专心理化一科,已经深造有得,近来愤世妒俗,渐成厌世派;子青却是高明一路,不求甚解游戏三味,近于乐天派。两人都从家乡来沪,闻得庆如一番奇遇,行装甫解,即来访问。庆如大喜,将今日之局说了,两人自必赞成,庆如取了笔墨,开出单子,少顷小牧求齐也到了,与贝何两人见过。本系至交,各寒喧了几句,便来看庆如的单子,上面写着求齐的相好,是三马路金小宝;小牧的相好,是普庆里林翠宝;君实的相好,是西安坊小花四宝;子青的相好,是尚仁里梅妃雪;庆如的相好是迎春坊武林林,共计男女宾主十位。庆如一面写起请女客的票来,立刻发出,一面吩咐摆下两席,用两张桌子拼长,上铺白布,如大菜台的格式。西边放了许多圈椅,所有向例的红烛泥香尽行删除,却供了许多名花鲜果,并嘱少顷大菜上来,也不准他头戴大帽,口称恭喜的事。正布置间,只见跳进两人,口里嚷道:“庆如,好别致的举动呀1”庆如看时,却是公一与季留,不觉喜逐颜开道:“你们几时来的?怎幺却晓得了?”季留道;“你有此盛举,不写信来请我,要我自己找来,亏你还说怎幺晓得的呢。” 林林接口道:“这个真是冤枉庆如,这个意思昨日才发表,如何来得及通信,却实是曾到你们寓处请过的。”季留啧喷道:“足见你们的爱情深,就庇护到这样。”林林尚要回言,公一连忙说道:“我们即刻才到,在寓处看了客票,知系难得之举,所以赶来。”庆如道:“你们来得正好。”就把单子上添了公一的相好,公阳里盛月娥;季留的相好,迎春坊谢凤仙。补了两张客票。 季留高兴起来,说道:“今日我是总归要林林陪的了。”林林含笑不言,庆如道:“不要慌,待我来定一个公平的判断。”于是写出道:“男宾第一位平公一君,第二位贝君实君,第三位何子青君,第四位孙求齐君,第五位杜小牧君,第六位平季留君;女宾第一位盛月娥眉史,第二位梅妃雪眉史,第三位小花四宝眉史,第四位谢凤仙眉史,第五位金小宝眉史,第六位林翠宾眉史。除男宾第一位,由女主陪坐,女宾第一位,由男主陪坐外,余均按次男女列坐。”当下大家无语,惟有季留道:“吾与小花四宝有缘,不如请四宝陪我罢。”子青也答应与他对调。庆如又将第三第六女宾的位置调过了。 那时各眉史陆续到来,听于此事,莫不眉飞色舞。向来局到总在已入席之后,各局即坐于客人之后,此次尚未入席,林林招呼在椅上坐了,命青衣献上茶来。金小宝先笑道:“我们真个来做客了。”谢凤仙抢说道:“难得主人这般用情,我们须尽兴才好呢。”庆如不禁击节道:“凤兮凤兮,仙乎仙乎!”原来这两句是平季留送凤仙的联语,用八分书写在澄心堂纸上,十分古朴。凤仙珍重,悬诸座右的。当下排定了席次,一一入座,觥筹交错,履为纵横。吉日良辰,美人名士,真个十分欢畅。 清饮了多时,庆如发议要挨对的献技,不准抢前落后。第一挨着盛月娥,大家说道:“月娥的琵琶,是春申独步,今夜务要弹个大套。”月娥欣然,取过擅槽和准弦索,背过脸去铮铮镓镓弹子一个“龙舟竞渡”,真觉金铁举鸣,万人簇拥。听到后来,铿然一声,满座悄寂,大家齐声赞好。庆如笑道:“让我来吹只铜箫奉陪罢!”顿时取了一只笛,吹了一回,亦颇好听。以下便是梅妃雪的梆子,林翠宝的东乡调,金小宝的昆曲,小花四宝的二簧。各男宾或歌或曲,或笑话,各有所长,惟有第四位谢风仙道:“我不会唱,我只会吃酒,倒不如我来猜拳,打个通关罢。”大家听了,都伸出手道:“赞成,赞成。”凤仙喜得花钗乱颤,站起身来,向着求齐道:“先是你来你来。”于是从求齐起,一一豁过,虽是有输有赢,都也饮了十许觥酒,有些醉意,便乱了令,要与季留再豁十拳。季留虽是狂傲,却在美人跟前是极小心的,不敢不遵,且也投他所好,便五魁八马的高声乱喊起来。林林吃吃笑道:“还有我哩,我想填首小词,只是没有题目。”庆如道:“就是即事罢。”林林道:“未免太泛。”庆如道:“今日之事与寻常不同,只要发挥本旨,何乏之有?”君实道:“你们不要吵,我来额外画一张画,就写今日的大概,名为良辰美景图,你就题画罢。”林林大喜,取过鲛消的纸,兔鬃的笔,糜眼的墨,当下作画的作画,按拍的按拍。顿时写就。画的甚是精妙,题的是阕“风光好”,出自美人之口,尤为香艳。那时凤仙已经酣然,斜倚在一个侍儿身上,醉眼朦胧的说道;“我醉欲眠。”庆如失声道:“芍药眠茵憨云醉态恍惚见之。”小牧悄悄的走来,折了一枝花插在凤仙鬓边,别人都不理会,惟有翠宝躲在一旁,抿着嘴笑。季留也醉了,只是寻人猜拳。子青君实勉强对垒,也吃了许多酒,不觉已是更深。人人东倒西歪,支持不住。金小宝年纪最大,便先向求齐丢个眼色,一同起身告辞。庆如不放道:“就是连底冻尚早呢。”求齐不觉脸上一红。林林嚷道:“瞎三话四,小宝姐尽管请便罢。”这才散了席面。林林叫做醒酒汤来,与凤仙、季留吃了,取出镜匣亲为凤仙整妆,就有他家中人来接了回去。季留也同公一等走了。 庆如送客回来,向林林笑道;“今日之会,可称极盛,只怕数千年无此乐了。”林林道:“花月痕上,不是常有这种的事,不过不在上海罢了。”庆如又道:“最难得的是在座无一俗客,像公一的俊伟,小牧的风流,求齐的奇倔,子青的高华,君实的沉着,已是我辈中杰出之人。我最爱季留的清狂绝俗,真令人心折。”林林首肯道:“就是曲中诸姐妹,也都是上品。其中自以凤仙为最,又爽快,又风流的,系豪品。此外如金小宝可评为丽品,梅妃雪可评为清品,小花四宝可评为逸品,林翠宝可评为俊品,盛月娥可评为能品,你以为何如?”庆如也点头道:“我们一时的品评,却也未可作为定论,往后给他们看,让他们自己斟酌罢。只是元戚今日不来,少了一人未免美中不足,不知他为什幺缘故?”林林道:“元戚自姗姗故后,没有遇着得意的人,逢着酒筵,只是乱叫。他怕的是相形见绌,怅触抒怀,自然不来了。”庆如叹道:“人生的艳福,真是不容易消受的。” 说着走到林林面前,低低说道:“难得今日良宵,千金一刻,我们不如安歇了罢。”林林啐了一声,大家归寝,一宵无话。 次日庆如来找元戚,却不在他的馆中。询问起来,方知有一个湖北同乡,犯了事关在警署,请元戚去作保去了,庆如只得出来。谁知就弄出一件大事来。原来那元戚的同乡,姓屈名受,是一个湖北初派出洋的学生,却是列国时大夫屈原的后裔,人是有些呆头呆脑的。初到上海,一切不谙。那一天,到四马路上一家小钱庄上去兑换鹰洋,店伙见是哑板,要折他一角洋钱,他又拿出一块,又是哑的。店伙见他可欺,跳出来一把拉住,就说他是个私铸铜洋的罪犯。上海的小钱庄,都是流氓开的,专一欺诈外来的客商,是其长技。那屈受急了,打起湖北的乡谈,叽哩咕噜,一字不懂。店伙的意思,只要吓得他把洋钱送了他,就好了结了,谁知屈受又呆又板,只觉自己受了屈,乱跳乱骂,一定不肯。早有巡街捕来,问起情由店伙见敲诈不遂,索性想办他出气,便咬定说是个私铸铜洋的人。那中国巡捕,大半同流氓通的,又见屈受是乡人,谁肯帮他,便一抓辫子,拉了就走。店伙跟了去,却拿了一包铜洋,说是在他身上搜出的。屈受只道理直气壮,自然无碍,谁知进了巡捕房,那华捕见了捕头,打了英国话,不知说些什幺。那外国人最恨的是私铸,顿时把脸都涨红了,走下来对着屈受腿上就是一脚。 上海的俗语,叫做吃外国火腿。那皮靴又尖又硬,好不疼痛。 屈受连忙分说,外国人一毫不懂,只叫管押起来,着店伙回去。 明日早堂到新衙门听审。那店伙欢欢喜喜去了。早有门差来牵屈受,到一个监门口,交与管监印捕。印捕拿手向内指指,叫他进去。屈受不肯,被他一掌打得满面流血,只得掩着脸勉强进去。原来是个乞丐牢监,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乞人,一股臭气熏天,正是难受,不防印捕走来,拿一付西式铁铐,把屈受的手铐住了。屈受只得倒在地下,不能展动,却被几个乞丐拿他当做玩意儿,把恶臭的痰,吐在他脸上。屈受只得滚来滚去的避,好像一只元宝。这一夜的苦真受足了。 [book_title]第十八回 丧名誉陈元戚反颜 耗资财项庆如落魄 到了明日清早,就有许多中西探捕,将他提了出来。同了许多犯人,把链子连做一块,径解到新衙门来。却没有除去手铐。路上看的人,都指点笑骂。屈受只得把头低了。等到中西官升座,审了几起案件,方是屈受上去。正要伸说冤苦,只见昨日捉他的华捕,对西官说了一阵话,西官便叫押起来重办。 屈受还要说时,被旁边一个通事,大喝一声道:“不许开口!” 就有原差上来,要仍行带去管押,幸亏一个华洋同知,见屈受不像下流人物,便喊他走上前,问他是什幺。屈受含着眼泪,把自己本是湖北新派的留学生,路过上海,在小钱庄换洋受诈的事,一一伸诉出来,那通事接嘴道:“老爷不要听他的话,看他这个贼形,还是学生幺,方才领事大老爷已经断定的了。”那官儿不听,又喊店伙上来,问了几句话,方同西官说了几句。 西官连连点头,那华官便喊屈受又上去说道:“你说你是个上等体面人,我却有些不信。你须要找一个在上海的上等体面人来保你,方可作为你是留学生的证据,那铜洋就不是你的了。如果没有人来保,就要押在捕房三个月还是从轻办的哩。”屈受一想,回道:“学生初到此地,人地生疏,找不到什幺体面人,只有一个叫做陈元戚的,听说在一家印刷局里做事,又是同乡,又是有些交情,不晓得可请他来做保人幺?”华官喜道:“那元戚先生是此间一个大新学家,又本是一个留学生,他肯来保你,足见你也是留学生了。这是顶妥当的保人,有何不可?只是你不要扯谎,拿不认得的人,当做认得,那是要罪上加罪的。”屈受答应下来,就有一个巡捕带他出去,叫他写一封信,去请元戚。一面暂时仍押回捕房。屈受料道立刻可以出去,也觉欣然,不似来时的愁苦了。 却说元戚,接到这信,吓了一跳,晓得是一个湖北留学生,虽非十分要好,却也相识,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便赶到巡捕房来,要想保他,忽地转一念道:“他不知犯的是什幺罪,如果案情重大,我保了他岂不是我同他是一党,把我在上海的名誉,都毁坏了。还是先去问明事由,再作计较的好。”便一口气跑到巡捕房来,刚进大门,走过一个铁栅窗口,恰好屈受在窗内瞧见,好像失乳的羔见了母羊一般,直着嗓子大喊:“元戚!元戚!”元戚回过头来,见这囚首垢面的形状,吃了一吓,拔脚就跑,一抬头已到了写字房,方才立定,兀自心头乱跳,捕头问他认得这姓屈的幺,元戚连忙摇手道:“不认得,不认得。” 又问:“你肯同他作保幺?”又连连摇手道:“不保!不保!” 即转身出来。走到半路想起究竟他犯的什幺罪,没有问明,又想起究竟是个同乡,如何就说不保了?心下很过不去,要想折回再保,却已不及,只得怏怏回馆。 看官听说,这件事就是元戚失败的关键。后来屈受整整的管押了三个月,方才释放。赶到东京那边的同伴,已等得不奈烦,屈受诉出情由,大家切齿道:“元戚枉是个同乡中表表的,原来如此势利!”当下愤愤不平,开了一个湖北留学生的同乡会,推屈受上去报告被难情形,便有一个提议要把元戚逐出湖北学生界。当下诸同乡因元戚太无公德,都赞成此议,印了许多传单,报告各处。那时庆如、季留、公一等也知道了,暗道:“原来元戚冬至夜不到,是为这个缘故。”心下鄙薄其人,从此来往得疏了。 却说元戚得知此事,又是懊悔,又是恼恨,又是气苦,正是万难消受,忽地把脚一跺道:“他们既经不留我的体面,我也要对不起他们。日暮途远,只得要倒行逆施了。”晓得庆如们疏远他,他就不来聒噪。打听朝延主张立宪,重用法政学生,连贾新民也得了极阔的差使,心下很是羡慕,自忖上海存身不住,不如翻过脸来,到京里去运动运动,不怕不升官发财,那时你们几个穷酸,那在我的眼里。主意打定,收拾行李,一溜烟上京去了。庆如因不晓得这个事,尚未去送行。后来有人来告诉了,庆如向林林叹道:“元戚这个人是极聪明极多情的,只可惜宗旨有些不定。像我既定了这个主意,无论什幺横逆,如何能夺得去。”林林道:“你难道不想上进了幺?你出洋的时候,难道不想图个出身幺?”庆如大笑道:“你如何沾了《红楼梦》中薛宝钗的习气呢?出洋留学为的是求些文明学问,岂是为了做官才去幺?自有那些卑鄙恶劣的人,拿留学头衔当做加捐,八成尽先补用花样一般,就把留学界污秽了。”林林道:“有了学问,原为图谋公益起见,做了官,岂不更易做些事业?难道一定要发财幺?”庆如道:“这句却通,但必须国家真真立宪,大家热心公益,那时方才可以做官,方才有些事业做出来。若政府仍是**,社会仍是恶浊,就叫做一木不能支大厦,任你英雄好汉,做了官,也就一筹莫展了。”林林笑道:“你这句话,我要驳了,古人常说英雄造时世,时世虽不好,果是英雄,自然能把他翻过来。若个个不做官,如何能造时世呢?”庆如鼓掌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英雄造时世,这个造字,好不烦难,决不是做官就可以造的,必须做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方算得是再造世界。若是做官,就有职守拘束,纵能小小补苴,仍是无裨大局。只怕风会所趋自己也把持不定,不免随波逐流,那时自命英雄者安在?这造时世两字更说不上了。比方此刻政府,虽是隆重留学生,但是于苞苴女宠,依旧是喜欢的,那就不啻悬此一格,以诏留学生,合格者进,不合格者退。于是留学生中要做官的,不得不钻门路,不得不进贿赂,不得不请安磕头,不得不胁肩谄笑,更不得不千方百计购求美色,以博显者之一乐。你想有气节的人肯幺?然而如果大家不肯去做,那政府无可如何,或者降格以求,无如自有一班下流种子,枉是受过文明教育,一般也蝇营狗苟起来,那政府得了手,自然更高不可攀了。这种既经失节于前,就有学问,也决不能施展于后。倘使稍稍施展,只怕就削职而归,前功尽弃了。所以现在一班得意的留学生,都是从舐痔吮痈中得的功名,难怪我但愿作青楼的狎客,不愿为朱门的走狗也。”林林不服道: “这是你愤世妒俗之谈,难道人人瞩望的中国主人翁,竟如此不堪幺?我虽是青楼贱货,自揣也不肯为此,难道他们肯幺?” 庆如大笑道;“你的人格,本高出他们百倍,何苦自轻自贱呢!” 林林还要说时,听得阿招说道:“怪道天这般冷,原来竟下雪了。” 庆如推窗一看,果然搓棉扯絮的降下一天大雪。林林也亭亭的过来,与庆如并立窗前,只见琪树瑶花,内外一白。庆如觉得丰韵清绝,低徊了好久,陡地身上冷起来,方想未着大毛衣服,便思回寓添衣,并看看外间雪景,便与林林说了,匆匆的踏雪回寓。原来庆如的寓所,是赁在一家书铺楼上,用了一个侍者服侍,此时侍者接住,便送上许多账条来,庆如看了道:“怎幺这般早,就送起账条来了?”侍者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一下,今年又是小年,离年底下只有九日了,所以各处账条俱已发出。”庆如一惊道:“怎已这时候了。我当还有好几日呢。” 只得细细检点。只见江南村大菜馆有一百余元,公大的马车行有二百元,谦吉的衣庄有三百元,庆和的银楼有三百余元,连零星小账,共一千二百余元,吓得目瞪口呆,道:“怎幺有这许多? 我只当不过五六百元罢了。”因又细细核对,却又不差。原来庆如家本中资,颇多现蓄,所以任情挥霍,加以生性慷慨,不较锱铢,谁知半年之间,已欠下这些巨债。当下搔首摸耳,筹思无计,检点行箧,只剩二百余元,心下盘算道:“此次开销各账,再加上武林林处一切开销,总得一千八百元,方能敷用。我前日已寄信回家,嘱将今岁所收秋租尽数寄出,大约可得千元,却尚不敷五六百元,这便怎处?” [book_title]第十九回 名校书情赠孔方兄 留学生得意长安道 只好向朋友处拉扯的了,但是不很熟习的人,不犯着向他开口,就开口也是无用。向来来往的人,如公一、季留等,却因年尽,都已回家度岁。只有求齐在此,他是湖州大家,或者可以商量?便找到求齐处来,谁知一进了门,只听得求齐长呼短叹,问起情由,原来因为求齐流荡不归,家中不肯寄钱出来,此刻债务逼迫,无法可施,正要来找庆如,正是同病相怜。庆如把来意说了,大家倒抽着一口气。庆如先叹道:“早知银钱如此易去,当日何不少用掉些?”求齐道:“此刻懊悔也没用,不如再去找找朋友罢。”庆如道;“同志诸人,都已散去,在此者不是市侩,就是官场,他们只知道奉承得势的人,整千整百,拗着要送给人用,像我辈无钱的人去找他,恨不得挥之门外,那里肯通融一文呢?”求齐道:“事已如此,难道束手待毙不成?且让我姑往求之倘能如愿,当分润于君。”庆如只得回来。过了两日,求齐处因是无望,家中也只寄得六百元出来,道是家乡水淹,秋收歉薄的缘故。那时庆如真个急了,到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侯,连迎春坊也不敢去了。当晚在寓所,把脑筋都想碎了,实在毫无计较。原来庆如在东京,没有学得经济学,听以一点不会理财。次早正是闷坐,只见阿招含笑进来随:“少爷,为甚昨晚没有回来?俺们先生等到四点才睡,也没有睡着,只当你病了,急得很,一早就着我来看望的。”庆如听得,只因区区阿堵物,致使我最钟爱的美人,抛弃他最甘美的睡乡,又是惭愧,又是气苦,只得说道:“我因料理节账,所以没有回去,此时立刻就来了。”当下就携了阿招的手一径到林林处来,林林接着道:“庆如,你昨晚不来,我只当病了,原来还好,只是脸上何以清减了好些?况且你这两日,愁眉不展,必有什幺心事,何不告诉了我,待我与你分解呢?难道你我还有不好说的话幺?”庆如一想果然,此事本不能对所欢的说,但林林的交情,岂比寻常,况且他的计较又好,何不告诉了他,或者倒有法想,便把资用竭蹷的事,一一的说了。林林就说道:“这是什幺大事,值得如此忧愁,倒使我一夜不安。”庆如愕然道:“这是损坏名誉的事,如何说不要紧?”林林笑道:“亚猛真童骏也。”拖庆如坐下款款的说道:“你可晓得上海的规矩,是店账可以少还些的?只因上海的店铺最多,所以竞争最烈,他恨不多拉几个主顾,保全自己的铺子,只要图下次往来,也不计目前出进。如果声名显赫,即分文不付,也不要紧。你的名誉,是他们晓得的,况且这几家都是资本殷实,不在这几个钱的,你只说一时未接到家信,先付一半,其余明年再说,他们必然相信不疑。你此刻尚有八百余元,付去一半店账六百余元,尚可多得二百元,可以开销此地的节赏,至于我处的酒局账不过三百元光景,谅我还不急用,等你有钱时,我要用一千八百,又算什幺事呢?这样一办,岂不过年很宽裕了幺?”庆如听了,如梦方醒,将林林肩上一拍道:“你真是一个能手,将来我如果娶你回去,那时的家政必定可以井井有条了。”林林笑道:“正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你家中已有家眷,我将来嫁了你,虽说是个妾,但我是不到你家乡去的。一来不愿做那两重的奴隶,二来自由惯子,不能受这拘束。好在你总要在上海做些事业,你可拿我当作一个外室,就住在上海寻一个幽僻所在,享些清福。你往来两处,既不寂寞了正室,又遂了我的自由,你道好幺?”庆如答应了。林林又道:“我本来想下节就除去牌子,不出局子,但此节挥霍了些,还有许多未完,本想你替我还的,此刻你既有店账未了,搬出去时不免又有些费用,看来只好再做一节,端午后再说的了。但你下节,必须格外撙节,还要预备过后的用度哩,总要打算周密,不可像马克的货去肩衣,依然不了,只得重为冯妇呢。”庆如道:“这个不妨,我家中还有些田产,除去家用,每年可余二千元之谱。本年却是用得多子,所以不敷。一到明年,我拿银钱都交托于你,你与我管着,做一个经纪人,就不怕我浪费了。”林林含笑应许。当晚过了一晚。 次日庆如回寓把各店账一一折半还了,果然毫无难色,但嘱明年仍来照顾而已。庆如大喜,把余下的二百元袖了,回到迎春坊。叫齐娘姨大姐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