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无双传 [book_author]薛调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256 [book_dec]《无双传》一卷,唐·薛调作,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六。又篇名或题作《刘无双传》。见《太平广记》卷四八六,又有《虞初志》本, 《说郛》本, 《五朝小说》本, 《唐人说荟》本,《唐代丛书》本。鲁迅辑《唐宋传奇集》亦收有此篇。小说描写的是刘无双与王仙客悲欢离合、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仙客与无双是姑舅表亲,自幼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互相爱慕,结果二人长大之后却不能结成姻缘。后来经历了许多艰难曲折,冲破了种种阻挠,在众多好心人和侠义之士的热情帮助下,才使二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作品构思奇特,情节曲折离奇,结构严谨,处处设悬念,引人入胜。 [book_img]Z_14256.jpg [book_title]无双传 原文 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 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宦,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 仙客护丧,归葬襄邓。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 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 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也。’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达旦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 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泾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入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尔无议。”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 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棓,或立,或坐。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村居三年。 后知克复,京师重整,海内无事。乃入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马彷徨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鸿本王家生,共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舅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曰:“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 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入掖庭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唯无双所使婢采苹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苹,死亦足矣。” 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苹。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采苹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 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讫。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庭,多是衣冠子女。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假为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 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构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 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 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之否?” 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则居于村墅。仙客造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开口。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求,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限耶。”半岁无消息。 一日,扣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去。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苹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 后累日,忽传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听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歔欷,不能自已。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 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苹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夔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君,亦自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檐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二百匹。五更挈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刀。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 未明发,历四蜀下峡,寓居于渚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挈家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 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后,得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book_title]无双传 译文 王仙客是建中年间中央朝廷的臣子刘震的外甥。起先,仙客的父亲去世了,他跟着母亲回到娘家来住。刘震有个女儿叫无双,比仙客小几岁,当时还都是小孩子,亲热地在一起嬉戏玩耍。刘震的妻子经常开玩笑似的称呼仙客为王郎子。像这样过了好几年,刘震照顾寡居的姐姐,抚养仙客,格外体贴周到。 有一天,这个嫁到王家的姐姐生了病,越来越严重了,她把刘震找来,与他约定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心里放不下他是可想而知的。没有看到他结婚和当官,真是遗憾。无双端庄美丽,聪明敏慧,我心里总是记挂着,以后不要让她嫁到别家去了。我把仙客托付给你,你要是真的答应了我,我死了就可以闭眼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刘震说:“姐姐应该安心静养,保重身体,不要因为别的事情而自寻烦恼。”他姐姐竟然就没能痊愈。 仙客卫护母亲的灵柩,返回襄邓埋葬。守孝期限过了之后,他想着:“我的身世这样孤单伶仃,应该早点结婚,多生子女,这样王家后代才能兴旺。无双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舅舅难道会因为自己官高,地位尊贵,就废弃从前订立的约定吗?”于是打点行装,来到了京城。 那时候刘震担任尚书租庸使,家里招待门客的馆舍气派堂皇,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仙客拜见了舅舅之后,被安置在家中的学堂里,跟家族中读书的年轻人待在一起。舅舅和外甥之间的情分,还是像从前一样,只不过择日成婚的事情,倒是完全没有听到提起。仙客又在窗缝里偷看到了无双,姿容艳丽,光彩照人,好像神仙一般。仙客爱慕地发了疯,唯恐与她的婚事不能成功。他于是将行李物品都变卖了,卖到了好几百万钱。但凡是在舅舅和舅妈身边服侍的人,连那些低贱的下人也不例外,他都送了一大笔钱。接下来又安排酒宴请他们吃饭,于是中门之内的各个地方,他都可以随意出入了。跟各位表兄弟相处的时候,他对别人都很恭敬。到了舅妈生日的那天,他买来新奇的礼物送给舅妈,那是雕刻精细的犀牛角和玉石做成的首饰,舅妈非常高兴。 又过了十几天,仙客派了一个老婆婆来,将自己求婚的事情说给舅妈听,舅妈说:“这件事正合我的心意,我这就跟他们商量去。”又过了几天,有位婢女告诉仙客说:“刚才夫人把求亲的事情说给老爷听,老爷说是:‘从前也没答应他。’看样子,这件事恐怕有些难办。”仙客听了,伤心失望极了,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担心舅舅就这样把他抛到脑后了。虽然是这样,但他侍奉舅舅仍然不敢懈怠。 有一天,刘震上朝去了。到了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他突然骑着马回到宅子里,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只是说着:“把大门锁起来,把大门锁起来!”全家人都惊恐极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刘震才说:“泾原的部队造起反来了,姚令言带兵闯进了含元殿,皇上从宫苑的北门逃走了,文武百官都跟随他往临时落脚的地方赶去。我心里惦记着妻子和女儿,暂时回来料理家事。”他急忙让人把仙客找来,说:“你帮我料理家事,我把无双嫁给你。”仙客听他这么说,又惊又喜地跪拜道谢。刘震就将家中的金银绸缎装到二十头牲口身上,对仙客说:“你换身衣服,押送这些东西从开远门出城,找一间隐僻的客店安顿下来。我跟你舅妈和无双从启夏门出城,从城那头绕过来,会晚点到。” 仙客按他说的那样去做了。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已经在城外的客店中等了很久,却不见他们过来。城门在午时以后就被锁上了,仙客不停地向南边张望,想要知道那里的情况,可是哪里望得到半点踪迹。他于是骑上马,举着烛火绕过城,来到启夏门外。城门也已经锁上了,守门的人不少,都拿着白木棒,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仙客跳下马来,兜兜转转地问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戒备这样森严?”又问道:“今天有什么人从这里出去吗?”看门的人说:“朱太尉已经做皇帝了。午时过后,有个在头巾上再戴帽子的人,带着四五个女人,想要从这扇门里出去。街上的人都认识他,说是租庸使刘尚书。守门的长官不敢把他放出去。傍晚的时候,追捕的骑兵过来了,没一会就把他们赶到北边去了。”仙客不禁失声痛哭,又回到了那间客店。三更就快过去的时候,城门忽然开了,只见外面到处是火把,照得好像白昼一般,士兵们手里都握着兵刃,连声高呼斩斫使出城,搜查城外的朝廷官员。仙客大吃一惊,丢下几十头牲口逃走了,回到襄阳,在村庄里居住了三年。 后来听说京城被收复,重新恢复了秩序,天下太平了。仙客就来到京城,打听舅舅的消息。他到了新昌南街,正停下马来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一个人忽然在他的马前下拜行礼。仙客仔细看那人,原来是从前使唤的家奴塞鸿。塞鸿本来是王家的家生奴才,因为舅舅常常命他做事,觉得他很得力,就把他留在了身边。两人握着手,不由地流下了眼泪。仙客对塞鸿说:“舅舅、舅妈还好吗?”塞鸿说:“都在兴化里的宅子里。”仙客高兴极了,说道:“我现在就到对街去看看。”塞鸿说:“我已经脱除家奴籍成为平民了,寄住的人家有一所小房子,我住在那里,靠贩卖丝织品生活。今天都已经是晚上了,公子就到我寄住的人家那里过一夜,明早我们再一起去拜望你舅舅也不晚。”塞鸿于是把仙客带到他住的地方,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供他享用。 直到天黑之后,仙客才从塞鸿口中得知,尚书做过叛军的官员,跟夫人一起被处以死刑了,而无双已经被征入宫廷去了。仙客痛苦地大喊冤枉,喊得声嘶力竭,左邻右舍的人都被他的叫声打动了。他对塞鸿说:“世界那么大,可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又问道:“从前家里的人,还有谁在的?”塞鸿说:“只有无双使唤的婢女叫采蘋的,她现在在金吾将军王遂中的家里做事。”仙客说:“无双肯定是没有相见的时候了,能够见见采蘋,我死也甘心了。” 于是仙客投递名片,以从侄的礼节拜见了王遂中,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希望能够出高价,将采蘋赎回来。王遂中很赏识仙客的为人,又被他的遭遇打动,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仙客租下了一间房子,跟采蘋一起生活。塞鸿常常对他说:“公子的年纪慢慢大了,应该去求个官职,总是闷闷不乐的,要怎么过日子呢?”仙客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诚恳地拜托王遂中帮忙。王遂中于是把仙客推荐给了京兆尹李齐运。李齐运按照仙客从前的资历,让他以富平县尹的官衔出任了长乐驿站的长官。 过了几个月,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有宫中的使者押送三十名宫人前往皇家墓地,担任清洁打扫的工作,晚上就住在长乐驿。来了十辆毡毛车子,车里的人下来之后,仙客对塞鸿说:“我听说选入宫廷的宫女,大多是士人的后代。或许无双就在这些人当中,你帮我偷偷地去看一眼,行不行?”塞鸿说:“宫女有好几千人呢,怎么就会选到无双呢?”仙客说:“你去就是了,世上的事也是说不定的。”于是就让塞鸿假扮成驿站的执事人员,在宫人们住处的门帘外煮茶。又给了他三千钱,跟他说定:“好好地看着煮茶的器具,一会儿也不要离开,要是发现了什么,马上就来报告我。”塞鸿答应着,便走开了。 宫女们都在门帘后面,塞鸿没法看见她们,只能听到晚上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到了深夜,万籁俱寂,塞鸿洗涤茶具,堆柴生火,也不敢就这样睡去。忽然听到门帘后面有人说话:“塞鸿,塞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公子他身体还好吗?”说完就开始轻声哭起来。塞鸿说:“公子现在就主管这个驿站的事务。今天他疑心娘子在这些人当中,就让塞鸿来探问情况。”那人又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明天等我走后,你到东北面房舍的阁子里,取出紫色被褥下的一封信去交给公子。”说完,那人便离开了。忽然听到门帘后面吵闹起来,说是:“宫女生病了。”内廷使者急着找人要汤药,病倒的那个就是无双。 塞鸿急忙把这件事告诉仙客,仙客也很意外,说道:“我怎么才能见她一面呢?”塞鸿说:“这阵子正在修理渭水上的桥梁,公子可以假扮成督理桥梁工程的官员,等宫人的车子过桥时,你就站在靠近车子的地方。无双如果认得出你,肯定会掀开窗帘,那时你就可以看到她了。”仙客按照他说的那样去做了。第三辆车子驶过的时候,窗帘果然被掀开了,仙客看到了里面的人,真的是无双。仙客伤心感慨,爱她却不能把她留下来,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 塞鸿从阁子里的被褥下面拿到书信,送来交给仙客。那里面有五张美丽的信笺,上面都是无双亲笔所写,语气悲哀而真切,将自己的遭遇说得细致详尽,仙客看完信之后,不由得落下了遗憾的眼泪。从今而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信的最后说道:“常常听到内廷使者说起富平县的古押衙是这世上的有心人,如今能够找到这个人吗?” 仙客于是向上一级的府尹打报告,请求解除自己管理驿站事务的差事,回到原来富平县尹的官位上。接着他就去寻访古押衙,这个人原来住在村里田野中的草房里。仙客过去拜访他,见到了古生。只要是这位古生想要的东西,仙客总是想尽办法满足他,送给他的丝织品和宝玉,多得数不过来。然而一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开口提让他帮忙的事。仙客的任期到了,赋闲住在县里。古生忽然来了,对仙客说:“我古洪是个粗鲁的武夫,年纪又大了,有什么用处呢?公子对我真是仁至义尽。我看公子你的意思,是有事情要求我帮忙。我是个知恩图报的有心人,公子对我恩德深厚,我很感激,愿意粉身碎骨来报答你。”仙客哭着下拜,把实情告诉了古生。古生仰面朝天,用手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说道:“这件事很不容易,不过我会帮公子努力去争取,一天两天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仙客下拜,说:“只要我们活着能相见就好了,又怎么敢给你规定时间限制呢?”之后半年都没有古生的消息。 一天,有人来敲门,送来了古生的书信。信上说:“茅山使者回来了。你先过来吧。”仙客骑着马赶过去,见到古生,他却一句话也不说。问他使者的事情,古生才说:“杀掉了。我们喝茶吧。”到了深夜,他对仙客说:“你家里有认得无双的女家人吗?”仙客告诉他有采蘋。仙客马上将采蘋带到这里。古生观察着采蘋的相貌,欣喜地笑着说:“把她留在我这里,借我三五天,公子就先回去吧。” 过了几天,忽然听到传言说:“有高官路过这里,要处死皇家陵园的宫女。”仙客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就让塞鸿去打听那个将要被处死的宫女,原来是无双。仙客大声哭喊,叹着气说:“本来还指望古生的,如今无双都要死了,该怎么办呢?”一边叹气一边流眼泪,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天晚上,大半夜的,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来,原来是古生。他带领一乘轿子走了进来,对仙客说:“这里面就是无双,现在是死了,心头还有些热气,后天就能够活过来,你稍微给她灌些汤药,这件事绝不能声张出去。”等他说完,仙客就把无双抱到了阁子里,一个人守着她。到了天亮的时候,无双全身都有热气了,睁眼看到仙客,哭了一声,又昏死过去。仙客想尽办法救治她,直到晚上她才好起来。 古生又说:“我要借塞鸿,帮我在房子后面挖个坑。”坑挖得有些深了的时候,古生拔出刀来,将塞鸿的头砍落在坑里。仙客惊讶极了,感到非常害怕。古生说:“公子不要害怕,今天我做的事足够报答你的恩德了。之前听说茅山道士有种药,吃了药的人马上就会死,但是三天之后又会复活,我派人专门去求药,得到了一粒。昨天我让采蘋假扮成宫中的使者,说无双是反贼的同党,让她吃下这个药自尽。到了陵墓边上,我又假称是死者的亲戚,用百匹丝织品赎回了她的尸体。一路上落脚的驿站里的人,我都花大钱贿赂过了,免得他们泄露秘密。茅山使者和抬轿子的人,我已经在野外处理掉了。我为了公子,也是要自杀的。你不能再住在这里。门外有十个挑担的佣人、五匹马、二百匹绢。你到五更时候就带着无双出发,改变姓名,浪迹天涯,才可以避过灾祸。”说完,他就举起了刀。仙客想去救他,可是他的头已经落下了,于是连同他们的尸身都一起埋了。 天还没亮,仙客与无双就出发了。一路经过四川各地,沿着三峡而下,在湖北江陵住了下来。京城那边并没有传来抓捕的消息,仙客就举家搬到了襄邓的宅子里,同无双一起在那里住到老去,生了很多子女。 哎!人活在世上,分分合合的事情多了,但是很少有这样的事,我曾经认为,这样的事,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是没有的。无双遭遇动乱,全家财产被没收,可是仙客对她的心意,即使是在知道她死了之后都没有改变,最后终于凭借古生那奇妙的办法娶到了无双,因为这件事无辜而死的人有十多个。仙客和无双经过艰苦的逃亡生活,终于能够回到家乡,做了五十年的夫妻。这是多么不同一般的经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