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无耻奴
[book_author]苏同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63040
[book_dec]社会小说,十卷四十回。苏同著。初集三卷十二回,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上海开明书店初版;二集三卷十二回,清宣统元年(1909)上海开明书店初版;三集四卷十六回, 出版年份不详。标“历史小说”。《无耻奴》写的是江苏省常州府才子、乾隆年间探花江谦的曾孙江念祖,少年灵慧,心计过人。因家道中落,贫厄困顿,便携曾祖年侄、都察院副御史刘省吾的荐信,来到台湾道吴子明处谋差。由抚辕文案而洋务委员,以逢迎谄媚,极见信任,几至言听计从,无所不应。吴子明委其订造兵轮,不料到期交来却是客轮,江念祖早已从中贪污银子十万两。本拟治罪斩首,只因追回了全部赃款,并有同乡津海关道宣兰生为其说情,权且放条生路。江念祖表面感激,内中却认作有意嘲笑,于是怀恨在心。由宣兰生推荐,再到军门甄士贵处当文案,用能言善辩,将“良策”贡献,竟至于全军覆没,一败涂地。随又害了宣兰生的胞弟宣桂生,报了前仇,携巨款潜回故里。不久来到上海,混了个洋务局帮办的美差。既得上海道徐葆珊的器重,又姘上了沪地名妓陈彩林,借威风,扯旗篷,招摇撞骗,无所不为。想巴结洋大人,竟将陈彩林充作女儿,嫁给上海副领事安弼士,凭空做起笃定泰山来。无奈好景不长,靠山既倒塌,丑行亦泄露,只得厚脸再求宣兰生。转荐为两江厘捐局总巡使,江念祖又借巡查之机,大敲竹杠,勒索白银二万两。为人揭发。方才被迫退出赃款,再次回到故乡。先是讹诈了端明寺静波方丈二百两金子,继而当上了信厚洋行的买办,后来又借同乡余季瑞托买洋房,敲了四、五万两银子。终于洋行事发,江念祖赔上全部金银,落了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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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挂弹章一书忤朝贵 谪天山万里苦风霜
天阴月黑虎夜吼,阵云销铄双龙斗。春风沉醉不知愁,一斛明珠酒一斗。醉卧城西戏马台,两行丹诏从天来。据鞍大呼杀群贼,士卒避易连营开。古剑光芒烛霄汉,残红飞溅胭脂马。
征尘乱卷天地昏,生吞小丑作人鲊。归来尘梦犹未醒,湖山十里依然青。鲸鲵跳波海潮沸,豺狼当道草木腥。西风猎猎破窗纸,走狗已烹狡兔死。奇才沦落古所悲,道路崎呕安足恃。长江日夜向东流,声声呜咽呜春愁。夜半推窗发狂啸,恨不速斩仇人头。青莲才调江郎笔,庸俗碌碌不相识。无人能识故侯瓜,谁料天孙工组织。君不见,负书担橐西出秦,黄金散尽父母轻。
洛阳城外烟尘起,至今此地多愁云。呜呼!仲连不生荆州死,古来圣贤贫贱起。人生万事须自为,跬步江山即千里。
这是一首古风,乃是在下一个友人作的。也不必说他的姓名出来,只把他的出身际遇,略略的铺叙一回。借他作一个开场的影子。在下这个友人,本是贵介出身,中年落拓,性情豪伉,才调风华。却是时运不济,文章憎命。十年奔走,难遇孙阳;一曲凌云,不逢扬意。吴门风雪,伤心伍氏之箫;燕市悲歌,谁听渐离之筑?苏秦金尽,阮藉途穷;扬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辜负了一身侠骨,埋没了万斛清才。想那造化弄人,真是颠颠倒倒。像这样的绝世奇才,居然也会这样风尘潦倒,你想,这一生屈抑,满腹罕骚,又从何处说起呢?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在下这部小说,为什么把他叫作《无耻奴》呢?这里头也有一个道理。在下虽然年少,却是阅历十年,远游万里,遇着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见过了无数犭秦犭秦扑扑的人物。那些官场里头的奴隶性质,商界中人的龌龊心肠,都被在下看得明明白白,真是无奇不有。好像在下腹中的方寸之地,就如世界上的人类博物馆一般。看官们看了在下的书,不要说在下的议论过于刻毒。要晓得现在的官场人物,只晓得拼命的夤缘钻刺,那里有什么爱国的热诚?
商界里头,只晓得一心的积累锱铢,那里有什么合群的团体?
差不多就是父子兄弟同在一起,也要极力的挤轧倾排,不遗余力。你想,如今世界,可还有什么公理么?在下编这部《无耻奴》小说,也不是有意骂人。不过是把在下十年之内,所见所闻的人物,所经所历的事情,合将拢来,编了一部小说。要叫那一班官场中的人物,商界中的富翁,看了在下的这部小说,大家警醒些儿。孽海回头,危崖勒马,不要甘心做那无耻的奴才。这便是在下做书的本意了。在下做到此处,便有人问着在下道:“你这部小说叫作《无耻奴》,是演说那些无耻庸奴的现状。但是据我看来,现在中国的二十二行省,大半都是这一种无耳无目无血无气的人。你要把他们这班人物,一个个的都要形容出来,只怕你闭户十年,著书万卷,也说不尽这许多。”
在下听了,就回答他道:“天地之大,这样魑魅魍魉的人物,那里形容得尽许多?不过就着在下一身的所见所闻,铺叙一番,给你们大众看官听听。”
只说江苏常州府地方,在干嘉年间,出了一个有名气的才子,姓江,名谦,表字南山。少年丧父,家计清贫。幸亏他的太夫人,教养兼施,纺绩佐读。这位江南山先生,少年时却是极肯读书,后来长成之后,应试登科,乡会联捷,殿试又是第三,点了一名探花。在京城里头,颇颇的有些名气。一班大老们,都甚是器重着他。无奈江南山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却是生有傲骨,从不肯低首下心的趋奉人,更兼性情方鲠,意气纵横,一班翰林院里的同年,见了江南山的影儿,也有些耳鸣头痛。大家都赶着江南山,把他叫作冰人。那时的掌院学士,是个旗人,也不是什么有名人物,见江南山一付冷冰冰的面孔,见于他的面,不过是打上一躬,不肯格外趋奉,心上便也有些厌恶着他,时常在里头军机大臣面前,说这江南山的坏话。从来俗语说的“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那些王爷中堂,听得这位掌院老师常常说他的坏话,心上便也记得了这样的一个人。刚刚事有凑巧,这江太史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上书言事,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议论,约有三万余言,想必是讥弹朝政,触了当事的逆鳞,竞把江南山的一封禀帖,进呈御览,还附了一个参折,重重把他参丁一下,说他大逆不道,请旨严惩。也不晓得江太史的这封禀上,倒底说些什么。江太史自己秘密万分,又不肯给人观看;内廷里头,又没有把他这一个禀揭发抄。
在下做书的人,却实在不曾晓得,只好付之阙如的了。那一班军机处的王爷中堂,虽然和江南山没有什么深仇宿怨,却是已经听了掌院的先入之言,又看了他的禀帖,觉得他的词锋犀利,笔阵纵横,发挥得十分痛快,一发心中想着这江南山好像是一个素来不安本分的人,所以并在一起,一同发作出来。当下军机大臣的参折上去,里头是照例军机大臣的说话,没有不准的。
见了军机处大臣的参折,果然天威震怒,立刻发了下来,着刑部从严拟罪。那时的刑部人员,一则见里头的殊谕严切,二则要奉承这军机处原参的大臣,竟把江南山拟了一个大逆不道,请旨处决的罪名。一个折片,拟了上去,登时急如风火的批准下来,发到原衙门,遵照办理,眼见得一位风骨棱棱的新太史,不日就要上那专制政府的断头台。
如今按下刑部一边,再提起江太史来。原来严旨下来,发交刑部的那一天,早有刑部司员派了几个番子手,立时把江南山看管起来,连大门也不许出,就是有什么同年亲友,来看江南山的人,也要用了使费,方才肯放他进去。把守得就如铁桶一般。也有一班同他关切的人,着实的替他着急,却又想不出救他的门路来。说也奇怪,倒是这位江太史神色扬扬,不异平日,一些没有愁闷的样儿。及至刑部把罪名拟了上去,里头立时立刻的批准出来。大家听了,好似青天白日打了一个焦雷,不要说是一班同乡亲友,替他着急,一个个手脚慌忙,六神无主,就是平日之间交情淡淡的同年故旧,也一个个敬重他的人品,羡慕他的才华,没一个不咨嗟太息,为他流涕。那些要好些的亲友,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要身首分离,如何不急?竟有人对着江太史忍不住痛哭起来。江太史得了这个信息,也不惊慌,倒反劝慰他们道:“我前两天上书言事的时候,早已拼了我这一颗头颅。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苦要这般怕死?只要死得有些交代,留些死后的名声,不要冤冤枉枉的送了性命,还落了一个千年万代的骂名,这便死得值了。况且我一介书生,受恩深重,就是把这条性命结识了朝廷,也是臣子的本分。我承了你们诸位的厚爱,今生报答不来,只好来世再报的了。”
这一番话,说得激昂慷慨,没有一些惊惧的心肠,别人听了他这般说法,越发的涕泗横流。江太史却一点儿眼泪也没有,反口占了一首七绝,真是留别他们的意思。这首诗在下做书的却没有见过,只记得当时传诵的两句诗道:“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听他这两句诗,这江太史的风骨,也就可想而知的了。看官请想,这件事儿,可有什么挽回?不想这江太史命不该牀绝,偏偏遇着于一位救星。你道这救星是谁?原来是江太史的会试老师,礼部尚书陆宗绩,也是个军机处协办学士,为人古道,落落可风,向来和这个门生甚是契合。现在忽然晓得了这个消息,倒大大的吃了一惊,连忙赶到内廷,和他设法。对着那原参大臣沈中堂和恪亲王两人,竭力排解,说:“这江南山是个当代名士,万万不可杀他。况且他不过是一时拙见,说了几句狂言,究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实迹。若一定把他杀了,非但有碍时望,倒反成了他杀身取义的名声。不如赦了他的死罪,饬下刑部,再议罪名。轻则革职,重则充军。
一则激发他以后的天良,二则体恤他读书的辛苦,叫他有些忌惮,此后不敢再是这样的信口狂言。你们众位以为何如?”恪亲王的为人,本来不是什么元奸巨恶,向来和江南山又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是听丁沈中堂的说话,和他会一个衔,现在听了陆中堂这般说法,仔细一想起来,果然不错,不由得便动了个爱才的念头,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卤莽了些,便有超豁他的意思。无奈上头的朱谕,已经批了下来,竟想不出一个挽回的法子,又说不出自己误参的话来。若要听着他无辜正法,良心上又有些过不去。想了一会,倒觉左右为难起来。幸亏陆中堂见了恪亲王这个样儿,很露着为难的形状,便想了一个法儿,情愿自己上个折子,竭力保他,又怕一个人孤掌难鸣,再约几个科道里头的门生,联衔报奏,或者挽回得来,也未可知。恪亲王听了,点头称是,叫他赶紧办去。陆中堂答应了出来,约齐了门生,对他们说知原委,要叫他们会衔合保。那一班门生里头,就有胆小的人,迟迟疑疑的,不肯答应,暗暗想:“怎么这老头子,今天竟这般背晦,要保起江南山来?那江南山虽然是个有名才子,却是恪亲王和沈中堂特参的人,上个折子保他,触犯了上头的意思还不要紧,要被恪亲王和沈中堂晓得了风声,显见得是有意和他作对。况且这两个人,都是军机处的红人儿,在里头说一听一,没有驳回的事儿。像我们这样芝麻绿豆的京官,只消他在里头,把舌尖儿略动一动,立刻就给你出了岔儿。我们也不犯着为着别人的事,结这个结结实实的冤家。
但是无缘无故的,陆老师忽然发起书呆子的脾气来,不晓得是个什么道理?老师的吩咐,又不好当面回他。”心上忐忐忑忑的,只顾这般想着,那面上就不知不觉的露了出来。陆中堂明晓得他们的意思,心上十分好笑,便又把恪亲王的意思,并自己和恪亲王的问答,一齐说了出来。众人听了,方觉放心。这样的现成人情,谁肯不做?非但迎合了军机处的意旨,而且还得了一个不避权贵的名声。一个个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回去。果然做了折子,联名呈递。陆中堂也上了一个保撸皇上看了这两个折子,意思便松动了些,召见军机的时候,恪亲王又轻轻的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儿,沈中堂心上虽然不愿意,见恪亲王作了主意,便也不敢多说,里头没有什么冤家和他做对,这件事情,便不知不觉的松了下来。皇上听了恪亲王的说话,登时又发了一道朱谕下来,收回成命,叫刑部另拟罪名。刑部人员也晓得里头的意思,便拟了一个“遣戍伊犁,不准收赎”,拟了上去。果然批准下来。刑部里便派了一个差官,四名番役,把江南山押解登程。说不尽那路上水阻山遥,风餐露宿,也不知吃了多少辛苦。幸而刑部差官,敬重他的品行,不敢得罪他,倒和江南山似朋友一般,路上还不十分吃苦。到了伊犁,到将军衙门,投名报到。那将军的性情,又是严毅非常,一班遣戍的犯官,初次见他,一定要自己报名,带刀长跪。以前有一个革职的抚台,为了贿赂的案情发觉,谪戍伊犁,用了一个官衔手本,就被将军拍着桌子骂了一常以后的遣戍人员,都把这个抚台引作前车之鉴,见了将军,都是兢兢业业的,不敢怠慢一点。江南山既然到了此间,少不得也要做此官,行此礼了。
正是:天山万里,苍茫绝塞之秋;戍鼓连云,惆怅孤臣之梦。
不知江南山见了将军,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转天心名士唱刀环 入皇都庸奴求副宪
且说江南山见了将军,将军卒然问道:“你可晓得有廷寄么?”那时江南山摸不着什么事情,呆呆的还未答应,将军便吩咐手下差官,摆了香案,请出一封廷寄,高高的供在中间。
将军立在侧首,高声宣读。江南山俯伏在地,听将军读完了,方敢谢恩起来。你道这一封廷寄,说的什么事情?原来皇上自从把江南山充发伊犁之后,心上已经忘记了这个人儿,忽然有一天,在折件里头,又见了恪亲王的参折,并江南山的言事书,那书上的话儿说得十分激切,看了一遍,不觉又有些恨起这江南山来,有意叫他吃些辛苦,特特为为的发了一封廷寄给伊犁将军,叫他等江南山到了戍所,着他严加管束,并着不许饮酒,不许作诗。这江南山一生最爱的是饮酒吟诗,现在这么一来,直把他拘束得路也不敢多走一步。幸亏将军爱他的才情,敬他的名气,待他倒也不错,又拨了一所极大的房子,给他祝江南山正在穷途,得将军这样的待他,也就算知己之感了。按下一边。再说一处,只说京城里头,自从江南山充发之后,连月不雨,竟是大旱起来。皇上亲御天坛求雨,也求不下一点雨来。
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摇惑不定,大米每包竟卖到十六七两银子。就有一班笃信理学的科道官儿,上书言事,说是半年不雨,畿辅洊灾,一定是刑罚里头有了什么冤枉,就把江南山保在里头,要请皇上不记前愆,把他赦回复用。折子上去,皇上本有赦他的意思,又有恪亲王和陆中堂两人,和他排解,居然准了下来,把江南山在伊犁赦转,但是没有开复他的原官,只把他放归田里,差不多就是个回籍闲住的处分一般。这个赐环的信息,到了伊犁,将军也甚是代他欢喜,连忙传了江南山来,告诉他。江南山听了,自然不消说是感激涕零的了,当下谢了将军,又收拾了行李,归心如箭的,立刻动身。回去也不进京,竟回到常州原籍,恳恳切切的写了一封信给陆中堂,说明不再进京的话。从此江南山住在常州,只和着一班故友,潮风弄月,啸傲烟霞,倒也无拘无束的,十分自在。只是有一件苦处,江南山本来是个寒士出身,点了一个穷翰林,又没有什么出息,遇了这一场蹉跌,回到家中,依然是两袖清风,一船琴鹤,那日用支给渐渐的便有些敷衍不来。还亏有一班同年故友,一个个都放了外官,也有督抚,也有司道,晓得江南山的家计不佳,逢年过节,都寄些别敬给他,一百两二百两的不等。江南山借着这些同年的分润,历年敷衍下来,倒也不愁空乏。
看官请想,这位南山先生,这样的风骨峋嶙,性情兀傲,该应他的子孙,也有些像他的人品,不至于做出什么卑污龌龊的事情。不想传了两代,传到他的曾孙叫做江念祖的,竟做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弄得人人唾骂,把他当作个中国的奸细一般。你道是怎么的一回事迹,说也话长,待在下把他的历史,一一的铺叙出来。
这江念祖生长常州,却是南山先生的嫡派曾孙,表字叫个颖甫,少年聪俊,权术过人。仗着一点小小的聪明,自己就庞然自大,凭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却正眼儿也不来看你,总说世界之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有用的人物。正经书史之外,又欢喜弄些杂作,看些新书。那时风气初开,正在纷纷的讲求新学,江颖甫也买了两部时务新书用心研究,晓得了几个国度的名目,又学了几句欧皮西提的西文,便居然自命为应世之才,真是高见风云,俯视一切,没有一个是他看得起的人。也有些世故深沉的戚友,见于他这样的狂态逼人,不免背后大家议论,当面却没有人去得罪他,只是付之一笑罢了。江颖甫到了十八岁上,娶妻谈氏,和颖甫同年,生得态度妖娆,性情流动。嫁了过来,嫌着颖甫的相貌不好,眉横杀气,眼露凶光,一张蟹壳脸儿,一付松段身体,更兼脾气不好,动不动一味咆哮。这位谈夫人见了丈夫这个样儿,闷在心里,说不出来,渐渐的夫妇之间有些不合,闹了几场口角。江念祖便赌气娶了一房姨太太,把一切家事都交给姨太太掌管,正室夫人反撇在一边。就是这样过了几年,江念祖想,坐在家里,坐吃山空,渐渐的饔飧不继,终不是个了局。要想出门谋食,又没有可去的地方,千思万想,被他想出一条门路来。他曾祖南山先生虽然死了多年,却有一个年侄,叫刘省吾,现在年已七旬,做过一任藩台,内转了个四品京堂,现任都察院副都御史。江念祖的父亲慕庐公在日,还和刘省吾常常有信往来。
江念祖想出了这条门路,便凑了几百两银子的盘缠,摒挡行李,迳到北京,寻着了刘省吾的寓所,整顿衣冠,前去候见。起先投了帖子,门上的家人,见他土头土脑的神情,有些不愿意和他通报,含含糊糊的回报了他一声,说什么大人今天有公事,不能见客,你请明天来罢。江念祖一连来了几天,老见不着刘省吾的面,江念祖发起急来,只得送了他们几两银子的门包,又把自己的家世来历,细细的和他们说了一遍,门上方才替他回了进去。不多一会,里头有个执帖家人出来,把江念祖请了进去,直到签押房内,见于刘省吾,正在那里捡点公事。江念祖抬头一看,只见当窗桌上,斜坐着一个七旬上下的老头儿,银须白发,道貌伟然。见了江念祖走到面前,方才慢慢的立起身来,料来一定就是刘省吾了。江念祖平日之间虽然目空四海,却只是坐井观天,没有见过什么场面,此时见了刘省吾这般气派,不免倒有些心上慌忙,连忙抢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刘省吾见了江念祖,却甚是谦虚,满面春风的还子一个半礼,连声请起,把江颖甫扶了起来,坐在一边。家人送上茶来,刘省吾笑道:“我们三代故交,见面不说套话,我就不送茶了。”当下刘省吾和江颖甫细细的谈了一回,意思却甚为关切,问问他的家计,又探探他的学问。江颖甫初见长者,说不出什么话来,面红耳赤的勉强回答几句,又把自家的来意说明,要求刘省吾替他荐馆。刘省吾一口答应,并不推辞,只叫他回去在寓中少待,有了机会,再想安置的法儿。江颖甫听刘省吾竟不推辞,心中大喜,诺诺连声的,告辞回寓。刘省吾还自己到他寓内,回拜了他一趟,又请他吃了一顿便饭。不料这江颖甫一连见了刘省吾几次,觉得和他熟了,便不知不觉的故态复作起来,时常对着刘省吾,讥刺时政,信口骂人。刘省吾见了他这样的狂态向人,早晓得他是个狂妄无知的人物,把那以前的一团好意,销灭了好些,便存了个不肯照应的意思。无奈前几天已经答应了他,不好无缘无故的中途反悔,心中暗想南山先生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么竟出了这样的后代!如今他赶进京城,要求我和他荐馆,我一时不晓得他的为人好歹,只说是南山先生之后,一定是个好人,一口就答应了他。但是如今仔细看来,他这样的少年狂妄,全不懂什么世故人情,这般性格,那里好就别人的馆地,却叫我把他荐到什么地方去呢?为难了好一会,忽然被他想出一个人来,是台湾巡抚吴子铭。这吴巡抚是个军功出身,从行伍累功一直做到提督,又从提督改了山东藩台,推升了福建巡抚,又调子台湾巡抚,却是刘省吾在藩台任上的门生,师生两个,十分投契。这位吴中丞,虽是出身行伍,却也熟谙政体,理事精明,只有一桩脾气不好,性如烈火,动不动皱皱眉头,就要杀人。做了他的属员,一个个提心吊胆的,甚是害怕。刘省吾想着了这个门生,便想要把江颖甫荐入他的幕中,帮他办办什么不要紧的笔墨。又心上想道,这江颖甫虽然也有些小小的才情,却是大言炎炎,目空一切,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真有经济的人,现在我把他荐到台湾,叫他试试这吴子铭的脾气,或者将来有些阅历,成个有用之材,也未可定。想定主意,便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吴中丞,把江颖甫重重的托他提拔。写好之后,便请了江颖甫来,和他说子。江颖甫自然感激,着实的谢了几声。隔了两日,便辞别刘省吾,迳到台湾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起这位台湾巡抚吴中丞的履历来,这吴中丞的履历,甚是可笑。他本来是金陵人氏,从小父母双亡,饮博无赖,专喜和一班市上的青皮,混在一起,呼朋唤友,道弟称兄的,亲热不过。更兼生得身长面黑,力大身雄,同着一班光棍,拆梢打架,遇事生风。南京的人,没一个不晓得他的名气,见了他的影子,远远儿就躲避起来。他有一个母舅,叫刘益三,住在三牌楼,却颇颇的有些家产。起先见外甥贫苦,原时时的帮助他些。当不得吴子铭今天也借,明天也借,借得他母舅急了,便向他发话道:“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成天的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只和那一班不长进的棍徒,搅在一起,你们有钱的时候,大花大用,那里认得我这个母舅?如今没有钱花,就来寻起母舅来了。你想我小小的一个家业,老老小小,养着无数的人,那里禁得起你这般挥霍?说句老实话儿,你以后再来借贷,莫怪我反面无情。”吴子铭听了赌气和他母舅闹了一场,有好几个月不到刘益三家去。过了些时,吴子铭渐渐的忘了前事,又到刘益三家走动起来。刘益三虽是恨他,想着手足分上,也不好赶他出去。刘益三有两个儿子,娶了两个媳妇,却都是大家之女,仪容娴婉,性格端庄。吴子铭往常时到了母舅家中,见于两个表嫂,便要风风狂狂的说几句笑话,两个表嫂也不理他。吴子铭天天在母舅家中走动,脾气又坏,一句话说翻了,提着拳头就要讲打,碰着他高兴,还要闯进上房,和表嫂讲些风话。刘益三也无可如何。有一天,刘益三的五十生辰,亲友毕集,吴子铭少不得也在座中。吴子铭的酒量本来不好,多吃了几杯酒,吃得大醉,又是六月天气,坐在稠人广众之中,如何不热?只见吴子铭两眼朦胧,面红头胀,那头上的汗珠子,竟有黄豆大小,亮晶晶的直滚下来。吴子铭本来是个性急的人,那里忍耐得住,一溜烟撇了大众,跑到里边。这个时候刘益三正在应酬客人,那有工夫理会。吴子铭醉得迷迷糊糊的一路脚步歪斜,闯了进去,一直闯到他表嫂房外,但见湘帘不卷,绣户无人。原来那些女客都在内厅吃面,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吴子铭不分好歹,闯进房中,一屁股就坐在牀上。看着那罗帐微开,银钩低挂,铺着一领龙须席,放着一对花藤角枕,薄薄的两条纱被迭在里牀,枕簟滑洁,花气中人,真是十分精致。吴子铭此时,忘其所以,腹中的酒,直涌上来,就有些支持不住,便想就在牀上睡他一觉再说,又因天气燥热异常,把浑身上下的衣服一齐脱去,脱得一丝不挂,竟是精赤条条的,歪在牀上,瞢腾睡去。一霎时梦魂栩栩已入黑甜。
不说吴子铭在表嫂牀上睡着,只说他表嫂在外面应酬了一会,偷个空儿,要到自己房中歇息。不料刚刚走进外房,就听得鼾声雷动,不晓得什么人睡在里边,还只认是自己的丈夫,吃醉了酒,睡在牀上,万想不到睡的竟是吴子铭。当下他表嫂轻移莲步,走进房中,只觉得满房酒气,熏得心上作恶起来。
正是:屠狗卖浆之辈,亦有英雄;银牀锦帐之中,忽惊卧虎。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刘益三有意激从军 吴子铭梦中施警炮
且说吴子铭睡在他表嫂牀上,酣声如雷,他表嫂走进房来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吴子铭浑身脱得精光,露出一身黑肉,四脚拉叉的躺在牀上,口鼻之内,酒气直冲,那打呼的声音,就如牛鸣驴吼一般。他表嫂是个大家闺秀出身,那里见过这样的恶形恶状,只唬得她金莲倒退,脚步踉跄,连退了几步,退出房去,由不得口中叫了几声啊呀,心上又气又羞,止不住小鹿儿乱撞;面上早泛出几朵红云来。凑巧这个时候,刘益三带着两个儿子也走进来,忽见媳妇这般模样,又听得叫一声阿呀,不晓得她为了什么原故,好似受了大大的惊吓一般,连连的向外边倒退。刘益三见了心上十分疑惑,连忙问他:“看见了什么东西,要吓到这步田地?”他媳妇正在心中羞恨,蓦然抬起头来,见刘益三立在面前问她,不觉又吃了一惊。待要回答出来,又很觉得有些碍口:和自己丈夫说了,还不要紧;当着公公、小叔的面前,这样的事儿,那里说得出口?便支支吾吾的,不肯直说出来,那面上越发红了。刘益三见媳妇说不出口,倒有些疑心起来,连他儿子见了自己老婆,这样的藏头露尾,也有些焦燥,更加逼着问他。逼得急了,他媳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那看见吴子铭脱了衣服睡在牀上的这回故事,一字不提,却随口编了一个谎道:“说也不信,我方才走到房内,平空的看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东西,差不多竟有水牛一般大小,好像身上还有些长长的毛,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睡在我的牀上,还呼噜呼噜的在那里打呼。我一见了这个妖怪一般的东西,连忙逃了出来,几乎把我的魂多吓掉,这会儿还有些头晕眼花,你们不信快些去看,到底是个什么?”说着还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席谎话不打紧,刘益三父子三个听了这个话儿,不觉都吃了一惊。她丈夫先抢着说道;“我不信,好好的房里,怎么有这样奇事,你的说话,果然是真的么?”
这妇人听了丈夫问她,却故意一付正经面孔的说道:“我几时和你说过假话的么?你不信自家去看就是了。”此时刘益三也甚是惊异,估量着媳妇说的,一定不是假话,照她这样说起来,竟是出了妖怪了。这般一想,便觉满身的毛发,都淅洒起来,打了一个寒噤,却还强打精神的,对儿子说道:“这句话儿我终久有些不信,你们不要害怕,跟我进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敢到人家房间里来作怪。”说罢,大着胆子,便走进去,两个儿子跟在后边,着实的有些害怕,只得跟着刘益三一同举步。刘益三这个老头儿,本来胆小,嘴里说着大话,只说不怕,心上边委实胆寒,脚底下走起路来,好像都有些战抖抖的,硬着头皮,走到房门口正要进去,已听见吴子铭打呼的声音。刘益三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两只脚不由自主的走了一步,倒退了两步下来。两个儿子更不济事,早吓得骨软筋酥,浑身抖战,连忙拉住了刘益三不肯放他进去。刘益三还强着说道:“你们这样的胆小,难道就罢了么?”两个儿子道:“现在我们通共三个人,那里就好进去,不如出去到大厅上多叫些人,带子军器进去,也好壮壮我们的胆量。”刘益三一听儿子的话不错,果然走到厅上来,朝了众人,气急败坏指手画脚的告诉了一遍,又叫齐了五六个家人,叫他们拿了什么门闩,切菜刀,擀面杖,跟着进去。众亲友听了这般无影无踪的说话,也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更有胆大好事的人,要进去见识见识,便跟着刘益三父子,一哄进去,也有些胆小的人,伸头缩脑的,跟在后面张看。刘益三带着十余个人,大着胆,闯进房去,只有他媳妇看他们这样张皇,不由得暗中好笑,却又不能告诉他们。刘益三闯到房中,只估量是什么红眉毛绿眼睛的怪物,谁知上前一看,哈哈,那大牀上睡的那里是什么妖怪,原来就是吴子铭,浑身衣服脱得上下精光,一丝不剩的在那里鼾呼大睡。刘益三和众人见了心中早明白了几分。刘益三又羞又气,无可如何,只得叫人把吴子铭叫醒。那知吴子铭睡得就同死人一样,凭你如何叫他,只是不得醒来,好容易把他推了多时,方才推醒,还是有些糊胡涂涂的,揉了一揉眼睛,坐起身来。见拥着一大堆人,自己浑身精赤,凭你吴子铭如何老脸,也觉有些不好看相,连忙胡撕乱掳的一阵,把衣服穿好,一溜烟走出房来。气得个刘益三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些亲友,却都三个一群、五个一簇的。聚在那里纷纷议论,有的说明明是一个人,怎么说他是水牛一般的怪物,或者一时眼花看错,也未可知?
就有些见识浅陋迷信神权的道:“你们不要在那里瞎猜,依我想来一定是吴子铭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或者竟是黑虎星转世也论不定的。他睡在那里元神出窍起来,所以他媳妇看见浑身漆黑的一个什么怪物,只怕这个怪物就是他的元神,你们不要轻看了他,将来一定有些好处。”刘益三听了这些谰言梦话,倒也甚是发松,忽然回过念头一想,想了一个主意出来,也不说破,连忙叫人到厅上去,把吴子铭叫了进来。刘益三正颜厉色的对他说道:“你且坐着,我和你说句正经话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一味的这样闲游浪荡,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刚才你睡在你表嫂房中,你表嫂走进房来,看见你是一只黑虎。我想你明明的睡在牀上,那里就会变了样儿?他们听了这件奇事,都说你是个黑虎星转世。你既是前世有些来历,将来总该好好酌干些事业出来,就是这样的在家里头闲混,一辈子也不得出头。依我想来,现在粤匪扰乱,四川提督荣大人放了经略,正在那里招兵,你何不迳去投军,将来也好图个出身的地步。况且你的身材又好,气力又强,保得定在军营里头得意。你想我的说话何如?”吴子铭本来是个无赖出身,平日间时常听人演讲那些小说中间的故事,什么薛仁贵元神出窍、韩世忠黑虎临身,二人都是当兵出身,后来一个做到平辽王,一个做到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些七不搭八的故事,贯入吴子铭耳内,却深深的印入脑筋,十分羡慕。现在听了刘益三的一番说话,正说着了他的痒处,不觉直跳起来道:“母舅的话,一些不错,我也觉得在家里混来混去,终久混不出什么味儿,既是你母舅这般说法,我一准就去投军,只是路远迢迢的,凑不出一些盘费,这却如何是好?”刘益三听得他一口答应,满心大喜,连忙接下去道:“只要你自家肯去,盘费一层不必多虑,我无论怎样,总和你摒挡就是了。”吴子铭听了,甚是欢喜。看官你道刘益三起先不信,为什么人自相矛盾的,说出这一番话来?原来刘益三的意思,为着吴子铭常来烦扰,甚是可厌,却又想不出个打发他的主意,又不好赶他出去,不认他是外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见一班亲友,三三五五的,议论这些瞎话,就想了这个主意出来。暗想吴子铭少年气盛,那里有什么见识?他却有意附和着众人的议论,平空的冤他一冤,并且借给他出门的盘费,好叫他一心一意的,出去投军,自己落得耳根清净。
果然吴子铭着了他的道儿,听得他母舅恭维他是天上的黑虎星转世,又怂慂他出去投营,便高兴得手舞足蹈,无可不可,当下就辞了刘益三,回去收拾行李。刘益三当真借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吴子铭别子母舅,一肩行李,迳到广西去了。
那时金田匪党,聚众起事,贼势披猖。四川提督荣公名寿,奉朝命拜了经略大臣,提兵进剿。无奈贼势蔓延,东西联络,击首尾应,击尾首应,打了两回胜仗,也无济于事;官兵单薄,自家照顾不来,没有大队的重兵,扼了他的咽喉要路,再也扑灭不来。况且流匪是拿着百姓就当他的粮草,只要打破了一处城池,占住了几处村堡,那里头的金银粮草,子女玉帛,便一齐掳掠一空。打了一个败仗,又散得不知去向,四分五落的乱跑,官军也无从追赶,更兼转运艰难,军粮匮乏,所以这个时候,办理防务,十分棘手。荣经略见了这般大势,只得出榜招兵,要想招了新兵,练成劲旅,方可制其死命。凑巧那一天,吴子铭到了广西,前来投效。荣经略见他身材雄壮,年力正强,更兼相貌堂堂,声音朗朗,问他几句话儿,也爽爽快快的回答,并没有畏葸的样儿。荣经略看了,甚是合意,便破格拔补了一个把总,叫他带了五十名兵士,专管瞭台。你道这瞭台是个什么东西?原来行军出阵,都有一个望敌的高台,台上放着一尊警炮,恐怕敌人来了,猝不及防,便要误了大事。所以一定要建一座瞭台,派了差官,专管这个警炮。万一敌人暗地到来,瞭台早看见了,便放起警炮来。满营的人,听了这个警炮,便一个个预先防备,不至于仓卒失机,总算是鸣炮告警的意思。
当下荣经略派了吴子铭看守瞭台,却再三吩咐他道:“我看你人还可靠,所以派你这个差使,你须要格外当心,日夜瞭望。
这一个警炮,却是最要紧的事情,关系着全营的耳目,不可胡乱开放,若有警不开警炮,无警乱开警炮,照着军律都是个斩首的罪名,你自己小心在意。”吴子铭初次当兵,那里晓得大帅的威严,军规的厉害!只以为荣经略不过是这般说着罢了,便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声,带了兵士,便到瞭台看守。一连几天,没有长毛贼的影儿。忽一天,吴子铭吃醉了酒,睡着在瞭台上,迷迷糊糊的做起春梦来,好像是长毛的大队来了,官军正在那里和他开仗,梦里头吃了一惊,顿时惊醒。吴子铭本来是个胡涂虫儿,睡醒之后跳起身来,还当是真的长毛来了,记着要开警炮,懵懵懂懂的口中大声喊:“长毛来了,你们还不开炮么?”那班值夜的兵士,见吴子铭睡了,也都在那里打盹,听得吴子铭冒冒失失的喊了一声,一个个大吃一惊,一齐惊起,想着一定是吴子铭见于什么贼踪,所以喊这一声,便急急的寻了火绳,七手八脚的,乱了一会,才开了一炮出去。只听得哄的一声,山摇地动的震天价响,这一个警炮开了出去不打紧,顿时把满营上下的人,通通惊醒,连大营里的经略大人,也惊醒了,一霎时鸦飞雀乱起来,一直乱到天明,那有什么贼人的影响。经略疑惑起来,差了几个营官,出去四面哨探,直探到十里以外,也不见什么长毛,只得回营说了。经略大怒,拔了一枝令箭,把吴子铭拿到营中,问他为什么乱放警炮。此时吴子铭放了一声警炮,一直等到天亮,没有贼匪到来,晓得自己闹错了,心上便有些害怕起来,忽然荣经略叫了一个哨官,来代他看守瞭台,把他抓了上去。吴子铭吓得面白唇青,身摇体战,心上暗想:怎么好好的要用令箭来提?难道真要砍我的脑袋么?到了大营,跪在地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荣经略拍着桌子,问了几声,吴子铭方挣出一句话来道:“卑弁该死,睡梦中胡里胡涂的闹错了,只求大帅开恩。”荣经略更加大怒道:“你这个胡涂虫,到了本帅面前,还在这里说梦话,像你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岂不误了大事。”正是:将军令肃,旌旗争星斗之光;细柳营开,叱咤风云之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四回 吴子铭一怒惩劣幕 宣兰生竭力救同乡
且说吴子铭看守瞭台,错放了一声警炮,荣经略把他提到大营,问他为什么这般冒失。吴子铭一时说不上来,只说了一句睡梦里头,胡里胡涂的闹错了。荣经略听了,更加大怒,厉声喝道:“你犯了军规,还说这般梦话,像你这样的人,要你在营何用?”说着在案上拔了一枝令箭,叫一声“来”,就有中军官站在旁边,答应了一声“有”。荣经略双眉一竖,只喝一声:“绑出去!”两旁的亲兵,轰雷一般的答应一声,鹰拿燕雀的把吴子铭拿住,撕了上身衣服,摔了帽子,把他两手捺在背后,登时就绑起来。此时吴子铭的魂魄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睁睁的看着中军官接了令箭,就要押他出帐。正在着急万分的时候,忽然又听得瞭台上哄的一声,放了一声警炮,远远的似有枪炮的声音,晓得这回真是贼人的全队来了。连忙传令,把吴子铭暂交营务处看管,一面吹起角来整备出队。那知贼队原是潜踪而至,一霎时疾如风雨,直冲过来,枪子就如雨点一般,直望营内打去。官军见贼队来得这般迅速,一个个相顾失色,甚事胆寒。幸亏荣经略向来纪律严明,仓卒之间,不致一时溃散,又被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满营军将都已预先防备,所以虽然兵士张皇,还勉强镇定得祝当下荣经略传令出队,只听得一声号炮,营门大开,官军一拥而出。荣经略竟是一马冲出阵前,指挥冲突。一班营官哨弁,看见经略这般奋勇,一个个驰马争先,直冲入贼兵队里,背后的官兵跟着,就如排山倒峡一般,把贼阵冲作两段,彼此混战了一常贼队立脚不住,且战且走,一路退了下去。荣经略见已经得胜,便也鸣金收队,回到大营。这一场大战,幸亏预先有了防备,打了一个胜仗,论起功劳来,还是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惊动全营,总算是他的功绩。荣经略便记了他一次大功,又赏加了一个千总。吴子铭见非但没有砍他的脑袋,并且还升他的官,心上如何不喜。自此以后,荣经略说他是个福将,时常叫他带兵出去,和贼人开仗。果然吴子铭所到之处,贼队闻风胆裂,望影心惊,也不知立了多少功劳,打了许多胜仗,一直保举到提督军门。后来北捻猖狂,又把吴子铭调剿捻匪,便从提督上改了布政司。捻匪肃清之后,又升了福建巡抚。那时台湾的匪乱初定,朝议要派一个素有威望的大员去做台湾巡抚,以资镇慑。
一班军机处王大臣,就举了吴子铭。不日朝命下来,就把吴子铭调补了台湾巡抚。吴子铭到了台湾,训练新军,整饬吏治,渐渐兵乱之后,有些起色。你想吴子铭一个市井无赖,居然立了无数战功,做到这般地位,也就不容易了。大抵中国的名将,一半都是行伍出身,一半都是书生投笔,若要在那膏粱子弟里头,拣什么名臣战将,这却是守株待兔,缘木求鱼,一辈子也不会有的。为什么呢?从来读书的人,最是胆小,将就些儿的人,见了督抚阅兵,放着那空枪空炮,尚且有些胆战心惊,那里有这般大胆,去从军杀贼?若真个读书人,有了这般大胆,必定平日之间,有些用兵的经济,不是那空说大话的一流人物,只晓得讲些迂阔之谈,这便是书生的作用。至于那一班行伍出身的将士,一个个都是无家无室的人,他想着不是战死,便是饿死,同是一样的死,不如还是死在战阵上的好些。万一幸而不死,还好希冀将来的富贵,所以临阵的时候,一个个奋勇当先,冲坚陷阵,有进无退,无死无生,十次里头倒有九次胜仗,这是他们本来没有身家,毫不怕死的缘故。尽有那些中兴名将,后来打起仗来,怕死贪生,十分不济,当初是没有身家,如今是贪恋富贵,就和那一班纨絝出身的子弟犯的都是一样的毛病儿。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只说江颖甫带了刘省吾的一封荐信,坐了海轮,竟到台湾。
到了抚台衙门,投进手本,并和巡捕官说明,有都察院刘大人的信,要当面投递。巡捕官照着他的说话,回了上去。不多时,把江颖甫请到官厅,吴中丞出来相见。因是老师差来的人,甚是客气,让他坐了客位,家人送上茶来。吴中丞问了几句路上的话,江颖甫便站起来,在靴统里头,取出刘省吾的亲笔荐信,两手高高捧着,躬着腰,递了过去,随着又打了一恭。吴中丞接过信来,拆开看了,方晓得是老师荐人,然而没有推托的道理,就一口答应,叫江颖甫先把行李搬进衙门,住着再看机会。
江颖甫大喜,便又请一个安谢了。又谈了几句,吴中丞端茶送客,却派了一个差官,带子两名亲兵,跟着江颖甫出去,把他的行李搬进衙中,打扫一间书房,叫他住下。隔了几天,吴中丞便下了一个札子,把江颖甫委了个抚辕文案,每月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吴中丞的意思,原想要看看他的才具。江颖甫本来有些小小的才情。又且为人机警,他见吴中丞的意思还好,便竭力的巴结他,又有心在吴中丞面前,卖弄他的才情,吴中丞有时在签押房发下来的稿子,不上半个时辰,已经把稿子拟得齐齐整整的送到吴中丞那里画行。如此一连几次,吴中丞见他十分敏捷,心上就有了这个人,时常传他进见,和他议论。
吴中丞本来是个武夫,心肠直率,没有什么城府,禁不起江颖甫拼命拍他的马屁,奉承得这位吴中丞满心欢喜,不到两个月,竟二十四分的信任起来。江颖甫说的说话,上的条陈,没有一句不听,又为他懂些英文,派了他一个洋务委员。这个时候的江颖甫,高车驷马,得意扬扬,与初来的时候,大相悬绝,竟是换了一个人的一般。每到见客的时候,仰着一个脸儿,横着一双白眼,任你是谁也不在他的心上,连两司都不放在眼中。
省中的候补官儿都管着他叫小抚台,还有一班无耻的候补州县,老着面皮,去走江颖甫的门路,不是想署肥缺,便是想委优差,也有送金银的,也有送古董珠宝的,更有备了贽敬,硬要拜他做老师的人。江颖甫竟把他们送来的礼物,一概全收,受了他们的礼物,却去对吴中丞说,某令怎样的精明,好补某缺,某牧如何的干练,好委某差。吴中丞听他的说话有理,还认着他是举荐人才,一一的依着他挂牌下札。江颖甫的名气,越闹越大,一天到晚,都有人来寻他关说,台湾一省,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只瞒着吴中丞一个罢了。事有凑巧,江颖甫合当倒运,偏偏的闹出一件事来。那时的北洋大臣正在创办海军,台湾的形势,孤立海中,没有通到别省的旱路,吴中丞也想要到英国船厂,定造两只兵轮,因为台湾一省没有通晓洋务的人,就把这件差使委了江颖甫去办。江颖甫得了这个意外的优差,欢喜自不消说,便和英国的威柏廉船厂立于合同,说明价值造了两只铁甲兵轮,却暗中浮报了十多万银子。吴中丞那里知道,并不疑心。那知隔了年余,兵轮造好了,放到台湾来。吴中丞亲身上船,试验工料,看那船身的样式,却并不是什么兵轮,竟同搭客的商船一般款式,三层洋楼,官舱大菜间,造得十分精致,载不下许多兵士,又没有安放炮位的地方。吴中丞见了大怒,连忙传了江颖甫来问他,江颖甫还支吾着说,卑职和他合同打得好好的,却不晓得他为什么造成这个样儿?
指东话西的,搪塞了一回。吴中丞便把他申饬了一顿,叫他立刻去和船厂的人说话,要把那未付的船价,减给十分之三。江颖甫还倚着吴中丞向来器重,不很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只是左一天右一天的和他迁延日子。吴中丞见江颖甫只是支吾,便疑惑起来,暗暗的另派了一个干员,打听这件事儿的细底。这个委员,向来又和江颖甫有些仇恨,细细的打听了一个月,居然被他打听了出来,便一五一十的告诉吴中丞。把个性急如火的中丞公,气得咬牙切齿,立刻把江颖甫提到衙门里头,自己亲坐大堂追问。江颖甫还想抵赖不招,当不得这个打听信息的委员站在一旁,和他质对,都是有凭有据的事情,江颖甫抵赖不来,只得招了。吴中丞恨得双眉倒坚,两眼圆睁,当时便要请王命杀他,却被那委员上前密禀道:“大帅若杀了他,这侵吞的银子到那里去追缴?十多万银子的事情,不是什么小事,可以设法弥补的。依卑职的愚见不如把他暂且收监,俟追了这笔公款出来,再办他的罪,不知大帅的宪意怎么样?”吴中丞被他一句话儿提醒了,连连点头,便把江颖甫发交首县,看押起来,严追他的公款。江颖甫初时听得吴中丞要请王命杀他,吓得魂不附体,幸而吴中丞听了那委员的话,把他放了回来,叫首县追他的亏空。此时江颖甫是吓怕了的人,恐怕公款交不出来,又要斩首,只得把那侵蚀的公项,全数缴了出来,连了衙门的使费,上兑的扣头,非但把公款一齐呕出,还把历年受了人的贿赂,积聚起来的造孽钱,挤得一个干干净净。如此得来如此去,依旧是一双赤手两只空拳。吴中丞虽然把公款迫齐,心上却把江颖甫痛恨入骨,屡次想杀他,都被别人劝住,他却气愤愤的,对着人说道:“你们都不晓得我恨他的意思,你想我这样的待他,他还要这般的偷天换日,这个人的心术,还可问么?我总想把他杀了,也好替世界之上除了一个大害,若是如今把他留了下来,将来必定有人受他的害。”大家听了也不敢多说,只好答应几声。
江颖甫一直押了一年有余,方才有一个同乡叫做宣兰生,现任津海关道,和江念祖向来认得,并且还有些世谊,听得江念祖被吴中丞监了起来,不肯释放,宣兰生忽然仗义起来,便转求了一封木中堂的信,和他说情。那时的木中堂是两朝元老,威望素孚,朝廷甚是倚重,差不多无论什么人见于木中堂的来信,也不好不依。这位吴中丞更是他平捻时的旧部,更加不好意思,接了木中堂的来信,只得把江颖甫释放出来。江颖甫得释之后,台湾地方存身不住,想要迳转常州,又有些怕见江东父老,倒觉得进退两难起来。忽想起前回在京城里头,有些同乡京官,待我的意思甚好,何不进京去略住几时,再作道理?
定了主意,便搭了轮船,一路进京,到了天津,在紫竹林客栈里头,住了几日,想着宣兰生现在这里做津海关道,何不去拜他一拜,好打一个抽丰。原来江颖甫放出来的时候,并不晓得宣兰生为他出力,求了木中堂的信,替他说情,只糊胡涂涂的,把他放了出来,又没有人肯告诉他,他那里会知道。这边的宣兰生却又一毫不晓,见门上传了江念祖的名帖进来,只认江颖甫晓得了这件事情,来谢他的高谊,便欣然叫请在花厅相见。
宣兰生随后踱了出来,彼此相见,叙了几句寒温,便提起这件官事来。宣兰生竭力替他抱屈,又着实安慰了他一番。宣兰生的心上,以为江颖甫不知怎样的感激他,不料江颖甫不过说些闲话,竟没有一句谢他的话儿。宣兰生忍不住便用几句隐语,有心试探着他。江颖甫听了茫然,摸不着一些头脑。宣兰生暗暗诧异,暗想难道他竟是不晓得这件事情,所以这般大意?不然,天下那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这一来有分教:楚国之全军皆墨,夜竖降旗;将军之战马何存,朝飞碧血。不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江念祖投笔从戎 宗宝棠捐躯报国
且说宣兰生疑惑了一回,忍耐不住竟是冲口问道:“你可晓得你在台湾被禁,吴中丞为什么放你出来?”江念祖听这个口风问得奇怪,不觉呆了一回,方才答道:“这件事情本来不关我事,都是我的冤家,硬硬的把我砌在里头,就是吴中丞自己,也晓得我有些冤枉。”江念祖说到这里,正还想要说下去,宣兰生微微的冷笑了几声,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且慢些说,我这里有一封信,给你看看。”说着,便叫家人进去到签押房内,捡了一封吴子铭给木中堂的回信出来。原来宣兰生和木中堂本是师生,所以吴子铭的回信到了宣兰生手里,如今拿了出来,给江颖甫看了一遍,只把一个江颖甫羞得满面通红,心上十分惭愧,连忙勉强立起身来,向着宣兰生一躬到地道:“原来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我还是做梦一般,一些不晓,可不是笑话么?”说着,又说了一大套感激涕零再图后报的套话,宣兰生也不免要谦让一番。看官你道江念祖当真的在那里感激宣兰生么?原来江念祖的心肠最毒,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不说宣兰生和他出力把他救了出来,只说宣兰生有意枭他的痛疮,当场嘲笑,非但一毫没有感激的意思,反把个宣兰生当作深仇切恨的仇人。面上却一些不露,还在那里勉强敷衍着他,随口谢他几句,心上却存个子报仇的念头。看官你想宣兰生一片好心,求了木中堂的书信,好容易把他救了出来,他非但不知感激,反对人说宣兰生有心奚落,将来定要报仇,像他这样的人,可混帐不混帐?只说宣兰生和江念祖,谈了一回,送他出去,又送了他二百两银子的程仪,江念祖便一道进京去了。到了京都,见于刘省吾,着实把他埋怨了一顿。江念祖满面羞惭,无地可入,在京里一住就住了半年,也寻不到什么机会,只得暂时回到常州。想要作个出山之计,无奈差不多些的人,都晓得他的声名不好,那里敢来请教着他,就是这样的耽搁了十年。
那时吴中丞已经死了,正值日本和中国开战,木中堂又拜了经略大臣,派了个直隶提督甄士贵,带兵接战,总统全军。
这时的宣兰生还在海关道住上,木中堂就派了他一个后路粮台。江念祖听了这个消息,忽然起子个投笔从戎的念头,便立时收拾行李,赶到天津,见了宣兰生,说了自家的意思,要求他荐到军前效力。不想宣兰生有一个兄弟,表字桂生,年少才高,意气用事,却有一件毛病,酷慕功名,见了他哥哥宣兰生高车驷马,后拥前呼的气派,甚是羡慕着。他今天也想做官,明天也想做官,差不多要想成了官癖。他排行第三,衙门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叫他三大人,他却又不许人叫,只说你们要叫大人等我回来做了官再叫,这会儿什么三大人二大人的混叫,这个大人不是我自己挣的,是我哥哥给我的赐封,我不稀罕,这个三大人的名目你们往后不准乱叫。众人听了,也只得含糊答应,以后便不敢叫三大人了,只管着他叫三少爷。这位三少爷,现在听得日本要和中国交战,他也要到营里头去效力起来。他只晓得军功的保举最优,那里晓得打仗的利害,便合他哥哥嚷着,要荐他去投营,宣兰生不肯,他就和他乱跳乱嚷。宣兰生正在为难,忽然江颖甫也想投营效力,宣兰生想江颖甫甚有歪才,把他荐到军营里头,或者有用他得着,又想自己的兄弟,嚷着要去投营,这样的一个不知世故的小孩子,那里就能出去,况且军营里头,又是危险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重重的把兄弟托了江颖甫,照管着他,料想江颖甫看着我的面情,总该格外出些气力。想罢,便把兄弟要去投营的事,和江颖甫说了,又道:“我正愁着无人照应,你肯去投效,是再好没有的了。
只要我给甄士贵的信上,多写一笔,把你也带在上边,他见了我的亲笔信儿,料想万没有不收的道理。”江念祖听了,正中下怀,连声答应,暗想你从前无故枭我的痛疮,把我当场抢白,我正要想个法子,报你的仇,不料你自己瞎了眼睛,把自家的兄弟,托我照应,我一时不能报你的冤仇,就把你兄弟来替你顶缸,也是一样。想着,心上暗暗的得计。果然不多几天,宣兰生亲笔写了一封恳恳切切的信,给甄军门,叫兄弟和江念祖自家带去,又再三嘱付了江念祖一番。江颖甫便同着宣桂生赶到平壤,寻着了甄总统的大营,投进禀揭。少时差官出来,把他们带了进去,见了甄士贵,呈上荐信。甄士贵略看一看,便叫他们暂在营内听差,把宣桂生委了一个帮办粮台,把江念祖委了个大营文案。
说起这位甄总统的履历来,也是剿捻匪的时候,有名的一员宿将,又是木中堂的部曲,所以派他总统诸军,各道援兵,都要听他的节制。江颖甫当了他的文案,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紧的事情,不过是办些照例的公事罢了。但是这位总统诸军的甄军门,现在年纪大了,有些暮气,凡事总存着个退缩的念头,只晓得饮酒高会,把那些军机要务,倒撇在一边,没有一些布置。不知不觉的,过了一月有余,日本的大队军马一步一步的,渐渐逼了进来。甄军门方觉得有些害怕,传齐了各道援兵统带,议论军情,要商议一个对付的法子。那知这班提镇,承平日久,胆小如鼠,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开口。甄士贵看了这般模样,着急起来,便道:“怎么我和你们商议军情,你们一个也不答应?难道就是这样的一会子,就算了么?”甄士贵还未说完,就有个记名提督,现任宣化总兵的宗宝棠,挺身而出。对甄士贵说道:“现在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商议,只有赶紧的调兵迎敌,方是要着。若就是这样的商议一会,并不发兵,直等到他们的大队,直逼进来,那时再想调兵对敌,这个地方的大营,可就扎不成了。”几句话把个甄士贵说得满面通红,一言不发。一会儿老羞变怒起来,便气愤愤的向宗宝棠说道:“你既是这般说法,自然是肯当先出战的人。”宗军门听了这样没气力的说话,甚觉好笑,便大声说道:“我们一班提镇平日间受了皇上家的俸禄,原是养军千日用在一朝,难道做了武官不去打仗,是要他摆样的么?”甄士贵听了觉得有些入耳诛心,便打断他的话头道:“不用尽说闲话,这会儿我就派你带子部下的宝字四营,前去迎敌,你可有这个胆量么?”宗军门冷笑道:“受国厚恩,理应马革裹尸,疆场效力,说什么胆量不胆量,只要总统发令谁敢不依!但有一句说话也要呈明,我部下只有四营人马,孤军深入,恐怕支持不来,总统须要随后遣发援兵才好。”
甄士贵道:“这个自然,何消多虑。”当下宗宝棠辞了甄士贵,带兵去了。走了两天,已经迎着了日本大队的游骑,前队和他开了一仗,也没有什么胜败。宗军门扎下营盘,晓得日本还有大队在后,自己只带着四营人马,估量着寡不敌众,那里杀得他过,就立刻发了一封请救文书,要请总统调兵赴救。那知文书到了,这位甄总统正在置酒宴客,自己已经吃得醺醺大醉,还在那里左添一壶,右添一壶的,喝个不了。中军官接到这封请救公文,不敢怠慢,便双手捧了文书,一直走到席上,站在一旁,还未开口,早被甄士贵回过头来,一眼看见,登时酒性发作起来,睁着眼向中军官道:“什么紧要的文书,要你这般着急?放在那里就是了。你当了一辈子的差,连个规矩都不懂么?”这一个虎势就把中军官吓得诺诺连声,再也不敢多说,慢慢的退了下去。只指望这位总统,酒醒之后,少不得要查看公文,谁知甄士贵吃得大醉过量,睡了一夜,又害酒起来,一连就是三天,没有出营理事。中军官碰了他一个钉子,不敢再去烦他,把一个独当前敌的宗军门,急得鼻内出烟,口中出火,等了三天,竟是没有一些信息。若在胆小些儿的人,竟自悄悄的逃了出来,只说等候救兵不到,恐怕打了个败仗,牵动全军,所以全师而返,再图后举,这般的有心推委。就是甄士贵也只能归咎自家不发救兵,不能治他的罪。但宗军门是个刚强勇敢的人,那里肯受这个临阵退避的名目,等了三天,不见救兵的纵影,他就把心一横,早打了个决一死战的主意,把自家的性命,早已轻若鸿毛。刚刚日本的全队到来,宗军门愤气填胸,竟是不顾利害,开营迎敌。幸亏宗军门素来待士有恩,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不肯逃走,一个个拼着性命,争先迎战。从来一夫致死,万人辟易,何况这四营人马,人人都怀着个必死之心!
交战起来,日本的前队,竟有些抵敌不住,被他冲动了阵脚,一步步的退了下来。宗军门见已经得手,自家纵马当先,在那枪林弹雨之中,往来驰骤。看看将要得胜,忽然日本的后队援兵到了,两边合了拢来,周围一裹,竟把宗军门的四营人马,围在中间,那格林炮的弹子,就如雨点一般,只望着华军乱打。
宗军门正在指挥兵士,不防刺斜里飞来一颗弹子,打中左腿。
宗军门还咬牙忍痛,扶着差官的肩头,勉强骑在马上,不知那里又飞过一颗弹子来,把一个宗军门,连着一个差官,都不知打到什么地方去了。那麾下的四营人马,没了主将,自然个个惊慌,却还是拼命恶战,没有一个想逃走的。这一场大战,自午至申,竟把宗军门手下的二千多人一齐收拾得千干净净,只逃了一个营官,连忙逃到大营报信。甄士贵得了这个信息,大吃一惊,明晓得是自己不发救兵所致,这个失机的消息,传到上头,不是顽的。呆呆的想丁一回,又和手下的人商议,也议不出什么来,甄士贵只急得咳声叹气的,十分忧虑。看官你道他为什么要这般着急?原来他一则怕打了败仗,朝廷要问他调度不合的罪名,二则敌兵近在咫尺,恐怕万一再打了一个败仗,自己就有性命之忧。
这个当儿的江颖甫却早想了一条主意,要想借此献个计策,把甄士贵熏倒,就好凭着他在军营里面,为所欲为。便一迳到大营里头,求见甄总统,说是有紧要的军情。甄士贵听得文案上的委员,有紧急军情禀见,便把他传了进来。江颖甫便先用说话试探他道:“听说宗军门打了败仗,并且全军覆没,不知总统可报了上去没有?”甄总统见他说得诧异,料想他一定有些道理,便急急的答道:“我正在这里踌躇,没有报上去。
你可有什么主意么?”江念祖听了晓得他已经入彀,便道:“既是总统还没有报,晚生倒有一个主见在此。”说着附着甄士贵的耳朵,说了半天。甄士贵听了沉吟道:“这个主意虽好,只是要冤枉两个人。”江颖甫道:“从来战阵之际,杀人如麻。区区的两个人,算得什么!况且总统的功名,就在他两个人的手中,若现在不肯杀他,这件事情又不能不报,到得上头有了处分下来,再想法子,这可来不及了。”甄士贵一听,想一想果然不差,除了这个主意,也没有别的法儿,便依着他的说话,升坐中军,把那宗军门手下的营官,传了上来。不等他开口,就拍着桌子喝道:“你临阵脱逃,失陷主将,还敢逃转大营,你可晓得失陷主将,是个什么罪名?”那个营官,本来是湖南人,生性爽直,被他不问情由,兜头一骂,骂得他气极了,高声喊道:“我们四营人马出去,只剩了一个回来,还说什么失陷主将,这都是总统不肯遣发救兵,败得全军覆没,到了现在,又要把失机的处分,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这世上还有什么天理么?”甄士贵听了,更加大怒,拍着桌子,喝叫绑出去,拔了一枝令箭,一直把那营官推出营门。那营官本来已经拚着一死,一路高声大叫,骂着甄士贵误国丧兵。甄士贵明明听见,也无可如何,只得装做不听见,把两手紧紧的按着耳朵,凭他去骂,直至走得远了,方才放下手来。又把管收发文书的中军官,叫了上来,喝道:“宗总兵那里,既然早有请救文书,你为什么不早些呈上,以致误了事情?这不是有心延搁,贻误军情么?”那中军官听得总统的口风不对,便着了忙,正在上前辩白,只见甄士贵翻转面皮,吩咐两旁立着的亲兵,把中军官拖翻在地,登时捆绑起来。可怜这个中军吓得魄散魂飞,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刻儿的工夫,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齐献了上业。原来杀这两人,要想灭了活口,死无对证,便好随着他怎样通详,如何报告,都是江念祖的主意。甄士贵依着他的说话,出来行事,只无故的害了两条人命,死非其罪,煞是可怜。你想江念祖的行为,可恶毒不恶毒?当下甄总统退入后营,又把江念祖传了进来,和他商议怎生的报上去。江念祖连说:“这个容易,晚生早已想在这里,有一个千妥万当的法儿。”甄士贵听了大喜问计,正是:一夜昆仑之宴,春满穹庐;八千子弟之兵,冤飞碧血。不知江念祖有何主意?请看下回便知晓。
[book_title]第六回 江参谋营外竖降旗 甄总统退兵失平壤
且说江念祖对甄士贵说道:“晚生想了一个千妥万当的法儿,非但没有什么处分,而且还可以请些抚恤下来。”甄士贵听了,自是欢喜,便问他计将安出。江念祖道:“此刻且不必说明,待晚生拟个稿子出来,总统看了再说。”江念祖的才情,本来不错,下去不多一会,便拟了一个稿子出来,给甄士贵看了。恐怕他武官不懂文义,又一句一句的讲给他听,把宗宝棠的一个败仗,绝口不提,只说某日甄士贵带了宗宝棠等几个提镇,和日本开了一仗,把日本杀退,宗宝棠恃勇轻进,中炮阵亡,又说日本军马甚多,颇有众寡悬殊之势,幸亏甄士贵带着手下的一班将士,奋不顾身,争先出战,敌军支持不定,随即败退,日军死者极多,我军死伤,亦复不少,阵亡伤重,还有在阵前失落的军士,约计二千余人。轻轻的把一个全军覆没的败仗,遮盖过了,后头还带着一笔,要求请抚恤的意思,说伏念该将士等为国捐躯,情殊可悯,合当仰恳宪恩,酌给抚恤银两。这一个详禀,真个是字字到家,一丝不漏,竟没有扳驳的地方。甄士贵见了,十分佩服,把江念祖灌了一回米汤,急急的把稿子发出去,叫营书誊好了,立刻专差赍送。果然不多几时,木中堂把禀帖批准下来,并且还拨了二万银子的抚恤。这个禀帖批了下来,把甄士贵只喜得无可不可的,他接了二万银子,那里发给什么阵亡家属,一齐袋入他自己的腰包里头,慨然笑纳。还算他天良未泯,提了二千银子出来,送给江念祖,算是他的酬劳。自此以后,甄士贵把江念祖十分倚重,奉若神明,没有一件事情,不和他商议。又破格把江念祖委了个营务处的差使,叫他参赞军事。登时江念祖又红起来,大摇大摆的,在营里头闯来闯去,好不威武。但是军事日急,日本的大队兵马,渐渐四面合围,甄士贵还是如无其事糊胡涂涂的过那快乐日子,既不打算遣兵迎击,又不晓得据地扎营,也不知他心上安的是什么念头?一天到晚,只和江念祖在一处,鬼鬼祟祟的商量,也没有人晓得他们商量的是什么?起先敌兵看见中国这般轻率,全不防备,还不敢突然轻进,恐怕有什么意外的诡计,又有什么埋伏的地雷,疑疑惑惑的,不敢长驱直入。到了后来,被他们打听得明明白白,晓得中国的一班将士,都是些酒囊饭袋的庸材,便放大了胆,竟自带兵深入,拣了一块形势的地方,扎下大营,和中国扎营之处,相离不远。甄士贵还胡涂着,竟自不知,直至日本那边发了战书过来,方才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江念祖乘此机会,又献计道:“他们打了战书过来不过是急于求战,我们只要把营门紧紧的守着不去理他,况且我们是以主待客,以逸待劳,怕他怎么?守了十天半月等到他粮尽兵疲接济不来的时候,怕他不退回去么?”甄士贵听了正中下怀,十分欢喜,便依了他的说话,深沟高垒的坚壁不战,要等他自家退去。佩服江念祖的高见,真是五体投地,崇拜非常。原来江念祖书生之见,看了那古时战史,估量着如今的枪炮时代还是和古时交战一般,只要坚壁清野,自然就可退得敌人,却想不到如今战阵的利用品都是些格林炮、克鲁伯炮、后膛枪、毛瑟枪,不是缩着头颈闭了营门就可以躲避得过的。
闲话休提。只说日本司令官小田介雄发了战书,便预备着两军开战,谁知等了一天,音信寂然,没有一些响动。小田介雄甚是疑惑。又等一天,也是如此,依着他部下将士的意思,就要带了全队人马,直捣中国的大营。幸亏小田司令官老成持重,恐怕这里头有什么别情,约束部下兵士,不许轻动。原来小田介雄见中国兵士的表面也还队伍严整,旗帜鲜明,更兼各道援兵,都聚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二万余人,小田介雄带的人马,却只有九千开外,人数比中国少了一倍,所以不敢轻轻易易的进兵。那晓得一天一天的,等了下去,中国军将,竟是无声无臭的,没有个开战的信儿。小田介雄等得不耐烦了,便又发了一封约战的哀的美敦书,仍旧是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小田介雄到了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派了一队哨骑充做先锋,多带几尊快炮,前去试探。小田介雄自己带着大队人马,随后接应。那一队哨骑,得了将令,高高兴兴的到了战线界内先放了两声号炮,意思是要叫中国兵士出来对敌。不料等于一回,毫无响动。那带兵的中佐,见于这般光景,焦躁起来,大着胆子,往前直进,又进丁一二里路,已经望见了中国的营门。带兵官不敢再进,便排下队伍,架起快炮来,不分好歹,竟对着中国的营门,一阵乱打。说也好笑,中国的一班将士见日本的大炮已经打进营盘,一个个吓得手慌脚乱。那营门口现现成成的放着大炮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施放,一炮也开不出来,反被敌兵逼近营盘,尽着力量把快炮望营内打去。正在打得高兴,忽然中国营内飘飘荡荡的挂起一面白旗来,原来欧洲战例,挂了白旗就是个止战的旗号,好似挂了降旗一般。当下日本的一班兵士见了,一个个哄然大笑,拍手高呼,一霎时欢声雷动,都叫着日本国天皇万岁,日本国陆军万岁。一片欢呼喜跃的声音,直震得山鸣谷应,渐渐的停了枪炮,奏凯回营。看官,你道他们不过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为什么要这般欢喜?原来他们先起开战的时候,心上原有些七上八下的,恐怕打不过中国,吃了败仗,贻笑欧洲。现在见中国兵士,这般腐败,放着甄士贵带了四十五营人马,被他们一队前锋哨骑,五百名马队,二十尊快炮,便把甄士贵打得挂了白旗,料想中国的带兵官一个如此,个个如此,以后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你叫他如何不喜?
闲话休提,且说甄士贵见日本的大队,逼近营盘,就把他急了一个半死,幸得听了江念祖的说话,挂了白旗,果然敌人立时立刻的住了枪炮,迳自回去。甄士贵方得放心。看官,你道他那里来的白旗,难道他先就预备的么?原来甄士贵听了江念祖要挂白旗,急切问那里找得出。甄士贵急中生智,叫人把自己牀上的白杭绸被单揭了一条下来,找一根旗竿,挂了上去,就算是面白旗。中国的军事,总算地球之上,腐败到极点的了。
当下甄士贵见敌兵虽然退去,恐怕他明日又来,万一他不听白旗的号令起来,这可不是顽的,便又传了江念祖进来,密密切切的和他商议,要他想一个退敌的法儿。江念祖沉吟了一会道:“现在事已如此,也没有退敌的法儿,只有两条道路,不知总统要走那一条?”甄士贵连忙问他,怎样两条路。江念祖道:“一条是和他开仗调齐了四路援兵决一死战,打了胜仗不必说,要是打了败仗,千军万马之中出死入生之际,性命就不可知了。”甄士贵听了把舌头伸了一伸,头颈缩了一缩,低声向江念祖道:“说起和他开仗这件事来,我竟没有这般大胆,其实我当初跟着木中堂剿匪的时候,也狠狠的打过几回,彼时并不觉得十分害怕,现在不知怎样的,提到开仗,就有些胆战心惊,连我自己也不信,这和他开仗的话,不要说它。快说你那第二条,是个什么道路?”江念祖也低低地说道:“依晚生的愚见想来,这第二条道路,倒是很好的一个主意:晚生和总统写一封信,给那小田司令官,信上和他说明,把平壤以西的这些地方,一齐让给他们;我们自己拔营回去,叫他不要穷追,我们并没有和他开仗的意思。那时我们把这一带地方让出,安安稳稳的回到金州扎营,既不用和他打仗,又没有什么危险,这不是个妥当的主意么?”甄士贵听了,虽然怕死贪生,却也有些迟疑不决,想了一回道:“不妥不妥,我若让了平壤,退到金州,这几百里地方,都被他们占去,回来上头追问起来,这个丧师失地的罪名,我怎样耽当得起?”江念祖听了又逼他一句道:“总统若不肯退回,明天等他们大队到了,再说退避的话,可是来不及了。总统请想他们的兵士,何等精强,这一班老弱营兵,那里是他的对手,这不是安心送死么?至于上头追问的一层,倒可无须虑及。为什么呢?如今世上的事情,只要有了情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兼总统是木中堂的旧部,又是中堂荐引的人,将来就是有什么处分下来,有中堂在里头照应,料想不要紧,不知总统心上何如?”甄士贵原是一个武夫,那有什么见识,被江念祖一派危言耸动,想想他的说话,倒也不差,有中堂在里面招呼,料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罪,比到那和他开仗的危险,死生就在目前,终觉得平稳些儿。想着,便不因不由的,点头称是。江念祖见总统答应,甚是高兴,便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信,给那日本的司令官小田介雄。信上只说情愿把平壤一带地方退出,退到金州扎营,并不和贵国开仗。
但退兵之际,还望贵统帅通饬各营,勿行追击,免至两败俱伤,实感大德。差不多一封信上,都是这样摇尾气怜的话头,一时在下也说他不荆只说江念祖写好了信,给甄总统看了一遍,又盖了军营的关防,急急的差人送去。那日本司令小田介雄,还只认是中国打来的战书,及至拆开一看,方才晓得,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传给合营将士看了,没一个不好笑。当下小田介雄就提起笔来,草草的写了一封回信,给来人带去。甄士贵和江念祖,正在那里眼巴巴的等着,心上还有些摇摇不定的,惟恐小田介雄不肯答应,一定要和他开仗那就糟了。现在忽听得有了一封回信,好似得到了什么宝贝一般,登时放下了几分烦恼。这一来有分教:青磷尸烂,难招杜宇之魂;黑塞苍茫,泪洒苌宏之血。不知小田介雄的信上怎生说法,且看下回便知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宣桂生血染辽阳草 甄士贵冤上断头台
且说甄士贵和江颖甫见了小田介雄的回信,心中大喜。连忙拆开一看,里头草草的写着几句,说贵统帅既然知难而退,把平壤以西的地方一律让归敝国,敝国自当略顾邦交,不行追击。但平壤西面敝国已经立有炮台,现在中日既成敌国,不能以一己之私情废国家之公敌。请贵统帅由小路绕过于壤,退入金州,便可全师而返。那意思甚是轻保甄士贵看了大喜,便和江颖甫商议,怎样的退兵。江颖甫道:“这个容易,只要明天传齐了各营提镇,叫他们一律退兵,再找几个本地的土人,叫他做个向导,只要抄过了日本的炮台,就不要紧了。”看官且住,你想甄士贵身为统帅,连他自己营盘后面被敌人来立了炮台,他还昏昏沉沉的,没有晓得,这样的统帅中国用着了他也算得地球上有一无二的了。当晚隔了一天,甄士贵传齐诸将,发令退兵。有一班胆小些的武官,听见退兵两字,欢喜非常,连连答应;也有几个不怕死的提镇,见总统无故的叫他们一律退兵,不觉愕然不解,就有人忍耐不住,越众上前,问他为什么无故退兵。甄士贵老着面皮说道:“你们不要多疑,我自然有个道理,将来自然晓得,不必多说。”别人听了,也不好再问,只得由他。四十余营人马,收拾了一天,陆陆续续的,一齐拔营倒退。又怕撞着了半路上的日本炮台,找一班土人,在前领路。
原来这条道路,大路只有二十余里,小路却弯弯曲曲的,绕过大路,倒有四十余里,不知路径的,再也绕不过去。甄士贵带着自己部下的十营人马,跟了土人,走了二十里不到,那几个做向导的土人,不知走到那里去了。这些兵士,没有向导,那里认得清路径,乱撞乱兜的,兜了一会,仍旧的兜到大路上来。甄士贵骑在马上,只认是小路已经兜过,料想没有什么危险的了。那知走不多时,忽听得轰天的一声炮响,早有一颗炮弹,平空的直飞下来,把那前队的马兵,卷去了十几个,连人连马,不见影纵,离得甄士贵的马头,只有四五十步远近。甄士贵大惊失色,觉得耳朵里烘的一声,好像自己的头胀得有巴斗一般大小,眼内金星乱进,耳中烘烘的响个不绝,几乎一跤跌下马来。又听得前队齐声发喊,甄士贵更觉心惊,急忙抬起头来,向前面看时,只见数里之外,果然有一座小小的炮台,方才那一炮,想一定是那炮台上打来的了。说是迟,那是快,接连又是两炮打来。此时甄士贵部下,还有十营人马,并且有几营,还都是从前平捻的淮军,一见了这般模样,便大家哗噪起来,扎住队伍,想要开炮对敌。又有人嚷着说道:“看他这个炮台的样子,至多也不过二三百人,我们这里却现有十营人马,比他多了十多倍,我们何不一齐拥上去,先抢了他的炮台。”
这句话一说出来,一班兵将,一个个齐声道:“好!”竟不听总统的将令,摩拳擦掌的,便要奋勇上前。甄士贵此时,也禁止不得,呆呆的骑在马上,由着他们乱嚷,发不出号令来。忽然江颖甫一匹马冲到面前,连加摇手,大叫:“使不得,你们不晓得他们外国人的性情是信实不过的。我们说过不和他开仗,怎么又要抢起他的炮台来惹发了他们的性儿?不要别的,只要带了人马从后边往前一抄,还怕不是个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死么?你们快快的退下去,不要闯祸!”说着,还怕他们不肯退后,又一马跑到甄士贵面前指挥军士把甄士贵背后的帅字大旗唿喇的望后一倒。从来行军旗鼓,是全军的耳目,一班军士,见帅旗倒了,一齐望后倒退下来。甄士贵也跟着他们,逃归原路,连退了十余里,方才放心。甄士贵经此一惊,更觉得手足无措,连夜又去找了几个土人,领着大军,抄过小路,计点起人马来,十营人马,只剩了六营。原来也有路上失散,也有有心逃走的。
甄士贵到了此时,也无心追缉,一直退过五百余里,到了金州界内,方才扎下营盘,和行军粮台屯在一起。甄士贵以为到了此间和日本大队相离甚远可以无虞了。谁知不多几日,敌军依旧的接踵而来。甄士贵惊得面皮失色,半晌无言,急急的带子一营亲兵,逃到金州城内,把城外的粮台大营,都交给江念祖一人执掌。
江念祖既然握了权柄,便把饷银一齐运了个干干净净。又心中暗想:甄士贵着了我的道儿,平空的把五百里地方,让归日本,将来上头晓得了这个消息,问起罪来,重则斩首,轻则充军。我不趁这个时候,走了回去,难道还等着他攀扯我么?
想定了主意,就存了个逃走的念头。恰恰的日本派了一队骑兵,来攻击城外的营盘。江念祖趁着这个机会,便一人一马,逃出营盘,迳往海州一带逃走。也有一班营官提镇,不去迎敌,跟着他一起奔逃。早被日本的哨骑看见,便冲过大营,直追上来。
追了一回,差不多将要追着,只听得一阵枪声,无数的枪子,从背后打来,有几个落后的人,已经中枪落马。江颖甫虽然狡猾,此时也不免惊慌,只得把马紧紧的加上几鞭,拚命的向前奔走。正跑着,见那位津海关道宣兰生的兄弟宣桂生,也骑着一匹马,在前没命的乱跑,忽一眼看见了江颖甫,连忙叫他道:“颖甫快来,我们跑在一起,彼此还有照应些。”一句话提起了江颖甫报怨的意思,暗想我正要在他身上报仇,他还不识起,倒要我和他一起同行,正好给些当他上上,总算报了我的前仇。
心上这般想着,权且拨过马来,和宣桂生在一起同走。无奈日本的马军精壮,就如风卷残云的,直赶过来。一会儿枪子已直打到江颖甫背后,江颖甫大吃一惊,便向宣桂生道:“你看后面的追兵将到,怎么还是这般慢吞吞的,快些加上一鞭,或者逃得脱,也未可知。”宣桂生听了他的说话,果然把马连加几鞭,风一般的跑到前头去了。这里江颖甫见宣桂生向前去了,他晓得后有追骑,逃走不来,连忙滚下马鞍,望道旁的树林里面跑了进去,躲得十分严密。刚刚躲好,已听得枪声乱响,又好像听得前面的宣桂生在那里叫他,声音哀厉,似乎还带着哭声。江颖甫心上明白,想是宣桂生中了枪子,在那里叫他,暗暗的自家庆幸,若少迟一步,现在的性命,也就不可知了。正在暗想,又听得几响断断续续的枪声,宣桂生的声音,就截然而止。江颖甫晓得定是宣桂生受伤死了,暗想这一下子,我可报了宣兰生的仇了。伏在林内,躲了一会,林外一队队的敌军过去,江颖甫缩做一团,气也不敢出一口,好容易直等到大军过尽,方才出来。马匹也不见了,路上堆着无数的死尸,江颖甫看了不敢耽搁,一路步行,到了海州,方才雇了一辆骡车。
那时的营口轮船,已经停了,只得起旱进关,一路上又不知受了多少惊恐,到得天津,搭了海船,迳到上海。江颖甫一到上海,觉得性命是自己的了,便花天酒地的混闹起来,拿出他在军营里头的积蓄,以及在金州干没的饷银,差不多也有三四万金的光景。
看官请想,江颖甫卖了甄士贵,又侵吞了许多饷款,自己却远走高飞,置身事外,甄士贵还当江颖甫忽然不见,必定已经死在乱军里头,倒咨嗟太息了一会。后来上头晓得了这个风声,把甄士贵拿解进京,问了一个临阵失机,立时奉旨处决。
甄士贵听了江颖甫的说话,枉送了一条性命,还落了一个千载的骂名,个个讥评,人人唾骂,那真正罪魁祸首的江颖甫,反拥了几万银子,逃转家中,过他的太平日月。当时的人都把甄士贵当作个丧师失地的罪人,那晓得全不是他的主意,这条性命,可送得冤枉不冤枉。后来有些晓得这件事儿始末的,嬉笑怒骂的,做了一联回目,叫做什么:甄达三含冤临菜市,李干一拼命出榆关。这李干一是最后的全军总统,拥着数万重兵,在山海关内驻扎,不敢一步出关。所以借着他的名字,合着甄士贵的表号,联作一回。看官且住!在下的这部小说,原是专为形容那班无耻的奴才,所以别的事情,一概都从简略,就是中国的战地,也未免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看官们若要据了在下的这些说话,把这部无耻奴小说,当作中日两国的战史,细细的考证起来,那在下就不敢动笔了。
闲话休提,只说江念祖拥了重资,回到家内,自以为这件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的,别人那里晓得我是个汉奸。那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晓得怎样,渐渐的风声传了出去,竟弄得通国皆知。就有一班爱国的官绅,十分愤恨,联名写了一封公信给他,信上把他的劣迹,揭得明明白白。又说他既是做了这般丧心病狂的事,从此还有什么面目立在天地之间,不如及早自裁。上为南山先生雪了身后之羞,下为自己保守一家之计。如若悍然不顾,恐天地不容,神人共愤,入市一呼,淖齿之祸立至,国人欲杀,覆巢之祸将来。吾知足下之旁必有伺博浪之椎,奋荆轲之刃者,众怒难犯,不义自毙,惟足下裁之,敬布忠言,伏惟亮鉴。这封信送到江念祖那里,江念祖不知何事,拆开来一看,气得他一个发昏,然而也无可如何,只得自家忍耐,把那信上的说话,当作秋风过耳一般,一些也不放在心上。他只说这班人,只会说些大话,其实没有什么用场,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只要自己有了银钱落得关了大门,自家享用,那里管什么众人的公愤,清议的讥弹。江念祖这般的一想,便把这封信丢在脑后,不去管他。有一天江念祖赴宴回来,走过一处空场,那时天色已经昏暗,忽然迎面来了四五个人,一拥上前,先把轿夫打倒,又把江念祖在轿子里头,拖了出来。痛打了一顿,打得他自头至足,无处不伤,渐渐的气竭声嘶,叫喊不出,众人方才一哄而散。江念祖躺在地上,打得奄奄一息,由地方雇了一乘轿子,送他回去。睡在牀上,一个多月,方才平复。正是:多打不义,请尝子路之拳;清议难容,几毙公孙之梃。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吕仰正怒拳卖国贼 陈彩林受骗黑心奴
且说江念祖赴席回来,路上给人打了一顿,卧牀一月,方才扒得起来,晓得定是以前写信的那一班人,做出来的事情,从此便不敢出去,只是蜷伏家中,连那婚丧诸事的应酬,都不敢去。一天晚上,江念祖立在自家门口,看着那来往的行人,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疾趋而过,打量了江念祖一眼,忽地回过身来,满面陪笑地问道:“请问这里头可是江府上么?”江颖甫见他甚是文弱,不像有什么歹心,便随口签应了他一句。那书生听了,登时两眼圆睁,双眉倒竖,把江颖甫胸前衣服,一把扭住,厉声骂道:“我就估量着有些像你,原来果然是你这个卖国的奴才!你在军营里头,做得好参赞,杀得好人,如今你还有这般的威势么?可惜南山先生这样的一代清名,出了你这个不肖的后代,你还有什么面目,立在世上做人?”一面说着,一面咬牙切齿的,挥拳便打。江颖甫出其不意,被他突然扭住,挣扎不脱,很被他打了几拳,好容易洒脱了手,一溜烟逃进中门,又羞又痛,再也不敢出来。那书生见他逃了进去,兀自气愤愤的,立在门外,又指着他的名字,骂了一场,方才大踏步走了。看官你道这书生是谁,原来是常州有名的一个名士,姓吕号叫仰正,是个内阁中书,为人豪侠,血气过人。平日之间,常对人说,他不遇着江颖甫便罢,若是遇见了他,定要打他一顿,为那一班被害的人报仇。不想今天真个遇见了江颖甫,止不住怒气冲天,不由分说,扭住了他的衣服,把他打了几拳,把一个江颖甫打得逃了进去,不敢出来,方才罢了。
只说江颖甫吃了这两场亏苦,心上也有些恐惧起来,暗想若照这个样儿,自己的身命,竟是十分危险,好在如今有的是钱,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常州这个地方,受他们的这般糟塌。想了一回,定了主意,搬到上海去住,果然雇了一只快船,悄悄的把一切衣箱器具,搬下船去,不几天,已到上海,就在后马路租了两幢房子,暂时打起公馆来,混了几年。也是他合当交运,不知怎样的,走着了上海道的门路,为他熟谙洋务,兼擅西交,把他派了一个洋务局的帮办。江颖甫得了这个差使,就依然的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起来。他的谈吐,本来漂亮,又会窥人意指,专迎合人的心经。那时的上海道,叫做徐葆珊,甚是器重他的学问。江颖甫便摇摇摆摆的,越发使出那一付势利的气焰出来。江颖甫平日,极是爱嫖,除了公事之外,一天到晚的钻在堂子里头,却是欠了局菜洋钱,专漂别人的账。一班倌人,见了他,一个个都是头痛脑胀,不敢去招接他。江颖甫还自鸣得意地对人说:“倌人们做他的恩客,情愿不要还钱。”
别人听了,也不去驳他,只付之一笑。江颖甫近来新做了一个倌人,名叫陈彩林,,年纪已有二十八九岁,却是十年前大名鼎鼎的花榜状元,现在虽然年纪大些,丰致却还不恶,蛾眉蹙黛,未褪娇红,星眼横波,犹传媚娬,看不出她是三十上下的人。:这陈彩林自十五岁,落了平康,声名大起,正正的做了一十五年的生意,直到如今,还是琵琶花下,车马如云。这十五年之内,却很很的有了几万金的积蓄,连着那些衣裳首饰,差不多竟有四五万的光景。陈彩林挟了重资,明晓得自己年华老大,将来免不得门前冷落,车马稀疏,也想要择人而事,好好的嫁一个客人。但是妓女嫁人,也是一件难事,拣来拣去拣了两年,始终拣不着一个对劲的客人。江颖甫听得人说这陈彩林很有些儿私蓄,现在正要嫁人,他心上就怦然一动,好似触着了什么心事一般。江颖甫为人本是卑污绝顶,他那一种肮脏性质竟是从前娘胎里头带出来的,无论怎么的桑田沧海、世界迁移,他的那一种卑鄙龌龊的性情再也不会变动。现在听别人说了陈彩林的历史,他就有心想要骗她的钱。当夜就叫了陈彩林一个局,又去打了几个茶围,吃丁几杯酒,江颖甫拿出那把结上司的手段来巴结倌人,奉承得陈彩林十分欢喜。不多几日,就有了交情,江颖甫更是千依百顺的体贴入微,陈彩林无论说一句什么话儿,他也要奉承一阵。陈彩林说太阳是西边出的,他也万不肯说是东边;陈彩林说月亮是江里出来,他也万不肯说是海里。那一副协肩谄笑的情形,真是一言难荆江颖甫用尽心机千方百计的渐渐哄得陈彩林有些意思,更兼江颖甫的倾心巴结格外的与众不同,竟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倌人的身体一般,拚命的曲意周旋、用心熨贴,自然把个陈彩林骗得着了道儿。有时江颖甫和陈彩林坐在一起,微微的刮了一阵风,便要同陈彩林添件衣裳,偶而陈彩林皱了一皱眉头,江颖甫便想了一法儿编出笑话,逗着她的欢喜,真个是曲折隐微,无微不到。
江念祖若肯把巴结陈彩林的一套工夫用在父母身上,便是世界之上独一无二的孝子了。
且说江念祖就是这样的在陈彩林院内混了一月有余。陈彩林觉得她做丁个余年生意,从来没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客人,又见他是上海道信任的人,越发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的要嫁他,便和江念祖说了。江念祖听了,正中下怀,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便也不和家眷同住,另租了一所三楼三底的洋房,把陈彩林迎娶过去。过了一月有余,渐渐的想着方法骗她的钱,不是说某人有方单股票要做押款,就是说某人出了三分重利,要借银钱。
又哄她拿出几千银子和自己捐官,捐了一个同知,加了一枝花翎,居然就花翎晶项的阔绰起来。一连这样的,骗了陈彩林几回,陈彩林带来的三两万现银子也就给他骗得差不多了。陈彩林的嫁他,倒是一片真心,所以把自己带来的钱,凭着他去经手,那里估量得到他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且暂时不表。
只说江颖甫在上海道手下,当了一年多的洋务局差使,那时正是拳匪闹事,联军破了天津,上海地方,谣言四起。幸亏两江总督项岘山,有些见识,和各国领事,打了合同,保护他们各国的身命财产,所以江南一带,竟没有洋兵的影踪。住在上海的外国人,却甚是惊慌不定,一个个都预备着逃走。这个时候的上海道,很是不容易做,交涉的案情,日多一日,又要弹压内地的匪徒,又要保护外人的财产,把这位徐观察,忙得个不得开交。江念祖这时正办洋务局,自然少他不得,更兼徐观察向来甚是信他,每遇有些难办的事情,便和江颖甫商议。
江念祖在外交上头,本来有些研究的工夫,办的事情,倒也不错。闹了大半年,联军方才退出京城,定了和约。皇上回銮之后,念着上海道的功劳,就把徐葆珊放了浙江按察使。徐观察接了旨意,便邀了江念祖,同往杭州,那知还未动身,又有一道上谕下来,把徐观察升授了湖南布政使。徐方伯见还没有到臬台的任,就又升了藩台,知道天恩隆重,甚是喜欢。在上海住了几日,就坐了招商局江轮,到得汉口,早有湖南矿局,派了一只小火轮,来迎接新任藩台。徐方伯也不耽搁,只到制台那里去,禀见于一趟,回来正要开船,忽见岸上来了两个差官,都是骑着快马,出着辔头,飞也似的跑到江口,见了徐葆珊的船,连忙滚鞍下马,走到船上,还有些气喘呼呼的,对着徐葆珊说道:“差官们是从制军衙门来的,制军吩咐差官,赶上大人的船,请大人立刻到督署去,说是里头有了廷寄,要请大人去自家开读。”徐葆珊听了什么廷寄,心上倒鹘突不定起来,踌躇了一会,只得跟着差官,到了督署,坐在官厅上,心上终究有些忐忑。只见庄制军顶冠束带,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先向徐葆珊道喜。徐葆珊不知头脑,呆了一呆,口中说道:“司里有什么喜事,敢劳大帅这样的费心?”庄制军哈哈大笑道:“如今不用这样称呼了。恭喜你一月三迁,刚刚接到北京专电,你又调升子浙江巡抚。湖南不必去了,所以我派差官追你回来,省得白走一趟。”徐葆珊听了方得明白,晓得方才的差官,说错了一句话儿,并不是什么廷寄。想起一月之前,自己还不过是个上海道,如今居然竟升了浙江抚台,不觉得喜形于色,但对着庄制军,不好意思,只得谦逊了几句。庄制军因他圣恩优渥,一月之内,从上海道直升到抚台,总算是个红人,倒敷衍了他一番,送他出去。徐葆珊到了船上,湖南是不去了,仍旧把行李搬了上来,在汉口住了几天,便同着江念祖迳到浙江去了。江念祖跟着徐中丞,到了杭州,徐中丞委他办理折件,又恐衙门里的差使清苦,叫他兼了个洋务局提调,待他的意思,也可算得格外的了。无奈他隔不多时,旧病又作,在外面仗着抚台的名目,招摇撞骗,纳贿专权的无所不为,差不多就和他在台湾的时候一样。偏偏的徐中丞到了浙江,脚上发起湿气来,虽然算不得什么大病,却是两脚肿胀,一步路儿也不能走。有些属员来禀见的,只好一概回绝,不能见客。紧要公事,仍旧送到内签押房,徐中丞自家披阅,不要紧的,徐中丞看也不看,一齐都交给了江念祖,叫他代拆代批。这个当儿,江颖甫更是得意,每每的有些公事,江念祖拟了批头,竟不给徐中丞过目,自由自便的发了下去。更诧异的,徐中丞发了脚气,不能会客,江念祖却趁着上衙门的时候,一班司道大员都在官厅子上,他竟是不伦不类的踱了出来,一班司道还只认是徐中丞病好了,出来会客,一个个多恭恭敬敬的,立起身来,及至仔细一看,却又不认得他,不免大家骇异。这江念祖老着面皮,进了官厅,和他们拱一拱手,竟自坐下,只说是徐中丞因为自己不能会客,又怕误了什么紧要的公事,所以叫他出来代表,如有什么应行的要紧公事,和他说也是一样。众人听了,竟是从古以来没有的奇文,抚台有了毛病就派幕友代表,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事情!
大家都半疑半信的,又不好认真去扳驳他,只得倒敷衍了他一会。两司和道府见了这般样子,暗暗的也在背后议论抚台胡涂了,正是:庸奴无耻,只贪暮夜之财;幕友高明,竟作中丞之代。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九回 红幕僚觑颜称代表 副领事得意娶秋娘
且说江念祖趁着徐中丞有病,竟自闯进官厅,和两司道府,拱手抗礼,又说是抚台恐有什么公要,所以叫他出来探问。众人虽不甚相信,当着面也不便驳他,又想若不是抚台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幕友,那有这般大胆?这般的一想,便大家议论抚台胡涂。只可笑徐中丞虽然不能见客,外面的事体,总该有些风声。江念祖擅到官厅,自称抚台的代表,这般的笑话,杭州一省,久已当作惟一无二的新闻。这位徐中丞近在咫尺,却一些影响也不知道,衙门里就有晓得的人,也不敢去告诉他,这且按下。
只说江念祖当了洋务局的提调,便也不免有些交涉的事情。那时杭州新开马路,上海的英总领事派了一个副领事来驻在杭州。这副领事叫做安弼士,从小就在中国,学得一口绝好的京腔,只是性情十分乖僻,动不动要挟中国的官,用着那野蛮手段。那时联军退出京津,刚刚定了和约。那班外国人正是趾高气扬的时候,看得中国的官吏百姓就如牛马一般,一个大钱也不值。这个时候,一班洋务局里的委员,和他磋磨公事,自然格外艰难。往往的安弼士一个不高兴,便一直迳到抚署去拜抚台,当着抚台的面,就说洋务局一班委员,怎样的胡涂,如何的无用,千方百计的,想着法儿,要求恫喝。抚台也无可如何,只得拣那可以答应的事情,勉强答应一二件,有些万万不能答应的事,却也不敢竟自驳回,叫洋务局里的人员,好好的劝他。但是安弼士脾气甚是不好,一句话说翻了,就把茶碗一摔,杯子一翻,立起身来就走,留又留他不住,要和他讲理,又实在的讲不来。江念祖为了几件交涉的公事,也被安弼士骂过几回,碰过几回顶子。江念祖也有些着急起来,暗想:外国人的性情不好,总要想个法儿,打听着他的脾气,把他奉承得心上欢喜,方好和他说话。若是摸不着他的性情,一辈子也不用想和他说得来话。便钻头觅缝的,买通了领事衙门的通事,也不知花了许多工夫,居然被他打听出来。这安弼士生平最爱女色,又专喜欢的是中国女人。在上海的时候,时常悄悄的到堂子里头,碰和吃酒,又叉得一手好麻雀牌。上海堂子里倌人,都晓得他的名字。江念祖打听着了安弼士的历史,深沉绝虑的想了几天,竟被他想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来。
原来江颖甫从前娶那陈彩林的时候,并不是爱他的相貌丰神,也不是和他真心要好,为着听见人说陈彩林手内,着实有几万银子的私房,他想着要骗陈彩林的钱,放出全身的手段来,把陈彩林骗得个心输意肯,果然容容易易的,就嫁了他。陈彩林自从嫁了江念祖,现在已是一年有余,那带过来的两三万现银,差不多被江念祖骗得完了。江念祖一连骗了她几回,晓得陈彩林的一生积蓄,已被自己骗去了十分之九,以后没有什么想头,便把陈彩林当作个赘瘤一样,惹厌起来。只是一时翻不过脸,又说不出多厌她的话,却时时刻刻的放在心上,盘算着她。现在江念祖为了安弼士的事情,忽然想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要想和陈彩林说明了,把彩林认作自己的女儿,他情愿倒贴妆奁,送与安弼士作个外室。以后有了这一层翁婿的交情,办起交涉来,想来不至和以前一样,自己又好借此把陈彩林送了出去,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便想回到家内,和陈彩林商议。又想陈彩林素来最怕外国人,一定不肯答应。忽又奋然自想道:“彩林现在既然嫁我,便算是我的人,我就可以有专制他的压力,他若是真个不肯,便用起强硬手段来,不怕他不依着我的言语。”又想了一会,自己摇头道:“不妥不妥。我要把彩林认作女儿,嫁与安弼士,原是要讨安弼士的喜欢。若现在用了强硬手段,硬逼着彩林嫁他,原不怕她飞上天去。只怕这样的一办,彩林记起我的恨来,到了安弼士那边,把我的履历,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那时我一片深心,岂不被他闹破?
安弼士非但不感激我的好意,说不定还要恨着我有意哄他,这可不是顽的。”想到此处,不觉焦燥起来,搔头摸耳,想了半晌。想着总要陈彩林自家肯去,方才妥当。想来想去,被他想了一个苦肉计出来,暗想:“必须如此这般,方才骗得彩林心肯。”想定主意,便又去请了领事衙门的翻译过来,和他说自己有个女儿,相貌甚好,要想嫁于安弼士作个外室,请他把这个意思,和领事说明。又许他事成了,谢他一千银子。那翻译见有谢仪,乐得应承,回去和安弼士说了。安弼士大乐,以为中国洋务局提调的女儿,竟肯给他作个外室,总算是无上荣幸的事情。若在他们本国,不要说是上流社会中人,就是那最低最贱的妓女和歌伶,恐怕也办不到。当下就一口应允。但又怕江念祖的女儿,是个奇丑不堪的人,要当面见他一见,方可放心。翻译见他已经答应,便照着他的说话,传给江念祖听了。
江念祖道:“这个容易。明天我备些番菜,请你们贵领事吃饭。
叫他出来见见就是了。好在我们小女,是很大方的,品格又甚是风华,包管他见了,一定合式。”翻译答应,自去回复不提。
只说江念祖回到家中,向陈彩林说了一片谎话。只说英国领事安弼士和他要好,明天我备了番菜,请他吃饭。但是他们外国的规矩,不论妻妾子女,都要出来见客,方显得主人敬重客人的意思。“明天你不妨出来见见他,和我装个场面。”陈彩林初时不肯,禁不得江念祖再三央告,只得应允。江念祖又教他见面时候,怎样的搀手,如何的礼仪。陈彩林一一记下。到了明天,江念祖果然叫了厨子,开了一张菜单,叫他用心调治。
又去拿了十几瓶洋酒来,什么香槟酒,皮酒,巴德湿,会司克,勃兰地,克力沙,各样都有。江念祖公馆里头,本来有一间餐间,此刻倒不消费事,只要添些陈设,杯上换些鲜花,便觉得耳目一新了。差不多到了午刻,又发一付催请帖子。约莫十一点钟的时候,安弼士方才同着翻译,双双的来了。安弼士穿着礼服,襟上插着一朵鲜花,香气扑鼻,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
江颖甫见他来了,早已迎出二门,直挺挺的站在旁边,垂手迎接。安弼士见于江念祖,此时却甚是谦恭,绝不是那以前骄慢的样子。一见于他,连忙脱帽为礼,还和他握了一握手,那意思很是殷懃。江念祖见安弼士忽然的加以礼貌起来,喜出望外,只是满身觉得不得劲儿,手足无措的,朝着安弼士请了一个安。
回转身来,忘其所以,也和那翻译请了一安。安弼士倒没有理会,那翻译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江念祖晓得错了,一时不好意思,涨得面目通红。幸亏他的面皮甚老,不算什么希奇。一个转身,便侧着身子,在前导引,同了安弼士和翻译两个,走进餐室,彼此坐下。安弼士又恭维了江念祖一番。江念祖好似奉了皇上的恩旨一般,有些恐惧不胜的意思。坐了一会,江念祖便走进去,同了陈彩林出来。只见他满面春情,一身香艳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走将出来。宝靥微红,双眉低蹙,金莲半折,罗袜无尘。含着那一面孔的娇羞,走出那几步儿的身段。
安弼士见了陈彩林这样的态度娇羞,丰神旖旎,早不觉魂飞天外,两只眼睛盯得紧紧的,看着陈彩林,上上下下的打量一个不祝江念祖同着陈彩林走到面前,勉强和安弼士行了个握手之礼,满面通红的退归下首,坐在江念祖旁边。陈彩林起先听得江念祖要他去见外国人,心上不甚愿意。总当着外国人的样儿,不晓得是怎样娇怪一般的相貌,所以虽然勉强出来相见,却心上带着惊慌,低着头走将出来,不敢仰视,只坐在那里弄衣带儿,一句话也不敢说。却偷偷的听他们的说话,以为外国人说的,一定是外国话儿。谁知那安弼士,开出口来,一口绝清脆的北京官话,甚是好听。有时还说两句上海白儿。陈彩林听了,暗暗的诧异,暗想:“我想着外国人,不晓得怎样的可怕,谁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同中国人也差不多。”便慢慢的抬起头来,打量那安弼士的面貌,只见他年纪正轻,神情英武,长身玉立,齿白唇红,比中国猥琐的相貌,觉得还要好些。不过是头发黄些,眼睛深些,鼻子高些罢了。穿着一身黑呢衣服,衬着粉红色的高领衬衫,一条黄澄澄的表链,垂在胸前,一头还有两个宝石坠子,鲜明夺目,光彩照人。那神情很是漂亮。陈彩林此时,看了安弼士多时,渐渐的把那害怕的心,销灭无迹。安弼士正在和江念祖说话,一回头,忽见陈彩林注目看他,心中大喜,正要和她扳谈两句,江念祖在旁看着,恐怕破了机关,连忙向陈彩林递了一个眼色。彩林会意,立起身来,向安弼士略略一点头,便慢慢的走了进去。安弼士不觉惘然。江念祖在旁解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年纪尚轻,有些面嫩,将来过门之后,就好了。”安弼士听了,甚是欢喜。当下宾主尽欢而散。安弼士临走的时候,陈彩林又出来送了一送,把一个安领事哄得心窝奇瘙,肢体皆酥,觉得从没有见过这般人物。回去隔了一天,便催着翻译,到江念祖家来,要催他早些定一个结婚的日子。江念祖答应了下来,把翻译送了出去,心上却想着这件事儿,还没有给陈彩林说明,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再迟了。少不得要把这个苦肉计儿,来哄他一哄。想罢,便装出满面的愁容,一付不高兴的样子,走到自己房中。
也不言语,就往榻上一躺,咳声叹气的,做出那无数的丑态来。
陈彩林见了他这般做作,摸不着头脑,便问他道:“刚才来的是什么客人?为什么你去见了一会客,就变了这个样儿?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到底你为着何事,这样的不高兴?”江念祖听了,也不开口,眼睁睁的把陈彩林看了半晌,忽然一声长叹,落下泪来。有分教:琵琶别抱,难为小玉之夫;锦瑟流年,辜负秋娘之意。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安弼士当筵见名妓 江念祖无耻掉枪花
且说江念祖要把陈彩林认做自己的女儿,嫁与安弼士做个外室,恐怕陈彩林执见不肯,坏了他的事儿,想了一条苦肉计出来,要把陈彩林哄得自家情愿。候那安弼士差来的翻译,走了之后,便怏怏的走进上房,装出满面心事的样儿,一味的长吁短叹。陈彩林问了他一句,他反看着陈彩林的面孔,流下泪来。看官,你道他一时之间,怎么竟迸得出这点急泪?原来江念祖想着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若是装得不像,大意了些,被陈彩林看出些儿破绽,这件事便不得成功。须要淌些眼泪,做出些急切的样子,方好等她相信。但急切之间,挤不出这些眼泪。忽然想到前十五年,在台湾的时候,被吴子铭收在监内,要请王命杀他,后来虽然逃了性命,却坐了大半年黑狱,吃了许多艰苦,受了无数腌躜。想到此际,不知不觉的伤心起来,自然而然的,流出两眶眼泪。陈彩林见江念祖无缘无故的,朝她流泪,十分诧异。还当他是和从前一样的门道,要起发她的银钱,便道:“你到底为着什么事情,却要这般着急?就是你有什么急用?也好慢慢的商量。只要我拿得出来的,都肯给你拿去。但是我带来的那几个钱,你是晓得的,你经手给人借了一万多,你又自己捐了一个官,现在所剩不多,也看得见的了。
你若一定有什么要紧的用场,我还有些首饰,也好拿去应一应急。”江念祖听了陈彩林这般要好,不觉有些天良发现起来,起先的两点眼泪,原是假的,听了陈彩林这般说法,想着就要和他离异,不由的真落了几点眼泪下来,朝着陈彩林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有什么急用,要你拿出钱来?”陈彩林见他不住的流泪,真个是满腹狐疑,无从索解。可怜她还是梦里一般,一些头脑也摸不着。见了江念祖这般模样,心上甚是难过,便走过来,拉着江念祖的手笑道:“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不肯和我说明?闷在心上,叫人替你打这个闷葫芦。你那里晓得,我见你急得这个样儿,心上比你更加难过。你快些和我说了,大家也好商量。”说着,又拉了江念祖起来,偎着他同在榻旁坐下。江念祖暗想:这个时候,差不多子。便冲口向陈彩林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有晓得,我们好好的日子过不成了。”陈彩林听了,大惊失色道:“你这句话,从那里说起?刚才来的,究竟是甚等样人?和你说些什么?怎么好好的,又连上我?这是怎样的一个道理呢?”江念祖道:“刚才来的,就是那领事衙门的翻译,领事叫他来的。”说到这里,便咽住了不说。陈彩林愈加着急,连忙问道:“那翻译来说些什么?”江念祖故作欲言又止的样儿,长叹一声道:“不必说了。”这时的陈彩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水盆里的苍蝇,只急得他团团乱转。再三再四追着江念祖,要他直说。江颖甫又故意做出那万不得已的样子,道:“如今也说不得了,只得和你说明。这件事儿,虽是我自家不好,也是你那一天装饰过于浓艳了些,方才惹出这件笑话。
如今只有两条道路,和你商量。要你肯答应我的话儿,我才同你细说。”陈彩林见江颖甫说话,越说越奇,就如游山的人,到了九嶷山内,三弯九曲,一时那里辨认得清,只得含含糊糊的回答他道:“你只顾说,我只要答应得来的事情,那有不答应的道理?”江念祖听了,便装点子一番说话,和她说道:“那一天英国领事见了你的面貌,说他眼睛内见的中国女人,也不少了,从来没有看见像你一般标致的人。当时他已喝醉了酒,把你认做我的女儿,和我说着笑话,说你们的这般光艳,可肯做个人情,和我结婚?我终身决不敢忘了你的大德。我见他那时已经大醉,又不过是一句笑话,便笑着答应了他一声。这原是酒后的两边戏语,谁知他说了这句话儿,心上不怀好意,今天竟叫丁翻译过来,要把你硬抬过去,做他的正室夫人。说我那一天已经答应,为什么又想反悔?我听了气得一个发昏,就顶撞了他几句。那翻译发恨对我说,若是你一定不答应,隔几天你好好儿的等着,叫你看他的手段。不要说你不过是小小的一个洋务局提调,就敢这般倔强,就是他看中丁你们浙江抚台的女儿,你们抚台也不敢说一个不字,还得好好的把女儿送上门来,何况是你。就是要你的性命,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着,就怒匆匆的走了。你想如今的外国人,势力何等利害,真个不要说是我,就是抚台,也不敢违拗他。他又不给你讲理,只凭着他的性儿,闹到那里算到那里。如今他看中了你,就是我们的晦气临门,你想可有什么法子?只是你嫁我两年,总算情投意合,现在平空的出了这个叉儿,叫我怎生舍得?”说到此处,便呜咽起来,装得那样儿,真是十分相像。陈彩林听了江念祖滔滔滚滚的一大篇说话,也吓得呆了多时,心上突突的乱跳,半晌方回转一口气来,道:“你为什么不和他说明,我已经是个有夫之妇,难道还好再嫁别人么?”江念祖叹道:“我再三的和他分说,无奈他任着性儿,死也不肯相信。又不和你讲理,说也枉然。”陈彩林到了此际,也着急起来,忍不住也流了几点眼泪。又问江颖甫:“可还有什么法子?难道你做了一个堂堂男子,竟包庇不了自家的妻妾不成?”江颖甫道:“这件事儿,却不能怪我无用。难道我就竟肯叫你另嫁别人么?”说着,默然相对,神气黯然。陈彩林呆呆的流了一回泪,方才说道:“要我去嫁给外国人,我是死也不来的。”江念祖听了,暗暗着急,面上却一毫不露出来,反向陈彩林道:“难得你竟是这般的一心向我,不枉了我们两个要好一常但是安弼士这个东西,既然起了这个意见,料想不答应他,不得好好的开交。我们还要想个对付的法儿才是。”陈彩林听了觉得不差,想了一会,忽向江念祖道:“我们还是赶紧连夜逃走了罢。”江念祖摇头道:“这个逃走的法儿,我也想着,却是不甚妥当。为什么呢?我是个有差使的人,怎好无缘无故的逃走?况且那安弼士见我走了,一定恨入骨髓,他有心和我拼命的作起对来,或者故意寻一件重大些的事儿,做在我的身上,各处移文缉捕起来,那时万一被他捉到了,就是浑身是口,也和他分辨不清。就算他没有访到,将来我也一世不得出头。我又是个没有积蓄的人,以后的日子,怎生过法?我自己吃些辛苦,也还罢了,你却是个姣弱柔脆的人,为了我的事情,要你吃苦,叫我心上怎生的过意得去?”好个江念祖,一篇谎话,说得来有情有理,八面皆圆,陈彩林如何不信?当下听了他的说话,觉得实在不差,便也垂头无语。停了一会,江念祖忽又嗟叹道:“这件事儿,在你一边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难处。安弼士的性情,虽然不好,在女人面上,却甚是小心,凭你叫他怎样,他也肯答应。又是个外国的首富,足足的有百万家资。相貌是你看见的,不用说了。照着他们外国人的相貌比起来,这安弼士的面貌,确确实实,是个头等的美男子。你若肯迁就些儿,嫁了他,倒也是一桩美事。不过我却实在舍不得你,另嫁别人。”江念祖这一套话,转转旋旋的,把陈彩林说得心上渐渐有几分活动起来。颊晕轻红,眉颦远黛,洋洋的低下头去。江念祖是何等奸刁十恶的人,见了陈彩林这个样儿,晓得已有了几分意思,心中暗暗的欢喜。见陈彩林低头不答,接下去又抢着说道:“现在这件事情?只有两条道路。你若是一定不肯嫁他,他又一定不肯轻轻饶你,逃走又逃走不来,只好听天由命的,由着他去怎生摆布。但是外国人的心地恶毒,刚刚那翻译,见我一定不肯答应,说要我的性命,也是不难。你想我那里防得尽许多?况说不定他发了蛮性,竟可以带子一班人来,把你硬抢回去。外国人的做事,谁敢拦他?这也是前世的孽障,今生撞着了冤家,真真的没有法子。”江念祖这一番说话,原是有意逼她,见陈彩林听了,仍旧一言不发,面上却渐渐泛得红起来,江念祖满心欢喜,又道:“你一定不肯嫁他,我和你也做了两年夫妇,那里肯忍心逼你,另嫁别人?你若肯略为将就些儿,答应了他?就一天的风波都消散了,没有一点事儿。说不定我还可以靠着你的福气,得些好处,也未可知。”江念祖说到此处,陈彩林抬起头来,飞了江念祖一眼。江念祖故作不知,又道:“实不相瞒,这件事儿,要是回绝了他,惹发了他的野性,真个的我就有性命之忧。只要你肯嫁他,便算是救了我一条性命,我非但不怪你,还要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这也是出于无奈的事情,又不是你自家情愿,我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信就是愿意的么?
也叫作没法儿罢了。依着我的心上,只好姑且答应了他,救了自家,再说别的。但是我不敢替你答应,恐怕你心上有什么委屈的事情。你嫁我一场,也没有得我什么好处,还肯叫你受这般的委屈么?”说着,见陈彩林总是一个不开口,又老着面皮道:“你若没有什么大委屈,只要求你答应了他。以后我借你的力量,有了什么好处,就是你的照应了。”说着,竟走到陈彩林面前,低低说道:“求你爽爽快快的答应了他,就算救了我了。”也亏这江念祖脸皮真厚,说得出,做得出,竟是跪了下去道:“我心上也舍不得你嫁人,实在没有法儿,只得如此的了。”陈彩林听了江念祖起先的几番说话,心上已有几分肯的意思,但不好意思说出口来,现在见江念祖跪在她的面前,忍不住粲然一笑,两手拉起他来,口中说道;“你不要这般样子,若给娘姨们进来看见,成个什么意思?只要你肯答应,总好商量的。”江念祖见她这般说法,明明是已经答应,心中大喜,跃然立起身来。原来陈彩林本来是个倌人出身,多嫁个把人儿,也没有什么要紧。又被江念祖用尽心机的,百般恫吓,一个女人,有什么见识?不觉就信以为真起来。正是:惆怅九毕之帐,月照鸳鸯;徘徊七宝之车,风吹鸂鶒。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陈彩林违心弹别调 江司马老脸站香班
且说江颖甫说了无数的谎话,好容易哄信了陈彩林,又教他当真认做他的女儿,将来嫁了过去,仍旧可以往来。陈彩林无奈,只得勉勉强强地答应了。隔不多时,安弼士又来催促。
江颖甫居然看了一个吉期,把陈彩林嫁了过去,覥颜做起安弼士的小丈人来。陈彩林嫁了过去之后,安弼士把她就当作个耶苏会中的十字架,英国女皇的宝石冠一般尊重,真个是含在口中,又怕气儿呵化,擎在手内,又恐风儿吹去,这般的敬爱着她。陈彩林说一句话儿,只要他办得到的,一定要尽心竭力的和她去办。陈彩林嫁了安弼士,倒比以前在江颖甫家快活了许多。有时江颖甫借着接他回去,两人叙叙旧情。看官,你想天地之间,那里竟有这般奇事?江南山先生,一代名臣,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一个孽种。玷辱祖德,败坏家声。钟了天地间的戾气,所以生得鸱鹗一般的性格。秉了山泽间的卑污,所以具着龟鳖一样的性情。好好的宣兰生,千方百计,想了法子,把他在台湾救了出来,无非是看着同乡的面上。他却非但没有一毫感激的意思,为了一句无心言语,拿宣兰生就当作切骨之仇,把他一个兄弟宣桂生,生生的送了性命。就是那直隶提督甄士贵,待他也算不差,他却教他弃地逃国,只顾了自家的性命,迳自回家,把个心大胆小的甄军门,丢在金州。一个提督军门的功名,被他害了不算外,还把一颗首级送了,也是害在他的手中。到了浙江之后,更是愈出愈奇,竟会把自己的妻太太,认作女儿,送与安弼士,要讨外国人的欢喜。他起先娶那陈彩林的时候,原是听得人说她手内很有些儿私积,要想骗她的钱,钻头觅缝的,把她娶了回来。把她的钱骗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好处,自己倒要贴钱养她,便又要想个法儿,推她出去。竟是老着面皮,把一个妓女出身的人,认作女儿,还覥颜做那安弼士的岳丈。一个人忘廉丧耻,负义背恩,到了这步田地,竟是个天生的桌獍豺狼。他也不晓得道义两字,是什么东西,廉耻二字,是如何写法。一味的有利必趋,有缝必钻。无论什么事情,一到请教了他,一定没有什么好处。论不定还要倒过头来,反咬你们一口。这样的人,幸亏生在中国地方,百姓的风气柔弱,没有尚武的精神,没有国民的公理,所以还把他这一条狗命,留了下来。若像他这样妨害社会,欺灭同胞的人,生在欧洲或者日本一带地方,早给人一洋枪打死了,还活得到如今么?虽然如此,现在中国的知识渐开,他要是再是这样行为,迟早总有这般的一日。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江念祖自从把陈彩林嫁了领事之后,省里哄然一声,都晓得洋务局提调的女儿,给了外国人。一班上司同寅,也有笑骂他的,也有羡慕他的,这都不在话下。只就是这般一来,安弼士常常在抚台面前,说他的好话,有什么交涉的案件,别人说不下来的,只要江念祖和他一说,他看着裙带上的情分,没有一句不依。这江念祖的办理交涉,竟是浙江省内第一个能手了。江念祖扬扬得意,顾盼自豪。
不料隔了半年,徐中丞一病死了。里头又有个御史,于徐中丞未死之前,着实的参了他一本,把江念祖也带在里头。上头的朱批下来,着浙闽总督认真查复。那时北京的英国钦差,因安弼士的声名平常,把他调到香港去了,连陈彩林也带了同去。
江念祖没了倚傍。省里头的司道,大半都是他的冤家,想着事情不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一溜烟的连夜逃到上海。这边浙闽总督,虽然奉旨查办,但为徐中丞已经死了,援了个已死勿论的规条,含含糊糊的覆奏上去,总算还好,上头还没有认真追究。
江颖甫打听得实,方觉放心。在上海住了几个月,觉得没有什么道理,便想要谋干些事情做做。忽想起津海关道宣兰生,现在已经放了铁路大臣,又兼着什么电报招商银行铁厂的差使,局面甚是阔大。暗想:我虽然害了他的兄弟,这件事儿,却没有晓得的人。就是他自己,也只认是他兄弟,死在乱兵里头。那里晓得是上我的当?不如去寻寻他,找个什么差使当当,倒也不差。听说他现在京城里头,我捡直赶进京去,求他想法,说不定得了机会,我自己的同知,也可引见出来。想定了主意,觉得甚是妥当,便趁了招商局轮船一直进京,找了一家连升店住了。打听了宣兰生的住处,便衣冠整肃的坐着骡车,带着手本,迳去求见。谁知宣兰生现在的架子,不比从前,都用了钦差大臣的体制,去求见的人轻易见他不着。江颖甫一连去了几次,没有见着。那一班门上的人,大模大样的,理也不去理他。
连他的手本,搁在那里,也不给他去回。只说大人的公事甚忙,你要求见大人,须要好好的等上两天,等大人空闲的时候,我们方好给你去回。江颖甫听了,晓得那门上人的口风,无非想他的门包,便送了他们十两银子。接帖家人接了他的门包,方才给他回了进去。江颖甫呆呆的在门房等了好一会,方见他慢吞吞的走出来,把手本向江颖甫面前一掷道:“大人说有公事,不能见你。你有什么说话,改日再来罢。”江颖甫听了,无奈只得回去。一连又来了几天,一次都没有见着。原来那一年他在甄士贵营内的事情,宣兰生也彷佛有些晓得,只不晓得自己的兄弟,竟是他害死的罢了。他有了这样的一桩劣迹。做官的人,都是胆小的居多,差不多不肯见他,怕坏了自家的名誉。
江念祖见到了京城里,已经半月有余,仍见不着这位钦差大臣,便着了急,花了本钱去结交宣兰生的那一班门上家人,托他们打听消息。家人们便对他直说:“大人说你的名气不好,是以不肯见你。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江念祖听了,便又送了些银子,给那一班当差的,要他们和他想一个见面的法儿。那班家人受了他的银子,便替他想法道:“我们大人的签押房,就在花厅侧首。后面天井里头摆着一个尿缸。我们大人天天在天井里头小解。你躲在花厅门口,用心看着,候他出来小解的时候,你迎上去见他。只有这一个主意,要不然就没有法子了。”
江念祖如此一心只想要见宣兰生,好求他的差使,那管什么尿缸粪窖,便答应了。如法泡制,在花厅门口,眼巴巴的等侯。
果然的这位钦差大人从上房出来,先到天井里头小解。江念祖见他走到尿缸旁边,背着脸儿,撩衣扯裤,江念祖这一喜,就如拾着了什么宝贝一般,轻轻的一步一步走将过去,悄默无声的,立在宣兰生背后。宣兰生解过了手,回过脸来,恰恰的和江念祖打了一个照面。江颖甫见他回转身来,也顾不得地方污秽,蹲下身去,就着地请了一个安。宣兰生出其不意,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方才看见是江颖甫,满面笑容的垂着两手,直挺挺的站在一旁。宣兰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回身先走,跨进客厅。家人们上来伺候,宣兰生骂他们道:“为什么江大老爷来,你们不早些进来通报?”宣兰生说这句话,原是遮掩的意思。家人们会意,不敢开口,只提着喉咙答应了一声“啸。”
这个当儿,江颖甫早已跪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宣兰生挽扶不及,只回了一个半礼。江颖甫在地下爬起身来,又请了一个安。宣兰生让他上坐。江颖甫那里敢坐,谦让了一回,方才斜签着身子坐下。那一个屁股和椅子好像蜻蜓点水一般,只坐着一点儿,不敢实坐。还时时的欠起身来,忽上忽下的甚是好看。宣兰生和他叙了几句寒温,他却口口声声的大人、卑职,拼命的拍宣兰生的马屁。拍得宣兰生甚是欢喜,把先前不肯见他的心,一齐化得个干干净净。江颖甫又说起要求他派个差使的话,宣兰生也答应了他,替他留意。江颖甫大喜,又竭力的称颂了他一回,说宣兰生的外交手段,是当今第一个人。
宣兰生听了,万分得意。原来宣兰生虽然做了几年关道,手下所用的人,都是一班不读书的犬豕,无意识的荒伧,只晓得大人卑职,磕头请安,除此之外,一些什么也不懂。就是说几句话儿,也都是不中肯柴棨不入心经,绝没有一些见识。所以宣兰生看得这一班,也如奴隶牛羊一般,把他们呼来喝去,凭着自己的意儿。偶然有几个博雅些儿的儒者,有些骨气的少年,当着他的差使,又都是狂态逼人,满身傲骨,非但不肯巴结别人,有时碰着他的高兴,还要把宣兰生骂上两句。宣兰生也无可如何。说起宣兰生的经纶学问,也颇颇的有些根柢,不是那一班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的人。宣兰生平日之间,自以为外交手段,是中国第一人,每每于僚属之间,露些圭角出来,要想他们恭维几句。无奈那一班蠢物,比牛豕还要笨些,那里猜得出他的意思?不是恭维他宠眷甚隆,就是恭维他应酬极好,都是些隔靴搔痒的话儿。把个宣兰生气得暗暗叫苦,又说不出“我的外交手段是当今有一无二的,你们快些恭维我两句!”只得闷在心上,无可如何。如今被江颖甫兜头一句,就恭维他的外交手段,正搔着了他的痒处,把多年的闷气,一齐发了出来,你叫他如何不喜?当下宣兰生暗想:毕竟读书人的吐属,终究不同。以后用人,还是多用读书人为是。江颖甫又和宣兰生谈论了一会,方才辞了出来。隔了一天,宣兰生居然请他吃了一顿饭。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看来就是江颖甫那两句话儿的功效。江颖甫在连升店住了几天,又拜了几个同乡,也有些无耻的人,一样的同他来往。又同了江念祖,到窑子里头去玩丁几回。有一天江念祖独自一个人,走到一家窑子,名叫玉香堂的,里头也有十几个姑娘。江念祖做的一个婊子,名叫桂红。江念祖就直走到桂红房里来,正是:钦差解手,也排属吏之班;司马无颜,又被移文之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说嫖经风俗感迁移 争口角冤家逢狭路
且说江念祖到了玉香堂,就望着桂红房内,走了进去。看官且住,京城里头的风气,只逛相公,不嫖窑子。无论什么王公大臣,上馆子吃饭,叫的都是相公,玩耍的地方,也是相公堂子。还有一班爱走旱路的,把相公就当作自家的妻妾一般。
那琉璃厂西厂,以及什么南顺胡衕,这些寺主的土窑子,都是那一班挑煤的脚子,赶车的车夫,在那边玩耍,没有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肯到窑子里去闹玩意儿。只有南顺胡衕的堂子,还略略觉得好些,也有几个体面些儿的人物,在那边走动。但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儿。若要在宾客宴会之地,大庭广众之中,叫了个班子里的姑娘,凭你再好些儿的面貌,再高些儿的身分,也没有人去理他。还要说这个人脾气下作,放着好好的相公不叫,却去叫那窑子里的下流。甚至有一班性格古怪的人,晓得这个人是爱逛窑子的,从此竟不肯与他同席,好像怕他身上有什么窑子的气味儿,沾在他的身上一般。这个习气,京城里头,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贵优贱娼,竟成了个近时的风俗。诸公且住,既然京城里头,有这个风气,为什么在下的书上,又要说江念祖去逛窑子呢?诸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风气,起于干嘉之前盛于干嘉之后,到得近十年来,有些南中名妓,到京城里去做这个生意,却一个个都是艳帜高标,香名远噪。
列公试想,那京城里头的窑子,都是些本地妇人,挺着个胸脯子,扎着个裤腿儿,云髻高盘,有如燕尾,金莲低蹴,全似驴蹄。更兼一身的狐骚臭儿,一嘴的葱蒜气味,那里有什么温柔情致,旖旎丰神?真是那裴谈家里的鸠盘茶,夜叉国中的罗剎鬼。这样的一个样儿,那有什么上流社会的人敢去请教?如今忽然来了个吴中名妓,谈吐既工,应酬又好,那一种的秾艳丰姿,妖娆态度。--罗衫薄薄,莲步轻轻,鬟风低垂,髻云高耸。夜深私语,暗传雀舌之香;晓起凝妆,自惜倾城之貌。这班人生长在北边,眼中何曾见过这般的人物?心上何曾受过这样的温存?自然就把这个人,当作个合浦明珠、蓝田暖玉,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晓得她的名气,慢慢的车马盈门起来。
久而久之,便也渐渐的把这个贵优贱娼的风俗,暗中移转过来。
这都是庚子之前,联军还没有入京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儿。
后来联军据了京城,差不多有一年光景,仍旧让还中国,皇太后皇上也在西安起驾回銮。就是这么的一来,京城里头,大变了当时的风气。把那贵优贱娼的条例,竟翻了一个过儿。从前的王侯大臣,是专逛相公,不嫖窑子。如今却是专嫖窑子,不逛相公。这也是风俗迁移,人心变换的证据。即如上海地方的戏子,本来没有相公的名目,见了人也没有请安陪酒的那些事儿。还有一班有名气的红倌人,专姘戏子,姘着了一个戏子,还得意扬扬的告诉别人。好像除了他,别人还做不到的一般。
这样的事情,若在京城里头,有那个倌人,姘了戏子,就要哄然一声,闹得通国皆知。那个倌人,也引为奇耻大辱,断不肯承认这个名声。这又是上海北京风气异同之处。再到了湖南一带地方,就更可笑了。戏子见了倌人,都要规规矩矩的,垂手请安,还要叫姑妈。这个道理,连在下做书的,也自不知。不过把在下晓得的事情,说给看官们听听罢了。
且说江念祖走进桂红房内,见桂红脂粉不施,穿着一身家常衣服,愁眉不展的,坐在外房。那桂红的房间,原是里外两间套房,桂红的卧室,却做在里面一间。江念祖见桂红独自一个,呆呆的坐在外间榻上,眼眶中还隐隐的余泪未干,里房却下着门帘,帘逢中氤氤氲氲的,透出香气。却又夹着些别的味儿,一阵阵的透进鼻观。桂红见了江念祖进来,也不立起。江念祖觉得神情有些诧异,便走近一步,问道:“里房下着门帘,可是有什么客人在里头么?为什么要烧这许多的香?”桂红听了,也不回答,只把手向他连摇几摇,又指指椅子,叫他坐下。
江念祖见他并不开口,有些疑心,且不坐下,先走到里房门口,在门帘缝内,张了一张。见里面空空洞洞的,并没有人。满房内都是凝结的香烟,团结不散,江念祖见了,更加诧异。想着里头既没有客人,就进去看看,也不妨事。想罢,便一手掀着门帘,把头往内一探,正要进去,那知一只脚刚刚跨进门内,后面的桂红,见他要走进去,甚是着急,连忙抢到江念祖的背后,用力把他往外一拉,说声“不要进去,这里头腌躜得很。”
江念祖一个不提防,吃了一惊,又被桂红用力一拖,一个要往里走,一个要向外拉,用得力猛,江念祖踉踉跄跄的,连退了几步,竟是一个倒栽葱,跌下地去。把江念祖的头上,跌起一个疙瘩来。江颖甫爬了起来,摸一摸头,见跌了一个疙瘩,又觉得甚是疼痛,便老羞变怒起来,翻转面皮,要和桂红不依,说她为什么把他拖了一交跟斗?桂红和他分辨道:“不是我不叫你进去,为着里房的气味儿,难闻得很,所以拉你不要进去。
不想你自家立脚不稳,跌了一交,却怪不得我。”江颖甫听了,愈加大怒,又高声追问她:“里房好好的,有什么腌躜味儿?
都是你的谎话罢了。难道你的卧房,我就不配进去么?”桂红听了,提起她的心事来,含着一包眼泪,正要分说,却喉咙口像有什么东西梗住了一般,咽住了说不出来。江颖甫只是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在那里乱嚷。这一闹,把那些别房间里姑娘们,和着娘姨老鸨,一齐闹了出来。不晓得他们闹的,是什么事情。拥进房去,七张八嘴的劝解。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狼腰猿臂的少年,在门外一跃而进。大家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只见这少年生得白面朱唇,神情轩爽。在人丛中挤了进来,直抢到江念祖身畔,登时倒竖双眉,目皆欲裂,大声喝道:“我把你这千刁万恶的奸奴!你又到了此地来么?你这样的人,丧心误国,全没有一点心肝,是我们国民的公敌。不要走,且来试试我的老拳。我就打死了你,偿你的命,总算除了一个世界上的贼奴,我也是情愿的。”一面说,一面就如苍鹰搏兔,猛虎攒羊的,直扑过来,咬牙切齿的,正要动手。江念祖听了他的说话,已经大吃一惊,乃至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就是数年前往常州门口,把他打倒的那个吕仰正。须眉皆竖,怒气直冲,磨拳擦掌的,大有得而甘心的势头。江念祖一见是他,因以前吃过的他的苦头,更觉吃惊,晓得自己打他不过。从来光棍不吃眼前亏,被他们打了一顿,也是白打,却到那里去叫冤?急忙忙的退后几步,在人丛里钻到门内,拔开两足,如飞的向外直奔。吕仰正见他走了,连忙也在人丛里追出来。江念祖已经先走了几步,逃出门去。吕仰正明知赶他不上,只得回来。
看官你道天下的事情,那有这般巧法?恰恰的吕仰正又和江念祖遇着,真是狭路相逢了。原来吕仰正本来是个内阁中书,一向在京供职。但吕仰正却是个风流名士,诗酒才人,公事之暇,最喜欢晶绿题红,评花骘柳,和玉香堂的一个倌人,叫做月香的,甚是要好。这月香就是桂红的妹子,吕仰正最赏识她两人,说她们还没有轻贱的习气。今天吕仰正正在月香房内,忽听得隔壁房内闹将起来,那客人的口音,却是个常州人。吕仰正以为是个同乡,想要进去劝劝他,所以也到门口张望。不想一看那客人的面貌,有些像那江念祖的样儿,不觉怒从心起。
抢进房来,仔细一看,不是他还有谁?此时吕仰正义愤填胸,恨不得一拳就打杀了他,好为国家除害,一个虎势,就把江念祖吓得跑了。
吕仰正追他不上,一直回到桂红房中,哈哈大笑。便追问桂红,为了什么事情,无缘无故的闹起来?桂红含着眼泪,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吕仰正听了,也觉得有些奇怪道:“你卧房好好的,为什么不叫他进去?这是个什么缘故?”说着,便自己立起身来,闯了进去。桂红姊妹拉他不及,只得一同进来道:“并不是不放你们进去,实在有一般气味儿,熏得人十分难受。
不信你闻闻看!”说话之间,吕仰正果然觉着,虽然熏了许多的香,但香气里头,另外夹着一种极腥臊的味儿。吕仰正从来没有闻过这种气息,登时就恶心起来,触鼻欲呕,连忙退出外间,还连打了几个喷嚏。桂红姊妹,也用手帕子握着口鼻,跟了出来。月香攒眉促额的向吕仰正道:“叫你不要进去,你一定要进去。闻些腌腌躜躜的味儿,可有什么好处呢!”吕仰正走定了一定神,觉得这种味儿来得诧异,便问桂红道:“好好的房内,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味儿?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缘故。”桂红听了,登时眼泪汪汪,一声不响。月香面上也现出凄楚的样儿。吕仰正见了,愈加疑惑,再三的逼着月香,要他细说。月香被逼不过,正要开口,桂红坐在旁边,把月香的衣服一扯,似乎叫她不要说的意思。月香道:“你也不要遮瞒,好在吕老爷是个好人,听了只有可怜你的心肠,料想再不笑你的。”桂红也不言语,只把手帕子握着脸,暗呜欲泣。吕仰正又追着月香,叫她快说。月香未曾开口,先自长叹一声,忍不住也流下泪来。桂红更是泪流不止。月香方才说道:“吕老爷,你听我一句说话,天下的女人,总不要做个倌人。若做了别处的倌人,也还罢了,做到了京城里头的姑娘们,更有一件说不出来的苦处。吕老爷,你不晓得我们落在窑子里头,已经是再苦没有的了。再要做了京城里头的倌人,却还有一件天字第一号的苦楚。
说又说不出来,跳又跳不出去,真真的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障,今世方落在窑子里头。”月香说到此处,那说话的声音,就低了好些,点点滴滴的落了许多眼泪。看那桂红时,已是呜咽欲绝。却极力忍住,不敢哭出声来。吕仰正见了这般模样,摸不着一些头脑,却也很替他们伤心,连连的催着月香道:“你快些把话说完了罢,我真急得受不得了。”月香方才忍着眼泪,一一的叙说出来。正是:三月章台之柳,惆怅随波;东风薄命之花,伤心堕圂。说到此处,在下也要学些俗套,暂时作个收场,且等后集出场,再看交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绰干趣太监闹姑娘 逐奸奴同乡传草檄
且说前回书中吕仰正在玉香堂内,赶走了江念祖,却见桂红房内,下着门帘,烟腾腾地,熏了许多的香。却又闻得香气之中,夹和着一股腥臊的气味,引起了吕仰正的疑心,大惑不解,问着桂红和月香姊妹二人,她们又含含糊糊的不肯直说。
桂红更是含着一胞眼泪,呜咽欲泣,幽怨不胜,好像有无限的委屈一般。吕仰正见了他们这样情形,更加疑惑,逼住了她们两个,定要问出一个明白来才罢。月香方才含着眼泪,细细的和他说出这个原故来。吕仰正听了,真是闻所未闻,十分错愕。
列公,你道当真是件什么事儿?在下做书的演说出来,不但是列位看官,从来闻听未闻,就是做书的在下,也从没有听见过这般奇事。若不是在下身当其境,阅历一番,也就要把这句话儿,当作个无稽之谈,不肯相信了。
闲话休提,只说京城里头,有一班不安本分的太监,专门在外面说大话讹人。别人见了他是个太监,以为他是内宫里头出来的人,凡事都要让他几分,不敢和他争竞。更兼看了他一身架子,听着他满口牛屁,越发认着他一定是里头有职事的红人儿,更不敢同他挺撞。这班没出息的花子一般的太监,仗着这名目,在外面招摇撞骗的,无所不为,将就些儿的人,差不多一个个的都要吃些亏苦。吃了他的亏,被他讹了钱去,还不敢放一个屁。那里晓得,。这班太监出了宫门便装出这般声势,只要一进内宫,便和牛马一般,侧目而视,屏息而立,谁也没有瞧见他。不要说是见了皇太后皇上,没有他说话的分儿,就是见了个里头有执事的太监们,也不敢说什么话。这班太监的内容虽然如此,外面却那里晓得。见了他们的面,总觉得有些胆战心惊,想着不要惹发了他的性子,撺掇了皇上出来,砍他们的脑袋。这些太监看见他们如此,越发的得意非常,扬扬自喜。但是还有一件,他们做太监的人,虽然暂断了孽根,做不得颠銮倒凤,却总还有些欲念,免不来意马心猿,到了那奇痒难搔的时候,无可如何,只得想出一个干嫖的法子,杀杀他的痒儿。看官,你道太监们的干嫖,是怎生的一个嫖法?却不是和上海的借干铺,天津的住空厢一样。说起来,京城里头的那班妓女,被他们这般异想天开的糟塌,觉得也甚是可怜。看官们且休性急,待在下一一的道来。原来那班太监,到了那熬忍不来的时候,便带子几百两银子,走到一个班子里来,叫了老鸨,和他说明,随意拣一个倌人,要他陪宿。老鸨们巴结他的银钱,倌人们畏惧他的势焰,不敢不应。他却到了那倌人房内,也没有什么工夫再说闲话,上得牀去,便把那倌人紧紧抱住,满牀乱滚,满身研擦。原来那太监平日之间,一团欲火结在腹中,便发泄不出,直到忍无可忍,方才这样的一回,杀杀他的火气。他的那一肚皮的郁火,积了多时,又没有济胜之具,忍不住那满身的奇痒难熬,满肚的精神欲发,所以只得拼着花些银子,把那些窑子里的姑娘,给他填空。你想这个时候,那做倌人的,被一个太监这般糟塌,可好过不好过?躲避既躲避不来,又没法儿推出他去,吃了这碗把势饭,又受了老鸨的压制,也叫作无可如何,只好咬着牙齿,闭着眼睛,把自家的身体,当作死人一般,直挺挺的,凭着他怎行摆弄。到了那吃紧之际,那太监还要下死劲的,在倌人身上咬上一口,方才在小腹里头,进出一滴黄油。说起那黄油的气味来,真是把通天下的秽物,一古脑儿聚在一堆,也比不上他那一股奇臭。倌人们自经太监嫖过之后,身上沾了他这股味儿,一定要洗上五六回浴,洒上许多的香水,把牀帐被褥,通通换过不算外,还要熏上几天的香,方才销得尽这些臭气。看官们听了在下的一番说话,好像是信口编造的无稽之谈一般。究竟这黄油,是个什么东西,如何的一个样儿?在下做书的恰没有当过京城里头的窑子,没有身当其境,一时倒也说不出来。但是这句话儿,恰的的确确,是京城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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