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旷野的呼喊
[book_author]萧红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69123
[book_dec]短篇小说集。萧红著。1937年重庆大时代书局出版。收入 《黄河》、《朦胧的期待》、《旷野的呼喊》、《逃难》、《莲花池》、《孩子的讲演》等七篇作品。这是萧红投身于抗日救亡文化运动后出版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作品大都以抗日战争为背景而创作。《旷野的呼喊》描写了松花江畔陈公公一家在抗日战争的不同态度。陈公公和陈妈妈反对儿子参加抗日义勇军,而他们的儿子却勇敢地投身于抗战的洪流中。《逃难》则有力批判了某些人在抗战中自私自利的表现。中学教员何南生一向反对中国人,在逃难中他带着肥胖、胆小的太太和两个孩子及家中所有废物狼狈而逃,表现得极端自私。《朦胧的期待》表现了爱国军民积极参加抗日斗争的行动。女仆李妈暗恋着女主人的卫士金立之。金立之为抗战去参军。临上前线时,到女主人家话别。李妈趁金立之与女主人谈话之机跑出去为他买香烟,准备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他。希望他做个有心人。等李妈回来时,金立之已经离去了,留给李妈的只是一些朦胧的期待。每篇小说的故事情节都很紧凑,语言朴实、凝炼,人物性格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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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黄河
悲壮的黄土层茫茫的顺着黄河的北岸延展下去,河水在辽远的转弯的地方完全是银白色,而在近处,它们则扭绞着旋卷着和鱼鳞一样。帆船,那么奇怪的帆船!简直和蝴蝶的翅子一样:在边沿上,一条白的,一条蓝的,再一条灰色的,而后也许全帆是白的,也许全帆是灰色的或蓝色的,这些帆船一只排着一只,它们的行走特别迟缓,看上去就像停止了一样,除非天空的太阳,就再没有比这些镶着花边的帆更明朗的了,更能够眩惑人的感官的了。
载客的船也从这边继续的出发,大的,小的,还有载着货物的,载着马匹的。还有些响着铃子的,呼叫着的,乱翻着绳索的。等两只船在河心相遇的时候,水手们用着过高的喉咙,他们说些个普通话:太阳大不大,风紧不紧,或者说水流急不急,但也有时用过高的声音彼此约定下谁先行,谁后行。总之他们都是用着最响亮的声音,这不是为了必要,是对于黄河他们在实行着一种约束。或者对于河水起着不能控制的心情,而过高的提拔着自己。
在潼关下边,在黄土层上垒荡着的城围下边,孩子们和妇人用着和狗尾巴差不多的小得可怜的笤帚在扫着军队的运输队撒留下来稀零的,被人纷争着的,滚在平平的河滩上的几颗豆粒或麦稞。河的对面就像孩子们的玩具似的,在层层叠叠生着绒毛似的黄土层上爬着一串微黑色的小火车。小火车,平和的,又急喘的吐着白汽,仿佛一队受了伤的小母猪样的在摇摇摆摆的走着。车上同猪印子一样打上两个淡褐色的字印:同蒲。
黄河的惟一的特征,就是它是黄土的流,而不是水的流。照在河面上的阳光反射的也不强烈。船是四方形的,如同在泥上滑行,所以运行的迟滞是有理由的。
早晨,太阳也许带着风沙,也许带着晴朗来到潼关的上空,它抚摸遍了那广大的土层,它在那终年昏迷着的静止在风沙里边的土层上用晴朗给摊上一种透明和纱一样的光彩,又好像月光在八月里照在森林上一样,起着远古的,悠久的,永不能够磨灭的悲哀的雾障。在夹对的黄土床中流走的河水相同它是偷渡着敌军的关口,所以昼夜的匆忙,不停的和泥沙争斗着。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到后来它自己本身就绞进泥沙去了。河里只见了泥沙。所以常常被诅咒成泥河呀!野蛮的河,可怕的河,簇卷着而来的河,它会卷走一切生命的河,这河本身就是一个不幸。
现在是上午,太阳还与人的视线取着平视的角度,河面上是没有雾的,只有劳动和争渡。
正月完了,发酥的冰排流下来,互相击撞着,也像船似的,一片一片的。可是船上又像堆着雪,是堆起来的面袋子,白色的洋面。从这边河岸运转到那边河岸上去。
阎胡子的船,正上满了肥硕的袋子,预备开船了。
可是他又犯了他的老毛病,提着砂作的酒壶去打酒去了。他不放心别的撑槁的给他打酒,因为他们常常走在半路矜持不住,空嘴白舌,就仰起脖儿呷了一口,或者把钱吞下一点儿去喝碗羊汤,不足的分量,用水来补足。阎胡子只消用舌头板一压,就会发现这些年青人们的花头来的,所以回回是他自己去打酒。
水手们,备好了纤绳,备好了槁子,便盘起膝盖坐下来等。
凡是水手没有不愿意靠岸的,不管是海航或是河航。但是,凡是水手,也就没有一个愿意等人的。
因为是阎胡子的船,非等不可。
“尿骚桶,喝尿骚,一等等到骆锅腰!”一个小伙子直挺挺的靠在桅杆上立着,说完了话,便忙着脊背向下溜,直到坐在船板上,咧开大嘴在笑着。
忽然,一个人,满头大汗的,背着个小包,也没打招呼踏上了五寸宽那条小踏板,过跳上船来了。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让客!”
“老乡……。”
“下去,下去,上水船,不让客!”
“让一让吧,我帮着你们打船。……”
“这可不是打野鸭子呀,下去!”水手看看上来的是一个灰色的兵。
“老乡……”
“是,老乡,上水船,吃力气,这黄河可不同别的河……撑杆一下去就是一身汗。”
“老乡们!我不是白坐船,当兵的还怕出力气吗!我是过河去赶队伍的。天太早,摆渡的船那里有呢!老乡,我早早过河赶路的……”他说着就在洋面袋子上靠着身子,那近乎圆形的脸还有一点发光,那过于长的头发在帽子下面像是帽子被镶了一道黑边。
“八路军怎么单人出发的呢?”
“我是因为老婆死啦,误了几天……所以着急要快赶的。”
“哈哈!老婆死啦还上前线。”于是许多笑声跳跃在绳索和撑杆之间。
水手们因为趣味的关系,互相的高声的骂着。同时准备着张帆,准备着脱离开河岸,把这兵士似乎是忘记了,也似乎允许了他的过渡。
“这老头子打酒在酒店里睡了一觉啦……你看他那个才睡醒的样子……腿好像是经石头绊住啦……”
“不对。你说的不对,石头就挂在他的脚跟上。”
那老头子的小酒壶像一块镜子或是一片蛤蜊壳闪烁在他的胸前。微微有点温暖的阳光和黄河上常有的撩乱而没有方向的风丝在他的周围裹荡。于是他混着沙土的头发跳荡得和干草似的失去了光彩。
“往上放罢!”
这是黄河上专有的名词,若想横渡,必得先上行,而后下行。因为河水没有正路的缘故。
阎胡子的脚板一踏上船身,那种安适,把握,丝毫其他的欲望可使他不宁静的可能都不能够捉住他的。他只发了和号令似的这一句话,而后笑纹就自由的在他皱纹不太多的眼角边流展开来。而后他走下舵室去,那是一个黑黑的小屋,在船尾的舱里,里面像是供着什么神位,一个小龛子前有两条红色的小对联。
“往上放罢!”
这声音因为河上的冰排格凌凌地作响的反应显得特别粗壮和苍老。
“这船上有坐闲船的,老阎,你没看见?”
“那得让他下去,多出一分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在那地方?他在那地方?”
那灰色的兵士,他向着阳光微笑:
“在这里,在这里……”他手中拿着撑船的长杆站在船头上。
“去,去去……”阎胡子从舱里伸出一只手来:“去去去……快下去……快下去……你是官兵,是保卫国家的,可是这河上也不是没有兵船。”
阎胡子是山东人,十多年以前因为黄河涨大水逃到关东又逃到山西的。所以山东人的火性和粗鲁还在他身上常常出现。
“你是那个军队上的?”
“我是八路的。”
“八路的兵,是单个出发的吗?”
“我的老婆生病,她死啦。……我是过河去赶队伍的。”
“唔!”阎胡子的小酒壶还捏在左手上。
“那么你是山西的游击队啦……是不是?”阎胡子把酒壶放下了。
在那士兵安然的回答着的时候,那船板上完全流动着笑声,并且分不清楚那笑声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
“老婆死啦还打仗!这年头……”
阎胡子走上船板来:
“你们,你们这些东西!七嘴八舌头,赶快开船吧!”他亲手把一只面粉口袋抬起来,他说那放的不是地方,“你们可不知道,这面粉本来三十斤,因为放的不是地方,它会让你费上六十斤的力量。”他把手遮在额前,向着东方照了一下:
“天不早啦,该开船啦。”
于是撑起花色的帆来。那帆像翡翠鸟的翅子,像蓝蝴蝶的翅子。
水流和绳子似的在撑杆之间扭绞着。在船板上来回跑着的水手们把汗珠被风扫成碎沫而掠着河面。
阎胡子的船和别的运着军粮的船遥远的相距着。尾巴似的这只孤船系在那排成队的十几只船的最后。
黄河的土层是那么原始的,单纯的,干枯的,完全缺乏光彩的站在两岸。正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一样,土层是被河水,风沙和年代所造成,而阎胡子那没有光彩的胡子则是受这风沙的迷漫的缘故。
“你是八路的……可是你的部队在山西的那一方面?俺家就在山西。”
“老乡!听你说话是山东口音。过来多年啦?”
“没多少年,十几年……俺家那边就是游击队保卫着……都是八路的,都是八路的……”阎胡子把棕色的酒杯在嘴唇上湿润了一下,嘴唇不断的发着光,他的喝酒,像是并没有走进喉咙去,完全和一种形式一样。但是他不断的浸染着他的嘴唇。那嘴唇在说话的时候好像两块小锡片在跳动着:
“都是八路的……俺家那方面都是八路的……”
他的胡子和春天快要脱落的牛毛似的疏散和松放。他的红的近乎赭色的脸像是用泥土塑成的,又像是在窑里边被烧炼过,显着结实,坚硬。阎胡子像是已经变成了陶器。
“八路上的……”他招呼着那兵士:“你放下那撑杆吧!我看你不会撑,白费力气……这边来坐坐,喝一碗茶,……”方才他说过的那些去去去……现在变成来来来了:“你来吧,这河的水性特别,与众不同,……你是白费气力,多你一个人坐船不算么!”
船行到了河心,冰排从上边流下来的声音好像古琴在骚闹着似的。阎胡子坐在舱里佛龛旁边,舵柄虽然拿在他的手中,而他留意的并不是这河上的买卖,而是“家”的回念。直到水手们提醒他船已走上了急流,他才把他关于家的谈话放下。但是没多久,又零零乱乱地继续下去……
“赵城,赵城俺住了八年啦!你说那地方要紧不要紧?去年冬天太原下来之后,说是临汾也不行了……赵城也更不行啦……说是非到风陵渡不可……这时候……就有赵城的老乡去当兵的……还有一个邻居姓王的那小伙子跟着八路军游击队去当伙夫去啦……八路军不就是你们这一路的吗?……那小伙子我还见着他来的呢!胳臂上挂着这‘八路’两个字。后来又听说他也跟着出发到别的地方去了呢!……可是你说……赵城要紧不要紧?俺倒没有别的牵挂,就是俺那孩子太小,带他到这河上来吧!他又太小,不能做什么……跟他娘在家吧……又怕日本兵来到杀了他。这过河逃难的整天有,俺这船就是载面粉过来,再载着难民回去……看看那哭哭啼啼的老的小的……真是除了去当兵,干什么都没有心思!”
“老乡!在赵城你算是安家立业的人啦,那么也一定有二亩地啦?”兵士面前的茶杯在冒着气。
“那能够说到房子和地,跑了这些年还是穷跑腿……所好的就是没把老婆孩子跑去。”
“那么山东家还有双亲吗?”
“那里有啦?都给黄河的水卷去啦!”阎胡子擦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把他旁边的酒杯放在酒壶口上,他对着舱口说:
“你见过黄河的大水吗?那是民国几年……那就铺天盖地的来了!白亮亮地,哗哗地……和野牛那么叫着……山东那黄河可不比这潼关……几百里,几十里一漫平。黄河一到潼关就没有气力啦……看这山……这大土崖子……就是它想要铺天盖地又怎能……可是山东就不行啦!……你家是那里?你到过山东?”
“我没到过,我家就是山西……洪洞……”
“家里还有什么人?咱两家是不远的……喝茶,喝茶……呵……呵……”老头子为着高兴,大声的向着河水吐了一口痰。
“我这回要赶的部队就是在赵城……洪洞的家也都搬过河来了……”
“你去的就是赵城,好!那么……”他从舵柄探出船外的那个孔道口看出去……河简直就是黄色的泥浆,滚着,翻着……绞绕着……舵就在这浊流上打击着。
“好!那么……”他站起来摇着舵柄,船就快靠岸了。
这一次渡河,阎胡子觉得渡得太快。他擦一擦眼睛,看一看对面的土层,是否来到了河岸?
“好,那么。”他想让那兵士给他的家带一个信回去,但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走下船来,沿着河身旁的沙地向着太阳的方向进发。无数条的光的反刺击撞着阎胡子古铜色的脸面,他的宽大的近乎方形的脚掌把沙滩印着一些圆圆洼陷。
“你说赵城可不要紧?我本想让你带一个回信去……等到饭馆喝两盅,咱二人谈说谈说……”
风陵渡车站附近,层层转转的是一些板棚或席棚,里边冒着气,响着勺子,还有一种油香夹杂着一种咸味在那地方缭绕着。
一盘炒豆腐,一壶四两酒蹲在阎胡子的桌面上。
“你要吃什么,你只管吃……俺在这河上多少总比你们当兵的多赚两个……你只管吃……来一碗面片汤,再加半斤锅饼……先吃着,不够再来。……”
风沙的卷荡在太阳高了起来的时候,是要加甚的。席棚子像有笤帚在扫着似的,嚓嚓地在凸出凹进的响着。
阎胡子的话,和一串珠子似的咯啦咯啦的被玩弄着,大风只在席棚子间旋转,并没有把阎胡子的故事给穿着。
“……黄河的大水一来到俺山东那地方,就像几十万大军已经到了……连小孩子夜晚吵着不睡的时候,你若说‘来大水啦’,他就安静了一刻。用大水吓唬孩子就像用老虎一样使他们害怕。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大水可真的来啦;爹和娘站在房顶上,爹说‘……怕不要紧,我活四十多岁,大水也来过几次,并没有卷去什么。’我和姐姐拉着娘的手……第一声我听着叫的是猪,许是那猪快到要命的时候啦,哽哽的……以后就是狗,狗跳到柴堆上……在那上头叫着……再以后就是鸡……它们那些东西乱飞着……柴堆上,墙头上,狗栏子上……反正看不见,都听得见的……别人家的也是一样。还有孩子哭,大人骂。只有鸭子,那一夜到天明也没有休息一会,比平常不涨大水的时候还高兴……鸭子不怕大水,狗也不怕,可是狗到第二天就瘦啦,……也不愿睁眼睛啦……鸭子正不一样,胖啦!新鲜啦……呱呱的叫声更大了!可是爹爹那天晚上就死啦,娘也许是第二天死的。……”
阎胡子从席棚通过了那在锅底上乱响着的炒菜的勺子而看到黄河上去。
“这边,这河并不凶。”他喝了一盅酒,筷子在辣椒酱的小碟里点了一下。他脸上的筋肉好像棕色的浮雕经过了陶器的制作那么坚硬,那么没有变动。
“小孩子的时候,就听人家说,离开这河远一点吧!去跑关东吧!(即东三省)一直到第二次的大水……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六岁……也成了家……听人说,关东是块福地,俺山东人跑关东的年年有,俺就带着老婆跑到关东去……关东俺有三间房,两三亩地……关东又变成了‘满洲国’。赵城俺原本有一个叔叔,打一封信给俺,他说那边,慢慢地日本人都想法子把中国人治死,还说先治死这些穷人,依着我就不怕,可是俺老婆说俺们还有孩子啦,因此就跑到俺叔叔这里来,俺叔叔做个小买卖,俺就在叔叔家帮着照料照料……慢慢地活转几个钱,租两亩地种种……俺还有个儿,俺儿一年一年的眼看着长成人啦!这几个钱没有活转着,俺叔要回山东。把小买卖也收拾啦。剩下俺一个人,这心里头可就转了圈子……山西原来和山东一样,人们也只有跑关东……要想在此地谋个生活,就好比苍蝇落在针尖上,俺山东人体性粗,这山西人体性慢……干啥事干不惯……”
“俺想,赵城可还离火线两三百里,许是不要紧……”他向着兵士:“咱中国的局面怎么样?听说日本人要夺风陵渡……俺在山西没有别的东西,就是这一只破船……”
兵士站起来,挂上他的洋瓷碗,油亮的发着光的嘴唇点燃着一支香烟,那有点胖的手骨节凹着小坑的手又在整理着他的背包。黑色的裤子,灰色的上衣,衣襟上涂着油渍和灰尘。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开展的,愉快的,平坦和希望的。他讲话的声音并不高朗,温和而宽弛,就像他在草原上生长起来的一样:
“我要赶路的,老乡!要给你家带个信吗?”
“带个信……”阎胡子感到一阵忙乱,这忙乱是从他的心底出发的,带什么呢?这河上没有什么可告诉的。“带一个口信说……”好像这饭铺炒菜的勺子又搅乱了他。“你坐下等一等,俺想一想……”
他的头垂在他的一只手上,好像已经成熟了的转茎莲垂下头来一样。席棚子被风吸着凹进凸出的好像一大张海蜇飘在海面上。勺子声,菜刀声,被洗着的碗的声音,前前后后响着鞭子声。小驴车,马车和骡子车拖拖搭搭的载着军火或食粮来往着。车轮带起来的飞沙并不狂猖,而那狂猖着的,是跟着黄河而来的,在空中它漫卷着太阳和蓝天,在地面它则漫卷着沙尘和黄土,漫卷着所有黄河地带生长着的一切,以及死亡的一切。
潼关,背着太阳的方向站着,因为土层起伏高下,看起来,那是微黑的一大群,像是烟雾停止了,又像黑云下降,又像一大群兽类堆集着蹲伏下来。那些巨兽,并没有毛皮,并没有面貌,只相同读了埃及大沙漠的故事之后偶尔出现在夏夜的梦中的一个可怕的记忆。
风陵渡侧面向着太阳站着,所以土层的颜色有些微黄,及有些发灰,总之有一种相同在病中那种苍白的感觉,看上去,干涩,无光,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制伏的那种念头,会立刻压住了你。
站在长城上会使人感到一种恐惧,那恐惧是人类历史的血流又鼓荡起来了!而站在黄河边上所起的并不是恐惧,而是对人类的一种默泣,对于病痛和荒凉永远的诅咒。
同蒲路的火车,好像几匹还没有睡醒的小蛇似的慢慢地来了一串,又慢慢地去了一串。
那兵士站起来向阎胡子说:
“我就要赶火车去……你慢慢地喝吧……再会啦……”
阎胡子把酒杯又倒满了。他看着杯子底上有些泥土,他想,这应该倒掉而不应该喝下去,但当他说完了给他带一个家信,就说他在这河上还好的时候,他忘记了那杯酒是不想喝的也就走下喉咙去了。同时他赶快撕了一块锅饼放在嘴里,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涨塞着有些发痛。于是他就抚弄着那块锅饼上突起的花纹,那花纹是画的“八卦”。他还识出了那是“乾卦”,那是“坤卦”。
奔向同蒲站的兵士,听到背后有呼唤他的声音:
“站住,……站住……”
他回头看时,那老头好像一只小熊似的奔在沙滩上:
“我问你,是不是中国这回打胜仗,老百姓就得日子过啦?”
八路的兵士走回来,好像是沉思了一会,而后拍着那老头的肩膀。
“是的,我们这回必胜……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过的。”
那兵士都模糊得像画面上的粗壮的小人一样了。可是阎胡子仍旧在沙滩上站着。
阎胡子的两脚深深地陷进沙滩去,那圆圆的涡旋埋没了他的两脚了。
一九三八,八,六日,汉口
(该篇首刊于1939年2月1日汉口《文艺阵地》第二卷第八期,署名萧红。)
[book_title]朦胧的期待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日,日日在愁苦之中,
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还不如那田上的蚱虫。
李妈从那天晚上就唱着曲子,就是当她听说金立之也要出发到前方去之后。金立之是主人家的卫兵。这事可并没有人知道,或者那另外的一个卫兵有点知道,但也说不定是李妈自己的神经过敏。
“李妈!李妈……”
当太太的声音从黑黑的树荫下面传来时,李妈就应着回答了两三声。因为她是性急爽快的人,从来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可是当她刚一抬脚,为着身旁的一个小竹方凳,差一点没有跌倒。于是她感到自己是流汗了,耳朵热起来,眼前冒了一阵花。她想说:
“倒霉!倒霉!”她一看她旁边站着那个另外的卫兵,她就没有说。
等她从太太那边拿了两个茶杯回来,刚要放在水里边去洗,那姓王的卫兵把头偏着:
“李妈,别心慌,心慌什么,打碎了杯子。”
“你说心慌什么……”她来到嘴边上的话没有说,像是生气的样子,把两个杯子故意的撞出叮当的响声来。
院心的草地上,太太和老爷的纸烟的火光和一朵小花似的忽然开放得红了。忽然又收缩得像一片在萎落下去的花片。萤火虫在树叶上闪飞,看起来就像凭空的毫没有依靠的被风吹着似的那么轻飘。
“今天晚上绝对不会来警报的……”太太的椅背向后靠着,看着天空。她不大相信这天阴得十分沉重,她想要寻找空中是否还留着一个星子。
“太太,警报不是多少日子夜里不来了么?”李妈站在黑夜里,就像被消灭了一样。
“不对,这几天要来的,战事一过九江,武汉空袭就多起来……”
“太太,那么这仗要打到哪里?也打到湖北?”
“打到湖北是要打到湖北的,你没看见金立之都要到前方去了吗?”
“到大冶,太太,这大冶是什么地方?多远?”
“没多远,出铁的地方,金立之他们整个的特务连都到那边去。”
李妈又问:“特务连也打仗,也冲锋,就和别的兵一样?特务连不是在长官旁边保卫长官的吗?好比金立之不是保卫太太和老爷的吗?”
“紧急的时候,他们也打仗,和别的兵一样啊!你还没听金立之说在大场他也作战过吗?”
李妈又问:“到大冶是打仗去?”隔了一会她又说,“金立之就是作战去?”
“是的,打仗去,保卫我们的国家!”
太太没有十分回答她,她就在太太旁边静静的站了一会,听着太太和老爷谈着她所不大理解的战局,又是田家镇……又是什么镇……
李妈离开了院心,经过有灯光的地方,她忽然感到自己是变大了,变得像和院子一般大,她自己觉得她自己已经赤裸裸的摆在人们的面前。又仿佛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发觉了一样,她慌忙的躲在了暗处。尤其是那个姓王的卫兵,正站在老爷的门厅旁边,手里拿着个牙刷,像是在刷牙。
“讨厌鬼,天黑了,刷的什么牙……”她在心里骂着,就走进厨房去。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日,
日日在愁苦之中,
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
还不如那田上的蚱虫。
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
还不如那田上的蚱虫……
李妈在饭锅旁边这样唱着,在水桶旁边这样唱着,在晒衣服的竹竿子旁边也是这样唱着。从她的粗手指骨节流下来的水滴,把她的裤腿和她的玉蓝麻布的上衣都印着圈子。在她的深红而微黑的嘴唇上闪着一点光,好像一只油亮的甲虫伏在那里。
刺玫树的荫影在太阳下边,好像用布剪的,用笔画出来的一样,爬在石阶前的砖柱上。而那葡萄藤,从架子上边倒垂下来的缠绕的枝梢,上面结着和纽扣一般大的微绿色和小琉璃似的圆葡萄,风来的时候,还有些颤抖。
李妈若是前些日子从这边走过,必得用手触一触它们,或者拿在手上,向她旁边的人招呼着:
“要吃得啦……多快呀!长得多快呀!……”
可是现在她就像没有看见它们,来往的拿着竹竿子经过的时候,她不经意的把竹竿子撞了葡萄藤,那浮浮沉沉的摇着的叶子,虽是李妈已经走过,而那荫影还在地上摇了多时。
李妈的忧郁的声音,不但从曲子声发出,就是从勺子、盘子、碗的声音,也都知道李妈是忧郁了,因为这些家具一点也不响亮。往常那响亮的厨房,好像一座音乐室的光荣的日子,只落在回忆之中。
白嫩的豆芽菜,有的还带着很长的须子,她就连须子一同煎炒起来;油菜或是白菜,她把它带着水就放在锅底上,油炸着菜的声音就像水煮的一样。而后,浅浅的白色盘子的四边向外流着淡绿色的菜汤。
用围裙揩着汗,她在正对面她平日挂在墙上的那块镜子里边,反映着仿佛是受惊的,仿佛是生病的,仿佛是刚刚被幸福离弃了的年青的山羊那么沉寂。
李妈才二十五岁,头发是黑的,皮肤是坚实的,心脏的跳动也和她的健康成和谐。她的鞋尖常常是破的,因为她走路永远来不及举平她的脚。门槛上,煤堆上,石阶的边沿上,她随时随地的畅快的踢着。而现在反映在镜子里的李妈,不是那个原来的李妈,而是另外的李妈了,黑了,沉重了,哑喑了。
把吃饭的家具摆齐之后,她就从桌子边退了去,她说:“不大舒服,头痛。”
她面向着栏栅外的平静的湖水站着,而后荡着。已经爬上了架的倭瓜在黄色的花上,有蜜蜂在带着粉的花瓣上来来去去。而湖上打成片的肥大的莲花叶子,每一张的中心顶着一个圆圆的水珠,这些水珠和水银的珠子似的向着太阳。淡绿色的莲花苞和挂着红嘴的莲花苞,从肥大的叶子旁边站了出来。
湖边上,有人为着一点点家常的菜蔬除着草,房东的老仆人指着那边竹墙上冒着气一张排着一张的东西向着李妈说:
“看吧!这些当兵的都是些可怜人,受了伤,自己不能动手,都是弟兄们在湖里给洗这东西。这大的毯子,不会洗净的。不信,过到那边去看看,又腥又有别的味……”
西边竹墙上晒军用毯,还有些草绿色的,近乎黄色的军衣。李妈知道那是伤兵医院。从这几天起,她非常厌恶那医院,从医院走出来的用棍子当做腿的伤兵们,现在她一看见了就有些害怕。所以那老头指给她看的东西,她只假装着笑笑。隔着湖,在那边湖边上洗衣服的也是兵士,并且在石头上打着洗着的衣裳,发出沉重的水声来。……“金立之裹腿上的带子,我不是没给他钉起吗?真是发昏了,他一会不是来取吗?”
等她取了针线又来到湖边,隔湖的马路上,正过着军队,唱着歌的,混着灰尘的行列,金立之不就在那行列里边吗?李妈神经质的,自己也觉得这想头非常可笑。
这种流行的军歌,李妈都会唱,尤其是那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她每唱到这一句,她就学着军人的步伐走了几步。她非常喜欢这个歌,因为金立之喜欢。
可是今天她厌恶他们,她把头低下去,用眼角去看他们,而那歌声,就像黄昏时成团在空气中飞的小虫子似的,使她不能躲避。
“李妈……李妈。”姓王的卫兵喊着她,她假装没有听到。
“李妈!金立之来了。”
李妈相信这是骗她的话,她走到院心的草地上去,呆呆的站在那里。王卫兵和太太都看着她:
“李妈没有吃饭吗?”
她手里卷着一半裹腿,她的嘴唇发黑,她的眼睛和钉子一样的坚实,不知道钉在她面前的什么。而另外的一半裹腿,比草的颜色稍微黄一点,长长的拖在地上,拖在李妈的脚下。
金立之晚上八点多钟来的。红的领章上又多一颗金花,原来是两个,现在是三个。在太太的房里,为着他出发到前方去,太太赏给他一杯柠檬茶。
“我不吃这茶,我只到这里……我只回来看一下。连长和我一同到街上买连里用的东西。我不吃这茶……连长在八点一刻来看老爷的。”他灵敏的看一下袖口的表,“现在八点,连长一来,我就得跟连长一同归连……”
接着,他就谈些个他出发到前方,到什么地方,做什么职务,特务连的连长是怎样一个好人,又是带兵多么真诚……太太和他热诚的谈着。李妈在旁边又拿太太的纸烟给金立之,她说:
“现在你来是客人了,抽一支吧!”
她又跑去把裹腿拿来,摆在桌子上,又拿在手里又打开,又卷起来……在地板上,她几乎不能停稳,就像有风的水池里走着的一张叶子。
他为什么还不来到厨房里呢?李妈故意先退出来,站在门槛旁边咳嗽了两声,而后又大声和那个卫兵讲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她看金立之仍不出来,她又走进房去,她说:
“三个金花了,等从前方回来,大概要五个金花了。金立之今天也换了新衣裳,这衣裳也是新发的吗?”
金立之说:“新发的。”
李妈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回答。李妈说:
“现在八点五分了,太太的表准吗?”
太太只向着表看了一下,点一点头,金立之仍旧没有注意。
“这次,我们打仗全是为了国家,连长说,宁做战死鬼,勿做亡国奴,我们为了妻子,家庭,儿女,我们必须抗战到底……”
金立之站得笔直在和太太讲话。
趁着这工夫,她从太太房子里溜了出来,下了台阶,转了一个弯,她就出了小门,她去买两包烟送给他。听说,战壕里烟最宝贵。她在小巷里一边跑着,一边想着她所要说的话:“你若回来的时候,可以先找到老爷的官厅,就一定能找到我。太太走到那里,说一定带着我走。”再告诉他:“回来的时候,你可不就忘了我,要做个有心的人,可不能够高升忘了我……”
她在黑黑的巷子里跑着,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她想起来到夜里就越热了,真是湖北的讨厌的天气。她的背脊完全浸在潮湿里面。
“还得把这块钱给他,我留着这个有什么用呢!下月的工钱又是五元。可是上前线去的,钱是有数的……”她隔着衣裳捏着口袋里一元钱的票子。
等李妈回来,金立之的影子都早消失在小巷里了,她站在小巷里喊着:
“金立之……金立之……”
远近都没有回声,她的声音还不如落在山涧里边还能得到一个空虚的反响。
和几年前的事情一样,那就是九江的家乡,她送一个年青的当红军的走了,他说他当完了红军回来娶她,他说那时一切就都好了。临走时还送给她一匹印花布,过去她在家里看到那印花布,她就要啼哭。现在她又送走这个特务连的兵士走了,他说抗战胜利了回来娶她,他说那时一切就都好了。
还得告诉他:“把我的工钱都留着将来安排我们的家。”
但是,金立之已经走远了。想是连长已经来了,他归连了。
等她拿着纸烟,想起这最末的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背脊被凉风拍着,好像浸在凉水里一样。因为她站定了,她停止了。热度离开了她,跳跃和翻腾的情绪离开了她。徘徊,鼓荡着的要破裂的那一刻的人生,只是一刻把其余的人生都带走了。人在静止的时候常常冷的。所以是她不期的打了个激灵的冷战。
李妈回头看一看那黑黑的院子,她不想再走进去,可是在她前面的那黑黑的小巷子,招引着她的更没有方向。
她终归是转回身来,在那显着一点苍白的铺砖的小路上,她摸索着回来了。房间里的灯光和窗帘子的颜色,单调得就像飘在空中的一块布和闪在空中的一道光线。
李妈打开了女仆的房门,坐在她自己的床头上。她觉得虫子今夜都没有叫过,空的,什么都是不着边际的,电灯是无缘无故的悬着,床铺是无缘无故的放着,窗子和门也是无缘无故的设着……总之,一切都没有理由存在,也没有理由消灭……
李妈最末想起来的那一句话,她不愿意反复,可是她又反复了一遍:
“把我的工钱,都留着将来安排我们的家。”
李妈早早地休息了,这是第一次,在全院子的女仆休息之前她是第一次睡得这样早,两盒红锡包香烟就睡在她枕头的旁边。
湖边上战士们的歌声,虽然是已经黄昏以后,有时候隐约的还可以听到。
夜里,她梦见金立之从前线上回来了。“我回来安家了,从今我们一切都好了。”他打胜了。
而且金立之的头发还和从前一样的黑。
他说:“我们一定得胜利的,我们为什么不胜利呢,没道理!”
李妈在梦中很温顺的笑了。
一九三八,十,三十一
(该篇首刊于1938年11月18日重庆《文摘战时旬刊》第三十六期,署名萧红。)
[book_title]旷野的呼喊
风撒欢了。
在旷野,在远方,在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听也听不清的地方,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喧哗了起来。屋顶的草被拔脱,墙囤头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着一个一个的圆穴,鸡和鸭子们被刮得要想站也站不住。平常喂鸡撒在地上的谷粒,那金黄的,闪亮的,好像黄金的小粒,一个跟着一个被大风扫向墙根去,而后又被扫了回来,又被扫到房檐根下。而后混同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从未见过的大树叶,混同着和高粱粒一般大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着刚刚被大风拔落下来的红的黑的,或杂色的鸡毛。还混同着破布片,还混同着刷啦刷啦的高粱叶。还混同着灰矮瓜色的豆秆,豆秆上零零乱乱地挂着豆粒已经脱掉了空敞的豆荚。一些红纸片,那是过新年时门前粘贴的红对联——三阳开泰,四喜临门,——或是“出门见喜”的红条子,也都被大风撕得一条一条的一块一块的,这一些干燥的,毫没有水分的拉杂的一堆,刷刷啦,呼离离在人间任意的扫着。刷着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乡下人家的纸窗,一阵一阵的被沙粒击打着发出铃铃的铜声来。而后,鸡毛或纸片,飞得离开地面更高。若遇着毛草,或树枝,就把它们障碍住了,于是房檐上站着鸡毛,鸡毛随着风东摆一下,西摆一下,又被风从四面裹着,站得完全笔直,好像大森林里边,用野草插的标记,而那些零乱的纸片,刮在椽头上时,却呜呜呜的它也赋着生命似的叫喊。
陈公公一推开房门,刚把头探出来,他的帽子就被大风卷跑了,在那光滑滑地被大风完全扫干净了的门前平场上滚着,滚得像一个小西瓜,像一个小车轮,而最像还是像一个小风车。陈公公追着它的时候,它还扑拉拉的不让陈公公追上它。
“这刮的是什么风啊!这还叫风了吗?简直他妈的……”
陈公公的儿子,出去已经两天了,第三天就是这刮大风的天气。
“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啦?纳闷……这事真纳闷,……”于是又带着沉吟和失望的口气:“纳闷!”
陈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滚着不少的草沫。他站在垄陌上,顺着风用手拍着那四个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苌子的小刺球,他必须把它们打掉,这是多么讨厌啊!手触去时,它会把手刺痛。看起来又像小虫子,一个一个的钉在那帽沿上。
“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啦!”帽子已经戴在头上,前边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风里,遮盖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时,他的头好像公鸡的头向前探着,那顽强挣扎着的样子,就像他要攒进大风里去似的。
“这小子到底……!他妈的……”这话是从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复着。他抓掉了刚才在腿上摔着帽子时刺在裤子上的苌子,把它们在风里丢了下去。
“他真随了义勇队了吗?纳闷!明年一开春,就是这时候,就要给他娶妇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过来呀!当了义勇队,打日本……哎哎,总是年青人哪,……”当他看到村头庙堂的大旗杆,仍旧挺直的站在大风里的时候,他就向着旗杆的方向骂了一句:“小鬼子……”而后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擞一下,他所想的他觉得都是使他生气,尤其是那旗杆,因为插着一对旗杆的庙堂,驻着新近才开来的日本兵。
“你看这村子还像一个样子了吗?”大风已经遮掩了他嘟嘟着的嘴。他看见左边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征发去的。右边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边上,一排一排的堆着柴草。这柴草也都是征发给日本兵的。大风刮着它们,飞起来的草沫就和打谷子扬场的时候一样,每个草堆在大风里边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土堆似的在冒着烟。陈公公向前冲着时,有一团谷草好像整捆的滚在他的脚前,障碍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谷草踢得远一点,然而实在不能够做到。因为风的方向和那谷草滚来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们相反。
“这是一块石头吗?真没见过!这是什么年头,……一捆谷草比他妈一块石头还硬!……”
他还想要骂一些别的话,就是关于日本子的。他一抬头看见两匹大马和一匹小白马从西边跑来。几乎不能看清那两匹大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只好像那马的周围裹着一团烟跑来,又加上陈公公的眼睛不能够抵抗那紧逼着他而刮来的风。按着帽子,他招呼着:
“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个的舌头打着嘟噜。而这种唤马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他把声音完全灌进他自己的袖管里去。于是他放下按着帽子的手来,使那宽大的袖管离开他的嘴。把舌头在嘴里边整理一下。让它完全露在大风里,准备发出响亮的声音。他想这马一定是谁家来了客人骑来的,在马桩上没有拴住。还没等他再发出嘞嘞的唤马声,那马已经跑到他的前边,他想要把它们拦住而抓住它,当他一伸手,他就把手缩回来,他看见马身上盖着的圆的日本军营里的火印:
“这那里是客人的马呀!这明明是他妈……”
陈公公的胡子挂上了几颗谷草叶,他一边掠着它们就打开了房门。
“听不见吧?不见得就是……”
陈姑妈的话就像落在一大锅开水里的微小的冰块,立刻就被消融了,因为一打开房门,大风和海潮似的,立刻喷了进来烟尘和吼叫的一团。陈姑妈像被扑灭了似的。她的话陈公公没有听到。非常危险,陈公公挤进门来,差一点没有撞在她的身上,原来陈姑妈的手上拿着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么也听不见!风太大啦,前河套听说可有那么一伙,那还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边都是柳条通……一人多高。刚开春还说不定没有,若到夏天,青纱帐起的时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陈姑妈把正在切着的一颗胡萝卜放在菜樽上。
“啰啰嗦嗦的叨叨些个什么!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儿子你就别提啦。”
陈姑妈从昨天晚上就知道陈公公开始不耐烦。关于儿子没有回来这件事,把他们的家都像通通变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阳也不从东边出来,好像月亮也不从西边落。陈姑妈还勉勉强强的像是照常在过着日子,而陈公公在她看来,那完全是可怕的。儿子走了两夜,第一夜还算安静静地过来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来。他通夜坐着,抽着烟,拉着衣襟,用扫帚扫着行李。扫着四耳帽子,扫着炕沿。上半夜嘴里任意叨叨着,随便想起什么来就说什么,说到他儿子的左腿上生下来时就有一块青痣:
“你忘了吗?老娘婆(即产婆)不是说过,这孩子要好好看着他,腿上有痣,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这年头,出外有个好歹的,干那勾当,若是犯在人家手里……那还那还说什么呢!就连他爹也逃不出法网……义勇队,义勇队,好汉子是要干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呵!爹娘就你一个……”
上半夜一直他叨叨着,使陈姑妈也不能睡觉。下半夜他就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忽然他像变成了哑子,同时也变成了聋子似的。从清早起来,他就不说一句话。陈姑妈问他早饭煮点高粱米粥吃吧,可是连一个字的回答,也没有从他的嘴吐出来。他扎好腰带,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边转了一弯又回来了。那工夫,陈姑妈在涮一个锅都没有涮完,她一边淘着涮锅水,一边又问一声: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没有回答她,两次他都并没听见的样子。第三次,她就不敢问了。
晚饭又吃什么呢?又这么大的风。她想还是先把萝卜丝切出来,烧汤也好,炒着吃也好。一向她做饭,是做三个人吃的,现在要做两个人吃的,只少了一个人,连下米也不知道该下多少。那一点米。在盆底上,洗起来简直是拿不上手来。
“那孩子,真能吃,一顿饭三四碗……可不吗,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是正能吃的时候……”
她用饭勺子搅了一下那剩在瓦盆里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个明光光的大锤。饭勺子在上面触破了它,它还发出有弹性的触在猪皮冻上似的响声:“稀饭就是这样,剩下来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热就粥不是粥,饭不是饭……”
她想要决定这个问题,勺子就在小瓦盆边上沉吟了两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难的感到她的思维方法全不够用。
陈公公又跑出去了,随着打开的门扇扑进来的风尘又遮盖了陈姑妈。
他们的儿子前天一出去就没有回来。不是当了土匪就是当了义勇军,也许就是当了义勇军。陈公公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从去年冬天就说做棉裤要做厚一点,还让他的母亲把四耳帽子换上两块新皮子。他说:
“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
陈公公就为着这话问过他:
“你要干什么呢?”
当时他只反问他父亲一句没有结论的话,可是陈公公听了儿子的话只答应两声:“唉!唉!”也是同样的没有结论。
“爹!你想想要干什么去!”儿子说的只是这一句。
陈公公在房檐下扑着一颗打在他脸上的鸡毛,他顺手就把它扔在风里边。看起来那鸡毛简直是被风夺走的,并不像他把它丢开的。因它一离开手边,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见,好像它早已决定了方向就等着奔去的样子。陈公公正在想着儿子那句话,他的鼻子上又打来了第二颗鸡毛,说不定是一团狗毛,他只觉得毛茸茸地他就用手把它扑掉了。他又接着想,同时望着西方,他把脚跟抬起来,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脚尖上。假若有太阳,他就像孩子似的看着太阳是怎样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翘起脚尖来要看到晚霞后面究竟还有什么。而现在西方和东方一样,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样,混混溶溶地,黄的色素遮迷过眼睛所能看到的旷野,除非有山或是有海会把这大风遮住,不然它就永远要没有止境的刮过去似的。无论清早,无论晌午和黄昏,无论有天河横在天上的夜,无论过年或过节,无论春夏和秋冬。
现在大风像在洗刷着什么似的,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一切都被大风吹干了。这活的村庄变成了刚刚被掘出土地的化石的村庄了。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一切颜色,都变成没有颜色了。
陈姑妈抵抗着大风的威胁,抵抗着儿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着陈公公为着儿子跑走的焦烦。
她坐在条凳上,手里折着经过一个冬天还未十分干的柳条枝,折起四五节来。她就放在她面前临时生起的火堆里,火堆为着刚刚丢进去的树枝随时起着爆炸,黑烟充满着全屋,好像暴雨快要来临时天空的黑云似的。这黑烟和黑云不一样,它十分会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咙……
“加小心哪!离灶火腔远一点呵……大风会从灶火门把柴火抽进去的……”
陈公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树枝来也折几棵。
“我看晚上就吃点面片汤吧……连汤带饭的,省事。”
这话在陈姑妈,就好像小孩子刚一学说话时,先把每个字在心里想了好几遍,而说时又每个字用心考虑着。她怕又像早饭时一样,问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时,他又吃不下去。
“什么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让我也出去走一趟。”
陈姑妈一听说让她快做,拿起瓦盆来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里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搅和在瓦盆底上。
“这不太少了吗……反正多少就这些,不够吃,我就不吃。”她想。
陈公公一会跑进来,一会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总觉得就要问她:
“还没做好吗?还没做好吗?”
她越怕他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就越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燃烧着的柳条枝丝拉丝拉的发出水声来,她赶快放下手里在撕着的面片,抓起扫地扫帚来煽着火,锅里的汤连响边都不响边,汤水丝毫没有滚动声,她非常着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来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许出去绕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开锅盖吹着气看看,那面片和死了的小白鱼似的,一动也不动的漂在水皮。
“好啦就端来呀!吃呵!”
“好啦……好啦……”
陈姑妈答应着,又开开锅盖,虽然汤还不翻花,她又勉强的丢进几条面片去。并且尝一尝汤或咸或淡,铁勺子的边刚一贴到嘴唇……
“哟哟!”汤里还忘记了放油。
陈姑妈有两个油罐,一个装豆油一个装棉花籽油,两个油罐永远并排的摆在碗橱最下的一层,怎么会弄错呢!一年一年的这样摆着,没有弄错过一次。但现在这错误不能挽回了,已经把点灯的棉花籽油撒在汤锅里了,虽然还没有散开,用勺子是淘不起来的,勺子一触上就把油圈触破了,立刻变成无数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见得会抓起来。
“好啦就吃呵!”
“好啦好啦!”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她回答的声音特别响亮。
她一边吃着一边留心陈公公的眼睛。
“要加点汤吗?还是要加点面……”
她只怕陈公公亲手去盛面,而盛了满碗的棉花籽油来,要她盛时,她可以用嘴吹跑了浮在皮上的棉花籽油,尽量去盛锅底上的。
一放下饭碗,陈公公就往外跑。开房门,他想起来他没有戴帽子:
“我的帽子呢?”
“这儿呢,这儿呢。”
其实她真的没有看见他的帽子,过于担心了的缘故,顺口答应了他。
陈公公吃完了棉花籽油的面片汤,出来一见到风,感到非常凉爽,他用脚尖站着,他望着西方,并不是他知道他的儿子在西方或是要从西方回来,而是西方有一条大路可以通到城里。
旷野,远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听也听不清的地方,狗叫声,人声,风声,土地声,山林声,一切喧哗,一切好像落在火焰里的那种暴乱,在黄昏的晚霞之后,完全停息了。
西方平静得连地面都有被什么割据去了的感觉,而东方也是一样。好像刚刚被大旋风扫过的柴栏,又好像被暴雨洗刷过的庭院,狂乱的和暴躁的完全停息了。停息得那么斩然,像是在远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样,仍旧能够唤发着黄昏以前的记忆的,一点也没有留存。地平线远处或近处完全和昨夜一样平坦的展放着,天河的繁星仍旧和小银片似的成群的从东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样的哑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样的繁华。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样。
豆油灯照例是先从前村点起,而后是中间的那个村子,而再后是最末的那个村子。前村最大,中间的村子不太大,而最末的一个最不大。这三个村子好像祖父,父亲和儿子,他们一个牵着一个的站在平原上,冬天落雪的天气,这三个村子就一齐变白了。而后用扫帚打扫出一条小道来,前村的人经过后村的时候,必须说一声:
“好大的雪呀!”
后村的人走过中村时,也必须关于这大雪问候一声,这雪是烟雪或棉花雪,或清雪。
春天雁来的晌午,他们这三个村子就一齐听着雁鸣。秋天乌鸦经过天空的早晨,这三个村子也一齐看着遮天的黑色的大群。
陈姑妈住在最后的村子边上,她的门前一棵树也没有。一头牛,一匹马,一个狗或是几只猪,这些她都没有养,只有一对红公鸡在鸡架上蹲着,或是在房前寻食小虫或米粒。那火红的鸡冠子迎着太阳向左摆一下,向右荡一下,而后闭着眼睛用一只腿站在房前或柴堆上,那实在是一对小红鹤。而现在它们早就攒进鸡架去,和昨夜一样也早就睡着了。
陈姑妈的灯碗子也不是最末一个点起,也不是最先一个点起。陈姑妈记得,在一年之中,她没有点几次灯,灯碗完全被蛛丝蒙盖着,灯芯落到灯碗里了,尚未用完的一点灯油混了尘土都粘在灯碗上。
陈姑妈站在锅台上把摆在灶王爷板上的灯碗取下来,用剪刀的尖端搅着灯碗底,那一点点棉花籽油虽然变得浆糊一样,但是仍旧发着一点油光,又加上一点新从罐子倒出来的棉花籽油,小灯于是噼噼拉拉的站在炕沿上了。
陈姑妈在烧香之前,先洗了手。平日很少用过的家制的肥皂,今天她存心多擦一些,冬天因为风吹而麻皮了的手,一开春就横横竖竖的裂着满手的小口,相同冬天里被冻裂的大地,虽然春风昼夜的吹击,想要弥补了这缺隙。不但没有弥补,反而更把它们吹得深陷而裸露了。陈姑妈又用原来那块过年时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把肥皂包好。肥皂因为被空气的消蚀,还落了白花花的碱沫在陈姑妈的大襟上。她用扫帚扫掉了那些。又从梳头匣子摸出黑乎乎的一面玻璃砖镜子来。她一照那镜子,她的脸就在镜子里被切成横横竖竖地许多方格子。那块镜子在十多年前被打碎了以后,就缠上四五尺长的红头绳,现在仍旧是那块镜子。她想要照一照碎头发丝是否还有垂在额前,结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恍恍惚惚地她还认识镜子里边的确是她自己的脸。她记得近几年来镜子就不常用,只有在过新年的时候,四月十八上庙的时候。再就是前村娶媳妇或是丧事,她才把镜子拿出来照照,所以那红头绳若不是她自己还记得,谁看了敢说原来那红头绳是红的!因为发霉和油腻得使手触上去时感到了是触到胶上似的。陈姑妈连更远一点的集会也没有参加过,所以她养成了习惯,怕过河,怕下坡路,怕经过树林,更怕的还有坟场,尤其是坟场里枭鸟的叫声,无论白天或夜里,什么时候听了,她就什么时候害怕。
陈姑妈洗完了手,扣好了小铜盆在柜底下。她在灶王爷板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接着她就跪下去,向着那三个并排的小红火点叩了三个头。她想要念一段“上香头”,因为那经文并没有全记住,她想若不念了成套的,那更是对神的不敬,更是没有诚心。于是胸前扣着紧紧的一双掌心,她虔诚的跪着。
灶王爷不晓得知不知道陈姑妈的儿子到底那里去了,只在香火后边静静的坐着。蛛丝混着油烟,从新年他和灶王奶奶并排的被浆糊贴在一张木板上那一天起,就无间断的蒙在他的脸上。大概什么他也看不着了,虽然陈姑妈的眼睛为着儿子就要挂下眼泪来。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生命。脱落了草的房脊静静的在那里躺着。几乎被拔走了的小树垂着头在休息。鸭子呱呱的在叫,相同喜欢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白狗,黄狗,黑花狗,……也许两条平日一见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风一静下来,它们都前村后村的跑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传来的人声清澈得使人疑心是从山涧里发出来的。
陈公公在窗外来回的踱走,他的思想系在他儿子的身上,仿佛让他把思想系在一颗陨星上一样。陨星将要沉落到那里去,谁知道呢?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二十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过去的她觉得就是那样了。人一过了五十,只等着往六十上数。还未到的岁数,她一想还不是就要来了吗?这不是眼前就开头了吗?她想要问一问灶王爷她的儿子还能回来不能!因为这烧香的仪式过于感动了她,她只觉得背上有点寒冷,眼睛有点发花。她一连用手背揩了三次眼睛,可是仍旧不能看见香炉碗里的三炷香火。
她站起来,到柜盖上去取火柴盒时,她才想起来,那香是隔年的,因为潮湿而灭了。
“这是多么不敬呵!”
陈姑妈又站上锅台去,打算把香重新点起。因为她不常站在高处,多少还有点害怕。正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陈姑妈受着惊,几乎从锅台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她说:
“哟哟!”
陈公公的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一对野鸡,当他往炕上一摔的时候,他的大笑和翻滚的开水卡拉卡拉似的开始了,又加上水缸和窗纸都被震动着,所以他的声音还带着回声似的,和冬天从雪地上传来的打猎人的笑声一样。但这并不是他今天特别出奇的笑,他笑的习惯就是这样。从小孩子时候起,在蚕豆花和豌豆花之间,他和会叫的大鸟似的叫着。他从会走路那天起就跟陈公公跑在瓜田上,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的黄花似的,他的腿因为刚学着走路,常常耽不起那丝丝拉拉的瓜身的缠绕,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课。而他不哭也不呻吟,假若擦破了膝盖的皮肤而流了血,那血简直不是他的一样。他只是跑着,笑着,同时嚷嚷着。若全身不穿衣裳,只带一个蓝麻花布的兜肚,那就像野鸭子跑在瓜田上了,东颠西摇的,同时嚷着和笑着。并且这孩子一生下来陈姑妈就说:
“好大嗓门!长大了还不是个吹鼓手的角色!”
对于这初来的生命,不知道怎样去喜欢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视的行业或形容词来形容,这孩子的哭声实在大,老娘婆想说:
“真是一张好锣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准骂他锣鼓的,被骂了破锣之类,传说上不会起家……
今天他一进门就照着他的习惯大笑起来,若让邻居们听了,一定不会奇怪。若让他的舅母或姑母听了,也一定不会奇怪。她们都要说:
“这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但是做父亲的和做母亲的反而奇怪起来。他笑得在陈公公的眼里简直和黄昏之前大风似的,不能够控制,无法控制,简直是一种多余,是一种浪费。
“这不是疯子吗……这……这……”
这是第一次陈姑妈对儿子起的坏的联想。本来她想说:
“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那儿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对她的儿子起了反感。他那么坦荡荡的笑声,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但是母亲心里想:
“他是偷着跑的呀!”
父亲站到红躺箱的旁边,离开儿子五六步远。背脊靠在红躺箱上。那红躺箱还是随着陈姑妈陪嫁来的,现在不能分清还是红的还是黑的了。正像现在不能分清陈姑妈的头发是白的还是黑的一样。
陈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里。陈姑妈也和生客一样。只有儿子才像这家的主人,他活跃的,夸张的,漠视了别的一切。他用嘴吹着野鸡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扫着野鸡尾巴上的漂亮的长翎。
“这东西最容易打,攒头不顾腚……若一开枪,它就插猛子……这俩都是这么打住的。爹!你不记得么!我还是小的时候,你领着我一块出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来:“那不是么!就用砖头打住一个。趁它把头插进雪堆去。”
陈公公的反感一直没有减消,所以他对于那一对野鸡就像没看见一样,虽然他平常是怎么喜欢吃野鸡。鸡丁炒芥菜缨,鸡块炖土豆。但是他并不向前一步,去触触那花的毛翎。
“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
在那棉花籽油灯还点燃着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向自己在反复。
“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
陈公公第一句问了他的儿子,是在小油灯噼噼拉拉的灭了之后。他静静的把腰伸开,使整个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温热的感觉。他充满着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队,而最怕的又怕他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所以已经来到喉咙的咳嗽也被他压下去了,他抑止着可能抑止的从他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三天以来的苦闷和急躁,陈公公觉得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也许还有过,不过那都提起来远了,忘记了。就是这三天,他觉得比活了半辈子还长。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为早死,使他不得兴家立业,不得看见他的儿孙的繁荣。而这三天,他想还是算了吧!活着大概是没啥指望。关于儿子加入义勇队没有,对于陈公公是一种新的生命,比儿子加入了义勇队的新的生命的价格更高。
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猎那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陈公公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
“××××××××××××××××,××××。”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的计算着纸窗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是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两个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了儿子在微光里边所反映的蜡明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粱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春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结果了,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
“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父亲只说:
“摘掉吧!它没有用处。”
长大了他才知道,谎花若不摘掉,后来越开越多。那时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亲一样的把谎花一朵一朵的摘落在垄沟里。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那块瓜田上。长大了仍旧是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从来没有直接给人家佣工,工钱从没有落过他的手上。这修铁道是第一次。况且他又不是专为着修铁道拿工钱而来的。所以三天的工钱就买了一对野鸡。第一:可以使父亲喜欢。第二:可以借着野鸡撒一套谎。
现在他安安然然的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谎话完全信任了。他给日本人修铁道预备偷着拔出铁道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仍旧是秘密的。在梦中他也像看见了日本兵的子弹车和食品车。
“这虽然不是当的义勇军,可是干的事情不也是对着小日本吗?洋酒,盒子肉(罐头),我是没看见,只有听说说,上次让他们弄翻了车,就是义勇军派人弄的。东西不是通通被义勇军得去了吗……他妈的……就不用说吃,用脚踢着玩吧,也开心。”
他翻了一个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这样想的,夜里他也就这样想着就睡了。他擦着手掌的时候,可觉得手掌与平常有点不一样,有点僵硬和发热。两只胳臂仍旧抬着铁轨似的有点发酸。
陈公公张着嘴,他怕呼吸从鼻孔进出,他怕一切声音,他怕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点窒塞。每当他吸进一口气来,就像有风的天气,纸窗破了一个洞似的,呜呜地在叫。虽然那声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听到。但到底是讨厌的,所以陈公公张着嘴预备着睡觉。他的右边是陈姑妈,左边是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对野鸡莫名其妙的儿子。
棉花籽油灯熄灭后,灯芯继续发散出胡香的气味。陈公公偶尔从鼻子吸了一口气时,他就嗅到那灯芯的气味。因为他讨厌那气味,并不觉得是胡香的,而觉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气味。所以他不能不张着嘴呼吸。好像他讨厌那油烟,反而大口的吞着那油烟一样。
第二天,他的儿子照着前回的例子,又是没有声响的就走了。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又多了两天。
陈公公应付着他自己的痛苦非常沉着的。他向陈姑妈说:
“这也是命呵……命理当然……”
春天的黄昏,照常存在着那种静穆得就要浮腾起来的感觉。陈姑妈的一对红公鸡,又像一对小红鹤似的用一只腿在房前站住了。
“这不是命是什么!算命打卦的,说这孩子不能得他的继……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没有信过。可是不信又怎样,要落在头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黄昏的时候,陈姑妈在檐下整理着豆秆,凡是豆荚里还存在一粒或两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过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着豆秆,左手摘下豆粒来,摘下来的豆粒被她丢进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颗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了几下。陈姑妈左手里的豆秆也就丢在一边了。越堆越高起来的豆秆堆,超过了陈姑妈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须到黄昏之后,那豆粒滚在地上也找不着的时候,陈姑妈才把豆秆抱进屋去。明天早晨,这豆秆就在灶火门里边变成红忽忽的火。陈姑妈围绕着火,好像六月里的太阳围绕着菜园。谁最热烈呢?陈姑妈呢!还是火呢!这个分不清了。火是红的,可是陈姑妈的脸也是红的。正像六月太阳是金黄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黄的一样。
春天的黄昏是短的,并不因为人们喜欢而拉长,和其余三个季节的黄昏一般长。养猪的人家喂一喂猪,放马的人家饮一饮马……若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烟的工夫呵,陈公公就是什么也没有做,拿着他的烟袋站在房檐底下。黄昏一过去,陈公公就变成一个长拖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色的长柱支持着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这一连排三个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儿子说不定在这一两年中要超过他的。现在儿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进门的时候,儿子担心着父亲,怕父亲碰了头顶。父亲担心着儿子,怕是儿子无止境的高起来,进门时,就要顶在门梁上。其实不会的,因为父亲心里特别喜欢儿子也长了那么高的身子而常常说着相反的话。
陈公公一进房门,帽子撞在上门梁上,上门梁把帽子擦歪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一辈子就这么高,一辈子也总戴着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来儿子那么高的身子,而现在完全无用了,高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陈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觉得完全是因为儿子长大了的缘故。
“人小,胆子也小,人大胆子也大……”
所以当他看到陈姑妈的小瓦盆里泡了水的黄豆粒,一夜就裂嘴了,两夜芽子就长过豆粒子。他心里就恨那豆芽。他说:
“新的长过老的了,老的完蛋了。”
陈姑妈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一边梳着头一边答应着:
“可不是么……人也是这样……个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并不带着野鸡,而带着一条号码:三百八十一号。
陈公公从这一天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的话。有几次儿子刚一放下饭碗,他就说: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时候还说:
“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这本是对三岁五岁的小孩子说的,因为不大会用筷子,弄了满嘴的饭粒的缘故。
别人若问他:
“你儿子呢?”
他就说:
“人家修铁道去啦……”
他的儿子修了铁道,他自己就像在修着铁道一样。是凡来到他家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收买猪毛的,收买碎铜乱铁的,就连走在前村子边上的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小猪官有一天问他:
“大叔,你儿子听说修了铁道吗?”
陈公公一听,立刻向小猪官摆着手:
“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别忙,你好好听着!人家修了铁道啦……是真的。连号单都有:三百八十一。”
他本来打算还要说。有许多事情必得见人就说,而且要说就说得详细。关于儿子修铁道这件事情,是属于见人就说而要说得详细这一种的。他想要说给小猪官的,正像他要说给早晨担着担子来到他门口收买碎铜乱铁那个一只眼的一样多。可是小猪官走过去了。手里打着个小破鞭子。陈公公心里不大愉快。他顺口说了一句:
“你看你那鞭子吧,没有了鞭梢,你还打呢!”
走了好远了,陈公公才听明白,放猪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着铁道的儿子的号码“三百八十一”。
陈公公是一个和善人,对于一个孩子他不会多生气。不过他觉得孩子终归是孩子。不长成大人,能懂得什么呢?他说给那收买碎铜乱铁的,说给卖豆腐的,他们都好好的听着,而且问来问去。他们真是关于铁道的一点常识也没有。陈公公也和那卖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问到连陈公公也不大晓得的地方,陈公公就笑起来,用手拔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风吹散下来的房檐的草梢:
“那儿知道呢!等修铁道的回来讲给咱们听吧!”
比方那卖豆腐的问:
“我说那火车就在铁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里也不停下来喘一口气!真是,了不得呀……陈大叔,你说,也就不喘一口气!”
陈公公就大笑着说:
“等修铁道的回来再说吧!”
这问的多么详细呀!多么难以回答呀!因为陈公公也是连火车见也没见过。但是越问得详细,陈公公就越喜欢。他的道理是:人非长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切没有计算!于是陈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幸好已经二十多岁;不然,就好比这修铁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有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着跑去的。这样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钱,怎么能有他的份呢?
陈公公也不一定怎样爱钱,只要儿子没有加入义勇军,他就放心了。不但没有加入义勇军,反而拿钱回来,几次他一看到儿子放在他手里的崭新的纸票,他立刻想到三百八十一号。再一想又一定想到那天大风停了的晚上,儿子背回来的那一对野鸡。再一想就是儿子会偷着跑出去,这是多么有主意的事呵。这孩子从小没有离开过他的爹妈。可是这下子他跑了,虽然说是跑的把人吓一跳。可到底跑的对。没有出过门的孩子,就像没有出过飞的麻雀;没有出过洞的小耗子。等一出来啦!飞得比大雀还快。
到四月十八,陈姑妈在庙会上所烧的香比那一年烧的都多。娘娘庙烧了三大子线香,老爷庙也是三大子线香。同时买了些毫无用处的只是看着玩的一些东西。她竟买起假脸来,这是多少年没有买过的啦!她屈着手指一算,已经是十八九年了。儿子四岁那年她给他买过一次,以后再没买过。
陈姑妈从儿子修了铁道以后,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她并不和陈公公一样,好像这小房已经装不下他似的,见人就告诉儿子修了铁道。她刚刚相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围绕着她的又多了些东西。在柴栏子旁边除了鸡架又多了个猪栏子。里边养着一对小黑猪。陈姑妈什么都喜欢一对,就因为现在养的小花狗只有一个而没有一对的那件事,使她一休息下来,小狗一在她腿上擦着时,她就说:
“可惜这小花狗就不能再讨到一个。一对也有个伴呵!单个总是孤单单的。”
陈姑妈已经买了一个透明的化学品的肥皂盒。买了一把新剪刀,她每次用那剪刀,都忘不了用手摸摸剪刀。她想:这孩子什么都出息了,买东西也会买,是真钢的。六角钱,价钱也好。陈姑妈的东西已经增添了许多,但是那还要不断的增添下去。因为儿子修铁道每天五角多钱。陈姑妈新添的东西,不是儿子给她买的,就是儿子给她钱她自己买的。从心说她是喜欢儿子买给她东西,可是有时当着东西从儿子的手上接过来时她却说:
“别再买给你妈这个那个的啦……会赚钱可别学着会花钱……”
陈姑妈的梳头镜子也换了。并不是说那个旧的已经扔掉,而是说新的钻亮的已经站在红躺箱上了。陈姑妈一擦箱盖,擦到镜子旁边,她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小天地一样。那镜子实在比旧的明亮到不可计算那些倍。
陈公公也说过:
“这镜子简直像个小天河。”
儿子为什么刚一跑出去修铁道,要说谎呢?为什么要说是去打猎呢?关于这个,儿子解释了几回。他说修铁道这事,怕父亲不愿意,他也没打算久干这事,三天两日的,干干试试。长了怎么能不告诉父亲呢,可是陈公公放下饭碗说:
“这都不要紧,这都不要紧……到时候了吧,咱们家也没有钟。擦擦汗去吧!”到后来他对儿子竟催促了起来。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又来了。从房顶上,从枯树上来的,从瓜田上来的,从西南大道上来的。而这些都不对,说不定是从那儿来的。浩浩荡荡地,滚滚旋旋地,使一切都吼叫起来,而那些吼叫又淹灭在大风里。大风包括着种种声音,好像大海包括着海星,海草一样。谁能够先看到海星海草而还没看到大海?谁能够先听到因大风而起的这个那个的吼叫而还没有听到大风?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被大风鼓着,荡着,撕着,扯着,来回的拉着。从大地卷起来的一切干燥的,拉杂的,零乱的,都向天空扑去,而后再落下来,落到安静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风的墙根,落到坑坑凹凹的不平的地方,而添满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风里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平坦坦地。而天空则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烟了,刮黄天了,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人站在那里就要把人吹跑,狗跑着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退后的不能退后。小猪在栏子里边不愿意哽叫,而它必须哽叫,孩子唤母亲的声音,母亲应该听到,而她必不能听到。
陈姑妈一推开房门,就被房门带着跑出去了。她把门扇只推一个小缝就不能控制那房门了。
陈公公说:
“那又算什么呢!不冒烟就不冒烟。拢火就用铁大勺下面片汤,连汤带菜的,吃着又热和。”
陈姑妈又说:
“柴火也没抱进来,我只以为这风不会越刮越大……抱一抱柴火不等进屋,从怀里都被吹跑啦……”
陈公公说:
“我来抱。”
陈姑妈又说:
“水缸的水也没有了呀……”
陈公公说:
“我去挑,我去挑。”
讨厌的大风要拉去陈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陈公公的胡子。他从井沿挑到家里的水,被大风吹去了一半,两只水桶,每只剩了半桶水。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并不像那次儿子跑了没有回来的那次的那样讨厌。而今天最讨厌大风的像是陈姑妈。所以当陈姑妈发现了大风把房脊抬起来了的时候,陈公公说:
“那算什么……你看我的……”
他说着就蹬了房檐下酱缸的边沿上了房。陈公公对大风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他从房檐走到房脊去是直着腰走。虽然中间被风压迫着弯过几次腰。
陈姑妈把砖头或石块传给陈公公。他用石头或砖头压着房脊上已经飞起来的草。他一边压着一边骂着。乡下人自言自语的习惯,陈公公也有:
“你早晚还不得走这条道吗!你和我过不去,你偏要飞,飞吧!看你这几根草我就制服不了你……你看着,你他妈的,我若让你能够从我手里飞走一棵草刺也算你能耐。”
陈公公一直吵叫着,好像风越大,他的吵叫也越大。
住在前村卖豆腐的老李来了,因为是顶着风,老李跑了满身是汗。他喊着陈公公:
“你下来一会,我有点事,我告……告诉你。”
陈公公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这房子的房脊,都给大风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脚勤俭,这房子住不得,刮风也怕,下雨也怕。”
陈公公得意的在房顶上故意的迟延了一会。他还说着:
“你们先进屋去抽一袋烟……我就来,就来……”
卖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里边,大风大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在袖口里边招呼着:
“这是要紧的事,陈大叔……陈大叔你快下来吧……”
“什么要紧的事!还有房盖被大风抬走了的事要紧……”
“陈大叔,你下来,我有一句话说……”
“你要说就那儿说吧!你总是火烧屁股似的……”
老李和陈姑妈走进屋去了。老李仍旧用袖口堵着嘴像在院子里说话一样。陈姑妈靠着炕沿听着李二小子被日本抓去啦……
“什么!什么!是么!是么!”陈姑妈的黑眼珠向上翻着,要翻到眉毛里去似的。
“我就是来告诉这事……修铁道的抓了三百多……你们那孩子……”
“为着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罢啦!”
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当天的夜里就非向着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边是黑滚滚的,后边是黑滚滚的。远处是黑滚滚的,近处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陈公公打开了小钱柜,带了所有儿子修铁道赚来的钱。
就是这样黑滚滚的夜,陈公公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管理的瓜田,离开了他的小草房,离开了陈姑妈。他向着西南大道向着儿子的方向,他向着连他自己也辨别不清的远方跑去,他好像发疯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袄,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着它们。他好像一只野兽,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陈公公在前边跑着。陈姑妈在后面喊着:
“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你没有了儿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
大风浩浩荡荡的,把陈姑妈的话卷走了,好像卷着一根毛草一样。不知卷向什么的地方去了。
陈公公倒下来了。
第一次他倒下来,是倒在一棵大树的旁边。第二次倒下来是倒在什么也没有存在的空空场场平平坦坦的地方。
现在是第三次,他实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盖流着血,有几处都擦破了皮肉,四耳帽子跑丢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痉挛,抖擞。血液停止了。鼻子流着清冷的鼻涕。眼睛流着眼泪。两腿转着筋。他的小袄被树枝撕破,裤子扯了半尺长一条大口子,尘土和风就都从这里向里灌,全身马上僵冷了。他恨命的一喘气,心窝一热,便倒下去了。
等他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的呼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的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作了一切的主宰。
二八年一月卅日
[book_title]逃难
这火车可怎能上去?要带东西是不可能,就单说人吧!也得从下边用人抬。
何南生在抗战之前做小学教员,他从南京逃难到陕西遇到一个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于是他就做了中学教员。做中学教员这回事先不提。就单说何南生这面貌,一看上去真使你替他发愁,两个眼睛非常光亮而又时时在留神,凡是别人要看的东西,他却躲避着,而别人不要看的东西,他却偷着看,他还没开口说话,他的嘴先向四边咧着,几几乎把嘴咧成一个火柴盒形,那样子使人疑心他吃了黄莲。除了这之外,他的脸上还有点特别的地方,就是下眼睑之下那两块豆腐块样突起的方形筋肉,无管他在说话的时候,在笑的时候,在发愁的时候,那两块筋肉永久不会运动,就连他最好的好朋友,不用说,就连他的太太吧!也从没有看到他那两块砖头似的筋肉运动过。
“这是干什么……这些人,我说:中国人若有出息真他妈的……”
何南生一向反对中国人,就好像他自己不是中国人似的。抗战之前反对得更厉害,抗战之后稍稍好了一点,不过有时候仍旧来了他的老毛病。
什么是他的老毛病呢?就是他本身将要发生点困难的事情,也许这事情不一定发生,只要他一想到关于他本身的一点不痛快的事,他就对全世界怀着不满。好比他的袜子晚上脱的时候掉在地板上,差一点没给耗子咬了一个洞,又好比临走下讲台的当儿,一脚踏在一只粉笔头上,粉笔头一滚,好险没有跌了一交。总之,危险的事情若没有发生就过去了,他就越感到那危险得了不得,所以他的嘴上除掉常常说中国人怎样怎样之外,还有一句常说的就是: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一回头,又看到了那塞满着人的好像鸭笼似的火车。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现在他所说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是指着到他们逃难的时候可怎么办。
何南生和他的太太送走了一个同事,还没有离开站台,他就开始不满意,他的眼睛离开那火车第一眼看到他的太太,就觉得自己的太太胖得像笨猪,这在逃难的时候多麻烦。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他心里想着:“再胖点就是一辆火车都要装不下啦!”可是他并没有说。
他又想到,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只柳条箱,一只猪皮箱,一个网篮,三床被子也得都带着……网篮里边还能装得下两个白铁锅。到那里还不是得烧饭呢!逃难,逃到那里还不是得先吃饭呢!不用说逃难,就说抗战吧,我看天天说抗战的逃起难来比谁都来的快,而且带着孩子老婆锅碗瓢盆一大堆。
在路上他走在他太太的前边,因为他心里一烦乱,就什么也不愿意看。他的脖子向前探着,两个肩头低落下来,两只胳臂就像用稻草做的似的,一路上连手指尖都没有弹一下。若不是看到他的两只脚还在一前一后的移进着,真要相信他是画匠铺里的纸彩人了。
这几天来何南生就替他们的家庭忧着心,而忧心得最厉害的就是从他送走那个同事,那快要压瘫人的火车的印象总不能去掉。可是也难说,就是不逃难,不抗战,什么事也没有的时候,他也总是胆战心惊的。这一抗战,他就觉得个人的幸福算完全不用希望了,他就开始做着倒霉的准备。倒霉也要准备的吗?读者们可不要稀奇!现在何南生就要做给我们看了: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何南生从床上起来了,第一眼他看到的,就是墙上他已准备好的日历。
“对的,是今天,今天是十五……”
一夜他没有好好睡,凡是他能够想起的,他就一件一件的无管大事小事都把它想一遍,一直听到了潼关的炮声。
敌人占了风陵渡和我们隔河炮战已经好几天了,这炮声夜里就停息,天一亮就开始,本来这炮声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何南生也不怕,虽然他教书的那个学校离潼关几十里路,照理应该害怕,可是因为他的东西都通通整理好了,就要走了,还管他炮战不炮战呢!
他第二眼看到的就是他太太给他摆在枕头旁边的一双袜子。
“这是干什么?这是逃难哪……不是上任去呀……你知道现在袜子多少钱一双……”他喊着他的太太:“快把旧袜子给我拿来!把这新袜子给我放起来。”
他把脚尖伸进拖鞋里去,没有看见说破袜子破到什么程度,那露在后边的脚跟,他太太一看到就咧起嘴来。
“你笑什么,你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快给孩子穿衣裳,天不早啦……上火车比登天还难,那天你还没看见。袜子破有什么好笑的,你没看到前线上的士兵呢!都光着脚。”这样说,好像他看见了,其实他也没看见。
十一点钟还有他的一点钟历史课,他没有去上,两点钟他要上车站。
他吃午饭的时候,一会看看钟,一会揩揩汗,心里一着急,所以他就出汗。学生问他几点钟开车,他就说:
“六点一班车,八点还有一班车,我是预备六点的,现在的事难说,要早去,何况我是带着他们……”他所说的“他们”是指的孩子,老婆和箱子。
因为他是学生们组织的抗战救国团的指导,临走之前还得给学生们讲几句话,他讲的什么,他没有准备,他一开头就说,他说他三五天就回来,其实他是一去就不回来的。最后的一句说的是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其余的他说,他与陕西共存亡,他绝不逃难。
何南生的一家,在五点二十分钟的时候,算是全来到了车站:太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柳条箱,一个猪皮箱,一只网篮,三个行李包。为什么行李包这样多呢?因为他把雨伞,字纸篓,旧报纸都用一条被子裹着,算做一件行李;又把抗战救国团所发的棉制服,还有一双破棉鞋,又用一条被子包着,这又是一个行李;那第三个行李,一条被子,那里边包的东西可非常多:电灯泡,粉笔箱,羊毛刷子,扫床的扫帚,破揩布两三块,洋蜡头一大堆,算盘子一个,细铁丝两丈多,还有一团白线,还有肥皂盒盖一个,剩下又都是旧报纸。
只旧报纸他就带了五十多斤,他说:到那里还不得烧饭呢?还不得吃呢?而点火还有比报纸再好的吗?这逃难的时候,能俭省就俭省,肚子不饿就行了。
除掉这三个行李,网篮也最丰富:白铁锅,黑瓦罐,空饼干盒子,挂西装的弓形的木架,洗衣裳时挂衣裳的绳子,还有一个掉了半个边的陕西土产的痰盂,还有一张小油布,是他那个两岁的女孩夜里铺在床上怕尿了褥子用的,还有两个破洗脸盆。一个洗脸的。一个洗脚的。还有油乌的筷子笼一个,切菜刀一把,筷子一大堆,吃饭的饭碗三十多个,切菜樽三个。切菜樽和饭碗是一个朋友走留给他的。他说:逃难的时候,东西只有越逃越少,是不会越逃越多的,若可能就多带些个,没有错,丢了这个还有那个,就是扔也能够多扔几天呀!还有好几条破裤子都在网篮的底上,这个他也有准备。
他太太在装网篮的时候问他:
“这破裤子要它做什么呢?”
他说:“你看你,万事没有打算,若有到难民所去的那一天,这个不都是好的吗?”
所以何南生这一家人,在他领导之下,五点二十分钟才全体到了车站,差一点没有赶不上火车——火车六点开。
何南生一边流着汗珠一边觉得这回可万事齐全了,他的心上有八分快乐,他再也想不起什么要拿而没有拿的,因为他已经跑回去三次,第一次取了一个花瓶,第二次又在灯头上拧下一个灯伞来,第三次他又取了忘记在灶台上的半盒刀牌烟。
火车站离他家很近,他回头看看那前些日子还是白的,为着怕飞机昨天才染成灰色的小房。他点起一只烟来,在站台上来回的喷着,反正就等火车来,就等这一上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照理他正该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站台上不知堆了多少箱子,包裹,还有那么一大批流着血的伤兵,还有那么一大堆吵叫着的难民。这都是要上六点钟开往西安的火车。但何南生的习惯不是这样,凡事一开头,他最害怕,总之一开头他就绝望,等到事情真来了,或是越来越近了,或是就在眼前,一到这时候,你看他就安闲得多。
火车就要来了,站台的大钟已经五点四十一分。
他又把他所有的东西看了一遍,一共是大小六件,外加热水瓶一个。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忘记的吧!你再好好想想!”他问他的太太说。
他的女孩跌了一交,正在哭着,他太太就用手给那孩子抹鼻涕:
“哟!我的小手帕忘下了呀!今天早晨洗的,就挂在院心的绳子上。我想着想着,说可别忘了,可是到底忘了,我觉得还有点什么东西,有点什么东西,可就想不起来。”
何南生早就离开太太往回跑了。
“怎么能够丢呢?你知道现在的手帕多少钱一条?”他就用那手揩着脸上的汗,“这逃难的时候,我没说过吗!东西少了可得节约,添不起。“
他刚喘上一口气来,他用手一摸口袋;早晨那双没有舍得穿的新袜子又没有了。
“这是丢在什么地方啦?他妈的……火车就要到啦……三四毛钱,又算白扔啦!”
火车误了点,六点五分钟还没到,他就趁这机会又跑回去一趟,袜子果然找到了,托在他的掌心上,他正在研究着袜子上的花纹,他听他的太太说:“你的眼镜呀……”
可不是,他一摸眼镜又没有了,本来他也不近视,也许为了好看,他戴眼镜。
他正想回去找眼镜,这时候,火车到了。
他提起箱子来,向车门奔去,他挤了半天没有挤进去,他看别人都比他来的快,也许别人的东西轻些,自己不是最先奔到车门口的吗?怎么上不去,却让别人上去了呢?大概过了十分钟,他的箱子和他仍旧站在车厢外边。
“中国人真他妈的……真是天生中国人!”他的帽子被挤下去时,他这样骂着。
火车开出去好远了,何南生的全家仍旧完完全全地留在站台上。
“他妈的,中国人要逃不要命,还抗战呢!不如说逃战吧!”他说完了“逃战”还四边看一看,这车站上是否有自己的学生或熟人,他一看没有,于是又抖着他那被撕裂的长衫:“这还行,这还没有见个敌人的影,就吓靡魂啦!要挤死啦!好像屁股后边有大炮轰着。”
八点钟的那次开往西安的列车进站了,何南生又率领着他的全家向车厢冲去,女人叫着,孩子哭着,箱子和网篮又挤得吱咯的乱响。何南生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是跌倒了,等他站起来,他的鼻子早就流了不少的血,血染着长衫的前胸。他太太报告说,他们只有一只猪皮箱子在人们的头顶上被挤进了车厢去。
“那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他着急所以连那猪皮箱子装的什么东西都弄不清了。
“你还不知道吗?不都是你的衣裳?你的西装……”
他一听这个还了得!他就问着他太太所指的那个车厢奔去,火车就开了,起初开得很慢,他还跟着跑,他还招呼着,而后只得安然的退下来。
他的全家仍旧留在站台上,和别的那些没有上得车的人们留在一起。只是他的猪皮箱子自己跑上火车去走了。
“走不了,走不了,谁让你带这些破东西呢?我看……”太太说。
“不带,不带,什么也不带……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让你带吧!我看你现在还带什么!”
猪皮箱不跟着主人而自己跑了,饱满的网篮在枕木旁边裂着肚子,小白铁锅瘪得非常可怜,若不是它的主人,就不能认识它了。而那个黑瓦罐竟碎成一片一片的。三个行李只剩下一个完整的,他们的两个孩子正坐在那上面休息。其余的一个行李不见了,另一个被撕裂了,那些旧报纸在站台上飞,柳条箱也不见了,记不清是别人给拿去了还是他们自己抬上车去了。
等到第三次开往西安的车,何南生的全家总算全上去了。到了西安一下火车先到他们的朋友家。
“你们来了呵!都很好!车上没有挤着?”
“没有,没有,就是丢点东西……还好,还好,人总算平安。”何南生的下眼睑之下的那两块不会运动的筋肉,仍旧没有运动。
“到那时候……”他又想要说到那时候可怎么办,没有说,他想算了吧!抗战胜利之前,什么能是自己的呢?抗战胜利之后什么不都有了吗?
何南生平静的把那一路上抱来的热水瓶放在了桌子上。
(该篇首刊于1939年1月21日重庆《文摘战时旬刊》第四十一、四十二期合刊,署名萧红。)
[book_title]莲花池
全屋子都是黄澄澄的。一夜之中那孩子醒了好几次,每天都是这样,他一睁开眼睛,屋子总是黄澄澄的,而爷爷就坐在那黄澄澄的灯光里。爷爷手里拿着一张破布,用那东西在裹着什么,裹得起劲的时候连胳臂都颤抖着,并且胡子也哆嗦起来。有的时候他手里拿一块放着白光的,有的时候是一块放着黄光的,也有小酒壶,也有小铜盆。有一次爷爷摩擦着一个长得可怕的大烟袋,这东西,小豆这孩子从来未见过,他夸张的想像着它和挑水的扁担一样长了。他们屋子的靠着门的那个角上,修着一个小地洞,爷爷在夜里有时爬进去,那洞上盖着一块方板,板上堆着柳条枝和别的柴草,因为锅灶就在柴堆的旁边。从地洞取出来的东西都不很大,都不好看,也一点没有用处,要玩也不好玩。带在女人耳朵上的银耳环,别在老太太头上的方扁簪,铜蜡台,白洋铁香炉碗……可是爷爷却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半夜三更的擦着它们,往往还擦出声来,沙沙沙地,好像爷爷的手永远是一块大沙纸似的。
小豆糊里糊涂的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又睡了。但这都是前半夜,而后半夜,就通通是黑的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爷爷到底是去做什么,小豆并不知道这个。
那孩子翻了一个身或是错磨着他小小的牙齿,就又睡着了。
他的夜梦永久是荒凉的窄狭的,多少还有点害怕,他常常梦到白云在他头上飞,有一次还掠走了他的帽子。梦到过一个蝴蝶挂到一个蛛网上,那蛛网是悬在一个小黑洞里。梦到了一群孩子们要打他。梦到过一群狗在后面追着他。有一次他梦到爷爷进了那黑洞就不再出来了。那一次,他全身都出了汗,他的眼睛冒着绿色的火花,他张着嘴,几乎是断了气似的可怕的瘫在那里了。
永久是那样,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虽然他不愿意再做了,可是非做不可,就像他白天蹲在窗口里,虽然他不愿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里不可。
湖边上那小莲花池,周围都长起来了小草,毛烘烘的,厚敦敦的,饱满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可是风来的时候,那草梢也会随着风卷动,风从南边来,它就一齐向北低了头。一会又顺着风一齐向南把头低下。油亮亮的,绿森森的,在它们来回摆着的时候,迎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浅了,背着太阳的方向,绿色就深了。偶尔也可以看到那绿色的草里有一两棵小花,那小花朵受着草丛的拥挤是想站也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完全被青草包围了,完全跟着青草一齐倒来倒去。但看上去,那小花朵就顶在青草的头上似的。
那孩子想:这若伸手去摸摸有多么好呢。
但他知道他一步不能离开他的窗口,他一推开门出去,邻家的孩子就打他。他很瘦弱,很苍白,腿和手都没有邻家孩子那么粗。有一回出去了,围着房子散步了半天,本来他不打算往远处走。在那时候就有一个小黄蝴蝶飘飘的在他前边飞着,他觉得走上前去一两步就可以捉到它。那蝴蝶落在离他家一丈远的土堆上,落在离他家比那土堆更远一点的柳树根底下……又落在这儿,又落在那儿。都离得他很近,落在他的脚尖那里,又飞过他的头顶。可是总不让他捉住。他上火了,他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害羞,他想这蝴蝶一定是在捉弄他。于是他脱下来了衣服,他光着背脊乱追着。一边追,一边小声的喊:
“你站住,你站住。”
这样不知扑了多少时候。他扯着衣裳的领子,把衣裳抡了出去,好像打渔的人撒网一样。可是那小黄蝴蝶越飞越高了。他仰着颈子看它,天空有无数太阳的针刺刺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见那蝴蝶了。他的眼睛翻花了,他的头晕转了一阵,他的腿软了,他觉得一点力量也没有了。他想坐下来。房子和那小莲花池却在旋转,好像瓦盆窑里做瓦盆的人看到瓦盆在架子上旋转一样。就在这时候,黄蝴蝶早就不见了。至于他离开家门多远了呢,他回头一看,他家的敞开着的门口,变得黑洞洞的了,屋里边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赶快往回跑,那些小流氓,那些坏东西,立刻反映在他的头脑里,邻居孩子打他的事情,他想起来了。他手里扯着扑蝴蝶时脱下来的衣裳,衣裳的襟飘在后边,他一跑起来它还可拉可拉的响。他一害怕,心脏就过度的跳,不但胸中觉得非常饱满,就连嘴里边也像含了东西。这东西塞满了他的嘴就和浸进水去的海绵似的。吞也吞不下去,可是也吐不出来。
就是扑蝴蝶的这一天,他又受了伤。邻家的孩子追上他来了,用棍子,用拳头,用脚打了他。他的腿和小狼的腿那么细,被打倒时在膝盖上擦破了很大的一张皮。那些孩子简直是一些小虎,简直是些疯狗,完全没有孩子样,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他于是被压倒了,被埋没了。他的哭声他知道是没有用处,他昏迷了。
经过这一次,他就再不敢离开他的窗口了,虽然那莲花池边上还长着他看不清楚的富于幻想的漂渺的小花。
他一直在窗口蹲到黄昏以后,和一匹小猫似的,静穆,安闲,但多少带些无聊的蹲着。有一次他竟睡着了,从不大宽的窗台上滚下来了。他没有害怕,只觉得打断了一个很好的梦是不应该,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而后睁开眼睛看一看,果然方才那是一个梦呢!自己始终是在屋子里面,而不像梦里那样,悠闲的溜荡在蓝色的天空下,而更不敢想是在莲花池边上了。他自己觉得仍旧落到空虚之中,眼前都是空虚的,冷清的,灰色的,伸出手去似乎什么也不会触到,眼睛看上去什么也看不到。空虚的也就是恐怖的,他又回到窗台上蹲着时,他往后缩一缩,把背脊紧紧的靠住窗框,一直靠到背脊骨有些发痛的时候。
小豆一天天的望着莲花池。莲花池里的莲花开了,开得和七月十五盂兰盆会所放的河灯那么红堂堂的了。那不大健康的小豆从未离开过他的窗口到池边去脚踏实地的去看过一次。只让那意想诱惑着他把那莲花池夸大了,相同一个小世界,相同一个小城。那里什么都有:蝴蝶,蜻蜒,蚱蜢……虫子们还笑着,唱着歌。草和花就像听着故事的孩子似的点着头。下雨时莲花叶扇抖得和许多大扇子似的。莲花池上就满都是这些大扇子了。那孩子说:
“爷爷领我去看看那大莲花。……”
他说完了就靠着爷爷的腿,而后抱住爷爷的腿,同时轻轻的摇着。
“要看……那没什么好看的。爷爷明天领你去。”
爷爷总是夜里不在家,白天在家就睡觉。睡醒了就昏头昏脑的抽烟,从黄昏之前就抽起,接着开始烧晚饭。
爷爷的烟袋锅子咕噜咕噜的响,小豆伏在他膝盖上,听得那烟袋锅子更清晰了,懒洋洋的晒在太阳里的小猫似的。又摇了爷爷两下,他还是希望能去到莲花池。但他没有理他。空虚的悲哀很快的袭击了他,因为他自己觉得也没有理由一定坚持要去,内心又觉得非去不可。所以他悲哀了,他闭着眼睛,他的眼泪要从眼角流下来,鼻子又辣又痛,好像刚刚吃过了芥麻[5]。他心里起了一阵憎恨那莲花池的感情:莲花池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不想去看。他离开了爷爷的膝盖,在屋子里来回的好像小马驹撒欢儿似的跑了几趟。他的眼泪被自己欺骗着总算没有流下来。
他很瘦弱,他的眼球白的多黑的少。面色不大好,很容易高兴,也很容易悲哀。高兴时用他歪歪斜斜的小腿跳着舞,并且嘴里也像唱着歌。等他悲哀的时候,他的眼球一转也不转。他向来不哭,他自己想: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呢。但一哭起来,就像永远不会停止,哭声也很大,他故意把周围的什么都要震破似的。一哭起来常常是躺在地上滚着。爷爷呼止不住他,爷爷从来不打他。他一哭起来,爷爷就蹲在他的旁边,用手摸着他的头顶,或者用着腰带子的一端给他揩一揩汗,其余什么也不做,只有看着他。
他的父亲是木匠,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母亲又过两年嫁了人。对于母亲离开他的印象,他模模糊糊的记得一点。母亲是跟了那个大胡子的王木匠走的,王木匠提着母亲的东西,还一拐一拐的,因为王木匠是个三条腿,除了两只真腿之外,还用木头给他自己做了一只假腿。他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好笑,为什么一个人还有一条腿不敢落地呢,还要用一个木头腿来帮忙。母亲那天是黄昏时候走的,她好像上街去买东西的一样,可是从那时就没有回过来。
小豆从那一夜起,就睡在祖父旁边了。这孩子没有独立的一张被子,跟父亲睡时就盖父亲的一个被,再跟母亲睡时,母亲就抱着他,这回跟祖父睡了,祖父的被子连他的头都蒙住了。
“你出汗吗?热吗?为什么不盖被呢?”
他刚搬到爷爷旁边那几天,爷爷半夜里总是问他。因为爷爷没有和孩子睡在一起的习惯,用被子整整的把他包住了。他因此不能够喘气,常常从被子里逃到一边,就光着身子睡。
这孩子睡在爷爷的被子里没有多久,爷爷就把整张的被子全部让给他。爷爷在夜里就不见了。他招呼了几声,听听没有回应,他也就盖着那张大被子开始自己单独的睡了。
从那时候起,爷爷就开始了他自己的职业,盗墓子去了。
银白色的夜。瓦灰色的夜。触着什么什么发响的夜。盗墓子的人背了斧子,刀子和必须的小麻绳。另外有几根皮鞭梢。而火柴在盗墓子的人是主宰他们的灵魂的东西。但带着火柴的这件事情,并没有多久,是从清朝开始,在那以前都是带着打火石。他们对于这一件事情很庄严,带着宗教感的崇高的情绪装配了这种随时可以发光的东西在他们身上。
盗墓子的人先打开了火柴盒,划着了一根,再划一根。划到三四根上,证明了这火柴是一些些儿也没有潮湿,每根每根都是保险会划着的。他开始放几棵在内衣的口袋里,还必须塞进帽边里几棵,塞完了还用手捻着,看看是否塞得坚实,是不是会半路脱掉的。
五月的一个夜里,那长胡子的老头,就是小豆的祖父,他在污黑的桌子边上放下了他的烟袋。他把火柴到处放着。还放在裤脚的腿带缝里几棵。把火柴头先插进去,而后用手向里推。他的手涨着不少的血管,他的眉毛像两条小刷子似的,他的一张方形的脸有的地方筋肉突起,有的地方凹下,他的白了一半的头发高丛丛的,从他的前额相同河岸上长着的密草似的直立着。可是他的影子落到墙上就只是个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纸片似的,消灭了他生活的年代的尊严。不过那影子为着那耸高的头发和拖长的胡子,正好像《伊索寓言》里为山人在河下寻找斧子的大胡子河神。
前一刻那长烟管还丝丝拉拉的叫着。那红色的江石大烟袋嘴,刚一离那老头厚厚的嘴唇,一会工夫就不响了,烟袋锅子也不冒烟了。和睡在炕上的小豆一样,烟袋是睡在桌子边上了。
火柴不但能够点灯,能够吸烟,能够燃起炉灶来,能够在山林里驱走了狼。传说上还能够赶鬼。盗墓子的人他不说带着火柴是为了赶鬼,(因为他们怕鬼,所以不那么说。)他说在忌日,就是他们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好比信佛教的人吃素一样。他们也有他们的忌日,好比下九和二十三。在这样的日子上若是他们身上不带着发火器具,鬼就追随着他们跟到家里来,和他们的儿孙生活在一起。传说上有一个女鬼,头上带着五把钢叉,就在这忌日的夜晚出来巡行,走一步拔下钢叉来丢一把,一直丢到最末的一把。若是从死人那里回来的人遇到她,她就要叉死那个人,唯有身上带着会发火的东西的,她则不敢。从前多少年代盗墓子的人是带着打火石的,这火石是他们的师父一边念着咒语而传给他们的。他们记得很清晰,师父说过:“人是有眼睛的,鬼是没有眼睛的,要给他一个亮,顺着这亮他就走自己的路了。”然而他们不能够打着灯笼。
还必须带着几根皮鞭梢,这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自己也没有用过。把皮鞭梢挂在腰带上的右手边,准备用得着它时,方便得随手可以抽下来。但成了装饰品了,都磨得油滑滑的,腻得污黑了。传说上就是那带着五把钢叉的女鬼被一个骑马的人用马鞭子的鞭梢勒住过一次。
小豆的爷爷挂起皮鞭梢来,就走出去。在月光里那不甚亮的小板门,在外边他扣起来铁门环。那铁门环过于粗大,过于笨重,它规规矩矩的蹲在门上。那房子里想像不到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睡在里边。
夜里爷爷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着从死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到镇上去卖。在旧货商人那里为了争着价钱常常是回来得很晚的。
“爷爷!”小豆看着爷爷从四五丈远的地方回来了,他向那方向招呼着。
老头走到他的旁边,摸着他的头顶。就像带着一匹小狗一样他把孙儿带到屋子里。一进门小豆就单调的喊着,他虽然坐在窗口等等一下午爷爷才回来,他还是照样的高兴。
“爷爷,这大绿豆青……这大蚂蚱……是从窗洞进来的……”他说着就跳上炕去,破窗框上的纸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的撕下来。“这不是,就从这儿跳进来的……我就用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凭空在窗台上扣了一下。“它还跳呢,看吧,这么跳……”
爷爷没有理他。他仍旧问着:
“是不是,爷爷……是不是大绿豆青……”
“是不是这蚂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爷爷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会跳到右手上,还会跳回来。”
“爷爷看哪,爷爷看……爷爷……”
“爷……”
最末后他看出来爷爷早就不理他了。
爷爷坐在离他很远的灶门口的木樽上,满头都是汗珠,手里揉擦着那柔软的帽头。
爷爷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还咕噜咕噜的在脚心下滚着。他爷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草棍所打起来的土灰,关于跳在他眼前的绿豆青蚂蚱,他连理也没有理。到太阳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来劈柴,好像连晚饭都不吃了。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从白色变成了黄色。再变成金黄,而后简直就是金红的了。爷爷的头并不在这阳光里,只是两只手伸进阳光里去。并且在红澄澄的红得像混着金粉似的光辉里把他的两手翻洗着。太阳一刻一刻的沉下去了,那块红光在墙壁上拉长了,扯歪了,爷爷的手的黑影也随着长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样子的手指长得比手掌还要长了好几倍,爷爷的手指有一尺多长了。
小豆远远的看着爷爷。他坐在东窗的窗口。绿豆青色的大蚂蚱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像握着几棵草杆似的稍稍还刺痒着他的手心。前一刻那么热烈的情绪,那么富于幻想,他打算从湖边上一看到爷爷的影子他就躲在门后,爷爷进屋时他大叫一声,同时跑出来。跟着把大绿豆青放出来。最好是能放在爷爷的胡子上,让那蚂蚱咬爷爷的嘴唇。他想到这里欢喜得把自己都感动了,为着这奇迹他要笑出眼泪来了,他抑止不住的用小手揉着他自己发酸的鼻头。可是现在他静静的望着那红窗影,望着太阳消逝得那么快,它在面前走过去的一样。红色的影子渐渐缩短,缩短,而最后的那一条条,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爷爷一声也不咳嗽,一点要站起来活动的意思也没有。
天色从黄昏渐渐变到昏黑。小豆感到爷爷的模样也随着天色可怕起来,像一只蹲着的老虎,像一个瞎话里的大魔鬼。
“小豆。”爷爷忽然在那边叫了他一声。
这声音把他吓得跳了一下,因为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觉的思想集中在想着一些什么。他放下了大蚂蚱,他回应了一声:
“爷爷!”
那声音在他的前边已经跑到爷爷的身边去,而后他才离开了窗台。同时顽皮的用手拍了一下大蚂蚱的后腿,使它自动的跳开去。他才慢斯斯的一边回头看那蚂蚱一边走转向了祖父的面前去。
这孩子本来是一向不热情的,脸色永久是苍白的,笑的时节只露出两颗小牙齿,哭的时节,眼泪也并不怎样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样。虽然方才他兴奋了一阵,但现在他仍旧回复了原样。一步一步的斯斯稳稳的向着祖父那边走过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苍白的小脸什么也没有表示的望着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点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变化会发生。从他有了记忆那天起,他们的小房里没有来过一个生人,没有发生过一件新鲜事。甚至于连一顶新的帽子也没有买过。炕上的那张席子原来可是新的,现在已有了个大洞,但那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破的,就像是一开破就破了这么大一个洞,还有房顶空的蛛丝,连那蛛丝上挂的尘土也没有多,也没有少,其中长的蛛丝长得和湖边上倒垂的柳丝似的有十多挂,那短的罗罗索索的在胶糊着墙角。这一切都是有这个房子就有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变更过,什么也没有多过,什么也没有少过。这一切都是从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这个老样子。家里没有请过客人,吃饭的时候桌上永久是摆着两双筷子。屋子里是凡有一些些声音就没有不是单调的。总之是单调惯了,很难说他们的生活过得单调不单调,或寂寞不寂寞,说话的声音反应在墙上而后那回响也是清清朗朗的,譬如爷爷喊着小豆,在小豆没有答应之前,他自己就先听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烧饭时偶尔把铁勺子掉到锅底上去,那响声会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觉时做了一个恶梦那样的跳起。可见他家只站着四座墙了。也可见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来儿子活着时这屋子住着一家五个人的。墙上仍旧挂着那从前装过很多筷子的筷子笼,现在虽然变样了,但仍旧挂着。因为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笼发霉了,几乎看不出来那是用柳条编的或是用的藤子,因为被油烟和尘土的粘腻已经变得绒毛毛的黑绿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里边依然装着一大把旧时用过的筷子。筷子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看不出来那还是筷子了。但总算没有动过气,让一年接一年的跟着过去。
连爷爷的胡子也一向就那么长,也一向就那么密重重的一堆。到现在仍旧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样。
小豆抬起手来,触了一下爷爷的胡子梢,爷爷也就温柔的用胡子梢触了一下小豆头顶心的缨缨发。他想爷爷张嘴了,爷爷说什么话了吧,可是不然,爷爷只把嘴唇上下的吻合着吮了一下。小豆似乎听到爷爷在咂舌了。
有什么变更了呢,小豆连想也不往这边想。他没看到过什么变更过,祖父夜里出去和白天睡,还照着老样子,他自己蹲在窗台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惯的老样子。变更了什么,到底是变更了什么。那孩子关于这个连一些些儿预感也没有。
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吩咐他什么。他对于这个,他完全习惯的,他不能明白的,他从来也不问。他不懂得的就让他不懂得。他能够看见的,他就看,看不见的也就算了,比方他总想去到那莲花池,他为着这个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别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气似的,对于他要求的达不到目的就放不下。但最后不去也就算了。他的问题都是在没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里搅闹得很不舒服,一提出来之后,也就马马虎虎的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成功的。所以关于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分咐他这事,他并不去追问。他自己悠闲的闪着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的看着,他看到了墙上爬着一个多脚虫,还爬得萨拉萨拉的响。他一仰头又看到个小黑蜘蛛缀在它自己的网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蓝天,开初是蓝得明蓝,透蓝。再就是蓝得蓝缎子似的,显出天空有无限的深远。而现在这一刻,天气宁静了,像要凝结了似的,蓝得黑呼呼的了。
爷爷把他的手骨节一个一个的捏过,发出了脆骨折断了似的响声。爷爷仍旧什么也不说,只把头仰起看一看房顶空,小豆也跟着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块饱满的铅锤似的,时时有从网上掉落下来的可能。和蛛网平行的是一条房梁上挂下来的绳头,模糊中还看得出绳头还结着一个圈。同时还有墙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从前摆着斧子摆着墨斗,墨尺和墨线……那是儿子做木匠时亲手做起来的。老头子忽然想起了他死去的儿子,那不是他学徒满期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头做了个木格子吗?他不是说做手艺人,家伙要紧,怕是耗子给他咬了才做了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梁上那垂着的绳子也是儿子结的。五月初一媳妇出去采了一大堆艾蒿,儿子亲手把它挂在房梁上,想起来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还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气味。可是房梁上的绳子却污黑了,好像生了锈的沉重的锁链,垂在那里哀慕的一动也不动。老头子又看了那绳头子一眼,他的心脏立刻翻了一个面,脸开始发烧,接着就冒凉风。儿子死去也三四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捉心的难过。
从前他自信,他有把握,他想他拼掉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只要爷爷多活几年,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媳妇再嫁了,他想那也好的,年青的人,让她也过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缺柴少米,家里又没有人手。但这都是他过去的想头,现在一切都悬了空。此后怎么能吃饭呢,他不知道了,孙儿到底是能够眼看着他长大或是不能,他都不能十分确定,一些过去的感伤的场面,一段连着一段,他的思路和海上遇了风那翻花的波浪似的。从前无管怎样忧愁时也没有这样困疲过他的,现在来了。他昏迷,他心跳,他的血管暴涨,他的耳朵发热,他的喉咙发干。他摸自己两手的骨节,那骨节又开始噼拍的发响。他觉得这骨节也像变大了,变得突出而讨厌了。他要站起来走动一下,摆脱了这一切。但像有什么东西锤着他使他站不起来。
“这是干么?”
在他痛苦得不能支持,不能再任着那回想折磨下去时,他自己叫了这一个口号,同时站起身来。
“小豆,醒醒,爷爷煮绿豆粥给你吃。”他想借着和孩子的谈话把自己平伏一下,“小豆,快别迷迷糊糊的……看跌倒了……你的大蝴蝶飞了没有?”
“爷爷,你说错啦,那里是大蝴蝶,是大蚂蚱。”小豆离开了爷爷的膝盖,努力睁开眼睛。抬起腿来就想要跑,想把那大绿豆青拿给爷爷看看。
原来爷爷连看也没有看那大绿豆青一眼,所以把蚂蚱当作蝴蝶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要跑开的小豆:
“吃了饭爷爷再看。”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包来,正在他取出来时,那纸包被撕破而漏了,扑拉拉的往地上落着豆粒。跟着绿豆的滚落,小豆就伏下身去,在地上拾着绿豆粒。那小手掌连掌心都和地上的灰土扣得伏贴贴的。地上好像有无数滚圆的小石子。那孩子一边拾着还一边玩着,他用手心按住许多豆粒在地上咕噜着。
爷爷看了这样的情景,心上来了一阵激动的欢喜:
“这孩子怎样能够饿死,知道吃的中用了。”
爷爷心上又来了一阵酸楚,他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刚刚会走路,虽然那时他已四岁了,但因身体特别衰弱,外边若多少下一点雨,只怕几步路也要背在爷爷的背上。三天或五日就要生一次病。看他病的样子,实在可怜,他不哼,不叫,也不吃东西,也不要什么,只是隔了一会工夫便叫一声“爷”。问他要水吗?
“不要。”
要吃的吗?
“不要。”
眼睛半开不开的又昏昏沉沉的睡了。
睡了三五天,起来了,好了。看见什么都表示欢喜。可是过不了几天就又病了。
“病没有病死,还能饿死吗?”为了这个,晚上熄了灯之后,爷爷还是烦扰着。
过去的事情又一件一件的向他涌来,他想媳妇出嫁的那天晚上,那个开着盖的描金柜……媳妇临出门时的那哭声。在他回想起来,比在当时还感动了他。他自己也奇怪,都是些过去的,想它干么。但接着又想到他死去的儿子。
一切房里的和外边的都黑掉了,莲花池也黑沉沉的看不见了,消磨得用手去摸也摸不到,用脚去踏也踏下到似的。莲花池也和那些平凡的大地一般平凡。
大绿豆青蚂蚱也早被孩子忘记了。那孩子睡得很平稳。和一条卷着的小虫似的了。
但醒在他旁边的爷爷,从小豆的鼻孔里隔一会可以听到一声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叹息。
老头子从儿子死了之后,他就开始偷盗死人。这职业起初他不愿意干,不肯干。他想也袭用着儿子的斧子和锯,也去做一个木匠。他还可笑的在家里练习了三两天,但是毫无成绩。他利用了一块厚板片,做了一个小方凳,但那是多么滑稽,四条腿一个比一个短。他想这也没有关系,用锯锯齐了就是了。在他锯时那锯齿无论怎样也不合用,锯了半天,把凳腿都锯乱了,可是还没有锯下来。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眼看着他自己做的凳开始被锯得散花了。他知道木匠是当不成了,所以把儿子的家具该卖掉的都卖掉了。还有几样东西,他就用来盗墓子了。
从死人那里得来的,顶值钱的他盗得一对银杯,两副银耳环,一副带大头的,一副光圈。还有一个包金的戒指。还有铜水烟袋一个,锡花瓶一个,银扁簪一个,其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衣裳鞋帽,或是陪葬的小花玻璃杯,铜方孔钱之类。还有铜烟袋嘴,铜烟袋锅,檀香木的大扇子,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夜里他出去挖掘,白天便到小镇上旧货商人那里去兜卖。从日本人一来,他的货色常常被日本人扣劫,昨天晚上就是被检查了回来的。白天有日本宪兵把守着从村子到镇上的去路,夜里有侦探穿着便衣在镇上走着,行路随时都要被检查。问那老头怀里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从那里来的。他说不出是从那里来的了。问他什么职业,他说不出他是什么职业。他的东西被没收了两三次,他并没有害怕,昨天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大队中国人被日本人拉去当兵。又听说没有职业的人,日本人都要拉的。
旧货商人告诉他,若想不让拉去当兵,那就赶快顺了日本人。他若愿意顺了日本,那旧货商人就带着他去。昨天就把他送到了一个地方,也见过了日本人。
为着这个事,昨天晚上,他通夜没有睡,因为是盗墓子的人,夜里工作惯了,所以今天一起来精神并不特别坏,他又下到小地窖里去。他出来时,脸上划着一条一条的灰尘。
小豆站在墙角上静静的看着爷爷。
那老头把几张小铜片塞在帽头的顶上,把一些碎铁钉包在腰带头上,苍苍惶惶的拿着一条针在缝着,而后不知把什么发亮的小片片放在手心恍了几下。小豆没有看清楚这东西到底是放在什么地方。爷爷简直像变戏法一样神秘了。一根银牙签捏了半天才插进袖边里去。他一抬头看见小豆溜圆的眼睛和小钉子似的盯着他。
“你看什么,你看爷爷吗?”
小豆没敢答言,兜着小嘴羞惭惭的回过头去了。
爷爷也红了脸,推开了独板门,又到旧货商人那里去了。
有这么一天,爷爷忽然喊着小豆,那喊声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哑的地步。
“孩子,来吧,跟爷爷去。……”
他用手指尖搔着小豆头顶上的那座毛毛发,搔了半天工夫。
那天他给孩子穿上那双青竹布的夹鞋。鞋后跟上钉着一条窄小的分带。祖父低下头去,用着粗大的呼吸给孙儿结了起来。
“爷爷,去看莲花池?”小豆和小绵羊似的站到爷爷的旁边。
“走吧,跟爷爷去……”
这一天爷爷并不带上他的刀子剪子,并不像夜里出去的那样。也不走进小地窖去,也不去找他那些铜片和碎铁。只听爷爷说了好几次:
“走吧,跟爷爷去。……”
跟爷爷到那里去呢?小豆也就不问了,他一条小绵羊似的站到爷爷的旁边。
“就只这一回了,就再不去了……”
爷爷自己说着这样的话,小豆听着没有什么意思。或者是带他去看外祖母吗?或者是去看姑母吗?或者去进庙会吗?小豆根本就不往这边想,他没有出门去看过一位亲戚,在他小的时候,外祖母是到他家里来看过他的,那时他还不记事,所以他不知道。镇上赶集的日子,他没有去过,正月十五看花灯,他没看过。八月节他连月饼都没有吃过。那好吃的东西,他连认识都不认识。他没有见过的东西非常多,等一会走到小镇上,爷爷买给他粽子时,他就不晓得怎样剥开吃。他没有看过驴皮影,他没看过社戏。这回他将到那里去呢?将看到一些什么,他无法想像了,他只打算跟着就走。越快越好,立刻就出发他更满意。
他觉得爷爷那是麻烦得很,给他穿上这个,穿上那个,还要给他戴一顶大帽子,说是怕太阳晒着头,那帽子太大了,爷爷还教给他,说风来时,就用手先去拉住帽沿。给他洗了脸,又给他洗了手。洗脸时他才看到孙子的颈子是那么黑了,面巾打上去,立刻就起了和菜棵上黑色的一堆一堆的腻虫似的泥滚。正在擦着耳朵,耳洞里就掉出一些白色的碎沫来。看看手指甲也像鸟爪那么长了。爷爷还想给剪一剪,因为找剪刀而没有找到,他想从街上回来再好好的连头也得剪一剪。
小豆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爷爷找不到剪刀,他就嚷嚷着:
“爷爷,你不是前天把剪子和……和……把剪子撇到腰带里出去的吗?”
老头子感到很大的羞辱,立刻红了脸。他想:这孩子可怎么看见的呢?我一切不都是背着他吗?于是他招呼着:
“走吧!”
他们就出了门。
天是晴的,耀眼的。空气发散着从野草里边蒸腾出来的甜味。地平线的四边都是绿色,绿得那么新鲜,碎绿,湛绿,油亮亮的绿。地平线边沿上的绿,绿得冒烟了,绿得是那边下着小雨似的。而近处,就在半里路之内,都绿得完全像玻璃。
好像有什么在迷了小豆的眼睛,对于这样大的太阳,他昏花了,这样清楚的天气,他想要看的什么都看不清了。比方那幻想了好久的莲花池,就一时找不到了。他好像土播鼠被带到太阳下那样瞎了自己的眼睛。小豆实在是个小土播鼠,他不但眼睛花,而腿也站不住,就像他只配永久蹲在土洞里。
“小豆,小豆。”爷爷在后边喊他。
“裤子露屁股了,快回去,换上再来。”爷爷已经转回身去向着家的方面。等他想起小豆只有一条裤子,他就又同孩子一同往前走了。
镇上是赶集的日子,爷爷就是带了孙儿来看看热闹,同时一会就有钱了,可以给他买点什么。
“小豆要买什么,什么他喜欢,带他自己来,让他选一选。”祖父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可是必得扯几尺布,做一条裤子给他。
绕过了莲花湖,顺着那条从湖边延展开去的小道,他们向前走去。现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满了力量。那孩子在蓝色的天空里好像是唱着优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着草地给草起了各种的名字。他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也都是喧闹的带着各种的声息在等候他的呼应。由于他心脏比平时加快的跳跃,他的嘴唇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脸上突起了一点,还变了一点淡红色。他随处弯着腰,随处把小手指抚压到各种野草上。刚一开头时,他是选他喜欢的小花把它摘在手里。开初都是些颜色鲜明的,到后来他就越摘越多,无管什么大的小的黄的紫的或白的……就连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黄花,他也摘在手里,可是这条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条黄色飞着灰尘的街道。
“爷爷到那儿去呢?”小豆抬起他苍白的小脸。
“跟着爷爷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问了,好像一条小狗似的跌在爷爷的后边。
市镇的声音,闹嚷嚷,在五百步外听到人声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烦忧的而也是宁静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种庄严的喜悦里,他对孙儿这是第一次想要花费,想要开销一笔钱。他的心上时时活动着一种温暖,很快的这温暖变成了一种体贴,当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样子,他幸福的从眼梢上开启着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可爱的小腿,一跳一跳的做出伶俐的姿态来。爷爷几次想要跟他说几句话,但是为了内心的喜爱,他张不开嘴,他不愿意凭空的惊动了那可爱的小羊。等小豆真正的走到市镇上来,小镇的两旁,都是些卖吃食东西的,红山楂片,压得扁扁的墨枣,香色的橄榄。再过去也是卖吃食东西的,在小豆看来这小镇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并没有向爷爷要什么,也不表示他对这吃的很留意,他表面上很平淡的样子就在人缝里往前挤,但心里头,或是嘴里边,随时感到一种例外的从来所未有的感觉。尤其是那卖酸梅汤的,敲着铜茶托发出来那清凉的声音。他越听那声音越凉快,虽然不能够端起一碗来就喝下去,但总觉得一看就凉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来多看一会,因为平常没有这习惯,他一刻也不敢单独的随心所欲的停在那里多停一刻,他总怕有人要打他。但这是在市镇上并非在家里,这里的人多得很,怎能够有人打他呢?这个连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彻底,是一种下意识的存在。所以紧跟着爷爷,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来拉着爷爷。卖豌豆的,卖大圆白菜的,卖青辣椒的……这些他都没有看见。有一个女人举着一个长杆,杆子头上挂着各种颜色的绵线。小豆竟被这绵线挂住了颈子。他神经质的十分恐怖的喊了一声,爷爷把线从他颈子上取下来,他看到孙儿的眼睛里呈现着一种清明的可爱的过于怜人的景色。于是小豆听到了爷爷的嘴里吐出来一种带香味的声音:
“你要吃点什么吗?这粽子,你喜欢吗?”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五六年前他父亲活着时他吃过,那早就忘掉了。
爷爷从那瓦盆里提出来一个,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总之在小豆看着这生疏的东西,带着很多尖尖。爷爷问他,指着瓦盆子旁边在翻开着的锅。
“你要吃热的吗?”
小豆忘了,那时候是点点头,还是摇摇头。总之他手里已经提着一个尖尖的小玩艺了。
爷爷想要买的东西,都不能买,反正一会回来买,所以他带的钱只有几个铜板,但是他并不觉得怎样少,他很自满地向前走着。
小豆的裤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块,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块微黄色的皮肤透露了一下。这更使祖父对他起着怜惜。
“这孩子,和三月的小葱似的,只要沾着一点点雨水就马上会肥起来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快走了几步,因为过了这市镇前边是他取钱的地方。
小豆提着粽子还没有打开吃,虽然他在卖粽子的地方,看过了别人都是剥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确定,不剥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后他用牙齿撕破了一个大角,他吃着,吸着,还用两只手来帮着忙开始吃了。
他那采了满手的野花丢在市镇上被几百几十的人踏着,而他和爷爷走出市镇了。
走了很多弯路,爷爷把他带到一个好像小兵营的门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门口站着穿大靴子的兵士,头上戴着好像小铁盆似的帽子。他想问爷爷:这是日本兵吗?因为爷爷推着他,让他在前边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刚来到镇上时,小豆常听舅父说“汉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说的是什么话。可是日本兵的样子和舅父所说的一点也不差,他一看了就害怕。但因为爷爷推着他往前走,他也就进去了。
正是里边吃午饭的时候,日本人也给了他一个饭盒子,他胆怯的站在门边把那一尺来长三寸多宽的盒子接在手里,爷爷替他打开了,白饭上还有两片火腿这东西,油亮亮的特别香。他从来没见过。因为爷爷也吃,他也就把饭吃完了。
他想问爷爷,这是在什么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说话,所以也就算了。但这个地方总不大对,过了不大一会工夫,那边来一个不戴铁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爷爷招呼着走了。他立时就跟上去,但是被门岗挡住了,他喊:
“爷爷,爷爷。”他的小头盖上冒了汗珠,好像喊着救命似的那么喊着。
等他也跟着走上了审堂时,他就站在爷爷的背后,还用手在后边紧紧的勾住爷爷的腰带。
这间房子的墙上挂着马鞭,挂着木棍,还有绳子和长杆,还有皮条。地当心还架着两根木头架子,和秋千架子似的环着两个大铁环,环子上系着用来把牛缚在犁杖上那么粗的大绳子。
他听爷爷说“中国”又说“日本”。
问爷爷的人一边还拍着桌子,他看出来爷爷也有点害怕的样子,他就在后边拉着爷爷的腰带,他说:
“爷爷,回家吧。”
“回什么家,小混蛋,他妈的,你家在那里。”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这时候,从门口推进大厅来一个和爷爷差不多的老头,戴铁帽子的腰上挂着小刀子的(即刺刀),还有些穿着平常人的衣裳的。这一群都推着那个老头,老头一边叫着就一边被那些人用绳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头架子上。那老头的脚一边打着旋转,一边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着日本兵从墙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并没有听到爷爷说了什么,他好像从舅父那里听来的,中国人到日本人家里就是“汉奸”。于是他喊着:
“汉奸,汉奸……爷爷回家吧……”
说着躺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因为他拉爷爷,爷爷不动的缘故,他又发了他大哭的脾气。
还没等到爷爷回过头来,小豆被日本兵一脚踢到一丈多远的墙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损害了的小猫似的,不能证明他还在呼吸或没有,可是喊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了。
爷爷站起来,就要去抱他的孙儿。
“混蛋,不能动,你绝不是好东西。……”
审问的中国人变了脸色的缘故,脸上的阴影,特别的黑了起来,从鼻子的另一面全然变成铁青了。而后说着日本话,那老头虽然听了许多天了也一句不懂。只听说“带斯内……带斯内……。”日本兵就到墙上去摘鞭子。
那边悬起来的那个人,已开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爷爷也同样的昏了过去。他的全身没有一点痛的地方。他发了一阵热,又发了一阵冷,就达到了这样一种沉沉静静的境地。一秒钟以前那难以忍受的火刺刺的感觉,完全消逝了,只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孩儿怎样了,死了还是活着,他不能记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没有变动,是一种永恒的。这样他不知过了多久,像海边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晓得它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样。
他刚一明白了过来,全身疲乏得好像刚刚到远处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觉,想伸一伸腰。但不知为什么伸不开,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也睁不开。他站了好几次,也站不起来。等他的眼睛可能看到他的孙儿,他向着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点没有怀疑他的孙儿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抱起他来,他把孙儿软条条的横在爷爷的膝盖上。
这景况和他昏迷过去的那景况完全不同,挂起来的那老头没有了,那一些周围的沉沉的面孔也都没有了,屋子里安静得连尘土都在他的眼前飞,光线一条条的从窗橱跌进来,尘土在光线里边变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里边,起着幽幽的鸣叫。鸣叫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听也听不见了。一切是静的,静得使他想要回忆点什么也不可能。若不是厅堂外边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当的响,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处在什么地方了。
孙儿因为病没有病死,还能够让他饿死吗?来时经过那小市镇,祖父是这样想着打算回来时,一定要扯几尺布给他先做一条裤子。
现在小豆和爷爷从那里来时走过的市镇上回来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壳似的为着一根带子的连系尚且挂在那细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爷爷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没有揩。爷爷的膝盖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着游荡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长的摊展在他的两手上。仿佛在端着什么液体的可以流走的东西,时时在担心他会自然的掉落,可见那孩子绵软到什么程度了。简直和面条一样了。
祖父第一个感觉知道孙儿还活着的时候,那是回到家里,已经摆在炕上,他用手掌贴住了孩子的心窝,那心窝是热的,是跳的,比别的身上其余的部分带着活的意思。
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应该的,活着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圆了。他望着房顶,他捏着自己的胡子,他和白痴似的,完全像个呆子了。他怎样也想不明白。
“这孩子还活着吗?唉呀,还有气吗?”
他又伸出手来,触到了那是热的,并且在跳,他稍微用一点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转来似的,用一种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动的张合了几下,他才承认孙儿是活了。
他感谢天,感谢佛爷,感谢神鬼。他伏在孙儿的耳朵上,他把嘴压住了那还在冰凉的耳朵。
“小豆小豆小豆小豆小……”
他一连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着孙儿。
那孩子并不能答应。只像苍蝇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轻轻地动弹一下。
他又连着串叫:
“小豆,看看爷爷,看……看爷一眼。”
小豆刚把眼睛睁开一道小缝,爷爷立刻扑了过去。
“爷……”那孩子很小的声音叫了一声。
这声音多么乖巧,多么顺从,多么柔软。它打动了爷爷的心窝了。爷爷的眼泪经过了胡子往下滚,没有声音的,和一个老牛哭了的时候一样。
并且爷爷的眼睛特别大,两张小窗户似的。通过了那玻璃般的眼泪而能看得很深远。
那孩子若看到了爷爷这样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来的。但他只把眼开了个缝而又平平坦坦的昏昏沉沉的睡了。
他是活着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
爷爷的血流又开始为着孙儿而活跃。他想起来了,应该把那嘴上的血揩掉,应该放一张凉水浸过的手巾在孙儿的头上。
他开始忙着这个,他心里是有计划的,而他做起来还颠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认识他已经取在水盆里的是水。他对什么都加以思量的样子,他对什么都像是犹疑不决。他的举动说明着他是个多心的十分有规律的做一件事的人。其实,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为了过度的喜欢使他把周围的一切都掩没了,都看不见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记忆。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着了。
可笑的,他的手里拿着水盆还在四面的找水盆。
他从小地窖里取出一点碎布片来,那是他盗墓子时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点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烧成了灰。把灰拾起来放在饭碗里,再浇上一点冷水,而后用手指捏着摊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传说这样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时候,祖父仍在小灶腔里燃着火,仍旧煮着绿豆汤……
他把木板碗橱拆开来烧火,他举起斧子来。听到炕上有哼声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的举着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响声脆快得很,一声声的在劈着黑沉沉的夜。
“爷……”
里边的孩子又叫了爷爷一声。
爷爷走进去,低低的答应着。
过一会又喊着,爷爷又走进去低低的答应着,接着他就翻了个身喊了一声,那声音是急促的,微弱的。接着又喊了几声,那声音越来越弱。声音松散的,几乎听不出来喊的是爷爷。不过在爷爷听来就是喊着他了。
鸡鸣是报晓了。
莲花池的小虫子们仍旧唧唧的叫着……间或有青蛙叫了一阵。
无定向的,天边上打着露水闪。
那孩子的性命,谁知道会继续下去,还是会断绝的。
露水闪不十分明亮,但天上的云也被它分得远近和种种的层次来,而那莲花池上小豆所最喜欢的大绿豆青蚂蚱,也一闪一闪的在闪光里出现在莲花叶上。
小豆死了。……
爷爷以为他是死了,不呼吸,也不叫,……没有哼声,不睁眼睛,一动也不动。
爷爷劈柴的斧子,在门外举起来而落不下去了。他把斧子和木板一齐安安然然的放在地上。静悄悄的靠住门框他站着了。
他的眼光看到了墙上活动着的蜘蛛,看到了沉静的蛛网。又看到了地上三条腿的板凳,看到了掉了底的碗橱,看到了儿子亲手结的挂艾蒿的悬在房梁上的绳子,看到了灶腔里跳着的火。
他的眼睛是从低处往高处看,看了一圈,而后还落到低处。但他就不见他的孙儿。
而后他把眼睛闭起来了,他好似怕那闪闪耀耀的火光会迷了他的眼睛,他闭了眼睛是表示他对了火关了门。他看不到火了,他就以为火也看不到他了。
可是火仍看得到他,把他的脸炫耀得通红,接着他就把通红的脸埋没到自己阔大的胸前,而后用两只袖子包围起来。
然而他的胡子梢仍没有包围住,就在他一会高涨,一会低抽的胸前骚动……他喉管里像吞住一颗过大的珠子,时上时下的而咕噜咕噜的在鸣。而且喉管也和泪线一样起着暴痛。
这时候莲花池仍旧是莲花池。露水闪仍旧不断的闪合。鸡鸣远近都有了。
但在莲花池的旁边,那灶口生着火的小房子门口,却划着一个黑大的人影。
那就是小豆的祖父。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六日嘉陵江居
[book_title]孩子的讲演
这一个欢迎会,出席的有五六百人,站着的,坐着的,还有挤在窗台上的。这些人多半穿着灰色的制服,因为除了教授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学校的学生,而被欢迎的则是另外一批人,这小讲演者就是被欢迎之中的一个。
第一个上来了一个花胡子的,两只手扶着台子的边沿,好像山羊一样,他垂着头讲话,讲了一段话,而后把头抬了一会,若计算起来大概有半分钟,在这半分钟之内,他的头特别向前伸出,会叫人立刻想起在图画上曾看过的长颈鹿。等他的声音再一开始,连他的颈子,连他额上的皱纹都一齐摇震了一下,就像有人在他的背后用针刺了他的样子。再说他的花胡子,虽然站在这大厅的最末的一排,也能够看到是已经花的了。因为他的下巴过于喜欢运动,那胡子就和什么活的东西挂在他的下巴上似的,但他的胡子可并不长。
“……他……那人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笑!”
在掌声中人们就笑得哄哄的,也用脚擦着地板。因为这大厅四面都开着窗子,外边的风声和这几百人的哄声,把别的一切会发响的都止息了;咳嗽声,剥着落花生的声音,还有别的悉悉索索的从群众发出来的特有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当然那孩子问的也没有人听见。
“告诉我!笑什么……笑什么……”他拉住了他旁边的那女同志,他摇着她的胳臂。
“可笑呵……笑他滑稽,笑他那样子。”那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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