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易经
[book_author]张爱玲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69596
[book_dec]虽然家族秘史谜云满布让琵琶很迷惘,但童年毕竟是悠长而美好的。十八岁那年,她因为惹怒了父亲与后母,惊险地逃出那个囚禁她的豪宅,去投奔母亲与姑姑。原本母亲打算让琵琶去英国留学,却遇上了战争爆发,只好安排她去香港大学念书。此时琵琶才发现上海在拉扯着她的心,她爱上海,就像从前的人思念着自己的未婚夫! 求学时期的琵琶初尝团体生活的热闹,并结识了风趣的印度女子比比,但烽火很快地威胁到香港,学生们也开始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琵琶备感流落异地的恐惧与无助,然而母亲非但没能给她半点依靠,反而更显疏离防备。 随着香港被日军占领,琵琶不得不中断学业,她和比比商量要一起回上海,她相信只有故乡能与自己的希望混融!为了拿到船票,琵琶必须发挥从小累积的世故与智慧,即使那要冒上生命的危险…… 接续《雷峰塔》的故事,《易经》描写女主角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遭遇,同样是以张爱玲自身的成长经历为背景。张爱玲曾在写给好友宋淇的信中提及:「《雷峰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相形之下,《易经》则全以成人的角度来观察体会,也因此能将浩大的场面、繁杂的人物以及幽微的情绪,描写得更加挥洒自如,句句对白优雅中带着狠辣,把一个少女的沧桑与青春的生命力刻划得余韵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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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琵琶没见过千叶菜。她母亲是在法国喜欢上的,回国之后偶尔在西摩路市场买过一次,上海就只这个市场有得卖。她会自己下厨,再把它放在面前。美丽的女人坐看着最喜欢的仙人掌属植物,一瓣一瓣摘下来,往嘴里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盘边上。
“千叶菜得这么吃。”她跟琵琶说,念成“啊提修”。她自管自吃着,正色若有所思,大眼睛低垂着,脸颊上的凹陷更显眼,抿着嘴,一口口啮着。有巴黎的味道,可是她回不去了。
琵琶别开了脸。太有兴趣怕人觉得她想尝尝。姑姑半笑不笑地说:“那玩意有什么好?”她在欧洲也吃过千叶菜。
“嗐,就是好。”露只简单一句,意在言外。
三个人组成了异样的一家子。杨小姐、沈小姐、小沈小姐,来来去去的老妈子一来就告诉要这么称呼。她们都是伺候洋人的老妈子,聪明伶俐,在工厂做过工或是在舞厅陪过舞,见过世面,见怪不怪了。就算犯糊涂,也是搁在心里。杨小姐漂亮,沈小姐戴眼镜、身材好。不,她们俩不是亲戚,两人笑道,透着点神秘。小沈小姐比两人都高,拙手拙脚的,跟老妈子一样像是新来的。后来才从开电梯的那儿打听到是杨小姐的女儿。杨小姐离婚了。沈小姐在洋行做事,不常在家。三人里杨小姐最难伺候,所以老妈子都待不久。露和珊瑚宁可凡事自己来,而不依赖亲戚们荐的老妈子。东方人不尊重别人的私生活,两人的亲戚也都爱管闲事。露和琵琶的父亲离婚之后,照样与小姑同住,姑嫂二人总像在比谁反抗家里多些。
“她们俩是情人。”露的弟弟国柱笑道,“所以珊瑚小姐才老不嫁。”
远在巴黎的时候,露就坚持要琵琶的父亲履行写在离婚协议书上的承诺,送琵琶到英国念书,反倒引发了危机。琵琶不得不逃家去投奔母亲。
“看着吧,琵琶也不会嫁人。”国柱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谁只要跟咱们的杨小姐沾上了边,谁就不想嫁人。”
听人家讲她们俩租这一层楼面所付的房租足够租下一整栋屋子,可是家事却自己动手做。为什么?还不是怕佣人嘴敞。
琵琶倒不懂她们怎能在租界中心住得起更大更好的公寓,而且还距离日军占领区最远。她倒是知道母亲回国完全是因为负担不起国外的生活,而她就这么跑来依附母亲,更是让她捉襟见肘。补课的费用贵得吓人。而姑姑自从和大爷打官司输了,不得不找差事,也变得更拮据。但是看母亲装潢房子仍旧是那么地刺激。每次珊瑚在办公室里绊住了,不能赶早回来帮忙装潢,露就生气。
“我一个人做牛做马。”她向帮不上忙的琵琶埋怨。“是啊,都丢给我。她的差事就那么要紧。巴结得那样,也不过就赚个五十块一个月,还不到她欠的千分之一呢。”
她在房里来来回回踱方步,地上到处是布料、电线、雕花木板、玻璃片、她的埃及壁灯、油漆桶、还有那张小地毯,是她定做的,仿的毕卡索的抽象画。
“知道你姑姑为什么欠我钱么?她可没借,”她把声音低了低,“爱拿就拿了。我的钱交给她管,还不是为了币值波动。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自个拿了。我全部的积蓄。哼,她这是要我的命!”
琵琶一脸惊骇,却马上整了整面容,心里先暂停判断。她喜欢姑姑。
“我有个朋友气坏了。他说:‘根本就是偷,就为这,能让她坐牢。’”露眯着眼,用英语模仿友人激愤的说话,天鹅般的长颈向前弯,不知怎的竟像条蛇。
“她为什么会那样呢?”琵琶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明哥哥啊。打算替他爸爸筹钱,这个洞却越填越深。没错,爱上一个人就会千方百计想帮他,可也不能拿别人的钱去帮啊!”
姑姑与明哥哥的事虽然匪夷所思,琵琶还是马上就信了。她想起姑姑讲电话,声音压得既低又沙哑,几乎像耳语,但是偶尔仍掩不住恼怒,原来就是与明哥哥讲电话。原来这就是热情的苦果。她还当他们是男女间柏拉图式恋情最完美的典范呢。那晚陪他们坐在幽暗的洋台上她就是这么说的。一句话说完,鸦雀无声,当时她还纳罕,所以直到现在仍记得。那年她十三岁。始终想不到姑姑可能会爱上一个算得上是侄子辈的人。再者,他们也不是会恋爱的那种人。即便现在,她也没想到去臆测在洋台的那晚他们是不是已经是情人了。她喜欢的人四周都是空白的一片,就像国画里的留白,她总把这种人际关系上的空白当做再正常不过。
她母亲在说:“我也不知道反复跟她说过多少次,只要不越界,尽管去恋爱,可是一旦发生了肉体关系,那就全完了。否则的话,就算最后伤心收场,将来有一天两人再见,即使事隔多年,也是回味无穷。可是要真有什么,那就不一样了。她偏不听,现在落得个人财两空,名声也没了,还亏得我帮她守口如瓶—何苦来,有时候想想真冤。我这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连你舅舅都没说。他要知道了,他跟你舅母一定会对她不高兴,到时候就闹得满城都知道了。我也从没跟你表大妈说,可是她一定早知道了。她讨厌你姑姑,因为她把明哥哥当自己儿子一样。她把这事都怪罪到你姑姑头上—也难怪,谁叫你姑姑比你明哥哥大呢。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表大妈根本就不愿意跟她有牵扯。她每次可都是为了来看我才上咱们这个门的。”
“那何必还住一块?”琵琶试探着嘟囔。
“当然是为了省钱。有个体面的住址好让她在洋行里抬得起头来,好让他们觉得请到了有身分地位的人。”
琵琶听得一头雾水。一个月就五十块钱,还想请个名媛速记员?
“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两个彼此支持了这么多年,要是闹翻了,还会让亲戚看笑话。”
“那姑姑会还钱么?”
“她说几栋房子卖了一定还,可现在房子全给冻结了。照上海现在的情势,谁知道哪天才卖得掉。刚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不用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谁知道会困在这里。现在又添了你。你知道你父亲怎么说的吗?‘她那是自扳砖头自压脚。’就会说风凉话。我一意坚持要你继续念书,因为你别的什么也不行。每个朋友都劝我不要。有个还跟我说,”说到这,她改用英语覆述,也是眯着眼,拱着颈项,“‘留着你的钱!你不要傻!’”
琵琶本身也对于花她母亲的钱到英国念书一事心中不安,可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是在浪费母亲的钱,那种感受又两样。
“别人不了解我为什么执意要送你到英国不可。我可以让你在这里找事做,可是你不是上班的那块料。有人说索性嫁掉她算了。我是可以—”
你可以?琵琶忿忿地想着。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为自己着想,当个新女性吗?
“可是我不喜欢相亲。”露接着道,“相亲的人心态不正常,你懂我的意思么?那跟一般的情况下遇见别人不一样,一般的情况可以看出他们真正的样子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琵琶心里想。那种吃晚餐、看电影半新不旧的相亲模式也许对别人管用,对我可不中用。
“还有人说:万一她还没毕业就恋爱了呢?不错,你很可能在英国遇见什么人。年青的女孩子遇见的第一个男人总是,哎,好得不得了。”她极嫌恶地道。
“我才不会。”琵琶笑道。
露别开了脸,“嘴巴上说是不管用的。”
“我不会,我就是知道。”琵琶笑道,“再说,我觉得很不安,花那么多的钱,我得全部赚回来。”
“钱倒没什么,我向来也没把钱看得多重,虽然说我现在给钱害苦了。不像你姑姑,就连年青的时候—你绝对想不到,她会那么浑浑噩噩、莽莽撞撞的,好像一点也不懂事。当初分家,她已经分到她那一份了,末后又多出了一包金叶子,说是留给女儿当嫁妆的。从前那时候女儿只有嫁妆,不能继承家产。当然是不能拿双份。有个长辈说既然这是做母亲的特为留下来给女儿的,就该给女儿。又有人说她都分到家产了,金叶子就该分她亲哥哥一半,她那个同父异母大哥就免了。你父亲脸皮薄,说:‘都给了她吧。’我当然无话可说。而你姑姑居然连句话也没有,就拿了。她就是这样的人。还不止这件事呢。有时候她在小事上出风头,像是什么花样啦、设计啦、或是送什么礼最得体的,大家都夸珊瑚小姐真聪明,其实根本就是我出的主意,她竟然也当之无愧似的,一句话也没有。哎唷!你们沈家啊,真是大名鼎鼎啊—喝,沈家啊!每次我说不,你外婆就把不字丢我脸上。等嫁进沈家,沈家还有什么?你父亲的内衣领子都破了,床单脏兮兮的,枕头套都有唾沫臭。你大妈当家,连洗衣服的肥皂都缺,而且床单差不多没换过。那时你老阿妈照顾你,一句话也不敢说—吓都吓死了。我得自己拿出钱来买肥皂、买布做内衣。你姑姑那时候十五岁,很喜欢我,一天到晚跑来找我。你父亲恨死了。就连我,我倒不是跟他一鼻孔出气,可连我有时也觉得她烦。这对兄妹真是奇怪。都要怪你奶奶。自己足不出户,两个孩子也拘在家里,只知道让他们念书。念了一肚子书有什么用处?到今天你父亲只记得从前怎么怎么,跟个疯子一样,抽大烟,打吗啡,你姑姑倒做了贼。”
这些年来压抑住的嫌恶,以及为了做个贤妻与如母的长嫂所受的委屈,都在这时炸了,化为对琐屑小事的怨恨。美德竟是如此的代价,琵琶也有点寒凛凛的。露仍踱来踱去,痛哭失声,弄皱了脸皮,轻笑道:
“哎唷!做这种缺德事晚上怎么还睡得安稳!要依我啊,良心上压了这么块大石头,就连死都不闭眼。”
琵琶仍然一言不发,没办法同情母亲,因为她也同姑姑一样被控有罪。她母亲倒不见怪,认为是家族忠诚才让女儿不愿说长辈的不是。
“帮我拿着。”露把一片玻璃竖起来润饰。
牢骚发完了。
半个钟头之后,珊瑚回家来,两人一面闲聊一面做晚饭,空气就同平常一样。琵琶倒时时警惕,不肯对姑姑的态度上有什么改常,以免让姑姑察觉她知道了。做起来并不难,因为她对姑姑的感觉其实还是一样。至于明哥哥呢,琵琶没办法将他看成是姑姑的情人,便也没办法将他看成是薄幸郎。他还是那个文静矮小的大学生,每次与他同处一室,一站起来总会使他难堪,因为琵琶已经高他一个头了。
可是这一向她极少和姑姑讲话。姑侄两人在露面前本就话少,琵琶更不好意思在母亲不在附近的时候开口,仿佛是惧怕她。露回国之前姑侄两人倒是谈得挺多的。是姑姑带着她一步步走入往事,尽管两人都兴趣缺缺。她是个孩子,对大人的事当然不会有多大的兴趣。珊瑚也总是笑道:
“问我根本就问错人了。我哪能记得别人的事?我从来都是听过就忘了。”表示她不爱蜚短流长。少女时期她既不美又缺人爱慕,回顾过去因而少了恋恋不舍的感情。但就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说法使故事更真实。就仿佛封锁的四合院就在隔壁,死亡的太阳照黄了无人使用的房间,鬼魂在房间里说话,白天四处游荡,日复一日就这么过下去。琵琶打小就喜欢过去的事,老派得可笑,也叫人伤感,因为往事已矣,罩上了灰濛濛的安逸,让人去钻研。将来有一天会有架飞机飞到她窗边接走她,她想像着自己跨过窗台,走入温润却凋萎的阳光下,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孱弱得手也抬不起来。但过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对过去的人很残忍。
“哼!从前那个时候!”珊瑚经常这么忿忿不平地说。不消说,过去的一切都是禁忌。
琵琶对于亲戚关系也是懵懂得很。直到最近才知道她跟表大妈与明哥哥是怎么个亲戚。表大爷是奶奶的侄子。明哥哥不是表大妈的儿子,但是他却管她叫妈。
“明哥哥的妈妈是谁呢?”有一天在珊瑚家遇见他,琵琶这才想到要问一声。
“是个婢女,给燕姨太使唤的婢女。”珊瑚每句话说到末了就会不耐烦地偏过头去,好似说得已经够多了。一讲起明来,她的声音就变得低沉沙哑,真有些像哭过后的嗓音。“燕姨太发现了之后,痛打了她一顿。孩子一落地,她就把孩子夺走,把做妈的卖了。”
“表大爷难道什么也没说?”
“他怕死她了。她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呢。”
“那明哥哥知道他母亲现在在哪里么?”
“他怎么可能知道?他还以为燕姨太是他亲生母亲呢。后来你表大爷不要她了,明哥哥还哭着哀求他。表大爷这才跟他说:‘别傻了,她不是你妈。’终于告诉了他真相。以后明哥哥就恨死她了。每次她来,表大妈还留她住,明哥哥气得要死。”
“从哪儿来啊?”
“北平。表大爷不肯让她在上海住,要她搬到北边去,否则就不给她月费。可是她老往上海跑,想来看他。他怎么都不见。”
琵琶很能体会表大爷不是轻易能见到的人。她自己就不曾见过他。
“可是你表大妈是只要她来从不给她吃闭门羹。表大妈说是过意不去。可也不犯着那么客气—留她住,房子那么小,还一块吃喝闲聊。现在燕姨太当然是百般巴结了,开口闭口都是‘太太!太太!’从前啊,她哪里把这个太太看在眼里过。明哥哥可不理她。她倒缠着不放,少爷这个少爷那个的。表大妈还责备他:再怎么说,她小时候照顾过你。好像表大妈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对付明哥哥的亲生母亲的。她就是这样。虽然她把明哥哥当自己的儿子一样,明哥哥实在没办法喜欢她。”
“燕姨太还是那么美么?”
“现在头都秃了,戴着假头发壳子,鬈的跟扇贝一样。她才刚开始掉头发,表大爷就躲着她了。”
“我怎么从来没在表大妈家见过她?”
“应该见过。穿着黑旗袍,还是漂漂亮亮的。表大爷出了事之后,她来过。”
出了事的意思是出了意外。琵琶没在家听说过,而珊瑚也只是说:
“他挪用公款坐牢了。”
琵琶听人说过表大爷是在船运局。有一两次她听见父亲与姑姑提起他,语气总是神神秘秘的,不敢张扬,半是畏惧半是不屑:
“最近见过雪渔吗?”
“没有,好久不见了。你呢?”
“也没见过。唉,人家现在可发了。”榆溪窃笑道。“发了”是左右逢源的委婉说法,言下之意是与某个军阀勾结。
“我听说他在募什么基金。手头上多半还是紧。”
“国民党政府的钱不够他挥霍。”榆溪哈哈大笑道。
“哼,那个人啊!”珊瑚扮了个怪相。兄妹两人露齿呼出颤巍巍的呼吸。
琵琶完全听不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她并不知道罗氏一门不准入仕民国政府。罗家与亲戚都静坐家中,爱惜自家的名声。大清朝瓦解了,大清朝就是国家。罗家男人过着退隐的生活,镇日醇酒美人,不离烟铺,只要不忘亡国之痛,这一切就入情入理。自诩为爱国志士,其实在每一方面都趋于下流,可是不要紧。哀莫大于心死。琵琶一直都不明白她父亲游手好闲倒还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
她父亲的一些亲戚就耐不住寂寞。在北方沈六爷入了一名军阀的内阁。沈八爷也起而效之。不过同样的旗号只能打一次。北洋政府垮台之后,他们逃进了天津的外国租界,财是有了,政治名节却毁了。南方的罗侯爷加入了南京政府。革命后二十年,他的名号依然响亮。当然这一场革命委实是多礼得很,小心翼翼保住满洲人的皇宫。退位的皇上仍旧在他的小朝廷里当他的皇上,吃的是民国供给的年金。报纸上提到前朝用的说法是逊清。如此的宽厚与混乱在南京政府成立后画下了休止符。孙逸仙的革命有了真正的传人。这一次真的两样了。然而南京政府一经底定,仍是恋恋于过去,舍不得斩断与过去的联系。罗侯爷得了官位。报纸上刊登了他的照片。他的大名雪渔就如一幅画。一篇长文报导了垄断海岸船运的历史,原是第一任侯爷的得意之作,报上还盛赞创始人的孙子独具慧眼,克绍箕裘,接任海运局长。
而在亏空一案报上又提到了罗侯爷的祖父,这一次更是大篇幅报导,许多报纸还是头条,让罗氏一门极为不悦。
“老太爷又被拖下水了。”珊瑚道。
表大妈同丈夫分居,只靠微薄的月费维生,完全不沾他的光。这时她去找侯爷的有钱伯父,双膝跪地,叩头如捣蒜。
“磕头,明儿,”她向丈夫的儿子说,“求你伯祖救救你父亲。给伯祖母磕头。”
老夫妻拉她起来,温言安慰她,暗示他们始终就不赞成入公职。福泰的表大妈带着明哥哥挨家挨户磕遍了所有的亲戚。明哥哥爱他的父亲,可是他痛恨求情告帮,尤其是根本就不管用。所有人都袖手旁观。
琵琶对旁人一无所知,也不觉得奇怪姑姑会一肩担起搭救表大爷的责任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却越拖越久,她在报上看到亏空的款子是天文数字,后头的零多到数不清。珊瑚对于未出口的问题早想好了答案,显然也同许多的亲戚说过:
“再怎么说他也是奶奶最喜爱的侄子。”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她说唯有他还明理。我当然也喜欢他,跟他很谈得来。”
“是么?”琵琶惊讶地道。表大爷根本是个隐形人。
“是啊。”珊瑚草草地说,撇过一边不提的声口。
琵琶很少听到奶奶的事。露前一向喜欢提“你外婆”。有个故事说的是寡妇被围困,说的就是外婆和几个姨太太。可是提起奶奶来,露总是一声不吭,只挂着淡淡的苦笑。琵琶现在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喜欢这位从未谋面的婆婆了。她在婚前就听过太多她的事,婚后才发现上了当。
琵琶知道的祖父母是两幅很不相衬的画像,每逢节日就会悬挂在父亲屋子的供桌上方。一幅是油画,画着一个端坐的男人,另一幅是女子的半身照片。她倒是挺喜欢这两幅图像的,很庆幸不是那种传统的祖先画像。祖父很福泰的一张脸,满面红光,眼睛下斜,端坐椅上,一脚向前,像就要站起来。祖母面容严峻,像菩萨,额上戴头带,头带正中央有颗珍珠。可是琵琶没有真正想过祖父母,直到有一天她从父亲的吸烟室里抽了本书,带到楼下读。那是一本新历史小说。
她弟弟进来了。
“祖父在里头。”他说,语气是一贯的满意自得。每次他有什么消息告诉她,总是这种声气。
“什么?在哪里?”
“他的名字改了,我记不得是改成什么,读音差不多。”
“祖父叫什么名字?”她微笑着问。
直呼父母或祖父母的名讳大不敬,可是为人子女仍是不能不知。有时候她好像是故意在吹嘘自己的无知。只因为她可以去看珊瑚姑姑,又可以写信给母亲,她就认为自己是两栖动物,属于新旧两个世界,而且属于新世界要多些。他喃喃说沈玉枋。她年纪比他大。姐弟俩一块在书里寻找。
“陵少爷!”他们后母的老妈子在楼下喊。他得到吸烟室去。
“啊?”他高声应了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听上去鼻音很重。恼怒的问号像是在说“又怎么了!”让姐姐知道尽管挨打挨骂,他并不是温顺的乖孩子。他轻快地起身,蓝褂子太大了,大步出了房间,自信只不过是去跑跑腿。
琵琶快速翻页,心头怦怦乱跳。谁是祖父?是引诱了船家女的大官还是与年青戏子同性恋爱的文士?
[book_title]二
小说讲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最后一个人物姓王,去参加丧礼。每位宾客都有一名门房迎接,三品以上的官员由两名迓迎,朝中大臣则是四名。王生看见云板一响,四名门房上前去迎接一位刚来的客人。他以为是什么大臣,却从蓝磁顶戴上看出是个四品官,大摇大摆走进来,圆脸,唇面上一道小髭,趾高气昂的。
“那位是谁?”王生问友人。
“你不认识他?”
他告诉王生他姓沈。几年前沈玉枋金榜题名,在京城谋得官职。一贫如洗,就要他哥哥假扮仆人,兄弟两人轮流挑着铺盖卷来到京城。他在冷冷清清的衙门里坐吃干俸。有一天,吃完芝麻糕当午饭,吃得口干,肚子还不饱,就想到那些大官贪污纳贿,吃得脑门冒油,而他却连一顿像样的午饭也吃不上。他是言官,有直谏之权,所以何乐而不为?便坐下来写奏摺,直言三名总督,又暗指两名大臣收贿。他的指控言之凿凿,奏摺写得引经据典,咄咄逼人。太后大为震怒。降级、停职、查办,接踵而来。沈玉枋食髓知味,从此每日早朝便递上一份奏摺,每晚再上一封密摺,而且总是参一个倒一个。甚至还杠上了全国知名的罗侯爷,当时的首辅,条列了贪污与无状的十大罪名。罗侯爷受到惩戒,失去了特权。“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宣旨的太监念道。
沈玉枋在中法中南半岛争端开始是主战派。安南、东京、高棉等中国的藩属被法兰西入侵,上表请求援助。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中国无力一战,一派主张中国这一次决不能示弱,沈玉枋就属于主战派。太后下旨命法兰西自东京撤军。战争爆发。沈玉枋的许多敌人道:
“派沈玉枋去,谁让他一心求战嚜。”
沈玉枋自己也请缨上阵杀敌。他侃侃论战,说得太后也相信了。
“没准我们就缺的是他这样的士气。”太后道。
他受封为钦差,督察水陆两军。水师全数是福建人,福建临海,百姓善于操舟。福建官员看不惯沈玉枋,却仍是虚与委蛇。中国水师在福建沿海,台湾基隆港外与法军交战。炮声隆隆,吓得沈玉枋头顶着铜脸盆,于滂沱大雨中逃回内陆。战败消息尾随而至。他立即上表请罪。福建地方官员将罪责尽归于他。太后大怒,要斩他的头,后又改判流放边塞,永不录用。
罗侯爷却不怀旧怨。
“可惜了。”侯爷说,“不知兵的书生,还是当他的言官好。”
罗侯爷资助沈家,馈赠书酒皮裘以抗边塞的严寒。几年后,败于法兰西之辱时过境迁,侯爷代沈玉枋求情,将他从边塞放了回来。但太后怒气未息,沈玉枋从此也与官场无缘。侯爷又召他为幕僚。
一天行至侯爷的官署,沈玉枋瞥见一女由室中奔出。
“那是小女。”侯爷道,“没规矩。不用理她。”
沈玉枋反为来得不是时候而致歉。落座后他在桌上看见一张纸,赫然写着“鸡笼”。既惊且辱,他拾了起来。是一首诗。
“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语气沉痛,不无怜悯之情。沈玉枋读完后,潸然泪下。
“小女游戏之作有污诗人慧眼。”侯爷含笑道。
“恕属下放肆,一时忘情。”
“小女刚学作诗。”
沈玉枋恭维了几句,话题就此打住。但侯爷对女儿的态度却让他百思不解,心情激荡。冒着得罪唯一的朋友暨恩人的风险,他请了一位友人做媒。沈玉枋是鳏夫,年纪又大了一倍。侯爷答应了这门亲事,夫人却极为不悦。
“你家女儿是没人要了不成,老糊涂?多少人上门求亲都不给,蹉跎到如今二十二了。人人都说看他是想捡个什么样的好女婿,末了竟然把她许给了一个四十岁的人犯,儿子的年纪跟你女儿一样大。”
老夫妻争吵不休,但一对新人婚后却颇和乐。他们迁居南京,避开京城的官场,建了一座庭园。侯爷送了女儿一笔丰厚的嫁妆。沈玉枋对岳父极为感激。
侯爷始终不忘为沈玉枋谋得一官半职。拳匪之乱引来了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城,拒不议和。满朝官员只信任罗侯爷一人。侯爷已高龄八十,非但疾病缠身,也已失势多时。朝廷逃往西北,接连下旨,末代皇帝好话说尽,准罗侯爷全权处理和议。侯爷上路时奏请派沈玉枋助同谈和,太后并未反对。
侯爷抵达京城,暂居于寺庙。千端万绪,欲待收拾,谈何容易。和约签订后不久,侯爷即死于庙中。数年后,沈玉枋饮酒过度而死,得年五十有奇。
琵琶喜出望外,问她父亲:“书上说的爷爷的事是真的么?”
“胡说八道。”榆溪嗤之以鼻。
“爷爷跟奶奶不是因为那样结婚的?”
“奶奶根本就没写那首诗,也根本不是那么相遇的。以前哪可能有那种事。”
“那爷爷真的和法兰西打过仗吧?”
“去念念爷爷的文集就知道了。—成天就知道看书,可没看一本正经书。”他懊恼地笑着嘀咕。
末一句话她当做是夸奖。问铜脸盆的事也是白搭,只会惹他生气。她并不怕父亲,只是生理上会有戒心,如同提防火车头出轨。他总是绕着圈走,摇摇晃晃的,喷鼻、吹口哨、抽烟,从烟铺上起身就抽雪茄,换上汗衫与睡袴,眼镜后是茫然的目光。
她猜想战火中脸盆用来代替盔甲倒是不错,而祖父上岸后千里逃奔仍不丢弃脸盆是为了遮雨。兵荒马乱的时节应该没有那个心情去担心辫子会不会打湿,可是她就亲眼见过一帮北方的苦力在下雨时四处奔找躲雨处。从他们的呼叫声听出是北方人,瑟缩着躲在篱笆下,支着扁担,放心地笑着、惊呼着。他们在北地不习惯雨水。祖父也是北方的农家子弟。
榆溪与提起这本书的几个亲戚谈论,纠正书中的舛误,语气颇为愉快兴奋,没多久就谈起了一八八〇年代的政治纷扰,琵琶完全听不懂。平常他绝口不提祖父,觉得不值得。倒是他的异母兄长谨池将他们父亲的诗文函牍集结印刷,分赠亲友,并要自己的儿子捧读。琵琶细读这些书,囫囵吞下隐晦的引据,每提及清廷,文中的奴颜婢膝、歌功颂德总让她难为情。祖父的诗作属于格外艰深的江西学派,更是堆砌了大量的引据。所有的信札谈的都是政治,决不涉及私事,不可能穿透这层层的礼教看清他的真面目。琵琶很遗憾祖父的著作甚丰,却无法从著作中了解他深一点。他近在眼前,却高不可攀。她父亲只会说是她的古文底子不够。
“你没见过爷爷么?”她问她的老阿妈。
“没见过。我来的时候老爷早过世了。”
“那跟我说说奶奶吧。”
她思忖了一会儿。
“老太太总爱到园子里散散步。以前富家太太小脚,都是两个丫头搀着走,可是她一听说桃花还是梨花开了,也一定要出去赏花。”
“还有呢?”
苦思了半晌,她说:“老太太什么都省,就连蜡烛和草纸都省。”
草纸是最便宜的卫生纸,纸质黄,纸面粗糙。琵琶觉得很难同她这位美丽的官家千金联想一起。她必定是守寡只有出没有进,吓慌了。琵琶有一会儿哑口无言,老阿妈制造的图像让她心绪萧索,有如古墓旁夕阳西风里,石马独立在长草间。
“你记不得别的事吗?”
“记是记得,可是要从哪儿说起呢?”
“爸爸跟你谈起奶奶,你都说什么呢?他把你叫进去给他剪脚趾甲,边剪边谈讲的时候?”
“还不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现在记不得了。”
下次琵琶去找珊瑚,便问姑姑。
“喔,对了,我看过。”珊瑚说,“那首写基隆的诗是瞎掰的,奶奶压根没写过。其实就连传说中奶奶同爷爷的鱼雁往返,里头的诗也都是祖父代笔的。”
“那其余都是真的嚜?”
“跟法兰西开战是真的。小时候大人都教我们要恨法国人,还教我们恨福建人,说他们都是阴险狡诈的小人。”
“爷爷一直到娶了奶奶才有钱么?”
“是啊,他一直很穷。”
“奶奶对大爷好吗?”琵琶委实没办法当她是继室。
“奶奶管教得很严。嫁过来的时候大爷已经长大成人,娶了媳妇了,可是还是很怕奶奶。”
“奶奶过世之后,大爷就抢了她的孩子的遗产。”
“那是继承了奶奶那份家产以后的事。”珊瑚有一会儿不说话,“我是这么觉得。我们的钱都是罗家给的,我拿来帮表大爷也是天经地义。”她说,轻轻笑了一声,颇觉有愧似的。“我最不舍得就是南京的园子,里头有些东西真美。”
“园子还在吗?”
“现在成了立法院了。国民党买去了。”
“爷爷的事姑姑到底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奶奶过世的时候我都还是一团孩气。我只记得她皮肤非常白,有时候有小红点,不是痣,是小血管爆裂,可是衬着雪白的肤色,真好看。我常拿脸挨着她的身子,磨蹭她。”镜片后情意绵绵的眼神倒使琵琶震了震。“我一直就讨厌爷爷,因为我长得像他。”
“怎么会?你们一点也不像。而且画像里爷爷挺好看的。”
珊瑚微微摇头,抿着唇笑,“大家都说我像他。”
“姑姑的五官很漂亮。要是不戴眼镜看得见自己的脸就好了。”
“近视眼不戴眼镜不好看。眼里没光,没精神。”
“眼镜不适合姑姑。”
“我倒高兴有眼镜。七表哥有一次从乡下来,第一次配眼镜,一戴上就说:‘咦,天上真有那么多星。我老以为他们唬我。’”
“我听说过。爸爸以前常提。”
“我们都笑死了。”
“我实在想像不出来姑姑跟爸爸在家讲笑话。”
“我们不是真的很亲。他比我大四岁,隔阂就大了。”
“爸爸为什么那么怕奶奶?”琵琶听老阿妈笑话他有多畏惧祖母。
“奶奶管儿子管得很严。女儿就不一样了。我猜她是把我惯坏了,把我打扮成男孩子。其实我宁可当女孩子,可是太害臊,说不出口。”
“奶奶觉得那样很可爱么?”
“奶奶反对缠足。说不定她是要我活泼独立。我觉得奶奶对自己的命很不满,她对爷爷不可能有多少情意。”
“小说上说他们婚后很幸福。”琵琶沮丧地道。
“古时候当然是唯父母之命是从,做出幸福的样子来。”
“奶奶一定很欣赏爷爷吧?”
“当然啦,她父亲怎么说她就怎么信啊。”
“爷爷过世后奶奶很伤心吧?”
“那还用说。奶奶自己四十六岁就过世了。她谁也不见,人家都说她傲慢古怪,像是把你爸爸打扮得像女孩子。”
“奶奶为什么那么做?是怕男孩子难养活吗?”
“嗳、嗳,后来他渐渐长大,我想她是特为要让他害羞,他的打扮让他太难为情,就避开别的男孩子。奶奶很怕他会学坏了。”
“奶奶就不管表大爷。”
“侄子不一样。可是她老说雪渔要是肯多读点书,就不会有今天。只有雪渔见得着她。他长得漂亮,胆子又大。我记得他到北平去就职之前来过。”
琵琶心里想,祖母要真喜欢表大爷这样子的男人,那她不可能真的爱祖父。真正的爱与了解反而是存在于翁婿之间。
“奶奶说爷爷在世时也喜欢和雪渔谈天,而且很高兴岳丈至少有这个好孙子继承衣钵,只可惜他不肯多念点书。”
祖母套用了丈夫的话,珊瑚也借用祖母的说法,“奶奶最喜欢他这个侄子。”同一个男人,痴迷了母女二代,三十年后又陷女儿于毁灭。琵琶理不清这一团乱麻,只觉得姑姑千方百计想要解救的这个侯爷一无是处,不由得生起了敌意。姑姑倒像是女骑士,却无心将琵琶与陵从后母手中解救出来。
“奶奶年青时候的相片只有这张。”珊瑚取出相簿,翻开第一面。
“喔。”琵琶低声说,“好漂亮。”
“旁边是太婆婆。”
太婆婆端坐在门廊上,背后是雕花门。奶奶立着,一手置于椅后。宽大的夏日旗袍直罩而下,小小的绣鞋掩在袴脚下,飘浮浮的,亭亭玉立。鸡蛋脸,年青丰润。头发中分,发线不齐整。唇边的笑淡淡的,杏眼却笑意盈然,几乎透着讥诮。讥诮什么呢?藏身在黑布下的摄影师?拍照那一刹那抑不住地傻笑?
“照片谁拍的?”
“以前都是把洋人摄影师叫到家里来。”
“奶奶那时多大了?”
“十八。”
定下终身之前四年。她的笑容看得琵琶心痛。她有权冀望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委身于官场败将,屈就寥寥可数的相处时光,然后是遗世独立的庭园,愁闷怨苦,中年就香消玉殒。也难怪她会偏爱迷人的侄子,她这辈子见过几个男人?
“你怎么这么有兴趣?”珊瑚突然问道,带着好奇的笑容。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我总觉得到了你们这一代该往前看了,不该往后看。旧时代我们都受够了,下一代应该不一样。”
“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
这些是她可以欣赏的人。她欣赏母亲和姑姑,但两人来来去去,倒像朋友。祖父母却不会丢下她,因为他们过世了。不反对,也不生气,就静静躺在她的血液中,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发现祖辈的事迹也正巧来的是时候,她正亟需什么。她恨极了弟弟和老阿妈在家中受的委屈,却爱莫能助,除非她长大,就算长大了也不知道能怎么样。母亲一向教导她往西方看,可母亲多年不在身边,西方也随之落在地平线下。倒是东方的绚烂金彩突然在她眼前乍现开来,虽然在粉刷的墙上看不见出口。
母亲一回来,海线又开了,她自己要去英国了。但英国已不是小时候心目中的英国。露描绘得很黯淡,生怕她幻想成是去过好日子。
“留学生大多靠面包奶酪填饱肚子。奶酪吃多了对身体可不好。学生只有上衣裙子,天冷加件毛衣。什么都看不见,回国的学生大谈巴黎维也纳的,我们都笑死了。说得跟真的似的。”
乏人的来回旅程终点是中国的省立大学。
“许多人在里头,谋个教职并不难。”露说。
话虽如此,琵琶还是很得意能出洋。露开口总先告诉亲戚女儿要到英国,表明带着女儿只是暂时的安排,怕难为情。露直到如今才在看那本历史小说,出版时她不在国内。所有亲戚都念给她听过。
“不过是写书。”她说,加上一声叹息,“唉,由我来写,可写不完呢。”
露要知道琵琶的祖父母在她心中的份量,肯定会大吃一惊。琵琶住在父亲家够久,深知从往事中寻求慰藉的滋味,不是自己的往事也无妨。她因此而老气横秋,与世上最多记忆包袱的国家同声一气。她父亲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一面不断地背书,滔滔汩汩,背到末了曼声吟哦起来。原来这笼中走兽似的踱步也仿的是外曾祖父。奶奶说是好习惯,他也该学学。饭后在房里来回绕圈五十次。外曾祖父在剿平太平天国战事方殷之际仍不废此习性。琵琶憎恶父亲的懒散,却也逃不过这魔咒,家里的秋思怀旧气氛。弟弟因此而死,她也险些送命。积习还是难改。她得了肺炎那次也没有延医,只关在屋里。
第一位先生上的第一堂历史课是武王伐纣。商朝宗室伯夷叔齐这对兄弟不事新朝,隐居山中,不食周粟,以野草维生,饿死在首阳山。先生讲完课,琵琶号啕大哭。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浑然不觉自己的故事说得多精彩,不免疑心学生使诈,藉此罢课。他不作声,只等候着。弟弟坐在她身边,假装不在意,心里显然认定她又在卖弄了。她还是哇哇大哭,央求先生往下念。先生一边念一边拿毛笔沾朱砂圈点。她为伯夷叔齐两兄弟伤心,看见他们孤零零在苍黄的山上采野菜。逆天而行要有骨气。越是叫你别哭,越是要哭得嗓子沙哑、两眼红肿为止。如今回想起来,倒像是什么前兆,凡是不愿随波逐流的人都要耐得住那份寂寞。
吸烟室里拿的另一本书上有胡适博士的论文,文中阐述老子是商亡后遗民之后。商朝覆亡之后,宗室利用古老传统与祭祀的知识谋生,之后父传子子传孙,极力回避当朝的耳目。伯夷叔齐死后若干世纪,他们的后人老子教导世人这支宗族的求生之道,不断告诫世人心怀惊惧,贴墙疾行,留心麻烦。阴阳不歇的冲突中,老子显然相信阴是女性,多数时候弱能胜强。琵琶心里想老子确实是胜过了孔子,虽然官面上推崇的不是老子。民族心理上多的是老子而不是孔子。历史上天灾人祸频仍,老子始终是唯一的支柱。
[book_title]三
母亲节到了,琵琶从报上知道。她在花店橱窗外观望。她母亲会了解送花的意义。她最爱芍药,花形与牡丹类似,但不如牡丹名贵,有牡丹婢之称。长圆形的花,鸡蛋黄似的花心,深粉红色复瓣,花瓣边缘像绉纸。瓶里插的六枝花里,有一枝最大最美。琵琶打量了许久,这才进店里指出来。
“那朵多少钱?”
“三毛。”店员笑道,已经倾身去取了。
贵多了。三毛买朵花,还是花里的婢女。可现在又似乎是最适合母亲的礼物,连长相都像。
“这是我送妈的。”她把卫生纸包着的花送给了露。
“好漂亮。”露诧笑道。
“嗳,是母亲节。”珊瑚忙笑道。
“拿杯子装水,插起来。茎断了。”露喃喃道。
花朵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着。琵琶如遭电击,热血直往脑门冲,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压根没想到该看看茎。她怎么那么傻,上了人家的当?露还一再告诫花钱要仔细呢。
“断了!”她大哭了起来。
“不要紧,放水里就好了。”露温和地说。
“就谢了!”
“不会的。”
这次露倒没埋怨她粗心大意,丢三落四。芍药花在她床边小桌上盛开了好几天。
她有个英国朋友,叫汉宁斯,瘦瘦高高的,红通通的脸,是年青的生意人,正在学中文。常请露陪他去看新编正统戏,她会解说戏文。新戏都是爱国历史剧,演绎中国对抗蛮族入侵的故事,显然影射日本。戏院挤得水泄不通,演员是一夜的明星,汉奸出场观众喝倒彩,每一段振奋人心的言词就鼓掌。日本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吹向他们的颈项,还能享有这等的自由,观众无不心情激荡。汉宁斯是随着国际志愿军来的,下班之后就打电话来,要带露去看他打水球。露一边着装一边同珊瑚开心地聊着。
“老是水球。这一次是跟美国陆战队比。”
“汉宁斯讲话我老听不懂。”珊瑚说,“嘟嘟囔囔的,一句话吞进去的倒有一半。”
“不对,是话说到一半就笑,笑得后半截都不知道说了什么。不是好习惯。中国人说话老是讲一半不吉利。”
“英国人说话谁不是那样,总不可能个个都短命吧。”
“嗳,洋人可真能流汗。你看过他的衬衫吧?”
“从颈子下面的卡其布都是黑的。”
“跟他聊聊去。”
“他又不喜欢我。”
“他有时候会给别人那种印象,其实他是真正的朋友。”
“英国人只要成了朋友,就会是真正的朋友。”
“可怜的汉宁斯,他真的是个好人。”露说,若有所思。“留神。”她伸手到琵琶背后,从壁砖上剥下一方手帕,按在香水瓶上。
这一刻三人很亲密,就如同琵琶小时候,每个人都在该在的地方,琵琶看着母亲打扮准备出门,珊瑚在一旁闲聊。琵琶挤进洗手间,免得从客厅门那里看得到她。
“有谁来了,就说我是你阿姨。”露有一次这么吩咐她。
“可惜她长得太高了,不然就像了。”珊瑚笑着说。
“汉宁斯没关系,他知道。”
是不是他劝露别送女儿到英国去?说不定只要是真正的朋友都会这么劝她,琵琶心里想。母亲的男性朋友她都喜欢,也很为露高兴她的模样很年青。人生似乎变长了,也没有那么严酷,而不像露挂在嘴边说的那样,今天美丽,明天便枯萎死亡。不过年青人就该体贴,在这方面与别的地方为长辈挪出位置来。男性朋友与女性朋友当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有那些老古董会对再平常不过的两性交往骤下结论。琵琶总觉得母亲在离婚前就恋爱过许多次,可她不肯外遇。“爱情是神圣的”,这句话是她那一辈的口号,他们才刚发现爱情与西方世界。这如今早已不同了。爱情在生活中退位了,在移植的过程中改变了。露负责帮侄女们挑男朋友,就这么抱怨过。
“你还真是投入。”珊瑚道。
“还不是她们的母亲,要我介绍归国的留学生,还非得要归国的留学生不可。现在又换国柱跟我埋怨:‘我听见客厅里一个跑一个追,有点不放心。冯先生跟老大在里头。我走过门口,了一眼,手都伸进了她旗袍里,旗袍大襟的钮子都开了。我一急,就嚷了起来。’我问他嚷什么。‘没嚷什么。’他说,‘我真是急坏了,大概是喊着要报纸什么的,后来就叫小的进去陪他们。’”
“嗳,时代真是不同了。”珊瑚道,“国柱自己以前就不是好东西,现在倒成了捍卫道德人士了。”
“都该怪那些女孩子,哪有才进大门就让人登堂入室的。规矩就是规矩,一步也错不得。”
“我听见她们说要嫁给高大的人,我自己倒是有点吃惊。”珊瑚呢喃道,又是好笑又挤眉弄眼的,“冯先生不够大。嗳,女孩子家说什么大不大的!”
琵琶听得摸不着头脑。要个高大的男人有什么秽亵的?
“我们中国人不懂恋爱。”露道。
“所以人家才说一旦爱上了洋人,就不会回中国了。”
“中国男人也不喜欢和洋人打交道的女人。”
“还叫她水兵妹。”
“幸好我不想再婚了。”
“横竖中国男人也不娶离婚的女人。”
“对,他们只知道少女。就说我的丫头葵花吧,连漂亮都称不上,国柱成天缠着跟我要。南京的表哥也问我要。这些人,心眼真坏。只要是少女就来者不拒。”
“听说有些老手宁可要有年纪的女人。”
“那说的是歌女,不一样。一般来说,少女一定有人要。法国人说少女淡而无味。女人要过了三十才真的显出个性来。”
过了三十,琵琶草草跟着念了一遍。人生都结束了,还要个性做什么?她想的不是母亲,她是例外。可是惊鸿一瞥法国这青春永驻的国度,看着母亲倒身向前,压在洗脸台上,向镜子里深深注视着,有那么一会儿琵琶觉得窒闷,中国的日常生活渐渐收拢了来,越是想挣脱越收得紧。第一次,她略微懂得为什么母亲总是说困在自己的国家里。
然而她仍没有把这事同露经常向珊瑚提起的菲利普这名字联想在一起。日子一天天过去,露也越来越常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
“嗳,你真该看看我的菲利普。”她笑道,“多英俊啊!”
“他是念法律的?”珊瑚懒洋洋地问道,像是谈过不少次的声口。
“是啊,现在当兵去了。他们得服兵役。”
“服多久?”
“两年。他真怕会打仗,说他自己一定会打死。我走的时候,他说再也见不到我了。”
又一次她酸酸地说:“这样的事,当然是人一走就完了。”
琵琶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看出母亲是同她爱的男人分离,泥足在这里,债主被迫与两个负债的人同住。不是发琵琶的脾气,便是向琵琶数落珊瑚的不是。
“看我在这儿,动弹不得,为的是什么?名义上是为了你,可是真正的原因呢?嗳哟。”她压抑下叹息,别开了脸,喃喃自语:“算了。”
她的侧面和颧骨石头一样,架在金字塔似的颈子与纤细的肩膀上。可谁也说不准她还能美多久。说不定她再也不能以同样一张脸面对菲利普了。知道是为了自己的原故,琵琶痛心得很。
每次法国来了信,露就取出她的法语字典。可是回信她总问珊瑚英语。
“我得用英文写,我的法文还不行。”
有时候她要琵琶帮她想个字。她会拿本书遮住半张信纸,再拿张纸遮另一半,只露出中间一行。写了一阵子之后,她将信锁进了抽屉。她这样是防谁看?显然是防女儿,她与珊瑚是无话不说的。琵琶从来没想到这一层,只是不喜欢,每次露锁抽屉,就别开脸看别处,心里畏缩着等着听钥匙叮叮响。
她把抽屉锁上,到弟弟家打麻将去了,钥匙忘了带去。琵琶进房间来,看见钥匙插在抽屉上,钥匙圈晃来晃去的。不知怎地,痛苦漫了上来,招架不住。要是我真干了什么,我也要知道是什么罪过,她向自己说。转动了钥匙,开了抽屉。两封蓝色航空信摆在最上层,一封是菲利普的法文信,她看不懂,另一封是露的英文信。琵琶匆匆看了一遍。信上写着:
“菲利普达令,
收信两个礼拜了,本想立刻回信,只是太忙,事情太多,公寓要装潢,连学法文的时间也没有。你一定会骂我懒。我真想你,达令。你好吗?……”
结语是“堆上我的爱与百万个吻,你的露”。
底下一排的“×”,琵琶以为是为了隔开下文,可底下没有地方可写了。信中不像母亲的声口,文字却意味深长,要飞越重洋的原故,几乎像是电报。她赶紧放回去,锁上抽屉,皇皇然四下张望。
“我们中国人不觉得拆别人的信有什么。”珊瑚有次这么说。而露对琵琶说:“你父亲以前老爱拆我们的信。”笑得很温暖,发自胸膛深处。提起榆溪来她总是这么笑。
到头来琵琶也同她父亲一样坏。说也奇怪,这件事上的良心不安抵消了另一件事上的良心不安,她对菲利普的恶感也消失了。
她考试通过了,还是去不成英国。
“都说随时会打仗。”露说。
琵琶对纳粹、奥地利、捷克只有恍恍惚惚的印象。该订船票的时候露会知道。
“最好把护照预备好。”露说。
上海孤岛里的人很难从重庆方面取得护照,露托了表妹夫M.H.张,他从前在政府做事,没跟着到战时陪都去,可是并没断了联络。那天薄薄的小黑本子送到家,露高兴极了。
“这么快,”她说,“我真该请张家夫妇过来吃饭。M.H.这事办得可真是快。”
“他跟你倒是不拿官架子。”珊瑚说。
“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做官。”露笑道,“就算是说笑吧。现在不都民国了。”
给琵琶补课的先生觉得她仍赶得上春季班。开春了,她同其他人还等着打仗。
“现在走不得。”露说,微摇了摇头。
“是吗?”琵琶笑道,掩饰心里的急。
露只又不耐烦地微动了动头,掉过头去,板着一张脸。
“我越是看琵琶就越不放心。”她向珊瑚说,“她一个人怎么过。”
“这谁也说不准。逼不得已了,她也非过不可。”
“你姑姑说得倒轻松。”过后露跟琵琶说,“又不是她的心事。”
她的脾气越来越坏。
“别把壶嘴对着我。”她喊道,抬头看着琵琶将杯碟摆上桌,“我最讨厌壶嘴对着我的脸了。”
琵琶把壶嘴掉过来,朝着自己。没念过弗洛伊德,不知此举有什么含意。发挥想像力的话,倒可以联想成竖起的蛇,或是恐龙的颈子直伸到脸上没有唇的笑口。露看见她研究壶嘴。
“掉向没人坐的地方。”
琵琶再把茶壶掉个方向。又多了桩要记住的事。越荒诞反而越容易记住。
“我请张家夫妇和吴家夫妇星期五过来吃饭。”露跟珊瑚说。
她和吴先生他们是在法国认识的。里奥纳·吴在法国念医科,爱上了学艺术的缇娜·夏。他在家乡已有妻室。两人一齐回国。吴目前在大医院里担任外科医生,到今天还没能离婚。
“张先生他们知道他们没结婚吗?”珊瑚问道。
“不知道,他们都是从我这儿知道有这么个人的。我请他们四个一块来是因为我欠他们一顿饭。”
“我也只凑巧想到,你知道张太太可是个标准的官太太。”
“她对我从没那样,她一直对我很好。”
“她先生欣赏你,她还很有肚量。”
露哈哈笑,“她说得煞有介事:就连M.H.也直夸你好。倒像是铁证如山似的。”
“旧派的太太们只要有把握丈夫不会偷腥,就不会放在心上。”
“我早该请他们了,最近筹备婚礼把我忙坏了。”她的大侄女嫁给了冯先生。“唉哟!满城跑遍了,买衣料,大小姐还不满意。我这是何苦来,可是他们又什么都不懂。”
“下一个几时结婚?”
“你一定是烦透了。杨家人进进出出的,一会这个一会那个。”
“不是,我只烦那些喜期紧张。下了班回家来,大小姐居然在床上哭,扰得人不得安宁。”
“你就是嫌人。你要是一个人住,连只鬼都不会上你的门。星期五在不在?”
“你要我在?”
“不在多别扭,我们到底是住在一块。”
“好吧,要我在我就在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张家夫妇。”
“也不算特别讨厌。”
“你不喜欢缇娜。”
“唉哎嗳,那个缇娜啊!”珊瑚作个怪相。
“她很漂亮。”琵琶道。
“唉哎嗳,什么眼光。”
“缇娜有时候确实是不够大方。”露说。“在巴黎有一阵子眼看着无可救药了,亏得里奥纳器量大。我老要她别那么常吵架,虽然吵完了和好很甜蜜。”
“人家情人吵架,你老爱搅和在里头。”珊瑚说。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麻烦老是自己找上门来。”
“你还能四处嚷嚷,还不算是真正的麻烦。”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做法。”
“我最受不了的是你不介意—好像你自己那种罪还没受够。”珊瑚笑着喃喃道,微有些窘。
“星期五早点回来帮我预备。”
“好。”
珊瑚对露的朋友都很小心,不知道拿了钱的事是不是他们都晓得。她自己猜想现在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却不能肯定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不能推给你一个人。”露回国之前明这么说。
“这是我跟她的事,”珊瑚这么回答,“跟你不相干。”
“我不喜欢这种态度。”
“你又能怎么样。你爹刚放出来,一切都还千头万绪呢。”
“他觉得对不起你。他还不知道露的事呢。”
“最好先告诉他,免得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嘴长在别人脸上,我不能拦着露要她别声张。”
“你要告诉她我们的事?”
“不说也不行了,很难说清楚就是了。”
“她一气,准定会说出去。”
“以前你可不觉得是罪过。”
“还不是碍着爹。他很看重你。”
两人吵归吵,却避开了真正的问题。他爹放出来了,两人心里都明白,他是不会跟他爹说要娶表姑的。他好容易才塑造出精明干练的孝子形象,这一下可不坏了事?表大爷不再一见他就骂,也真的开始信赖他了。
明和珊瑚没谈过婚事。他曾问过:
“你怎么没结婚?”
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是低声说话,隔墙有耳似的。误听成他说:“你怎么不跟我结婚?”珊瑚淘气地答道:
“你没跟我说。”
略顿了顿,他笑着再问一次:“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没结婚。”
两人都有风度,这件事也就撇下不提了。过没多久,两人有了肉体关系,表示她并不想套住他。也为了她的身体比脸蛋可爱,似乎是打破姑侄迷咒的唯一实体,族谱上辈分不对的姑侄。营救表大爷的事仍继续进行,两人携手同心,不抱太大希望,而是像神话中的愚公,一铲一铲移走门前大山。有天清早一开门,山不见了,被他的傻劲吓着了,飞到另一个省份去了。只不过她是被山压住了。一边等露回国,她常想到自杀。她最介意的是两人的事到末了,明摆明了是个无赖,而她是个傻子。
星期五请客,她确定露什么都跟缇娜说了。张夫人说不定也知道。但愿不是,张夫人即便对人没有成见都架子十足。张先生至少饱经世故,知道了也不会放在脸上。不料想张先生着意冷落她,珊瑚话才说一半,他就别开了脸。珊瑚想一笑置之,告诉自己单相思的人最是容易为他暗恋的人打抱不平的,看不惯别人对她不好。张先生长圆形的头秃了,像是鸡蛋叠着鸡蛋。他搭讪着与吴先生吴太太找话聊,可是他在美国念的书,各拥护各的国家。张先生从美国回来也已经许久了。新旧大陆都找不到两家都认识的人。圆胖的张夫人也尽可能随和,还是找不出什么话跟缇娜说。
“喔,露!”缇娜时时这么娇嗔,偶尔还“喔,珊瑚!”
她日晒过的脸金鱼一样闪着光,睫毛膏擦得太浓,荷叶边连身裙显得很热,头发也显得热。香水郁闷闷的。露今天把头发盘得像滚了一圈黑狐毛的无边帽,脸颊与眼睛有深沉的阴影。她同缇娜都很触目,都是西式打扮,却对比分明,比肩一站,华丽夺目,房间都显得拥挤。琵琶在宾客间徘徊,想缩起来不见人,细细长长的青少年,清汤挂面的头发。她帮着将桌子拼成梅花图案。露煨了一陶罐火腿鸡汤,其他的菜是馆子叫的。
“还缺一只椅子。”露说。
琵琶赶紧到别的房间去找,一张椅子也不剩。她又找了过道和厨房,但是椅子已经全搬去客室了。她得回头去问母亲,她又正忙着张罗客人。琵琶决定要搬动一张小沙发椅,说不定挤得进客室的门。椅子很重,但是她惯常遇到劳作就自己动手。踌躇不前像是还瞧不起劳动,像在父亲家里一样。她半拖半推,小沙发椅推上了厚地毯,一次只推进个一尺半尺。好容易推出了门,正要推进客室,忽然听见倒抽冷气的声音。
“你这是干什么?”露说着朝她过来。
“没别的椅子了。”
“你是怎么想的?”露悻悻然,低了低声道。
“不行么?”
“你是怎么想的?”露不满地说。
琵琶笑一笑,费力将小沙发又推出门。过道没铺地毯,推起来容易多了,就是吱呀声太刺耳,把母亲的地板刮坏了。露也跟着进了房间。
“别拉地毯,别的东西都会扯下来。谁会想到来拖这张椅子?”
她瞪大眼,仍是惊异不敢置信的表情。琵琶一点一点地推沙发,有时还得把沙发椅抬起一半。
“猪!”露说,转身回客室了。
琵琶听见心里什么摔了个粉碎。她母亲只有另一次骂人猪,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出国之前。她坐在梳妆台前,琵琶站在一旁,还没有桌子高,露为了什么生葵花的气。
“猪!”她大骂,扇了她一耳光,“跪下,给我跪下。”
葵花一手撑着梳妆台,跪下来,上半身挺直。琵琶还觉得好玩,葵花短了膝盖下面一截还那么高,样子可笑极了。她头一仰,哈哈大笑。
“什么好笑?”她母亲轻笑着问,“又跟你什么相干了?”
她答不上来,只是张大嘴,笑个不住。
“好了,好了,别笑了。起来吧。”露跟葵花说,自己站起来走开了。
那次是她赢了,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book_title]四
有天晚上她跟着母亲与姑姑去看表大妈。表大妈在丈夫被捕之后就搬进了小衖堂屋子,养了好几只猫,隐隐有股猫臊味。昏暗灯光下的白色的小房间使琵琶心情沮丧,为了弥补,她看见书桌上第一样东西就惊叹起来,是管象牙顶班竹毛笔。
“拿着。”表大妈笑着挜进她手里。
“不用,真的不用,”琵琶懊悔地说,“表大妈自己留着。”
“拿着,拿着。”
“我用不着,我用钢笔。”
“拿着,拿着!”
“给你就拿着。”露说。
“忙啊,珊瑚小姐?”表大妈这才同珊瑚说话,尖酸的声气藏不住。
“忙死了,不过忙惯了就好了。”
“她每天都很晚下班。”露说。
“你呢?还打麻将?”表大妈说。
“最近不打了。”
“可惜三缺一,琵琶不会打。”
“今天我也不行。”珊瑚说。
“改天吧。”露说,“明呢?”
“出去了。”表大妈促促地说了一句,又接着说,“他现在在中国银行做事。”
“那真不错。”露说,“你瘦了。”
“瘦了好。”她嗤笑一声,没有笑意,“身上的油都能论斤卖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故,她的样子变了,无框眼镜后的脸黄黄的,坑坑洞洞像剥皮烤栗子。
“身子骨还硬朗吧?”露说。
“前一阵子病了。”
“还看那个大夫吗?”珊瑚说。
“是啊,关大夫。”
“前一阵子心里不好受的原故。”露说。
“我看得很开。”表大妈又嗤笑道,“操心也是白操心。”
“嗳,我也都这么跟自己说。操心有什么用,嗳唷!”露叹息一声。
“打麻将吧?”表大妈低声说,诱惑似的,“我来凑牌搭子。”
“不了,今天不行。”
“我挂电话找人来。”
“不了,真的,马上走了。”
“吃过饭再走。”
餐桌摆在楼梯口。表大妈不用厨子,是老林妈下厨。饭吃到一半,老林妈上楼来,倚着扶栏站着,并不老,是寡妇,绷着脸,相貌清秀,圆圆的脸上微微有麻点。在这里许多年了,表大妈很怕她。
“豆子还可以?”她问。
“炒得真好,”表大妈说,“老林啊,”她轻声说,讨好似的,“下回还可以多搁点酱油。”
“嗯。”林妈说,“是淡了。”
“不是,不是,豆子有甜味,得多搁点酱油提味。真嫩啊,是不是?”
“是啊,炒得真好。”露说。
“我不敢多搁酱油。”林妈说,“咸又太咸了。不能尝尝味道,轻重就拿不准。”
“林妈吃素,这里头搁了肉。”表大妈解释道。
“手艺还是这么好。”露说。
“总比什么吃食都让厨子把胡子浸到里头的强。”表大妈说。
饭后回到小房里,林妈进来说:“太太,老爷来了。”
表大爷一个月来一回,送几百块家用来。往常是男佣人送,表大爷出狱后就自己送。只在客室坐个几分钟,问问妻子近况,虽然多少只是行礼如仪,也求个心安,显然是历经患难良心发现了。
表大妈立起身。
“到楼下吧。”
露跟珊瑚互瞅了一眼,“晚点吧,你们先说说话。”
“一起下去,一起下去。”
大家都下楼了,琵琶落在后面,终于能一睹表大爷的庐山真面目,兴奋极了。很难理解就是这个人一手毁了姑姑与母亲。
见她们进门,表大爷站了起来,微微鞠躬,软裯袍跟着往里凹,虚笼笼的,像套在骨架子上,瘦得吓人,倒像是瘦长的老妇人,眼睑下垂,苍白内凹的脸上胡子刮得倒干净,脸却没洗干净,透着蜡黄,头发中分,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住光秃的额头,还是年青时候的式样。琵琶反正没有插口的余地,好整以暇上下打量表大爷。他的脚下尤其守旧,还是白袜子,圆头黑斜纹布鞋,厚厚的白布鞋底。市面上还有卖的?还是家里做的?她只在一家专卖前清寿衣的商店橱窗里见过。听他说话更是惊诧。一口老妈子的乡下土腔。罗家人没有一个人这么说话了,他却不觉得该改一改。他正在感谢露与珊瑚的鼎力相助。
“不用谢我。”露说,“我那时还没回来呢。”
“二位都是女中豪杰,古道热肠,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这些亲戚里面,我总说二位是最叫人钦佩的。”
“那是亲戚太少,老鸨子也成凤凰了。”珊瑚说。
“哈哈!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所以说二位最是叫人钦佩。琵琶要到哪儿念书?”
“英国。”露说。
“好极了,好极了,有其母必有其女,前途不可限量。珊瑚小姐,你跟令兄天壤之别,叫我不胜惊讶。世道往往是这样,阴盛而阳衰。难怪我们的国家积弱不振。”
“反正只要国家动荡怪女人就对了。”珊瑚说。
“哈!‘红颜祸水,倾国倾城。’不错,不错,总是怪女人。”
客室里烤得慌,他似乎不觉得,带来的摺扇仍没打开。
“明不在家?”他这才跟表大妈说话。
表大妈清清喉咙,紧握着两手放在膝盖上,“吭。到王家去了。吭。”
“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珊瑚问道。
“没有,我只去扶乩。”
“我倒没看过。”珊瑚说。
“没什么道理,不过是消遣。”
“扶乩是什么?”琵琶低声问珊瑚。她早就不理会什么灵魂转世,永生之流的说法了,倒是还抱着一丝希望,有什么通灵的方法能证实超自然界存在。
“跟碟仙差不多。”珊瑚说。
“就是顶上有把手,底下有根棍,在沙盘上写字。”表大爷说。
“灵验不灵验?”珊瑚问道。
“那得看乩仙了。扶把手的有两个人,可是得听乩仙怎么解释。”
“就是神仙显灵预言吧?”珊瑚问道。
“也不总是预言,可以只念首诗给一个人,他也以诗唱和。”
“听说要是仙姑的话,还能调笑几句。”珊瑚说。
表大爷笑笑,“有时候神仙还会为了有人不敬罚他磕头。”
“你被罚过吗?”
“没有,幸亏还没有。”他笑着喃喃说,眼睛看着地下。还是旧脑筋,懂得包涵女子有些不敬的言语,而且总是格外体贴妇女似的殷勤的画清该守的界线。
“乩仙说中过吗?”露问。
“这就难说了。有个神仙老是不请自来,不预卜将来,只是写些歪诗。问得紧了,就只说:启驾天目山—与老子相约赏树。”客人听得笑了。“过两天不来看看?我们只当聚会,消遣而已。”
“你太客气了。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珊瑚说。
“没有,没有的事。打哪儿听来的?”
“是谁说的呢?横竖有些耳风刮过。”
“没有这回事。就算重庆政府要我,我这副身子骨也去不了。”
“不是要你在这里出来?”
“你说的是日本人?没有,没有。国家到这步田地,我的身体又这样,我只要闭门谢客,安享晚年,于愿足矣。”
“要是别人不放过你呢?”
“不会,不会,真的,没人找过我。日本人还不到饥不择食的时候,哈哈。”
“你可是有声望的!”
“什么声望!说不定还有几个朋友会说某某人并没有那么不堪。可我要是跟日本人搅和在一块,连他们都没办法帮我说话了。不会,我不行。不会。”
表大妈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表大爷走后,她像是很高兴,表大爷很给面子,待那么久,又同她的客人聊了那么多。上楼后露说:
“他气色很好。”
“是啊,气色不错。”表大妈道。
略顿了顿,珊瑚问道:“现在是谁,还是老九?”
老九并不是第九个姨太太,而是堂子里的排行。
“是啊,她跟得最久。”表大妈道,又嗤笑了一声。
“她年纪也不小了。”露道。
珊瑚道:“当初跟他就不年青了,已经是第二次从良了。”
“明恨死她了。”表大妈道,“每次去找他爹就得见她的面。我啊,我跟她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碍着谁。不像从前的燕姨太,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住在一块我也跟燕姨太没什么,毕竟她先来。”
表大爷娶表大妈之前是鳏夫,有三个姨太太。为了表示他是真心诚意要重新开始,别的姨太太都打发了,只留下最宠爱的燕姨太。
“她待得最久。”珊瑚说。
“我记得嫁过来的时候,她还跟我磕头,我要还礼。”表大妈含笑半呢喃道,仿佛回到当年那个胆战心惊的新娘子,说着悄悄话。“他们哪肯啊。老妈子一边一个早扳住了,僵得我像块木头。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不让我一开始就错了规矩。压伏姨太太,后来人人都说新娘子好神气,一寸也不肯让。雪渔先生气坏了,面子上不肯露出来,我才刚进门的原故。过后几天燕姨太过来套交情。新房里有一溜雕花窗。我说:‘好热,把窗打开。’偏巧老妈子都不在跟前,燕姨太就拿了靠墙的黄檀木棍,支起了一扇窗。回房后哭得不可开交,说是把她当成佣人。嗳,又哭又闹的。雪渔先生气坏了,可是也没说我什么。”
这晚他来搅动了她的心湖,觉得需要解释为什么是今天这个景况。她吃吃窃笑,眼睛欲眨不眨的,仿佛有什么私房话,不时点头,道:
“他们都说现在要是不立规矩,将来就迟了。嫁过来还不到一个月,他就不大跟我说话了,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们都那么劝。除了陪房的老妈子之外,我在这家里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所以我就跟他大吵,闹着要自杀,拿头去撞墙。谁想到屋子那么老,把墙都推倒了。”
珊瑚道:“是啊,我记得听他们说新娘子的力气大,发起脾气来,只一推,墙就倒了。”
“你不是跟燕姨太处得很好吗?”露道。
“那是后来,日子久了她才知道我没有恶意。雪渔先生带我们两个到北京去上任,我真高兴能躲开,自己过,不和夫家住一起。一离了屋子,燕姨太也懒得立什么规矩了,我也不介意,正合我的心意。”
露笑道:“你真是模范太太。”
“不是,是我早下定决心要跟他。女以夫为天。后来有天我哥哥打电话来,那时已经有电话了,装在燕姨太的院子里,接电话的佣人莽莽撞撞的。我哥说:‘叫你们太太讲话。’佣人就问:‘东屋太太还是西屋太太?’我哥一听脾气就上来了:‘放屁!什么东屋西屋,就是你们太太,叫她讲电话。’‘你自己来吧,我闹不清你找的是哪一个。’‘好,我跟你主子算账去。’他气得马上跑过来,打了雪渔先生一巴掌。燕姨太正好在旁,也挨了两耳光。我也待不下去了,只好回来跟婆婆住。”
“爱管闲事的人就是太多了。”珊瑚道。
表大妈笑道:“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没人插手,说不定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大家少管点闲事就好了。”露喃喃说道。
表大妈瞧了瞧对面,琵琶正和猫玩。
“那次他病了。”她低声道,“只有那一次,搬回来养病,我照顾他,住了好两个月。我老觉得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可是明就住在隔壁房里,十三四岁了,雪渔先生当然觉得不好意思。”
“怪到明身上不太可笑了。”回家后露向珊瑚道,“想跟老婆好,男人哪会顾忌那种小事。”
“他常讲‘胖子要得很哩’。”珊瑚道。
“男人。这样说自己老婆!”
两人在浴室里,还以为琵琶睡了。
“老叫她‘胖子’,她只是丰满了点。”
“她的脸蛋长得甜,两人根本不相配。”
“她讲话那样子,老是怪别人不好。”
“要怪都要怪周家,硬挜给他,又一开始就站错了脚。”
“我还是头次听见她说自己娘家的不是,以前可容不下一句难听的话。”
“最好笑的是她对燕姨太倒是一点旧怨也没有。”露笑道。
“燕姨太每次来,还好得很,说:‘人家现在倒霉了。’”
“听起来,在北京住的日子倒还是最幸福的。”
“她只求能跟着雪渔先生,别的都不计较。”
“跟他们打麻将的那个男人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什么男人?”
“听说是燕姨太拉拢的。”
“对了,我仿佛也记得有这么回事。”
“正格的,有人动雪渔太太的脑筋,怕她不做傻事。”露说。
“也难说,说不定她只是装得世故。从前那时候没有什么,人家也能听见风就是雨的。”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最有可能是燕姨太想耍她,看她出洋相。”
“难说。”珊瑚哼了哼。
“我没敢问。可别低估了雪渔太太,有些事她绝对守口如瓶。”
“我倒很诧异,今晚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我知道她讨厌我。”
“开始有点僵,慢慢的就热络了。”
“雪渔先生来了的原故。”
“她处处都怪别人,雪渔先生还只顾着跟我们说话,没理她,我紧张得不得了。”
“在雪渔先生跟前,她从来不开口。”
“她那个僵,看了都难过。”
“还一直清喉咙,真受不了她吭吭吭的。”
“我就怕跟她打麻将,一着急就左摇右摇。一输就摇,越摇越输。”
“以前她输也不怕,那阵子也是缺钱。”
“以前她真好玩。”
“自从雪渔先生出了事,她就变了。”
“可是还是那么急惊风似的,像那回到北高峰看日出,半夜三更就起来了。”
“还把大家都叫醒。”
琵琶记得跟他们到西湖北高峰去玩。傍晚表大妈带她到饭店外散步,买柿子。表大妈有点难捉摸,同她出去比跟别的大人出去更刺激。琵琶那年十岁,已需要放慢步子配合表大妈的小脚。以前缠足,后来放了,趿着绣花鞋,嘴上不停安慰,半是对自己说的:
“这里的柿子好。在哪儿卖呢?喜不喜欢吃柿子?正对时。贩子都在哪儿呢?这条街应该很多的。难不成是走过头了?”
街灯刚亮,照不清杭州城的宽敞马路。潮湿的秋天空气、陌生的漆黑城市,琵琶兴奋极了,却察觉出表大妈的不满。这才明白表大妈宁愿别人陪,不要孩子在身边。除了丈夫之外,她爱过别人吗?琵琶希望她爱过。她的七情六欲都给了这个命中注定的男人,毕生都坚定地、合法地、荒谬地爱着他。中国对性的务实态度是男人专用的。女人是代罪羔羊,以妇德救赎世人。琵琶读过鲁迅写那些不抵抗盗匪和蛮夷的男人,要是他们家的女人被强暴时没来得及投井投河,像旅鼠般竞相赴水,他们就要大喊家门不幸。荒淫逸乐的空气里,女子的命运却与富饶土地上的穷人一样,比在礼教极端严格的国家尚且不如。不过这些都算过去了,琵琶心里想着。表大妈已是古人。琵琶没想到她母亲也只比表大妈小十岁,但差十岁就完全两样。她的小床一头抵着墙,一头抵着冰箱,嘎嚓嘎嚓地叫,引擎嗡嗡转,碗盘叮当响。仿佛她已经搭上了往英国的船,把中国的哀愁抛到脑后了。
冰箱不响了,只听见露轻笑道:
“怎么能开口问那种事—问人家是不是汉奸。”
“秋鹤说的。”
“秋鹤可能是想托他找事。”
“有可能。帮过满洲国,他横是也染黑了,再跳进染缸也无所谓。”
“你怎么不帮他说话?他欠你的。”
“他矢口否认,我怎么帮?”
“他就只差指天誓日了。你看是真话吗?”
珊瑚只是哼了哼。
“他现在手头一定很紧。难道在跟日本人送秋波?”
“谁猜得透他!”
“明说不定知道,可惜他不来了。”
静默中水流声嘶嘶响。两人不再说话,琵琶也睡着了。
一个星期之后,表大爷又上了报纸头条,比上次坐牢的新闻还大。琵琶在上报之前就知道消息了。珊瑚刚下班,电话就响了。
“喂?……是。”她低声促促地说,省略了招呼称谓。一定是明。
她缄默地听着,“嗯……嗯……对……现在怎么样?……嗯……问问医生她受不受得了?……她当然会怪你瞒着她。她娘家人怎么说?……我刚进门……打电话给周家,看他们怎么说,你起码能回个话……你现在当然心乱如麻……当然……好。”
她挂上了电话。
“雪渔中了枪。”她跟露说,“在宝隆医院。”
“天啊,是谁干的?”头一句话引的法语。
“不晓得,两个枪手,都逃走了。”
“伤势严重吗?”
“昏迷不醒了。”
两人压低声音说话。
“他跟日本人的事是真的了。”
“看样子是真的了。”
大家都知道汉奸就怕人暗杀。
“告诉雪渔太太了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她又病了,心脏病,明不敢跟她说。”
“等她知道了一定很生气。那时候你们忙着把雪渔先生救出来,什么都瞒着她,已经伤了她的心了。”
“这一次跟我不相干。”
“万一他有个好歹,她却没能见他一面呢?”
“明就是为了这事左右为难。”
“这话我不该说。他这阵子人影不见,一出事就又来找你。”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好人都做了,就做到底吧。”
“你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我不过是白说说。”
屋里大祸临头的空气使琵琶不敢多问。得等明天的报纸。她不担忧,只觉得刺激。头条排得很匀称,一边写他身中三枪,一边写两名枪手仍在逃。报导用的是文言文,起得倒审慎:
“昨日午后四时半,前航运商业局局长罗雪渔方步出麦德赫司脱路某屋,竟遭两名枪手伏击。罗氏涉嫌亏空公帑,前厄未艾,又逢新殃。该屋一楼为功德林素菜馆,二楼设一扶乩法坛。罗氏虔诚,每日必来。昨聚会之后,罗氏正欲登车。一人身着西式白衫黄卡其长袴由后纵身上前,连开数枪。另一人身着白衫海军蓝长袴由邻屋窜出,亦向罗氏射击。罗氏应声倒地,卧于血泊。枪手趁乱双双逃逸,隐入大马路方向。巡捕抵达现场后,驱离围观人等,招来救护车,将罗氏送入宝隆医院急诊室。罗氏之汽车夫幸未受波及,与数名目击证人均带往巡捕房诘问……”
下文描述表大爷伤势严重,又简述了他的轶闻旧事,他的祖父,他自己的官场经历:前清的官职与国民政府内疑云重重的局长任职。
“出狱之后,罗氏隐居西摩路自宅,不问世事。然暗杀一事只恐与政治有关,或有蛛丝马迹可寻。”
刊登了张模糊的照片。看似焦油四溅,竟像鲜血,又太黑,不像照片本有的。傍着汽车躺在地上的是个穿中国长袍的人,只一只着旧式鞋袜的脚格外分明,九十度角伸出来。
珊瑚下班回来,带回消息,表大爷下午过世了。明打电话到洋行给她。
“是谁干的,还不晓得吗?”露问道。
“蓝衣社。”珊瑚短促地低声说。
“蓝衣社?”琵琶问道。
“蒋介石的秘密组织。”
三人都默不作声,羞于汉奸之名。琵琶更是惊惧兼而有之,满足了她想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渴望。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露低声道。
“只是猜测,没有实据,看起来像是蓝衣社的手法。准是跟踪他好几天了,摸清了他的习惯。”
“日本人呢?”露说,“会不会拿了他们的钱,又害怕了?”
“日本人不会这么快就放弃。前后不会太久,他才出来没多大工夫。”
“谁想得到他会有今天,求神问卜了半天也没能算出来。”
“他的眼漏光。”珊瑚轻声说,很窘似的,她还会相信这种事,觉得惭恧。
“怎么样叫漏光?”琵琶问道。
“眼珠边的眼白多。”
“不好么?”
“说是主横死。”
隔天傍晚明来了,带来最迫切的问题。遗体现在在太平间。后事怎么办?太草草只会坐实汉奸的污名,唯有把后事拖下去,必要时拖上个几年,也不算稀罕的做法,等有了钱找到合适的墓地墓碑再说。等丑闻淡了,筹款也容易些。可是该暂时停灵在哪一家?老九的房子大。然而周家维护表大妈的大太太地位,坚持要把棺木运到她家里。她委屈了这么些年,人死了至少该归她了。老九得讲道理,否则就跟对付燕姨太一样,也赏她几个耳刮子。明说周家的意思是暂且瞒着表大妈暗杀的事。万一她下楼来看见了棺木呢?经不起这样的噩耗。
周家觉得老九是条子,守不住,暂时停灵在客室里,谁晓得会有什么场面。死者为大,不应再受辱。另一个办法是暂借个寺庙,每年送点香火钱。可是万一表大爷的敌人想用他来杀鸡儆猴,很难说会做出什么事来。不犯着周家援引历史典故,说什么“鞭尸三百”。寺庙是公众场所,只有一个人张罗,棺木等于没有保护。
棺木终于送到了表大妈家里,紧接着又是丧礼的问题。太盛大怕引人侧目,甚至招惹麻烦,从简又显得鬼祟。明又来找珊瑚讨主意,决定在城里的寺庙举行,只请最少的僧人来念佛,不请道士。顾忌的是表大妈,正病着,不能让她发觉,丧事办得太大,怕风声吹进她耳朵里。明还得在报纸上刊登讣闻,得回避表大妈订的那份报纸。白帖子也分送各亲朋好友,传统的“寿终正寝”四字也得换掉。
“我该问问榆溪叔,我听说榆溪叔现在喜欢替人料理丧事。”他说。哭泣又缺乏睡眠,眼睛红通通的,可是现在与珊瑚又是朋友了,又恢复了讥诮的老样子。
琵琶刚巧在旁边。“真的?”她惊诧地说。
“是啊,引经据典的,讲究照规矩应当怎样。”
琵琶震了一震,既同情又骇然。闲散了一生,父亲居然找到这种事做!不费他什么,自抬身价,又护守着唯一不受质疑的传统,感激涕零地遵守着,还是来自权威人士的指点。可他的热心背地里还是招来嗤笑。
“你就去问他啊?”珊瑚道。
明答道:“他只当我藉故来借钱呢。”
丧事的花费老九不肯出,气棺木不摆在她家里。表大爷生前若是拿了日本人的钱,明被蒙在鼓里,老九也推得干干净净。明在家里见过一两次日本人,没当一回事。他和老九日日讨价还价,周家人背地里说他看老九有钱拼命巴结。这话可能有弦外之音,谁让他有通奸的记录。表大妈也气他,她病得这样,都不来看她一次。明里外不是人,只能找珊瑚商量。
谈着谈着总会静默一阵,明怕珊瑚会谈起自己,向他诉苦。可是珊瑚让他放了心。她要这件事优雅地结束,以后回想不觉得心中有愧。明还偷偷跟她说表大妈想看他结婚。怕自己病重,她跟明说趁她还有口气在,能看他结婚最好。明从不跟女孩子约会,可是亲戚会介绍。他推说没有钱。表大妈当然不知道表大爷过世了,服丧中不能结婚,还以为他是推搪她,为了珊瑚的原故。
“我只要求你不要在上海结婚。”珊瑚笑道。否则她得参加婚礼。
他答应了。
“我得辞去银行的差事,那是国立银行,得先等一阵子,以免太明显。我想到北方去,可是妈病了,走不成。”
“你要在北方找事?”
“事有了,看祠堂。”
“怎么看?是修补还是照顾族里人?”
“我自己就是个需要人帮的族里人,利用这机会可以四处看看。”
“那里亲戚多,也可以帮你做媒。”
“现在还谈不上,连饭都还吃不上呢。”他笑着喃喃道。
“你想娶什么样的女孩?”珊瑚不晓得为什么要自己找罪受。为了像西方人一样坦然?不,也为了两人一生像寄人篱下的孤儿,找到了彼此,以肉体滋养对方,互相鼓励对方自由、自然、自私。即便是现在她也感到得意,明能够坦坦荡荡谈起别的女人。
“不用漂亮的,像琵琶吧,很年青,不谙世故。”
“那是自然,你崇拜了你父亲一辈子,该别人来崇拜你了。”她笑道。
“我不是要人崇拜,只是想可以让我有责任感,给我动力重新做人,自力更生。”
“我不晓得你喜欢琵琶。”
“我一直都喜欢她。”
明来露很客气,却总躲着,琵琶也是。怪的是,琵琶不记得姑姑与明哥哥的事。很难想起他们曾是恋人。他们家里都是这种态度,父母孩子、兄弟姐妹,老觉得别人很天真,不懂情爱,总是情愿相信没有这类的事。
[book_title]五
公寓顶楼是共享的洋台,却没有人想用。方方的烟囱与用途不明的大混凝土块衬着蓝艳艳的天,赤裸裸的形状。露有客人来喝茶,琵琶总带本书上来。最近来的是法国军官,布第涅上尉。有次是琵琶开的门。他立在门口,不作声,下巴紧贴着白色制服,像极了父亲书桌上的拿破仑半身像,只是更漂亮。她硬叫自己别再想了,吃下午茶的客人走后,她从屋顶下去,房里有走了味的气息与香烟味。她母亲恋爱了真好。爱情像香烟,二十岁便可以抽,三十以后世故相称,二十岁之前可抽不得,除非是像表姐妹她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心一意找丈夫。
顶楼上很舒服,就是荒芜的水泥与天空总害她口渴。她坐在一块水泥桩上看书,什么也不想,事情却自然而然跑出来,站在空空的地板上,环绕住她,蹲着的几何的形体,静悄悄的,在她心里一言不发,却是存在的。有次她纳罕住得这么痛苦,姑姑为什么还要和她母亲同住。她为什么也一样?带累母亲牺牲自己,还不时提醒她。这么一再地等待欧洲局势明朗。延宕的殉难还不如一枪一了百了。她应该出去找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她快十八了。大学录取证明和高中文凭一样管用。不,她不能放掉到英国的机会。那就别脸皮子薄,她告诉自己,别光是痛苦却什么也不做,太可鄙了。越是痛苦,越是可耻。我们是在互相毁灭,从前我们不是这样的。别将她整个毁了。从屋顶跳下去,让大地狠狠拍你一个耳光,夺走你的生命。她没低头看七层楼下的人行道,但人行道就在下面,几分钟的距离,也不过是另一个混凝土块,摊平了的,周围这些弯腰驼背蹲着的沉默形体,影子投在夕阳下,一样的真实。你啊,贪恋着无穷无尽的转世投胎,给你一条命都嫌多。她要是知道该说什么的话,就会这么向自己说。
她计算不出母亲为她花了多少钱。数目在心里一直增加,像星云,太空数字,几乎要像表大爷亏空的公款一样多。她不知道现在怎么能一走了之,还是藉口继续这么过下去?可是跟露讲她不想到英国了,露会怎么说?一开始就反对让女孩子出洋的亲戚又会怎么说?她父亲与后母呢?跳下去,让地面重重摔她一个嘴巴子,摔聋了,听不见别人的闲话。
事实俱在,她母亲帮助她,她还不知感激,也不再爱她了。她不像明哥哥,崇拜他父亲,为了自己怎么也比不上他。亲子关系,半认同半敌对,如同装得不好的假牙又痒又摇,她和母亲都不习惯。拜倒在别人脚下是对人类尊严犯罪。往往也是爱,可是一牵扯上爱,许多事是罪恶。她之所以反感可能是因为她对母亲的爱不够,现在又像是人家让你进了后台,就幻灭了。不公道,她晓得。
比发脾气更让她骇然的是只要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母亲满足。降价的连衫裙,汉宁斯或布第涅上尉的电话,她的声音会变得又轻又甜,就连向琵琶说话也是,有时还发出喘不过气来的少女傻笑。女人就这么贱?像老妈子念宝卷上的话:
“生来莫为女儿身,喜乐哭笑都由人。”
琵琶尽量不这样想。有句俗话说:“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会报复她父亲与后母,欠母亲的将来也都会还。许久之前她就立誓要报仇,而且说到做到,即使是为了证明她会还清欠母亲的债。她会将在父亲家的事画出来,漫画也好,殴打禁闭,巡捕房却不愿插手,只因苏州河对岸烽火连天。她会寄给报社。说不定巡捕会闯进屋子去搜鸦片。
她会投稿到英语报纸,租界的巡捕房才会注意。她以看过的佛经画为摹本,一卷卷轴,以连续图说故事,同样的魔魇似的人物一再出现,屋外苏州河北岸闸北大火。这幅画就名为“苏州河南大战”。她找出最长的纸,仍是不够长,得再接一截,附上短笺,向编辑解释。她投稿到露与珊瑚订的美国报纸,刊登出来就能看见。
每天揪着心翻报纸,三个星期过了,她也放弃了。幸喜没有告诉她母亲姑姑,现在只惧怕画稿退回来,她们会知道。她虽未要求退稿,对方可能会好意地退回来。每次有人揿门铃,她第一个冲去应门,唯恐是邮差。
有个星期六信来了,露与珊瑚在家。主编署名霍华·科曼,说是漫画下周日上报,只盼她不介意截短成四格。随信附上了四元,还请她有空到报社一晤。
“太好了。”珊瑚道,“什么时候画的?”
“只是钢笔画。”
露神情愉快,没作声。
“听来倒像他能给你个事做。”
“跟他说你要到英国念书。”露道。
“反正还在等着走,我可以先找事做。”琵琶道。
露略摇了摇头,不赞同她的话,眨眨眼,毫无笑容。
“我一个美国人也不认识。”珊瑚道,若有所思。“总以为不会喜欢帮美国人做事,薪水是高点,可也随时可能丢饭碗。”
“就算要找事做,也不能做这一行。”露喃喃道,不以为然的话音。
“有人认识这些美国记者就好了,偏偏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认得。”珊瑚半是自言自语。
“我不喜欢美国人。”露道,“自来熟,没认识多久就直呼你的名字,拿手搂着你,乱开玩笑。”
“而且还是弄不清楚你跟他们到底算什么。”珊瑚道,“美国人的事难讲,他们是莫测高深的西方人。”
“这么些美国记者来,是要报导战事的?”
“他们净写酒排间醉酒的事。”
“‘血衖堂’是他们造出来的吧?一点也不像中文。”
“不是他们就是水兵。”
“‘恶土’,也是他们胡诌的。”
琵琶等着听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让她能到报社工作。当编辑部的漫画家突然间成了她的梦想。可是也可能让她母亲说对了,她不懂怎么跟这些人相处。她卖出一幅画,刚在母亲心目中加了几分,别现在就扣分了。
“要我打电话说不去么?”
“还是写信吧。说你得出洋念书,不能找事做。”
“他没提给我工作啊。”
“姑姑会教你写。”察觉到她的失望,露又说,“能靠卖画谋生当然很好,可是中国不是画家能生存的地方。问缇娜就知道。到巴黎学画的留学生回来,没有一个靠卖画生活的。”
“除非能在外国成名。”珊瑚说。
“那是虚无缥缈的事。”
“国画的市场还是有的。”珊瑚说。
“这都很难说。好当然是好,只是—”露做了个非难的手势,“有了英国学位,不怕没依靠。”
“麦卡勒先生说香港的维多利亚大学不坏。”珊瑚喃喃说出万不得已的建议,不看母女二人,“不用考试就能入学。”
“就是可惜了,都等了这么久。”露说。
“他说大学非常的英国作风。”
“嗳,再说吧。等也等了这么久了。”
琵琶头痛发烧,病倒了,该怎么回谢报社编辑这种小事,也看似迎刃而解。
“让姑姑帮你打电话,说你病了,不能去。”露说。
珊瑚打了电话。漫画刊登在星期日报纸二版头页,占了半面。几天后,布第涅要来吃饭,琵琶仍病着。珊瑚说好了到表姐家吃饭,带着琵琶。露得取消与布第涅上尉的饭局,拨电话去又找不着他。他的安南佣人不晓得他几时回来,又不太会说法语,露的法语也不行。
“光会喊不在家!”她学佣人讲法语的声气。
不确定佣人听对了没有,也不知电话号码抄对了没,她隔一个小时就拨一通,接电话的老是那个安南佣人。第四次之后,她进了客室,琵琶躺在沙发床上,准备再给她测体温,却失声喊了起来:
“你真是麻烦死了。你活着就会害人。我现在怕了你了,我是真怕了你了。怕你生病,你偏生病。怎么帮你都没用,像你这样的人,就该让你自生自灭。”
琵琶正为了病榻搬进了喜欢的房间,沾脏了这个地方,听了这话,头脑关闭了,硬起心肠不觉得愧疚。珊瑚五点之后回到家。
“我拨了一天电话,找不到布第涅。”露跟她说安南佣人的事。
“那他还是会过来吃饭。”珊瑚说。
“谁知道。他要听到留话,会打电话过来。”
“琵琶烧还没退?”
“是啊。也真怪了,就是退不了。”
“不少天了。”
“得请伊梅霍森医生过来看看了。”
伊梅霍森医生下班回家顺道过来,仍是笑口常开的老样子。离开前露跟他在过道上谈了几句。
“说是伤寒。我问是怎么感染的,他说是吃的东西。我说我们吃得很干净,准是在外头吃坏了东西。”
“我几天没出门了。”
“那你前一向吃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平常吃的。”
“那可不怪了?”她向珊瑚搬救兵,“那么处处留神的,她还得了伤寒。国柱又好笑话了。他老说一条街都吃遍了也不见怎样,越是小心反倒又生病。”
“是抵抗力的关系。”珊瑚说。
“一定是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明天上班前我去拿药。”
“医生说最要紧的是别吃固体食物。”露转头跟琵琶说,“什么也不能吃,一小口也不行。听见了吧?肠子会穿孔。”她嗫嚅着说,窘得很,仿佛说到内脏很秽亵。过了一会儿,又道:“小心一点,不算大毛病。”
“有名目的病就不是小毛病。”珊瑚轻快地说。
“说不定住院会舒服点。再看看吧。”
“医生要她住院?”
“哪个医生不喜欢人家住院。”
门铃响了。
“喔,布第涅来了。”露呻吟。
“这么早?还不到七点。”她不动,等着露去应门。
露拎着花篮回来了,花篮和她快一般高。
“楼下的人,说是送错了,才想到是我们的,花都蔫了。”
“开电梯的上个星期一就拿来了。”珊瑚说,“问有没有一位陆小姐,我跟他说没这个人。他说要问问楼下的勒维家。”
“嗳,还有卡片呢。怎么会送错呢?”
“该怪我,我没想到会有人送花给琵琶。”珊瑚不屑地把鼻子略嗅了嗅。
露将信封给琵琶,“报社送来的。”
“真客气。”珊瑚说。
琵琶将信笺抽出来。
“亲爱的琵琶,祝你早日康复。霍华·科曼上。”
她还给母亲,让她看。露随手接了,垂着精明的眼睛,眼皮上多了一条摺子,显得苍老。
珊瑚把花篮往床头拉,“这可值不少钱呢。”
她噎住了没往下说。琵琶知道姑姑是要说与其花钱送花,不如多付点稿费。也嗫嚅着接口道:
“可惜蔫了。”
“我不怎么喜欢送花。”琵琶说,“外国的玩意。”
露把短笺还给她,“那。最好马上答谢人家,都快一个礼拜了。”
“对,人家会怎么想啊?倒像得罪了你似的。”珊瑚说。
“还是打通电话吧,珊瑚。说清楚是送错了,再告诉他发高烧,是伤寒。”珊瑚出去了。
琵琶松松捏着短笺,一只手搁在枕头边上。不犯着再看也能一字不漏背下来,像是对毕生杰作的最高礼赞。给他的印象一定很深,送的这个花篮即便是花朵鲜丽的时候都有点荒唐,当她是“苏州河南大战”的战斗英雄,英勇负伤,奄奄一息。她看着枯死的大丽花,像黑色卷起的爪子,菊花如干掉的拖把,剑兰缩扭得像卫生纸,唯有边缘沾着点橘色。喜悦轰隆一声冒上心头。发烧烧得脸红肿,现在像镀金的神像般亮澄澄的。
露在拾掇屋子,慢条斯理的,像是疑心一出房间琵琶就会再把信看一遍,甚至还吻几下。她转过来,看着她。
“行了,花又不是送给你的。”
琵琶瞪着她。两人都听出这话没道理。露决定不解释,略顿了顿,再开口语气较为温柔轻快。
“我出去吃饭,姑姑在家陪你。”
“好。”琵琶道。
露走到过道上。珊瑚刚挂上电话。
“他怎么说?”露问道。
“没说什么,只说很遗憾是伤寒。”
“我再也想不透她是怎么病的。”
“要不要再打电话给布第涅?”
“你先打电话给表姐,今晚不过去了。琵琶病着,不能两个人都不在家。”
“你要出去?”
“还不知道。”
“喔—布第涅要是来了,你们就出去吃饭。”
“是啊,伊梅霍森也问了我。”
“他刚来的时候?”
“嗳,他说今晚跟他吃饭,琵琶住院的费用他会付。”
“真高贵。”
“到他家里。”
“啊,你去吗?”
“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现在又乘人之危。”
两人都有点窘。露到浴室化妆,珊瑚倚着浴室门。
“他家在贝当路上。”珊瑚说,翻阅着心里的备忘录,“一直单身。”
“谁知道,说不定在德国有太太。”
“他来中国三十多年了!”
“就连那时候别人也对他一无所知。”
“嗳,他一定都七十了。”珊瑚吃吃笑,惧怕什么似的。
“外国人不显老。”
“许四小姐以前都是找他。”
“是肺结核吗?”
“是啊。许四小姐说除非快死了,否则他不会把你当一回事。”
“他是铁石心肠的那种人。”
“你不回来,要不要报巡捕房?”
“我还没决定去不去。”
“你跟他怎么说的?”
“说我会考虑。我要他答应别打电话来。”
“吊吊他的胃口?”
“打电话给你表姐就是了,得有个人在家里陪琵琶。”
“早点知会她就好了。”珊瑚去打电话。
“这个琵琶,真是会找麻烦。”露说着轻声一笑。
珊瑚倒震了震,露一向反对将金钱与爱情混为一谈。可是说她露又会说:我困在这里怪谁?再者,她是为琵琶牺牲,局面又不同。
布第涅赶在露出门前打电话来,取消了饭局。隔天下午她带琵琶到医院,住进了私人病房。伊梅霍森医生晚一点来巡房,露还没走,正和护士攀谈。他的态度变了,很豪爽,像主人在自己家里待客。
“啊哈!”他跟琵琶说,“舒服吗?多有耐心,两手老是叠着压在心脏上—”他模仿琵琶的姿态,两眼往上吊,像圣人。“这么文静,动也不动,真是听话的病人。”
琵琶微笑,手指放平了,被单不再往上拱。病中无聊,但除了静候痊愈,也无可奈何。她不担心,知道这场病也会像以前几次有惊无险。晚上一人躺在白惨惨的病房里,没东西可看,连道闪光都不曾掠过。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所有动静都仔细地关门挡住了,只有呻吟声钻进来。黎明将近,再也承受不住了。她要死了吗?琵琶心里想。不会,似乎有经验老到的声音回答,要死没那么容易。她弟弟死了,可是是两回事。在她父亲的房子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吸烟室像烟雾弥漫的洞窟,他和鬼魅似的姨太太躺在榻上,在灯上烧大烟,最后沉闷的空气里冒出了他的蜘蛛精似的继室。外头的生活是正常的。病人噢咻呻吟,如此而已。果然,天一亮也安静下来了。一日之计开始,盥洗吃药。
“隔壁病人是谁?”
“年青女孩,跟你一样年纪,”年青的护士诧异地说,“也是伤寒症。”
“她呻吟了一个晚上,吵得我睡不着。”
“她今天早上死了。”她喃喃说,不很情愿的声口,只不想再听琵琶抱怨。
“什么?”
“肠子穿孔。”她的脸色一暗,像负伤受惊。“哎,惨啊。不过跟你不一样。”赶紧又接上一句,“她呢—不像你,你运气好。”
这巧合得有点吓人。她不想给分错了类,放进这死亡的孵化箱,里头有一排排小小的隔间。只是这颗蛋不会孵化,这是颗石头。她自己修炼成了百毒不侵,跟在父亲家里一样。整整两个月,她忍受医生最喜欢开的玩笑,模仿她的手交叠在胸口。最后他终于有了新的花样。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可以吃东西了。我记得日子,天天钉着日历。”
星期五珊瑚带了鸡汤来,隔天露带来鸡粥,两人轮流来。她听说表大妈病重。她出院之后,她们带她去看表大妈。那是夏天某个晚上。死亡在这栋小屋子里格外真实,比医院还真实。上楼就与死亡擦身而过。客室的灯亮着,她们都往里看。一年前和表大爷说话的闷热小室变得与小教堂一般,靠墙的涡卷桌上搁着蜡烛香炉牌位。抬高的棺木与桌子呈直角,像写了个丁字。黑漆棺木上了层廉价的厚漆,棺盖往后退,像船头,给人一种在移动、奋力向前的错觉。棺木上罩了张红色旧毯子,马背上披着毯子似的。地上一只软垫,随时都可以为逝者祝祷。另外三面墙边仍摆着黄檀木椅,小茶几,茶几上有烟灰缸,大小沙发罩着布。房间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朴实。她觉得很难往脑子里吸收,房里的摆设已经维持了将近一年了,像颗未爆弹,楼上的女主人毫不知情。
“琵琶应该给表大爷磕头。”露低声说。
“等一会儿吧。”珊瑚说,“这儿又没人。”
林妈在楼梯半途上招呼她们,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太太怎么样?”露轻声问道。
“好一点似的。”可是泪珠却滴了下来。
“她始终都没下楼来?”珊瑚问道。
“哎呀,好几次想下楼,有什么道理拦着她?春天好像好多了。我费了多少工夫才拦住她呢。”
“苦了你了,林妈。”露道。
“可不是呢,杨小姐,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房子仍散发猫臊味。这是表大妈的房子,她就要离开了,而她心爱的男人躺在楼下的棺材里。琵琶觉得死亡似乎应该不止这样。
罗家年青一代的一个媳妇听见了声音,站到楼梯口来。
“我以为是明来了。”她低声道。
“还有谁在这儿?”珊瑚问道,寒暄过了。
“都来了。”
“周家人也在?”
“全部都在。”
“她怎么样?”露问道。
年青的媳妇把露往旁边一拉,没什么道理,只是强调是机密。“说是要冲喜。”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让家中的独子结婚,好让喜气把死亡冲出去。
“明怎么说?”露问道。
“麻烦就在这儿,他不肯。大伯母都想死了。”
珊瑚不作声,另外两人也尽量不看她。
“赶着结婚只怕也难找到对象。”露道。
“对象倒是很多,就是他不肯。”
“明呢?不在家?”珊瑚大声道,打断了两人说话。
“出去选棺木。周家觉得先预备下,冲一冲也好。”
这又是另一种的做法,孤注一掷,特为的触霉头,以毒攻毒。
“她的脑筋还清楚吗?”
“很清楚,像是在等人。”
“等雪渔先生?”露低声问道。
年青媳妇点头,“病了一年了,从没来看望过一次。”
“她没疑心什么?”
“没有,提也不提。恨死了。”
出于对尊长的敬意,她不说“恨死他了”。静默的片刻里,只觉恨意笼罩了每一个人。
“都已经这样了,索性跟她直说算了。”露说。
“我也是这么说,他们现在就在里头商量。”她朝后面的房间勾了勾下巴,“跟她说了,让她也心安。可是怕这么一惊吓,吃不住。谁敢说。”
“明的意思呢?”露问道。
“他倒是不置可否,我看他根本挑不起什么担子。大伯母把他当亲生儿子,拉扯到大,现在也该拿出个儿子样来。”
露劝解道:“明也有他的难处。他是做儿子的,母亲又生命垂危。”
“话是没错,可是现在是他拿主意的时候了,他是儿子啊。”
“进去吧。”珊瑚道。
林妈先进病人房间去探过,这时立在门口等她们。三人进去了,罗家的年青媳妇也进了后面的房间。
房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台灯,拿报纸摺成灯罩。台灯四周药瓶子闪烁着微光。房间另一头燃着一炷香,散发出古寺的寂然。
“今天好些了,雪渔太太?”露问道。
“嗳。”表大妈轻声说,在枕头上微微点头。
“快别说话,看累着了,我们只是过来看看你怎么样。”珊瑚道。
“快秋天了,你的病马上也会好起来。今年夏天太烦腻了。”露道。
“眼镜。”
林妈帮她戴上眼镜。薄窄的金属框戴在她脸上,显得太宽了。鼻子边变深的纹路使她淡淡的笑变得尖酸。
“我自己也病了。”露说,“琵琶也刚出院,珊瑚洋行里忙,不然我们老早就来了。”
“洋行里洋人去度假了,缺少人手。”
说这些做什么,琵琶心里想,她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件事会让天堂与地狱截然不同。
“房里太热了。”雪渔太太虚弱地说。
“不会,不会,这房间凉快,朝南,是不是,珊瑚?”
“朝东南吧?”
雪渔太太懒洋洋的,表现得冷淡,眼皮在眼镜后向下搭拉着。
“我们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露说。
年青的罗家媳妇在外面等她们,搀住露和珊瑚的胳膊。
“表大爷和表大妈请两位进去,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哪有我们说话的份?我们是哪牌名上的人?”她们两人都说。
可是还是让自己给请进了会议室。琵琶也跟了进去。她没见过表大妈的哥哥嫂子,倒是见过了她的侄子外甥跟甥侄媳妇。表大妈的哥哥满头白发,一脸络腮胡,同露和珊瑚说:
“两位是她的好朋友,是不是觉得该跟她说实话?”
“这事没有我们插嘴的余地,我们是外人。”珊瑚道。
“尤其是我,连亲戚也谈不上。”露嗫嚅道,说的是她已经离婚了。
“我们都是外人。”她哥哥道,“我们姓周,她姓罗。”
“舅舅是大妈自己人。”一个罗家人道,“舅舅决定的事,没有人会反对。”
“这是你们罗家的事。”
“大妈最相信舅舅啊。”
“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不能担这个责任。”
“我们更担不起,我们是小辈。”
“明还没回来?他是儿子,该由儿子做主。”
让他们吵,干脆我溜出去告诉表大妈,琵琶心里想。我不在乎,我不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欠她的情,她对我很好,到现在她还惦着我,还费劲地越过我妈的头顶跟我说话。我会到病人房里,除了林妈以外没有别人,表大妈怕她,我可不怕她。
可是她还是怕林妈,林妈名正言顺,保护垂死的病人不受打扰。她也怕搅扰了奄奄一息的病人,已经入土一半了。
露和珊瑚在告辞。还有时间冲进去,趁着有人拦下她之前,告诉表大妈。可是露会怎么说?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犯着再让她去搅浑水,让她母亲公然在亲戚面前丢脸。大家会说她没规矩,难怪她父亲会那样待她。她跟着母亲姑姑出去,到了楼梯口,很感到挫折,像一根没有重量的指头用力地戳,穿不透一张薄纸。下个两级楼梯,从阑杆上一俯身就能看见棺木,但是表大妈却永远不会知道,仿佛另一人的死亡是在她自己死亡的一年后,还是一百年后,两者并没有差别。永恒封闭了这短短的数阶。
琵琶再见到表大妈已是去庙里参加她的丧礼。到末了,没有人跟她说。露没去,因为沈家人会在。
“你爸爸最近也不知忙什么,”珊瑚向琵琶说,“先前在亲戚家见过他,谁也不理谁,可是他要见着你,不知道会怎么样。”
丧礼一切从简,大殿一隅只摆了张供桌,一整天吊唁的客人进进出出,向亡者磕头。明在孝帏后磕头回礼。等着磕头时,珊瑚同站在附近的客人闲谈。琵琶看见了枫哥哥,天津两个叔叔家的大孩子,两个叔叔长得很像,她不太分得清谁是枫哥哥的父亲。小时候到天津,他已经十来岁了,跟现在的样子就差不多了,高个子,很有威风,玳瑁框眼镜,长脸有红似白,难得开口说话。有一次他奶奶要他带琵琶与她弟弟到书店,随他们买想买的东西。琵琶的阿妈跟着去,怕他们乱要东西。枫哥哥看过了一些纸镇、罗盘、自动铅笔,在玻璃柜下闪闪发光,琵琶看着觉得像是科幻小说里的玩意,水晶似的光游移闪烁。枫哥哥什么也没买,她很失望。店伙极为巴结,显然认得他是总长的儿子,枫哥哥草草嘀咕几句。琵琶不晓得他生什么气。他现在结婚了,是政治联姻,岳丈是他父亲政坛上的盟友。他的妻子耳朵有点聋,他也没抱怨,却执意要与家庭脱离关系,在上海一家银行找到差事,带着妻子独立生活。珊瑚认为他很了不起。
“他像是兼具了新旧两种道德观。”她说,“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枫哥哥枫嫂嫂与秋鹤站在一块,见了琵琶招呼了声,照样说着他们的话。
“这里的事情一了结,明就要到北方了。”秋鹤在说。
“是么?”
“北边情况怎么样?”
“大不如前了,到处都是日本人。”
“六爷还是隐居不出?”
“爸爸谁也不见,就是这样还躲不过麻烦呢。”
“日本人找麻烦?”
“多半是旧日的部属来借钱。”
“幸亏内阁的人不像从前的官,他们不带枪。”
“也有人带了,好看家护院,有的跟日本浪人混在一块。”
“我爸爸来没来?”琵琶低声问枫嫂嫂,她矮而不娇小。
她笑笑没应声,稳稳地站着,握着双手,长得漂亮,门牙有点龅。琵琶倒弄糊涂了。不该问起她父亲吗?即便他们不赞成,她离开父亲家也不是新闻了。
“她耳朵不好。”枫哥哥转过来说,难为情的样子。
琵琶老是记不住枫嫂嫂是半个聋子。她对这类的事情没记性。枫哥哥以前跟她说过同枫嫂嫂说话要大声点。她又忘了。看见他困窘的表情,琵琶很过意不去。他显然很在意妻子的听力缺陷。
“我是说,”她大声问,突然察觉寺庙里人人轻声细语,嗫嚅着说完,“爸爸不知道来了没来。”
“我没看见榆叔。你呢,秋鹤叔?”
“没看见。”
珊瑚朝他们过来,点头招呼。枫哥哥似乎没看见她,转身就走了。琵琶觉得奇怪,没多留意。枫嫂嫂喃喃叫了声珊瑚姑姑,珊瑚和秋鹤谈了几句话。
“来吧,轮到我们了。”她向琵琶说。
两人上前去,一前一后磕头。后来搭某个罗家人的便车回去了。
星期六露要到张家打麻将。早晨琵琶走过房间,吵醒了她。她再回头睡,却睡不着,中午起床气呼呼的。
“睡得不够我的眼皮就不对。”她说,“偏拣着今天我要出门。”
珊瑚回来了。露出门了,下午的公寓竟多了份奇怪的祥和。这是可爱的夏日,空气中有秋天的气息。诡异的宁静感分外明晰,连珊瑚都坐立不宁。
“想吃包子。”她突然说道。
琵琶正要说她去买,又想起珊瑚虽然加薪了,手头并不宽裕。
“自己来包。”珊瑚说,“想不想吃包子?”
“想死了。很难做吗?”
“不难,不难。”
“没有馅子。”
“就拿芝麻酱和糖吧。”
“好像不错。”她急着帮忙把东西拿出来,“没发粉。”
“没有了?”
“没了,该拿的都拿出来了。”
琵琶把糖掺进芝麻酱里搅拌,“我没吃过芝麻酱包子。”
“我也没有,没做过包子。”珊瑚半是向自己说,轻轻一笑,不好意思似的,“不晓得做成什么样。”
“没关系,我喜欢吃包子。”
屋里浓浓的稠稠的寂静继续溺爱着她的耳朵,就连碗盏都不响。
“我老记不住枫嫂嫂耳背。”她说,“前天我又忘了跟她说话要大点声。”
珊瑚现出了伤惨的神色。
“他假装没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
“啊?我以为是他近视眼,没看见你。庙里很暗。”
“不是,是故意冷落我。他们初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们的忙,帮他们找地方住。我以为他是年青一辈里最好的一个。”
“他为什么要那么对你呢?”
“谁知道。自从和你大爷打官司之后,我就远着亲戚了。他们护着你大爷,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他们另眼相待。连你表大妈都舍不得跟大爷断了这门亲。‘可惜了的,一门好亲戚。’她是这么说的。”
“她真那么说?”
“是啊。这种事情真叫我寒心。”
“我都不知道。”
“你跟你爸爸闹翻了,她都吓死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你出来后,她没问过你,是不是?”
“是啊。”
“她才过世,我实在不该这个时候说。”
听姑姑说话,琵琶才渐渐明白枫哥哥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准是听说了明的事。珊瑚也知道原因,只是找话掩饰。她可曾疑心琵琶知道?说不定她以为露就只没跟她说。琵琶若是知道,同住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什么表示。
蒸笼水开了,冒出白色蒸气。珊瑚水龙头开得太大,哗地冲进调面盆里,溅了她的眼镜。她摘下眼镜擦,琵琶看见她左眼皮上有条白色小疤。
“这是伤口吗?”
“是你爸爸拿烟枪打的。”
琵琶愕然,“什么时候?”
“我上次去的时候。”
“鹤伯伯陪姑姑去的那次?”琵琶被禁闭的第一天,姑姑就赶去救她。她听见楼梯上有人扬声吵架。
“就是那次。他从烟铺上跳下来,拿大烟枪打我,打碎了眼镜。我还到医院去,缝了几针。”
“我都不知道。”琵琶低声道。
“幸好碎片没扎进眼睛,否则就瞎了。”
“姑姑连提都没提。”
“没提么?你一逃出来我就告诉你了吧。”
“没有。”
“大概是太激动,忘了。”
琵琶想换作是她母亲决不会忘了说。
“我都没注意到。”她微弱地说。
“好像也没有人注意到。”
珊瑚不太高兴的声口。
包子出屉,小小灰灰的。少了发粉,面没发起来。
“馅子真好吃。”琵琶道。
“嗳,还不坏。”珊瑚道。
琵琶喜欢这些包子。皮子硬得像皮革,她偏喜欢吃,吃在口里像吃的是贫穷。我们真穷,她心里想。眼泪涌了上来。珊瑚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没注意。
[book_title]六
这年夏天过后,英法对德宣战,就在开学之前,琵琶还有时间可以到香港维多利亚大学注册,最后一分钟入学。露安排让她与比比·夏斯翠同船。比比是印度人,给她补课的先生与琵琶是同一个,也念同一所大学。两人通过电话,一直到坐船才见面。露和珊瑚到码头来送行。三等统舱的旅客不能请客人上船。她们在炎热晴朗的码头上张望,看见了这家印度人。
“你是比比?”珊瑚上前去,“我是琵琶的姑姑。”
比比的父亲戴着土耳其帽,母亲头发挽成髻,穿欧洲式连衫裙。几个兄弟都很国际化,与上海城里的欧亚混血儿或葡萄牙人没有两样。比比胸部鼓绷绷的,捧着兄弟送的红色康乃馨。她个子娇小,婴儿脸,肤色金黄,大大的眼睛。她帮大家介绍,一阵握手寒暄。
“琵琶什么都不懂,要靠比比多照应了。”露说。又花了一刻钟的工夫和夏斯翠家攀交情,就跟琵琶住院她极力敷衍医院护士,为的是让她得到特殊待遇。琵琶记下了比比父亲的丝绸店住址。最后夏斯翠家的人挨个亲吻了比比。
“倒像个能干的女孩子。”露侧到一边向琵琶低声说,“身边有个人很有好处。”又大声说:“好了,该走了。现在开始要小心了。”
“我走了,妈。我走了,姑姑。”
“多保重。”珊瑚说,伸出了手。
琵琶愣了愣,才和姑姑握手。这样英国化似乎太可笑,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转身,赶紧跟着比比上了舷梯。
找到舱房后,比比说:
“到外头挥手去。”
“你去,我要待一会儿。”琵琶说。
“你不想再看看她们?”
“她们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去看看。”
“不用了,她们回去了。码头上太热了。”
“好吧,她们还在我就叫你。”比比出去了。
琵琶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些东西,将行李箱收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回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世界就要结束了。她从舷窗望出去,黄澄澄的黄浦江,小舢舨四下散开。大船在移动。上海沉甸甸地拖住,她并不知道和上海竟然有这样的牵绊,这时都在拉扯着她的心。她后悔没早知道,虽没见识上海的真貌,但是她爱上海,像从前的人思念着自己的未婚夫,像大多数人热爱着祖国。她哭了,听见比比进来,没回头。比比没说什么。琵琶听见她在整理行李。
“真的上路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觉着了吗?”
“嗯。”
“现在还在江上,要不要出去看看?”
“好,走吧。”
“戴朵康乃馨,塞进扣眼里。”
“谢谢。”
“我来帮你戴。”
“你一直住在上海么?”
“不是,我在星加坡出生。”
“真的?那你会说广东话了?”
“会。”
“太好了。我不会说,到了香港真不知道怎么办。”
晚餐时比比要船上的茶房帮她把猪肉汤换了。
茶房将她的盘子撤走。
“我是回教徒。”她向琵琶说。
饭后,她自告奋勇教琵琶下西洋棋。
“千万不要,我绝对学不会。”
“只是打发时间。那走走吧?”
船很小,灯光下中国海也不大。倚着阑干,琵琶搭讪着找话说。
“你信教会不会是因为出生在伊斯兰教家庭里?”
“喔,我们都是这样的。我们不改变信仰。”
“了不起。我怕死了传教士。”
“是啊,没办法跟他们谈基督教,他们一门子心思就是想劝你信教。”
“基督教的天堂真无聊。我一直希望能相信转世投胎,好理想化,永生不死,而且能有各式各样的人生。”
“只可惜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能为了不想死了就完了,就去信什么宗教。”
“还有现在基督教的想法,说人生只是道德预备科,我们来人世走一遭只是为了死后的人生训练。恐怖极了。”
“他们很害怕活着。”比比道,“都是些毕了业就教书,没看过这个世界的。我喜欢上学,可是我可不想一辈子在学校里。”
“可你是学医,得念很久。你不是说七年吗?”
“我爸要我们有一个当医生,除非我学医,他不让我上大学。我爸就是那样。”
“你想当医生么?”
“我也不是不想。我有兴趣,而且我会是个好医生。”
“是、是啊,我看你会是个很好的医生。”
“我哥哥都不想学医,急着要从商。”
“我要是有做生意的本事,我也要从商。我觉得念了大学也没什么用。”
“那你干吗去念?”
“我什么都不行。”
“你只是害怕。”
“我是怕。”琵琶忖了忖方道。
“害怕也没用,人生总是要去过的。”比比说,声音却变得又小又凄楚,一点也不能安慰人。
隔天船行到大海上。挪威籍小船颠簸得凶。那晚她们吃的是中式晚餐,一桌四人,五道菜。同桌一个妇人只会讲广东话,一直找比比说话,很高兴找到一个说她家乡话的人。
“是摇晃得厉害么?”琵琶注意到比比坐着也摇过来摇过去的。
“你没感觉到?”比比说,摇得像钟摆。
“没有,我不会晕船。”
“你真是当水兵的料。”
广东女人忽地站了起来,匆匆出去,拿手帕捂着嘴。比比也不摇了,一个人把炒面吃了个精光。
“亏你怎么想的。”琵琶后来笑道。
“我也只是闹着玩,谁知道她那么娇弱。”
“要是把神当成父亲一样,就会像哄自己父亲一样哄神了。”
“你去哄我爸爸看看。”
“我老觉得只要对自己坦白,就不算做坏事。”
“这么想更坏,明知是坏事还做。”
“难道虚伪比较好?”
“当然喽,虚伪起码还有点原则标准。”
“我不信。”琵琶立刻想到后母。
“我爸每次都说聪明人才需要宗教,缺了宗教,他们就会做出太多坏事。笨人就无所谓了,笨人只要对得起良心,也不会造什么孽。”
琵琶苦笑,不愿意被归类为空洞的人,可也只能说:“中国有句老话,有爪子的就不给翅膀。”
“对,大自然很懂得平衡。”
也许是真的,世上只有两类人:无能无感的与聪明邪恶的。比比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说道:
“我爸做生意很精明,可是他是好人。他是富翁,比百万多三倍。”
“他做丝绸生意的?”
“还有各种副业,房地产,投资。虽然起起落落,他始终都很虔诚,老是气我们不多懂一点阿拉伯文。《古兰经》是阿拉伯文写的。他的脾气坏,妈的脾气就好,随他骂人。可是有时候也会发脾气,我们都一样,只是我们会轮流发脾气。我们在家里很快乐。”
“真的?”
“是啊,真的很快乐。我知道中国人的家庭有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们学校里有中国女孩。可是我们家真的很快乐。”
“我相信。”
心坎里却不信。在大学宿舍住了一年之后,她听了更多夏斯翠家的事,主要是夏斯翠先生的事,听到末了也觉得可信了。
“我爸年青时候就去了星加坡,学做生意。他说刚来的时候看见中国女人到店里来,长得好漂亮,却随地乱吐痰!他就跟自己说,我可不要娶个乱吐痰的女人。
“我爸喜欢说一个故事,有个人自以为是茶壶,一手扠着腰,身体往另一边弯。‘倒茶。’他说,你就知道他的肚子有多大,跟茶壶一样,胳膊短短的—”比比自己也把短胳膊架在腰上,沙漏似的身子缓缓倾斜。
琵琶笑了又笑,其实在《读者文摘》上看过这故事。她没法想像夏斯翠先生看《读者文摘》,更觉得好笑。
“我刚见到你那天,你真好玩。”比比有时候会说,带着酸溜溜的笑,仿佛嘴里含着东西。
琵琶想知道怎么个好玩法,却只是笑笑。猜也猜得出言下的恐怖与嫌弃,和她对弟弟的感觉极类似。比比似乎认为她现在两样了,而且是她的功劳。琵琶不觉得自己变了。成绩好,又有比比这朋友,她多了自信,却还是同一个人,一样的高瘦,一样的蒙古型的鹅蛋脸,眼睛朦朦胧胧的,呆滞冷淡,像是没有颜色,只有眼白衬着苍白的肤色透着蓝光。比比夏天要回家去。她也很想回家,却是奢望。比比收拾行李那天,她哭了一天。
“好了,我不走了。”比比说。看琵琶木木的,她又说:“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不用,你走吧。”
“我回不回去都没关系,在这里我也一样快乐。”
琵琶不知如何解释,她当然会想念比比,却不是舍不得她。她舍不得的是上海,与她母亲姑姑也没有关系,她们只是碰巧住在上海。她不愿再去投奔她们,即使只是两个月的时间。可是再看看上海,那个没有特色的大城市,连黄包车都是脏脏的褐色的,不像这里,英国政府特为把黄包车漆上大红色配上大绿的车篷,色彩缤纷。上海不止让她想到一群群的人,共住一城却无缘相识。他们就是世界,就是人生,而香港像个人口稀疏的热带小岛,整整齐齐地摆出来,等着什么计划。到市中心短短的路上放眼尽是简陋老旧的房舍,傍着窄路,小小的咖啡馆脏污的窗上张贴着咖喱饭的广告。上海有更不堪的贫民窟,大江边的垃圾堆。离开的前夕,她从公寓屋顶往下眺望,迷濛的灯光延伸出去,扁平得像板子,微微向上翘,抵着淡紫色的天。无以名状的懊悔清空了,也吹熄了她的心。那时她还不知道她是属于上海的。
她母亲写信来,解释为什么她最好别回去,其实没必要。露也要离开上海。琵琶想应该是珊瑚把钱还了她,她又可以去旅行了,战事的关系,不到欧洲。
她打电话来说路过香港,要来看琵琶。宿舍女孩子都回家了,比比也在琵琶坚持下回去了。管理宿舍的天主教修女让琵琶夏天免费住下,知道她很穷。她帮修道院学校改文章。很得意有这机会让大家知道她有个美丽的母亲,也很遗憾女孩子都不在,见不到她。多明尼克嬷嬷带她们参观。她是葡萄牙人,戴着浆洗过的荷兰帽。她们从地下室出来。
“真漂亮。”露说,“我得走了。”
三人一起往下走,停下来看着四周一片无际的海。阑干上隔一段距离就搁一个浮雕蓝花盆,一直摆到马路边。出去到开阔的空间,琵琶觉得露这身青绿色衬衫长袴让她略显得憔悴。一定是新的高塔式发型太严肃了。母亲的形象仿佛剪了下来,贴在淡蓝的海上,就如盆子里的鸡冠花总让她觉得是剪纸,深红绉边,清清楚楚,衬着远处的海,近得很不真实。
多明尼克嬷嬷跟露在讲话,态度随便、无动于衷。凡是女孩子的父母来访,看样子也不像是将来的赞助人,她就摆出这副嘴脸来。
“妈住在哪里?”
“浅水湾饭店。”
琵琶听说浅水湾饭店是全香港最贵的饭店,不敢去看多明尼克嬷嬷,她厚墩墩的脸上没有表情。
“明天来看我。”露别过脸来对琵琶说,“先打电话来,找三一九房。”
“很远吗?”
“有公共汽车。”
“对了,坐浅水湾巴士就会到。”多明尼克嬷嬷说,琵琶觉得这话插得唐突。
“我得走了。”露说,又嗫嚅道,“底下有车子等我。”是阻住人不往下送的声口,否则就得送到马路边上,跟她们介绍坐在汽车里的人了。
多明尼克嬷嬷道了再见,摇摇摆摆上了阶梯。琵琶又站了一会儿,不跟着上去,实在觉得窘。
[book_title]七
浅水湾巴士在一条干净的碎石路前把她放下,马路两侧绿意盎然,密丛丛的蕨类植物。空气停滞不动,蝉噪声盈耳。马路尽头是一幢长长的淡黄屋子,进了门去,里头又暗又宽,没有电梯。
“真漂亮。”她说,四下打量了饭店房间,亮蓝色的海景占了四分之三的窗子。
“我喜欢。”露说,“本来是要住告士打饭店的,可是这里好多了,还有漂亮的沙滩。”
她跟谁一块来的?琵琶没问。也没问候姑姑。她母亲可能不高兴,虽然按理说两人各自有各自的朋友。
露又回浴室照镜子,琵琶占了她刚才倚着的门框边位置。明亮的午后阳光照在白磁砖上,她母亲的肩胛骨在橙色的透明睡袍下突了出来,看得她一惊。她不能穿这种衣服,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性感,反倒俗气。太不像她了,她从来没有穿着打扮不得体,总像时装模特儿无可挑剔。
“嗳,我看见那个印度小女孩了,她叫什么来着?”
“比比。”
“她打电话来,我就约她过来吃茶。很聪明的女孩子。”
“是啊,我很喜欢她。”
“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
“不会的。”琵琶笑道。
注视着两潭镜子似的眼睛,往脸上擦乳液,露讲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撇下学校功课不提,琵琶的成绩很好。生平第一次她乐于给母亲写信,报告她的大小考试成绩。
“有别的朋友吗?除了比比?”
“没有。”
“同学呢?”
“都回家过暑假了。”
“你不给他们写信?”微微的犹豫,她指的是男孩子。
“不写。”
“我跟你张叔叔张婶婶来的,缇娜阿姨跟吴医生也在这里。”
“喔!都来了?”
“他们要到重庆去。”喃喃一句就煞住不提了。
琵琶没问她母亲又要到哪里去。当然不是重庆。
“我听说你爸爸日子过得很艰难,房子不要了,搬进了两房的屋子,后来又换了一间房的屋子。他们说何必付房租?你后母就去了大爷家,要他们把阁楼让出来给他们住。”
“什么?”琵琶惊呼,半是笑着。
“就搬进去了。”
“骏哥哥没说话?现在是他当家了吧?大妈也过世了么?”
“是啊,是你骏哥哥和骏嫂嫂当家。”
“他就让他们住?”琵琶注意到骏哥哥才十几岁,做人就又圆融又油滑,等她大了,才知道骏哥哥特别提防穷亲戚。
“不答应也不行吧。要不是你爸爸倒了自己亲妹妹的戈,你大爷的官司也赢不了,你骏哥哥也得不到那么多家产。嗳呀,你们沈家啊!”
琵琶想像得到后母跑那一趟,黑色旧旗袍显得单薄利落,头发溜光的全往后梳,在扁平的后脑勺上挽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很苍白,长方眼,大大的,带着笑意。要求的是份内该她的,搬出一套大道理,像什么国难当头一家人理当守在一起,生死与共。提也不提官司的事。
“你爸爸跟你姑姑翻脸,庭外和解也没捞着什么好处。都怪他那个能干的老婆,都是她教唆的。现在起码帮他弄到了阁楼养老。嗳呀,真是的,现世报啊!”
琵琶倒觉得骏哥哥是宁可给房子也不敢借钱,那可是无底洞。
“我真不明白,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汽车没了,房子也没了,又没孩子,就只他们两口子。两个连大烟也戒了。鸦片越来越贵了。他的土地偏偏位置又不好,先是日本人占了,现在又换上共产党。可是其他东西呢?我早就说过:遗产不可靠,教育才可靠。我没有钱留给你,只能给你受教育,让你能自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琵琶心里震了震,最后的庇护所也没有了。虽然也不可能再回去投奔她父亲,但父亲家总给她一份归属感,不像她母亲摆明了说不欠她和她弟弟的,姐弟俩打小时候就知道了。
“你后母可真精明。”露在说,“机关算尽,末了又怎么样?嗳呀,看她是怎么对你弟弟的。故意把肺结核过给他,又不给他请好医生。那时他从家里逃出来,我逼他回去,想想真后悔。我也是不得已。”她的声音沙哑了,“已经有你了,我实在养不起了。”
琵琶总是为弟弟的事怪自己。打从后母一进门,就当他是眼中钉。琵琶也不知道能怎么帮他,如果真有心,就会知道要怎么帮。她只是想要是有钱就好了,有钱就能把他拉出来,好好栽培。全都怪在缺钱上,她那年纪的人也是正常的心态。
她其实可以对他多点女性的柔情,而不是像男人对男人一样同他说话。他对女孩子感情脆弱。他还能是正常的男孩,想想也真伤惨。年纪还小他仿佛就掂量过自己和这个世界,决定了呆坐着等钱比较上算。结果他错估了人世的变动。他没能活着看见这一切,但是十五岁那年他看见父亲把一封通知书原封不动收了起来,末了,抵押过了期,产业也没了。被恐惧瘫痪了。小时候她就知道父亲的恐怖。他看着变动来临,加快速度。他有先见之明,而他的恐怖让他的先见之明跑得更快更远。
“我叫他去照个X光,都安排好了。”她母亲在说,“他去了吗?反倒从此远着我,小鬼怕见阎王爷似的。我老跟你们讲健康,讲得我嘴皮子都干了,讲得你们的耳朵都长老茧了,可是有人留意了吗?这下子知道厉害了吧。”
有人敲外头的门,仆欧进来了。
“茶点来了。”露道,躲了进去,还撮着嘴唇让嘴看着小一点,琵琶觉得诧异。“他走了吗?”露低声问道,探头来确认过后才穿着橙色尼龙睡袍出来。
她倒茶,要琵琶从加盖的银盘上拿黄油吐司吃。张夫人来了。
“有客啊?”
“没有,琵琶来了。”
“咦,琵琶,你好么?”
她拿了块刚买的衣料给露看。“午饭后看见缇娜了没有?”她问道。
“没有。”
“我才跟张先生说:别又打麻将了。吵成那样,多难为情。这个怪那一个打错牌,那个又怪这一个打错了牌。”
“是啊,这习惯真不好。什么都能吵。”
“旁边的人看着可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缇娜还每次都哭着来找我呢。”
“吴医生看起来像好好先生,脾气还真大。”
“还是为他离婚的事情在烦心。他父母说:我们只认这一个媳妇。你出洋去,都亏她服侍我们两个老的,为你尽孝道。谁敢赶她走?”
“老是这样子。”
“现在这年头也见怪不怪了。”
“不过她都安排好了。一到重庆,她就是抗战夫人了。现在抗战夫人大家都承认了。”
“我也是这么劝她的。我说他要是想丢下你,又何必带着你呢?”
“她说吴先生想丢下她?”
“她自己疑心病,还连我也妒忌起来了。”
两人低声咭咭呱呱说笑。
“他要看见你跟她站到一块,选了你,我也不怪他。看她那个贱样。我就看不惯她拿他盘子里的东西吃。”
“你也注意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还帮他扶领带呢。”
“偏拣他跟你说话的当口。”
“也怪里奥纳,他是故意的。”
“何必呢?找架吵啊?”
“是啊,故意找架吵。所以我才劝她太常吵架不好,会吵成习惯。”
“今晚不会又要打麻将了吧?”
“谁晓得。听见说要上船餐厅去。”
“等会儿酒排见就是了。”
张夫人走后,露问道:“宿舍里晚上几点吃饭?”
“会帮我留到八点。”
“有热水洗澡么?”
“没有,暑假只有冷水。”
“那就在这儿洗了吧。毛巾天天换,一定有一条是我没用过的。”
琵琶洗完澡后,露道:“还有时间到外头走走。这儿花园非常好。等我换个衣服,我带你去看。”
她们走过了深色镶板的过道,步下铺了酒椰纤维地毯的楼梯,每一楼都有洋台,搭着紫藤花架。她们顺着条石子路往前走,两边灌木丛夹径,夕阳下山了,树丛吐出凉风。花园倒是没看见多少,琵琶只觉得非常异样,跟她母亲并排走着,一派的闲适。
“别把缇娜的事说出去,背后道人长短不好。张婶婶是例外,一道旅行,也瞒不了她。”
“我不会说的。”
“我老是说:跟男人好归好,不能发生关系。看看缇娜,精明得很,别低估了她,还是落到这个下场。我跟你讲,好让你学个教训。”
“张婶婶不喜欢她吗?”
“嗳唷,别提了。两个人都来找我抱怨,早知道不跟他们一道走了。还不是为了方便。张先生有办法。吴医生他们又想跟人家一样跑单帮。他是医生,容易买到盘尼西林什么的,内地很缺货。他们河内昆明两头飞。我要先到加尔各答,可是有他们在也可以有个照应。我也没做过生意。为了你的原故,我也得想着赚点钱了。”
琵琶听过跑单帮,生意人穿越封锁线进入中国内地,是新兴行业,男女贫富都可以做的一行。最下级的一等是些贩子,硬挤进三等火车厢,一路靠贿赂闯过大小车站与日本人的检查哨,挨耳光,踢屁股,女人也少不了挨打,有时还需要陪宪兵或检查员睡觉。有些老妈子也进了这一行。高级的跑单帮搭的是飞机,进出未沦陷的中国省份。走私禁运品的女士都是老手,夹带通过海关,不申报。琵琶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一听见就害怕,知道外行人要插手是有风险的。
“我一直非常难受,花了妈这么多钱。”她带笑说,“我不该带累了妈。不用在意我,葬送了这么多年,不值得。”
露似乎吃了一惊,但是脚下不停,也没别过脸来看她。片刻后方才开口,眼睛钉着风景,像对镜说话。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好像我是另一等人,更有权利活着。我这辈子是完了。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的,现在才明白女人靠自己太难了。年纪越来越大,没有人对你真心实意。”
琵琶听得一惊。再独立再不显老的女人最后都不例外,被人性击败了。
“我有个朋友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着想了。’我就是不听他的。这如今我终于决定要让别人照应了。也是为了你的原故。”
琵琶缓缓吸收这消息,融解不愉快的包装。原来她是要到加尔各答去找爱了她许久的男人。她虽然没爱过他,还是温柔多情的。琵琶不介意这事也同走私跑单帮怪到她头上,却一时对答不上来,就许接上了话也都听着不体贴。他是谁?准定是个好人,愿意等这么久,也不变心。要是说她很高兴,又像是证实了人家的假设,巴望有个继父来供养她。他是个外国人吧?在这一刹那间,她就看见一个高高的男人,没见过的长相,大衣上露出一截红颈子,立在穿衣镜前,不知在哪处的幽暗的穿堂里。再多臆测就成了刺探。突然间,她母亲像是已走了。虽然仍并排着走,却变得很珍贵,颜色越来越淡,像一抹渐渐散去的香水,越是这样琵琶越是不敢转头看她。
“我以前看不起钱,不管为了钱怎样受彆。不是没有人要给我钱。就拿你舅舅来说吧,只要我愿意拿,可以拿走他所有的钱。你可不准跟别人说去。你舅舅其实是抱来的。”
亲戚间的事琵琶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倒是从没听说过。舅舅是抱来的!
“可别说出去。”
“我不会说出去。”
“他的爸妈是逃荒的,一路行乞,孩子才生下几天,胡嫂就去买了来。”
舅舅家里那一帮半退休的老妈子里,琵琶隐约记得有个老妈子十分齐整,白净的圆脸,大家都尊她一声胡嫂。琵琶刚到上海的时候她还在,后来就告老回乡了。
“她把你舅舅带进来,吓都吓死了。族里人日日夜夜监视着屋子,监视了好两个月。他们一开始就说肚子是假的,进出的人都要搜检。胡嫂把孩子放在篮子里,上头摆了几层糕,盖了块布。一个把布翻过来看了看。我完了,她心里直犯嘀咕。人人都抓着棍子石头,预备把门打破,杀了寡妇和姨太太们,恨她们夺了家产。男女老少都赶出去,分了家产。”
“如果真生了儿子呢?会怎么对付他?”琵琶问道,这会儿才想到真相。刚出生的女儿留下了,再添上一个儿子,算是双胞胎。故世的人必得留下个遗腹子来。
“会留下来,可能找个老妈子收养,不会把他淹死在水桶里。可是要知道他是抱来的,决不容他活下去。幸好他一点声音也没出。胡嫂进了前院就疑心孩子死了。可是不敢看,墙上树上到处是族人。她以为孩子准定是闷死了,后来一看,他睡得很香。所以她老说他有福气,注定要当小少爷的。”
“舅舅自己知道么?”
“不知道,始终瞒着他。胡嫂的后半辈子当然是不愁了。你外婆一定是厚厚赏了她,临终前还交代要对胡嫂另眼看待。”
“真像京戏狸猫换太子呢。”
“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争家产。”露说,后悔说出了秘密。
“我怎么会?”琵琶震惊地说。又与她有什么相干了?母亲的东西又不是她的。连她母亲这话也说得荒唐。过都过了半辈子了,舅舅挥霍无度,又养那么一大家子,只凭老妈子一句话就打官司,而且老妈子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很看重钱。”
“是要赚钱,不是跟自己人拿。”
“你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了。”
“他还是我舅舅。”
“我也只是提醒你一声,你们沈家!连自己兄弟姐妹还打官司呢。你父亲和姑姑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那是两样,他们是要报复大爷。”
“我不过这么说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哪一天真给钱逼急了。”
“我再穷也不想拿舅舅的东西。”琵琶仍是努力笑着。
“我也只是说说。”
两人默默走着。琵琶清楚记得第一回听这个族人包围的故事,那年她九岁,她母亲刚从英国回来。午餐后的闲谈是一天中最愉快的半小时。餐桌都收拾干净了。暗红磁碗里搁着水果,一束阳光斜射在上头。茶还太烫。盘子里的果皮渐渐发出了腐坏的气味,还是没有人想动。围困寡妇的故事就像是家里的壁毯,很美,却难以置信,她母亲与舅舅居然是传奇故事里走出来的,掀起萧墙之祸的一对双胞胎。说来也心酸,十年后别的都隳败了,故事却又润色了。而在新的转折中又添上了附录,她也在里头,竟和族人一样坏!
“回去吧,赶不上晚饭了。”露说,两人在饭店入口分手。
[book_title]八
琵琶从浅水湾回来天都黑下来了,抄快捷方式穿过大学校园,上坡朝宿舍走。从石阶上来,踏上马路,她看见天空有探照灯,只这灯有烽火的气息。她喜欢这些灯,满足了没实现过的一股冲动,在一片辽阔空荡的地方乱写乱画。空中广告是听说过,却只见过这一个例子,知道人类可以拿粉笔绕着月球怎么画线。今晚有三道光。有可能都是九龙方面射来的,也可能是海湾的战舰。光束绕过一圈,与别的光束交叉,分散开来,又并行。像不耐烦的老师的手挥过黑板,板擦一抹,擦得干干净净,太快了,学生还没来得及看懂图表。天空像极了黑板蒙上一层粉笔灰,灰扑扑的,起起伏伏的表面也一模一样。香港还感觉不到战争。课室里当然决不提起,只有教师缺课,受军训去了,才有人议论。
“孩子们,我又得去当兵了。”布雷斯代先生拖着长音,香烟在唇间换到左又换到右。“讨厌极了,文艺复兴要讲不完了。当然几家欢乐几家愁,比方说你们就不觉得难过,我看得出你们都很高兴。”
两盏探照灯又亮起来。一束光照着朵云。她看见天上有云,之前隐在墨黑的夜里,堆得像花朵的复瓣。光束在灰云上照出一块淡淡的班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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