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愁何处是归程
[book_author]庐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3333
[book_dec]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傲的:就是无论在什么环境中,我总未曾忘记过“自我”的伟大与尊严……这就是我现在还能挣扎于万恶的人间绝大的原因。庐隐的创作生涯很短,但其思辩才识相当健全,文学创作体悟非常,在文化、历史、艺术等方面的涉猎也相当广泛和深入。她提出了妇女独立获取人生价值的必要,也提出了文学对历史进步应起推动作用及革命之于文学的重要性等看法。文如其人,庐隐的作品展现出她的豪爽、朴实、倔强和她的独特的温柔。她无掩盖地暴露她的思想感情,她无顾虑地摊开矛盾、爱憎。从她作品中,可以寻到她“游戏人间”的踪迹,可以看到是怎样“玩火”,可以听出一个挣扎在时代车轮辗轧下的女性的怨诉与哀吟。
[book_img]Z_14276.jpg
[book_chapter]第一篇 晓风鸿影触鸣琴
[book_title]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阴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
四顾何茫茫?
这一叶孤舟轻荡,
荡向那天河深处,
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
……
我欲叩苍穹,
问何处是隔绝人天的离恨宫?
奈雾锁云封!
奈雾锁云封!
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愔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限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磬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地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荼蘼,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book_title]我愿秋常驻人间
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更试翻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在他们的歌咏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凉的色调,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柳永的《雪梅香辞》:“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周密的《声声慢》:“……对西风休赋登楼,怎去得,怕凄凉时节,团扇悲秋。”
这种凄迷哀凉的色调,便是美的元素,这种美的元素只有“秋”才有。也只有在“秋”的季节中,人们才体验得出,因为一个人在感官被极度的刺激和压扎的时候,常会使心头麻木。故在盛夏闷热时,或在严冬苦寒中,心灵永远如虫类的蛰伏。等到一声秋风吹到人间,也正等于一声春雷,震动大地,把一些僵木的灵魂如虫类般地唤醒了。
这就是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的原因了。
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阶前落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自由敏感的神经,而感到不尽的长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于是悲来填膺,愁绪横生。
当霜薄风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枫林、柿丛和浓紫的颜色泼满了山巅天际,简直是一个气魄伟大的画家的大手笔,任意趣之所之,勾抹涂染,自有其雄伟的丰姿,又岂是纤细的春景所能望其项背?
其实秋是具有极丰富的色彩,极活泼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现象,并不像敏感的诗人墨客所体验的那种凄迷哀凉。
至于秋风的犀利,可以洗尽积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烛幽微,秋是又犀利又潇洒,不拘不束的一位艺术家的象征。这种色调,实可以苏醒现代困闷人群的灵魂,因此我愿秋常驻人间!
[book_title]恋爱不是游戏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涅槃,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萤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适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
[book_title]男人和女人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地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地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地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哪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像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先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地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楼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地沉沦了!
[book_title]吹牛的妙用
吹牛是一种夸大狂,在道德家看来,也许认为是缺点,可是在处事接物上却是一种刮刮叫的妙用。假使你这一生缺少了吹牛的本领,别说好饭碗找不到,便连黄包车夫也不放你在眼里的。
西洋人究竟近乎白痴,什么事都只讲究脚踏实地去做,这样费力气的勾当,我们聪明的中国人,简直连牙齿都要笑掉了。西洋人什么事都讲究按部就班地慢慢来,从来没有平地登天的捷径,而我们中国人专门走捷径,而走捷径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善吹牛。
这当然是实话,并且吹牛也要有相当的训练,第一要不红脸,你虽从来没有著过一本半本的书,但不妨咬紧牙根说:“我的著作等身,只可恨被一把野火烧掉了!”你家里因为要请几个漂亮的客人吃饭,现买了一副碗碟,你便可以说:“这些东西十年前就有了”,以表示你并不因为请客受窘。假如你荷包里只剩下一块大洋,朋友要邀你坐下来入圈,你就可以说:“我的钱都放在银行里,今天竟匀不出工夫去取!”假如哪天你的太太感觉你没多大出息时,你就可以说张家大小姐说我的诗作的好,王家少奶奶说我脸子漂亮而有丈夫气,这样一来太太便立刻加倍地爱你了。
而且实际上说来,吹牛对于一个人的确有极大的妙用。人类这个东西,就有这么奇怪,无论什么事,你若老老实实地把实话告诉他,不但不能激起他共鸣的情绪,而且还要轻蔑你冷笑你,假使你见了那摸不清你根底的人,你不管你家里早饭的米是当了被褥换来的,你只要大言不惭地说“某部长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某政客是我拜把子的叔公,我认得某某巨商,我的太太同某军阀的第五位太太是干姊妹”吹起这一套法螺来,那摸不清你的人,便贴贴服服地向你合十顶礼,说不定碰得巧还恭而且敬地请你大吃一顿筵席呢!
或曰吹牛妙用虽大,但也要善吹,否则揭穿西洋镜,便没有戏可唱了。
如果你遇见一个好虚荣的女子呢,你就可以说你周游过列国,到过士耳其、南非洲,并且还是自费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你不但学识、阅历丰富,而且还是个资产阶级。于是乎你的恋爱便立刻成功了。
吹牛有了如许的好处,于是无论哪一类的人,都各尽其力地大吹其牛了。但是且慢!吹牛也要认清对手方面的,不然的话必难打动他或她的心弦,那么就失掉吹牛的功效了。比如说你见了一个仰慕文人的无名作家或学生时,而你自己要自充老前辈时,你不用说别的,只要说胡适是我极熟的朋友,郁达夫是我最好的知己,最妙你再转弯抹角地去探听一些关于胡适、郁达夫琐碎的佚事,比如说胡适最喜听什么,郁达夫最讨厌什么,于是便可以亲亲切切地叫着“适之怎样怎样,达夫怎样怎样”,这样一来,你便也就成了胡适、郁达夫同等的人物,而被人所尊敬了。
吹牛是一件不可看轻的艺术,就如修辞学上不可缺少“张喻”─类的东西一样,像李太白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又是什么“白发三千丈”,这在修辞学上就叫做“张喻”,而在不懂修辞学的人看来,就觉得李太白在吹牛了。
你如遇见商贾、官僚、政客、军阀,都不妨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大吹而特吹之。总而言之,好色者以色吹之,好利者以利吹之,好名者以名吹之,好权势者以权势吹之,此所谓以毒攻毒之法,无往而不利。
这一些吹牛经,说不胜说,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book_title]春的警钟
不知那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
然而,不知那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地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不知那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不知那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地来到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book_title]碧涛之滨
今天的天气燥热极了,使得人异常困倦。我从电车下来的时候,上眼皮已经盖住下眼皮;若果这时有一根柱子支住我的摇撼的身体,我一定可以睡着了。
竹筠、玉亭、小酉、名涛、秀澄都主张到中国饭店去吃饭;我虽是正在困倦中,不愿多说话,但听见了他们的建议,也非常赞成,便赶紧接下道:“好极!好极!”在中国饭店吃了一饱,便出来打算到我们预计的目的地——碧涛之滨去。
樱花的叶长得十分茂盛;至于樱花呢,只余些许的残香在我意象中罢了。走尽了樱花荫,便是快到海滨了,眼前露出一片碧绿平滑的草地来。我这时走的很乏,便坐在草地上休息。这时一阵阵地草香打入鼻观,使人不觉心醉。他们催促我前进,我努力地爬了起来,奔那难行滑泞的山径。在半山上,我的汗和雨般流了下来;我的心禁不住乱跳。到山滨的时候,凉风打过来,海涛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汗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独自立在海滨,看波浪上的金银花,和远远的云山;又有几支小船,趁风破浪从东向西去,船身前后摇荡,那种不能静止的表示,好像人们命运的写生。我不禁想到我这次到日本的机遇,有些实在是我想不到;今天这些同游的人,除了玉亭、竹筠、秀澄是三年以来芸窗相共的同学外,小酉和名涛全都是萍水相逢,我和他们在十日以前,都没有见过面,更说不到同好,何况同到这人迹稀少的乡村里来听海波和松涛的鸣声……
我独自坐在群草丛中,四围的芦苇差不多把我遮没了;同来的人,他们都坐在上边谈笑。我拿了一枝秃笔,要想把这四围的景色描写些下来,作为游横滨的一个纪念;无如奔腾的海啸,澎湃的松涛,还有那风动芦苇刷刷的声浪,支配了我的心灵,使我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写起来。
我正在这样沉思的时候,他们忽摧我走,我只得随了他们更前奔些路程。后来到了一个所在,那边满植着青翠的松柏,艳丽的太阳从枝柯中射进来,更照到那斜坡上的群草,自然分出阴阳来。
我无意的下写,他无意的在旁边笑;竹筠更不久也跑到这里来,不住地催我走。我舍不得斜阳,我舍不得海涛,我怎能应许她就走呢?并且看见她,我更说不出来的感想,在西京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和她的容貌正是一样。现在我们相隔数百里,我看不见她天真的笑容,也听不着她爽利的声音;但她是我淘气的同志,在我脑子里所刻的印象,要比别的人深一些。世界上是一个大剧场,人类都是粉墨登场的俳优;但是有几个人知道自己是正在做戏,事事都十分认真,他们说人大了就不该淘气,什么事都要板起面孔,这就是道德,就是做人的第一要义;若果有个人他仍旧拿出他在娘怀里时的赤子天真的样子来,人家要说不会做人,我现在已经不是娘怀里的赤子了,然而我有时竟忘了我是应该学做人,正经的面孔竟没有机会板起,这种孩气差不多会做人的人都要背后讥笑呢。想不到他又是一样不会做人,不怕冷讥热嘲,竟把赤子的孩气拿出来了。——我从前是孤立的淘气鬼,现在不期而遇见同调了;所以我用不着人们介绍,也用不着剖肝沥胆,我们竟彼此了解,彼此明白,虽是相聚只有几天,然而我们却做了很好的朋友。……我想到这里,小酉又来催我归去,我只顾向海波点头,我何尝想到归去!
在芦苇丛中沉思的我,心灵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只觉沉醉和麻木。他们在上面喊道:“草上有大蚂蚁,要咬着了!”但是我绝不注意这些,仍坐着不动。后来小酉他跑在我的面前来说:“他们走了,你还不回去吗?”我只是摇头微笑。这时我手里的笔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对着他不禁又想起一件事来。前此我想不到我会到日本来,现时我又想不到会到横滨来,更想不到在这碧涛之滨,他伴着我作起小说来;这不只我想不到,便是他恐怕也想不到。天下想不到的事,原来很多;但是我的遭遇,恐怕比别人更不同些。
一带的樱花树遮住太阳,露出一道阴凉的路来。几个日本的村女站在路旁对我们怔视,似乎很奇异的样子;我们有时也对他们望望,那一双阔大的赤脚,最足使我们注意。
竹筠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无意回头一看,竟吓了一跳,不觉对她怔视;她也不说什么,用手拊在我的肩上,很温存地对我轻轻说道:“回去罢!”这种甜蜜的声浪,使得我的心醉了……名涛从老远的跑来道:“快交卷罢!不交便要抢了!”其实我的笔是随我的心停或动的,而我的心意是要受四围自然的支配的;若要我停笔,止有四围的环境寂静了,那时候我便可掷我的秃笔在那阔无际涯的海波里……。现在呢,我的笔不能掷;不过我却不能不同碧海暂且告别,也不能同涛声暂时违离。我又决不忍心叫这些自然寂寞;碧涛之滨的印象,要同我生命相终始呢!
[book_title]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钹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地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book_title]最后的命运
突如其来的怅悯,不知何时潜踪,来到她的心房。她默默无语,她凄凄似悲,那时正是微雨晴后,斜阳正艳,葡萄叶上滚着圆珠,荼靡花儿含着余泪,凉飙呜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齐的铺着,松荫沉沉的覆着;她含羞凝眸,望着他低声说:“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吗?”他看看她微笑道:“这命运不好吗?”她沉默不答。
这深刻的印象,永远留在她和他的脑里,有时变成温柔的安琪儿,安慰她干枯的生命,有时变成幽闷的微菌,满布在她的全身血管里,使她怅惘!使她烦闷!
现在呢!柔韧的密网缠着,如饮醇醪,沉醉着,迷惘着!上帝呵!这便是人们最后的命运吗?
爱情如幻灯,远望时光华灿烂,使人沉醉,使人迷恋,一旦着迷,便觉味同嚼蜡,但是她不解,当他求婚时,为什么不由得就答应了他呢?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动!回想到独立苍溟的晨光里,东望滚滚江流,觉得此心赤裸裸毫无牵扯,呵!这是如何的壮美呵!
松涛慷慨激烈地唱着,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她想: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漂泊,西边流荡,没有着落困难是苦,但有了结束,也何尝不感到平庸的无聊呢?
她凄楚着,沉思着,不觉得把雨后的美景轻轻放过,黄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万有,一切都消沉在寂寞里,她不久就被睡魔引入胜境了!
[book_title]星夜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地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夜莺的眼,不断地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鹃的舌,不断地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踯躇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book_title]窗外的春光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一线耀眼的阳光已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阳光渐渐地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她深深地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地创造美丽的刹那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道人们怎能延续他们的生命哟!”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的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像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地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地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与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所谓人间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响地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地离开那灵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地到地窖里来,──一直过完了整个的春天。忽然她看见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地在薰风里撼动着,那时她竟莫明其妙地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是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地在花旁兜着圈子,她深切地意识到,窗外已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桔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地默祝着,素心兰像是解意般的向她点着头。
[book_title]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磬,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地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地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斓的征衣,我向群星忏侮。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黝黑的夜幔轻轻地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挣扎,努力地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骸,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book_title]夏的歌颂
出汗不见得是很坏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无穷的舒畅,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歌颂夏天。
其久被压迫,而要挣扎过──而且要很坦然的过去,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瘫软,好像受了酒精的毒,再无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轻松使人忘记了世界上有骆驼──说到骆驼,谁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间的重载,和那慢腾腾,不尤不怨地往前走的姿势吧!冬天虽然是风雪严厉,但头脑尚不受压扎。只有夏天,它是无隙不入地压迫你,你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受着重大的压扎;同时还有臭虫蚊子苍蝇助虐的四面夹攻,这种极度紧张的夏日生活,正是训练人类变成更坚强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颂夏天!
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粉!──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人类必要努力地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是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拼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咒,但我却以为只有虔敬地承受,我们尽量地出汗,我们尽量地发泄我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类生活中,最雄伟壮烈的一个阶段,因此,我永远地歌颂它。
[book_chapter]第二篇 锦瑟流年感凡间
[book_title]几句实话
一个终朝在风尘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与名山为伍、清波作伴的机会,难道说不是获天之福吗?不错,我是该满意了!——回想起从前在北平充一个小教员,每天起早困晚,吃白粉条害咳嗽还不算,晚上改削那山积般的文卷真够人烦。而今呵,多么幸运!住在山青水秀的西子湖边,推窗可以直窥湖心;风云变化,烟波起伏,都能尽览无余。至于夕阳晚照,渔樵归休,游侣行歌互答,又是怎样美妙的环境呢!
但是冤枉,这两个月以来,我过的,却不是这种生活。最大的原因,湖色山光,填不满我的饥肠辘辘。为了吃饭,我与一支笔干儿结了不解缘,一时一刻离不开它。如是,自然没有心情、时间去领略自然之美了。——所以我这才明白,吟风弄月,充风流名士,那只有资产阶级配享受,贫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么,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每天早晨起来,好歹吃上两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喷鼻香,惯会和穷人捣乱的肚子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抽屉,东京带回来的漂亮稿纸,还有一大堆,这很够我造谣言发牢骚用的了。于是由那暂充笔筒用的绿瓷花瓶里,请出那三寸小毛锥,开宗明义第一件事,是瞪着眼,东张西望,搜寻一个好题目。——这真有点不易,至少要懂点心理学,才好捉摸到编辑先生的脾味;不然题目不对眼,恼了编辑先生,一声“狗屁”,也许把它扔在字纸篓里换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鲜又时髦的题目了,那么写吧。一行,两行,三行,……一直写满了一张稿纸。差不多六百字,这要是运气好,就能换到块把大洋。如是来上十几页,这个月的开销不愁了。想到这里,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兴!昨天刮了一顿西北风,天气骤然冷下来,回头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够暖。无论如何,要添做一床才过得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纸上画的是什么?——“苦闷可以产生好文艺”,在无可如何之时,我便拿它来自慰!来解嘲!
这时他由街上回来,看见我那狼狈像,便说道:“你又头疼了吧,快不要写,去歇歇呀!——我译的小说稿已经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领到稿费。我想这篇稿子译得不错,大约总可以卖到十五块钱,屉子里还有五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我听了这话不能再勉强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为这些问题盘算,直到天色发白时,我才又睡着了。
再说厨房里的老叶,今早来报告:柴快没了;煤只剩了几块;米也该叫了。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赶跑了。脑子里塞满了债主自私的刻薄的面像,和一切未来的不幸。……不能写了,放下笔吧!不成,那更是饥荒!勉强的东拉西凑吧。夜深了,头昏眼花,膀子疼,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说吧!数数稿纸,只写了四张半,每张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还不到两千五百字。棉被还是没着落,窗外的北风,仍然虎吼狼啸,更觉单衾欠暖。然而真困,还是睡下吧。把一件大衣盖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顾得快,倒下头来便梦入黑酣。我正在好睡,忽听扑冬一声,把我惊醒。翻身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花猫把热水瓶打倒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块多钱买了一只热水瓶,还没有用上几天,就被它毁了,真叫做“活该”!我气哼哼地把小花猫摔了出去,再躺下睡,这一来可睡不着了。忽见隔床上的他,从睡梦里跳起有半尺高,一连跳了五六下,我连忙叫醒他说:“你梦见什么了,怎么睡梦里跳起来?”他“哎哟”了一声道:“真累死我了!我梦见爬了多少座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还觉得一身酸痛!”
八点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睁眼看太阳光已晒在窗子上,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连忙起来,胡乱吃了粥,就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是当我坐在太师椅上时,我觉得我的头部,比压了一块铅板还重,眼睛发花,耳朵发聋。不写吧,真怕到月底没法交代;写吧,没有灵感不用说,头疼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压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着将要暴裂的头,一手不停地写下去。
他平常是喜说喜笑,这一来也只有皱了一双眉头道:“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辞去教员不干,到这里休养。谁想到卖文章度日,竟有这些说不出的压扎的苦楚!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想充什么诗人艺术家了。……怎么人家菊池宽就那么走红运,住洋房坐汽车,在飞机上打麻雀!……”
“明天还是少写点好。”我说。
“唉!只要能凑合着过去,我还愁什么?但是上个月我们寄出去三四万字的稿子,到现在只收回十几块钱,谁晓得月底又是怎样呢?只好多写些,希望还多点,也许可以碰到一两处给钱的就好了!”
“唉!不用说了,你白天翻了多少书?……大概是累狠了?!”他说:“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写了五千字吧!”
“人家是日本人呵!……其实又何止菊池宽,外国的作家比我们舒服的多着呢!所以人家才有歌德,有莎士比亚,有拜伦,有易卜生等等的大艺术家出现。至于我们中国,艺术家就非得同时又充政治家,或教育家等,才能生活,谁要打算把整个的生命献给艺术,那只有等着挨饿吧!在这种怪现象之下,想使中国产生太少术家,不是做梦吗?唉!吃饭是人生的大问题,——非天才要畛饭,天才也要吃饭,为了吃饭去奋斗,绝大的天才都不免要被埋葬;何况本来只有两三分天才的作家,最后恐怕要变成白痴了……”我像煞有些愤慨似的发着牢骚,同时我的头部更加不舒服起来。他叫我不要乱思胡想,立刻要我去睡觉。我呢,也真支不住了,睡去吧!正在有些昏迷的时候,邮差送信来了。我拆开一看,正是从北平一个朋友寄来的,他说:“听说你近状很窘,还是回来教书吧!文艺家那么容易做?尤其在我们贵国!……”
“不过今天已经十五了,房钱电灯钱都还没有着落,少写行吗?”
不错,从今天起,我要烧掉和我缔了盟约的那一支造谣言的毛锥子,规规矩矩去为人之师,,混碗饱饭吃,等到哪天发了横财,我再来充天才作家吧!正是“放下毛锥,立地得救”。哈哈!善哉!
[book_title]灵魂的伤痕
我没有事情的时候,往往喜欢独坐深思,这时我便把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暂且和那旅馆作别,不轩敞的屋子——矮小的身体——和深闭的窗子——两只懒睁开的眼睛——我远远地望着,觉得也有可留恋的地方,所以我虽然和他是暂别,也不忍离他太远,不过在比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时,也就回来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馆分别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见了我的全灵魂。这时自己很骄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馆里,住得真够了,我的腰向来没伸直过,我的头向来没抬起来过,我就没有看见完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夜里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头了!我可以看见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镜,我站在他的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细细看着月亮中透明,自己十分的得意。后来我忽发见在我的心房的那里,有一个和豆子般的黑点,我不禁吓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摩,谁知不动还好,越动着这个黑点越大,并且觉得微微发痛了!黑点的扩张竟把月亮遮了一半,在那黑点的圈子里,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张一张地过去了,我把我所看见的记下来:——
那时候我站在那学生的对面,心里似喜似悲的情绪,又勾起我无穷的深思。我想,我这次离开我自己的家乡,到此地来,不是孤寂的,我有许多同伴,我,不是飘泊天涯的客子,我为什么见了她——听说是同乡,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无奈理性制不住感情。当她告诉我,她在这里,好像海边一只雁那么孤单,我竟为她哭了。她说她想说北京话,而不能说,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为她止不住泪了!她又说她的父母现在住在台湾,她自幼就看见台湾不幸的民族的苦况,……她知道在那里永没有发展的机会,所以她才留学到此地来,……但她不时思念祖国,好像想她的母亲一样,她更想到北京去,只恨没有能力,见了我们增无限的凄楚!她伤心得哭肿了眼睛,我看着她那暗淡的面容,莹莹的泪光;我实在觉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忍不住往下听了!我一个人走开了,无意中来到一株姿势苍老的松树底下来。在那树荫下,有一块平滑的白石头,石头旁边有一株血般的红的杜鹃花,正迎风作势;我就坐在石上,对花出神;无奈兴奋的情绪,正好像开了机关的车轮,不绝地旋转。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许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篱,已从天地开始,就布置了人间,她和她们能否相容,谁敢回答呵!
眼前一所学校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学校”。我走进门来,觉得太阳光很强,天气有些燥热,外围的气压,使得我异常沉闷,我到讲堂里看她们上课,有的做刺绣,有的做裁缝,有的做算学,她们十分的忙碌,我十分的不耐烦,我便悄悄地出了课堂的门,独自站在院子里,想藉着松林里吹来的风,和绿草送过来的草花香,医医我心头的燥闷。不久下堂了,许多学生站在石阶上,和我同进去的参观的同学也出来了,我们正和她们站个面对面,她们对我们做好奇的观望,我们也不转眼地看着她们。在她们中间,有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学生,走过来和我们谈话,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语言,我们一句也不能领悟,石阶上她的同学们都拍着手笑了。她羞红了两颊,低头不语,后来竟用手巾拭起泪来,我们满心罩住疑云,狭窄的心,也几乎进出急泪来!
泪泉涌了!
泪泉不竭地流吧!
我们彼此忙忙地过了些时,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块石头子,在土地上写道:“我是中国厦门人”。这几个字打到大家眼睛里的时候,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喜,又含着悲哀的叹声来!
我不怕人们的冷嘲,也不怕泪泉有干枯的时候。
她说她父亲现在台湾,使我不禁更想到台湾,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个台湾人——曾和我说:“进了台湾的海口,便失了天赋的自由:若果是有血气的台湾人,一定要为应得的自由而奋起,不至像夜般的消沉!”唉!这话能够细想吗?我没有看见台湾人的血,但是我却看见眼前和血一般的杜鹃花了;我没有听见台湾人的悲啼,我却听见天边的孤雁嘹栗的哀鸣了!
天赋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他不想;天赋我沸腾的热血,我不能使他不沸;天赋我泪泉我不能使他不流!
呵!热血沸了!
呵!热血不住地沸吧!
呵!人心是肉作的。谁禁得起铁锤打,热炎焚呢?我听见我心血的奔腾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觉得热泪是缘两颊流下来了!
万事都一瞥过去了,只灵魂的伤痕,深深地印着!
[book_title]月下的回忆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划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玛啡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玛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玛啡果的毒了!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像怜她,又好像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它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的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唉!这不是玛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地诅咒,眼泪不竭地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有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像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沙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这是哪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的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有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鸩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像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她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她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玛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book_title]醉后
——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回看血泪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北京城重到了,黄褐色的飞尘下,掩抑着琥珀墙、琉璃瓦的房屋,疲骡瘦马,拉着笨重的煤车,一步一颠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着;似曾相识的人们,坐着人力车,风驰电掣般跑过去了……一切不曾改观。可是疲惫的归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灵海里,都觉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车子走过顺城根,看见三四匹矮驴,摇动着它们项下琅琅的金铃,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转战多年的败军,还鼓得起从前的兴致吗……
正是一个旖旎美妙的春天,学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盐、琪四个人,披着残月孤星和迷蒙的晨雾奔顺城根来,雇好矮驴,跨上驴背,轻扬竹鞭,得得声紧,西山的路上骤见热闹。这时道旁笼烟含雾的垂柳枝,从我们的头上拂过,娇鸟轻啭歌喉,朝阳美意酣畅,驴儿们驮着这欣悦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梦的前程: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道!归来的疲燕,裹着满身漂泊的悲哀,无情的瘦驴!请你不要逼视吧!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玛拉雅的高峰上,傲然的下视人寰。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我听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问明来历,忽听霹雳一声,如海倒山倾,吓了我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波姊正拿着醒酒汤,叫我喝。我恰一转身,不提防把那碗汤碰泼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们都不禁笑了。波姊说:“下回不要喝酒吧,简直闹得满城风雨!……我早想到见了你,必有一番把戏,但想不到闹得这样凶!还是扎挣着装英雄吧!”
我们彼此矜持着,默然坐夜来了。于是我说:“波,我们喝它一醉吧,何若如此扎挣,酒可以蒙盖我们的脸面!”波点头道:“我早预备陪你一醉。”于是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像鲸吞鲵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说:“隐!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经像驾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风寒雪虐的春申江头,涵撒手归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儿还不曾断奶,便离开她的乳母,扶她父亲的灵柩归去。当她抱着牛奶瓶,宛转哀啼时,我仿佛是受绞刑的荼毒;更加着吴淤江的寒潮凄风,每在我独伴灵帏时,撕碎我抖颤的心。……一向茹苦含辛的扎挣自己,然而醉后,便没有扎挣的力量了,我将我泪泉的水闸开放了,干枯的泪池,立刻波涛汹涌,我尽量地哭,哭那已经摧毁的如梦前程,哭那满尝辛苦的命运,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来,不曾这样哭过。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战将,我们可算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她呜咽着说:“隐!你不要哭了,你现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讳!你扎挣着吧!你若果要哭,我们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去。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那里我们可尽量地哭,把天地哭毁灭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这眼泪去罢!”惭愧!我不知英雄气概抛向哪里去了,恐怕要从喜玛拉雅峰,直堕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怜双鬓如雪的姨母,也不住为她不幸的甥女,老泪频挥,她颤抖着叹息着,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着泪!可怜的萱儿,她对这半疯半醉的母亲,小心儿怯怯地惊颤着,小眼儿怔怔地呆望着。呵!无辜的稚子,母亲对不住你,在别人面前,纵然不英雄些,还没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儿面前不英雄,使她天真未凿的心灵里,了解伤心,甚至于陪着流泪,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过了。后来萱儿投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将小嘴,吻着泪痕被颊的母亲,她忽然哭了!唉!我诅咒我自己,我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对我的萱儿!我决定止住我的泪液,我领着萱儿走到屋里,只见满屋子月华如水,清光幽韵,又逗起我无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们的陈迹太多了!我们曾向她诚默地祈祷过;也曾向她悄悄地赌誓过,但如今,月姊照着这飘泊的只影,他呢――人间天上。我如饿虎般的愤怒,紧紧掩上窗纱,我搂着萱儿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样奚落我。不久萱儿睡着了,我仿佛也进了梦乡,只觉得身上满披着缟素,独自站在波涛起伏的海边,四顾辽阔,没有岸际,没有船只,天上又是蒙着一层浓雾,一切阴森森的。我正在彷徨惊惧的时候,忽见海里涌起一座山来,削壁玲珑,峰崖峻崎,一个女子披着淡蓝色的轻绡,向我微笑点头唱道:
独立苍茫愁何多?
抚景伤飘泊!
繁华如梦,
姹紫嫣红转眼过!
何事伤飘泊!
强抑灵波,防它捣碎了灵海,及至到了旧游的故地,愔淡白墙,陈迹依稀可寻,但沧桑几经的归客,不免被这荆棘般的陈迹,刺破那不曾复元的旧伤,强将泪液咽下,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称许我是“英雄”哟!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我的英雄梦正浓酣的时候,波姊来叩我的门,同时我久闭的心门,也为她开了。为什么四年不见,她便如此的憔悴和消瘦?她愔然地说:“你还是你呵!”她这一句话,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宝匙;她掀开我秘密的心幕,她打开我勉强锁住的泪泉,与一切的烦恼,但是我为了要证实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来。
“波姊!放心吧!我不见你,也没有泪,今天我把整个儿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贡献了,以后自然要装英雄!”波姊拍着我的肩说:“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还不好好睡一觉,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着装英雄吧!”
[book_title]愧
在整理旧稿时,发现了一个孩子给我的信,那是一颗如水晶般透明的心,热诚地贡献给我;而且这个孩子,正走到满是荆棘的园地里,家庭使他受苦,社会又使他惶惑,他那颗稚嫩的心,便开始受伤,隐隐地滴血,正在这时候,他抓住了我,叫道:“老师!你领导我呀,你给我些止血的圣药呀!”唉,伟大,这霎时间,在我心灵中闪光,我觉得我的确充实着力量,而且我很愿意,摧毁一切的虚伪,一样地把我赤裸裸的心,贡献于他,于是两颗无疵无瑕的心,携着手,互相地抚摸安慰。
但恶魔从暗陬里闪了进来,把我灵宫中昙花一现的神光遮蔽了,在渐积的世故人情的威权下,我忽略了那孩子所贡献给我的心,他是那样饥饿地盼望我的救助,而我只是淡淡地对他一瞥便躲开了。
而且就是如今,我仍继续着,干这残忍的勾当,我不能如我想象般应付那些透明孩子的心,当他们将纯洁的心泪,流向我面前时,只有我受恩惠,因为在那一霎时,我真烛见无掩无饰的人生,而我又给他们些什么呢?
残酷的流年,变迁了一切,这颗孩子的心,恐也不免被渐积的世故人情所污染。这自然未必都是我的错,可是在事隔五年的今天,翻出那孩子所给我心的供状。我的脸不禁火般地灼热,我的心难免战抖,呵,我怎能避免良心的鞭策?
惭愧,我对于一切的孩子的心抱愧,在这谲诡奸诈的社会里,孩子们从所谓教育家那里所能得到,仅是一些龌龊的人世经验。唉,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才配称得起人们之师吧!
[book_title]秋声
我曾酣睡于温柔芬芳的花心,周围环绕着旖旎的花魂和美丽的梦影;我曾翱翔于星月之宫,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时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青春!
不知几何年月,我为游戏来到人间,我想在这里创造更美丽的梦境,更和谐的人生。谁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岖的路程,那里没有花没有树,只有墙颓瓦碎的古老禅林,一切法相,也只剩了剥蚀的残身!
我踯躅于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怀着绮丽的旧梦,忽然吹来一阵歌声,嘹栗而凄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钥匙,掘起我心深处的伤痛。
我如荒山的一颗陨星,从前是有着可贵的光耀,而今已消失无踪!
我如深秋里的一片枯叶,从前虽有着可爱的青葱,而今只飘零随风!
可怕的秋声!世间竟有幸福的人,他们正期望着你的来临,但,请你千万莫向寒窗悲吟,那里面正昏睡着被苦难压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没于华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着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这阵阵的悲吟怕要唤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于哀伤的荒冢!
呵!秋声!你吹破青春的忧境,你唤醒长埋的心魂——这原是运命的播弄,我何敢怒你的残忍!
[book_title]亡命
夜半听见藤萝架上沙沙的雨滴声,我曾掀开帐幔向窗外张望,藤萝叶子在黑暗里摆动,仿佛幢幢的鬼影。天容如墨,四境寂寥,心里有些悚然,连忙放下帐慢,翻身向里面睡,床头的挂钟滴答滴答响个不住。心绪如怒潮般的涌掀。从新翻转身来,窗外的雨滴声越发凄紧,依然睡不着。头部微微有些涨闷,眼睛发酸,心里烦躁极了。只得起来,拧亮了电灯,枕旁有临时放的一本《三侠五义》,翻起来看了,但见一行行如黑点般的闪过,一点没有领会到书里的意思。
忽听门外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心房由不得怦怦乱跳,莫非是来逮捕我的吗?……今午庚曾告诉我:市党部有十五起人,告我是反革命,将要逮捕我,承庚的好意叫我出去躲一躲。这真仿佛青天里一个霹雳,不过我又仔细地想了一想,似乎象我这么一个微小的人儿,值不得加上这么一个尊严的罪名,所以我对庚说:“也许是人们开玩笑吧?我想不要紧,因为我从没有做过这种活动。……”
马路上隆隆轧轧的车声,人声,又将我从天空拖到地狱似的人间,在这时候,我没有办法安慰我自己,只想睡去,或者梦里,还有不可捉摸的乐园,任我休养我的沉疴。无奈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梦。正在苦闷万分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我应道:“谁?请进来吧!”门呀的一声开了,我的朋友莉走了进来,她一看见我的脸色,不禁惊叫道:“呵!隐,怎么你真病了吧?……脸色青黄得好不怕人!”
这思想真太渺茫,不知不觉已走入梦境,梦中我觉得我已真是一朵轻巧的云了。我飘然停在半天空,下面是一片大海,这时一点风都没有,海面上的波纹,轻轻地漾着,清凉的月光,照在这波浪上,闪出奇异的银花,我正想低下(头)来,吻着那可爱的海的时候,忽然从海底跳出一条鳄鱼来,立时鼓起海浪,仿佛山崩地塌般的掀动,澎湃起来,我吓极了。幸喜我这时已是不着迹的行云了!我轻轻浮起,无心的歇在一座山上,那山上正开着五色灿烂的山花,一阵的清香,又引诱我要去和它们接近。忽砰的一声,一个猎人的枪弹,直射在树梢头,那股凶猛的烟焰,把我冲散了。渐渐不是白云了。睁眼一看,依然是个着迹的人类,无精打采地睡在病院的钢丝床上。唉!我明白了!到如今我还只是一个着迹而微弱的人类哟!
这个医院,是临街的三层高楼,在楼上窗子里,可以看见大马路的车马奔驰,并且可以听见隆隆呜呜的车轮和汽笛声。我生性最怕热闹,因在西北角上,选了一间离街较远的屋子,但是推开后窗,依然可以看见大马路上的一切,并且这窗子是朝东的,早晨的太阳正耀人眼目地照射着。天气又非常闷热,我忙把这面窗关上,又加上黑色的帐幔,屋子里的光线立刻微弱了,心神的压迫也似乎轻松些。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医院里的佣人,替我换床上的褥单和枕头布,他走后我便睡下了。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的向西北飘去,形状变化离奇:有时候像一头伏虎,有时像一条卧龙。……
车子已经叫来了,我把藤箱放在车上,我年老的姑妈对于这严重亡命,更感觉得情形紧张,她握住我的手,含着眼泪说:“这实在是想不到的祸事!但愿你此去平安……并且多方请人疏通,得早些回来!……都要留心!……”我点了点头,要想说话觉得喉头哽咽,连忙跳上车子,不敢抬头向姑妈看,幸喜车夫已经拉起车子如飞地走了。这时候只有五点三刻,街上的行人很少,清凉寂静,我一夜不曾睡的困倦,这时都被晨气驱散了,脑子里种种思想,又一都一幕一幕地涌出来。车子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忽然转了一念,亡命为什么一定要到天津去,北京地方大得很,谁又准知道我住在哪里?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我不离开北京,因告诉车夫,叫他拉我到西长安街去,不久我就在西长安街一家医院门口下车了。——这医院的院长,是我的乡亲,那里房屋很多,——我到医院里,因为时间尚早,我那乡亲还没有来,我只得在会客厅里等着。九点钟的时候,他才来了。我将一切情形和盘托出,请他借我一间房子暂住,从此我就充起病人来了!
莉说完笑了笑,我呢,也只得报之以苦笑:“真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脆弱?常常觉得这个世界上的阴霾太浓重了,如果再压下去,我将要在浓重的阴霾下咽气了。”我这样对莉说。
莉听了我的话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时竟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安慰我才好,那神气彷徨得使我也不忍。我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好久好久莉才找到一些话,一些使人咽着眼泪苦笑的话了。她说:“这年头可不就是那回事吗?咱们看戏吧,有的是呢,将来也许反叛又成了英雄,……好好地挣扎着干吧!
真是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似乎有人在窃窃耳语。我这时连忙起来,悄悄地把那小藤箱提在手里,只要听见打门,我就从后门逃到我舅舅家里去暂避,我按定乱跳的心,把耳朵向外静静的听着。过了些时,还没有人叫门,而且说话的声音似乎远了,我的心渐渐的平定了,吁了一口气,把小藤箱仍然放在地下,拧了电灯,打算再睡,可是东方已经发白了。要赶六点半的那一趟车,自然睡不成,因轻轻开了房门,把老妈子叫了起来,替我预备脸水,我一面洗脸,一面盘算,我到天津去住在什么地方呢?那里虽也有朋友,但是预先没有写信去通知他们,怎好贸然去搅扰人家?住旅馆?一个人孤孤凄凄……想到这里心绪更乱,怔怔地站了许久,这时候已五点半了。没有办法,到天津再说罢!提着藤箱无精打采的走吧!回头看见罗纱帐里小宝儿,正睡得浓酣,不忍去惊醒她,只悄悄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心里由不得一阵怅惘,虽然只是暂别,但是她醒来时不见了妈妈……今夜又不见妈妈回来和她同睡,她弱小的灵魂,一定要受重大的打击了。我不禁流泪了,同时我诅咒人类的偏狭,在互相排挤的中间,不知发生多少悲惨的事实。唉!我真愤恨!不由得把藤箱向地下一摔,似乎这样一来,我也总算得了胜利:因为我至少也斯负死几个蚂蚁吧!
我说:“也好吧!就出去走一趟……不过真冤!”
我深切地祝福使我下次的亡命,比这次有意义,便是绑到天桥吃枪子,也要值得。这一次真是太可耻了,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唉,天呵,太滑稽了!
我想到这里,我不知不觉流起泪来,这眼泪有忏悔,有彻悟,还有惭愧,种种的意味呢!最后我感谢颠簸的命运,……这不值一笑的亡命,使我发现了应走的新道路。
我怅惘,我暗暗撕碎了不值一笑的雄心,我捣碎了希望的花蕊,眼前的一切,只是烦闷可怜!
我心里又凄楚,又愤恨,为什么我永远是被摧残的呢?……但是我同时要咒诅我自己太无能了,既是没有人来同情你就该痛快地离开这社会,去寻找较好的社会。现在呢,是又不满意这个社会,却又要留恋着这个社会,多么没出息呵!唉,好愚钝的人类!人们都在酣睡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唱着神曲有什么用呢?你应当大胆敲响他们的门,使他们由噩梦中清醒,然后你的神曲唱得才有意义啊!
我因昨夜失眠,今天精神极坏,本想在这隔绝一切的屋子里用一点功,或者写一篇稿子,谁知躺下后,就瘫软得无法起来。而且头昏目眩,似睡非睡地迷沉了一天,到夜晚的时候,街上的声音也比较少点,我起来把前后的窗门都开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流通起来,一阵阵的温风,吹拂在我的脸上,神思清楚多了。仰头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好像经海水洗过似的,非常碧清,在那上面缀着成千成万钻石般的星星,我在那繁星之中,找到其中最小的一个,代表我自己,但是同时我又觉得我不止那么一点。我虽然不愿意,但是这黑夜中最光芒,最惹人注意的一颗星……但是事实上,我也不是那最无光,最小的一颗,因为藏在井底的一群蛙,它们都张着阔口向我呱呱地叫,似乎说:“你防备着吧!我们都在注意你呢!……你虽然在千万的繁星之中,是最不足轻重的一个,但是我们不敢希冀那第一等的大星的地位,只要我们能取得你的地位,我们已经很够了!”……于是乎我明白了,在这种世界上,我应当由一颗最小而弱的星的地位,悄悄逃出,去作一朵轻巧的云,来去无心,到毫不着迹的时候,便是我得救的时候了。
庚这种解嘲的话,使得我们都不自然地惨笑了。当时我就决定第二天早晨到天津去,夜里收拾了一个小藤箱,但是心乱如麻,不知带些什么东西才好,直弄到十二点钟才睡下,正朦胧间,就被雨点惊醒。
庚叹息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熬到有被逮捕的资格也就不错。”
在傍晚的时候,我收拾了桌上乱堆的书籍,从新提起我的小藤箱,惘然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我站在石阶上看来往不绝的行人,我好像和他们隔绝了许久。正在瞭望的时候,远远两个穿西装的青年,向我站的地方走来,举手含笑向我招呼道:“隐!你上什么地方?……昨天听人说你到天津去了呵!”
但是庚很诚挚的对我说:“现在正是一切都在摇动的时候,我看还是走一步好,只当出去玩一趟。”
今天莉也很不快活,大概是受了我的影响,我们在没话可说的时候,彼此只有对坐默视着,其实呢,我们的悲苦,早已充满了我们的心灵,但是我们不愿意说什么,为了这浅近的语言,实在形容不出我们心头的痛苦。黄昏将近了,莉替我掩上了西边的窗,因为斜阳正射在我的眼上。她走了,屋里格外冷寂,几次走下床来,想在露台上看一看,但是刚走到露台口时,心里一惊,又忙退了回来,仿佛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将不存善意的眼光投射着我,要拿我开心呢。我忙忙退回,坐在一张藤椅上,我真感到人们对我太冷酷了,我仿佛是孤岛上一只失群的羊,任我咩咩地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给我一个同情的应和,并用沿着孤岛的四围的怒浪正伸着巨爪,想伺隙将我拖下海去。
不知不觉在医院又过了一夜,外面一无消息,中午时莉又来看我,她笑道:“没事了,回去吧!原来他们所以要逮捕你,是为了要你的地盘,现在你既经退出,他们也就不注意你的个人了,这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看吧……自然有的是毁裂破碎的悲剧呢!……不过我已经觉得倦了!……”实在的情形,我近来对于什么事,都觉得非常的无聊。在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我猜不透人类的心,我所想望的光明,永远只是我自己的想望,不能在第二个人心里,掘出和我同样的想望。本来浅薄的人类,谁不愿意作个被人尊敬爱慕的英雄呢?于是不惜使千万人的枯骨,堆积起来,做成一个高台,将自己高高举起,使万众瞻仰。唉!我没有人们那种魄力,只有深藏在幽秘的芦苇里,听那些磷火悲切的申诉,将我伤了又伤的心,从新一刀刀地宰割了。
“唉!何必呢?什么事看开点就好了,莫非你作了亡命,就使你这样伤心吗?……其实呢,这正足以骄傲,至少你是被人注意了,我们昨天和庚说笑话说你真熬出来了,居然成了时代的大人物了。”
“也许是要病了,但是我知道不是身体上的病,你知道我的心是伤上加伤……我如何支持得住呢?……”
“是的,”我想接下去说今天才回来,但是脸上有些发热,莉又在旁边向我笑,我只得赶忙跳上洋车走了。到了家里,走进我那小别三天的屋子,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兜上心来……
[book_title]东京小品
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炎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黄昏,一直光顾着我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萤,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阳光,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呵!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木然的沉闷。
这奇异的声音正是从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个粉面朱唇的女郎樱口里发出来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狭小的日本式楼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见一张红纸的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本咖啡店择日开张,从那天起,有时看见泥水匠人来洗刷门面,几个年轻精壮的男人布置壁饰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开张了。当我才起来,推开玻璃窗向下看的时候,就见这所咖啡店的门口,两旁放着两张红白夹色纸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个满缀纸花的华丽的花圈,在门楣上斜插着一枝姿势活泼鲜红色的枫树,沿墙根列着几种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边临街的窗子垂着淡红色的窗帘,衬着那深咖啡色的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鲜明艳丽。
有时勉强振作,拿一本小说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潜心读两行,但是看不到几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地合拢了。这样昏昏沉沉挨到黄昏,太阳似乎已经使尽了威风,渐渐地偃旗息鼓回去,海风也凑趣般吹了来,我的麻木的灵魂,陡然惊觉了,“呵!好一个苦闷的时间,好像换过了一个世纪!”在自叹自伤的声音里,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走到楼下自来水管前,把头脸用冷水冲洗以后,一层遮住心灵的云翳遂向苍茫的暮色飞去,眼前现出鲜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闭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过去的印象和未来的幻影,便一种种地在心幕上开映起来。
我正出神地想着,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免寻声看去,只见街心有两个年轻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红红绿绿仿佛袈裟式的半臂,头上顶着像是凉伞似的一个圆东西,手里拿着铙钹,像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连敲带唱,扭扭捏捏,怪样难描,原来这就是活动的广告。
忽然一阵非常刺耳的东洋音乐不住地送来耳边,使听神经起了一阵痉挛。唉!这是多么奇异的音调,不像幽谷里多灵韵的风声,不像丛林里清脆婉转的鸣鸟之声,也不像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声……而只是为衣食而奋斗的劳苦挣扎之声,虽然有时声带颤动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停止了脚步,但这只是好奇,也许还含着些不自然的压迫,发出无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们同样的叹息。
在那两个花圈的下端,各缀着一张彩色的广告纸,上面除写着本店即日开张,欢迎主顾以外,还有一条写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样。——我看到这里,不禁回想到西长安街一带的饭馆门口那些红绿纸写的雇用女招待的广告了。呵!原来东方的女儿都有招徕主顾的神通!
他们虽然这样辛苦经营,然而从清晨到中午还不见一个顾客光临,门前除却他们自己做出热闹声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黄昏到了,美丽的阳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墙隅,淡红色的窗帘被晚凉的海风吹得飘了起来,隐约可见房里有三个年轻的女人盘膝跪在地席上,对着一面大菱花镜,细细地擦脸,涂粉,画眉,点胭脂,然后袒开前胸,又厚厚地涂了一层白粉,远远看过去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然而近看时就不免有石灰墙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个是梳着两条辫子的,比较最年轻也最漂亮,在打扮头脸之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条橙黄色白花的腰带,背上驮着一个包袱似的东西,然后款摆着柳条似的腰肢,慢慢下楼来,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着来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没有经过多久,就进去两个穿和服木履的男人。从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骤然笙箫并奏,笑语杂作起来。有时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雏儿唱着时髦的爱情曲儿,灯红酒绿,直闹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双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简直分不开来,也顾不得看个水落石出。总而言之,想钱的钱到手,赏心的开了心,圆满因果,如是而已,只应合十念一声“善载!”好了,何必神经过敏,发些牢骚,自讨苦趣呢!
[book_title]庙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层乌灰的绛红色。晚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静的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像龟精鳖怪,有的像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画脚地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一个圆形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在那佛龛前面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地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慰地退出。
迷信――具有伟大的威权,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时候,或者在心灵失却依据徘徊歧路的时候,神明便成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时也曾经历过这种无归宿而想象归宿的滋味,然而这在我只像电光一瞥,不能坚持久远的。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在北平一个教会学校读书,那一个秋天,正遇着耶稣教徒的复兴会,――期间是一来复。在这一来复中,每日三次大祈祷,将平日所做亏心欺人的罪恶向耶稣基督忏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恶便从此洗涤尽净,――哪怕你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只要能侮罪便可得救,虽然是苦了倒霉钉在十架的耶稣,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来舍身救世的,这是耶稣的光荣,人们的福音。――这种无私的教理,当时很能打动我弱小的心弦,我觉得耶稣太伟大了,而且法力无边,凡是人类的困苦艰难,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当我被他们强迫的跪在礼拜堂里向上帝祈祷时,――我是无情无绪的正要到梦乡去逛逛,恰巧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抚着我的肩说:“呵!可怜的小羊,上帝正是我们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的面前去罢,他是仁爱的伟大的呵!”我听了她那热烈诚挚的声音,竟莫名其妙的怕起来了,好像受了催眠术,觉得真有这么一个上帝,在睁着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忏悔而痛哭的人们的哭声中流下泪来了。朱老太太更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说道:“不要伤心,上帝是爱你的。只要你虔心地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问我:“你信上帝吗?……好像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块手巾吗?”我简直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这时我的心有些空虚,想到母亲因为我太顽皮送我到这个学校来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欢我的,倘使有个上帝爱我也不错,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长,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边。”她听了我肯皈依上帝,简直喜欢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泪……从此我便成了耶稣教徒了。不过那年以后,我便离开那个学校,起初还是满心不忘上帝,又过了几年,我脑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个无神论者了。
我正在发呆思量的时候,不提防同来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声,出窍的魂灵儿这才复了原位,我便问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像进了梦境,莫非神经病发作了吗?”我被他说得也好笑起来,便一同离开神龛到后面去观光。吓!那地方更是非常热闹,有许多倩装艳服,然而脚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购买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还有几个西装的少女,脚上穿着长统丝袜和皮鞋,――据说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丛里挤来挤去,说不定是来参礼的,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来看热闹的。总之,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在这个时候是包罗万象的。不过倘使佛有眼睛,瞧见我满脸狐疑,一定要瞪我几眼吧。
我们看了这些善男信女礼佛的神气,不由得也满心紧张起来,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们的权威足以支配昏昧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开路,见庙烧香,便可获福无穷了。不然,自己劳苦得来的银钱柴米,怎么便肯轻轻易易双手奉给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释的人心!
但是在今晚这样热闹的庙会中,虔诚信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觉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时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实,觉得大千世界的无量众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怜的不能自造命运的生物罢了。
在我们回来时,路上依然不少往庙会里去的人,不知不觉又联想到故国的土地庙了,唉!……
[book_title]邻居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做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我们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缘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地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地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后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相的卖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国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忘记的坏印象。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地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那些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地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后她鞠着躬说声サセテナラ(再见)走了。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完了,她就不用吩咐地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热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地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及至我们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些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做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地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地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做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地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合式的吧。
“奥サン(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作围裙,胡乱地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详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很好!”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book_title]沐浴
说到人,有时真是个怪神秘的动物,总喜欢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无时无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脸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装扮,所以要想赏鉴人体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艺术团体,因为画图需要模特儿,不但要花钱,而且还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贫穷的妇女,看白花花的洋钱面上,才不惜向人间现示色相,而她们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和被物质压迫的苦相,常常给看的人一种恶感,什么人体美,简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陈先生在我决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向我道:“不要紧的,我们初来时也觉着不惯,现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钱。”
至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若是要想从她们里面发见人体美,只有从细纱软绸中隐约的曲线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时还可以看见半裸体的舞女,然而那个也还有些人工的装点,说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线丰富的女人身体,而束腰扎胸,把个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梦想赏鉴各式各样的人体美。
洗澡,本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何至于如此严重?然而日本人的习惯有些别致。男人女人对于身体的秘密性简直没有。在大街上,可以看见穿着极薄极短的衫裤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时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赤身露体的女人,若无其事似的,向街上过路的人们注视。
我们一路谈着,没有多远就到了。他们进了左边门的男汤池去。我呢,也只得推开女汤池这边的门,呵,真是奇观,十几个女人,都是一丝不挂的在屋里。我一面脱鞋,一面踌躇,但是既到了这里,又不能作唐明皇光着眼看杨太真沐浴,只得勉强脱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地脱衬裙袜子,……先后总费了五分钟,这才都脱完了。急忙拿着一块极大的洗澡手巾,连遮带掩地跳进温热的汤池里,深深地沉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差不多泡了一刻钟,这才出来,找定了一个角落,用肥皂乱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完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时,我不禁嘘了一口长气,严紧的心脉才渐渐地舒畅了。于是悠然自得地慢慢穿袜子。同时抬眼看着那些浴罢微带娇慵的女人们,她们是多么自然的,对着亮晶晶的壁镜理发擦脸,抹粉涂脂,这时候她们依然是一丝不挂,并且她们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条腿竖起来半跪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无不运用自如。我在旁边竟得饱览无余。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的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表现着天然的艺术。不过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满身都是瘪皱的,那还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好些。
我一面赏鉴,一面已将袜子穿好,总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着。只得拿了手巾和换下来的衣服,离开这现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但是,当我来到东京的第二天,那时正是炎热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湿,加之在船上闷了好几天,这时要是不洗澡,简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说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双眉,为难起来。
他们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处,虽然当中有一堵板壁隔断了,然而许多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一个汤池里沐浴,这在我却真是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经验。这不能算不是一个大难关吧。
“有,可是必须到大旅馆去开个房间,那里有西式盆汤,不过每次总要三四元呢。”
“呵,陈先生,难道日本就没有单间的洗澡房吗?”我向领导我们的陈先生问了。
“去洗澡吧,天气真热!”我首先焦急着这么提议。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预备走的时候,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
“三四元!”我惊奇地喊着,“这除非是资本家,我们哪里洗得起。算了,还是去洗公共盆汤吧。”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经似乎有些兴奋,我想到人间种种的束缚,种种的虚伪,据说这些是历来的圣人给我们的礼赐――尤其严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个例外。究竟谁是更幸福些呢?
[book_title]樱花树头
春天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盼望看樱花,尤其是一个初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他们更是渴慕着名闻世界的蓬莱樱花,那红艳如天际火云,灿烂如黄昏晚霞的色泽真足使人迷恋呢。
在一个黄昏里,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着书包,懒洋洋地走回寓所,正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只见那位房东西川老太婆接了出来,行了一叩首的敬礼后便说道:“陈样(日本对人之尊称)回来了,楼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陈样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上楼去,果见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东方杂志》呢,听见陈样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叫道:
长泽一郎道:“多谢张样夸奖,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岁,年纪还小呢,她还有一个阿姊比她大四岁……”长泽一郎得意扬扬地夸说她的妹子,同时又看了陈样一眼,向老张笑了笑。老张便向他挤眉弄眼的暗传消息。
长泽一郎敬过茶后便站起来道:“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看樱花吧!”
那位老张是个矮胖子,说话有点土腔,他用劲地说道:
过了三四天,老张又来找他,一进门便嚷道:
走到假山后,正见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见他来了,长泽一郎连忙站起来让坐,一面含笑说道:“陈样看过樱花了吗?觉得怎么样?”
老陈急得连颈都红了道:“你真是无中生有,越说越离奇,我现在还要到图书馆去,没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闲了,再同你慢慢地算账呢!”
老陈应道:“果然很美丽,尤其远看更好,不过没有梅花香味浓厚。”
老陈一面蹙眉一面摇头道:“咳!这是怎么说,老张简直愈变愈下流了……正经地说吧,明天我们怎么样去法?”
老张露着轻薄的神色笑道:
老张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还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老张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点钟我来找你同去好了。”
第二天七点钟时,老张果然跑来了。他们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长泽一郎家里去,走到门口已看见两棵大樱花树,高出墙头,那上面花蕊异常稠密,现在只开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经很动人了。他们敲了两下门,长泽一郎已迎了出来,请他们在一间六铺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托着一个花漆的茶盘,里面放着三盏新茶,中间还有一把细磁的小巧茶壶放在他们围坐着的那张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诸位请用茶。”那声音娇柔极了,不禁使老陈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孩头上盘着松松的坠马髻,一张长圆形的脸上,安置着一个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两旁一双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细长的眼睛,两片如花瓣的唇含着驯良的微笑――老陈心里暗暗地想道:这个女孩倒不错,只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但是老张却张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地笑道:“呵!这位贵娘的相貌真漂亮!”
他们三个一同到了长泽一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个颇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园: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还有几块假山石。长泽一郎同老张走到假山后面去了。这里只剩下老陈。他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向上看时,只听见一阵推开玻璃窗的声音,跟着楼窗旁露出一个十八九岁少女的艳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根藕荷色的带子,背上背着一个绣花包袱,那面庞儿和适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有些相像,但是比她更艳丽些。有一枝樱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纤细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樱花,放在鼻旁嗅了嗅,同时低头向老陈嫣然一笑。这真使老陈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理会般。但是觉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时抹不掉,不由自主地又抬起头来,而那个捻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别转头去吃吃地笑,这些做作更使老陈灵魂儿飞上半天去了,不过老陈是一个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爱人结婚,――这一个诱惑其势来得太凶,使老陈不敢兜揽,赶紧悬崖勒马,离开这个危险的处所,去找老张他们。
“难道你不会告诉他我已经结过婚了吗?”老陈焦急地说。
“陈样事情很忙吧!那么我们再会吧!”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让我给他一个回话,免得人家盼望着。”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们再来相约吧。我们打搅了一早晨,现在可要告别了。”
“自然!你结婚的时候还请我喝过喜酒,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做个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老陈,你慢慢的,先别急得脸红筋暴,做媒只管做,允不允还在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碰钉子的,不过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话――日本女人是太没个性,没身份的,你总以为我刻薄。就拿你这回事说吧,长泽一郎为什么要请你看樱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见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动情的,所以他让他妹妹向你卖尽风情,要使这婚事易于成功……”
“老陈!你真是红鸾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老陈!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呀?”
“老张,你几时来的?我今天因为和一个朋友打了两盘球,所以回来迟些。有什么事?我们有好久不见了。”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天气很,――好!樱花有的都开了,昨天一个日本朋友――提起来,你大概也认得――就是长泽一郎,他家里有两棵大樱花已开得很好……他请我们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是的,樱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丽,再过几天我们可以到上野公园去看,那里樱花非常多,要是都开了,倒很有看头呢。”长泽一郎非常热烈地说着。
“明天会!”老陈把老张送到门口回来,吃了晚饭,看了几页书,又写了两封家信就去睡了。
“日本的女儿,生来就是替男人开……心的呀!在他们德川时代,哪一个将军不是把酒与女人看成两件消遣品呢?你不要发痴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树贞节坊,那真是太开玩笑了!”
“怎么太不正经呀!”老张满脸正色地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开什么玩笑,不怕长泽一郎恼你!”老陈又说。
“得了!别装腔吧!适才我们走出门的时候,还看见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过词没有――‘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真算是为你们写真了。”
“当然否认!那还成问题吗?”
“对了!你快些去吧!”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谈谈呢,那么这就分手――好好的当心你的桃花运!”老张狡狯地笑着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老陈就到图书馆里看了两点多钟的书,在外面吃过午饭后才回到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兴拆开读后,便急急地写回信,写到正中,忽然间停住笔,早晨那一出剧景又浮上在心头,但是最后他只归罪于老张的爱开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把其余的半封信续完,又看了些时候的书,就把这天混过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来到学校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学校去的那条路是要经过长泽一郎的门口的,当他走到长泽一郎家的围墙时,那两棵樱花树枝在温暖的春风里微微向他点头,似乎在说“早安呵,先生!”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这时候,那楼窗上又露出一张熟识的女郎笑靥来,那女郎向他微微点着头,同时伸手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含笑地扔了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旁,老陈踌躇了一下,便捡了起来说了一声“谢谢,”又急急地走了。隐隐还听见女郎关玻璃窗的声音,老陈一路走一路捉摸,这果真是偶然吗?但是怎么这样巧,有意吗?太唐突人了。不过老张曾说过日本女人是特别驯良,是特别没有身份的,也许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罢,无意也罢,纵使“小”姑居处本无郎,而“使君自有妇”……或者是我神经过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过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换条路走好了。
“好吧!”老陈道:“你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吧!”
“喂!老张,你真没来由,我哪里又有什么红鸾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经结过婚吗?”
“唉!我怎么没说过啊,不过人家说你们中国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结过婚,再结一个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分开两处住,不是也很好的吗?”老张说了这一番话,老陈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老张,你这个人的思想竟是越来越落伍,这个三妻四妾的风气还应当保持到我们这种时代来吗?难道你还主张不要爱情的婚姻吗?你知道爱情是要有专一的美德的啊!”
“哦,这么一回事呀!那当然奉陪。”
“哦!原来如此啊!怪道呢!……”
“名花美人两争艳,到底是哪一个更动心些呢?”老陈被他这一奚落不觉红了脸道:“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再会!”老张老陈说着就离开了长泽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时候,老张嬉皮笑脸地向老陈说道:
“你这个东西,真太不正经了。”老陈说。
“你现在明白了吧!”老张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儿,他便逢人就宣传这个女儿怎样漂亮,怎样贤慧,好像买卖人宣传他的货品一样,惟恐销不出去。尤其是他们觉得嫁给中国留学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留学生家里多半有钱,而且将来回国后很容易得到相当的地位,并且中国女人也比较自由舒服。有了这些优点,他情愿把女儿给中国人做妾,而不愿为本国人的妻。所以留学生不和日本女人发生关系的可以说是很难得,而他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又根本没有这个观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们发生关系之后,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点责任不负地走开,而那个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嫁人。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像我们中国人,专责备女人的贞操而男子眠花宿柳养情妇都不足为怪,倘使哪个女孩失去处女的贞洁便终身要为人所轻视,再休想抬头,这种残酷的不平等的习惯当然应当打破。不过像日本女人那样毫没有处女神圣的情感和尊严,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来做媒的,谁知道打开话匣子便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怎么样,你是绝对否认的,是不是?”
“不!”老张站起来说:“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不打搅你了,明天会吧?”
老张走后,老陈独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静默的阳光,不禁把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剧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头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权的学说尽管像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些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的病态了!……
[book_title]那个怯弱的女人
我们隔壁的那所房子,已经空了六七天了。当我们每天打开窗子晒阳光时,总有意无意地往隔壁看看。有时我们并且讨论到未来的邻居,自然我们希望有中国人来住,似乎可以壮些胆子,同时也热闹些。
在一天的下午,我们正坐在窗前读小说,忽见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子经过我们的窗口,到后边去找那位古铜色面容而身体胖大的女仆说道:
隔壁的哭声依然继续着,使得我又烦躁又苦闷。掀开棉被,坐起来,披上一件大衣,把头发拢拢,就跑到隔壁去。只见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铺地席的屋里,身上盖着一床红绿道的花棉被,两泪交流的哭着。我坐在她身旁劝道:“柯太太,不要伤心了!你们夫妻间有什么不了的事呢?”
那个男人同着女仆看过以后,便回去了。那女仆经过我们的窗口,我不觉好奇地问道:
说到这里,建依旧用心看他的小说;我呢,只是望着前面绿森森的丛林,幻想这未来的邻居。但是那些太没有事实的根据了,至终也不曾有一个明了的模型在我脑子里。
第二天的下午,他们果然搬来了,汽车夫扛着沉重的箱笼,喘着放在地席上,发出些许的呼声。此外还有两个男人说话和布置东西的声音。但是还不曾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我悄悄从竹篱缝里望过去,只看见那个姓柯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绒布衬衫,鼻梁上架了一副罗克式的眼镜,额前的头发蓬蓬的盖到眼皮,他不时用手往上梳掠,那嘴唇依然撅着,两颊上一道道的横肉,依然惹人害怕。
柯太太述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呜咽着说:“从那夜以后,我便在泪中过日子了!因为当我同他从日光回来的时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对他说:‘那不能够,我们既已结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过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听了这话,就变了脸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费,但我还须供给我兄弟的费用。’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免气愤道:‘柯泰南,你是个男子汉,娶了妻子能不负养活的责任吗?当时求婚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负责吗?’他被我问得无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来,后来由他的朋友出来调停,才约定在他没有毕业的时候,我们的家庭经济由两方彼此分担――在那时节我侄儿还每月寄钱来,所以我也就应允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我们便组织了家庭。唉!这只是变形的人间地狱呵,在我们私自结婚的三个月后,我家里知道这事,就写信给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结婚的手续不可。同时又寄了一笔款作为结婚时的费用;由我的侄儿亲自来和柯办交涉。柯被迫无法,才勉强行过结婚礼。在这事发生以后,他对我更坏了。先是骂,后来便打起来了。哎!我头一个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为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现在我又已怀孕两个月了,他又是这样将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伤痕!”
柯太太说到这里,果然将那紫红的手臂伸给我看。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也陪她哭起来。而她还在继续地说道:“唉!还有多少的苦楚,我实在没心肠细说。你们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总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结婚,只不过拿我耍耍罢了!”
我见建的神气是不愿意我打搅他,便独自走开了。借口晒太阳,我便坐到窗口,正对着隔壁那面的竹篱笆。我只怔怔地盼望柯太太快来。不久,居然看见门前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一件紫色底子上面有花条的短旗袍,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剪了发,向两边分梳着。身子很矮小,样子也长得平常,不过比柯先生要算强点。她手里提了一个白花布的包袱,走了进来。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撩过去以后,陡然有个很强烈的印象粘在我的脑膜上,一时也抹不掉。――这便是她那双不自然的脚峰,和她那种移动呆板直撅的步法,仿佛是一个装着高脚走路的,木硬无生气。这真够使人不痛快。同时在她那脸上,近俗而简单的表情里,证明她只是一个平凡得可以的女人,很难引起谁对她发生什么好感,我这时真是非常的扫兴!
我的心怏怏的,有一点思乡病。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那些说得来的朋友面前,便满足了。我不需要更多认识什么新朋友,邻居与我何干?我再也不愿关心这新来的一对,仿佛那房子还是空着呢!
我摇头应道:“难惹倒不见得,也许还是一个老好人。然而离我的想象太远了,我相信我永不会喜欢她的。真的!建,你相信吗?我有一种可以自傲的本领,我能在见任何人的第一面时,便已料定那人和我将来的友谊是怎样的。我举不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不过最后事实总可以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我就更进一步地对她说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种生活再不能维持下去?”
我不禁向建微笑道:“是中国人多好呵?真的,从前在国内时,我不觉得中国人可爱,可是到了这里,我真渴望多看见几个中国人!……”
建,他现在放了书走过来了。他含笑说:
建听了我的话,不回答什么,只笑笑,仍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她说:“你想他这种狠毒,我又怎么能和他相处到老?”
她无头无尾地说了这一套,我简直如堕入五里雾中,只怔怔地望着她,后来我就问她道:
她哭道:“可怜我自己一个钱也没有!”
呀!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暴动呢?我的心更跳得急,汗珠儿沿着两颊流下来,全身打颤。我想,“打人……打死人了!”唉!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然而我没有胆量目击这个野蛮的举动。但隔壁女人的哭喊声更加凄厉了。怎么办呢?我听出是那个柯先生在打他矮小的妻子。不问谁是有理,但是女人总打不过男人;我不觉有些愤怒了。大声叫道:“野蛮的东西!住手!在这里打女人,太不顾国家体面了呀!……”但是他们的打闹哭喊声竟压过我这微弱的呼喊。我正在想从被里跳起来的时候,建正好回来了。我便叫道:“隔壁在打架,你快去看看吧!”建一面踌躇,一面自言自语道:“这算是干什么的呢?”我不理他,又接着催道:“你快去呀!你听,那女人又在哭喊打死人了!……”建被我再三催促,只得应道:“我到后面找那个女仆一同去吧!我也是奈何不了他们。”
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过去了。大家倒能各自满意。忽然有一天,大约是星期一吧,我因为星期日去看朋友,回来很迟;半夜里肚子疼起来,星期一早晨便没有起床。建为了要买些东西,到市内去了。家里只剩我独自一个,静悄悄地正是好睡。陡然一个大闹声,把我从梦里惊醒,竟自出了一身冷汗。我正在心跳着呢,那闹声又起来了。先是砰磅砰磅地响,仿佛两个东西在扑跌;后来就听见一个人被捶击的声音,同时有女人尖锐的哭喊声:
不久就听见那个老女仆的声音道:“柯样!这是为什么?不能,不能,你不可以这样打你的太太!”捶击的声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呜咽悲凉的高声哭着。后来仿佛听见建在劝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们两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声地哭。这时那女仆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她满面不平地道:“柯样不对!……他的太太真可怜!……你们中国也是随便打自己的妻子吗?”
“难道你家里没有人吗?怎么他们不给你做主?”
“隐,你在思索什么?……隔壁的那个女人来了吗?”
“这一夜我们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在那里我们私自结了婚。我处女的尊严,和未来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霎那中失掉了。”
“来是来了,但是呵……”
“是的,十六元,倒不贵,房主人在这里住吗?”
“是的,他们明天下午就搬来了。”
“既是这样,你何以不自己想办法呢?”我这样对她说了。
“方才租房子的那个男人是谁?日本人吗?”
“建,奇怪,怎么他的太太还不来呢?”我转回房里对建这样说。建正在看书,似乎不很注意我的话,只“哦”了声道:“还没来吗?”
“建,不知他的太太是哪一种人?我希望她和我们谈得来。”
“对了!我也有这个感想;不知怎么的他们那副轻视的狡猾的眼光,使人看了再也不会舒服。”
“对了!不知道他的太太又是什么样子?不过明天下午就可以见到了。”
“在我们认识了几个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来看我,并且约我到井之头公园去玩。我想同个朋友出去逛逛公园,也是很平常的事,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们在井之头公园的森林里的长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游人来往,而柯先生就在这种时候开始向我表示他对我的爱情。――唉!说的那些肉麻话,到现在想来,真要脸红。但在那个时候,我纯洁的童心里是分别不出什么的,只觉得承他这样的热爱,是应当有所还报的。当他要求和我接吻时,我就对他说:‘我一个人跑到日本来读书,现在学业还没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这个问题,也还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应当仔细思索思索。’他听了这话,就说道:‘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我认为对你已十分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那时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说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还是坚持不肯。唉,你想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强得过他,最后是被他占了胜利,从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厉害。又过了几天,他约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问他:‘当天可以回来吗?’他说:‘可以的。’因此我毫不迟疑的便同他去了。谁知在日光玩到将近黄昏时,他还是不肯回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说:‘现在已没有火车了,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吧!’我当时不免埋怨他,但他却做出种种哀求可怜的样子,并且说:‘倘使我再拒绝他的爱,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这些恐吓欺骗的话,当时我都认为是爱情的保障,后来我就说:‘我就算答应你,也应当经过正当的手续呵!’他于是就发表他对于婚姻制度的意见,极力毁诋婚姻制度的坏习,结局他就提议我们只要两情相爱,随时可以共同生活。我就说:‘倘使你将来负了我呢?’他听了这话立即发誓赌咒,并且还要到铁铺里去买两把钢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将来谁背叛了爱情,就用这刀取掉谁的生命。我见这种信誓旦旦的热烈情形,简直不能再有所反对了,我就说:‘只要你是真心爱我,那倒用不着耍刀弄枪的,不必买了吧!’他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唉!黄样,我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过这其中有一个缘故,就是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替我定下了亲,那是我们县里一个土财主的独子。他有钱,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纵容了他,从小就不好生读书,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赌不成材料。那时候我正在中学读书,知识一天一天开了。渐渐对于这种婚姻不满意。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就打算到外面来升学。同时我非常不满意我的婚姻,要请求取消婚约。而我父亲认为这个婚姻对于我是很幸福的,就极力反对。后来我的两个堂房侄儿,他们都是受过新思潮洗礼的,对于我这种提议倒非常表同情。并且答应帮助我,不久他们到日本来留学,我也就随后来了。那时日本的生活,比现在低得多,所以他们每月帮我三四十块钱,我倒也能安心读书。”
“唉!黄样……”
“哦!是中国人,姓柯……他们夫妇两个。……”
“哦!大婶,那所房子每月要多少房租啊?”
“哎唷!黄样,你不知道,我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呵!我的历史太悲惨了,你们是写小说的人,请你们替我写写。哎!我是被人骗了哟!”
“哎唷!你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先生!你说是那临街的第二家吗?每月十六元。”
“你看那所有着绿顶白色墙的房子,便是房主人的家;不过他们现在都出去了。让我引你去看看吧!”
“但是,建,那个中国人的样子,也不很可爱呢,尤其是他那撅起的一张嘴唇,和两颊上的横肉,使我有点害怕。倘使是那位温和的陈先生搬来住,又是多么好!建,我真感觉得此地的朋友太少了,是不是?”
“但是怎么样?是不是样子很难惹?还是过分的俗不可耐呢?”
“但是不久我的两个侄儿都不在东京了。一个回国服务,一个到九洲进学校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东京。那时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里。当我侄儿临走的时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乡照应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们便常常见面,并且我有什么疑难事,总是去请教他,请他帮忙。而他也非常殷勤地照顾我。唉!黄样!你想我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哪里有什么经验?哪里猜到人心是那样险诈?……”
“他们已决定搬来吗?”
“不!”我含羞地说道:“这不是中国上等人能做出来的行为,他大约是疯子吧!”老女仆叹息着走了。
“不错!我们这里简直没有什么朋友,不过慢慢的自然就会有的,比如隔壁那家将来一定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
“那么,我可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了,”我说,“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我还有一个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南慢慢地说话!”
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了!你这个办法很好!在现在的时代,一个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从前那种无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没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思想的女人,纵使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倘使你是决定了,有什么用着我帮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说到这里,建和柯泰南由外面散步回来了。我不便再说下去,就告辞走了。
这一天下午,我看见柯太太独自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时,走过去看她,果然看见地席上摆着捆好的行李和箱笼,我就问道:“你吃了饭吗?”
她说:“吃过了,早晨剩的一碗粥,我随便吃了几口。唉!气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说:“你也用不着自己戕贼身体,好好地实行你的主张便了。你几时走?”
她正伏在桌上写行李上的小牌子,听见我问她,便抬头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车走!”
“你有路费吗?”我问她。
“有了,从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十来块钱。”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业,开辟一个新前途,并希望我们能常通消息。”我对她说到这里,只见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听见他们夫妻决裂,特来慰问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辞了回来。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走过隔壁房子的门外,忽听有四五个人在谈话,而那个捆好了行李,决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还是谈话会中之一员。我不免低声对建说:“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说:“一定他们又讲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并不是两个小孩子吵一顿嘴,隔了会儿又好了!”我反对建的话。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儿有什么胆量?有什么独立性?并且说实在话,男人离婚再结婚还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离婚再嫁可就难了!”
建的话何尝不是实情,不过当时我总不服气,我说:“从前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时代不是从前的时代呵!纵使一辈子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强似受这种的活罪。哼!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宁愿给人家去当一个佣人,却不甘心受他的这种凌辱而求得一碗饭吃。”
“你是一个例外;倘使她也像你这么有志气,也不至于被人那样欺负了。”
“得了,不说吧!”我拦住建的话道:“我们且去听听他们开的什么谈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声音,说道:“要叫我想办法,第一种就是我们干脆离婚。第二种就是她暂时回国去;每月生活费,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两个月以后为止。至于以后的问题,到那时候再从长计议。第三种就是仍旧维持现在的样子,同住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经济状况只是如此,我不能有丰富的供给,因此她不许找我麻烦。这三种办法随她选一种好了。”
但是没有听见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诸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离婚这种办法,我认为你们还不到这地步。照我的意思,还是第二种比较稳当些。因为现在你们的感情虽不好,也许将来会好,所以暂时隔离,未尝没有益处,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就先回国好了。只是盘费至少要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这要他替我筹出来。”
这是柯太太的声音,我不禁唉了一声。建接着说:“是不是女人没有独立性?她现在是让步了,也许将来更让一步,依旧含着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实在不敢相信柯太太做得出非常的举动来,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去睡了吧。”
他们的谈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见着柯太太,我真有些气不过,不免讥讽她道:“怎么昨天没有走成呢?柯太太,我还认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这么一问,不免红着脸说:“我已定规月底走!……”
“哦,月底走!对了,一切的事情都是慢慢的预备,是不是?”她真羞得抬不起头来,我心想饶了她吧,这只是一个怯弱的女人罢了。
果然建的话真应验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还依然没走。
“唉!这种女性!”我最后发出这样叹息了,建却含着胜利的笑……
[book_title]柳岛之一瞥
我到东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课以外,其余的时间多半花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处采风问俗,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同时又因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旧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单调,难得有东来的机会,来了自然要尽量地享受了。
人间有许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种秘密的野心。但据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过于娼妓的生活。自然这是因为我没有逛妓女的资格,在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们看来,那又算得什么呢?
陆样“哦”了一声,随即仰起头来,向那经验丰富的脑子里,搜寻所谓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动,便提议道:“陆样,你带我们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吧!”
穿过这条街,便来到那座“龟江神社”的石牌楼前面。陆样告诉我们这座神社是妓女们烧香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和嫖客勾诱的场合。我们走到里面,果见正当中有一座庙,神龛前还点着红蜡和高香,有几个艳装的女人在那里虔诚顶礼呢。庙的四面布置成一个花园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们坐在石凳上休息,见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不久工厂放哨了,工人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太阳也已下了山,天色变成淡灰,我们就到附近中国料理店吃了两碗乔麦面,那时候已快七点半了。陆样说:“正是时候了,我们去看吧。”我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起来,我说:“她们看见了我,不会和我麻烦吗?”陆样说:“不要紧,我们不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看看也就够了。”我虽不很满意这种办法,可是我也真没胆子冲进去,只好照陆样的提议做了。我们绕了好几条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约有五六条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楼房,陆样和建在前面开路,我像怕猫的老鼠般,悄悄怯怯地跟在他俩的后面。才走进那胡同,就看见许多阶级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绅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还有穿制服的学生和穿短衫的小贩。人人脸上流溢着欲望的光焰,含笑地走来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人都躲在什么地方,这时我已来到第一家的门口了。那纸隔扇的木门还关着。但再一仔细看,每一个门上都有两块长方形的空隙处,就在那里露出一个白石灰般的脸,和血红的唇的女人的头。谁能知道这时她们眼里是射的哪种光?她们门口的电灯特别的阴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线下,看见了她们故意做出的娇媚和淫荡的表情的脸;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我不相信这是所谓人间,我仿佛曾经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梦境:我觉得被两个鬼卒牵到地狱里来。在一处满是脓血腥臭的院子里,摆列着无数株艳丽的名花,这些花的后面,都藏着一个缺鼻烂眼,全身毒疮溃烂的女人。她们流着泪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我吓得闭了眼不敢抬头。忽然那两个鬼卒,又把我带出这个院子!在我回头再看时,那无数株名花不见踪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髅,僵立在那里。“呀!”我为惊怕发出惨厉的呼号,建连忙回头问道:“隐,你怎么了?……快看,那个男人被她拖进去了。”这时我神志已渐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个门看去,只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处露出来的脸,便听那女人低声喊道:“请,哥哥……洋哥哥来玩玩吧!”那个男人一笑,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细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把那个男人拖了进去。于是木门关上,那个空隙处的纸帘也放下来了,里面的电灯也灭了。……
在国内时,我就常常梦想:哪一天化装成男子,到妓馆去看看她们轻颦浅笑的态度和纸迷金醉的生活,也许可以从那里发见些新的人生。不过,我的身材太矮小,装男子不够格,又因为中国社会太顽固,不幸被人们发见,不一定疑神疑鬼地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测。我存了这个怀惧,绝对不敢轻试。――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这些有趣的探求来。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补习日文的先生有事不来上课,我同建坐在六铺席的书房间,秋天可爱的太阳,晒在我们微感凉意的身上;我们非常舒适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游逛的陆先生从后面房子里出来,他两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纹布的裤袋里,拖着木屐,走近我们书屋的窗户外,向我们用日语问了早安,并且说道:“今天天气太好了,你们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吗?”
午饭后,我换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绸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夹大衣,我不愿意使她们认出我是中国人。日本近代的新妇女,多半是穿西装的。我这样一打扮,她们绝对看不出我本来的面目。同时,陆样也穿上他那件蓝地白花点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据陆样说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这一带,但她们那里门禁森严,女人不容易进去。不如到柳岛去。那里虽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们生活的黑暗面,还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们都同意到柳岛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针正指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外电车站搭车,――柳岛离我们的住所很远,我们坐了一段市外电车,到新宿又换了两次的市内电车才到柳岛。那地方似乎是东京最冷落的所在,当电车停在最后一站――柳岛驿――的时候,我们便下了车。当前有一座白石的桥梁,我们经过石桥,沿着荒凉的河边前进,远远看见几根高矗云霄的烟筒,据说那便是纱厂。在河边接连都是些简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们的住家。那时候时间还早,工人们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几个下女般的妇人,在街市上来往地走着。我虽仔细留心,但也不曾看见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们由河岸转湾,来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除了几家店铺和水果摊外,我们又看见几家门额上挂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门都开着,由外面看进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但是里面静静的不见人影。我不懂什么叫做“待合室”,便去问陆样。他说,这种“待合室”专为一般嫖客,在外面钓上了妓女之后,便邀着到那里去开房间。我们正在谈论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姿容妖艳的女人,脸上涂着极厚的白粉,鲜红的嘴唇,细弯的眉梢,头上梳的是蟠龙髻;穿着一件藕荷色绣着凤鸟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头项一样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没有肉色的鲜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姗姗地走来。陆样忙道:“你们看,这便是妓女了。”我便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你们看见她用手提着衣襟吗?她穿的是结婚时的礼服,因为她们天天要和人结婚,所以天天都要穿这种礼服,这就是她们的标识了。”
“那不要紧,我们先到郊外散步,回来吃午饭,等到三点钟再由家里出发,不就正合式了吗?”我说。建听见我这话,他似乎有些诧异,他不说什么,只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说道:“怎么,建,你觉得我去不好吗?”建还不曾回答。而陆样先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写小说的人,什么地方都应当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没有反对什么,她自己神经过敏了!”我们听了这话也只好一笑算了。
“这倒新鲜!”我和建不约而同地这样说了。
“对了,我们很想出去,不过这附近的几处名胜,我们都走遍了,最好再发现些新的;陆样,请你替我们作领导,好不好?”建回答说。
“好呀!”他说:“不过她们非到四点钟以后是不做生意的,现在去太早了。”
我们离开这条胡同,又进了第二条胡同,一片“请呵,哥哥来玩玩”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假使我是个男人,也许要觉得这娇媚的呼声里藏着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快乐,因此而魂不守舍地跟着她们这声音进去的吧。但是实际我是个女人,竟使那些娇媚的呼声变了色彩。我仿佛听见她们在哭诉她们的屈辱和悲惨的命运。自然这不过是我的神经作用。其实呢,她们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动男人迷荡的心。最后她们得到所要求的代价了。男人们如梦初醒地走出那座木门,她们重新在那里招徕第二个主顾。我们已走过五条胡同了。当我们来到第六条胡同口的时候,看见第二家门口走出一个穿短衫的小贩。他手里提着一根白木棍,笑迷迷的,似乎还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经过似的。他走过我们身边时,向我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连忙低头走开。但是最后我还逃不了挨骂。当我走到一个没人照顾的半老妓女的门口时,她正伸着头在叫“来呵!可爱的哥哥,让我们快乐快乐吧!”一面她伸出手来要拉陆样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声,――当然我是怕陆样真被她拖进去,那真太没意思了。可是她被我这一声惊叫,也吓了一跳,等到仔细认清我是个女人时,她竟恼羞成怒地骂起我来。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些什么,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这条胡同,便问陆样道:“她到底说些什么?”陆样道:“她说你是个摩登女人,不守妇女清规,也跑到这个地方来逛,并且说你有胆子进去吗?”这一番话,说来她还是存着忠厚呢!我当然不愿怪她,不过这一来我可不敢再到里边去了。而陆样和建似乎还想再看看。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既来了,就要看个清楚。”可是我极力反对,他们只好随我回来了。在归途上,我问陆样对于这一次漫游的感想,他说:“当我头一次看到这种生活时,的确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看过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了。”建他是初次看,自然没有陆样那种镇静,不过他也不像我那样神经过敏。我从那里回来以后,差不多一个月里头每一闭眼就看见那些可怕的灰白脸,听见含着罪恶的“哥哥!来玩”的声音。这虽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了!
[book_title]井之头公园
自从我们搬到市外以来,天气渐渐凉快了。当那些将要枯黄的毛豆叶子,和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钻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色紫色的野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景象是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使人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感慨。
这种心情是包含着怅惘,同时也有兴奋,很难平心静气地躲在单调的书房里工作。而且窗外蔚蓝色的天空,和淡金色的秋阳,还有夹了桂花香的冷风,这一切都含着极强的挑拨人们心弦的力量,我们很难勉强继续死板的工作了。吃过午饭以后,建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的公园去看枫景;在三点十分的时候,我们已到了那里。从电车轨道绕过,就是一条石子大马路,前面有一座高耸的木牌坊,上面写着几个很大的汉字:“井之头恩赐公园”。过了牌坊,便见马路旁树木浓密,绿荫沉沉,陡然有一种幽秘的意味萦缠着我们的心情,使人想象到深山的古林中,一个披着黄金色柔发赤足娇靥而拖着丝质白色的长袍的仙女,举着短笛在白毛如雪的羊群中远眺沉思。或是孤独的诗人,抱着满腔的诗思,徘徊于这浓绿森翠的帷慢下歌颂自然。我们自己慢步其中,简直不能相信这仅仅是一个人间的公园而已。
那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正憧憬于未来的希望中,享乐于眼前的风光里;当她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曾随着她们的师长,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访蓬莱的名胜。那时候恰是暮春的天气,温和的杨柳风,和到处花开如锦的景色,更使她们乐游忘倦了。当她们由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便回到东京市内,第二天清晨便乘电车到井之头公园里来,为了奔走的疲倦也曾到这所小茶馆休息过——大家团团围着矮几坐下,酌着日本的清茶,嚼着各式的甜点心;有几个在高谈阔论,有几个在低歌宛转;她们真如初出谷的雏莺,只觉到处都是生机。的确,她们是被按在幸福之神的两臂中,充满了青春的爱娇和快乐活泼的心情;这是多么值得艳羡的人生呵!
走过这一带的森林,前面露出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旁边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树,阵阵的青草香从风里吹过来。我们慢慢地散着步,只觉心神爽疏,尘虑都消。下了斜坡,陡见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日本式茶馆,里面陈设着白色的坐垫和红漆的矮几,两旁柜台上摆着水果及各种的零食。
唉!这仅仅是七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七年中,我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的路?我迎接的是哪一种神明?唉!我攀援过陡峭的崖壁,我曾被陨坠于险恶的幽谷;虽是恶作剧的运命之神,他又将我由死地救活,使我更忍受由心头滴血的痛苦,他要我吮干自己的血,如像喝玫瑰酒汁般。幸福之神,他遗弃我,正像遗弃他的仇人一样。这时我禁不住流出辛酸的泪滴,连忙躲开这激动情感的地方,向前面野草丛中,花径不扫的密松林里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我仿佛望到张着黑翅的秋神,徘徊于密叶背后;立时那些枝柯,都抖颤起来,草底下的促织和纺车儿也都凄凄切切奏着哀乐;我也禁不住全身发冷,不敢再向前去,便在路旁的长木凳上坐了。我用凝涩的眼光,向密遮的矮树丛隙睁视,不时看见那潺湲的碧水,经过一阵秋风后,水面上涌起一层细微的波纹来,两个少女乘着一只小划子在波心摇着画桨,低低地唱着歌。我看到这里,又无端伤感起来,觉得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呵!”同时那北海的绿漪清波便浮现在眼前。那些携了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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