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明新史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25407
[book_dec]本书续《春明外史》之后。 北京千台花农刘德胜,由于卖花的机遇,投在书局王经理门下,当了花匠,因为得罪了经理的贵客,改投到大帅薛又蟠部下汽车队当了三等兵。一次,因说书深得大帅赏识,一提为挺进营长。打几回恶仗,招抚几个土匪,便又由团长、旅长升为师长,有权有势,富双全,坐轿车,住洋楼,抽大烟,搞女人,花天酒地,恣意作乐,为所欲为。不料兵变,叛亲离,成了光杆司令,于是怀揣着八十万银元存款折,回北京找到姘妇、名演员吴月卿约定吉日成婚。不料在筹办婚事期间,突见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包旅长流落街头,孙督军利刀碎割而死,又得知吴月卿与别人有私情,并不爱他,不觉心灰意冷,婚礼之日,竟削满头青发,一拂衣袖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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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楔子 深巷卖花来村人入幕 高轩驰马到羽士登龙
却说北平地方,历代在这里建都,是整千年来的政治中心点。凡是要做官的人,要想发展,总得到北平来活动活动。至于原住在北平的人,更不用提,十家倒有九家和官字儿发生关系。做官的人,是挣钱不卖力的,办事以外,寻乐儿的时候有的是。所以北平人说:人生在世,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老三点儿。因为北平人的人生观,是老三点儿,由需要有了供给,花天酒地,声色歌舞之场,甲于华北。而且寻乐儿的,多一半是做政治生活的,往往多社会趣谈,风流佳话,都做了政治背景,所以北平的繁华世界,和别处城市不同,往大说一点,和内政外交,国家安危,都有密切的关系,要证明这一件事,都也不难,只问一问卖花的快嘴刘,便能知道。这快嘴刘是北平广安门外丰台镇的人。
说起丰台镇,这是到华北的人,首先要知道的一个好地方。在前清时候,铁路未通,交通不便,那里就成了很有名的市镇,因为它那地方,周围有十几里地的面积,全是花圃,专种春夏秋冬四季的花草盆景,送到北平城里去卖,最出名的是芍药,一种就是几顷田。在前清时候三四月里,芍药烂开,北平城里的人坐着骡车,带着酒食,特意到丰台去赏花。
春风陌上,鞭丝帽影,却也不减现在中央公园北海公园这一番热闹。到了后来铁路成功,京汉京绥京津三条路,把丰台当做联络点,就越发地热闹起来。种花的人,借着铁路便利,把花还运到天津去卖,所以丰台花业,也就格外振兴。
吃这项饭的人,由前清到现在,并不见得减少,快嘴刘他就祖孙三代,以此为业,不过他自己的园地很小,不能种整顷的花,只是随时凑些零碎盆景,自己挑到北平去卖。有一年夏天,正是时局变化之后,北平关了几天的城门,快嘴刘不能进城,预备着几盆很好的千叶石榴,和早开的珊瑚晚香玉,打算送到一家大宅门儿去卖的,现在都开得有八成光景了,真是可惜。
好容易开城的消息,传到了丰台,次日一早,趁着东方刚发亮,便把花来收拾好了,满满地挑着一担,趁着太阳没有出土,天气凉快,就赶快进城来。他这半年以来都是向西四大街铁宅送花,那家家主是个将军,住的房子是旧贝勒府,里面地方很大,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收买鲜花,管园子的花儿匠老李,和快嘴刘是老朋友,价钱给得挺多,所以快嘴刘进了城,一直就奔西四牌楼。
走到铁宅门口,不觉大吃一惊,原来那两扇朱漆大红门,紧紧地闭住,门外一道绿漆铁栅栏,也完全关起来了。这栅栏里,原来站着五个卫兵,四个人拿着步枪,一个人挂着盒子炮,今天也忽然不见了。快嘴刘几天没有进钱,打算一进城,就捞个一块两块。现在一看这种情形,这铁将军许是搬了家了。把担子歇在大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因为这里斜对门有一家小理发馆,便一掀帘子进去,笑道:“掌柜的,辛苦。我这儿和您打听一件事。”
这理发馆里,只有一个掌柜的,一个伙计,正闲着没事,伙计手上捧着一张一尺来见方的群强报,在那里看哑巴老妈的京话小说。伙计念一句,掌柜的听一句。当时看见有人进门以为主顾到了,脸上一转笑容,“您来啦”三个字刚要出口,见人家先道上了辛苦,这不是买卖,就向快嘴刘白瞪四只眼。伙计问道:“什么事?”
快嘴刘道:“这对门铁家,约了我送花来的,现在忽然关上门了,怎么回事?”
伙计道:“他还在北平待着吗?那就别想要脑袋了。你不知道吗?他的军队打败了,他逃走了。”
快嘴刘道:“不是说他有十几万兵吗?里面还有鬼子兵呢!怎么着?全打败了。”
伙计道:“鬼子兵怎么着?咱们……”
正说到这里,理发的进来了。伙计上前张罗生意,快嘴刘只得道了一声劳驾退了出去。他问不到个究竟,也没法子去找老李,就只好挑着花担子,满街吆唤着卖。这个时候,北平城里,秩序刚刚恢复,住家的人家,当先买油盐柴米,谁会来买花。因是快嘴刘在西北城转了半天,还没有开张,看看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自己还是天亮的时候,在家里吃了半斤冷锅饼进城的,现在肚子里大闹饥荒,又没有钱买吃的,心里是非常焦急。
走来走去,走到一大家宅门儿门口,那门口有一条一丈多宽的台阶,一列长着五棵大槐树。槐树荫底下,歇着一挑卖豆汁的担子,快嘴刘在身上一掏,还有一个大子儿,就把担子歇下,买了一个大子儿豆汁儿,坐在台阶上喝。豆汁儿喝到一半,忽然有一个人说道:“这一担花都很新鲜,是谁的?”
快嘴刘看时,一个穿绸长衫的人,绕着花担子,观了又看,快嘴刘放下豆汁碗,连说道:“先生您买花?是我的。你瞧这四盆千叶石榴,真好,留下吧!”
那人便问道:“要多少钱哩?”
快嘴刘一听他是南方口音,便道:“先生您要留下这四盆,好办,您就给三块六毛钱。一盆花,合不到一块钱,贱不贱?”
那人听说,正要还价,门里头又走出一个人,连忙说道:“李先生,李先生,你别听他说,北平卖花的,谎顶大。”
快嘴刘看时却是一个听差的模样。他道:“大哥,这是我讲的价钱,你看值多少钱,您就给多少钱。”
那听差道:“这四盆花你要多少钱?”
快嘴刘用手轻轻地托着花朵,说道:“你瞧,这花起多大的蕾子。这上头骨朵儿有的是,包管能开两个月。我说四盆在一处算。只要三块六毛钱,这不算多吧!”
那听差道:“三块六毛钱,三毛六分钱,差不多。”
快嘴刘道:“你就还三毛六分钱,我亦不能嫌少,可是我们也不能说十倍的谎。”
那听差道:“你要卖的话,干脆给你一毛钱一盆。”
那李先生是个初到北平来的人,哪里知道北平的事,觉得听差这价还得太少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要进去。快嘴刘嚷道:“先生,先生,我还让您一个价钱,您给两块五毛钱怎么样?”
那听差说道:“别废话了,你以为我们这买花,是买古董呢。”
快嘴刘道:“好,我再让您一个价钱,您给五毛钱一盆,怎么样?”
李先生复转回身来,笑道:“你这人做生意,是不大老实。不过五分钟的工夫,你自己就快落下一半的价钱。你们说的价钱,谁敢还相信?”
快嘴刘笑道:“先生,卖花的人,就这么一回事。您这儿老买花,还有什么不知道?我现在干干脆脆,只要一块二毛钱,贪您下回一个主顾,您瞧怎么着?”
李先生原不知道花的价钱,因为他落价落得太厉害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的话,便笑着只摇了一摇头。快嘴刘道:“我再凑乎您一点,您给两毛钱一盆吧。”
听差道:“你说了半天,四盆花,给你五毛钱得了。”
快嘴刘道:“大哥,我越凑乎你越要便宜,我不卖了。”
说毕,挑起担子就跑了。约摸走有几家门首,脚步慢下来。又走了几步,索性停止了,好像想着什么似的,于是赶快回头,挑了过来说道:“我还没吃饭,凑乎几个钱,买一顿窝窝头吃。好,我卖给你了。”
于是将担子歇下,将花一阵风似地拿了下来。说道:“先生,放那儿搬了去吧。”
说时俯着身躯,就捧着花盆要向大门里送。李先生笑道:“我向来听见人说,北平人做生意,又和气,又老实,据卖花的看起来,情形大不相同。”
快嘴刘听了这句话,试不住不来申辩。于是放下花盆,站起来,伸着两手就像托了什么东西似的。向上一托,又向下一放,笑道:“先生,你别怪我说谎,北平卖花的,向来就是朦市。可是会买花的主顾,知道是这么一回事,谎也是白谎。有些买花的,早上不要,到了下午,老远听见卖花的一吆唤,就向大门口儿一站。卖花的来了,因话答话地问着价钱,一块钱的花,五毛钱准可买下来。”
李先生道:“那是什么道理?”
快嘴刘道:“这话我一说,您就明白了。我们都是丰台人,老远地挑了来,不能老远地又挑了回去。到了下午,我们要出城回家,给钱就卖。反正花是不要多大本钱的,就卖的是人工。到了下午,捞一个是一个,不比白来一趟强吗?先生明天您试一试,您瞧我这话准灵。”
李先生笑道:“你这人说话,倒也老实。”
快嘴刘道:“嘿!我就叫快嘴刘嘛。”
李先生一面说话,一面引他把花搬进来。
快嘴刘转进重门,只见一个太湖石大假山,迎面而起,上面挂着许多爬壁虎牵牛花。转过假山,一片大院子,中间隔着卍字走廊。院子里的草,长着有一尺来深,草里摆着许多盆景,只有大半截花干儿在外面,花盆子都被草掩着看不见了。草里的小蚂蚱儿,映着日光,在草头上飞起飞落。东犄角上一个葡萄架,也就东倒西歪,不成个样子,葡萄藤儿,拖着整堆的叶子,大半截躺在草里。葡萄架过去,有一个月亮门。老远地望去,门里头绿荫荫的,大概里面院子,也是栽满了树木。快嘴刘一面搬花,一面说道:“喝!好大个院子。这要拾落好了,什么花都好栽着。先生,你们这儿,好大宅门,也不要一个人拾落院子吗?”
李先生笑道:“听你的口气,你很想在我们这里,当这个差事吗?”
快嘴刘笑道:“可不是?您这儿的大院子,没有一个人收拾收拾,怪可惜的。”
李先生笑道:“我们这里是书局,不是大宅门,你不要看错了。不过我们的经理,倒很想找一个花儿匠。据他说,花儿匠是最会弄钱的。看你卖花这样说谎,你这人做事,靠得住吗?”
快嘴刘把花已搬完,这时他屈了一条腿,伸起光胳膊,给李先生请了一个安。笑道:“我就伺候您这儿吧。我不能说不弄钱,不弄钱,出来干什么的来了?不过我弄钱,决不能比别人多。您要是肯用我,您就望后瞧。”
李先生还没有答他的话,他们这书局子里的王经理,正好由月亮门里出来,笑道:“你这个卖花的,说话倒也老实,你找得到铺保吗?”
快嘴刘见这人是一个白胖子,穿了一件灰色的绸长衫,鼻子上架上黑色的大框圆眼镜,嘴上略略有些短胡子。他嘴里衔着一截黄色烟卷,比大拇指还粗,背着两只手,顺着走廊缓缓踱了过来。快嘴刘一想,这大概是这里的阔人,走上前又请了一个安。笑道:“老爷,那是一定,凡事都讲一个规矩,没有铺保那还成吗?”
王经理道:“好,就是这样说,你明天来,先在这里试工三天。你若还是这样老实,我就用你。”
快嘴刘听说,喜之不胜,接了花钱,很高兴地回家去了。
那王经理笑着对李先生道:“我搬到这里来就是喜欢花木和大院子,正要找个花儿匠,恰好就碰着一个。大概是卖花的人,在大公馆里当了花儿匠,犹之乎你们当编辑先生的人,盼到自己当了书局的经理一样,你想,他这不是很高兴的吗?”
李先生也笑道:“我要当了经理,一定首先用一个花儿匠,这叫推己及人哩。”
王经理道:“这一所院子收拾好了,草里还有个喷水池。也给它放出水来,下一次我们的聚餐会,就可以在院子里举行了。我倒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这次聚餐会,要新加入一个朋友,从前是渔阳道尹,现在是牛督办驻京办公处处长。”
李先生笑道:“我们会里,官僚日多,反失以文会友的原旨了。”
王经理道:“不,他虽是一个官僚,倒不失书生本色,他就预备在我们书局里投资一万元,将来也许是我们一个同志呢。这位道尹姓周,明天就要来拜会我,我可以先介绍介绍。”
李先生道:“我就没有听见王先生说,认识过这样一个周道尹,大概也是新交吧?”
王经理道:“也是在一个宴会上会到他的,明天他是初次来拜会我。”
李先生笑道:“多认识几个官僚也好,将来不干笔墨生涯的时候,还可以做官去,依然是可以有饭吃。”
王经理笑道:“认识官的目的,就是这样吗?”
李先生觉得自己言重些,也就一笑而罢,心里想着,拒绝不见倒不好,明天借个原因,先躲开一下吧。
到了次日,李先生吃了早点,正想借事出门,便踱到院子里来,心里不住打主意。只见那快嘴刘,已经上工,拿了一把小弯刀,在院子里割草。李先生还未开言,他先说道:“李先生,我早来了。这儿王经理很不错,许下了十块钱一月的工钱,再加上零钱,一个月也就捞个十五六元儿。这事要干个三年五载下去,下半辈子,也就不愁什么了。”
李先生笑道:“你这人做事倒实心,头一天上工,就想干个三年五载,你想,你准能干这些年月吗?”
快嘴刘道:“少挣钱多卖力,我想总差不多。”
李先生点点头。因为自己要出去,且不和他说话,找了帽子戴上,刚要出大门,只见一辆敞篷马车,驾着一匹高大的紫骝马,飞也似地奔上前来。马车前面,另外有四个穿灰色军衣的人,两个人背着大砍刀,两个人挂着盒子炮,做两列排着跑来开道。到了大门口,便都停住,马车前面,早跳下一个车夫,一跃上前,扣住了马缰绳,把车停住。车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一把长胡子,拖到胸脯面前。头上戴的巴拿马草帽子,恭恭正正,罩得前后一样。身上穿一件团龙起花蓝纱长袍,套着玄色团花马褂。手上拿了一把团扇,似摇不摇的,将胡子扇着一闪一动。李先生想不出这是谁?且向后退了回去,站在走廊上,看他是什么人?不大一会工夫,门房早拿着名片进来,连说:“周处长来了。”
李先生这才明白,这就是王经理所说的那个周道尹了。名片一送进去,王经理就跟着出来,表示欢迎。这时,三四个武装护从,簇拥着周道尹进门。周道尹捧着手上那柄团扇,遥遥地便向王经理作揖。王经理迎上前来,也是捧拳作揖,周道尹笑道:“不然我就早来了,我刚要来拜访,府里来了电话,只得进府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得的事,因为府里每日是由郑州带几条黄河鲤鱼来的。有时候总统忘了吩咐上厨房做鱼,他们也就不敢动手。只积了一个礼拜下来,多上许多条鱼,总统忽然大发仁慈,念起我们这些老僚属起来,今天大开鱼宴,约了许多僚属在府里吃鱼,我也是被请者之一。因为我有几根胡子,所以把我请在总统一桌上吃。我是把鱼吃完了,立刻就来,怕让你老兄老等。总统还笑着说:‘周老头儿精神不错,你看多么忙?’”
王经理笑道:“这叫能者多劳。”
周道尹笑道:“能者我是不敢说,不过牛督办全权派我在北平办事,府里出,院里进,尤其是财交两部,为着车辆和军饷的事,几乎每日要去一趟,劳可也能说是劳了。”
周道尹正说得有劲,那在院子里割草的快嘴刘,忽然走上前,对周道尹笑道:“周师傅,您好哇。”
大家一见快嘴刘这样称呼,都为之一怔,周道尹对快嘴刘脸上看了一看。王经理道:“你不要认错了人,这是周处长周道尹,你还不走开。”
快嘴刘道:“王先生,我怎么会认错啦!我们村子东头,有个清风观,周师傅从前就在那里待着。我们有时候到庙里玩儿,就常和他见面啦!不信,您问问周师傅,我们那儿前前后后,谁不知周老道呢?”
周道尹听了这话。一张老脸,由黄变红,由红变紫,手上拿那把团扇,直扇着胡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道尹身后有一个武护从,见这个样,走上前来,给快嘴刘大腿上,就是一皮靴尖。快嘴刘“哎哟”一声,就向地下一蹲。周道尹借了这一个原故,也发起怒来,说道:“我是好意来拜访,怎么当面把我羞辱起来?走,我们走。”
说毕,抽身便走,那鼻子里还呼呼地出气。王经理也觉不大好意思,只得一路跟着,送出大门口。那周道尹头也不回,坐上马车,依然是风驰电掣地走了。王经理一想,这周处长是牛督办的亲信,无缘无故,把他得罪了,总怕他报复,而且人家拂袖而去,自己也觉难堪。这一腔怨气,不由得全发在快嘴刘身上,便将他痛骂了一顿,把他辞去。快嘴刘道:“不干就不干,那没关系。您要说我不该和他认朋友,这事我有些不服。他当老道的时候就有朋友,做了官的时候就没有朋友吗?我今天上了大半天的工,饭也没捞到一餐,我不能走。”
王经理实在气极了,愤愤地进办事房去了。这位李先生怕他又要生事,便给了他一天的工钱,让他走去。快嘴刘不能一定要在这里做工,只得走了。
过了两天,李先生在街上遇见他,只见他形容憔悴,低着头在路边上走。李先生一见,叫了他一声。快嘴刘一抬头,苦笑道:“李先生,你还认识我,我很后悔了。我在家里出来的时候,对家里说明,有了好事。现在回去,我拿什么脸见人呢?我倒是想到天津去找一个朋友,无奈一个盘缠也没有。”
说话时,两只眼睛,只望着李先生的脸。李先生道:“你要多少钱呢?”
快嘴刘道:“我还搭火车吗?我就是走道去了,有个块儿八毛的,也就对付着能到。”
李先生听说,便在身上掏了两块钱给他,说道:“我也有过这种日子,知道找不到事走不动的苦。我们认识一场,我觉你这人爽快,帮你一个忙吧,不过自此以后,你要谨慎才好。”
那快嘴刘接了钱,竟趴在地下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而去。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五年。这李先生因为受一家书局里的托付,要撰一部近代诗集,便搬到西直门外,十里桥边,一家味冰寺里来住,意思要静心撰述。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已经上五台山朝佛去了,只剩一个粗和尚看守庙宇。李先生住在庙里,对这个粗和尚,好像很认识,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面。那粗和尚却含着笑容,老叫李先生,这里另外住的有几个避暑的,据他们说这粗和尚是一个有根基的人。他丢了军官不做,突然到这小庙里出家来,这也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李先生听了这话,更是疑惑。便问道:“大师傅,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你记得起来吗?”
和尚笑道:“我怎样记不起来?还多谢给我两块钱呢。”
李先生陡然想起来了,他便是快嘴刘,便问他何以出了家?和尚笑道:“我不但出了家,还做过官,带过兵,发过财呢。你要问我这话,我一时也说不清。现在有人新作了一部小说,记着北平城许许多多事情。我的一段小历史,也载上面,你一看就明白了。这作书的人,也就住在小庙里,作完了以后,就摆脱了红尘,把这一部书,交与老和尚,请他卖到书局里去,得来的钱就送给老和尚。老和尚说要钱无用,没有卖去,因为这书里有我的事,他朝山之前,又交给我了。我上万家私都丢了,哪要卖书的钱。当年蒙先生送我两块钱,我要报答总找不着你,现在就送给你吧。您是书局子里的人,正用得着它,也不算谢你,请你和作书的人结一层缘吧。”
说毕,当时就在佛龛下把书稿寻出来,交给李先生。李先生拿去一看,哦!原来如此,便在书前题了四句诗道:
眼前富贵原如梦,戏里干戈莫当真,
说与劳人浑不信,老僧便是过来人。
大家要知道这书上说些什么?书的正文里,说得清清楚楚,请看正文吧。
[book_title]第一回 儿女英雄多情甘做妾 美人名士得意共参军
民国十几年以来,差不多都是军事时期。所以谋生无路的,投身到军界去,立脚就较为容易。在这种情形中,有多少人为了几块钱的月饷,枉送了性命,又有多少人靠着一根枪,把一个穷光蛋,变成富贵双全的阔人。
提到这里,有位王全海师长,就是侥幸成功者的一个榜样。王全海是山东郓城县人,自幼务农为业,不过那地方接近最出强盗的曹州,民情慓悍,差不多的人,都懂一点技击,并且会放步枪和手枪。人民练习这种武术,也并不是居心去做强盗,而是因为强盗多了,时时刻刻可以来犯。乡人为自卫起见,每一个村庄,都筑有土圩子,像一座小城一般,把村庄围上。而且乡人同时学些武术,会弄刀矛,也收买些步枪手枪,练习射击,预备打土匪。王全海从小练习这些本事,后来能同时放两支手枪。他们放手枪和军营里的放法不同,不是描准射击,乃是举着枪口对天,向前面摔了去。王全海摔枪的功夫,能在黑夜里打三十步外的佛香头,因此乡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猫儿眼。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很出名,远近村庄,没有不知道猫儿眼的了。过了一年,因为赌钱赌输了,不敢回家,就加入土匪里,当了三年土匪。他当土匪的成绩,很是不错,有一次他和十七个同党,被一连官兵包围了,开火两三个钟头,人死了一半,大家都有缴械的意思,惟有他不肯。战到晚上,他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支手枪,就在地下滚球也似地滚着杀出重围,这样一来,杆头就把他升为了小杆头,手下也有三五十同党了。他一直当了十年的小杆头,因为杆头受了招抚,做了旅长,他也跟着投降,当了一个小连长。这旅长扶摇直上,做了督军。王全海因为替督军打过几回恶仗,劳苦功高,升为易州镇守使,兼第二师长。这易州地方,到北平很近,王全海是常到北平来玩。这个时候,他有钱有势,坐汽车,住洋楼,抽大烟,吃喝嫖赌,都可以随心如意,也和其他的阔人差不多。但有一件事,他和别人不同。别人有钱,首先要办的,是讨许多姨太太。他以为娶了许多美人,住在一处,一来不知道爱哪一个好,二来也容易起风潮,因此他想了一个法子,自己所常到的地方,一处娶一个姨太太。除了家乡不算,北平天津易州济南,都应该娶一个太太。现在已经娶了的,只有易州天津两处。急于要进行的就是北平这一房家眷了。
王镇守使在易州娶的太太,是一个绅士的妹妹,在天津娶的,是北班子里一个妓女,都不认得字。他出身草野,戎马半生,没有机会读书,所以除了王全海三个字而外,认识的字,可以说不上十个。从前不认识字,倒也不觉怎样,现在做了大官,发了大财,就处处感到不认识字的痛苦。因此他决定了主意,在北平讨的这个太太非要认识字的不可,也好做个亲信秘书。前后两个月,也曾托人去物色相当的人才。无如他已娶了两位太太在先,读书读得很好的,自然有些身份,都不肯就。只稍微认识几个字的,他又不要。而且他最反对平等自由这些名词,所以太新了的女学生,他也不对劲儿。因此高不成,低不就,总是说不妥。有一次,王镇守使请客,谈到了妇女身上,他就发起牢骚来了。他说:“我常听到鼓儿词上,说那些个小姐人才好,德行也好,怎么到了这年头儿,一个也遇不着?”
就有人说:“现在女学生很发达,女学生到处都有才德兼备的,很是不少,怎么说没有?”
他道:“说的是女学生吗,我是反对她们,她们动不动说男女平权,自由维新,这样一来,小媳妇也要和丈夫平权了。常言道夫为妻纲。男女平权,就是不顾三纲。再说这些女学生除了新出的新书,中国的书全不念,什么叫三从四德,全不知道,这种人还谈什么德行。”
在座有个绅士,是个实业家,因为他有些官瘾,借着地方公益的事,专和官场来往,如此奔走若干年,倒也弄了许多挂名差事,官场中只要有点芝麻大的红白喜事,他知道也要送一份礼去,久而久之,他就靠送礼这事出了名。他姓赵号观梅,人家把字音叫错了,叫赵官迷,又绰号叫他赵送礼。赵观梅早就听得王镇守使有这番心愿,要在北平娶一房认识字的太太,自己心意中倒有一个人,可以介绍,但不知道他同意与否。现在把他所发的牢骚话听来,他所要娶的人,也许和自己要介绍的人,正相吻合,因欠一欠身子,脸上先对他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要像镇守使所提的这种女子,在内地大概不容易找,若说到北平城里,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认字,又懂得三从四德的,倒不是没有。”
王镇守使道:“我也是这样想,北平城里,做官的后代多着呢?他们家里的小姐,总应该守着旧规矩。可是这年头儿,人心大变,做官的后代,他们也不讲究这个了,赵先生说倒不是没有,听见说过吗?”
赵观梅道:“舍亲家里,就有这样一个姑娘,现在还不过十八岁呢?”
王镇守使听说,“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向下再提。这一场宴会散了,当听差给赵观梅送手巾把的时候,因轻轻地对他说道:“我们镇守使有话要和赵先生说,请您晚半晌这儿来一趟。”
赵观梅会意点一点头。到了晚上,赵观梅果然照着约定的时间,到王宅里来相会。
王镇守使正在内客厅里一张紫檀木湘妃榻上抽大烟,一想赵观梅也是熟人,就不用回避了,便吩咐马弁:“请赵先生进来相见。”
赵观梅走进屋内,取下帽子在手,就向他鞠躬。他口里正抽着一口烟,可说不出话,把头略微昂了一点,瞪着一双大眼,手上拿了烟签子,指着赵观梅,口里不住哼哼有声。赵观梅连连点头道:“镇守使请便,镇守使请便。”
于是斜着身子在侧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王镇守使这时穿了一件古铜色花缎驼绒袍,卷着两只衫袖,头上戴一顶青缎套皮小帽,正面嵌了一小方翡翠,又是一粒东珠,可是为躺着抽烟,帽子歪在一边。那种样子,倒有点滑稽。他烧足了一口饱烟,抿住了嘴,一翻身坐起来,拿起烟盘子里的壶,嘴对着嘴,仰起着脖子,骨都骨都喝了一阵,然后才放下茶壶,雾气腾腾的,吐出一阵烟来,一面又在桌上三炮台烟筒子里,取了一根烟卷,衔在嘴里。站在一旁的马弁,抢上前一步,擦了一根火柴,给他将烟点上。王镇守使抽着烟对赵观梅笑道:“我找你来,不是别事,就是今天上午你对我说的那一句话,是真的吗?”
赵观梅道:“自然是真,观梅哪里敢在使座面前撒谎。”
王镇守使笑道:“我打算在北平讨一房认得字的太太,可又不愿要女学生,所以这事倒显着难办。赵先生刚提的话,若是真的,我倒愿意,就是不知道……我想长得一定好的。”
赵观梅道:“人是好的,不过可不敢高攀。镇守使若是不嫌弃的话,让观梅先到舍亲那边去谈一谈,两天之内,再来给镇守使回信。”
王镇守使笑道:“倒是不忙,可是我有一句话,得先说明,我是已经讨了两位太太的。不过我的办法,和别人不同,我讨两个,是两头大,讨三个就是三头大。而且我的太太,一个地方住一个,不会见面,也打不起吵子,我并不是讨姨太太,那么,要说坐花轿穿大红裙子,全不在乎。”
赵观梅道:“是,是,这一层观梅知道,不过镇守使,还没有见着人才,观梅恐怕不合意,必得先把女孩子的相片,和他作的窗稿,全拿来让镇守使看一看,然后再往下说。”
王镇守使道:“什么叫‘长糕’,他会弄吃的吗?”
赵观梅道:“不是。就是他平日在书房写的字,作的文章。”
王镇守使笑道:“你骂苦了我啦!斗大的字我认不了一担,还瞧文章吗?”
赵观梅道:“镇守使纵然不看,还有秘书呢?”
他点点头道:“你这人真算能办事,我要提的话,你先说了,烟炕上不分上下,来玩两口,咱们烧着烟慢慢说。”
赵观梅虽在应酬场中走走,倒是不大会这东西,但是镇守使的钧命,又不敢违抗,因站起身拱一拱手道:“观梅不敢。”
王镇守使道:“嘿!瞎扯什么臊,在外面我是镇守使,关起门来,说得上的,就是朋友,再说你说的这个姑娘,是你的亲戚。只要事一成,咱们也是亲戚了,那要什么紧?在外面应酬场上,是没法子,咱们自己的人在一块,就不应该这样文绉绉的。”
赵观梅见他如此说,只好慢吞吞地,将半边屁股挨着床沿坐下。王镇守使指着烟缸子笑道:“人家说这东西能害人,那也不见得,我打二十岁抽烟起,抽到现在,也没有坏我的什么事。要说抽了精神不好,他妈的,上起火线来,我也没有一次比别人后到。”
赵观梅连答应是是。王镇守使身子望后一仰,躺在高高叠起的被条上,脚一伸,伸到一张放了软垫的方凳上搁着。说道:“躺下躺下,也玩两口吧。”
赵观梅见他一味地相催,不得不躺下,只好半侧着半曲着身子向着他躺下。自己向来也没有和大人物这样对榻抽过烟,所以虽然躺下,反而浑身不受用。当天晚上,陪着镇守使抽了几个钟头烟,高高兴兴回家。
走进房,只见桌上堆了一桌面零碎绸布片,赵太太正在电灯下面清理。赵观梅道:“瞎!这些零零碎碎,还清理他做什么,清理出来又值几个钱。我告诉你,我们有发财的机会了。下午我不是说王镇守使请我去么?你猜怎么着?他原来是请我吃晚饭。我去得晚了,饭已吃过,就让我在他自己睡觉的铜床上躺下,对抽大烟。”
赵太太一撇嘴道:“不要信口开河了。人家整个来镇守使,和你对躺着抽烟?”
赵观梅见他太太不信,不由得叫起撞天屈来。因道:“这一回话,我要是吹的,我就是你的儿子。”
赵太太笑道:“既然是真的,何以我从前没有听见你说过,你和这镇守使很好。”
赵观梅道:“本来我就和他没有什么交情,他为什么这样和我要好,我也是不知道,等到在鸦片床上一抽一谈,我才明白了,原来他是要我做媒。”
赵太太道:“大概是续弦吧。不然像他这么大年纪,还没有讨过亲。”
赵观梅听说,就把王镇守使为人特别,一处讨一个太太的话,从头至尾一说,赵太太道:“你打听得这样清楚,你心上有人打算做媒吗?”
赵观梅眯着眼睛对太太一笑道:“怎么没有,我想你妹妹……”
一句话未了,赵太太道:“呸,你别糟踏人了。你家妹妹才给人家做姨太太呢。”
赵观梅道:“凡是一桩新鲜事儿,总有个理由。不能凭空落下来,你听我说,王镇守使,现在带着一万多人,管二三十县的地盘,本来就是个小督军。现在也很得政府的信用,快要升为军务帮办,这就算副字号的督军了。再过个一年二年的,何怕他不就是督军。督军够多么大,大概你也知道,你不愿意你妹子做督军夫人吗?”
赵太太道:“那怎样不愿意?可是他还娶了两位在头里呢?”
赵观梅道:“虽然娶了两位在头里,又不在北平,永久不见面,去分谁大谁小?况且王镇守使说了,全是明媒正娶,谁也不当着姨太太讨了去。再说,娶的那两位,一个是乡下人,一个又是窑姐儿,懂得什么,若是你妹妹嫁过去了,她会写会算,人样儿又挺不错,不用提,一定能够掌着大权的。不说别的,这王镇守使来往的银钱,就非交给她管不可,至于重要文件,那更不必提,全得让你妹子管。王镇守使是不认识字的,还不是你妹子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好。干脆,说这个镇守使,就让你妹子干了。这样的好事,你还觉得不愿意吗?”
赵太太听到说要妹子去做姨太太,是一肚子不高兴,现在让赵观梅把理由解释清楚,倒是真正的一个好机会。因笑道:“向来做媒的人,是两头说谎的,你这些话,全靠得住吗?”
赵观梅笑道:“你这是呆话了。媒人说谎,也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你就算我也说谎,难道人家这易州镇守使是假的吗?他带着有一万人,也是假的吗?”
赵太太道:“那自然都是真的。”
赵观梅道:“那还说什么?你若赞成这个事,明天你就去一趟,和岳母把这事提一提,若是事情成功了,你妹子一掌了大权,咱们都可以阔起来,你瞧岂不是好?”
赵太太被他一顿话,把意思说动了。因道:“让我明天回去和老太太提一提看,也许她愿意。”
赵观梅见他太太都赞同了,这事就有五成的把握,因为岳母老太太向来就爱听大姑奶奶的话。而且办起事来,大姑奶奶,也要做一半主。大姑奶奶十分乐意,岳老太太也就会有五分乐意了。因此赵观梅索性锦上添花,给王镇守使大吹一顿。
到了次日,赵观梅又在果局里买了两篓水果,让太太带去。而且自己的包车,也特别通融一天,让太太坐着,总使太太心里没有一点儿不痛快。这赵太太娘家姓罗,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小姐就是赵太太,他的少爷,名叫罗士杰,在中学读两年书,如今不读书了,买了辆脚踏车,终日骑着在外面和朋友闲逛。回得家来,也没有别事,养了一缸金鱼,四五十只鸽子,就是办这两样事。最小的是二小姐,名叫静英,今年才十八岁,她没有进过学校,因为家里请了专馆先生,教他弟弟的书,她也随着弟弟附读。哥哥的书,是一窍不通,倒是静英读得很好,能作三四百字论说,她学一手卫夫人的小楷,尤其是写得秀媚入骨。罗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女儿的本领如何,因为人家都说好,她也相信好,很不愿意埋没二小姐的才学,满心要攀一个阔亲戚。北方人结婚是最早的,十五六岁出嫁,乃是常事。静英长到十八岁,还没有将婚事说好,罗老太太倒是一件心事。她也曾嘱托赵观梅留心,给姨妹找一个婆家,说了四五家,都不妥当。这一天赵太太回来,先和老太太说了一些闲话,后来就说道:“他现在场面倒是阔了,又认识一个王镇守使。这王镇守使带着好几万兵,有二三十县的县知事都归他管,一年工夫要挣上百来万。”
罗老太太笑道:“姑爷认识这样一个朋友,那倒不错,要在他那里找个差事,一定是很容易了。”
赵太太道:“据他说,现时还不向他要差事,让他高升了再说,反正他两人交情很好,事情跑不了,他是天天到他家里去。”
罗老太太道:“这王大人在北平有住宅吗?”
赵太太道:“有,房子好极了!据他说屋子里就像天宫一样。可是有一样,还没有太太。”
罗老太太道:“是吗?做到这样大的官怎样还没有太太呢?”
赵太太一想,这是机会了,就把赵观梅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惟有和妹子做媒这一节,按下不提。罗老太太捧着一管水烟袋噗噜噗噜抽烟。半晌说道:“可惜他京外有两房家眷,若不然,倒是你妹子一头好亲事。”
赵太太道:“有两房家眷,倒不要紧,只要明媒正娶就是了。听说这王镇守使,一个大字也不认识。现在要讨一个认识字的姑娘,不但百万家财,都归她掌管,就是他的公事,也要让她去办,譬方说吧,要是我们妹子做了太太,若是士杰求个县知事做,不问王镇守使答应不答应,妹子自己就可以做主给他做。”
罗老太太道:“不能那样容易吧!”
赵太太道:“怎样不能?权柄都在手上,放个县知事,算什么呢?真有那个日子,士杰做了县知事,你老人家也是一个老太太了。”
她母女二人在屋子里说话,罗士杰一手拿住一只鸽子,和翅膀一把捉住。两个街坊的孩子,和他一块站在院子中间。半空中一群鸽子,带着响铃,绕着圈圈,在日光里飞。日光在鸽子背上,一闪一闪。罗士杰右手的鸽子,向空中一抛,鸽子拍的一声,伸开两翅,在半空中如射箭一般,绕了半个圈圈,加入鸽群。两个小孩伸开右手巴掌,比着眉毛,挡住阳光,向天空看那鸽子笑道:“真不错。”
罗士杰很得意,说道:“谁也不能找着我这样好的。”
说毕,把那一只鸽子,也抛入空中,用手拍着两个小孩的肩膀道:“小四儿、小七儿,咱们到街上看看去。”
赵太太在屋子里,向着窗外叫道:“土杰,你这么大人了,老是贪玩,将来要在衙门里给你弄一份差使,你也到衙门里去喂鸽子吗?”
罗士杰对屋子里一鼓嘴,说道:“废话!谁给我找差使,姐夫不分白日个黑日个运动,也没见差使在哪里,倒要给我弄差事吗!”
说毕,拉了两个小孩子,就跑向门外去了。赵太太在屋里,一红脸,对罗太太道:“妈!您瞧瞧这孩子说话,可有个轻重。”
罗太太道:“我早就说了,这孩子没出息,我将来都靠着姑爷哩。”
一语未了,罗士杰跑了进来,笑道:“妈!姐夫,真阔呀。刚才门口开来一辆大汽车,旁边还站着四个挂手枪的护兵。开汽车的也是一个兵。小七儿小四儿都吓跑了,我也觉得怪,车子怎么会停在咱们门口。你猜是谁?开了车门,敢情是姐夫一头钻了出来。大姐,他得了什么好差事了咧?”
窗户外面,早是一阵笑声,接上说道:“这倒成了一个乡下孩子了。坐了一辆汽车来,这也不算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
话说毕,是赵观梅进来了。罗太太连忙让坐,他随便敷衍着,脸却对着赵太太道:“你出来不多大一会儿,王镇守使就打电话来了,要我去,我说没车,他马上就派汽车来接我。这样的汽车,他有三四辆,分一辆接人,那是不算什么,所以我也不客气,就坐上他的车子来了。他的车子,照例是有四个护兵护车,我坐了车,所以这四个护兵,也一路跟了下来。”
罗太太道:“这王镇守使有这样阔吗?一个人有三四辆汽车。听说一辆好汽车,顶少也值两千块钱,他有几辆车,家私至少也有一万上下了。”
赵观梅见岳母大人羡慕起来,落得鼓吹一顿。说是王镇守使在北平各银行里存的款,至少也有五十万。天津银行里的还不算呢。他不认识字,又不会打算盘。结起账来,也不知道银行里抹了他多少钱利息。说起来真是可惜,我不想别的什么事,只要他那笔私账交给我管,我也就发财了。哈哈!罗太太听了,心里越是羡慕,慢慢地就谈到婚姻上去。罗太太说:“若是坐花轿,办喜事,鸣锣响道地接了去,那总为正不为小,不过就是一层,怕亲戚朋友说闲话,就是你姨妹肯不肯,也难说。终身大事,虽然是父母做主,可是这件事和平常结亲不同,总得问她自个儿一声。这镇守使模样儿怎么样?上了年岁的人,恐怕你妹子也有些不大愿意。”
赵观梅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相片来,双手交给罗太太说道:“这真巧了,今天他送了我一张相片,我还揣在身上,您瞧瞧,这相片多么威武。”
罗太太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一身军服的人,那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戴的军帽,上面撑着一丛须儿,和家里老爷子在日,挂的那张大总统袁世凯相片的衣帽,正是差不多。凭这个样子,官就不会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总还不算错。”
因顺手交给赵太太,微笑道:“回头你拿着这相片,对你妹子说一说,看她怎样?只要她点个头儿,这件事就算妥了。”
赵观梅大喜,在一边又添上许多言语,见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才告辞而去。
当罗太太和大姑奶奶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二小姐静英正拿着一本小说,坐在隔壁屋子里看。听得说到自己婚姻头上,就不由怔怔地听了一听。先也觉得姐姐提到此事,有些冒昧,后来说到种种好处,倒听得入港。心想小说书上,提到什么先锋,什么元帅啦,一个人讨两三位夫人倒是有的,都是一样大,也没谁正谁副。若是明媒正娶的,这也不要紧,可是一层,不知道这人的模样儿好坏,若是一个老头子,那也就算了。后来又听到说带了一张相片来,心里倒急于要看一看。知道大姐一定要来找她的,自己悄悄地先就回到屋子里去。过了一会儿,赵太太果然来了,先说了一些闲话,后就把王镇守使的那张相片,送给静英看。笑道:“二妹,你瞧这人的模样儿,威武不威武?”
静英右手捏住看的书,左手随便接了相片过去,望了一望,微笑道:“哪里来的这一张相片,倒好像军乐队里的吹鼓手。”
赵太太脸一沉道:“嘿!你说这话,真是罪过,人家是个镇守使呢。”
静英随手将相片一撂,放在茶几上,很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是哪个镇守使,姐姐怎样把他的相片拿来玩。”
赵太太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于是王镇守使长,王镇守使短,说得王镇守使如五路财神,四海龙王一般,静英小姐,本来就听了一遍,心里不免有些冲动。现在当面一说,说得她面红耳赤,只是低了头,翻弄那书页,赵太太道:“你是什么书也看过的人,古往今来的事,你知道很多,用不着我多说。我记得那年夏天晚上,在院子里乘凉,你还给我说过孙巧姣宋玉姣同嫁一个秀才的话,我想只要明媒正娶,别的那都不算什么。”
静英沉默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放下书,站起来倒茶喝,才靠住桌子说道:“咱们怎么样能比古人?”
赵太太道:“古人也是人,咱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比古人?”
静英道:“外面的事,我是一概不知,我是凭媒做主。”
说了“凭媒做主”四个字,脸已是涨得通红,赵太太听了她这种口音,知道她已经愿意,喜欢得什么似的,便笑着说道:“到底你是聪明人,想得开,要说凭咱们这样的门第,要结这样大的亲戚,哪里能够呢?”
坐了一会子,实在也按捺不住了,笑嘻嘻地就去告诉罗太太,说是“妹子已经愿意了。明天就叫他去对王镇守使说,商量下定礼。可是有一层,人家总得看看姑娘,才会放心。凭我妹子这样人才,还怕瞧吗?妈,您说是不是?”
罗太太道:“相亲呢,可也是有的,就怕你妹子不愿意。”
赵太太道:“要不把妹子的相片,送人家一张也好。若是怕放在人家那里不便当,瞧了,就让他拿回来得了。”
罗太太想了一想道:“这倒使得。”
于是瞒着静英,将她照的一张四寸相片,交给了赵太太,赵太太又说了许多将来的好处,吃过晚饭,才回家去。
赵观梅见这事办得有几分头绪,好不痛快,拿了相片,连夜到王寓去报告。一下包车,一个守卫的兵士,将扶着的枪向前一伸,刺刀朝着人往下倒,那是拦住人的意思。赵观梅满脸是笑,拱了一拱手道:“我见镇守使有要紧的事报告。”
卫兵道:“镇守使不在家。”
赵观梅道:“他上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赵观梅来过多次,卫兵知道他是商界中人,和上司没关系,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他道:“谁知道?”
那黄黑的脸色一板,眼睛一瞪,却不大好看。赵观梅正自为难,在门外呆立着,忽然走出来一个马弁,便先说道:“赵先生刚来吗?镇守使留下话了。他在黎秘书公馆里,你若有什么事,可以和他通一个电话。”
赵观梅道:“这外面有电话吗?”
卫兵就抢着道:“有有,赵先生,这传达处也有电话。”
赵观梅不作声,板着脸也瞪了他一眼。进去一打电话,王镇守使听说他做媒做得很有成绩,倒是欢喜,就叫他马上到黎秘书家里来,有话就可以到黎秘书家里说。赵观梅知道这黎秘书仁凤,是孙督军手下的一个亲信,能认识他倒是一件好事,便又连连答应就来。也不肯稍微耽搁,坐了包车,马上就到黎秘书家里来。
这黎仁凤秘书,自己的太太,还在故乡,在北平天津两处,各娶了一位姨太太,北平这位姨太太,是北里人物出身,长得非常美丽,而且交际手腕,很是灵活。所以对于黎秘书的职务上,却也有很多帮助,这位黎秘书以为,反正不是自己的结发夫人,管他这样,况且那个时候,在孙督军部下做事,要想走红,必得合上以下四个条件:第一,能赌钱,第二,会逛窑子,第三,会抽鸦片烟,第四,有一两个极好看的姨太太。若是这四个条件,有一样欠缺,官职就不能稳当。黎仁凤不过二十多岁,新从大学毕业,本也用不着讨两位姨太太。他讨两位姨太太的意思,就是专门在应酬朋友。小公馆备得有酒食点心,朋友来了,可以随便取乐。这个时候,赵观梅到了黎宅门口,一双朱漆红门,门上的电灯,正大光明,如白昼一般。靠门左右两辆大贝克牌汽车,一望而知这里面有阔人在内,大门洞里,两条大长凳,正有几个武装兵士,坐在那里谈笑喝茶。赵观梅一下包车,他们全站立起来,雄赳赳地对人望着,有一个挂盒子炮的,便抢上前一步,问是找谁?赵观梅便说:“王镇守使打了电话叫我来的。我姓赵……”
那挂盒子炮的,连忙陪笑道:“您是赵顾问吧?镇守使在里面等着呢。”
于是在前引导,引着赵观梅穿过好几重屋子,到了最后一重,人在走廊上,就闻到一阵很浓厚的鸦片烟味。那卫兵又抢上前一步,给赵观梅打了帘子,让他进去,又说了一声,赵顾问来了。早听见王镇守使答应了一声,说道:“那就请进来吧。”
这话是从旁边一间屋子里说出来的。却有一个年轻女仆,将内门帘子掀开,笑着一点头。
赵观梅一进去,倒弄得无所措手足。原来正面床上,王镇守使和着一个艳装女子对面对地躺下,在那儿抽大烟。那女子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穿着一件葱绿印度绸的短衣,紧紧地蒙了一件青呢小坎肩和青呢大脚裤,沿着边都镶滚水波纹的白辫。她伸腿睡着,米色丝袜和绿缎鞋,都完全地陈列在一张紫檀小圆凳上。脸上浓浓地抹了一层香粉,在两腮上,略淡印了一晕胭脂。床里边斜插着一盏绿罩电灯,正对着一叠枕头上,照着这女子正含着一脸的笑容,一只手捧了烟枪,伸到王镇守使嘴里,一只手捧了烟纤,在烟斗上拨烟。王镇守使两只手捉住烟枪,嘴对着烟枪,刚才吸得吃劲。对着这房门,有一个穿银灰缎袍的,卷了半边衫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两个指头夹了一根雪茄,斜靠着一张沙发上坐了。赵观梅认得,这就是那位黎仁风秘书!他见赵观梅,起来让坐,床上两位抽烟的,也同时坐将起来。那女子用手理着鬓发,对赵观梅笑了一笑。王镇守使看他踌躇的样子,不好称呼,便老实地给他介绍道:“这是黎太太,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
赵观梅笑着弯了一弯腰。黎太太让笑道:“听说赵先生给王镇守使做媒,这话是真吗?那边姑娘答应了没有?”
王镇守使笑道:“瞧你这样子,你简直比我还着急,观梅,你说吧,这里没有外人,说出来不要紧的。”
赵观梅看那样子,也是不要紧,就把话照直说了。那张四寸相片,也双手递给他。他站起来,走上前一步,拍着赵观梅的肩膀道:“你总算会办事,我可不是新人进了房,媒人丢过墙的,以后我得提拔你。”
他左手拿了相片,一面定睛细看。点了点头,对黎太太笑道:“哎!不坏,你瞧瞧,准比得上你。”
黎太太一撇嘴道:“我算什么呀?比得上我吗?不能那样寒碜。”
说时,站到他身边,并肩看那相片。笑道:“这模样儿是不错,是一个太太的样子,你瞧她眉毛这样长,将来一定是多子多孙。”
王镇守使回头对黎太太脸上一望,笑道:“你这眉毛也不短,也是多子多孙的。大概这就要添小少爷了。”
黎太太呸了一声,正要往下说。听差进来说:“天津来了电话,请太太说话。”
黎太太一听,就知道是孙督军来的电话,就出去到别屋子接电话去了。出去好久,黎太太才进来,便对王镇守使道:“少陪了,我这就上天津去,赶十一点的火车动身。”
王镇守使道:“仁凤,昨天我请你开的那份预算,就请你太太带去得了。”
说毕,又给黎太太拱了一拱手,笑道:“嘿!多帮一点儿忙,见了老总,就说我天天在外面借债,穷得不得了。若是得个十万八万的饷,我大大地送你一笔礼,你看怎么样?”
黎太太笑道:“大大地送一笔礼,是送我什么呢?”
王镇守使道:“要什么都成。你反正是个太太,把我新娶的媳妇儿让给你也不要紧。你若是这人情讲不成,那怎样办?你得照样赔我一个。”
黎太太一红脸道:“这里还有生客呢,镇守使倒占我们的便宜。”
说着一抽身出房门去了。
赵观梅坐在旁边,一语不发,心里看了,不住地纳闷。黎仁凤当着面,怎么让他太太和别人开心?这还罢了,三更半夜,让太太上天津督军公署,这不怕外面人笑话吗?王镇守使看到赵观梅发愣,也猜了个四五分,便笑道:“我们这黎秘书是贤者多劳,一个人分不开身来,督署里一部分的事,就由太太代办。太太现在可是督署里一个参议。我以为父子做官,兄弟做官,都不算什么?倒是这夫妻做官,我们少见少闻。仁凤你遇到孙石帅这样的上司,真不错啊。”
黎仁凤道:“其实我真不懂什么军事,蒙石帅看得起,总把军事来问我,我又不能不贡献一点意见。现在每天总有几遍电话打到北平来。因为我有时候不在家,所以差不多的事,都由内人接洽,石帅以为她很行,索性给了她一个名义。这样一来,她倒比我忙,一个礼拜,总得上天津去两三次。”
说这话时,黎太太复身又进来了,穿了一件五彩织花缎子的宝蓝色旗袍,脖子上银光灿灿的,挂了一幅珠项圈,左胳膊上搭着青呢斗篷,对着大家点了点头,笑道:“再会。”
竟自去了!她去了好久,屋子里兀自留下一阵脂粉香味。赵观梅笑道:“黎秘书有这样的贤内助,在政治上将来一定是事半功倍。”
黎仁风笑道:“在现在男女平权的时代,这原不算什么,但是有些人不识潮流,不要说我太放浪吗?好在我倒不管这些,我就办我的。有些人说我有点名士派。赵先生你看对不对?”
说这话时,左大腿架在右大腿上,拖着一片拖鞋只是抖文。赵观梅道:“这名士派本来分好几等,风流潇洒是名士派。游嘻三昧也是名士派,寄情泉石也是名士派。”
黎仁风笑道:“那么,赵先生看我是哪一等的名士呢?我虽然懂得一些琴棋书画,但是都不高明,只好算是门客材料而已,谈不上名士。”
说着,扭着身躯摆着脑袋,口里哼着诗道:“放浪情骸容我辈,评章风月亦神仙。”
赵观梅看那样子,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黎秘书自然是风流潇洒的名士。况且黎太太又是出色的人才,算得一位美人,有美人的名士,自然是风流潇洒的名士了。”
王镇守使躺在床上,烧小烟泡子消遣,听到这里突然向上一爬,说道:“你们说了这半天的话这才明白了一句,话说黎太太是个美人,这话倒不错,黎太太真是一个美人胎子,仁凤算有福气,讨了这样一个好太太,又漂亮,又会说话,又会办事,我明天有了大些的地盘,我一定请黎太太当女军师。”
说着,拍了大腿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对赵观梅道:“你回去不回去?宋总长家里还有一个应酬,我得去绕一个弯儿。”
黎仁凤道:“赵先生在这里谈谈,烧两口玩玩吧,镇守使有应酬,就请便。”
黎家的听差老妈,都是经过训练的,早有一个年轻老妈,打了一个干净手巾拿上来。赵观梅见她雪白的圆脸,一头短覆发。短短的窄窄的穿一件浅灰棉袄露出圆藕似的胳膊,戴着一对细条银镯子。他且不去接手巾,笑着问道:“你是三河县的人吗?”
老妈低着头答应是。王镇守使道:“多大年纪了?”
老妈说是二十二岁。他道:“冤哪!真冤哪!二十二岁怎么叫老妈啦?”
老妈红着脸道:“您擦脸。”
把手巾塞在他手上就走了。王镇守使笑道:“三河县的老妈实在不错。仁凤,这个人让给我吧。我就喜欢她。”
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惹得那老妈子都不好意思来收手巾。
赵观梅看得有趣,黎仁凤却毫不为意,一定拉着他躺下烧烟。三袋大烟一抽,黎仁凤就对赵观梅道:“不瞒您老哥说,孙石帅军机大事,我夫妻二人,没有不知道的,不大重要的,我们也常常替他做主去办,我们年轻,对他当父辈一样看待,他二夫人极喜欢贱内,贱内就拜他名下为干姑娘。所以我们在外面是僚属,内幕里,倒是子侄一般。话又说回来了,不是这样的关系,怎能参与军事呢?”
赵观梅枕在软枕上连连磨擦着脑袋,算是点头的意思。黎仁凤道:“赵先生和梨园行中人认识熟人多吗?”
赵观梅以为他是要玩坤伶,便道:“熟是熟,不过这班人,是贱骨头,要去请他,不如传他,我保荐一个人介绍你,你要谁来谁就得来。”
黎仁凤忙问是谁?赵观梅一笑,伸出一个小指头来。要知道这小指头,代表哪一个,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一幕血花曲中人不见 半窗日影客散鸟还来
却说黎仁凤谈起梨园行,赵观梅就伸出一个小指来,保荐一个人。黎仁凤问道:“这一个小指头是谁?”
赵观梅笑道:“逛胡同也好,玩戏子也好,有这个人在场,事情就好办。他是北平城内三峰之一,你不能不知道。”
黎仁凤道:“哦。你说的是林小峰吗?可是这件事前途托了我亲自调查,我就再找上你,若是一到他们手上去办,就怕事情闹开来了,守不住秘密。”
赵观梅一听,倒为之愣然!本来是说些玩笑的话,怎么谈到秘密不秘密起来?黎仁凤见他踌躇不定的样子,知道他不解其中之意。便道:“这是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你老兄愿意办,我就说出来,你老兄不愿意,我就不说。”
赵观梅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便道:“我为人向来就怕说半句话,只要黎先生吩咐是守秘密的,无论如何,我都守秘密到底,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
黎仁凤笑道:“其实也不过是件风流小案。我们老总现在共有四房太太,倒都是上等人才,这四太太是北平人,自小就要听个戏儿。这一做了四太太,有的是工夫,有的是钱,更可以敞开来听,所以天津这些戏院子,她是没有哪一家不熟,就是前三个月,从上海来了个唱小生的鲁俊仙,在月宫戏院唱压轴子,戏虽不怎样好,可是行头漂亮极了,一进场,一上场,总得换一套。四太太听戏,先是家家都到,后来变了样子了,天天在月宫包一个厢,就是自己不到,这个厢也包定了。一个月下来,外边就不少的闲言闲语,老总事情忙,原管不了许多。可是几位太太都是没事的,就常说,大帅怎不到月宫去听一回戏,那个唱小生的鲁俊仙,据人说很是不错。老总先是不留意,后来大家都这样说起来,他心里可就有了数儿。他也不言语,派了一个亲信的马弁,换着便衣,也天天到月宫去听戏,侦察他们的行动。”
“这马弁第一天听戏之后,就觉得形迹可疑。一个女茶房两次三番,走到包厢,和四太太交头接耳地谈话,马弁不等戏完,就到门口去远远地站着,看四太太坐车上哪里去。等了一会,四太太出来了,坐上汽车向对面开去,却不是回衙门的一条路。自己是两条脚走路,当然赶不上,就再站一会,等鲁俊仙出来,不到三十分钟,他果然出来了。坐了一辆油漆光亮的包月车,飞跑而去。这马弁预先就雇了一辆车在路旁等着,跳上车就叫车夫跟着追,不要让那辆车跑开了,说了只要跟得上就多多给钱。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然跟得那辆车前后不离,到后来,鲁俊仙的车就停在群乐饭店门口,他笑嘻嘻地进去了。马弁也跳下车,紧紧的跟了进去。一直见他进了房间,乃是四十八号,自己也就立刻在对门开了一间房间,半掩着门,对四十八号望着,约有两个钟头工夫,在中间茶房进去了一次,不一会儿,鲁俊仙低头走了,茶房接上就把四十八号的房门锁上。马弁心想,一定是自己错了,不然,何以鲁俊仙一个人走出去呢?大概他是等人,等不着就走了。若是四太太来了,他的汽车应该停在门口,现在门口没有汽车,也许是约好了鲁俊仙在四十八号会面,因为自己到这儿来,让四太太知道了,所以四太太不会来。还是自己做事不谨慎,把一场很好的事情弄糟了,他无精打采地出去,回家和一个伙伴商量。伙伴埋怨他把煮熟的鸭子给飞了。因为鲁俊仙一直到群乐饭店来,必然是四太太先在那里等着。后来茶房进去说,有人跟着来了,所以鲁俊仙待一会儿就走,茶房把门锁上,让你死心踏地,以为屋子没人,不必守了,其实四太太在屋子里哩。你一出门,她也出门,决不再去的。你说门口没有汽车,她有那样傻,在旅馆里开房间,还要在门口挂幌子吗?她一定是让汽车停在不注意的地方,另雇胶皮车上旅馆的,要是我,茶房一锁房门,我就走到门口来等着,一会儿工夫,她就自己会出来了。”
“这马弁前后一想,情形对极了,不但是贪功,还恨鲁俊仙玩手段,非把他们捉住出口气不可,接上跟了一个礼拜,不料从第二天起,四太太听戏是听戏,听了戏一直到公署,捉不到她一点错处。这鲁俊仙也机灵不过,只演这一个礼拜就不再演,全班挪到北平来了。这一场风流案子总也算揭过去了。”
赵观梅道:“既然揭过去了,现在为什么又重新注意起来呢?”
黎仁凤道:“这也是合了一句俗语,他们色胆包天。老总一面在天津调查这件事,她一面还有书信来往。那一方面听说是一个梳头老妈子接洽,这一方面鲁俊仙请了一个唱小丑的当代表,看那意思,是要预备逃走呢。”
赵观梅伸了舌头道:“这家伙好大的胆,在太岁头上动土。”
黎仁凤道:“老总也是因为这样恨极,现在一点不动声色,打算拿住他们的真凭实据,然后下一个绝招。他不把这事告诉我,我倒省让人瞎说去。他一告诉了我,外面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疑心是我的嘴不稳,传了出去的,我倒担一分责任。”
赵观梅道:“这一件事,还是让林小峰去办的好,他们耳目灵通,在北平城圈里的事,他不调查则已,若要调查,没有一个不水落石出的。至于保守秘密一层,老兄用不着吩咐他,他自然会知道,他们对于百姓是二十四分厉害,对于上司可又是二十四分恭维。说句良心话,他们是无恶不做。可是他们的地位很低微,所以能轰轰烈烈地在北平城里干,无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世界上的狗,无论怎样凶恶,它能不听主人翁的指挥么?”
黎仁凤笑道:“哎啊啊,了不得,赵先生这一顿痛骂,真也骂得他们够受的了。”
赵观梅皱眉道:“北平城里的人,听到三峰有一个不头痛的吗?这三峰里面只有个孙大个儿,是个回回,知道所做的事,要不得,不敢老往前干,近来倒很守本分。这个林小峰近来又很走运,就不同了,他越走运,他就越要巴结上司。黎秘书若说是孙石帅的命令,叫他办一桩事,莫说是守秘密,就是要他爬到天津去,他也不能不办。这事我看就吩咐他去办,不会错的。”
黎仁凤见他说得如此有理,说道:“那也可以,你老哥一定和他是熟人,就请你约一约他,明后天再来见我。”
赵观梅道:“不用。只要他在家,我马上打一个电话,他就来了。”
于是就在隔壁屋,亲自打电话。黎仁凤听他说道:“你是林处长吗?我是观梅。我现在黎仁凤黎秘书家里。黎秘书就是孙石帅那边的,就和孙石帅本人在北平一样。我是因为王镇守使有一点事要我办,我在黎秘书这里。”
黎仁凤听到,心里真是纳闷,为鲁俊仙的事打电话,何以说这一段不相干的帽子,又听赵观梅道:“现在孙石帅来了一封密函给黎秘书,要办一件机密事,黎秘书要我找相当的人去办。我想处长是能够办的,应当趁这个机会,向孙石帅报效报效,咱们自己人说话,原不要什么功劳,只要孙石帅说一句办得不错,那就得了,所以我不愿这件事落到别人手里去。在黎秘书面前,一力保荐您可以干。黎秘书也赞成,就请您过来谈谈吧。”
听到这里,好像电话那边有人道谢的样子,赵观梅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你就来吧。”
赵观梅挂上电话,也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就有一个传号兵进来报告,说有位林处长请见。黎仁凤想了一想便道:“请到大客厅坐吧。”
于是自己加上一件马褂,和赵观梅一路走出来,那林小峰早已在客厅相候了。黎仁凤看他四十以上的年纪,脸子胖胖的,带着三分横肉。鼻子下蓄着一丛寸来长的八字胡,一笑将胡楂子站了起来,露出两颗金牙,倒带有一点煞气,他戴了一顶瓜皮小帽,按上一个大红小帽子,身穿灰哗叽长袍,外套青呢马褂。黎仁凤看见就不由一笑,原来他们侦查处的人,无论大小,一律是这样的打扮,黑布小帽,青布马褂,灰布长袍。现在林小峰虽然把布改为哗叽和青呢,颜色倒是一样,可见他们也自然自成为一派,所以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林小峰知道黎仁凤是孙督军面前惟一的红人,不敢怠慢,老远地就是一鞠躬。转过身来见了赵观梅却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而已。宾主坐定,先是由赵观梅敷衍了两句,什么近来天气很好,时局很安稳,大家随声附和谈了几句。后来黎仁凤将口里衔着的雪茄,取出来弹了一弹灰,笑着对林小峰道:“今天请林处长过来,也不是为别的事。前两天兄弟到天津去的时候,孙石帅曾对兄弟说起,那个上海来的戏子鲁俊仙品行不端,在天津的时候,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现在到了北平,依然不改前非,孙石帅对他们很气。”
说到这里,林小峰就挺起身子来,离开坐椅来像是要行礼的样子,说道:“是是!这班东西,在上海租界上,可以让他胡为,到了咱们北平城里来,小峰一定去派人监视着他们,若是他形迹可疑,马上把他抓起来。”
黎仁凤抽着烟,想了一想。放出很沉静的样子,说道:“不过这是件小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
林小峰又欠了一欠身子道:“那是一定。若是秘密一点,就把他抓了关起来三年,外面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黎仁凤道:“好吧,请林处长便宜行事,一天二天,可以先给我一点消息。”
林小峰是事情很忙的人,这晚晌正要去办一件很大的赌案,不肯多坐,马上告辞回他的侦查处。到了办公室里,就把那个最精明的探长任如虎叫了进来。因问道:“你知道首善舞台那个海派班子,他们有人胡闹吗?”
任如虎道:“倒是许多南班子的人,天天晚晌去看戏,戏散了,他们戏班子里,也有人到胡同里去。”
林小峰道:“他们逛他们的窑子,我们管得着吗?这一班东西,听说又在外面拆白,孙石帅都知道这件事了。刚才黎秘书当面对我说,要我办一办他。你去查查,看他们现在干些什么?别尽挑挣钱的事办,贴本的差事也得卖卖力,这件事情关系很重大的,你知道没有?”
他们侦查队里的人,都是眉毛眼睛空的,林小峰如此一说,任如虎就明白十分之八九,连说是是。林小峰道:“好吧,你去办吧。事情办得好,虽然不给你什么奖赏,但是也许孙石帅一高兴,把你的名字记在心里,将来有找他的时候,你就算先存记了。”
任如虎又答应了几个是,才退出来。
到了自己的休息室里,找了一份小报儿看看,上面载着鲁俊仙今晚演十一二本《狸猫换太子》。他的名字登在海报中间,粗笔大画的木戳字,分外令人注意。心里想道,这小子登着这大的名字,真出风头,若是事情不大,我倒要弄这小子几文。主意想定,把挂在壁上的藤条儿手杖,拿在手里,就一直到首善舞台来,侦查队里的人,无论到什么地方,脸上都装着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加上他的灰布袍黑布马褂,小瓜皮帽,藤手杖,都是侦查队的符号,因此他一直闯进戏场门,也没有人敢问他。
他看了半点钟的戏认识了扮狄青的就是鲁俊仙,复又折转身走到后台去,只见他站在一架衣箱边,有两个跟包的,围着给他换行头。人家牵好衣服,他一伸手穿上袖子,侧着身躯,抬起一只胳膊,人家钻到肋下,来给他系衣带,系好了,又来给他提着圆领,缓缓整理。他对跟包的说了两个字,“烟哩?”
这就有人取了一根烟卷来,他并不用手去接,一伸脖子,将嘴抿着。另外一个跟包的就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任如虎想道:“这小子真享福,抽烟卷都懒得用手。”
正在这里打量他,有一个扮小丑的,走了过去,对着鲁俊仙的耳朵,唧唧哝哝,说了一遍。任如虎怕他们是说自己,就东瞧西望地走了出来。恰好有个弹压的警察,也走到这夹道里来,便将胸前的徽章,掏给他看了一看,然后问鲁俊仙住在什么地方。警察告诉他,就住在斜对过的燕台别墅。任如虎对于各大旅馆,差不多都有线索可寻,听说鲁俊仙在燕台别墅,这又是一个可寻的路径,于是就到旅馆的柜台上照应了一声,说是鲁俊仙若要有人找他,或者他去找人,都留一点意。
原来北平各大饭店,多半是加大的混混做股东。大混混下面,少不了用小混混。做小混混的人,在前清的时候,就和内外衙门的人通声气。到了现在,也短不了和军警机关的人做朋友。这燕台别墅的账房韩学仁,早两年也是干密探的,在任如虎手下,就当过差,现在任如虎要他注意鲁俊仙的行动,他自然是遵命办理,自这晚晌起,韩学仁对于鲁俊仙的行动,就非常注意。到了次日晚上,忽然由天津来了一封快信,是寄给鲁俊仙的。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写的是法租界晏安饭店林楚香寄。韩学仁一看这人的名字不像是个唱戏的,就记在心下。鲁俊仙由戏馆子回来之后一进门,韩学仁就把信递给他。鲁俊仙接到信赶快的拆开来,一面抽出信纸用两手来捧着看,一面就向里走。看信的时候,嘴角略略一动,放出一点微笑,一抬头看见一个茶房,便问道:“天津来的车,什么时候到?”
茶房道:“一天来好几趟车呢,不知道问的是哪一趟?”
鲁俊仙道:“譬方说,天津当天赶到这里,当天又赶回去,应该乘哪一趟车来呢?”
茶房道:“那应该是八点钟的来车,到这儿是十一点钟。”
鲁俊仙点了一点头,也没有向下说,自回屋子里去了。韩学仁遥遥在身后看着,都记在心里,到了下午,就在隔壁南货铺子里借了电话,私下通知任如虎请他注意。到了这日晚上,鲁俊仙就对茶房说要雇一辆汽车,茶房问:“是到车站去接人吗?”
鲁俊仙道:“不光是接人,我还要坐着到别处哩。”
茶房道:“我们这儿,有的是熟汽车行,鲁老板要车,那好办。这就给您去一个电话,叫他们留辆好些的就是了。明天大概是十点半上车站,对不对?”
鲁俊仙道:“对,车要干净一点才好,价钱我倒是不计较。”
茶房含着微笑,自向账房去报告。
到了次日十点果然有一极好的汽车,停在燕台别墅的门外。那个小汽车夫却年岁不小,跳下车来,走到账房向他们要了一杯茶喝。大众都相视微笑,一会儿工夫,鲁俊仙和那个唱丑的乔二楞,一路自里面出来。小汽车夫给他开了车门,让他们坐上车去,这就嗅到身上一阵浓厚的香气。他是穿着宝蓝丝哗叽的袍面,柳花似的羊毛出着风,分外漂亮。脖子上绕着一块白条绿格绉纱围巾,香粉扑上的那张白脸。头上戴一顶海绒小帽,亮得发光,帽子前面,锭了一块四方小翡翠片儿,蓝袍外面套着印花黑色海绒坎肩,周围滚白金边。手上夹着一件青细呢红里大衣,且不穿上扔在汽车犄角上。那乔二楞却穿上大衣,戴上獭皮帽,缩着一团。他斜躺在汽车里,笑道:“我就是这个样儿,他见了我不会怪我吗?”
鲁俊仙将嘴向前一努,又对他望了一望,也没有说什么。这汽车开了,一直到车站。鲁俊仙下了车和乔二楞买了月台票进站。两人站到月台上前边点,以为来人必是坐头等车来,车一停就接着了。果然算得很准,头等车就停在这儿。车窗子里,伸出一只紫色的衫袖,露着水葱根儿似的一只胳膊,尽管向人招手。鲁俊仙笑着连连点头口里说道:“在这儿,在这儿。”
于是车子上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老妈子,就扶着一位艳妆的妇人下来。那妇人披着藏青灰鼠出风斗篷,梳着漆黑光亮的如意横髻,斗篷下微微露出一片紫缎旗袍,旗袍上的花瓣白亮光灿灿的。她穿着高底鞋,在铁板的车梯上走似乎不大便利,因此在月台上的鲁俊仙,就抢上前一步,挽着他的手,让她到站下来。
这妇人就是黎仁凤所说的四太太,后面一个妇人,乃是高妈。乔二楞也上前一步,对高妈笑道:“您啦,要不要我挽一把?”
高妈正要下车,笑着身子向后一缩笑道:“别闹,我这个大脚板鸭子,摔不着的。”
四太太回转头对她瞪了一眼道:“车站上这么些个人少说笑话吧。”
高妈下了车,和乔二楞在后面走,鲁俊仙和四太太就离着两三丈路,各不说话,缓缓地走出车站。那小汽车夫早站在门口人丛中东张西望,看见鲁俊仙出来,赶紧地开了汽车门,四太太先上车,坐在犄角上,鲁俊仙跟着上去,坐在右手。乔二楞很知趣,就坐一个倒坐儿。鲁俊仙起了一起身,敲着玻璃板道:“开到未央饭店。”
复身坐下来,四太太就在他腿上拧了一把,接上眼睛对他斜视着,微微一笑。鲁俊仙偏过脸来问道:“什么事?”
四太太道:“我下午就要赶着走的。你找一个小馆子,咱们一路吃饭去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上饭店。”
鲁俊仙道:“在小馆子吃了饭,就要走,不能从从容容地说话。若是在饭店里,愿意谈到什么时候,就谈到什么时候,不是便当得多吗?”
四太太道:“什么便当不便当,你缺就是了。这我也不问你,你可记住今天下午去天津的车,别误了钟点。若是一天晚晌赶不到天津,那可不好。”
鲁俊仙道:“怎么赶不到?四点钟有一趟车,八点钟又有一趟车。有这两趟车,还赶不到天津吗?我问你,你来的时候,你对他们怎样说的?”
四太太道:“那要对他们说什么?我在天津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呢。对谁说去?别人也管不着。我回头见了他,就说白天打牌了,晚上在戏院子里听戏。随便他怎样说也不会猜我到北平来了。”
鲁俊仙道:“就是这样办,法子最好,谁也不会猜着的。”
乔二楞将腿对他的腿敲一敲,向旁边一努嘴。鲁俊仙轻轻地说道:“不要紧的。”
但是虽然这样说了,他们也就寂然。
车子开到未央饭店门口,乔二楞和高妈先下车,然后鲁俊仙下来,挽着四太太下车一同进饭店去。乔二楞先抢上前门,和账房说好了,开了一个优等的房间,四个人笑嘻嘻地进了房。鲁俊仙对四太太道:“这里的澡盆子很好,你要不要洗一个澡。”
四太太道:“麻烦,我不洗。”
她说话时,解了斗篷的扣带。鲁俊仙早伸手上前轻轻将斗篷一提,给她提了起来,挂在衣架上。然后自己才来脱大衣。乔二楞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笑道:“我不脱大衣了。这儿到东安市场很近,我要去买些东西。”
高妈笑道:“我就听说北平的东安市场,很是热闹,乔老板,你要去,也带我去一趟吧?”
四太太笑了一笑,对着高妈轻轻地说道:“别走。”
说这话时,回转身去,对了壁上悬着的镜子去理头发。高妈道:“难得的机会,你就让我去一趟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的。”
乔二楞在这儿说话之际,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对高妈一歪脖子,笑着说道:“走哇!”
高妈斜着眼睛,对鲁俊仙一笑道:“鲁老板,少陪了,再会吧。”
于是走出房门,顺手将房门向外一带。当那门快要关拢的时候,四太太还在照镜子,鲁俊仙却躺在沙发上抽烟卷,眼睛瞧着四太太的俊影。高妈由门缝里探进脑袋来,对鲁俊仙嫣然一笑。鲁俊仙见她如此,一翻身坐了起来。高妈笑着将脑袋一缩,“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乔二楞因为不耐在旁门口久等,早已走到扶梯边下。见高妈来了,将脖子也是一缩,眯着眼睛笑道:“你真机灵啊,我怕你不懂得意思,老坐在屋子里守着,那可糟了。”
高妈道:“哼,不是吹的话,你那个样子的机灵我也有,还要你提醒我吗?”
乔二楞笑道:“你瞧,他们现在该多么有趣,多么快活,我们也找个事情乐一乐吧。”
高妈唾了他一口,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两人说说笑笑,就一路出门去了。
汽车夫当他出门的时候,曾走上前来问乔二楞,要不要等着。乔二楞道:“没有叫你走,自然要等着啊,你问什么呢?”
汽车夫碰了一个钉子,也不便再说什么,就默然地退到一边。在门口约等了四个钟头,乔二楞和高妈一路回来了,待了一会,四个人复一同坐了汽车到了大栅栏厚德福吃晚饭。进到里面,拣了一个僻静些的房间坐了,四太太瞟了鲁俊仙一眼笑道:“依我说,最好是赶四点钟的车走,你是死七八拉的,一定要留着我。若是晚上没有这趟车,那怎么办?”
鲁俊仙道:“回不去要什么紧,那就不用回去了。”
四太太道:“那可不是吗?别说挨骂挨揍吧?只要他把脸一黑,黄胡子一翘,就让人吓得魂不附体。”
鲁俊仙道:“你那样怕他,那还是事吗?”
四太太嘴一撇道:“哼!这种当强……”
鲁俊仙只和他隔了一个桌子犄角,连忙一伸手将她的嘴掩住,轻轻地说道:“说话小心一点吧,惹了事,我吃不了兜着走哩。”
四太太笑道:“你又不做他的官,不受他的管,你也怕他么?”
鲁俊仙道:“不做他的官,就不受他的管吗?做他的百姓,也要受他的管呢?”
四太太道:“你现在北平,也不是他的地面,也不是他的百姓啊。”
鲁俊仙笑道:“因为这样,我才敢请你到北平来逛,请你吃饭。若是他的地面,我哪敢这样放肆呢?”
乔二楞道:“就是这样,我以为还当小心一点。我看那开汽车小子,贼头贼脑,老是望着四太太,真不是好东西。”
鲁俊仙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开汽车的,还是什么好人,他见人长得美,哪有不看之理。”
四太太捏了一个拳头,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笑道:“谁长得美?少灌米汤吧,吃了饭,我还要出去买些东西。别说话,说得多了,赶不上钟点,那是笑话呢。”
鲁俊仙听说,开单子要了酒菜,四人带吃着带说笑,好不快乐。
饭毕,也不过六点钟,于是四太太提议,要到瑞蚨祥去买衣料。鲁俊仙道:“我的太太,你这是外行话了。放着天津的东西,什么也比北平的强。人家都在天津买了东西向北平带,怎么你倒要在北平买了东西望天津带?你不知这些绸缎洋货,都是经过天津,再到北平来的吗?”
四太太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别管那些,你和我一块去就是了。”
鲁俊仙道:“你就是要买,那也随你,千万别把瑞蚨祥的招牌纸带到天津去。若是让别人看见了,那可是个麻烦。”
四太太道:“咳!你就别啰嗦了,你想我那一点小心眼,还没有吗?”
说话时,会了酒饭账,走出大门。这儿到瑞蚨祥路不远,未曾坐车就走了去。鲁俊仙却告诉了汽车夫,到瑞蚨祥去接。四太太到了楼上绸缎柜上,就坐旁边一张方凳上。对鲁俊仙道:“你爱什么料子,你自己就随意挑,别管我的事。”
回头又对乔二楞道:“你给我挑几样都是爷们穿的。”
鲁俊仙不知道她葫芦卖的什么药,就挑了七八样。他们挑过了后,柜上一算钱共是二百多块钱。四太太在手提包里取出钞票如数的付了账。由两个小伙计将料捆束好了,一齐到汽车上,四太太看看手表,是七点半了,应该上车站。于是四人坐上车,向车站而来。鲁俊仙道:“你给谁买许多衣料带上天津去?”
四太太笑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是给谁买的吗?给旁人买的,我何必要你们挑呢。”
乔二楞一拍大腿道:“哎呀!我这才明白,原来四太太送我们的,我早晓得谁挑了谁要,我就该多挑几样,我真傻呀!”
鲁俊仙道:“原来是送给我们的东西,谢谢。”
四太太道:“俗极了,我们还要谈这一套吗?”
鲁俊仙还要说时,汽车已到了车站,四太太见车站里人多,就扶着高妈向候车室里等候,乔二楞挤在人丛中给他主仆买了两张车票送到候车室,四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轻轻地说道:“你和他快快走吧,不要送上车了,刚才我一进站门,看见一个副官,还好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你叫他快快去吧。”
乔二楞见她那种为难的情形,心里也有些惊慌,不敢多说话就走出去了。对鲁俊仙丢了一个眼色,马上走出站,坐了汽车回客寓。
所幸这件事很秘密,除男女四人,竟没有第五个人知道,到了客寓,也就把汽车费付了,让汽车开回去。谁知道汽车夫,并不是接钱就走,他却到账房里对账房先生韩学仁一夹眼,韩学仁向外望了一望,低声笑道:“任大爷这一趟差事办得很顺手啊!”
汽车夫笑道:“瞎了他的狗眼,他把任如虎任大爷当作汽车夫。”
韩学仁笑道:“您这样下工夫,这一趟差事,应该有一份重赏。”
任如虎一拍大腿,冷笑一声道:“只把差事办好了,就算没白跑,连我们头儿,这回都是白干,我们还想挣钱吗?请你留一点儿神,千万别走漏一点消息,若是让他知道跑了,咱们兄弟分上,这话都有些不好说。”
说到这里,脸色一板。韩学仁道:“决不能,决不能,你放心吧,要是那样不谨慎,我还能把他要赁汽车接人的话,昨天就打电话告诉您吗?”
任如虎叮嘱了一番,将借来的汽车送回了林小峰家里,然后到侦查处,见了林小峰,把自己接着韩学仁电话,即刻冒充汽车夫,开了车子到燕台别墅去,以及鲁俊仙上车站接四太太勾留半日经过的情形,说了一个痛快。林小峰勾着右手的食指,将那上嘴唇的小胡子,抹了一抹,笑道:“这小子实在占尽了便宜,应该让他吃一点儿苦才好!你去休息休息,只派两个人在首善舞台门口等着就行了,我这就去报告黎秘书。”
当时任如虎退下去,林小峰坐了汽车,就向黎仁凤家里来。这个时候正是晚上九点钟,黎宅的客,正开始拥挤着来。听差一进来报告,说是林处长来了,黎仁凤心里就有数了,就在自己烧鸦片的屋里,将林小峰请来,黎仁凤一见,拉了他一下衣服,就请在一张沙发短榻上坐下,问道:“怎么样?查得有点头绪了?”
林小峰道:“这是我手下几个密探,他们实在卖力,特委派四个人到天津去打听,这一打听也是无巧不成书,恰好那四太太要到北平来,他们四个人就留两个在天津,两个跟了北平来,到了北平,他们一个老跟着,一个打电话报告,敝处又派十个人去帮着他们侦探,总算我们的耳目周到,那鲁俊仙干的事我们一件也不曾漏了。”
于是将任如虎所报告的,对黎仁凤详详细细地一说,接上又道:“这种东西,败坏风俗,罪该万死,一定要重办一下,以儆效尤。”
黎仁凤手里正拿着半截雪茄,两个指头夹了,放在嘴里,只是使劲地抽,听林小峰的报告,一直等他说完了,将那半截烟头,使劲向脚边痰盂子里一摔,冷笑一声道:“一个唱戏的,是给我们开心的人,他倒这样占尽便宜,那还有王法吗?这种东西,是要重办,我亲自到天津去报告。”
说时,站将起来,背了两只手,只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林小峰一想,你这人真是吃飞醋,别人的姨太太做坏事,与你什么相干?要这样不服。因道:“黎秘书去报告一下也好。在电话里报告,总怕走漏消息。逃走人倒不要紧,就怕孙石帅要格外生气。”
黎仁凤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因为当日没有事,暂且按耐一宿,告诉林小峰,多多派人将鲁俊仙监视了,次日一早,就到天津去了。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下午就回到了北平。回寓之后,打电话把林小峰请来。林小峰道:“黎秘书回来得这样快,有什么急事吗?”
黎秘书将舌头一伸,肩膀一缩,摆了一摆头道:“厉害!真厉害!老头儿叫我赶快回来告诉你,别让鲁俊仙跑了。我一出他的私宅门,就遇到人抬了一口棺材来,你想这还用说吗?你好好地办吧,别跑了人。你想老头子心里这样不痛快,把事不弄妥,我们是吃不住的。”
正说到这里,陆军警备司令部来了电话,问侦察处处长在这里没有?林小峰一听司令部打来电话找,脸上便加上一层沉着的色气。黎仁凤道:“大概就为的是这件事,林处长自己去接电话吧。”
林小峰接了电话,匆匆地回来,对黎仁凤一点头道:“自然是那件事,我就去见邱司令。恐怕今天晚上就要办。”
说毕,他告辞出门,坐汽车一直到警备司令部。
这邱司令,正是林小峰顶头上司,而且林小峰是邱一手提拔的,有什么收入的案件,向例是合作,四六分账,所以邱司令叫林小峰非常灵便,随传随到,而随到也就随见。林小峰一直走到邱司令的办公室外面,两个挂盒子炮的卫兵,一个给他打帘子,一个给他通禀。林小峰走进去,只见邱司令对着屋子的犄角,牵了一根纵线,背着两手一步一步走去,他正穿了武装,脚下那双大马靴,走得地板扑冬扑冬响。一回头看见林小峰将手向桌上一指道:“你瞧这一封电报。”
林小峰将桌上一张电报底,还没有誉清,拿起一看上面是:
万急,北平邱警备司今鉴:津密,据探报,伶人鲁俊仙乔二楞,假借戏曲,宣传赤化,首善之区,岂许鲁乔如此猖獗。该逆罪大恶极,万难原宥。着即迅派军警,立刻密拿,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切要切要。石。
邱司令道:“你瞧见没有。办两个戏子,那很不算什么,可是要说他们宣传赤化,这话未免说不过去。”
林小峰道:“那倒没有什么,说他们宣传赤化,就算他们宣传赤化,反正他们也不能承认,就是不承认就不能办他们吗?”
邱司令道:“不是那样说,我们若把两个戏子这样办了,外面知道,一定说我们没有眼睛。”
林小峰笑道:“其实,这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办两个戏子,人家总会疑这里有什么缘故,不过我们这样说,好遮遮面子罢了。”
邱司令道:“事至于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去办吧,不是他唱《飞龙传》,鲁俊仙取赵匡胤,赵匡胤不是红脸吗?我们就说鲁俊仙煽惑人心,唱这种并没有根据的红脸戏,决计容留不得,这样一来,就可以宣布罪状,把他毙了。”
邱司令点了头说道:“你去吧,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来办他。”
林小峰拿人是个绝顶内行,得了邱司令这样的命令,退出司令部,马上回侦察处调齐四五十名便衣侦探,分布首善舞台前后,同时警备司令部也调了二百名全部武装的兵士,把守舞台前后,门里外消息一点不漏。戏快完了,林小峰带着四名便衣队,由旁边夹道里闯到后台,后台门外原先站有两名警察,林小峰一来,早有一警察向里一指道:“那就是鲁俊仙。”
林小峰一看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上通红的胭脂,还未曾洗掉,两道眉毛,刷胶似的深着黑墨直插入额角,上身穿了一件短小褂,下面却是大红绸裤,戏装只卸了一半,他口里衔着烟卷,坐在戏箱盖上,抬起一只脚来,一个跟包的就蹲在地下给他脱脚上的高底靴子。他见警察喊着他的名字,向面前一指,接上闯进四五个人来,以为看戏的人挤到后台来看戏子,这也是常事,虽然那样子很不恭敬,无奈他是一个警察,不便和他计较什么,且自由他。望了一望,又抬起那一只脚让跟包的再去脱,两只靴子齐脱了,换了鞋子,正要换衣服时,警察带领侦探向前一拥说道:“林处长来了,带你到司令部有话说。”
鲁俊仙恍然大悟,一颗心都吓碎了,便道:“啊啊啊!啊啊啊!”
早有一个侦探照着捉人的老规矩,实行见人面的那两掌,伸出右手,向鲁俊仙左腮打了一嘴巴。鲁俊仙不曾防备,打得火星乱迸,头向右一偏,侦探更不放松,伸开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将他的头打得偏过来。据侦探们说,这并不是和罪犯有什么仇,不过一个师傅传下来,必得有这两下的,打得犯人昏天地黑,消除他的火气,然后可以随意指挥。鲁俊仙吃了这两下,半晌说不出话来,及至清醒过来时,只见一群警察和灰衣人,在布景堆里,横拖倒拽将乔二楞扯出,乔二楞苦笑着只对许多人作揖说道:“各位老爷,我没做什么事,请别带我去,若真是有话问我,我是随传随到,因为我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
宪兵走上前,向他大腿上,不分轻重,就踢了两脚。口里骂道:“废话!还不跟我走。”
说毕,几个人拖了乔二楞就走。鲁俊仙心里,就像开水煮了一样,非常的难过。后面两个便衣侦查队,在他脊梁上扑冬扑冬,又敲了几下。鲁俊仙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糊里糊涂,就被许多人簇拥出了首善舞台。
舞台门口停了一辆敞篷的装货汽车,鲁俊仙被人拥上车,“呜”的一声,开向警备司令部去。首善舞台的后台经理魏忠常,先是在前台账房里说话,听到后台一阵乱,还以为是同事的起哄,后来听到人说,军警在后台捉人,心里不由得一慌,浑身抖将起来。手上拿了一只茶杯,就嘴唇喝茶,牙齿碰了茶杯,叮噹叮噹直响。前台经理韩玉冰道:“魏先生,究竟闹的什么事,你到后台瞧瞧去吧。”
魏忠常望着他道:“没有我的事吗!我……我……我不去吧!”
韩玉冰道:“你也太怕事了,只要你没有犯法,有谁拿你呢!”
魏忠常道:“劳驾,你陪我同去走一趟,怎么样?”
韩玉冰道:“这是后台的事,和我没有什么相干,我不去。”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互相推诿了一阵。后来军警全走了,后台派人,倒去找经理。魏忠常道:“没有事了吗!你们早不来告诉我,让我知道,也好有个办法。现在倒是无可为力了,你再来找我,我有什么法子呢!”
气得只是跳脚。带说带骂,走到后台,许多戏子,都在这里,只是不见了鲁俊仙和乔二楞。后台同事议论纷纷,都说他这两人一去,至少也要送到教养局去关周年半载,大家都替他叹一口气。
这魏忠常也在燕台别墅开了一间房间,当天晚上,无精打采地回去睡了。还没有到九点钟,茶房扑咚扑咚,捶得直响,说道:“魏先生起来吧!听说鲁老板、乔老板,都押上天桥去了,您还不跟着去瞧瞧。”
魏忠常听说,一翻身,由床上滚到床下,趴在地下满地板找鞋子。茶房道:“魏先生醒了没有!鲁老板这儿也没有亲戚,你得去替他办后事呀!”
魏忠常踏了一只鞋,光着一只脚,披了长衣,将房门打开,说道:“这件事,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怎样办得这重?我一只鞋在床底下丢了找不着,你给我找找。”
茶房笑道:“您手上不是拿着一只。”
魏忠常正拿着鞋向床底下指,被他一提,醒了过来,把鞋子顺手交给茶房道:“你听见谁说的?”
茶房接了鞋道:“您不要这鞋了吗?”
魏忠常越闹越愣,说道:“我吓迷糊了,你给我打听打听吧。”
这才接过鞋子来穿上。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沙发上软瘫了。后来还是大家劝他,上天桥刑场去看看究竟怎样。魏忠常一个人不敢去,有七八个同事的陪着他,这才一道前去。
到了天桥刑场,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先农坛墙上贴了一张新布告,有四五个人在那里看,平地上两滩血迹,流在地上,变作紫黑色。旁边滴滴点点还有许多,正是在人身上落下的血花。那地方被正午的阳光蒸晒,兀自有一股腥味。周围一望,可是并不见尸首。后来走上前去看布告,才发现土洼子里,放着两条一尺来宽,两具白木小棺材。恰好旁边有一个巡警过来,看见他们的来人,有的在脑门顶上短头发,剃成半边月亮形,料得他们是戏子,将脚上的皮鞋,踢了棺材两下说道:“这里面就是你们同行鲁俊仙,你们是来收尸的吗?”
魏忠常才真正相信鲁俊仙死了,同事一场,少不得心里也有一阵难过。于是回到燕台别墅去,凑了一些钱,托了人重新将鲁乔二人收殓。他们这个班子,出了这样的事,所有的戏子,都也不敢露面唱戏,班子就无形散了。
这魏忠常是个北平人,和上海来的这班戏子不同,不能走开的,若是有了嫌疑,这一辈子,就不用吃饭了。因此想起他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姓杨名叫朗轩,常常给各报馆送些戏剧消息,凡是戏馆子里的名角和前后台要人,他都认识,有时钱不方便,少不得借个三块五块的。前几天魏忠常遇到他,他请了一个安,伸手向他借两块钱,那时正忙,点一个头说再说吧。当时就没有借钱给他。第二日好几家报上登出一段新闻来,说首善舞台的海派班子生意不好,每天不过上座一二百人。魏忠常就知道是杨朗轩干的。当时想着,生意好不好,靠着戏码子软硬,你在报上说这些谣言,那是不相干的,也没有理他。可是出了这件事之后,报上戏剧栏里接连登了两次本人的事。报上登着说,魏忠常是个拆白党头儿,和鲁俊仙来往密切。魏忠常看了,不由叫糟糕。这个日子,连鲁俊仙是朋友都不敢承认,现在他三番二次暗造谣言,这可不是玩儿的。他知道杨朗轩每日下午,总在天乐园池子后排待着的,就假装着到天乐园去听戏。一走进池子,就看见那没有生意的椅子上,杨朗轩捧着一壶茶,用手撑住茶壶盖,呆看着池子里听戏的人。魏忠常走过去故意把椅子碰一碰。杨朗轩一抬头,见是他,便站起来,喊道:“魏六爷,这儿坐,喝一碗吧!新沏的顶好的香片,八百一包的。”
魏忠常笑道:“哦!杨爷,咱们久不见啦。”
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椅子上坐下,偏了头轻轻地对他笑着说道:“怎么一档子事?杨爷,你和我干上了。我是事情太忙,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得原谅点儿。大家都是干这个的,彼此总有帮忙的日子。”
杨朗轩将他的手一捉,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您不是瞧见报了吗?我早就跳脚,这事怎么办,朋友们一定会说是我诚心开玩笑。其实那不是我去的稿子,您若不信,请您向报馆去一个电话,您就明白了。”
魏忠常道:“我没有什么不信。不过论到报馆里,还是你的人眼熟,诸事都要请杨爷帮忙。”
说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只皮页来,在里面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轻轻向杨朗轩手里一塞。笑道:“不成敬意,请你买一包茶叶喝。”
杨朗轩拿着钞票,就要向魏忠常皮页里塞。但是魏忠常手快,早把皮页揣上身去了。杨朗轩笑道:“魏六爷,你这是怎么了?我们还来这一套。”
魏忠笑道:“上次对我提到挪两块钱,刚好是身上不大方便。回头我在账房里拿了钱,就找不着你的人。今天我遇见你了,我不能失那个信用。话我可说明,咱们自己人,帮忙的时候帮忙,请客的时候请客。我这正是上次的事,可与刚才问你的话不相干,你别多心。”
杨朗轩道:“这样说,我倒只好收下了。”
于是将钱向身上一揣,然后腾出手来,将手绢取出来,揩了一揩茶杯,斟了一杯热茶,放在魏忠常面前。
恰好卖烟卷的从这儿过来,杨朗轩招了招手,将卖烟卷的叫来。卖烟卷伸了烟托盘过来,魏忠常先就挑了一盒炮台。杨朗轩知道在戏园子里这要三毛,便伸手在袋里去掏钱。笑道:“没有口袋很不方便,口袋多了也是不方便。我为些零钱,我放在这口袋里,一刻儿就找不着。”
说时手伸到衣服面里,满处乱掏。魏忠常在这时,早掏了三毛票扔在烟卷托盘里了,接着拆开烟卷给杨朗轩。他不掏腰了,接了烟,笑着说了一声你瞧。魏忠常笑道:“咱们自己好兄弟,就不必客气了。我的事就拜托您,以后有要兄弟为力的时候,我决不推辞。”
杨朗轩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今天晚上我就给您的回信,您听着吧。”
魏忠常知道钱花过去了,杨朗轩是一定会办的,说了几句话,放心而去。
这里杨朗轩真不敢怠慢,马上到投稿的那家民众报馆去运动。这家报馆是一家大书局改造的,规模倒算粗备。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正是一切事完毕之际,杨朗轩走进民众报社,因为是常来的人,不用先到门房通知,一直就向里走,走到编辑部,只见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自己也觉自己性子太急,故意来扑这个空,于是缩转身躯就要走。回头只见那大院里假山石下,有一个西装少年,两只手插裤岔兜里,在太阳地里面踱来踱去,好像是取暖。杨朗轩认得,那是这里的主任柳春波,因站在走廓上,笑着叫了一声柳先生。那柳春波一回头,笑道:“今天的稿子送得这样早,有什么特别新鲜消息吗?”
杨朗轩走下台阶,也到院子里站着,说道:“不是送稿子,我想和您这儿胡先生漫谈几句话。柳先生,您不是要我给您介绍两位女戏子吗?您哪天有空我可以陪您去。”
柳春波笑道:“他要到我们报馆里来或者可以。我若跟着你去,唱戏的还以为我是去敲小竹杆的,那不大好。”
杨朗轩笑道:“你骂苦了我了,您这话,岂不是我到他们家里去,都是要子儿去了。”
柳春波笑道:“你和他们是熟人,随便去谈谈,不要紧。我们这干报馆的,无缘无故,往女戏子家里跑,人家决不能说是安着好心眼儿,你说是不是?”
杨朗轩对着柳春波浑身上下一望,笑道:“像你这个样儿,他们欢迎的了不得,还能说不安着好心眼儿吗?去不去?我今天就可以带你去。”
柳春波道:“过一天再说吧。”
杨朗轩笑着嘿嘿了两声,然后说道:“柳先生,你没有事找我,我倒有一件事要请您,有一家自由通信社,您认识不认识?”
柳春波道:“那马社长是我的老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问他做什么?”
杨朗轩道:“我有一条稿子,想托他那里给登一登。不知行不行?”
柳春波笑道:“你真把人家通信社看小了,何至于给你去发通信稿。”
杨朗轩道:“我的话,您没有明白。我是说这回枪毙鲁俊仙的这件事,人家真冤。这里面有许多玩意儿,外面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一伸手将柳春波的胳膊按一按,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咱们知道内容说不得的,咱们可不说那个,只说首善舞台这班唱戏的都是好人,并不是拆白,他们现在没有闹儿了,穷得如何如何,把这事发一发稿,一来给人家洗洗冤枉,二来可也是一条新鲜消息,瞧报的都愿意瞧。您不是很赞成那个王玉铃吗?只要您把这件事办到,我准保她到报馆里来瞧您,往后,您爱怎么样和她交朋友都成。”
柳春波明知他这话是瞎说,不过自己听了几回王玉铃的戏,着实有点中魔,现在杨朗轩说是她能到报馆来回拜,这倒是一件很合意的事。笑道:“你准能办到吗?”
杨朗轩道:“准可以办到。要是办不到,您以后见着我,别说我姓杨。你看成不成?”
柳春波见他话说得这样硬,料得不差什么,便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以给你去运动运动。不过能成功不能成功,我可不能保那个险。”
杨朗轩笑道:“这就成,我还能说非办不可吗?就是这样说,您事忙我别这儿打搅您,请您先和那边通信社的编辑先生提一声儿,我明天就直接送稿子去。”
说毕,告辞而去。
这自由通信社社长马尚廉乃是柳春波多年的老友,也几乎成了通家之好,出来进去,家人是不避嫌疑的。这时柳春波戴了帽子,一直就到自由通信社去拜访马尚廉。这儿是东西两院,东院子靠了大门,那里是通信社的社址,西院子就是马社长的家眷。这份家眷,是在北平娶的,可是一件极大的秘密,不是极好的朋友,马先生不让人看到他的太太。柳春波自然是例外,可以随便见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缺陷,不过年龄不齐罢了。柳春波到了他家之后站在西院的月亮门下,先停了一旁,只听到上房里面,莺莺燕燕,一片笑语之声。有两扇玻璃窗,尚未放下窗纱,在外面可以看到几件鲜艳的衣服,闪了过来,又闪了过去。柳春波怕是他家的女客,不便进去,便咳嗽两声问道:“尚廉在家吗?”
那马尚廉在屋子里听见熟人说话的声音,隔着窗户,掀起一面窗纱,向外一看,便连连答应道:“请进来吧,没有外人。”
柳春波听他这样说,便走进屋来,对里面看看。只见一个穿紫色丝绒袄子的女郎,坐在沙发椅上,先站起来点点头微笑。柳春波先是一楞,说不出是谁。她笑道:“你不认得了吗?我是老五。”
柳春波恍然大悟,这是莲花院的桃枝。便笑道:“哦!是你在这儿,久违了。”
用眼看去,见和她同在一处的,大大小小,还有一二个女郎,大概都是妓女了,她们见有生人来,并不害臊,反把眼光,死命将柳春波盯住。那马尚廉穿了一件蓝缎驼绒袍子,倒有几个纽扣没扣,拖出来大半边。踏着一双软皮便鞋,一跛一拐地走过来,拍着柳春波的肩膀道:“不得了,我这几天胃病大发,二十多岁的人成了一个老头了。你怎样有工夫来?”
柳春波道:“无聊得很,找你来谈谈。”
马尚廉道:“我也是无聊,找了她们打扑克,你也加入,好不好。”
说时将手横着,对四个女郎一挥,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柳春波还未曾说话,马尚廉夫人却一掀门帘出来,尖尖的脸儿,敷着一层厚粉,额上虽然横列着七八条皱纹,都给粉遮掩得模糊了。耳朵上垂着长长的两片翡翠的秋叶片儿,走起路来那秋叶儿只在肩膀上拖来拖去。她一出来,那几个女郎,立刻站起来,放轻声音,齐齐地叫一声妈。为什么四个姑娘都叫她做妈哩?都有关系吗?再看那马太太时,真个有些像母亲,大模大样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们不是要打扑克吗?”
桃枝先笑着向马尚廉道:“爷来了客。”
柳春波听了这话,不由得身上肉麻了一阵,心里想着,只听见女戏子拜老斗做干爷,没有听见说姑娘拜嫖客做干爷的,老马真是胡闹,怎么夫妻双双地认姑娘做干女呢?马尚廉倒不觉得怎样,便笑道,老度你也来一个。马太太露齿一笑,嘴角上皱出几条极深的粉痕笑道:“我不来,反正输赢都是我的钱。”
马尚廉道:“今天有客在这里,规规矩矩。”
马太太道:“我还出去有事,你和阿囡她们来吧。”
说时和柳春波点了点头,竟自走了。柳春波一想,听这种口音,简直又不是干女儿了。
那马太太去后,四位姑娘,便围住了一张小桌子,爷长爷短,拖了马尚廉在一块儿打扑克,柳春波被桃枝拖住,也在其中凑数。这是四方的小桌子,六个人分坐,有两方是一个人,有两方是两个人,和柳春波一同坐的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清倌人,她也不过是中等人材,倒是穿了一套极华丽的衣服,因为相处得近,被她的衣香,一阵一阵熏着,不由得偷着看她两眼。她伏在桌上,头一向前,就看见她耳朵背后脖子上,有一块未曾敷到香粉的地方黑黄的一块,而且耳鬓短发里,有一粒红痣。这时忽然大悟起来,前二年的时候,马尚廉带着他夫人的丫头,医院里去诊耳朵,自己在那里碰着,才见那丫头耳后,有一粒红痣,当时没有注意那丫头的脸子,往后也就不见了。原来黄莺出谷,干了这个事。因偏过头道:“你的芳名呢?”
她笑道:“叫雪妃,不认识得我吗?”
柳春波道:“认是认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马尚廉一伸手,揪着雪妃腮上一块肉笑道:“还是谈话,还是打扑克?”
雪妃将脸一板,将马尚廉的手一揪,说道:“不要闹,要是这样,我们回头就要对妈说了,陪着你养病,你却揩我们的油。”
柳春波道:“这样规规矩矩吗?”
雪妃笑道:“我们到这儿来是客,主人自然是要客气一点的。”
马尚廉道:“客气,客气,有点邪气,我得了一手大牌,要累斯起来了。”
于是将身边的毛钱洋钱,向桌子中间一推,笑道:“你们来呀。”
桃枝将手上的扑克牌放了,抱着两手,眼睛瞟了他笑道:“又要偷鸡吗?”
马尚廉笑道:“不要这个样子望着我,我看了就要揩油的。”
桃枝将嘴一撇说道:“由你去偷鸡……”
桃枝隔座一个姑娘,将手捶了她脊梁一下,笑道:“老五快别往下说那个字了。”
桃枝一想对了。都笑起来。马尚廉道:“别闹别闹!你们都不来吗?贺钱贺钱!”
摊出牌来一看,却是一副同花顺子。桃枝将牌放桌子中间,笑道:“不来了,不来了。”
起身便走。那雪妃见牌已散场,就一伸手将桌上的钱向怀里一扫,笑道:“这些钱我代收了,拿去买蟹壳黄烧饼吃。”
马尚廉道:“那不能,你们赌输了放抢吗?”
放了桃枝,转身就要来追雪妃。因为转身转得忙一点,“哗啦”一声,把桌上两只茶杯带过,摔在地下。马尚廉道:“闹得真不成样子,你们还不把钱拿回来吗?”
于是大家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就避到别屋子里去。
柳春波笑着对马尚廉道:“你真快乐啊!一个人坐在众香国里,这样的日子,我过一下,都是心满意足的了。”
马尚廉笑道:“你不要笑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我愿这样闹吗?”
柳春波道:“这些名花都和你以父女相称吗?”
马尚廉红了脸,笑道:“你信她胡闹呢。她们都是老度的人,要这样乱七八糟叫我,我也只好由她们去。”
柳春波和马尚廉谈着话,有一个老妈子进来,拾落屋子,那边屋子里,已是声音寂然。马尚廉道:“怎么样,她们都走了吗?”
老妈子道:“都走了。”
马尚廉道:“春波,你是很忙的人啦。今天到了这里来,必有所谓?”
柳春波道:“自然有求,一个不相干的熟人,有一篇稿子,要托我请贵通信社发表,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马尚廉道:“你介绍来的稿子,不至于太难,可以发表。”
柳春波道:“就是为鲁俊仙案子里一个人伸冤,倒没有什么关系。”
马尚廉躺在椅子上摆着他的大衫袖,笑道:“这样的作用也有限,不要紧,不要紧,你拿来就是了。”
柳春波因所说的话已妥,就告辞出来。
走到大门洞子里,只见通信社里两个听差并排站着,将手一伸开,脸朝外背朝里,挡住了路口。前面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皱了眉站着。她是一张瓜子脸,两道细细的眉毛,配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上略有一点深痕,稍微像画眉眼,越觉得俊俏。她梳了一条黑辫子,前面披着一层薄薄的覆发,正好把脸子的白色托出来。她身上穿了一件半新半旧的小棉袄,下面撒着花布大脚裤,刚好齐平膝盖。露出一大截丝袜子,活显出他那个娇小玲珑的身躯。她见人不让走,抬起脚来,做要踢的样子。那紫色绒的鱼头便鞋,扁正得可爱。听差笑道:“这样好的鞋脚,踢我两下,我也愿意的,你们都来啊,捉了小鸟儿。”
那女孩子身子一扭,辫梢一甩,顿着脚道:“别闹别闹!你们闹我就嚷了。”
听差说道:“要放你过去也成。拿出两吊钱来,让我们买烧酒喝,小鸟儿你答应吗?你不答应,就不让你走。”
另一个听差,比着手式,脚是一跳,说道:“丢下镳车,放你过去。”
那女孩子一鼓嘴,在身上掏出了一张铜子票,向地下一扔道:“你们拿去,以后我不来了。”
听差放下来让她走进去,却又拉了她的手,那女孩子抽着手道:“嘿面子面子。”
她跑进院子来,顶头碰见了柳春波。柳春波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你不是小鸭子吗?两年不见,长得这样漂亮,为什么改名叫了小鸟。”
小鸭子望了柳春波笑道:“我认得你,你不是姓柳吗?”
柳春波道:“不错,我姓柳,你的记心很好,隔了这久居然记得我姓柳。刚才这里很热闹,你怎么不来?”
小鸭子道:“我知道,刚才是我四阿姐五阿姐在这儿打扑克。”
柳春波道:“谁是你四阿姐?”
小鸭子道:“桃枝,你不认识吗?”
柳春波点了点头道:“认识。”
小鸭子抢上前一步拖住了他的手,笑道:“你要走吗?坐一会儿去。”
柳春波道:“我坐了大半天,这就该走了。”
小鸭子道:“面子面子。”
柳春波笑道:“你是鞋庄上的小掌柜,怎么老说胡同里的行话呢?”
一面说着,一面引了她重新到上面屋子里来。柳春波一看这里,马尚廉不见了,屋子里是空的。小鸭子道:“怎么回事,我舅舅不在家吗?”
柳春波笑道:“可不是不在家?你能不能陪一陪客?”
小鸭子笑道:“可以陪客,你说什么吧,我都可以陪你谈谈。”
这个时候,天气不早了,太阳正偏了下去,晒在玻璃窗上。太阳由玻璃透进,射进屋子里,一直射到柳春波的脸上,柳春波低了头说话,小鸭子看见,就去放窗子里的绿帷幔,恰好顶上穿铜圈的地方,互相纠缠住了,有些扯不动,她便由沙发椅子背上爬上了小茶几,将帷幔牵得好好的,柳春波看了他裹着白丝袜子的腿,踏了紫绒的鞋,不由微笑,小鸭子一回头,看见柳春波,便问道:“你为什么望了我的脚笑?”
柳春波道:“因为你的脚长得好看。”
小鸭子道:“你这个人真不老实。我怕太阳晒着你,你倒和我开玩笑。”
柳春波道:“这是实话,为什么说我是开玩笑?你将来……”
说到这里望着她又微笑。小鸭子向下一跳,跳得伏在沙发椅子上,笑道:“将来怎么样?你说你说。”
柳春波道:“有一回,我走大森里过,有一个女孩子在后面喊了我一声,好像是你,是你吗?”
小鸭子坐了起来,将头一偏,笑道:“是我啊,怎么样?”
柳春波道:“我能怎么样呢?不过你这样一个女孩子……”
小鸭子一低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法子啊,不是上一次警察厅驳回了,我早就上了捐了。”
柳春波笑道:“你是一个在山泉水的小掌柜,为什么说没有法子?无病而呻。”
小鸭子将头又偏着点了一点,笑道:“什么?你说的话我不懂。”
柳春波道:“不懂就算了,我说你将来上了捐,一定是一位红姑娘。”
小鸭子将小腮帮子鼓着,鼻子一耸,说道:“哼!我若是做生意决计坏不了,不信你往后看着。”
柳春波笑笑再要说时,昂头向窗子外一看,见马太太慢慢地由外面走回来,便预先站起来。马太太走进来,说道:“哟,我以为尚廉在这里陪客呢,原来是小鸭子。”
柳春波看时,见她手上提了一个手绢包,她打开来放在桌上,不少的瓶儿罐儿都是香精,雪花粉之类。她身上另外搭了一条粉红的绸围巾。小鸭子道:“舅母,这围巾很好看,哪里买的?”
马太太操着娇滴滴的苏白道:“我是年纪度一眼眼,不然,倒蛮喜欢格。”
说话时,她把那额上的皱纹,笑得像龟板一般,扭得耳朵上那片秋叶子,尽管摇摆起来,这个时候,她脸上的粉,已落去了一大半,虽然看不出六十岁,也有五十好几。柳春波想起老十三旦六十多岁的时候,在戏台上唱小放牛,擦了满脸的胭脂粉,还踩着嘺,要和这位马夫人一比,真是个对儿,一个人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小鸭子便问道:“咦!你一个人怎样笑起来了。”
这一问,又问出笑话来了,要知道什么笑话,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门有贵人车花登上第 市成君子国纸做洪灾
却说小鸭子追问柳春波,为何一个人笑将起来?柳春波瞧了一瞧马夫人的老脸,未免心里怀着鬼胎,便道:“因为你一问,我想起一件事来。你是一个小妹妹,这话不便告诉你,你不要问吧。”
小鸭子道:“啊!你怎样知道我叫小妹妹?”
马夫人也笑道:“柳先生,你的消息是真快,不愧在报馆里办事。”
柳春波原是一句无心的话,倒不知道这“小妹妹”三个字,却另有什么文章。便道:“我只知道一点子,不大详细,马太太能不能告诉我?”
马太太指着小鸭子道:“她总是喜欢到班子里去玩,不知道的,以为她也是要做生意的,我们老五那里,有一个乐总裁,三两天总来一趟的,他来了,十转倒有八九转和小鸭子碰见。小鸭子不肯告诉她的小名,乐总裁又不能叫她老五老六。所以乐总裁一来了,就叫她小妹妹。这孩子胆子也大,不叫他总裁,也就叫他阿哥。我先是心里不大安稳,怕这孩子会闹出事来,后来我听见人说,这乐总裁是专门和姑娘拜把子的,那倒不算什么。提起红牌子嫦娥老七,你总该知道,这老七就是乐总裁的妹妹。不但口里这样,连面孔也长得有点像。”
柳春波笑道:“乐逸荪是个世家子弟,他的手足,决不会沦落到青楼中去,这是政界上恨他的人,造谣言骂他的,这话哪里可以相信?”
马太太笑道:“不是那样说,是说他两个人要好呢。乐总裁原是很喜欢老七,招呼她也很久了。近来高督军到北平来了,乐总裁就介绍老七和他见面。不料这高督军在玩笑场中,是产妇鬼不论亲疏的。他见了老七,极力说好,意思就要自己招呼,老七这就为难了。原来老七是喜欢白相的人,不好好做生意。手头又阔,牌子又大,照说是维持不过来的。但是乐总裁帮她的忙,到了三节,无论在天津在北平,至少送老七两千块钱,开销私账。老七所以不塌台,都是乐总裁的好处,而今叫她丢了乐总裁去和高督军一块儿混,良心上固然是说不过去,就是别人知道,也会说她下三滥,因之她就暗下里对乐总裁说,高督军要招呼,万办不到。乐总裁说我和高督军是好兄弟,高督军招呼你,和我招呼你是一样的。你好好侍候高督军,比和我要好还强几倍呢。老七说:‘这件事你们官场上办得到,我实在办不到,我要答应了,人家会瞧我不起的。’乐总裁见她不肯,就对她拱了一拱手,连叫几声好妹妹。说是老实对你说,你要答应,不但我不怪你,我还要感激你。你要知道,这是帮我一个大忙。你不要把我当一个客人,你把我当一个哥哥就是了。以后高督军虽然招呼了你,我们还是要好的,我把你当一个妹妹看待就是了。老七先是不肯,后来乐总裁说得十二分的切实,老七过意不去,只得笑着说道:‘你一定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高督军是掌大权的人,将来我在他面前,多多帮你一点忙,报答你的恩典吧。’乐总裁连说彼此交情好,谈不到什么恩典不恩典,就是这样,老七就让高督军招呼了。这高督军一招呼之后,见了乐总裁连说‘令妹妙极了,令妹妙极了,我非讨她不可。’”
柳春波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这高督军是专门说趣话的人,这话说得也是有趣,但是不怕乐总裁难堪吗?”
马太太将她那瘪嘴一抿,皱出嘴唇边两道皱纹,然后笑道:“比这有趣的,还多着呢,但是说出来太不雅了。”
柳春波笑道:“何妨说呢?我就爱听这些趣闻。”
马太太道:“我知道,你听去了,又可以做你们报上的好材料。”
小鸭子道:“柳先生,你是哪一家报,你是吹报吗?给我登一张小照,好不好?”
柳春波道:“我不是吹报。但是吹报,是专门给姑娘登小照的。你又不是姑娘,登什么小照呢?”
小鸭子听了这话,却望着马太太微笑。马太太便道:“柳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我话不妨对你说,这孩子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不应该去吃这碗堂子饭,无奈她父母想发财,一定要叫她上捐,我要拦也拦不住。”
柳春波便对小鸭子点了点头道:“恭喜!恭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小鸭子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啊,还恭喜吗?”
柳春波道:“将来就可以借这个机会做太太或者少奶奶,怎么不可喜?到了那个日子,我一定要去看你的,你欢迎不欢迎?”
小鸭子道:“我是初做生意的,当然欢迎啊。”
柳春波还要说话,马尚廉可就由内室一拐一拐地出来了。先扶了椅子站定,然后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都睡了一觉了。”
柳春波连忙接住道:“你这样子,大概是说我还没走呢,对不对?我就走。”
说时,便站起身来,马尚廉笑道:“岂有此理,这样说,我倒是对你下逐客令了。”
柳春波心里却不然,以为小鸭子虽不是他什么亲戚,究竟叫他一声舅舅。现在她要上捐吃条子饭去了,这话当着马尚廉的面,未免不好意思,所以就借了这个缘故说走。因道:“并不是说你下逐客令,但是你说这一句话,就把我提醒了,我耽搁的时候不少,这就该走了,哪一天有工夫,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你哪一天得闲,请你定个日子。”
马尚廉道:“我是天天都有工夫,就是一层,这毛病老是钉住了,一点子吃不得苦,所以我不大敢出去。”
柳春波道:“是的,这种病不能受累,而且也不宜吃带有刺激性的东西。”
马太太道:“他就是这样。只要毛病好一点点,就出去乱跑,一天跑下来,又要病个十天半月,要不是我再三叮嘱,咳!这病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了。”
说时,把那徐娘已老,丰韵犹存的身子,扭了两扭。柳春波看见这种样子,实在是要笑,但是为着大家面子关系,又不便笑出来。只得说道:“我事情很忙,等着要回去,不瞎聊天了。”
马尚廉要送他时,他已走到院子里了,马尚廉夫妇只说了一声不送,也就算了。
柳春波回到民众报社,那个杨朗轩又来了。他见着柳春波,连拱了两下手,说道:“柳先生我请托你的事怎样了?”
春波道:“当然不成问题,你还有稿子尽管送去,我要求你的事呢?”
说着,望了杨朗轩一笑。杨朗轩道:“成成成,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去。不过她明后天就要上天津,要去看她,可得今天就去呢。”
柳春波虽然很为王玉铃所颠倒,但是知道捧角是一件极耗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所以要见一见王玉铃,也不过偶然一时高兴。现在说马上就去,那样抢着会她,倒也可以不必。便道:“她既然要到天津去,我就不必去会她,等她回来再说吧。”
杨朗轩道:“这样说,柳先生是给我们白帮忙,那我可是心里过不去。”
柳春波笑道:“你要怕心里过不去,也有法子报酬我,等我到戏院子里听戏的时候,常常给我要几个好座儿,那就成了。”
杨朗轩笑道:“这个好办,但不知您要听谁的戏?”
柳春波道:“谁的戏也爱听。”
杨朗轩道:“您要听戏,以后请您早一天给我一个电话,每天下午,我总在天乐园的。您说到哪儿去,我都可以给您去找座儿,无论是不是对号入座的地方,我准给您在前三排找着座儿,您瞧这个报酬好不好?”
柳春波道:“别的戏院子熟人能找座,还有可说,因为看座儿的把好位子留住了。对号入座的戏院子,买票买得早的,早买去了,临时去要,哪里有呢?”
杨朗轩拢住衫袖,连连上下挪了几挪,昂头叹了一声道:“这年头儿,没有什么事,不是讲表面的。你瞧他们不是对号入座吗?可是他们戏院子里面的人,早就留下许多票,通知票房里一声,把座位图用红铅笔杠上,我们事外人,哪里会知道没有卖出去呢?我们到了戏院子里,看座儿一见是熟人,就说可以给您想法子。他那个时候,一块二毛钱的座儿,您非给一块五毛以上不成,大方一点儿的,给两块钱,就不能要他找钱了,您平常到不对号入座的戏院里一瞧前三排的座位,用麻绳子拦住,茶碗一对儿一对儿反扣上,您要是生人,不必问,那就是卖出去了。其实哪个座位应该卖给哪个熟主顾,看座儿的,他自己都没有准儿呢。这都是谁呢?全是平常听戏多花两个小费的权利。除了这个,就是捧角儿的了。捧角儿的他是第一天坐在那儿,永久坐在那儿的。他那个位子,是电线柱子,不能挪的,一挪电报就不通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那个位子,不能让看座儿的给卖去的。来也好,不来也好,总是给钱的。您就是和看座儿的认识,他也不卖给您的,卖给您仔细传电呢。”
柳春波笑道:“你左一句电,右一句电,这是什么意思。”
杨朗轩笑道:“得了,您做报馆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所以听戏不是今天有钱,今天就花,明天有钱,明天就花,可以办到的,总要熬个资格儿。”
柳春波笑道:“花了钱,到戏院子里熬资格去,那未免太傻。”
杨朗轩道:“您多给我维持维持,这找座儿的事,交给我了。”
柳春波道:“到时候再说吧,等王玉铃从天津回来,你再来约我听戏去吧。”
杨朗轩见事情有了结果,自是欢喜而去。
柳春波虽然给他白帮了一阵子忙,倒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那马尚廉给杨朗轩登了一条稿子,心里觉得非常有功,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柳春波,问他能不能弄上一个包厢听戏,柳春波被催不过,只得亲自到马尚廉家里去告诉他,说是魏忠常现在不做后台经理,这包厢办不到,不过要找散座儿听戏,那是不成问题。你哪一天要听戏,先给我一个电话,我就可以给你办。说到这里,那位马太太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看见柳春波,笑道:“柳先生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呢。”
柳春波道:“有什么事找我吗?”
马太太道:“我们老七,很惦记你,请你去和她谈一谈。”
柳春波道:“哪个老七,是我认识的吗?”
马太太道:“怎样不认识?您真是善忘啊,上次到这儿来,您不是和她谈了半天吗?”
如此一说,柳春波明白了,原来是小鸭子,开始做生意了。便道:“哦!她上了捐,在哪一家,叫什么名字呢?”
马太太道:“叫美珠,在梅花院。她说,愿意见你一见呢。”
柳春波当了马尚廉的面不便答应这一句话,却笑道:“我有工夫再去看她罢,看她换了一个什么样子,我倒是愿意的。”
说了几句话,就把这话扯开了。
但是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她居然当妓女了,我得去看看她。因之当天晚上,他就和朋友胡六平,一块儿到梅花院去看小鸭子。这个时候,也不过七点多钟,一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蓝色大汽车,漆得光滑油亮,在大门口横着。这个胡六平,是新闻界的外勤记者,他对于各要人的汽车号码,倒是记得烂熟,他一看这汽车的号码是九一四,便摇了一摇头道,啊!这里有阔人啊。柳春波道:“是谁的车子?”
胡六平道:“这车子我认得,是乐逸荪自用的车子,他是花钱大手笔,花钱可不怕多的。有他在这里,不但是招呼的姑娘要发财,满院子的姑娘,都要占一个小光的。”
柳春波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进去吧。”
胡六平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各逛各的,他管得着吗?”
柳春波道:“我们一直就进去找老七,省得瞎撞。”
于是二人走了进去,就告诉龟奴,是找美珠的。那龟奴将胡柳二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向北屋子里昂头嚷了一声七小姐。在这一个声中,上面一掀帘子,美珠出来了。柳春波一看,只见她身上穿了一件绛色苏绣的旗袍,耳朵上坠着一对钻石环子,走起来,一晃一动晶光闪闪的。底下穿了一双白缎绣花高跟鞋,一点斑迹也没有。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不料就是这几日的工夫,小鸭子穿得这样华贵。本来这孩子长得还清秀,现在将绸缎一包裹起来,越发好看。她当时走了出来,一见是柳春波,就微微一笑道:“是柳老爷。想不到的。”
那院子里站的龟奴,一见是姑娘的熟人,连忙就打起一间屋子的帘子,让柳春波和胡六平一块儿进去,一进门,胡六平先哈哈笑起来。早有一个姑娘,迎上前来说话,他拉了胡六平的手道:“有两个礼拜不见了,忙啊?进门来,还不肯作声,若是不让到这屋子里来,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
胡六平道:“你只怪你们这门口的人不好,我进来了,为什么还不认得?”
说到这里,美珠已经跟了进来,便问那姑娘道:“四阿姐,是熟客人吗?”
那姑娘答应是。她于是回转头来对柳春波道:“那么好极了,在这里坐吧。”
柳春波笑道:“我是有一个人带信给我,我特意来看你的。”
美珠道:“谢谢!我那屋子里,乐总裁在那里躺着,待一会子,请你到我那边去坐。”
说着点了点头,竟自去了。
这胡六平倒和这位四姑娘谈得入港,一问起来,原来他们是老朋友。最近胡六平事情忙,踪迹就疏了,这姑娘名叫花意,倒也是上中等的人物。她因为胡六平心情淡了,不能不殷勤些,以便坠欢重拾,所以坐在一处,谈得很好。可是美珠一去之后,永不见来。也不见有人送瓜子烟卷来。柳春波心里很奇怪,姑娘做生意有这么不在乎的吗?一来今日的美珠,还是前几天的小鸭子。二来是你请我来捧场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三来你是刚挂牌子的姑娘,不能搭这样的大架子。心里这样想着,未免生气。这花意似乎看出柳春波不耐烦的情形来了,便问道:“柳老爷你是新招呼老七的吗?”
柳春波道:“我没有招呼她。她没有上捐的时候,我就认识,今天是特意来看看她的。”
花意微笑道:“她很红啊。这几天连客也不见,除非是熟人。指明了招呼她,她才见一见。”
柳春波对胡六平笑道:“我原来打算花两块钱,看一看她的新屋子,这样子,这两块钱可以省了。我就先走,你在这里多坐会儿吧。”
胡六平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柳春波道:“她以为我是陪你来的呢,决不会怪老四不留住我的。”
说毕,一掀门帘子,竟己走了。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美珠却来了。因不见柳春波,便问花意道:“那位柳老爷呢?”
胡六平插嘴道:“他有事先走了。”
美珠一看桌上,只有一副瓜果碟,一个烟卷筒子,料是自己那边没有送来。便道:“我真该打,一进屋子,乐总裁就把我缠住,我忘记对他们说,他们就不理会。这位柳老爷我早就认识的,得罪了人家,真是难为情。明天胡老爷见着了他,请你替我说一声。”
胡六平见她一陪笑脸,也不禁为之软化。便道:“不要紧的,我明天对他说一声吧。”
美珠点了点头笑道:“谢谢,再会吧。”
说毕,她又走了。
她走进自己屋子,那位乐总裁,正和一个五十附近的鸨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笑话。美珠进来,乐总裁笑道:“来了小白脸子的客吗?怎么去了这样久?”
美珠见乐总裁伸开了两腿,躺在沙发椅上,便一扭身子,来坐在他大腿上。一鼓嘴道:“是一个朋友,你冤枉人。”
鸨母道:“实在是个朋友。老七,他走了没有?”
美珠道:“他在花意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他就走了。我本想去敷衍他几句的,他倒不等我。走了活该!”
鸨母道:“报馆里的人敷衍敷衍他吧。”
乐总裁笑道:“你们也怕报馆里的人吗?这个人是办大报的,是办小报的?”
鸨母道:“我们哪里知道。”
乐总裁笑道:“你怎么不知道?你的叉杆,不也是个办报的吗?”
捣母一扭头笑道:“没有的。”
乐总裁道:“你们是让小报馆骂苦了,我是让大报馆骂苦了。总而言之,办报的没有一个好人。将来他们有一天犯在我的手上,我非揍他们一两个不可。”
美珠将一个手指头,扒着乐总裁的脸道:“亏你好意思说,吃这样的飞醋。今天我不出这个房门子,你看好不好?”
乐总裁道:“那自然是好。我今天也不出房门一步,你看好不好呢?”
美珠听说脸先红了。用手将乐总裁的背膀一推,笑道:“不要瞎说。不怕嫦娥知道了,要和你算账吗?”
乐总裁笑道:“她不是我的人,我管她不着,她也管我不着。”
美珠笑道:“这就是你没有理。为什么自己的人,扔了不要,彼此都不管呢?”
乐总裁两只手握住美珠的手,向怀里一拉,连忙搂住。笑道:“因为我有了你,所以就不要她了。”
那老鸨在一边笑眯眯的,眯着一双老眼,对乐总裁道:“乐总裁您以为这话是米汤吗?那才冤不到人哩,现在您把嫦娥扔了,和我们老七要好,将来您有了别人,不是一样把老七扔下来吗?”
乐总裁笑道:“一个姑娘不止就一个客人,一个客人,不止招呼一个姑娘。我就是这样,大大方方的,要怎样办,就怎样办。老七,你怕不怕上我的当?你要怕上我的当,你就先把我丢开,免得我来扔开你。”
老鸨在一旁插嘴道:“那是什么意思?宁可让乐总裁将来扔开老七,老七现在也不能扔开总裁。老七是小孩子,现在还有个局面,都是总裁捧的,没有了总裁,老七那还行吗?”
乐总裁笑道:“我是说的一句玩笑话,哪里真能把她扔下哩。我是实心实意地要招呼老七,不知道老七是不是实心眼儿待我?”
美珠扭着身躯,只管在乐总裁怀里搓挪,将嘴一噘道:“我不来的,我不来的,你说这话,简直是看我不起。”
乐总裁笑道:“我是看得起你,我要讨你做姨太太,你肯不肯呢?”
美珠道:“那是好事,可是怕没有那好福气。”
乐总裁道:“你这句话,我不爱听。你们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客人说要讨姑娘做姨太太,无论这话是假是真,姑娘一定回答一句说是没有这种福气。这分明是一句不相干的假话。”
老鸨又插嘴道:“实在不是假话。跟了别人去做姨太太,那事不难,跟了乐总裁去做姨太太,一步登天,那确实不是容易的。”
乐总裁将手摸了一摸脸,又微笑了一笑。老鸨笑道:“乐总裁您笑什么?以为我这是假话吗?”
乐总裁笑道:“话倒是不假。不过第一步还没有办到,哪里就能办第二步呢?”
老鸨明知他的用意,笑道:“这还有第一步第二步吗?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只要乐总裁捧一捧场,什么都够了,乐总裁要怎样办就怎样办。除了乐总裁,我们到哪里找第二位财神爷去呢?”
乐总裁哈哈大笑道:“你到底是老手,米汤很浓。花两个钱不要紧,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就好了。”
老鸨道:“总裁,要求两个字,就不敢当。老七没有上捐以前,您就很爱她的,我还有什么不知道。上捐了以后,您又很捧她,一个小先生有您这样地待她,我还敢说什么?不过她不是我的人,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受她父母所托,照管照管罢了。她的父母,都是不识抬举,不知高低的,以为要怎样就怎样,我虽说他们不懂事,究竟我也不敢勉强做主。”
乐总裁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听老鸨笑话,美珠却抓了一把瓜子,坐在他大腿上嗑。嗑出仁来,就用两个纤细手指,送到乐总裁嘴里去。那瓜子仁兀带着一种口脂香,咀嚼着觉得别有风味。乐总裁平常是不愿妇人家向他念穷经,这时因为美珠坐在大腿上,就不肯阻着老鸨说完了,因笑道:“你这话也有理,我今天晚上有事,明天你送老七进城,到我家里去,事情明天再说吧。”
于是就吩咐开汽车,起身走了。
老鸨因对美珠道:“明天他一定叫你出城里条子的,我在首善舞台包个厢,你去看《狸猫换太子》去。”
美珠道:“他要是知道了,不会和我们为难吗?”
老鸨在桌上烟筒里取了一根三砲台烟卷,衔在嘴角,将火柴擦着,将烟卷点了,人向椅子上一躺,鼻子里喷出两道烟来。取下烟卷,然后微微一笑道:“阿囡,不是舅母吹一句牛皮,大事情我见过多少,大人物我见过多少,一个姓乐的我对付不了吗?况且我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着了你的迷。趁这个时候,不和他要几个钱,还等什么时候?你不必管,由我给你去办就是了,他的汽车,天天在班子门口一摆,哪里还有别人来捧场,人家比不上他的势,比不上他的钱,早走了。可是也要有他这样一个人,才红得起来,不然一个新上捐的小先生,花报上就肯选你做花界总理吗?所以我们要钱只管要钱,也不可以得罪他。这班子里因为你太红,就全指望在你身上发一笔小财,把你捧得高高的。若是把姓乐的弄走了,我们这场面也是维持不下来的。他若是紧一点,我们自然松一点。他现在对我们是百依百顺的样子,我们何必将就他。”
老鸨一面躺着说话,一面抽烟,不一刻,抽完了一根烟卷,又起身取了一根抽,却不说话了,抽着烟望了楼板喷将出来。半天的工夫,嘴角上,微微一动,眉毛一扬,一翻身坐起来道:“我料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美珠笑道:“舅母你若是和乐总裁要钱,必定给我买个钻石戒指。我手上戴的这个太小,拿出来,比不过别人。”
老鸨道:“只要你听我的话,那有什么难处?这种小事,我们暂且不要求他。要大大胡要一笔,这种小款子,要了有什么用呢?”
美珠道:“我是要我的,你们的不管。”
老鸨道:“你自己要也很容易的,就是你在乐总裁面前,要装出百依百顺的样子,可是知道他要来,又要设法躲开他,那样才好要他的东西。”
美珠道:“这样说,他要我出城里的条子,我是一定要躲开他的了,明天我准去听戏。”
这一少一小商量了一阵,自去分头办事。
乐总裁哪里知道,到了次日晚上,家里随便留了几个朋友吃饭,吃饭之时,照例是要叫条子的,除了几个随便的姑娘而外,另外派了自己的汽车去接美珠。不料汽车开去之后,不曾回来,先就打了一个电话来报告,说是美珠姑娘已经出去了。乐总裁听说也就只好吩咐听差传话,让汽车开回来。嫖赌的事,原是不正当的消遣,不必介意。可是嫖赌越久的人,越为因了嫖赌生气。乐总裁这天晚上,没有把美珠接来,心是十分不高兴,憋住了这一肚皮气,到了次日坐了汽车,特意到美珠班子来质问。美珠在玻璃窗子里,一看到是乐总裁来了,就满面春风的,掀开帘子,一阵风似的迎将出来。她携了乐总裁的手,引进屋子里去了,只等乐总裁一坐下,就向他怀里一滚,两只手抱住了乐总裁的脖子,不住地问长问短。乐总裁纵然一肚皮都是气,这时也就打入乌有之乡。美珠见他已经没有气了,就再三地说:“昨晚因出附近饭馆里的条子,因此喝醉了酒,不能到公馆里去,千万不要见怪。”
乐总裁虽然知道这不是实人情,无奈她说得很委婉,就没有法子抹下脸来说破,只得笑了一笑,就算了事。
过了一天,乐总裁又在家里叫美珠的条子,她来是来了,头发是蓬蓬的,脸上也不曾带一点儿脂粉,清秀的面庞,在电灯下看着,好像有些儿黄,倒添了两三分憔悴。乐总裁一见,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美珠皱了眉,将手扶额角道:“昨晚晌就病得大烧大冷,今天一天,也没有起床。我本想不来的,可是上次已经失信了,再要不来,我怕您见怪,所以爬起来喝了一口稀饭,我就来了。”
说着,两道眉尖,越发是皱到一处,就在乐总裁身边坐下,弄着手绢儿默默无语。乐总裁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不问她就不说,乐总裁越看她,越觉得可怜,不到一点钟,伸手摸了一摸美珠的额角说道:“是还有点余烧不曾退清,你回去吧。不要为了敷衍我,加重了你的病。”
美珠微露着白牙,笑了一笑道:“不要紧。”
说时,捏着小拳头在额角上连连捶了几下。乐总裁握着她的手道:“唉,你真是病了,回去吧,洋车坐不得,会受风的,我还叫汽车送你回去。”
于是告诉听差,立刻开自己坐的汽车,将美珠送了回班子去。美珠见他如此说,就慢慢地站起来,拉着乐总裁的手,低低地说道:“我真是对不住。”
乐总裁拍着她的肩膀道:“去吧,我看你的脸色都变了,回家好好睡觉去。不要在这儿苦挣面子了。”
乐总裁这内客厅里,本还坐有许多客,见美珠如此地讲交情,都觉她这种情形难得,纷纷劝她回去,说是要好也不在这一时。美珠再三地向乐总裁道了歉,这才告辞而去。
出门之后,一坐上汽车,眉毛就不皱了,及至回到班子里,掀开门帘,就向屋子里一跳,笑道:“我回来了。”
老鸨笑道:“他们怎样说?”
美珠道:“都说我病了,催我回来呢。”
于是大家同笑了一阵。
又过了一天,乐总裁还是在晚晌派汽车来接美珠进城。老鸨道:“这人倒会装模糊。说不得了,我自己去一趟,和他敞开来说,看他怎么样?”
乐总裁接的汽车来了,她就和美珠同坐汽车而去,到了乐总裁家,他正在自己一间小客室里闲坐。旁边只有一个客人等着。这人老鸨认得,乃是乐总裁家里的帮闲,专门跑跑小腿儿,做些吃喝嫖赌的传论差事,他在衙门里也当过高等顾问,和参事上行走之类的事,所以到了外面交际场上,还不失为二等人物,而大家也就同叫他一声老爷。可是窑子里这些妓女,暗地里叫跑腿刘四,当时刘四正斜插着身子,陪了乐总裁谈话,老鸨一见心里自慰道好险啦,今天幸而是我自己跟了来,若是美珠一个人来,在这种地方,又有个刘四,没有不上他们的当的。现在这一下子,总算是稳当得好。现在是身陷重围,不能不好好地对付。便对乐总裁道:“总裁现在是不大出门了,总是在家里叫条子。”
乐总裁道:“你看这是多么清闲,又不吃酒,又不耍钱,大家安安静静坐着谈一会子,至于要花的钱,我是照花,一个也不少。”
刘四笑道:“不但不少,就是加个一倍两倍,总裁也决计不在乎的。”
乐总裁笑道:“你别给我胡吹牛,我不出钱,你能给我垫上吗?”
他们说笑时,美珠已是早滚到他的怀里去了。老鸨却只含着微笑坐在一边。凡是好逛的人,都有些讨厌老鸨的。而且越喜欢姑娘,就会越讨厌老鸨。乐总裁叫美珠的条子,万不料老鸨会一路跟了来。让她在这儿吧?实在大煞风景。叫她回去吧?倒是启她的疑心,只得且自由她。
说笑了一会,因站起来,将里边的门一推,另外一只手拉着美珠的手道:“来来来!我们到里面屋子里烧两口烟去。”
老鸨一见,早抢着上前,笑道:“总裁要叫她烧烟,恐怕烧完了一两膏子,也抽不着一口,让我来给总裁烧两口吧?”
老鸨说这话时,可就不辞劳,一只脚向前一踏,就挤进这屋子来了。乐总裁老大不高兴,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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