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柳莺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1913
[book_dec]章回小说。题“南北鹖冠史者编、石庐拚饮潜夫评”。四卷十回。叙石池斋与梅凌春、毕临莺婚姻事。明嘉靖、隆庆间,才子石池斋与友至古香亭赏梅,见“凌春女子”题诗,心生倾慕,弃扬州梅翰林书馆之聘,往访凌春女子。田又玄诡言来苏游览的毕临莺为凌春女子,使石生往淮安寻访,已则冒名往扬州梅府就馆。石生在淮安与毕临莺传诗通情,又受所赠玉箫。事泄,毕父诬石为盗,石生仓皇逃出,北上应试中探花。石生始终不忘题诗女子,求新交钱公子,代谋凌春。钱公子乃毕临莺女扮男装,献诗词得梅家父女赏识,遂娶梅小姐。新婚之夜,述此事原由,于是二女同嫁石生。故事虽为才子佳人小说,然情节曲折,构思巧妙,描摹人情世态,时有可观。有康熙元年(1662)序刊本、清坊刻本、民国中上海半斋出版社铅印飧秀簃藏本。近有1983年春风文艺出版社排印本、1987年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本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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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天地间一大戏场,生旦丑净毕集于中。自唐复为戏文,缘以衣冠兽翁,蓬蒿贤士,粪堆连理,污泥比目,泾渭混杂,世上莫辨。君子起而指示之,则戏演焉。及后,戏一变而为传奇,实倡自宋。盖以戏,虚文难以利俗,而浅说足以动众。夫传奇于戏,名别而实因也。
今君子操觚,莫不咸悉其意。故稗官野史,救污辟秽,于此为盛。一时市儿读之,不知怜才为劝,好色为戒,反取色而恶才,直欲丑净而作生旦,又乌得乎!南北冠,风流名人也。
知怜才好色之正,得用情取士之真。尝谓余言,古来贤士出于席门陋巷,德妇见之裙布荆钗,如锦衣玉食,绣柱雕梁,俱属外焉者。余识其言而敬之,复请之小说。才色在所不偏,劝戒俱所不废,使天下之人,知男女相访,不因淫行,实有一段不可移之情。情生于色,色因其才,才色兼之,人不世出。所以,男慕女色,非才不韵,女慕男才,非色不名,二者具焉,方称佳话。自非然者,即粪堆连理,污泥比目。桑间濮上之辈,何得妄以衣冠为尊。蓬蒿见鄙,浪向天地间说风流者哉!
此书梓世,固以名人之笔,复新于目,尤愿同人,为生为旦,不可打落丑净脚色,贻笑于戏场外之识者也。
康熙壬寅秋八月吴门拼饮潜夫题。
[book_title]第一回 弃浮名馆求佳丽 游玄墓诗种错缘
诗曰:
四海春风一曲琴,天涯类聚自相深。
青尊原为酬游志,白眼何须学苦吟。
俗客应难谐益友,痴情还许付知音。
不谋颠倒姻缘簿,翻教才人错用心。
话说嘉靖年间,有一甲科,姓石名昆,字良玉。乃河南开封府人。因年幼失偶,坚执不娶。直到五十岁上,念无子嗣,里人劝他娶了个填房李氏。不上一年,生有一子。这日,良玉梦一神人,赐古墨一锭,雕画金龙,外包着锦绣双凤绢儿。云此墨乃延川石液所成。良玉得墨惊醒,闻生此子,不胜欣喜。
又见眉清目秀,容貌不凡,回思梦中之言,知兆应在此,就取名为液,字延川,珍如珠玉。
养到五岁上,教他攻书,凡左传、史策,过目成诵,如旧物相逢,毫不作难。八九岁成文,十一岁时即入泮宫。入泮之后,父良玉选为江南苏州府理刑。就将家眷并此生随带上任。
凡百内务,俱着此生照管。不幸良玉官未一年,竟先辞世,后李氏亦呜呼。
余下石生一人,带领管家,就在苏洲离城三十余里,买了一所宅子,设丧陈祭。及丁忧服满,此时石生,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为人喜友好义。挥散宦资,以为粪土;浪结知心,就当性命。每日作文赋诗,会客联社于宅中一池亭上。
那朋友见石生神清气爽,风流豪侠,都起他一号,叫做池斋先生。
岂意三年之后,家业尽为逢迎散去,人情亦随钱谷疏薄。
石生闭户落落,忽于诗文之余,因叹口气道:“丈夫禀阴阳之气而有身,赋万物之灵而成性,必须读古人已著之书,继古人未发之旨,使吾性与古人相守,与后人相接,方称我生不负。
必须得个才女,白头吟哦;得个侠士,终身啸傲。使吾内有琴瑟之欢,外有胶漆之乐,才成百世良缘。奈何年已当冠,父母又经早丧,亲戚无靠,止余一表兄,姓李名景文,字穆如者。
虽是先母嫡侄,却在北京顺天府痒。日前见了些女子,皆是有才不能有貌,有貌不能有才的;结了些朋友,又是知面不知心,善始不善终的。且世人尽皆肉眼,不识卞璞。”说罢,自己不觉堕不泪来。自此欲适城市,反着破碎衣服,故令市井之徒,大惊小怪。石生总不介意。
一日,有个友人姓怀名古,字伊人,是石生旧日同社,住居与石生相近。乃劝道:“吾兄雄才博艺,当今无二,何不做番正业,轰轰烈烈,将平昔之文,行之于世,使众人一见,自称奇才。”石生因听其言,将家藏自己新作,并批选古人的旧集,尽付之坊中。未几刻出,东西南北,负价者来如云集。不论远近地方,皆知石池斋是个才子。就是过往乡绅士民,也没个不求文事。
石生自才名一倡,终日营营逐逐,不以为乐,反以为苦。
一日,闻得怀伊人要上河南他表亲处打抽丰,遂请相会,思量谢名,作伴同行,到舅家借看表兄为名,随遇觅访才女。与怀伊人正在踌躇间,见一管家,手持一书,还拿了二十两一封银子,送上道:”这是扬州梅翰林家下来的请书,这银子是折聘礼的。”石生接过书,取开看时,乃是一个请启,一个关书。
关书上道:
乡眷弟梅深顿首拜请大三元池翁石老师台,教训小儿待腊。
每岁奉酬馆谷银三百两,节礼外具。幸毋负托,叨爱不尽。
石生看罢,见下一乡字,知梅翰林也是河南。遂对怀伊人道:“这事可去与不去么?”怀伊人道:“甚是该去。吾兄尚且无因他往,要访才女,扬州乃风流古地,正当借馆以图佳丽。”
遂喜对管家道:“梅老爷人可在外边么?”那管家道:“梅老爷管家现在外边。说他叫王文,他老爷叫做梅岭彻,因告假在家,前在玄墓观梅,访得相公是个才人,故到家即着他请相公处馆。”石生道:“可知他学生多大了?”那老管家道:“听得他与外人闲讲,说梅老爷只有一女一子。子年尚幼,却不曾说出年纪数目。”石生道:“即然如此,不必写回书,可封一折饭礼儿与他。回他先去,我大约不过数日即去赴约。”那管家领命去了。半晌进来回道:“梅老爷管家已去。折饭礼儿收了。临行甚是叮嘱,叫相公不可失约。”石生闻言收了聘仪,不胜欣喜。
当日留怀伊人饮酒,要择日一同出行。酒未数巡,怀伊人道:“吾兄借出游以访才女,固是高人举止,但恐此处文事,一时不能谢绝怎好?”石生道:“小弟素性懒于名利,前因怀兄忠告相劝,致于今日,亦是不得已应酬。昨有两篇序纪,俱草草告成。今日所来,已经回过,脱然无累,就是明日即可同行。”怀伊人道:“小弟行装皆打点停妥,只是明日,恐非吉期。”石生遂叫一书童柏儿,取历日过来与怀伊人选日。怀伊人接过看道:“明日乃正月十七日也,俗云,七不往。直到后日方是出行吉期。”石生愀然近座道:“出行固要选个吉期,但明日不去,又恐他方绅士拜索笔墨。这番缠扰,却如何处置?”
怀伊人衔杯半晌道:“有了。此时春光明媚,玄墓古香亭梅花甚开,四方游人诗士,雅集甚多。明日小弟稍备杖头,请到玄墓少叙。一以却拜访之人,一以领梅花之胜,岂非两全妙计。”
石生闻言大喜。二人饮至夕阳西坠,怀伊人方辞回去。正是:闭户谈心休对俗,寻幽酌酒必须花。
到了次日,怀伊人在太湖叫了一只游船,定了两个吹唱。
吃过早饭后,坐在船上,遂叫管家去请石生。不一时,石生带着书童柏儿来到。二人相见礼毕,茶罢,管家摆上酒肴,就叫开船。三怀两盏,饮了一回,吹唱一回。怀伊人道:“若依吾兄昨日之言,舍此而去,不独今日无此一段快乐,且为梅花所笑。”石生道:“梅花骨秀神清,苦于耐寒,阳回气足,复能魁春,乃酣养贞守之士。弟因蜗角淹留,不知以其大者图之,倒不怕为梅花所笑,恐为梅花所耻耳。”怀伊人道:“吾兄今日谢名,借处馆以访才女,可谓贞守矣。况今秋乡试,明春会试,联捷在举步之间,梅花何耻之有。小弟雕虫小技,且丁母忧,明年此时,吾兄着锦衣归来,弟相会抱耻,又当何如?”
二人正饮酒闲谈间,听得箫鼓如麻,歌声聒耳。石生叫人把两边垂帘卷起,见玄墓已在面前。岸上游人如蚁,皆傍梅岭而行。石生同怀伊人一见,心朗意彻,如一幅春景山水相对。
怀伊人向石生道:“此处有佳胜,即俗子市儿,也勉强扭捏两句歪诗,以酬青帝之意。吾兄名手,断不可无诗。”随叫管家取上笔砚笺纸,摆在案头。石生也正动诗兴,又见纸笔现成,便笑道:“请怀兄先为倡首。”怀伊人道:“今日吾兄是客。”
一头说,一头研墨。石生取过纸,提起笔,向砚池蘸得饱饱,正待要笔走龙蛇,纸透云烟,把春风花鸟搜索一番。
忽见管家进舱报道:“田相公在岸上。”怀伊人不悦道:“他怎知我在此处?”管家道:“方才在帘外见相公说话。”
怀伊人尚不动身。只听岸上高声叫道:“怀伊兄如何偏背小弟至此耍子。”怀伊人只得叫住了船,欠身相邀,迎进舱门。但
见这人:
头戴一顶鸭嘴纱巾,身穿一件墨色布衫。年纪只有三十,面貌却似百岁。口拥荒须,形容不甚儒雅;脚登朱履,强勉赖做斯文。规规矩矩,妆成许多道学:遮遮掩掩,全见一味老诚。
三人相见,礼毕分宾而坐。石生向怀伊人问道:“此位尊姓?”怀伊人道:“姓田,字又玄。与小弟旧曾处邻,近居城市。”怀伊人又转身对田又玄指石生道:“这就是敝同社石兄,道号池斋者。”田又玄闻言,忙向石生打恭道:“原来就是石公祖令郎,久仰久仰。”叙毕。傍边管家添上钟箸,大家同饮了数杯。田又玄就像个不饮的意思,再要斟他,只是告减。
石生道:“田兄,加敬一杯。想是见弃小弟,在这边故此不饮?”田又玄高声回道:“岂有见弃之理。不瞒先生讲,昨日,徐州一个铁不锋兄,慕小弟之名来访,同本处一位白兄,齐集古香亭观梅。忽然诗兴发作,做了一回诗,不觉畅饮,因就玄墓歇下,今日尚有余酒未醒。”怀伊人接口道:“酒不肯见爱,同敝社友做诗吧。敝社友方才爱玄墓这段好景,十分留意春色,以梅花为题,正在挥毫之际,不期相遇,却好酬唱。”
说罢,叫管家又取了一幅笺纸,命石生、柏儿捧砚磨墨。
田又玄慌了,把几杯酒盖着厚脸,假托看着柏儿道:“此子甚是青年,倒擅磨墨,是怀兄家的吗?”怀伊人道:“不是,是敝社友之仆。”田又玄笑道:“果然有好主必出好仆。”又问柏儿道:“你多少年纪了?”柏儿道:“今年十六岁了。”
田又玄道:“你可识字吗?”柏儿道:“我不识字。”田又玄只管絮絮叨叨,问他东长西短。怀伊人道:“想是墨已浓了,田兄不要闲话。”
田又玄谅着这诗难免不做,反强勉堆下笑容,脱帽露顶,谈今论古,胡乱讲了一回大话。
提起笔来,也不让人。摇头战足,咬指托腮,做了半日丑态,捏成一首。放下笔,将诗笺拿在手中道:“弟已告成,候石先生、怀兄韵成,一齐同看。”怀伊人道:“石兄在此,小弟不敢放恣。老兄转候石兄吧。”石生闻说,提起笔来,如探囊取物,写了一首。递与田、怀二人。诗道:一片冰肌接水光,羞随红紫独为芳。
东风团月连云瘦,春色笼烟彻骨香。
减却离魂空着恨,销残清粉更成妆。
当年高士今何处,值此游人总断肠。
池斋石液题
二人看罢,但见云笺与花柳齐飞,翰墨共春光并舞。连声叫妙不止。石生道:“小弟信笔乱书,实皆俚谈,何以当得二公大赞。”田又玄正色近座道:“其实做得好。若有字眼下得不妥,小弟从来最不瞒兴,就要把弊病一一说出。这诗做得不但顺口,且起头一句,‘一片冰肌接水光’,把梅花比做冰,冰者白也,梅花又是白的,这就妙起。第七句下个’当年’二字,当年者,尚论也,又是远想的意思。先以目前寓景,后以古人作证,乃真才实料,恰像唐诗。”石生道:“小弟原是抛砖引玉,请佳作代为遮丑。”怀伊人虽与他相认,不过旧曾处邻,并未曾与他文墨往来,也要看他诗句。就将手中诗取过,同石生一看,满纸胡涂,字如牛毛虾尾一般。诗上写道: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
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石生看罢,知他是抄写前人白玉蟾的诗句。不好说破,故作赞赏。怀伊人不觉露出一声道:“这诗做得虽妙,念来就如熟的一般。请再咏四句,以成七言八句如何?”田又玄忙回道:“这诗皆从心窝里发出,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若是有些假借,便自己的意思,与古人的意思,两相隔绝,朋友读着,自然律不和声,词不顺口了。且有意思的人,作诗只可一首。
再做一首,就为恃才妄动了。岂不知古人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怀伊人又道:“这诗细细想来,倒与当时白玉蟾《梅花》诗有些相同哩。”石生笑道:“想是田兄与古人暗合。”
田又玄亦大笑道:“好个与古人暗合。小弟自幼在父师面前,逢会文作诗之期,往往拿着笔,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自不知出自何所。间有父师道‘这是某人旧文’,究竟自己也不知道。石先生所言‘古人暗合’四字,此乃到言也。即如昨日有个不通的女子,做了一首诗,贴在玄墓古香亭上,也是咏梅花的。观者如堵,并无一个敢上前和她。
就是小弟走上,随意略写几句,众人一见,惊得掩面伸舌而去,难道那诗也是白玉蟾的不成。”说罢,又向石生道:“小弟胡说而且乱道,先生幸勿见笑。”石生道:“常言’俗子位中留不住,才人到处有逢迎’。田兄既有这般大才,何患弟辈不甘拜下风。”怀伊人亦诡道:“田兄之诗全无假借,适才是小弟之戏谈。我自罚一杯吧。”遂吃过一杯,又向石生招饮。
石生手执酒杯,心下想道:“此人说甚么不通的女子,必竟是个才女。”停杯向田又玄笑道:“适所言佳句,与那不通女子诗,可还在古香亭上吗?”田又玄道:“岂有不在之理。
古香亭乃梅林之大观,亦诗人之雅聚。凡远近游人,往来无阻,任其饮酒赋诗。石先生这诗,到那里也贴将起来。小弟诗现在东粉壁墙上,少不得同去现丑一番。”石生听了,一心要上古香亭看那女子的诗,酒也不吃,就叫放船前去。一阵清吹低唱,穿湖而入。行末一箭之地,但见:亭台耸起,人人笔弄清香;粉面参差,个个鸟唤提壶。
对客开樽,错怪浮生如梦;临波停泊,亦信春光似画。也有各携杖头,借景陶情;也有独抱琵琶,逢场作戏。
石生住了船,同怀伊人、田又玄,叫管家携着酒肴,带着吹唱,一直上山。行到古香亭上,举头一望,满壁皆诗,不及遍览。转过东粉壁墙来,田又玄即指道:“此是小弟拙韵,上面是那不通的女子胡话。”石生微应,同怀伊人先看田又玄诗
道:
娇似雪花白似鹅,枝枝开放向前坡。
占他春景气痴我,累我吟诗恼杀他。
一朵扭来堪插髻。连根拔起可烧锅。
明朝只怕山风起,雪打群鹅飘满河。
春日同铁不锋白随时作也石生看罢,同怀伊人忍笑不止。
田又玄道:“这诗何如?”石生同怀伊人道:“字字典雅,句句新秀,果称绝技。”田又玄喜道:“可有些老杜气味么?”
石生道:“全是杜体。”田又玄又指那女子诗与石生看道:玉笛吹残花复生,别离歌曲动江城。
遥依南岭应传语,笑倚春风巧耐情。
雪照疏林酬意冷,梦回东阁旅魂惊。
相思罢吏难归去,载酒空余索杖名。
凌春女子题
石生看罢,魂灵飘荡,神思恍惚。暗自想道:“世间有如此女子,岂不令男子羞死。念了一回,复低声玩味一遍,玩味一遍,又高声朗诵一回。徘徊眷恋,情生肺腑。怀伊人亦仰面嚼咀。田又玄用手扯道:“这女子诗一味胡涂,当不得细解,就便解出滋味,也不过是个女流。”说罢,将石生诗笺贴在壁上。又道:“我们且席地饮酒,叫吹唱起来赏鉴梅花,不可有负春色。”石生同怀伊人只得错落就坐,各斟满饮。石生手拿着酒杯,心下沉吟半晌,恍然如失,就要起身告回。
时天色将暮,田又玄宿酒已醒,正要拚饮。见石生要回,对怀伊人道:“主人之意若何?”怀伊人道:“既石兄要回,听其自便吧。”田又玄笑道:“这是主人悭吝,输不起酒资了。”
怀伊人道:“非小弟悭吝酒资,因明日石兄有广陵之行,弟亦有河南之往,久已相约,恐今日过酒,误了明日吉期。”田又玄道:“明日那里去得成,就是要去,少不得弟备薄饯,屈留一日玩玩。”石生口中辞谢,定然要回。怀伊人同田又玄遂吩咐管家,将酒肴携在船上,三人复下山上船。田又玄别去,石生同怀伊人一路饮回,各皆无言。到了岸时,怀伊人并众别去,石生带着柏儿回家。怀伊人临别道:“石兄明日须要早起。”
石生怅然回道:“明日再为商议便了。”正是:无端才思相关切,落得游人满面愁。
却说石生,别怀伊人归家,一心想着那女子诗,如怨如慕,不禁动了个寻访之念。到次日,广陵之行告止,写了两书,一封托以酒病。令怀伊人先行;一封书烦怀伊人带至河南,问候表兄李穆如。正要着人送去,不期怀伊人带着管家、行李,收拾齐备,到石生处相邀同行。
石生闻得,请进书房,相见过,怀伊人笑道:“昨日田又玄做那样胡诗,反笑那女子不通,真实可耻。”石生令怀伊人坐下,回道:“鄙俗小辈,狂妄无知,何足挂齿。”柏儿少顷拿上茶来。二人茶罢,怀伊人道:“小弟即刻就行,吾兄为何不收拾行装?”石生道:“昨日弟见那凌春女子诗,丰神逸逸,落笔不俗。弟思想起来,正是良缘觌面,还要往甚么广陵访问才女。怀兄且先行吧。”怀伊人道:“吾兄此意,是不往梅老先生家赴馆,要在此访问这女子么?”石生道:“弟就去赴馆,也不过为此,岂可才女咫尺,反教错过。只是有一书,动烦怀兄带至河南舍表兄处,感爱不尽。”怀伊人接书道:“自然领命。但吾兄访这女子,在此淹留,恐他人又索笔墨,以致两误,不如同行吧。”石和愀然道:“弟假以抱病谢交,他务自却,怀兄不必过虑”怀伊人作想道:“兄计固好。弟欲停装暂为效劳,此时不能奈何?”石生道:“若怀兄有此意,弟当终身佩德,恐怀兄不肯见爱。”怀伊人道:“弟心有余而时不逮了。
苦今日不行,错过吉期,后来未必有此佳辰。”石生道:“既然如此,弟不敢苦留,恐误前途之事。怀兄且长行吧。”怀伊人只得怅然而别。临行道:“吾兄当斟酌谋为,弟不日即得会面。倘若这女子访问不着,还赴梅老先生之馆要紧,恐失他人之约,惹人谈论。”石生唯唯应诺,随即打发怀伊人长往,要访这凌春女子。
正是:
原为情而去,又被情所扰。
不是浪用情,天下知情少。
不知石生访这女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见利巧施美女计 背人假借梅花诗
诗曰:
相思无底暗伤神,曾种风流一段春。
千里烟缘风忽送,三分傀儡话偏亲。
可真可假可欺世,谁是谁非谁识人。
误了桃源无好约,却教迷处说通津。
却说石生,不思量往扬州梅翰林家处馆。别了怀伊人,要在苏州访问凌春女子踪迹,却也不知是何等人家,下落何所。
欲亲出访问,又恐闻名者,滥求代庖。因借病在家,着管家先将古香亭诗句揭来;后令书童柏儿在外访问。今日也访,明日也问,整整打听了月余,不见影响。
这日,石生独坐在家想道:“向日我见那女子诗句,虽知其才,未见其貌。假令柏儿访着消息,在某所某处,我不能亲觏其面,便使媒婆去说合,那媒婆自然贬其丑陋,扬其美色,两下撮成,使我石池斋一片怜才好色的热心,付与冰炭之中。
那时,姻缘簿上污了清白,叫我何处去折辩。”又想道:“那女子取名凌春,有魁占物色之意,料然也不是个俗品。自然男女相访,不轻失身与人的了。使她知我石池斋有这段好逑苦衷,应亦喜托鱼水。独怪那日不该让怀伊人先行,若留他少住几日,也与我访问访问,玉成此事。”又想道:“怀伊人北上,此时也不知到了何处,就想他回来,谅也不能,还是我与这女子两下无缘。不如依怀伊人临行之言,赴梅老先生之约要紧。”正自搜理闲思,沉吟不决,忽心下又陡起一念,自惊讶道:“这女子起句凌春,莫非取意于梅,乃梅老先生之令爱么?前闻他管家说,他老爷因游玄墓而回,故来聘我。又说梅老先生有一女一子,且那诗中道‘梦回东阁’,用扬州何逊故事。”说罢不禁欣喜,以为得想,遂吩咐一老管家,看守宅子。遂收拾行李,带着柏儿,叫了一只船,竟往扬州梅翰林家去。
不一时,行到苏州城境。石生在船上检点行李书玩,恰恰忘落了凌春女子诗笺。石生忙对柏儿道:“你快回去将凌春女子诗笺取来。”柏儿听说,上岸飞星去取。石生查了行李,又自己悔道:“我还不该造次往扬州,遣落此诗,却非佳兆,端的这女子还在苏州。”一头怨,一头等,等到午西,见柏儿拿着诗笺,头上褪着帽子,汗浸浸走进船舱,说道:“那做诗的女子有了影响了。”石生忙问道:“却在什么所在?”柏儿道:“适才小的从阊门过,见一个乘轿的医生,多少讨药的人,跟到他家,下轿毕,那医生道:“不是这两日在常州医那小姐的病,这几时把你们药都打发完了。’小的闻见小姐二字,随立在旁,听了半晌,未审详细。见那日游船做诗的田相公,拉着他说话。小的见他进去,就问那医生管家,在常州医病的原故。
那管家道:“有个小姐姓毕,乃是淮安人。因同父亲在玄墓看梅,受了些风寒,回到常州地方,染成一病。因慕我相公医名,特请了去,只用了四五服药,就病体痊愈。如今复回淮安去了。’小的犹恐不是,又问那女子叫甚么名字。那管家想了一回道:‘叫凌甚么小姐。’小的说:“莫非叫做凌春小姐么?’那管家忙笑道:“正是这两个字。’小的又问他相公姓甚么,那管家说姓白。如今特来与相公商议,还是上淮安去访他,还是怎么样?”
石生闻言又惊又喜道:“这小姐虽有消息,未必貌附其才。若有才无貌,也是枉然。必须再去,访访她年纪多少,有人家不曾有人家,在淮住居何所?这般方可上淮,央媒求亲。若造次而行,倘有不合,岂不空费一番往返。”柏儿领命,放下诗笺,又去访问。方才上岸。就遇着田又玄迎面叫道:“柏儿,你相公尚未去么?”柏儿道:“现在船上。”田又玄就要想见。柏儿忙回报与石生知道。石生请进舱中,相会礼毕。田又玄道:“向自玄墓别后,小弟只道石先生同怀伊兄次日北上,故不及奉候。适儿盛使,方知先生尚留此地,不意今日又得一面,何幸如之。”石生道:“小弟向日已订期北往。因别后遂得大恙,不可以风,故又羁留到今,亦出无奈。”田又玄笑道:“那日在古香亭,小弟预知先生次日不能就往广陵。相留薄饯,实出本心,不意先生苦苦托词见却。”石生笑道:“人生四海皆兄弟,我之大贤,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人将拒我。如今日田兄,不弃小弟足矣,小弟岂可托词以却田兄。”田又玄笑道:“据先生所言,既非托词却弟,广陵实有何事?”石生道:“不瞒田兄讲,广陵梅老先生,差人请小弟训诲他公郎。前受了关书,并聘金二十两,约期甚近,所以急急为此。”说罢又道:“如田兄不信,……”随叫柏儿去取关书,递与田又玄看。
田又玄一见上写着馆谷每岁三百两,节礼聘金在外,便觉满眼动火。随欠身道:“原来先生为这宗大财,故急于要行。”
石生笑道:“二三百金算得甚么大财,小弟不过借此以谋终身之事耳。”田又玄又道:“先生这实是欺小弟了。终身之事,莫大于功名,难道借广陵以取功名不成?”石生又笑道:“功名富贵,等如浮云。知者当之,止算得一夜好梦。小弟之意,岂俗到此,盖别有意中之事,实非田兄所知也。”田又玄放下关书,诡道:“意中之事,我知之久矣,故作戏谈以试先生,今先生何必相瞒。”石生心下暗想道:“凌春女子,当日原是田又玄因作诗而起,必定他有所见,方说出此话。就是他无所见,我实说于他,料也不妨。”遂叫柏儿到茶馆取了几杯茶,留田又玄在船上相谈。石生道:“田兄既知小弟心事,小弟实为那日在古香亭见凌春女子诗,归家细思,颇还去得,因而动一痴念,有好逑之意。
遂着小价觅访他的消息,到今方有影响。”田又玄近座笑道:“当时,小弟明知那凌春女子诗好,故说不通者,因为吾辈才名不肯为女流所占,不意先生与我暗合,也知她诗好。但此时先生既有影响,就该丢了扬州馆事,为何还如此行色匆匆?适才所言不知所行了。”石生道:“非弟言不附行。奈这女子在淮安地方,虽知其才,未知其貌,若造次而行,恐有不合,空费了往返,又误了梅老先生之约。小弟之念,尚暂泊于此,再访这女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就撇梅老先生之馆,竟挂帆向淮阴,与她生死一决了。”田又玄道:“老先生原是在何处访着这消息,如今还当去访一访,不可错过。”
石生道:“原是一医生姓白者,从常州与她看病而回。小价偶然问其盛管家,故得知这个消息。”田又玄道:“原来医生姓白者之传。但恐再访出那女子是绝色,先生事做半途,又要赴梅老先生之馆,凯不费居中者一段苦心。”石生笑道:“我石池斋岂肯为三百两臭铜,卖了终身大事。”田又玄见石生志不在馆,立意要访那凌春女子,不觉动个冒名赴馆之心。手里拿着茶杯,口中诡道:“先生不必他访,小弟曾在古香亭见过的。”
石生忙喜问道:“田兄所见,果然姿色若何?”田又玄道:“若说那女子姿色,大抵非一言一句可以描写,只那一双眉眼,令人见即迷魂。”石生闻说,近座细听。田又玄又细将那女子如何美貌,如何动人,在古香亭如何看见,说了许多谎话,要撮弄石生上淮,自己顶名赴馆。石生一腔痴情,虽被他说动,却也半疑不信。田又玄又巧言道:“恐小弟眼力不济,不足取信先生,先生且停留半日,请那医生来,假以看病,再细细审问一番,真假自明了。”石生喜听其言,就着柏儿去请那医生。
田又玄又止道:“此时天色将暮,恐不成体,到明晨吧。”石生道:“明日再误半日功夫,恐又开不成船了。”田又玄道:“小弟还要薄饯,明日少不得相留一日,后日再开船长往。”
石生为着那女子,只得依言。二人谈得情投意洽,又吃了一会茶。田又玄别去,临上岸道:“此事若成,先生将何以谢弟。”
石生笑道:“多以金帛酬谢就是了”。田又玄正色道:“小弟亦非爱金帛的俗品,转将佳稿赐小弟一部,以留别后之思吧。”
石生道:“此是不费之惠,若先生有见教之意,明日就着人送来。”说罢,田又玄别去。正是:出言诡辩非君子,见利欺心定小人。
却说田又玄留石生停止船上,思量冒名赴馆,得那三百两头。一路想道:“我方才留石池斋,明日请白医生察访那女子姿色,倘那女子是个丑陋的,白医生一直说将出来,不但失了老田这大财,且把我吃茶时那些假话,都被他识破,日后有甚面皮见他。”想罢,竟不回家,即转回身子去寻白医生,要二人合意同谋。
原来白医生就叫做白随时,素常做田又玄的伙骗。曾在玄墓古香亭,令田又玄假石生之名,会徐州来的一个铁不锋,观梅做诗,希图酒食。这晚见田又玄寻他,即忙迎出笑道:“田相公适才别去,为何又来。”田又玄道:“特来与兄接风。”白随时邀到内堂坐下。田又玄从袖中取出一个银包,拈了一块银子,递与白随时买酒。白随时推让了一回,田又玄只是要买。
白随时道:“在愚弟这边,为何倒扰老兄。”田又玄道:“小弟有一发财事相烦。你依我买来,别有话说。”白随时勉强收下银子,叫家中用人,买了些熟肴便酒,掌起灯来,二人饮到兴头,田又玄道:“敢问老兄,前日在常州与何人看病的?”
白随时道:“有个淮安毕监生令爱,为玄墓观梅,受了些风寒,因请小弟看病。却有何说?”田又玄道:“那毕令爱可是前月十六日,我与老兄并铁兄三人,在古香亭笑他诗句不通的凌春吗?”白随时道:“不是,不是,这个叫做临莺,生得才美冠世,其父虽监生而实乡官,从正月二十日方游梅花的。”田又玄道:“如今把这临莺要兄认做凌春,这财就有望了。”白随时问其原故。田又玄将石生爱凌春诗句,误访临莺,并明日要请白随时话头,细述一遍。白随时闻言惊道:“石池斋也还有些名望,为何把一个不通的认做才女。这等看将起来,眼力实不如老兄了。”田又玄叹口气道:“自古名人好题诗,英雄多困苦。虚名在前,真才落后,此天道反覆之数。”白随时又道:“明日小弟领命,把临莺说做凌春,哄那石池斋上淮去了,你我财从何来?”田又玄道:“兄饮三大杯,小弟说与你听。”
白随时连吃过三大杯。田又玄道:“小弟之文才诗学,系兄所素知,自不必说。有扬州梅老先生,官居翰苑久矣,知我是个才子,要请我教他公子。不意石池斋这个畜生,就谋了此馆。
每年三百两雪花纹银,节礼在外,还有二十两聘仪。如今聘仪被石池斋收了。若老兄撮弄他上淮,这馆小弟抵了,馆金与兄三七分,岂非是宗大财。”白随时听了满心欢喜道:“这等说,老兄该吃三十杯。老兄之财,更多似小弟。”田又玄道:“三十杯小弟吃不得,也与兄三七分吧。”白随时道:“这个成不得。小弟不敢如此贪杯,宁可舍命奉陪几杯吧。”二人一头说,一头筛酒,各吃了五六杯。白随时又道:“适才老兄所言,有冒名顶替之意。又无关书,一时认识出来,却如何处置?”田又玄道:“关书小弟已曾见过。竟去赴馆,只要言语相对,东家怎好问先生要关书看。”白随时大笑连声道:“妙!”二人立定计策,欢心畅饮,直到一更时分。田又玄临行嘱道:“明日之事在心。”白随时道:“谨领大教。”二人别过。白随时又道:“闻得铁兄尚羁旅在扬,未回徐州,只柏老兄还要相遇。”
田又玄道:“若他在扬,益发妙了。”二人方别。正是:浪施巧计同儿戏,小视奇才作等闲。
却说石生在船上不知白随时受田又玄之嘱。到了次日早起,见天色晴明,正是淮行的顺风。
遂叫艄公备了酒饭,封起药金,一面令柏儿来请白随时。
不一时,白随时带着家人,背了药箱,柏儿引轿到船前。白随时下了轿,一直上船,与石生礼毕茶罢。柏儿从书箱中取出一书,放在案上。白随时把石生脉细细一看,道:“先生这个病源,因闷郁而起,心膈不宽,虽然脉气沉细,却无大病。”叫家人取上药箱,撮了两剂宽中益气汤,用福圆作引。撮罢,就要告辞。石生道:“久仰青囊秘学,未得识颜。今日贱恙得叨妙剂。舟底不堪便饭,望宽坐少叙。”白随时道:“先生才名动世,一觏台光,实出望外,况又在此叨扰。”说罢,柏儿收起书本,摆上酒肴,二人饮了一巡。石生道:“兄翁尊号,却不曾请教。”白随时道:“小弟贱字随时。”石生道:“可是素与田又玄相知吗?”白随时道:“曾有一面,不甚相知。”石生也不在意,又饮了数巡,石生欲言又止。白随时知他为那事儿,不好启齿。故作问道:“先生行色匆匆,却因何往?”石生道:“要往淮安访一舍表亲。”白随时故道:“令亲住居何所?”
石生故作叹一口气道:“说起话长。小弟有位舍表亲姓毕,自先君去世,就不曾相会,到今五六年矣。昨偶闻在淮居住,又闻舍表亲带着舍表妹,在玄墓看梅,及弟往拜,又两下错过。
如今上淮问询,尚不知他住居何所。”白随时知诡托诡道:“前小弟在常州,与一位毕监生令爱,句唤凌春者医病。那毕监生倒住在淮安城外,清凉寺旁,也曾从玄墓看梅而回,莫非就是么?”石生笑道:“那人虽然名姓相对,但天下同名同姓者多,难叫分辨。惟舍表妹自垂髫时,与弟同食同居,至今形容犹记。不识兄翁见那毕兄令爱而貌若何?”白随时把酒干过,笑道:“这等说起,料想不是令亲了。”石生见他笑而不言,以为女子丑陋,不好说出。叫柏儿斟盈了酒,又问道:“兄翁如何见笑?”白随时道:“不说那女子面貌便罢,若说起那女子面貌,真天上有,地下无。且才美兼备,恐先生令表妹没有那等全美。”石生作喜道:“舍表妹虽人才不算出色,却也有七八分似这个女子。但不知此行得遇着遇不着?”白随时道:“若是这位女子,先生说两个字来,小弟代起一数看。”石生见白随时又会起数,满心欢喜。随口道了两个字。白随时将手画画道:“却好是乾天数。二爻发动,此去不独能相会,还有许多喜事。”石生道:“这数如何详解?”白随时念那数中诗道:
得意相逢贵,前程去有缘。
利名皆可望,三五月团圆。
石生听罢,知姻缘之事有准,又敬白随时几杯作谢。白随时又道:“此数乃邵康节先生所授,极灵极准。上面说’三五月团圆’,先生若访令亲,宜速行以应此数。”石生道:“小弟就此顺风,即刻开船。”不一时,柏儿拿上饭来。只见田又玄领着一个佣人,竟自上船,与二人拱手。白随时见田又玄至,就起身告辞。石生道:“请用便饭。”白随时作谢道:“小弟酒后不能用饭。”石生随叫柏儿取出药金赏封,总递与背箱管家,送到岸上。白随时作别上轿。
石生方回,田又玄迎着问道:“那事如何?”石生笑道:“据白兄口词,颇有姿色。小弟欲乘此顺风,暂别往淮。”田又玄惊道:“此时就行,小弟不及躬饯奈何?”随叫人取上四包路菜,送与石生。石生作谢。要留田又玄便饭,田又玄作辞过。又道:“先生上淮,必须从扬州而过,倘梅老先生管家看见,传与梅老先生知道,岂不招怪。”石生道:“小弟此行,不拢岸上,径从淮安水路而去,他如何知道。就见他管家,也不认得。前那关书,俱从门外传进,并不曾会而。”田又玄喜笑道:“既如此,先生可放心而行了。”石生叫柏儿开书箱,取出诗稿递与田又玄道:“这是小弟近集,如命呈览,幸勿见笑。”田又玄谢过,令家人收下。
二人立在船头叙别。只见船家整理篷桅,收拾绳索。石生对田又玄道:“此时心意皆为行色所扰,不能与兄尽谈。”就作揖谢别。田又玄回礼道:“这是喜事催人,先生不必以一别为怅也。”石生反强勉回嗔作喜,要送田又玄上岸。田又玄道:“先生不必送小弟,小弟转立在岸上,以心相送吧。”二人就在船头别过。田又玄同家人上岸。只见船家撤起跳板,将船一开。石生才进舱门,但闻长帆风响,船头水涌,如弩箭离弦,去莫能禁。田又玄立在岸上,喜得如梦如痴,呆了半晌。正是:
情痴傀儡三分话,天送姻缘万里风。
却说田又玄立在岸上,复定睛看了一看,见帆影顿渺。遂带着家人来会白随时,商议冒名赴馆。二人相见大笑。白随时道:“老石已去,我兄冒名之事,不可迟延”田又玄道:“适才细细审问他,他此去竟不扰扬州,说扬州梅老先生家人并不曾会过。这场造化,真是你我时运。”白随时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老兄可收拾行装,随后赶去,恐一迟延,梅老先生着人来请他时,就有许多不便。”田又玄依言。就拉白随时到家,看着收拾了行李,同到渡口,叫一只小船,别过白随时,独自一人,随路打听着石生消息。
到了扬州。上岸之时,顶头遇着一人口中叫道:“石兄何往?”田又玄忙抬头看时,乃是徐州的铁不锋。就踉踉跄跄作了一揖道:“小弟因此处梅老先生,每年出三百金纹仪,请我处馆,特来赴约。铁兄何羁留在此?”铁不锋道:“小弟自别后,不期遇二三知己,每日在此诗酒,竟忘其所归。”田又玄道:“铁兄必于此地久熟了,可知梅老先生家住居么?”铁不锋道:“闻得在小东门前后,可同去找问,以便进拜。”二人遂拉手同行,进了城,不一时到小东门。铁不锋道:“想是梅老先生就在此处前后,可问人一声。”二人立着说时,见一人从旁边酒楼上走下,问道:“相公可是来赴馆的石相公么?”
田又玄道:“我正是。你如何晓得?”那人道:“小的就是梅老爷家中王文。我与相公去通报。”田又玄道:“此时天暮,恐不成礼。今晚且寻饭店住下,明日再来拜过。”王文扯住不放道:“我家老爷怪相公来迟。说没有回书,不足为凭。家中报怨小的,正要差小的明日去复请。若相公今日会了,省小的明日一番回话。”田又玄遂到酒馆中,打开行李,取出一红单帖,上写着眷晚生石液拜。先着人传进。后向铁不锋道:“弟且暂别,兄寓何所,乞为示我,以便奉看。”铁不锋道:“石兄不必看弟,弟明日自来拜兄。”二人打恭别过。
田又玄跟随了行李去会梅翰林。见梅翰林迎到厅下,田又玄前趋后恭,相依而行。直到厅上,相见礼毕,分宾坐下。梅翰林道:“前学生在吴下观梅,仰台兄大名,如高山在望。不揣荆棘,敢攀驾临,获愧实甚。”田又玄打恭道:“晚生菲才薄德,梅老先生呼唤,实愧庸学,不足以当令公子之范围。”
梅翰林笑道:“这是台兄过谦了。”田又玄又打一恭。家人茶上。田又玄兢业业拿着茶盏,告过茶毕。梅翰林叫管家请出小相公来。少顷,小相公出来,年纪只在十来岁,生得眉眼秀雅,端端正正朝上作了一揖。家人安了个位儿,在下面坐着。田又玄道:“令公子品格非凡,日后定然继老先生之门第。”梅翰林道:“小顽待腊,因学生为这俗吏,幼年失教,懒于读书,明日拜从门下,使顽石一经仙点,想不致终顽也。”说罢,请田又玄到内书房里坐。田又玄蹑步而行,穿了两三进房子。只见花柳丛中,山石嵯峨,朱栏粉格,多少曲径回廊,共有十数间危亭雅座。梅翰林叫收拾铺陈,安田又玄在内居住,田又玄不胜欣喜。当晚整酒,十分款待。次日又备一席,将公子拜在门下。
二人方饮酒时,见外传进一帖,上写道:“通家社弟铁纥拜。”田又玄一见,忙起向梅翰林道:“是敝相知铁不锋兄,来拜晚生的。待晚生出去相会。”梅翰林道:“既石兄相知,请至书房相会何妨。”随叫家人收了酒肴。田又玄迎进铁不锋,在书房中与梅翰林三人礼毕,分宾坐下。梅翰林道:“请教铁兄尊号。”铁不锋道:“贱字不锋。”田又玄道:“敝相知少年大才,乃北方名士,家下现住徐州。”梅翰林道:“看铁兄这般清雅,自是名教中人。”铁不锋打恭谦逊。梅翰林对田又玄道:“铁兄可曾婚配过吗?”田又玄道:“晚生婚配过。铁兄与晚生不同。”梅翰林笑道:“这等说,石兄已娶,铁兄尚未有室了。”铁不锋道:“晚生素有傲骨,不肯轻娶。”梅翰林道:“此正是才人之妙用。”三人茶罢,铁不锋就要告辞。梅翰林道:“铁兄既与石生相契,皆是莫逆,何不少坐,盘桓盘桓。”遂令田又玄留住。吩咐家中整置酒肴。又取出一诗笺执在手中道:“铁兄可有佳稿在此?”铁不锋道:“拙稿被坊中取去射利,尚未刻出。”梅翰林取出诗笺道:“这一首诗,是小女在吴下古香亭上做的,请二兄指教。”二人接过,用手假作画圈吟哦。忽看到后面有凌春女子四字,二人惊讶半晌。梅翰林道:“这诗是咏梅花的,也还通么?”田又玄道:“这诗是绝妙的。但晚生是在古香亭见过的,那时是十几的光景,就同铁兄在那边观梅,因而赞赏。不识老先生同小姐,是何时在古香亭的?”梅翰林想道:“还是正月初五日,同小女在那边的。”田又玄道:“令爱小姐,如此大才,不知青春多少了?”
梅翰林道:“小女今年十六,尚未择婿。”二人闻言,一齐惊赞不已。
梅翰林道:“请教二兄各做一首,以便小女留读何如?”
田又玄心中想着石生淮行之事,恐闻凌春消息,复来赴馆。遂用一计道:“铁兄大才,尚未有室。老先生令他做一首。略见其意,何不招赘为婿。”梅翰林但微笑道:“石兄也少不得要做。”田又玄道:“晚生乍离故古,心绪觉得烦杂,恐猝中之笔,不足大观。”梅翰林道:“常言斗酒百篇。想石兄酒兴足,然后下笔有兴。适才吩咐家人另收拾酒肴,待学生再亲去取一坛好酒,与二兄冲开思路。”一头说,一头别过二人去选好酒。
田又玄同铁不锋见梅翰林回家,亲自取酒,恐怕一时做诗,吓得心慌意乱。铁不锋对田又玄道:“吾兄大才,就要做诗,也还不难。小弟近日荒疏,胸中却无一字,这事从那里说起。”
田又玄道:“小弟近日风尘劳顿,也有些荒疏,却如何处置?”
铁不锋低声道:“向日吾兄所作之句,权借与小弟何如?”田又玄低声回道:“这个成不得,倘若兄说错了字,反为不美。不如待我写了,兄做一首吧。”铁不锋慌道:“吾兄之诗,小弟自别后,终日熟读,断不错字。”田又玄想了想道:“那诗就与兄写去。小弟一时懒做,也寻一首现成的,应酬应酬吧。”
遂两边张张,忙拿了钥匙,向房中开了书箱,取出石生诗稿,翻来倒去,不见一首合宜的梅花诗。因想,向日后生在游船上做的那首,却又一时寻不着。正在乱查之际,见铁不锋走进道:“这诗稿是何人的?”田又玄道:“是小弟做的。”铁不锋道:“兄当时在古香亭,说这女子诗甚是不通,今日为何又赞她绝妙?”田又玄手掀着诗稿发燥道:“兄全然不知我的深意。”铁不锋见他发燥,遂忙忙出去。田又玄又闻得外面花园门响,向后半本猛然一揭,却好临了一首就是。方才看了一眼,见梅翰林走进,手慌脚乱,出来迎着。
梅翰林叫人揩抹了桌子,摆上美酒丰肴。田又玄随放了梅待腊家去,自己复走进房内,收拾那诗稿,掩在箱内,又张了两张,方出来与梅翰林三人饮酒。酒到半酣,田又玄叫书房用人,取出笔砚,对梅翰林道:“适老先生所命,和小姐梅花诗,晚生辈且强勉做他两句,以求大教。”梅翰林闻言,各敬一杯助兴。田又玄将酒接过来,一饮而尽,就把石生“一片冰肌接水光”那诗写将出来。梅翰林一见,满心欢喜,击节称赏。铁不锋扭捏半会,就把田又玄那“娇似雪花白似鹅”诗,写将出来。梅翰林一见,鼓掌大笑。铁不锋道:“晚生这诗还不像荒疏之笔么?”梅翰林道:“绝妙佳句。”三人遂一面饮酒,一面看诗,饮到夜半。
梅翰林留铁不锋住了。就将二诗携到内宅,与凌春小姐去看。凌春小姐正高掌银灯,翻阅古集。一见二诗,不觉失笑道:“这铁姓诗句,这等不通,名字又起得这样古怪。”梅翰林道:“这铁姓乃徐州人。石兄说他是北方名士。年甚青少,谁知外清内浊,石兄竟亦不察,反有荐他为婿之意。连石兄亦觉可笑。”
凌春小姐又道:“石先生这诗,倒脍炙人口,只是字迹歪邪,像有抄袭之弊。”梅翰林想了想道:“我起先见他在书房中拿着一稿,东翻西阅;且他又是一团势利行径,不像个名士规模。莫非这诗果有抄袭之弊么?”时公子梅待腊与夫人亦在座旁。
梅待腊道:“我先时也看见先生,查了半日诗稿,见爹爹来,就慌忙搁下了。”凌春道:“如此说起,石先生既有抄袭之弊,决非才人所为。竟假冒名士之辈,妄来赴馆,亦未可知。”梅翰林道:“倘若如此,我迟日假满进京,家下无人照管,岂不误了我幼子之事。”说罢,各令安歇。独自想了一个主意。
次日早起,即别过铁不锋。叫一管家,同王文到苏州悄悄访问,看这家中先生,可是石池斋;再访问石池斋可是个名士。
管家同王文领命。梅翰林又道:“你二人若访问不出真正消息,休来见我!”管家同王文吓得飞星叫船,去访石生。正是:
假借人多惑,循环事却乖。
但能催薄暮,月应不媒来。
不知在何处访着石生,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毕小姐丝桐露调 石秀才玉箫断肠
诗曰:
恩从至处生烦恼,诗到愁来总怨哀。
寄语深闺非恋色,抚琴相访亦因才。
岂知错里翻成约,不忍情中更见猜。
自是美缘天有分,何须冰月作良媒。
却说石生,那日信白随时之言,别过田又玄,喜长途风送,不日到淮。先将行李发在湖嘴饭店,即问清凉寺住居。问毕,暂别主人,带着柏儿,行未半里,见青柳成行,白云如堵,无数楼台殿阁,隐隐高耸其中。石生从一草桥而入,傍花随柳,找寻至前,果然有一大寺。面对湖水荡漾,绿草烟迷,内闻鸟鹊声喧,山门紧闭。
石生自旁一小门缓步进去。见一僧衲衣草履,迎到客寮,二人揖毕,分宾坐下,各道名号。
原来那僧号湛然,乃客居清凉寺的。祖家在北京河南会馆旁边圆通寺里,特来淮募缘修寺,见石生斯文之辈,两相投洽。
又引见主持师傅普明。石生道:“学生从南来,风尘劳顿,心下不爽,欲借定刹客房半间,少息数日,奉送香资,不识二位老师意下若何?”普明闻见有香资,连声应诺。石生随叫柏儿,外面封了一两银子,送与普明。并饭店行李总代取来,就寺住了。
这晚,普明备了茶果,令淇然陪饮。茶将数巡,石生道:“这寺旁可有一姓毕者么?”湛然道:“贫衲初来,不知细里。闻道有一毕监生,名冷金,字守谦。富推敌国,选至杭州府通判,尚未赴任。相公问他却有何事?”石生道:“闻得他有一令爱,善赋诗文,学生曾在玄墓见一道梅花诗,那诗颇觉清新,即其手著,适偶尔相问,非有他意。”湛然道:“果然。向日毕老爷,带小姐至玄墓观梅,得病归来,曾许一愿在此,尚未还哩!”石生佯笑道:“访梅乃人之韵事,何反得病?”湛然道:“只因毕老爷丧妻,小姐每日作文赋诗,哀挽母亲,久矣扰思成病,今春方觉爽利。故毕老爷恐她憔悴芳姿,带往玄墓观梅散心。不期又受风寒,复成大恙。如今痊愈,想是愿心目下也好还了。”石生道:“原来如此。”二人谈了一会,吃过晚斋,湛然自归禅房。
石生秉烛独坐,前思后想,直到四鼓时,正欲抵案而卧,听得金鸡三唱,法鼓齐鸣。石生清晨整衣,同柏儿就走到毕小姐前门窥视。只见职事两列,多少衙役在门伺候。石生近前问道:“这是那里官长?”衙役道:“是现任徐州钱老爷来拜毕老爷的。”石生听说,带着柏儿,又闲闲走到后门。见墙上石勒先春园三字。石生正自玩索,只见一花婆,手提花蓝,从门内走出,向斜路径往清凉寺后去了。石生欲要叫他,回思无味,俟他去后,潜走入园内看时,悄无人声。但见:绿浅红肥,莺啼鹊噪。槛凭青草池塘,紧靠太湖一石;帘卷东风绣阁,却傍沙柳丛阴。阳和春暖,花香扑鼻;心静琴响,兰味袭人,汉宫当晓,无般娇媚,原非画工幻想;青皇滥设,多少芳菲,尽是恨人愁绪。
石生拂衣,就石坐下。目顾群芳,心营万虑。知柳中高阁,是毕小姐藏修之处,不痴不呆,沉吟半响。恍然似有人出,正曳裾而行。忽闻呖呖声音叫翠云。石生侧立在柳树梢下,闻得琴声嘹亮,随听弹道:胜如花明窗静,梳玉斜,鬼病恹缠瘦怯。只落得清粉销残;说甚么笼香骨彻。想起这愁恨难绝。
石生听罢,低声自语道:“‘清粉销残,笼香骨彻’,分明道我梅花诗上,’春色笼烟,销残清粉’之句。”又近前坐在石上细听道:
减新妆,湘裙半遮;逗离魂,春光顿赊。竟夜伤嗟。
为怜才心切,不是奴意儿痴邪。羡文君不恋豪奢。
石生听罢,又低声自语道:“小姐琴音,有重我石池斋之意。信乎白随时数中道‘三五月团圆’之句,且白随时言她才美兼备,谅不虚矣。但我游梅见小姐诗句在正月十七也,必然小姐游梅在先,何我诗句她怎记得?”又转念想道:“小姐数百里到玄墓游梅,岂有一见即返之理。或者就觅寓古香亭旁,时时观玩,后复见我之诗句,亦未可知。我回去将她原笔诗句,央托那花婆传入,看她认与不认,自知就里。”想罢,意欲再听,琴已绝响。遂带柏儿出了先春园门。只见钱知州别过毕监生,上轿喝道而行。石生避了,竟径往清凉寺来。
吃过午饭,令柏儿到寺后觅访花婆,假以买花插瓶,叫她进寺。柏儿应诺去了。少顷,带引花婆进了寺门,见过石生,石生就叫取茶。茶婆打开花篮,递与石生拣选。石生手拣着花问道:“老妈尊姓?”花婆道:“老身姓陆。”石生又道:“这花是何处折来的?”花婆道:“是东边毕老爷家先春园里的。”
石生道:“毕家花如何送与你卖?”花婆道:“有个原故,当时毕奶奶在时,待我甚好,如今毕奶奶去世,未存一子,只余下一个小姐,小姐念先人旧爱,不忍视我孤贫,因此,把这花叫我卖了度日。”石生问罢,选了两枝大花,插在瓶内。柏儿拿出几碗果子,提了一壶茶摆在案上。石生即令斟茶,陪花婆坐下。花婆道:“老身怎敢扰相公。”石生道:“我有一心事,要与陆妈商议,若要得,我做衣服,备重礼相谢。”花婆笑道:“相公却有何事?”石生道:“就是毕小姐事。”花婆惊道:“若是说毕小姐事,万不能做了。”石生道:“怎么见得不能做。”花婆道:“相公说毕小姐三字,不过就是为婚姻之事。那毕小姐虽年方十七,文推过目,生得面如花朵,有许多刁钻古怪性格。就是毕老爷时常说及选婿一事,她就不悦,要才貌中她意的人儿,方才说得。相公此举料想不成。”石生笑道:“这件事,却是中她意的现成事。我二人虽未会面,两下事体,却都尽知。如今所烦无别,有首诗儿,是我在苏州得来的,烦陆妈转达小姐妆次,问个详细,可是小姐做的?是与不是,回我一信。先送茶资一两,后日再烦别事,仍加厚谢。”花婆回嗔作喜道:“这个使得,只是要迟两日方好。”石生道:“去便就去,为何又迟两日?”花婆道:“相公有所不知,毕老爷有个旧友姓钱,现任徐州知州,今日拜他。闻徐州出贼,上司叫他急急赶去上任拿贼。毕老爷备了两席酒,叫了一班戏,与他送行。小姐也请了几位女客,在帘后看戏。恐忙中不便说及相公事情。”石生道:“这个不妨。我将诗笺与你悄悄带去,乘便取出就是。”随取了一两银子作茶资,外一钱银子作花价,并诗笺放在花蓝内,对花婆道:“此事重托,千万不可泄漏。”
花婆不好辞得,只得应诺,茶毕散去。石生道:“倘得周旋,决不负陆妈成就之德。”花婆一味应承而去。
石生送至寺门。花婆忽回转笑道:“相公尊姓不曾问得。”
石生道:“我姓石,道号池斋,你可紧紧记着。”花婆道:“石相公与毕小姐二人,可有甚么遗记没有?”石生道:“没有甚么遗记,止有小姐琴中弹的一曲。”花婆道:“相公写来与我拿去,她就没得推却,老身又好中间调停。”石生复回房中,写出那琴中之曲,付与花婆。又叮嘱一遍,方才各别。正是:全凭紫燕传佳语,坐待春风听好音。
却说花婆别过石生,手提花篮,夹带诗笺,竟往毕小姐先春园来,谋为此事。怎奈事不凑巧,恰恰撞见毕监生亲自选折瓶花。一见花婆问道:“今日花卖了多少钱?”花婆道:“不曾卖得多少。”毕监生无心将花篮揭开。花婆慌忙将手遮着银子,被毕监生早已看见诗笺。问花婆道:“这是甚么诗笺?”
花婆道:“是小姐与我钿花的。”毕监生将诗笺捏在手中道:”闺中诗句,以后不可乱向外传。”花婆应声,满脸通红。
提着花篮,径到楼上。见过小姐,道声恭喜。毕小姐道:“有甚恭喜,想是爹爹不日上任么?”花婆道:“不是。”毕小姐道:“既然不是,想是陆妈的喜,故来反说。”花婆道:“我有何喜?”毕小姐道:“陆妈今日满脸春色,喜气融融,想是卖花捡着银子回来了。”花婆笑道:“我贫婆子家,那讨得甚么银子拾。适才拾着一张字纸儿,请小姐念与我听听,看是什么话说。”毕小姐令花婆坐下,接过看罢,惊问道:“这是我在深闺做的《胜如花》曲,怎被外人抄寻着?”花婆道:“我走得困倦,在清凉寺门首坐歇,见风吹出个字纸,我就拾将起来,那晓得甚么胜如花曲不胜如花曲。”毕小姐道:“那寺中有人住么?”花婆道:“只苏州来的一位相公,叫做石池斋,再无别人。”毕小姐惊疑半晌道:“闻得苏州石池斋是个名士,却怎么到淮安来哩。”花婆欲说就是,为那诗句被毕监生拿去,欲言又止。毕小姐道:“那石池斋认得你么?”花婆道:“他倒不识认得我,想是倒识得小姐哩!”毕小姐粉脸顿红,问道:“他如何识认得我?”花婆挑道:“他既不识认得小姐,小姐如何晓得他是个名士?”毕小姐道:“当日我在苏州游玄墓,闻得他是个少年饱学,又在古香亭见他亲笔诗句,故此晓得。陆妈如何说他识认得我?”花婆道:“他也是见小姐诗句,知小姐才情,故此不面而识。”毕小姐道:“我之诗句俱闺中暗室所作,石生却从何处得去?”花婆道:“说起那石相公,在苏州就见小姐诗句,因而千里之远,特来访问。适才着管家请我到寺中买花吃茶时,谈及小姐。他道:“我与小姐虽未会面,两下事体,却都尽知。’复与我一诗笺”并这曲,他道:“诗笺是苏州得来的,这曲是小姐琴中所弹的。’不意来到园内,撞见毕老爷,将那诗笺拿去。那相公还要候我回话,却如何处置?”
毕小姐道:“我之诗句,并未传至苏州,想是他误认别诗了。”
说罢,叫翠云道:“你向老爷那边,取陆妈拿的诗句来。”翠云应诺下楼。花婆道:“小姐差矣。若是误认诗句,并这曲亦不是了,若是这曲是小姐做的,他既知小姐闺中之曲,岂有不知小姐闺中之诗么?”毕小姐作羞惭道:“陆妈之论,似乎近理。但那生迢远而来,在他可谓真诚矣;在我深闺之人,不当招认,若一稍通仪节,便近淫奔,若不应酬,又属负义,此时却势处奈何之地。”花婆道:“小姐之言,真上人高见。然那生不宜留他久住。今小姐当赠之遗记,使他暂回江南,俟后,或鸣之老爷,以图此美事方好。”毕小姐想了想道:“我有一白玉箫,在前边书房箱内,烦陆妈转致。令那生且回南去,不识好否?”花婆道:“这是绝妙的遗记,可着翠云取来。”毕小姐又想了想道:“今日请酒有事,不便去取。俟爹爹外出时,乘空取出,烦陆妈寄去吧。”毕小姐同花婆话犹未终,见翠云走上楼回道:“那诗老爷放在书房中,一时忘记,便寻不着,请小姐收拾衣装,城内女客轿将到了。”毕小姐闻言,开箱更衣,花婆就要辞过。毕小姐留道:“爹爹赴任日期将近,要打点一切事务,并还清凉寺旧愿。你陪我家中料理料理,那事迟日不妨。”花婆因无实据,不好因石生的话,就乘势住下。毕小姐见天暮,叫翠云掌灯。先拿了些酒菜,安排花婆自酌自斟,就改妆下楼,迎接女客去了。正是:异客孤灯空对梦,玉人箫管不知愁。
按下毕小姐今晚宴客不题。却说石生别花婆之后,千思万虑,望到夕阳,不见回话。自宽自解,以为毕家这日请酒。不期一连过了一二十天,杳无消息。石生使柏儿到花婆家问,又不见音信。心下疑疑惑惑,因带着柏儿向寺外芳草之地闲游散闷。只见两个穿小袖色衣的人,近前扯住石生道:“相公原来在这边,我家老爷请相公处馆,谁知相公弄个不通的去抵冒,致小的们又往返寻到苏州,苏州又寻到淮安。”石生不认道:“我认得你家老爷是谁?说甚么不通的抵冒!”那一管家道:“我是扬州梅老爷家的王文。当日到苏州请相公处馆,现有关书聘金。相公姓石,号叫池斋,怎么不认?”石生拂衣仰天笑道:“你还不放手,这等你错认了,我是姓齐的。”两个管家齐道:“我们在苏州到相公家访问,那看门老者说得不明不白。后到码头上,见一船户,他道石相公往淮来了。小的沿路问来,又有一船户,说相公在湖嘴饭店住歇。小的及到饭店,店家说到清凉寺来了。如今遇着相公,相公又推三阻四,是明明害小的们了。”三人正在寺外争论,只见湛然和尚走出问道:“为甚么事情?”石生忙接口道:“他错认我齐相公做姓石的。”
那两管家道:“我家老爷请相公处馆,不意相公竟到淮来。老爷特差小的们来访,若相公不去,小的们就要领责。”湛然见无大事,向那管家道:“这相公今日方到寺中,明日就要北行。你们休得错认。”那管家又将一路访来原由说了一遍。湛然故想了一想,诡道:“怪不得你们,向日果有一石相公,在寺中宿了一夜就上北京去了。”那管家放下石生,面面相视,惭愧半晌道:“我们且到别处再访一访吧。”倒向石生陪了许多不是去了。
石生同湛然复归寺内。湛然有事,自回禅室,不及细问就里。石生独做客房,见诸事不遂,愈觉神昏意慵。正欲就寝,恍然如毕小姐来的一般。方才着枕,又自惊觉。见柏儿手持玉箫进房向石生道:“这是花婆送来的。叫相公回江南去吧。”石生忙起问道:“花婆哪里?”柏儿道:“花婆正待进来,见后面毕家有人来寺,她就交付与我去了。”石生道:“那诗可曾说是毕小姐做的吗?”柏儿道:“她说是毕小姐做的。”石生令柏儿出去。独坐明窗下,手持玉箫沉吟道:“小姐既赠我以箫,何叫我又回江南?”只管如梦如痴,狐疑不决。遂援笔以《杨柳枝》兴怀,作词十首,以配玉箫。其名乐府,可备管弦。
词云:
年来何处寄殷勤,暮雨朝烟总未分。
空余弱质谁为主,独傍长亭更念君。
金阊有客客清凉,淮水河边夹道长。
垂枝不解东风意,两地相逢一断肠。
憔悴枝枝又别离,堪悲玉笛向君披。
陶家旧日千条好,今日翻为两皱眉。
江南漫漫花已然,青帝何曾淡着烟。
到来春色伤同调,未许垂丝别院牵。
晓开南北石峰寒,忍教芳露滴春颜。
行人多少莺啼处,莫把相逢陌上看。
当初折柳隋炀堤,曾听鹧鸪别路迷。
当日柳青无可折,鹧鸪犹复旧时啼。
裘马江天入翠微,袅袅轻丝梦未归。
青娥喜傍楼头月,春色何时上客衣。
病后何曾休了休,人恋东君君不留。
折来俱是昭阳梦,只恐君归又病愁。
兀做高林思悄然,阳春一曲寄当年。
多情不识淮南柳,野客携锄只属田。
潦倒长途百感生,手挽丝丝酒未醒。
相依愿逐东风去,不留芳景付无情。
做罢,到夜三鼓时分,人声悄寂。石生独备一觞,将玉箫吹和起来,其音凄惋,不忍尽调。
忽一人推开房门,就侧坐下。石生抬头一看,乃是湛然和尚。石生愀然向湛然道:“老师何今夜肯向愁旅一顾也?”湛然皱眉道:“适贫衲闻箫中有断肠之声,抵枕不能寐。特来请问相公,何以悲愤一至于此?”石生挑灯,不觉泪语道:“学生远从南来,忝居老生爱下,已将事一月矣。今日,忽得知己赠一白玉箫。因思天下有一美物,众皆悦慕。于此得之,必于彼失之。夫失之者,非愿失也,以为托以知己而与,不托以知己而遂不与;而我得之者,亦非泛得也,以为知己之物而取,苟非知己之物而亦不取。今余取矣,是以彼与之者为知己;而与之者以我为知己而赠,不以我为知己赠?而我遂不知。两两牵牵,宁不令人心碎乎!”湛然闻言慰道:“相公固乃热肠寓世之人,但令人情反复,世态叵测,愿相公如意则取,不如意则不取,可也。”石生悲语道:“学生有不得不取之势。”湛然道:“何以见势不得不取?”石生道:“舍彼则我无知己,舍我则彼无知己,故为之势处不得不取。”湛然道:“请言知己者何人?”石生默然不语。湛然近座道:“相公说我得知,我或能解疑,亦未可知。”石生掩泪道:“知己者,向日所言毕小姐也。玉箫即毕小姐所赠也。”湛然惊问道:“毕小姐与相公因何遂成知己。”石生道:“学生自从玄墓古香亭见她诗句,知她才冠群英;复晤一医生,知她貌压众艳。学生特弃扬州梅翰林之馆而来,岂非以毕小姐为知己而访之乎?不意使通之毕小姐,蒙毕小姐答我一箫,似乎亦以学生为知己也。来人又令我早回江南,此意不明不白。是以我为知己而赠,不以我为知己而赠?而我遂茫然不辨。在老师处此,亦料难自解。”
说罢又自掩泪。
湛然道:“原来先时那管家就为此事。既然相公弃馆而来,在毕小姐今日赠箫,谅必亦慕相公之才貌,知相公之苦心。又令相公回江南者,此必有说存焉,来人独未达其意乎?”石生道:“来人不曾会面,且会后即难逢之人。”湛然沉吟半晌道:“相公且自保重。明日贫衲有一计,或能稍通音信。”石生道:“老师有何妙计,且试言之。”湛然道:“晚时,毕家有人来吩咐普明收拾佛殿,明日还愿。毕老爷要来拈香。俟贫衲备一茶,请相公陪他谈谈。或两下道义相投,有一机会,事亦难料。”
石生闻说,回嗔作谢。湛然遂别,石生就寝。
正是:
只因恩爱愁多染,不为情痴恨亦无。
却说石生闻湛然之计,安眠一夜。到次日清晨,梳洗已毕,候会毕监生。果然早茶时,湛然来请。石生喜不自胜。随到前房,向毕监生施礼毕,各分宾主而坐。石生道:“晚生久仰先生大名,几欲登堂请教,恐妨公冗,故疏晋接之仪。”毕监生道:“适湛然师父道及兄长高雅,闻知且善词赋,今日老夫何幸得遇辈中人也。”石生谦道:“晚生少年菲才,何敢望附骥尾。”毕监生笑道:“老夫近因新受杭州通判之职,把诗词疏失了许多。前一敝友钱姓者,祖籍九江,现任徐州刺史,来拜老夫,酒席间就索新作。只道老夫仍是当日窗下之豪兴,却不知近日为官之事,与那诗赋不同。”石生道:“正是。古云非穷愁不能著书。”毕监生道:“兄长住居寂寞萧寺,近日想多新作。”石生道:“有两首词句,着价取来献丑。”毕监生忙道:“不消取来,自然是妙的。”石生道:“晚生自当请教。”随叫柏儿到房中去取那《杨柳枝》词。普明、湛然摆下茶果,四人方举茶杯,见一个管家手持一书,向毕监生道:“徐州钱老爷有书在此。”毕监生将书拆开,看了半晌,笑道:“昨夜过酒,今日眼昏,烦石兄代老夫细述一遍。”石生接过书启,念道:“眷盟弟钱吕直顿首上守翁老仁台书。前者,晋候台教,过承盛款。别来就任,清诲之音犹在耳右。昨蒙上行,仰除土冠,托庇仅获一卒,迄今余党尚无觅处,诚庸才碌碌,不及向知己尽述也。兹有痒生铁纥,字不锋者,昨于江南游学归,拜弟门下。欲过淮谒玉,恳书转为介绍。幸老盟翁推分,加意栽植,叨光不独铁生也。专此代面,无任瞻仰。”
念罢,毕监生接去,忙问管家道:“铁相公如今在那里?”
管家道:“现在家中厅上坐着。”毕监生放下茶盏,就起身而别。
石生道:“晚生拙词,求带去斧正。”毕监生道:“再来领教吧。”
二人说话之间,柏儿将词已拿到面前。石生乘势递与毕监生入袖。送到寺门,四人遂别。
石生闷闷不快,同湛然复回前房。湛然道:“相公遭际不遇,这般一件巧事,偏又不能接谈。毕老爷虽居咫尺,这寺一年来不得一次。此会虚过,再难得会了。”石生抱闷不语。湛然又宽慰道:“相公,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成天,且将新茶再吃一盅。”石生同湛然吃了杯茶,少顷,柏儿取午饭至。
见一管家,拿一拜匣,取出一书,向湛然道:“我家老爷请石相公哩!”湛然同石生惊喜,将书看道:刻下敬置一觞,恭候台教。眷弟毕冷金顿首拜。
石生看罢,对湛然低语道:“想是那词被小姐看见,故来请我。”湛然喜诺。石生受下请启,令那管家回去。同湛然吃过午饭,随即更衣,专候赴席。湛然笑道:“此事若成,真文章有用了。”石生亦微笑而应。正是:
否极常逢泰,愁深恨自除。
好事不易得,易得亦成虚。
不知石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辞玻璃潦倒归僧舍 冒风雨萧条见故人
诗曰:
鱼龙厮混道凌夷,玉石难分强笑嗤。
富客争夸乘势日,英雄却守敝貂时。
赠金自古称奇士,举目为何尽市儿。
我向暗中频点额,唤君回首莫蹉疑。
却说石生,午饭后随即更衣,候毕监生请。不多时,只见毕管家至。石生叫柏儿看守房门,同毕管家来到毕家,管家通报,石生进见。先是一少年人与石生礼毕,后毕监生与石生施礼。石生道:“晚生尚未进拜,过蒙错爱,本不当领。因长者呼唤,固辞恐反获罪。”毕监生道:“说哪里话,长兄大才,辱临敝地,恐旅邸寂莫,不过请来陪铁兄闲话。”话毕酒至,遂安位各坐,铁不锋道座,石生二座,毕监生在石生席旁陪饮。
铁不锋举杯问石生道:“大兄尊姓。”石生道:“小弟姓石,贱号池斋。长兄可是号不锋者么?”铁不锋首:“大兄何以知之?”石生道:“虽未会面,久仰大名。”铁不锋忽然笑道:“小弟有一知己,是个才子。不意今日大兄亦同名同姓,倒也奇妙。”说罢又笑。毕监生道:“何石兄又有同名同姓者。”
石生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在吾辈眼中真伪自识。”铁不锋笑道:“大抵假名假才之人,果然脱不出小弟这双慧眼。”毕监生道:“石兄大才。铁兄可曾见其佳作否?”铁不锋道:“不曾。”毕监生叫管家道:“你到后园楼上,问小姐把那《杨柳枝》词取来铁相公看。”管家应诺。石生笑道:“恐拙作不足经铁兄慧眼。”毕监生道:“这有何妨。”铁不锋不语。
三人饮了两巡,毕监生问铁不锋道:“钱盟翁荣任徐州,亦获大利否?”铁不锋道:“钱老师初任,尚得千金。后因衙中有甚么苏小墓在内,每遇冤民事则出现。故钱老师也就不赚大钱了。如今每日所得,不上百金而已。”毕监生叹道:“钱盟翁时运不济,想起这样穷官,不如不做。”石生接口道:“每日得百金,这个官也就穷得不穷了!”毕监生同铁不锋齐笑道:“真书生之言。不知做官赚钱之事。”石生欠身微笑道:“果然学生不知。”毕监生道:“夫钱乃人之威风,无之则人不惧畏。所以古人云:为贫而仕,教人急急谋利,做个财主。若仕不谋利,不如为客为商之辈,将何以势临乡党也。”石生笑道:“原来如此。在晚生闻得,富贵不加乡党。却又作何解?”毕监生想了想道:“此语乃世人之戏言耳。”石生欠身道:“世人为何作此戏言。”铁不锋接口道:“此语亦非世人之戏言,以为富贵之人不与乡党贫贱者为伍。故云不加乡党也。”
毕监生拍案忙道:“此真妙解!”石生道:“在晚生之意不然,若从辛苦中敬得富贵,遇贫贱者则与之,使贫贱之人与我共此钱谷方好。”毕监生道:“何也哩?”石生道:“这钱乃天下运用之物,非一己独私。且有聚散盈虚一定之数。若悭吝视为己物,必取争夺之祸。使我为臭铜而甘争夺,可谓智乎!即侥幸保守无恙,又安得不似邓通致饥饿且死乎!如据先生、铁兄所言,不独死后遗臭,且生时口碑载道,皆颂财主为看财奴了。”毕监生不语。铁不锋高声道:“石兄罚一杯。明明见毕老师是个富贵之人,故来骂座。”石生道:“岂是骂座。不过公论道理。”铁不锋道:“有何公论,再加罚一杯。”石生一连吃了两杯。毕监生笑道:“这个罚得有理。”石生又各回敬一杯,招陪不是。
铁不锋吃过,拍案道:“怎么拿诗的管家还不见来?”毕监生讶道:“正是。”回首就问从人。从人道:“小姐伏在案头打睡,方才醒来,才传翠云去取。”毕监生道:“既然如此,将酒撤去,掌灯笼来。”毕监生同铁不锋向东廊下小便,石生向西廊下小便。铁不锋回见石生不在背后,向毕监生道:“此假名士也,老师何以相识?”毕监生惊道:“他送甚么诗句与我,小女看见,赞他是才人之笔。因便中邀来陪长兄吃杯酒儿。”
铁不锋笑道:“此人做得倒有些像,只是还欠老诚。”见石生从西廊下走来道:“今晚颇有月色。”毕、铁二人道:“真所谓月明如昼。”毕监生复邀石、铁二人入席。旁有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诗句在此。”铁不锋取过看时,假作吟哦半晌道:“诗句果妙,觉得失了些律儿。”石生道:“此非律句,乃是词调,故韵当如此。”铁不锋道:“若说是词调,倒也还说得去。”又想了半晌,掩住诗笺道:“我那才子敝相知,往往做那八句的,故此出名。可见词调皆才子所不屑做的。石兄于那八句的,尤当推敲推敲。”石生微笑道:“七言八句者,乃近体也。古诗只有歌行词曲,哀怨思叹数种。自后作近体者,即为制举之业,于唐为盛。唐人常云,曲难于词,词难于诗。那诗不过各道性情,此词名称乐府,韵叶宫商,以备之管弦。天下有不知律而作词者,谓之妄;有不知词而作律者,谓之浅。岂有作词而不知律之理。”铁不锋大笑道:“小弟戏言耳,石兄何以当真。难道小弟不知词难于诗。该敬一大觞,以为小视文人之戒。”石生推道:“铁兄也该敬一大觞,以为欺诳朋友之戒。”二人推让半晌。毕监生高声道:“二公不必你推我让,将此两大觞二公俱不吃,老夫有一珍藏玩物,名唤玻璃杯,可容两大觞酒。叫小价取来,将二公的酒准作一盏,请一令何如?”
铁不锋连声叫妙。
毕监生叫人取出玻璃杯,斟盈作一官杯,送与铁不锋行令。
铁不锋接过酒杯骰盆,想了半晌,方吃过酒道:“门生行一发财的新令,要四句歌诀。”说罢,拿起六个骰子向盆内一掷,看来是个不同。口中念道:“元宝盆中列,请君折一折。有酒下家斟,如违罚三碟。”念罢,问毕监生道:“老师把这元宝要作几折呢?”毕监生笑道:“就是足色吧,折甚么!”铁不锋遂对石生道:“该兄饮酒。”石生不知原故,吃了一杯。铁不锋立起道:“该罚三碟了。”石生道:“小弟酒已饮过,为何又罚?求说明,自然依罚。”铁不锋道:“小弟盆中是二十一点,若毕老师说九折,该吃十八杯九分。若说对折,该十杯零五分。今毕老师要足色,就该吃二十一杯了,如何只吃一杯?
且罚过三碟,再吃那二十一杯。”石生道:“小弟量浅,实实不能。”铁不锋道:“违弟之美令,又该罚三碟。”石生戏道:“岂敢违兄之菲令。”铁不锋道:“若说小弟是菲令,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毕监生接口道:“既石兄笑兄令菲,毕竟他有高令。让石兄行个高令耍耍吧。”
石生欠身道:“晚生酒后狂言,岂是当真笑铁兄令菲么?”
毕监生道:“一定求教。”遂送令与石生。石生道:“晚生何敢僭妄。”铁不锋道:“石兄不必谦逊,且遵长者之言,别行一令。小弟之酒,待后再吃吧。”石生遂接过令盆,将酒吃过道:“晚生行一《凤求凰》之令。么为凤,四为凰。若凤遇凰,当盆饮双杯,左右各贺一杯。若不遇,饮一杯竟过。遇时,须暗含么四,说两句旧诗。”毕监生道:“此令果妙。”石生将骰子掷下,恰好么四俱遇,遂饮双杯。复杯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毕、铁二人又各贺一杯。酒毕,石生送令与铁不锋。铁不锋干过酒,将骰子掷下,么四俱不遇。
石生道:“若不遇,饮一杯竟过就是。”铁不锋道:“且让小弟再掷一掷何如?”。石生道:“岂有再掷之理!”铁不锋道:“若让小弟再掷一掷,不遇时,情愿甘罚十杯。”石生道:“果吃十杯,就让兄再掷。”毕监生笑道:“铁兄莫要强勉,必然十杯是要吃的。”铁不锋道:“门生拿定是遇的。”遂举骰子又掷一下,么四又不遇。毕监生大笑道:“果应老夫之言。”
铁不锋道:“不过十杯酒耳,有何难哉!”管家一连斟上十杯。
铁不锋就欣然饮尽。
过令与毕监生。毕监生饮过令酒,道声遵令,将骰子掷下,恰好么四俱遇。欢欢喜喜饮过双杯。诗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石生道:“诗句欠妥,外敬一杯。”
毕监生道:“老夫是淳民,自当受罚。”遂吃过罚酒。石、铁二人又各贺一杯。毕监生送盆与石生收令。石生酒已半酣,知座中铁不锋是个俗客,就起身告辞。铁不锋立起道:“石兄真公子性儿,自己令又不收,前次欠小弟二十玻璃杯,又不曾吃,如何就要告回?”石生道:“小弟转领三小杯吧。”铁不锋道:“一定要吃二十玻璃杯!”石生装醉道:“这等说,实实不能了。”铁不锋不理,竟叫管家一连斟上二十杯。石生假作闷席。
毕监生笑道:“想是石兄果然醉了。”铁不锋走下席来,扶起石生道:“这等不善饮酒,还要行令。可苏醒起来,吃小弟十杯吧。”石生佯语道:“要吃酒就是二十杯,如何叫我只吃十杯?”说罢,起身就辞。毕监生道:“既然石兄量窄,且让他先行。老夫少送,回来奉陪吧。”铁不锋道:“门生自然领情。”
石生别过铁不锋,毕监生叫管家打着灯笼,送石生回寺。
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却说毕监生送石生出了大门,吩咐管家送石生回寺。随即复到厅上,笑对铁不锋道:“这假名士如许丑态,且谈诗一口胡柴。”铁不锋道:“不消说起。”毕监生叫人将酒席并为一桌,分宾坐下,换了杯盘,二人对饮。铁不锋道:“此假名士,以后老师须要斟酌,不可妄交。”毕监生道:“不知此人何以假令相知之名?”铁不锋道:“石池斋是当今才子,与门生到交。门生曾在吴下玄墓古香亭与他游梅作诗。后扬州梅翰林,出三百两松纹,聘他训子。门生又在扬州到他馆中奉访。那梅翰林爱门生诗才,加倍款留。门生因有家务,就辞别返舍。此事尚然不久,难道门生就眼花了,连知己也认不得吗!”毕监生想道:“此人既来假名,必有所图,莫非有骗我之意么?”铁不锋微笑不语,只是摇头。毕监生道:“铁兄有话但说,何必隐忍?”铁不锋道:“门生细审此人来意,故将这不通的情词艳曲,以挑老师小姐之意。令老师小姐错认他是才人,门生何敢尽言。”比监生闻言惊道:“我又无一子半侄,只生这一娇女,曾攻书史,任他大才大用,非有钱有势,不敢求配。这穷酸为何有此妄想?”
随问旁边管家道:“送石相公人可曾回来?”一管家走上道:“石相公小的送回寺了。”毕监生道:“你见他寺中言语动静,所作何等事体?”管家道:“不曾见他做甚事。先时小的去请他,见他低声向湛然和尚说甚么小姐见他诗句了。适才小的送到寺中,和尚迎出,又向石相公道声恭喜。再不曾见他别事。”
毕监生听罢,怒对铁不锋道:“兄果料事不差。此人老夫自当重处。且他席间又骂老夫为看财奴。”铁不锋接口道:“且他又笑门生之令为菲令。”毕监生道:“且他又作不通的情词艳曲,愚弄富宦。”铁不锋道:“且他闻老师小姐在后园睡熟,又道甚么’只恐夜深花睡去’。”毕监生道:“更有可恶者,令名为《凤求凰》,合兄所料无疑了,明日必要处他。”铁不锋又正容道:“处他固是宜当,恐后来作仇奈何?”毕监生大笑道:“有何作仇,老夫钱财可以通神,且现居通判之职,纵他后来侥幸,即入翰林院时,老夫岂不做到一品了。”铁不锋近座道:“老师之言,果高明见道。但恐处他,与小姐体有所关。”
毕监生沉吟想道:“有了。钱盟翁在徐,正拿贼不获。老夫今且愚弄这穷酸在此,写下一书,烦兄寄去。速令钱盟翁假以土贼赃主,拿去问罪,岂非善处之策?”铁不锋拍案道:“此果善策,不必再议,拿酒来吃。”毕监生同铁不锋饮到大酣,方才散席。铁不锋临别道:“事不宜迟。”毕监生道:“明日即行。”正是:伪士乱真真反伪,权衡致富富行权。
却说毕监生送出铁不锋,回书房内,即修下一封暗害石生书札,取了两匹蟒纱,一只银杯送钱知州。又叫管家称了四两银子,作铁不锋程仪。毕监生在案头随便摸了一幅笺纸,看来是甚么凌春女子诗句,就封将起来。吩咐管家道:“你们明日早起将这礼物,书礼,送到铁相公下处。你道老爷打点上任,不及亲送。叫铁相公早早回府,致意钱老爷罢。”管家领命。
毕监生睡去。
到次日,管家早起,将礼物送到铁不锋处。铁不锋即随管家到毕宅辞谢,即日起程。毕监生不胜欣喜。过了十数日,逢上任去期,杭州衙役接到。毕监生知徐州之事将发,先令小姐,婢从上了杭州长船,自己骑了一匹大马,带着管家,故向清凉寺,假作好意辞别石生。石生同湛然、普明忙出迎接。毕监生随下马道:“老夫才得相逢,又为一官远别,苦抱一团未了之哀,不知石兄亦同此意否?”石生闻言,怅然道:“先生可进寺内少叙别离。”毕监生揖道:“不及了,就此两别吧。”石生怆惶回揖道:“先生此去荣任,不知何日才得复会。”毕监生道:“老夫虽然暂别,小女尚在旧宅,少不得时时有书信往来。”说罢,匆匆上马而去。
石生同湛然、普明望见毕监生肥马轻衣,银鞍艳仆,一阵尘起,穿柳而去,各皆怅然归寺,唯湛然在石生客房闲谈此事。
石生道:“毕监生今去荣任,说小姐尚在旧宅,我们何不到他后园顽耍顽耍,以散闷怀。”湛然喜诺。随带了柏儿,出寺向先春园来。见园门大开,三人竟入。内有一老儿走出问道:“相公何来?”石生道:“我们是左右紧邻,久闻你家花园有奇花艳木,特来借观。”那老儿道:“喜得今日老爷上任,若老爷在家时,断不许游人进来的,相公只可在外面看看,不可进去。”石生应诺,方欲席地而坐,湛然道:“相公且坐,贫衲同盛价回去,取一壶好茶来吃。”石生许诺。湛然同柏儿出园。
那老儿又到石生面前道:“我家老爷临行,吩咐小老儿看园。说道,‘若有甚么石相公来,不可令他在园中窥探。’如小老不遵,查出定要重责。相公莫非就是姓石的么?”石生笑道:“我不姓石。”又道:“想是你家老爷家眷在此,恐菲人窥视不雅耳。”那老儿摇头道:“也不是这话,家眷倒已带去,不知何故,相公不可外传。”石生闻言,惊疑半晌。随立起身来,向柳中阁下看时,见鸟鹊声喧,双门紧闭,上书封条,墨迹犹新。石生沉吟想道:“毕监生分明说小女尚在旧宅,为何今非昔比,言不孚实。”只管呆想。那老儿走过道:“相公不要只管贪玩,天将有雨了。”石生道:“少候我们人来,吃杯茶就行。”那老儿复向后去。石生又步至假山石上,追寻旧况,如得如失。口中不觉自语道:“莺花犹在,玉人何处,相会无期,徒存画饼耳。”少顷,那老儿手拿一扫帚,走出向石生道:“相公茶不来了,请出去别处玩耍吧。”石生道:“少刻即行。”那老儿暴躁道:“我要打扫林木,恐防阴雨,相公只管少刻少刻,有甚么好看,明日再来任相公游玩。”石生闻说,掩泪而出。
那老儿将园门双闭。石生回顾数次,对墙内不胜留恋。忽听得后面一人叫道:“相公莫要回寺!”石生回头看时,乃是柏儿。
就问湛然老师。柏儿忙道:“湛然师傅后面来了。寺中有许多公差,说相公是赃主,奉徐州知州批文,协同本处地方来拿相公,如何是了?”石生闻言,口瞪目呆。半晌,见湛然从路上跑来。石生一把扯住道:“闻上台行文,以学生作赃主拿究,这是从哪里说起?”湛然喘息着道:“真真是奇事。我知相公非此辈之人,想是被仇人扳害。如今,相公须要速速改名换姓,潜逃京中,急图功名,方是生路。若不知趋吉避凶,定遭毒手。”
石生慌忙道:“去便要去,待学生辞辞普明老师,还将玉箫并行李取来,方可去得。”湛然道:“那普明见相公做出此事,千恨百怨,怪我引领相公来寺。原道歇息数日,不期住到如今,说不曾得相公多少布施,此时巴不得将相公交与公差,如何还要辞他。”石生闻言,掩泪向柏儿道:“身上又无盘费,投宿又无行李,我二人今晚却向何处去安着。”柏儿掩泪不语。湛然道:“相公不必悲哀。速令盛价随贫衲到寺后,悄悄将行李查出,从小路前去便了。”石生感谢。柏儿同湛然别去不久,将行李并玉箫挑来。石生向湛然泪道:“学生为毕小姐受如此风波,蒙老师盛意,终身难报。只是不知何日得会老师与毕小姐也?”湛然慰道:“功名早就,自有佳偶,你我亦有相会日期,不必悲切。”石生强勉揖别。湛然道:“相公到京,可在小寺作寓,庶省盘缠。”石生称谢,掩泪别去。正是:肯把良缘归我处,不如意事奈他何。
却说石生同柏儿,别去湛然,行未数里,忽然天起乌云,风雨骤至,且从来不曾走惯路的,同柏儿一步一步,挪移不上十数里,脚便疼痛。回首向柏儿道:“这般大雨,我们脚下难走,不如寻一主人,在此安歇吧。”柏儿道:“相公乃避害之人,此处如何住得。”石生只得强勉又走。行未十数里,天色黑暮。见面前有数十人家,石生立住,对柏儿道:“此路口必有饭店。我们今夜投宿,不可提起个石字。”又想了想道:“只说我姓齐,字也水,叫我齐相公就是。”柏儿应诺。同至路口,见店家灯火隐隐,柴门半开半闭。石生随柏儿径入店内。
店主问道:“客官从何处来的?”石生道:“小生姓齐,自苏州来,往京应试。”店主道:“此处客俱下满,没有房子,请到别处投宿。”石生道:“小生适才冒雨,衣物俱湿,天又黄昏,路又泥泞,不能前行,因此投店主歇宿。倘内中有孤客独房,搭住一晚,更见好情。”店主想道:“没有甚么孤客独房,止有一河南客,是一房两床,却又有管家,恐不能相容相公。”
石生闻言喜道:“既有空床,怎好不让,待小生亲去与他说。”
说罢,带柏儿到后面看时,果然有一房两床,一客背着脸收拾行李。石生近前拱手道:“客官,小弟特来借榻。”那客回头看时,见是石生,忙走下来。石生一看,却是怀伊人,二人慌忙施礼。怀伊人喜道:“吾兄因何至此?”石生低声道:“小弟避害至此,不期得遇故人,祈速策我。”怀伊人见石生衣履尽湿,而色憔悴。叫管家取出衣裳换了,拉手就坐,挑灯低问道:“吾兄所避何害?”石生道:“弟因别后,访得凌春小姐在淮,特带小价到淮访问。又喜托庇,一路平安。且小姐与我志意相合,赠我一玉箫。”怀伊人道:“既然如此,乃是一段美事,因何致害?”石生道:“不期后来,小姐乃父是监生,谋任杭州通判,竟随任南往。致小弟萧寺落落,忽出散闷。有憎湛然,是弟契交。寻出寺外,教道徐州公差,在寺协同本处地方拿弟,说弟是土贼赃主。不知误认?又不知故害?因湛然私放小弟前来。”怀伊人道:“想是吾兄在淮,处友不当,故致此祸。”石生道:“在淮并无妄交。”怀伊人道:“吾兄因何知凌春在淮安,特相信而来?”石生将白随时起数,花婆传诗,先春园听琴,清凉寺请酒,前后事情述了一遍。怀伊人想道:“向闻白随时、铁不锋与田又玄相与诗酒之人。曾记古香亭田又玄诗上,有‘春日同铁不锋、白随时作也’数字,既与田又玄交往,其人不端可知。想徐州之事,或有因而起。”石生想道:“我与他一面之会,有何仇隙?且白随时指我小姐之处,非我明明问他,乃是暗透他的。这事断非此辈遗害。”怀伊人又想道:“论理与他不相关煞,未必他敢为此事。只是为今之计,不识吾兄匆匆,意欲何往?”
石生愀然道:“弟囊空金尽,随其所之。大约以到京为率,更换名姓,坐监入场耳,且不识伊兄近况若何?”怀伊人道:“自别后到河南,舍亲官已罢职,终日俗冗繁杂,致弟淹留到今。所得不上二三十金,意欲权移吾兄,为上京之费。寺以知己见爱,慨赠以壮行色何如?”石生愀然道:“弟若受伊兄之赠,伊兄前途又有谁赠?”怀伊人悲道:“正是彼此穷途,宁可尽吾兄为要。盖吾兄年在妙龄,不惯客路;在弟贱庚痴长,颇多经历野店寒烟之苦。”石生沉吟不语。怀伊人将拜匣取开,拿出银子,原封不动放在案上。又打开一小包,内有两余银子。取出一块,随叫管家买了一瓮酒,取出路菜,向石生道:“吾兄不必愁闷,且饮一杯,以舒劳倦。”
二人对饮少顷,石生问道:“小弟故乡风景,近来犹似旧否?”怀伊人道:“令表兄有一字奉复,想必尽载。”石生令取出看时,书道:愚李景文顿首书复池斋社表弟先生文几:自昔睽违,倏尔春秋几易。每思会无由,惟梦寐得亲切耳。念府上世多清德,齿爵俱尊。近以先姑丈西升,百凡变衰,欲继旧业,端在吾表弟焉。晤伊兄,得悉新趾,且闻得贤主人如梅老先生。更有足贺者,时岁值科试,正尔我得意之秋。可鼓棹归洛,相与负笥长安,朝夕论心,以慰辽阔。途肠不赘,专此草复,并待不尽。
看罢,放在案头,对怀伊人道:“家表兄欲我早到河南,同他往京应试。我若将伊兄银子全带前去,亦是无用。不如二人学管鲍分金,弟取不伤廉,兄与不伤惠,且两有盘费,岂不相安。”怀伊人道:“吾兄莫谓河南路近。客途之事,一时风雨阻隔,咫尺犹同千里。那时致吾兄不来不去,凄苦无告,在兄纵不怨弟,而弟亦何忍放心自回。”石生见怀伊人情锺友明,愈增愧颜。怀伊人慰道:“兄毋过虑,弟还有两余散碎银子,足充路费。”石生道:“那两余银子做得甚事,纵伊兄省俭,只可到得广陵。”怀伊人道:“到广陵就不难了。或做馆代笔,随寓前去便了。”石生想了一想道:“若到广陵,弟写一书,致梅老先生处,并关书带去,荐兄处馆。权借一枝,以图归计。
不识何如?”怀伊人道:“既如此,是绝妙的了。”石生推过盅筷,令柏儿取出拜匣,写下一书。又秉笔写了一扇一卷并关书递与怀伊人道:“梅老先生知我贫士,聊寄人情纸半张,以表微意吧。”怀伊人接过看道:“这诗、扇俱新作吧?”石生道:“扇中是当日梅花之句,卷上是旧日之别业。”怀伊人看罢,不胜称赞。又道:“别后想多近作,乞借观以开茅塞。”石生道:“别后之作,未付梓者,赠与田又玄了。惟有《杨柳枝》词十首是近作,写出求教。”怀伊人叹道:“可惜佳玩落瞽目人矣。”石生取一便纸,将《杨柳枝》词写出一稿,未款名姓,递与怀伊人。怀伊人赏鉴一会,各饮酒罢,吃过夜饭。又令柏儿同怀伊人管家,饮了酒方睡。
到次日,石生早起,见天色稍晴。怀伊人各束装辞过主人,至路口分别。怀伊人道:“吾兄此行,至河南同令表兄进京,定然擢元。弟有母服,不能附骥。吾兄幸勿自惰,有负妙年。”
石生叹道:“倘得侥幸,当报谢者惟伊兄与毕小姐耳。”怀伊人谦恭辞别。石生复回首道:“弟前途蒙惠,且进京有亲戚同住,伊兄不必挂虑。可将梅老先生扇、卷并关书查好,以图广陵之事,庶弟途中稍安。但梅家王文,曾来淮访我,说有甚么不通的抵冒。兄可查问,便寄一字示我。”怀伊人遥拱揖道:“谨领兄教。”遂长别去。
正是:
浪交不益己,好友胜于亲。
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
不知怀伊人如何会梅翰林,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先生羞认梅花扇 翰林泪读杨柳词
诗曰:
假冒才名实可羞,风流自昔重荆州。
高人不是尘为骨,小燕焉能凤比俦。
事到奸顽终出丑,文逢知己应相求。
最怜求得翻成错,秦晋还教向别谋。
却说怀伊人与石生别过,知石生腰间有了钞物,到河南又有表兄同上京应试,一路平安,不足挂齿。当日记石生抵冒之言,行至淮阴渡口,叫了一只划子船,买了些酒肴在上,带着管家,不一日行到扬州。果然盘费用尽。叫管家拿了石生书札,自己又写下一晚生帖,去拜梅翰林。及到梅翰林家,守门管家问道:“相公是何处来的?”怀伊人道:“我是石相公那里来的。”守门管家道:“我家有个石相公,又是甚么石相公?”
怀伊人道:“我这石相公,不是别人,乃你家老爷请他处馆的。他有亲笔书札在此,你传进自知。”守门管家道:“我老爷正假满还朝,也不许投书札。”旁有一小管家道:“这想必是真石相公了。你传进去,老爷自有分晓。”守门管家嚷道:“这个如何成得。适间找石相公的王文到家,才说是石相公进京去多时了,老爷闻言,现在内宅纳闷,要打王文,说他做事不实。又是甚么石相公书,你若要传,你就去传。”怀伊人笑道:“你二人不必争论,这书正是石相公进京路中写与我的。我姓怀,字伊人。是他相契的同社朋友,现有你老爷亲笔关书在此。”
那小管家向怀伊人道:“既是怀相公有老爷亲笔关书,待小的先传进去,与老爷看过,再请相公相会。”怀伊人将书札并扇卷总递与小管家。守门管家回头向小管家道:“恐防又是假的,你却不当稳便。”小管家理,径自传进,一直到后厅,见梅翰林正在纳闷,闲坐作想。将书呈上,梅翰林一见,就叫请怀相公相会。
怀伊人不胜欣喜。走入前厅,与梅翰林揖罢,各依宾主而坐。梅翰林道:“贵同社为何吝教,不向学生寒舍一盼?”怀伊人道:“敝同社久拟投府,聆老先生清诲。为一不得已之事,故有失尊召。”梅翰林道:“如今尚在何处?”怀伊人道:“往河南邀他令亲,打点进京应试。路值晚生,因以浼晚生来璧关书,且代请荆。”梅翰林笑道:“说哪里话。适间又承赐扇卷,何以克当。”怀伊人道:“敝同社客中无备,聊具拙诗呈教,非敢言礼也。”管家茶上。梅翰林令取出扇卷,先将诗卷展开看时,赞赏不已。又取扇看时,忽惊问道:“这是贵同社之作吗?”怀伊人道:“正是敝同社春间在玄墓观梅之作。”梅翰林道:“原来是贵同社之作。”
茶罢,又令管家取出田又玄、铁不锋之诗,递与怀伊人道:“这二首诗,是学生苏州得来的,不期贵同社诗亦在其内,今日可称不意而合。”怀伊人接过看时,却是一草稿,未款名姓。
看罢问道:“这第二首诗是从何处得来的?”梅翰林笑道:“亦是苏州传来,未知是何人之胡谈,敢附贵同社之末。”怀伊人道:“此是苏州姓田字又玄之作。”梅翰林惊道:“原来此人姓田字又玄。可与贵同社相厚吗?”怀伊人道:“没甚相厚。曾在玄墓相会过,那日他强勉作诗,抄袭旧句,且乱谈敝同社这诗。后同社知他狂妄,也就两下疏交。”梅翰林道:“原来如此。”遂令旁人收去。管家又茶上,怀伊人告辞。梅翰林道:“怀兄且勿他往,少刻一卮候教。”怀伊人谦应。梅翰林送出大门,回家即写下一请帖,上道:“刻下优觞,候驾早临。”令管家送去。自己复到后面书房中,向田又玄道:“适一远客来拜学生,少停有席,请石兄相陪,不敢具帖。”田又玄笑道:“晚生自当分半席主人,老先生何下一请字。但不知这人姓名是谁?”
梅翰林道:“也是个没要紧的人。”田又玄道:“光景也要到夜方得上席哩。”梅翰林道:“不消。昨日有一友,荐一班优人来,家下已打着备两席酒,邀二三知己赏鉴。不期此人又至,我就将这现成酒席请他叙叙,以了情面而已。”田又玄道:“既如此,何不宽坐坐,以俟同行?”梅翰林坐下。又问道:“近有佳作否?”田又玄道:“晚生适才口占俚言二首,恐不堪法目。”
梅翰林令取出,看罢满口称赞。田又玄又谦逊闲话一回。
旁有一管家走上道:“酒席齐备,戏子在外,已久伺候。”梅翰林道:“着人请那相公来就是。”管家应诺而去。梅翰林携诗亦别过田又玄,向外吩咐管家道:“若怀相以来时,可先请石相公陪坐,后再请我,你辈不可在旁。”管家领命,梅翰林向后宅去照管。
少顷,怀伊人至,管家请出田又玄,梅翰林在屏风后窥其动静。只见田又玄一见怀伊人,惊得面色慌张,作揖不是,就坐不是,逃去不是。怀伊人亦惊问道:“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四面望了一望,见无人在。将手扯过怀伊人在厅角上低口道:“小弟该死!一时错误,被梅老先生请在此坐馆,以为小弟是石先生。小弟偶然顺口应承,望先生大度包谎,向梅老先生不可提起个田又玄三字。小的来世,愿为犬马,以报大德。”
怀伊人闻言不快道:“田兄差矣,石池斋乃当今名士,且我之契友。他特着我来访问这事,我怎容你以伪乱真,坏他名望。”
田又玄急道:“这事却如何处,叫小弟一时怎悔得过来,求先生今日暂全体面,明日小弟即托故他往。”
说罢,将手扯住怀伊人,直下一跪。怀伊人正待用手去扶,梅翰林咳嗽一声,从屏风后走出。田又玄忙忙立起。梅翰林向田又玄道:“石兄可曾与怀兄见揖吗?”田又玄忙拱身道:“见过礼了。”梅翰林遂与怀伊人揖罢,各分宾主而坐。茶毕,戏房奏乐,梅翰林安席。怀伊人首座,田又玄二座,梅翰林在田又玄席旁陪饮。怀伊人告坐毕,三个举杯招饮。梅翰林又向田又玄道:“今日屈先生二座,幸勿见罪。”田又玄欠身道:“晚生半东,宜当次座。”梅翰林又向怀伊人指田又玄道:“这是学生西席也。姓石,道号池斋。怀兄可曾会过吗?”怀伊人笑而不言。田又玄忙打恭道:“怀老先生与晚生在吴下朝夕相会。”
梅翰林故笑道:“原来亦是旧友。”复举杯招饮。怀伊人心下闷闷不乐,恐梅翰林反以真者为假,停杯作想。梅翰林又举杯招饮。
怀伊人方饮时,见戏子向上叩头,拿上戏单点戏。怀伊人谦让田又玄,田又玄打恭道:“小弟是半主,焉敢倒僭先生。”
怀伊人就从实点了戏。三人听曲饮酒。不一时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近来有一种匪类先生,竟辱名教。石兄在家,想也闻得吗?”田又玄满脸惭愧,强勉应道:“不曾。”怀伊人见梅翰林言中有意,即接口道:“我想人家延师如石兄者,断然不差。”梅翰林笑道:“我家先生都是择取再三,非假非冒,方才延请的,岂有差错之理。”田又玄闻言,托以低首。怀伊人故向田又玄招饮。田又玄道:“怀先生素知小弟是量不佳的,适才吃了数杯急酒,胸中要呕吐,求让一杯。”梅翰林接口道:“石兄素常海量,今日因何推酒,想见怪怀兄吗?”田又玄忙道:“怀先生乃吾故人,怎敢见怪。”梅翰林笑道:“既不见怪,还要请饮一杯。”田又玄只得吃了一杯。怀伊人又举杯招饮,田又玄又强勉吃了一杯,不觉口中欲吐。梅翰林笑道:“石兄果然今日酒量不如。”遂举杯向怀伊人招饮。
饮不数巡,戏至半本,管家翻席,三人同起小便。梅翰林道:“今晚颇觉有些暑热。”怀伊人道:“正是。”梅翰林遂吩咐管家取出适才那诗扇来。小便毕,梅翰林故向怀伊人将诗扇展开,在灯前玩索。田又玄从后走上,正待看时,见是石生笔迹,急忙回身上厅。梅翰林叫道:“石兄请来认认这草字。”
田又玄不好不来,只得接过诗扇,皱眉半晌道:“晚生于草书一道,不甚精熟。”就复走上厅。梅翰林知他托故,遂邀怀伊人各照旧坐。低唱浅斟,饮了一回。田又玄见梅翰林手拿石生诗扇,连头也不敢抬起,心下闷愧,就伏在案头睡熟。梅翰林、怀伊人各皆默会,不去理论。宾酬主劝,饮至酒残戏散,方令管家叫醒田又玄。梅翰林笑向田又玄道:“石兄为何独今日闷席,想因故人而动家乡之思了?”田又玄舒眼道:“晚生见丝竹之音,袅袅可爱,不觉伏案久听,忘其所以。”梅翰林道:“原来如此。”怀伊人近前别过田又玄。梅翰林谓田又玄道:“石兄不必送吧。”田又玄道:“岂有不送之理。”三人遂同出大门。
管家掌得灯火明亮,时已夜静,怀伊人打恭回寓。正是:任他汲尽三江水,难洗今朝一片羞。
却说梅翰林别过怀伊人,同田又玄回到厅上,令管家撤去残席。田又玄亦闷闷别过,回书房安歇。梅翰林独回内宅,会见夫人、小姐,细细遂及今日饮酒识破田又玄之事,举家又笑又恼。梅小姐笑道:“今日二诗,亦颇佳丽,想也是抄袭之笔了?”梅翰林道:“这何须用说。”对夫人、小姐又将田又玄先见怀伊人之丑态,形容一遍,方各安歇。
到了次日,梅翰林早起,想一计策,要辞田又玄。正待向书房内去,见一书童出来报道:“石相公说,怀相公言他家中有一要紧事,暂别老爷回家,数日即来。今早五鼓,即收拾行李去了。他道不好惊动老爷,叫小的通报一声。”梅翰林闻言,走进书房,见行李书物,尽卷一空。知他自惭逃去。仰天大笑道:“如此匪类,可耻孰甚!”随吩咐一管家后面尾他去路,一管家下书请怀相公进来,延为西席,一管家打扫书屋。梅翰林即整衣等候。只见王文从面前闲走过去,梅翰林忽触动田又玄之事,叫将过来问道:“我叫你请石相公,你书也不讨封来,面也不会一会,致令匪人抵冒。到今做出这般丑态,使外人笑我延师不实,是何道理?”王文不语。
梅翰林叫取竹板,正要责罚,忽一管家报怀相公已至。梅翰林方欲出迎,怀伊人已进园门。
梅翰林迎到书屋,揖道:“有失远迎了。”怀伊人道:“昨日过承盛爱,尚未拜谢。”二人分宾坐下,茶毕。梅翰林即吩咐管家,到内里收拾铺陈。怀伊人道:“不必另备,晚生有现成铺陈,小价后面取来。”梅翰林道:“既有铺陈,可请出小相公来拜先生。”管家应去。
少顷请来,二茶已毕。梅翰林立起,向怀伊人揖道:“小顽烦托名师教以指南,实愧荆棘,有屈鸾凤。”怀伊人谦应。
梅翰林叫梅待腊拜过怀伊人。三茶又上,茶毕。忽一管家禀道:“适报房有一要紧报,投入内宅,请老爷去看报。”梅翰林起身,暂别怀伊人。怀伊人道声不送。梅翰林进去。
怀伊人回书房,见一书童炙茶。怀伊人因问道:“你家昨日那先生今日向何处去了?”那书童道:“昨日那相公,是假冒石相公来赴馆的,被老爷识破,假托怀相公报他家中有事,今日五鼓,也不曾辞老爷就去了。”怀伊人闻言暗笑。书童又道:“当日这事是王文做的。老爷今日要责罚王文,值怀相公至,就不曾打得成。”怀伊人道:“与王文何干?”书童道:“老爷说他作事不的,为何不取石相公回书,以致匪人抵冒。王文还要借重相公,在老爷面前方便一声。”怀伊人道:“若你老爷再要打他,我自然说情。”说罢,怀伊人管家取行李进来,收拾已毕。
至午后,梅翰林备酒请怀伊人。怀伊人席间问道:“今日何所见报?”梅翰林道:“科中一本,为告假事,圣上亲限日期,凡假满者,遵限入朝料理国务,不准借假偷安。”怀伊人道:“老先生也少不得要奉召还朝了。”梅翰林道:“学生已假满多时,尤当速往。”怀伊人道:“晚生有一书,烦盛管家便寄石兄,不识可带得否?”梅翰林道:“但不知石兄作寓何所,面貌若何?”怀伊人道:“敝同社年方十八九岁,生得面貌清丽,堂堂人物。少不得在京应试。”梅翰林作想道:“原来石生是个风流美少,这般说不难。”二人遂举觞饮酒。怀作人偶然道及田又玄私走之事。梅翰林道:“这匪类事情,学生俱已尽知。只因不曾访得的实,故淹留至今。今日他既惧畏逃去,不必再究了。”怀伊人道:“那小人辈,怎瞒得老先生秦鉴。”梅翰林道:“还有一事,更觉可笑。这田姓又荐一铁姓,相与作诗,有求婚之意。学生取出小女梅花诗与他为试,后来二人俱做不出。那田姓就抄贵同社之诗,铁姓就抄田姓不通之诗。当日学生心下生疑,就辞了铁姓,差役去访石兄。不期访石兄之人,昨日方归,才知石兄进京。又值怀兄到,方识破其中细弊。”怀伊人道:“闻那铁姓,乃徐州人,何以知老先生有令爱?”梅翰林道:“是学生当初失言,以田姓为石兄,故偶然执诗相告,道小女凌春,年十六未婚。他便荐铁姓和诗,令我因才择婿。”怀伊人闻梅翰林说凌春二字,沉吟作想半晌,以为是同名,遂置不论。复道:“此人不知又向何往。?”梅翰林道:“适才着人观他去路,回说已上淮船,要到徐州,光景是向铁姓家去了。”怀伊人想了想道:“若向铁姓家去,必竟借敝同社之诗稿,又要假名。”梅翰林惊道:“石兄原来有诗稿在他处吗?我道他做诗,为何首首皆好,只是字迹差些。昨日又有二首,亦甚佳丽,原因有诗稿故。”怀伊人遂叹道:“敝同社被他如此以假乱真,深为可恨。”梅翰林亦共叹息。
二人又饮了一回。梅翰林道:“闻石兄年甚青少,不知可曾婚配否?”怀伊人闻言,恐他有择婿之意。知石生有那毕小姐,不肯悔盟。随应道:“久已在淮与一毕姓结过百年之好,要俟得意时方娶。”梅翰林遂不语。二人饮到夜暮。
饭罢,梅翰林亲自掌灯,安怀伊人宿歇。灯下忽掉下一纸。
梅翰林拾起看时,恰是《杨柳枝》词十首。看罢不觉带醉语道:“才堪吾媚。”又问怀伊人道:“这可是石兄佳制吗?”怀伊人忙道:“是石兄之友。”梅翰林道:“石兄之友,有如此大才,此友亦不下石生。可曾有婚配否?”怀伊人道:“不知有与没有。”梅翰林道:“待学生带去潜心体味一番,明日璧上。”
怀伊人亦就安歇。梅翰林回内。正是:知己三杯嫌话少,文人一字值钱多。
却说梅翰林别怀伊人携词归内,夫人、小姐各在房中。梅翰林就在堂前烛下,展词玩读,口中不觉拍案叫快。梅夫人并小姐闻其得意,遂走出问其所看何物。梅翰林道:“是十首《杨柳枝》词,乃石池斋之友所作。”梅小姐接过看时,果然佳妙。梅翰林道:“若访得此人未娶,吾儿终身可托。”梅小姐羞愧放下,遂托故归房。梅夫人道:“正是女大须嫁。凌春这一表人材,必须也要早早择一佳婿。”梅翰林道:“吾有心久矣,奈一时不能遂意。”梅夫人道:“天下至广,岂乏贤才以作佳婿。”梅翰林道:“你有所不知。向我同凌春玄墓之游,已著念择婿,忽闻石生文章冠世,喜跃不禁,以为得人。不意他有要务,未得赴馆,以致匪类抵冒。可见才人难得。”梅夫人道:“如今至成此事,却也不难。怀先生乃石生之社友,他二人心然言出即从。托他作一冰人,往通石生,再无不就之事。”
梅翰林道:“我适才席间,亦以此意探过,怀兄道他已有妻矣。奈何?”梅夫人道:“他多大年纪,连忙就娶了妻子。”梅翰林道:“他年纪甚是青春,只在十八九岁,久已与淮安毕姓结亲,此生要到得意时方娶。”梅夫人道:“此生既有配偶,不必垂涎他了,别择一人就是。”梅翰林不觉堕下泪道:“我弃石生而别选东床,恐天下才人未必如石生风流美貌者;欲不弃石生,而即以女妻之,恐天下之人笑我迂拙妄为。且石生又无一人二妻之理。为今弃石生选此作词之人,又不知他何姓何名何方人氏。由此观之,实难有佳遇。”梅夫人道:“作词之人,既不知何姓何名,何方人氏,也不知他年庚面貌若何,何必著意必要选他。据愚见,二人总弃之,俟相公进京,当就京师大地,面择贤豪,招赘吾门,岂非妙策。”梅翰林道:“我在京师,官居翰苑,所与相接者,满目皆富贵客,其子弟只知味有膏粱,那知书有黄金。且天下膏梁子弟而矢志读书者,有几人哉!故不若退居私室,识英雄于困苦中,方得真才。”梅夫人道:“你在家中,每日有人送诗赋来评选,难道其中总无一贫贤吗。”梅翰林道:“皆浮词浪句,不堪品题。”梅夫人道:“昨日又有些少年,送来稿集,可曾见否?”梅翰林道:“不曾得知。”梅夫人遂叫丫环至小姐房中,取出放在案上。梅翰林令夫人就坐,亲剪烛观玩,逐一吟哦。又将《杨柳枝》词对读。读未数遍,复凄然泪下,对夫人道:“数人皆不及此生。”
梅夫人道:“何以见此生之佳妙。”梅翰林掩泪道:“此词情深于笔,字字皆作金石声。其为人安闲,我于词中新逸处见之;其为人丰韵,我于词中波宕处见之;其为人工苦,我于词中沉郁处见之。如泣如慕,良似人尽其面也。”梅夫人道:“既此人有莫及之才,当访问的实,以全凌春终身之事,亦不枉生她一场。”梅翰林又掩泪作想道:“天下至大,生人如蚁,叫我何处访问。怀兄说是石兄之友,必须至京寻着石兄,探问消息,方有着落。”梅夫人道:“既如此,相公不必过虑,宜早图进京就是。”梅翰林道:“我欲明日上船,只是礼物未曾齐备。”
梅夫剪烛道:“那礼物俱是家中现成的,没有甚么不齐备。相公且安歇,明日早起吩咐他们收拾就是。梅翰林回嗔。令人收去诗集,依言就寝。正是:千金买字文章贵,百世求缘锦线牵。
却说梅翰林当夜就寝。次日起来,即依梅夫人之言,一面吩咐管家收拾行装,一面到书房中来会怀伊人。怀伊人相与坐谈。梅翰林道:“学生今日欲别进京,家下凡百,俱求代看一二。倘有简亵,俟回日补谢。若有石兄书,可便写捎去。”怀伊人道:“老先生为何去得如此甚速?”梅翰林道:“只因旨限甚速,故要速行。”怀伊人遂写下一书,烦梅翰林寄与石生。
梅翰林道:“舍下坏事家人王文,怀兄可便写一革条革出,不可令他在家。”怀伊人故道:“他坏何事?”梅翰林道:“前田又玄之事,皆王文瞒昧我故。”怀伊人道:“他怎敢瞒昧老先生,或因一时之错,以致有误。老先生可看晚生薄面,且宽恕他吧。”梅翰林道:“既怀兄说情,再无不依。”随叫王文过来,磕头谢怀伊人,怀伊人扯起。梅翰林道:“以后怀兄在舍,有事千万不可重用。”怀伊人应诺。梅翰林道:“此去不知石兄却定寓何所?”怀伊人道:“敝同社自集都中应试,着盛管家随寓访问,再无不遇之理。或者敝同社闻老先生在京,还要登门进见,亦未可知。”梅翰林笑道:“倘若石兄肯顾学生时,少不得场中之事,俱在学生。”怀伊人道:“若今岁主考,点选老先生,就是敝同社之造化了。”梅翰林道:“我在外已久,那得点选到我。且我亦不能有此福分收这个门生。”
怀伊人道:“这等是老先生过谦了。”二人相笑一回。
梅翰林从袖中取出一纸道,“昨日《杨柳枝》词看完,奉璧怀兄。”怀伊人接过道:“这词不识做得如何?”梅翰林道:“这词诚当代绝唱。昨闻怀兄,言是石生之友所作,但不知此人名姓,怀兄亦素知吗?”怀伊人顺口应道:“当时,敝同社仓猝之中付与晚生,说是淮安之友所作。晚生却忘记问其姓氏。”
梅翰林道:“此人落笔不凡,必是翰苑中首座,在学生尤当逊位。”怀伊人笑道:“老先生见其文,即知其人,可谓能慧眼识人者。”二人话犹未毕,书童拿早茶上。梅翰林道:“船上可曾收拾齐备?”书童道:“外面伺候已久。”梅翰林向怀伊人道:“学生欲别,不及奉陪。”怀伊人同起相揖。梅翰林道:“怀兄莫送,就此别过,惟家下并小顽重托。”怀伊人亦就止步。
梅翰林独自出了园门,复回内宅。见梅夫人并小姐迎着道:“管家伺候已久,为何事尚羁滞不行?”梅翰林道:“与怀兄话别,怀先生又托我寄书石兄,故淹留一回。”梅夫人道:“此去宜速会石生,访问作柳词之人要紧。”梅翰林道:“适闻怀先生言,此人在淮。但我不好亲去访问,巴不得到京,即托石兄谋成此事,以了凌春这段姻缘。”说罢,一丫头走上道:“外面管家又来伺候老爷上船。”梅翰林随向外走,梅夫人送出。又叮嘱速会石生之语。
梅翰林目顾凌春道:“吾儿终身大事,我岂肯忽略,你们放心在家。”夫人同凌春送至宅门方回。正是:儿女情牵随处有,英雄气壮尽人难。
却说梅翰林受夫人之嘱,怅怅上了京船。不消月余,到了都中。此时正值秋场,知石生必在应试。随吩会管家,持怀伊人书,向外随寓访问,思欲相会,以探作词之人。不意管家遍觅下场生员,并无一石姓者。惟有河南会馆旁圆通寺中,有李、齐两相公。这日梅翰林从馆中归,管家拿原书回来,以实报知。
梅翰林心中纳闷,正欲再令去访,忽一长班跪上禀道:“圣上亲点老爷作今科北场座师,有报在外。”梅翰林遂叫传进。看罢,遂请封条封门。凡一切书札,出去不得,进来不得。梅翰林心下,只待中了石生,以图相会。不料到八月初十,进了贡院,十一一场,十三一场,十五一场,三场考毕,文案堆如山。
内帘外帘,各自分看。忽有一副考座师徐,首定监员齐也水为元。梅翰林心下要中石生,故道:“此文字做得虽好,太近于奇僻了些,以之作元,恐非确构,此人只可放在十名之内。”
徐座师不悦道:“此文全是一团元气,何奇僻之有,若中在十名之内,不如不中。”梅翰林道:“且中在十名之内,以俟会试中元,亦为未迟。”徐座师道:“此人三元可中,岂一解元而已哉。若老寅翁中他在十名,其实有辱此文,转留在下科中元吧。”徐座师遂赌气将卷子搁过一旁。
忽又走出一帘官,手拿数册卷子与梅翰林拟元。梅翰林独居静室,逐一看罢,皆无石生卷子。遂将帘官拟元卷子并齐也水卷子,向天默祝,同众随手抽出一卷为元,却是李景文。徐座师愈大不快,将齐也水卷子复丢在一旁。直至二十日五鼓,方才开门出榜。出榜之后,报子抄了小帖,飞星各处,访李景文寓所。正是:
多少寒窗苦,磨穿铁砚知。
嫦娥翻错意,遗却美男儿。
不知这报子如何报李景文,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秋风天解元乞食 明月夜才鬼做官
诗曰:
休题李白傲天子,漫道高阳是酒徒。
才大何妨为乞食,情疾且任笑狂夫。
假男抱蕴今罕有,倩女离魂古不无。
谁教世情偏反复,从来人事有荣枯。
却说李穆如同石生下在河南会馆旁边圆通寺内,清晨起来,闻知出榜。李穆如只道梅翰林用情中了石生,石生亦自拟必中。
二人梳洗已毕,正待出门看榜,只见十数人峰拥入寺,口道:“报李景文相公的。”李穆如同石生忙起身问时,那报子取出报帖,李穆如看罢,恰是解元李景文数字。遂复问道:“榜中可有个齐相公吗?”那报子道:“并没有个姓齐的。”李穆如打发了报钱。报子去后,李景文向石生道:“解元如何是我,莫非错报了吗?”石生道:“岂敢错报表兄。恭喜表兄,今科擢元,即弟一样。只是弟不能在京奉陪盘桓了。”李穆如道:“梅老先生一定不肯遗落表弟,且再候报来问他。”石生道:“想是梅老先生不知弟改了名姓,不能用情,亦未可知。表兄既中了元,弟不中是实了,又何必候报。但我场中文字,做得太过于高古,若中必然是元,若非元即不中了,此在自己可以定得。”李穆如道:“就是吾弟不中,在此代我照管照管何妨?”
石生愀然道:“不瞒表兄说,弟淮安有一亲事尚未停妥,因闻考试,权偷寸隙来此。如今既擢不得一名乡科,在此何用。”
说罢,就令柏儿收拾行李。李穆如留之再三不肯,遂亦随别。
石生辞过寺主,李穆如送出门外,又见二起报子报李穆如。
李穆如又问道:“榜上可有一齐相公么?”报子道:“并没有个姓齐的。”石生道:“表兄不必再问了,这是弟之遭际,应该如此。”李穆如怅然道:“吾弟大才,自有飞鸣奇遇,不必以此一时遭际为闷,可放心谋为亲事。愚表兄明春俟会试后,即来淮奉访。”石生唯唯应诺,各皆洒泪。正是:万般心事千般用,两字功名一字天。
却说石生见乡科不中,别了李穆如,闷闷出京,仍访毕小姐消息。不期破屋遭风,行船遇浪,苦被风浪羁阻,日行数十里。及到淮阴,盘费殆尽。欲就清凉寺住,恐徐州之事未结。
只得放下行李,使柏儿坐在荒郊看着,自己潜潜走到清凉寺访问湛然。路近先春园处,见一小头陀在门后玩耍。石生叫他一声,那头陀抬头问道:“石相公几时来的,怎么不到寺中看望看望?”石生道:“湛然师傅可在寺中么?”那头陀道:“向外面收缘簿去了。”石生道:“这边毕老爷家,可有人从任上来么?”头陀道:“头陀道:“毕老爷为贪酷,官已坏了,如今在杭州拿问。家眷寄在本处钱老爷衙内了。”石生忙问道:“哪个钱老爷?”头陀道:“就是当初在徐州做官的钱老爷,如今为拿贼有功,升为我们这边本府。”石生道:“寄住钱老爷家,就是小姐一人,还有甚人?”头陀道:“闻说还有一位侄儿。见钱老无子,权作钱老爷义子,现在衙内。”石生闻说,不胜感叹。又在先春园外,探身窥视。见内里风霜萧瑟,草木零落,大非旧况。遂信步复回。那头陀道:“相公何不到寺中随喜随喜。”石生道:“等待湛然师傅回时,再来随喜吧。”那头陀仍在后园外玩耍。
石生一路纳闷,来寻柏儿。行至半路,见一人肩挑酒肴,走出城门,旁有一人问他何往?那人说,请钱老爷公子在郊外赏菊。石生闻说钱公子,知是毕监生之侄,遂闪在一高坡上,观其去路。见那人将酒挑在一野园中。野园中有数人走出,皆手舞足蹈,相视而言,却不闻声。石生恨不能面向园中,问钱公子消息。因复下坡想道:“我与钱公子素未相识,如何得能与他谈及他令妹事情?”又转念想道:“我千里而来,也是为着毕小姐,岂可他令兄觌面反教错过,这是必须要会的。”只是思会无由。为此沉吟半晌,忽生一计。回首向柏儿处,将玉箫取出,又换了柏儿青衣旧帽,叫柏儿仍看着行李,复从坡旁走到那野园中,见那数人皆席地饮酒,且兼作诗。
石生悄悄从山旁石瞥见诗题,却是观菊。候众人诗将作毕,将玉箫吹起。众人齐道:“你是何人?在此吵闹。”石生道:“小的穷途缺费,肚中饥饿。闻众相公在此饮酒,特来化盏酒片肉,稍充饥饿。”内有一老者,叫人斟了一碗酒,搛了两块肉,递与石生。石生欠身接过,立在面前,故意迟延慢饮,听众人讲话,要看哪一位是钱公子。只见一少年者对众道:“我们今日这诗,做得甚是如意,若钱公子来时,我们还有兴趣。”
那一老者回道:他做公子的人,素常不曾外出,我们怎请得他来?”那一少年者道:“也不如此,想是钱公祖接梅道尊去,衙内无人,留他在内料理事务。”那众人齐欠身道:“富兄所见不明,闻得梅翰林方才出京,如何就说到任。”那一少年者笑道:“连诸兄之论,亦未必是,除非遇见钱公子,方有的信哩。”说罢,各复饮酒作诗。
那一老者举杯目顾石生对众人道:“这等一个青年人,流落乞食,可见世情艰难。”众人各为惋伤。那一少年者笑道:“自古男儿立大节,不武便为文,哪曾见上天饿死好汉。这还是他技拙无能,生就化醅,应当如此。”那上老者正色道:“兄论大错。当初颜回,糟糠不厌,卒寿早夭;夷齐廉洁,饿死首阳山,岂非好汉。”一少年者道:“今人怎比得古事,若他但有所长,向豪门投身,也有饭吃。还是他无能,以致如此落魄。即如吾辈读书明理,且擅诗赋,任他世情艰难,岂得致于此地。”那一老者改口连声道是。石生听罢,将酒吃过,送上碗去。那老者向石生道:“你这一个青年人,为何不投一官家安身,以致于乞食。”石生道:“异乡无人引进,只得乞食。”
那一少年者道:“这本府钱老爷的公子,与我至契。我荐你去为仆,但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拿,思量欲做何事哩?”石生心下要访毕小姐事,连声道:“小的随便书房中听用吧。”那一少年者道:“既欲服侍公子,在书房中,你却有何长处?”石生道:“小的也素擅文墨,就是诗赋一道,亦不算不知。”众人各皆惊骇,以为谬谈。那一老者道:“他既口出大言,必有大用。就将我们观菊题目并韵,叫他和一首,若果然做得,赏他一壶美酒,两簋佳味。若做不出,罚他吹十套曲子。”那一少年者道:“说得有理。”就叫人将整菜撤去两碗,取一壶好酒,递与石生。又将纸笔拿在地上。石生将酒吃过。展开纸来,见上面题已写就,韵限芳妆霜章四字。遂援笔即挥一律,后书齐也水秋日草,呈上众人。众人各皆惊异,接过,看上面诗道:
日暮千山人寂寞,秋残九月菊芬芳。
何曾粉腻青娥妒,到处风流逸士妆。
傲骨浴寒三径雨,天风吹落一篱霜。
年来无限萧条意,相对依依赋短章。
众人看罢,各道诗名也还不俗。又问石生道:“这诗莫非是抄写来的吗?”石生道:“若抄写的诗句,那能恰好合相公的限韵。”众人道:“你既晓得两句诗儿,为何要与人家营工?”
石生道:“小的知文章不能疗饥,不若营工求食。”众人闻言叹息。那少年者道:“你且回去,明日讨回话吧。”石生道:“请问相公尊姓,住居何所,明日好来找问。”那一老者接口道:“这相公姓富,字雪烟,家住城内府前,是钱公祖门生。我叫吴皆吉,是富相公紧邻。你明日到我家讨回信便了。”石生闻言,谢赏而去。正是:治民自古全非武,乞食于今半是文。
却说这饮酒之人,见石生去后,也有惊异的,也有疑他的,独那一老者吴皆吉,再三叮嘱那少年的富雪烟,叫他举荐到钱公子处求食。当日数人酒罢诗毕,候钱公子不至,各皆散去。
那富雪烟到家,即写下一书,向钱公子道及吹箫乞食作诗之事,并众诗一并封起,投入府衙。那钱公子一见说玉箫之事,并观菊诗句,心下甚是沉吟不决。只是齐也水三字,同了一新解元名字,尚有未白。即吩咐外面家丁传与富雪烟道:“齐相公是新科解元,要请相会。”富雪烟闻知,吃了一惊,随即寻着吴皆吉,道及钱公子所传之话,吴皆吉亦为称奇。富雪烟道:“我说不要管他闲事,如今钱公子要请相会,却到何处访问这个齐解元。”吴皆吉道:“富兄不必着急,且回钱公子家丁去。候明日,齐解元必来讨回信,我们以此实告,令他与钱公子相会就是。”
富雪烟照吴皆吉之言,回了家丁归去。晚间富雪烟至家,踌躇一夜。未到天晓,即来吴皆吉家等候石生。只见一管家从外走进报道:“昨日乞食的人来了。”富雪烟忙起嚷道:“这奴才怎么不叫齐相公,如何说甚么乞食的人。”吴皆吉道:“且不要骂,俟小弟如今责罚他。”石生仍是青衣旧帽走上。不知何故,见吴、富二人忙忙走下迎着施礼。石生忙扯住道:“二位相公如何与小的施礼?”吴、富二人齐道:“我二人肉眼,不识是新科解元齐老先生乔装乞食,晚生辈昨日获罪实甚。”
石生亦惊讶道:“小的是何等之人,如何认作新科解元,想是相公错了。”吴皆吉道:“先生不必相瞒,同去会钱公子便知。”
富雪烟一把扯住道:“齐先生且到晚生寒舍,便饭少坐,再去相会。”石生道:“且会过钱公子,辩过明白,再领盛情。”因此,三人同出门到府前。钱知府正不在家,遂着报事的传与钱公子知道。忽一家丁走出道:“请吴、富二相公回府,留齐相公在后堂相会。”吴、富二人交付了石生,欣然回去。石生走进后堂,等了许久,只见一小童传开宅门,又请齐相公内书房相会。
石生缓缓步将进去,到了书房。但见:香盈案几,疏透窗棂。秋光与白水俱明,败荷共竹声相乱。
书史频仍,不啻二酉珍异;龙蛇满壁,尽是人日题诗。朱颜皓齿,人在兼葭正少;锦心绣口,淡倾白雪销魂。霭霭和逊,恍疑是天上玉容;楚楚衣冠,应不是凡间别种。
钱公子见石生秀丽可人,从容走下,相为施礼。石生道他是毕小姐之兄,亦朝上还了一揖。
二人分宾就坐,钱公子道:“恭喜齐兄,作圣上门生矣。”
石生道:“小弟何以作圣上门生?”钱公子道:“想是齐兄不曾见新报吗?”遂令小童取出报来,递与石生。石生接过看时,上道:“八月二十二日,礼科给事徐,一本为乡试事,翰林院主考梅,取中解元李景文,文不中式,请旨验卷等因。旨命:‘已取未取文卷,解入文昌殿。’圣上于二十三日御临文昌殿,随手拈着未中监员齐也水,文堪作元。当日旨下,将翰林院主考梅,补淮安兵备道缺,以功待罪。仍拟已中未中诸生,赴京复试尚未完夺。”石生念罢,又惊又喜,付小童收去。
茶毕,钱公子道:“齐兄为何不在京候考,故作微服来淮,其意为何?”石生道:“小弟有一知己姓石,浼弟携玉箫来淮访一毕小姐。昨因偶然见吴、富数人,饮酒作诗,故乔装乞儿,特探问毕小姐消息耳。”钱公子忽作想道:“前闻舍妹与一石池斋曾结过百年之好,舍妹赠有玉箫一管。今齐兄言言道着,莫非贵友就是那石池斋吗?”石生忙忙应诺。随又问道:“毕小姐如何是钱兄令妹?”钱公子道:“弟本姓毕,字守谦者,即家叔也。因家叔武林俗吏之务未清,故遥将舍妹寄于钱府。舍妹恐有世俗不安,妄求婚配,有失石兄之约,因浼弟同来,以作他之主持也。”石生故道:“原来钱兄姓毕,即毕小姐之兄。今日相会,可称天凑奇缘了。”钱公子忽皱眉半晌道:“敢问石兄以此心腹事,不亲自来访,反劳齐兄远至何也?”石生道:“石兄乃弟同社之友,素常以道义肝胆相信。前在京师,道及令妹之事,他费了许多苦心,弟闻知亦不觉泪下。”钱公子道:“石兄如何道及,请试言之。”石生道:“他说令妹名凌春。石兄于正月十七日,曾在吴下玄墓古香亭上见其诗句,知令妹是个才女,即着管家揭其诗句,在吴偏访不遇。后因扬州梅翰林家,有赴馆之行,买舟至阊门,遇一友人姓田字又玄者,与一医生姓白字随时者,说曾与令妹在常州看病。彼时石兄细细探期消息,知令妹在淮,即弃馆来淮,住在清凉寺中。又在先春园,闻得令妹琴音,弹出他古香亭所作之诗。后令花婆陆妈,将令妹原诗壁上,蒙令妹赠以玉箫,留为后日佳验。不期后令妹随令叔荣任武林,忽尔风雨两别。此时石兄在京,无日不悬悬于心,因托弟来访。”钱公子闻言,柳眉顿蹙道:“齐兄不言,弟亦不知。适闻齐兄之言,乃石兄以他人之诗,误访舍妹了。”
石生惊问道:“当时令妹曾认诗句,且琴中又伏石兄之诗,恰两相投洽,何误访之有?”钱公子道:“舍妹名临莺,非凌春也,并不曾作诗在古香亭上。且从正月二十日在玄墓,的因得大恙,次日即返了。当日陆婆将石兄之诗,遗落家叔手,舍妹亦并不曾见,非误而何。”石生闻言,沉吟半晌,忽叹一声道:“这事石兄中小人白随时、田又玄之诡言了。”钱公子愀然欠身道:“齐兄何怪田姓白姓,当怪石兄自误其事耳。在白姓田姓无关己事,误以莺作春,并以临凌相错,其失犹浅。在石兄,游梅既见舍妹之诗,后在淮复听舍妹琴语,就当以理推之。若舍妹游梅在先,怎知石兄而后有古香亭之诗句。既舍妹游梅在后,怎得遗石兄而先有古香之预笔。即此,舍妹非凌春可知。何石兄不悟,复着陆婆导其殷勤。在舍妹,知石兄非比游人浪子,意不可却,赠以玉萧,实不曾见甚么古香亭之诗,难道陆婆独未致其意么?”石生怅然道:“石兄言玉萧乃陆婆传入清凉寺的,不曾会面。在石兄当日亦疑令妹石兄之诗,有先后不同,恐非凌春,故着陆婆拿古香亭之诗以探之。不意今日因陆婆之误,以致于无所不误了。”钱公子掩泪叹道:“今日之事,石兄误访,以致舍妹误认奈何?”
石生见钱公子泪湿芳姿,娇若露滴名花。不禁亦掩泪慰道:“石兄乃天下韵人,岂有得凌春而舍令妹之理,自然不悔初心。吾兄不必惋伤,致损芳颜。”钱公子道:“我怪石兄怎不亲来面诀,致人割肚牵肠。”石生道:“不瞒毕兄言,石兄因被人所害而去,故今在京争求功名。恐前案未结,不得临淮。”钱公子道:“弟也闻得他有飞害之事,在家君手,久已结案在徐。今徐州新任凤公,不过仅存一缉获批,掩上台耳目,何地仍在京不来?且今岁乡录,又不闻他名姓,全不以世情为事,真太疏放了些。”石生道:“在吾兄怪其疏放,在石兄京中如坐针毡,无刻不以功名、令妹为念。”钱公子低首试泪道:“如今他另有知心,以舍妹念无用矣。”
石生闻言,愀然移坐道:“毕兄何为而出此言。石兄乃天下多情人,他意弟所素知。若一闻错访之信,断不忍得凌春而舍令妹。但恐令妹见有凌春,不肯见爱石兄耳。”钱公子回嗔道:“齐兄此言,以舍妹为世俗之女了。舍妹颇知礼义,每苦怜才心重,只是面貌似小弟,恐石兄因凌春而嫌舍妹貌丑。”
石生道:“吾兄青春多少?”钱公子作羞语道:“弟与舍妹同年,今已十七,只是弟长舍妹不数月耳。”石生作愧道:“弟年僭长一岁,实愧面貌不及,吾兄之丰姿,若文寒仙子,真世间所无。即令妹之貌,得兄十之六七,亦冠天下群娥,况意似吾兄乎。令妹既果不弃石兄,石兄岂肯反弃令妹。求吾兄便写一字,道达石兄,以实弟言。”钱公子道:“我观齐兄美如冠玉,又见昨日观菊诗,妙若丽珠,真才美并茂,自是解人,弟岂敢诬说相欺。且弟在衙,素不轻出只字。即如昨日吴、富二姓,乃家君之门生,请弟观菊作诗,弟止口传出题,不面赴召。今日所会齐兄,因玉箫之事,疑是石兄;又见菊诗口气相同,只道是石兄假齐兄之名来访舍妹;又喜家君外出,故得接谈。知齐兄为石兄知己,谅不疑我言为迂。”
石生闻钱公子之言,意方释然,忽见一小童拿出肴馔留饭。
石生起身告辞。钱公子道:“弟便饭不敢苦留,薄具微仪,以代远送一程罢。”随向房中箱内,取出一包散碎银子付与石生,石生也正用着,只得收留。钱公子道:“寒家忝为石兄新眷,齐兄又是石兄道义知己,幸勿以我言外传。”石生见钱公子出言动履,大非凡境,不胜依依应诺。钱公子令开了宅门,又道:“齐兄此行,宜速进京复试,相会石兄。不可又扰吴、富二家,吴、富非吾类之人。”石生应诺。钱公子道声恕不远送,二人就在宅门,拭泪别过。正是:错事连绵不可诉,衷睛堆积向谁言。
却说石生闻钱公子之言,遂出了衙门,寻到柏儿下处。当即收拾行李,一同上京。不一日,行到徐州地方。途中正与柏儿闲谈错访并复试之事,忽见一人从路旁过去。柏儿讶道:“这是田相公过去了。”石生忙忙叫了数声,那人不理。石生下了牲口,向前扯住道:“田兄别久,就不认得小弟了。”田又玄忙回身,向石生揖道:“先生因何至此?”石生道:“要往京应试。”田又玄恐扬州之事有碍,遂问道:“别后可曾向梅老先生那边去么?”石生道:“那馆事,前夏间荐怀伊兄去了,自后并不曾有书往来。田兄因何在此?”田又玄道:“因拜望此处铁不锋兄,故羁留未回。”石生道:“小弟也要看他一看。”
田又玄道:“先生应何相认?”石生道:“曾在毕小姐家会过。”
田又玄忙道:“只怕铁兄也要进京,不能得闲相会哩。且问,那毕小姐亲事如何?”石生道:“说起话长,且到前面寻一静所,与兄尽谈。”正携手走时,面前有一村店,布旗上书酒家二字。石生遂拉手入店,取了一壶酒,二人对谈。石生就将错访之事,一一说知。田又玄故道:“当时白兄为何道及?”石生道:“想是白兄误听,以莺作春耳。”田又玄道:“先生可还要访那凌春吗?”石生道:“小弟俟复试后,再作图谋。二人话犹未毕,柏儿走上道:“相公早早去吧,恐天晚不便行路。”
石生道:“我还要看铁相公哩。”田又玄闻言,恐石生会着铁不锋,露出他假名之事。遂想了一想道:“饮酒事小,莫误先生行路。若先生要会铁兄,只恐铁兄未必在家。小弟且先去探问一回,若他在家,请来相会;若不在时,小弟还来奉复何如?”
石生道:“兄可速来,免弟久候。”田又玄将石生留在村店,飘然别去。方进城时,冤家路窄,恰好遇着铁不锋。原来铁不锋将石生在毕守谦家饮酒,并徐州谋害之事,久与田又玄说过了。
田又玄此时相遇,即反言道:“当日那假名士,如今在城外村店中,原来也是弟一相知,叫做田又玄。适见他口称曾与铁兄在毕宅相会过,弟因知是他向日假我之名,如今弟被他以假乱真,不识铁兄何以策我?”铁不锋闻言即怒道:“向日徐州之事,因他私逃,尚有一缉获批在凤公处。既他本名叫做田又玄,石兄且愚他在店,弟到州前叫公差来拿他处死,又何虑哉?”
田又玄道:“既铁兄有些义气,弟且去愚他在村店中,可速来要紧。”铁不锋领会,向州前飞去。
田又玄满心欢喜,仍出城到村店中。石生见田又玄忙立起笑道:“田兄真信人也,铁兄可在家否?”田又玄道:“即刻来店相会。”石生令坐下,又取一壶对饮。饮未半壶,只见公差纷纷走入店内,不容分说,将石生锁起。口称石生为田又玄。
石生大笑道:“我非田又玄,为何锁我?”那公差即放了石生,又将田又玄锁起。田又玄慌道:“你拿我做甚么?”那公差道:“你鬼名石池斋,做了土贼赃主,不拿你拿谁。”田又玄忙道:“我非石池斋,为何拿我?”那众公差道:“我们不管他闲账,你二人总到堂上去辩。”众公差将石、田二人一齐拉去。铁不锋故意从外忙走进道:“二兄所为何事?”石生道:“他拿田又玄的,要将小弟带拿了去。”田又玄道:“他拿石池斋的,亦要将小弟带拿了去。”铁不锋作惊讶道:“二兄既遭此大变,真假难逃公论,就同到法堂折辩何妨。”石生道:“铁兄之言有理!”田又玄慌道:“我实非石池斋,我乃苏州人。石先生乃河南人,音语尚有微别,要我同去何用?”石生道:“可取出批文看看,自知是你是我。”公差忙取出文批,上道:“赃主石池斋,父原任苏州理刑。”看罢,田又玄道:“难道我父是苏州人?曾在本处做理刑?”众人见田又玄说得有理,就将石生拉去。柏儿扯住放声大哭道:“我说叫相公早早行路,相公不依,守出这祸事来了。”石生回顾亦掩泪道:“我实不曾犯法,到州真假自明。你放心在此看着行李,可将玉箫取出,与我随身带着,恐有失误。”柏儿取出玉箫,递与石生。石生向田又玄道:“小价乞权代照看。”田又玄应诺。石生掩泪抛下柏儿前去。
田又玄同铁不锋送至城边。铁不锋回头道:“兄尚何往?”
田又玄道:“吵得心中烦闷,到府上且歇息歇息。”铁不锋道:“我素常只认得兄姓石,却不曾与田姓相交。兄既姓田,到我处何干?我明日要进京,做些前程,也不得闲功夫陪你东走西撞。你自寻路去,行李留着且作饭资。”
田又玄闻言愀然道:“弟虽假名,学问其实好似石先生。”
铁不锋冷笑道:“那两句歪诗,今日想将起来,我还强如十倍,你尚自夸其能!若兄知趣,别寻去路便罢,若说求情之语,那时白了面皮,把兄认作赃主,首到州中,将真石兄换出,恐伤雅道未便。”说罢竟走。田又玄慌忙,欲待他往,又无行李。
立着心生一计,顿回嗔作喜。遂走到村店,故作惊慌向柏儿道:“你相公到州,苦打成招,后面公差赶来拿你,你相公叫我速带你远逃。你若不依,我先去了。”柏儿闻言,前泪未干,复又大哭。吓得慌慌张张,背着行李,跟着田又玄一路向北哭去。
正是:
世事百年皆梦幻,相逢顷刻各分离。
却说石生被公差拿到州中,闻凤公接淮安梅道尊去,尚未回衙。因在衙旁一土地庙内同公差少候。石生心下记挂柏儿,又不知这事如何审理,只管胡思乱想。忽见夕阳西坠,一白须老者引一红颜女子走进庙门,叫道:“石生!你月明星上,云开万里,见青天矣。”石生忙扯那女子道:“我为你奔波道途,受了许多凄风苦雨,又遭此害,女娘,你可知否?”那女子笑而不答。那白须老者将手扯着那女子道:“我们往京快走!”石生忙忙向前再诉,那女子将石生一推,口道:“你也往京快走!”
石生掩泪爬起跑时,众人齐喊道:“老爷回衙了!”石生惊觉,乃是一梦。见天色昏迷,明月早上。
公差将石生带到堂上。见灯火满堂,皎洁如昼。那凤公端坐在案,随问道:“你就是那赃主石池斋吗?”石生立着道:“监生姓齐名也水,并不是甚么赃主石池斋。”凤公道:“你是何方人氏?”石生道:“监生是河南开封府人,因秋试不第,游学南方。蒙圣恩复试,亲取解元,奉旨上京面试,故从老父师治下偶过。不知公差因何事拿监生到此。”凤公闻是圣上取中的解元,心中也有些惊怕,遂沉吟作想。公差跪上道:“老爷不可信他胡言。他在酒店中已招认是石池斋,至此复冒名矮昧老爷。”凤公道:“你是解元不是解元,我也不去理论。适我从外晚归,有一对,你可对来。若果有解元之才,泾渭自分了。”石生遂欠身请对。凤公出道:“日暮人归,鸟落一村遮古木”。石生回思梦中那女子之言,恰与相合。即对道:“月明星上,云开万里见青天。”凤公闻对,似欲宽宥。公差恐罪关反坐,即忙禀道:“这事老爷须要动刑,他明明是石池斋,父为苏州理刑,他本籍是河南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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