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花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4919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王统照著。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12月初版,列入“良友文学丛书”;上海晨光图书公司1948年5月重版,改题《春华》,列入“晨光文学丛书”。收《自序》1篇。小说反映了山东济南的一群知识青年,在五四运动后各自所走的不同道路。作品描写坚石原是黎明学会的中坚分子,学生运动受了挫折后,他从斗争中退出,对理想感到茫然。为了避开苦闷的人生,他决定离家出走。过了8个月的佛门生活之后,他后悔与老朋友分道扬镳,最后又回到革命队伍中来。巽甫是个幻想变革的青年,他辞去路政局的美差,与一些青年去苏联考察,对革命有了新的认识,回国后参加了实际斗争。身木立志科学救国,努力读书,后来由中国共产党秘密送往海参崴学习深造。义修是个矛盾论者,又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当遇到挫折后,便感伤厌世,看破红尘。作者采取若干主角平行发展的结构方式,“在不同的生活途径上显示只有大同处的那个时代的社会动态”《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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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坚石刚刚走出那个破瓦的门楼,右脚若踏空似地从青苔的石阶上挪下来。恰巧横面窜过来一辆华丽的汽车,把方块石砌成的街道上的泥水激起多高,他的爱国布长衫上也洒上一些污点。
他并不低头看看,也没曾注意那辆汽车中坐的是什么人物,踏在稀薄的泥泞上黯然地向前走。
若是在两个月以前,他对于这新式的怪物在这么狭小污乱的城市的巷子中横冲直撞,至少他得暗暗地咒骂几句,至少那不调和的感想惹起他满腔的厌恶!……但是现在在八月的毒热的阳光之下,他走着,黯然地如同一个失群的孤雁,心性淡得如一碗澄清的冷水,一切事都不在意,街市中闹嚷嚷的人语,人力车夫争着拉座,铁锤在大铁砧上迸打着火红的铁块,小学生夹在行人中间格弄着鼻眼,颜料店大木架上高挂起深蓝浅蓝色的布匹,……这些事是他从前熟悉的,而且是能够引起他的社会研究兴趣的,现在一片模糊了!——一片似在铅色云层中罩着的人物与街市中的嘈音,都不能引起他的感官的注意力。
他毫无兴味,也失去了青年人对一切不满的诅咒的热心。
生活对于他是一个不解的哑谜,——他不再想费心力与精神去揭开这个谜底了!
因为他是希望从冥漠中去找到一枝幽淡的白烛,可是他也并不想那枝找来的白烛能引导他,与他的朋友,与一切人去借着这么微弱的光亮走上大道。他明白,即使找到了,怕连自己的道路也照不出来,——他只求着那么小而黯淡的烛光能够照到自己的影子!
是啊,他真的十分疲倦了;疲倦了他的身体也疲倦了他的灵魂,一点点激动的力气都没了。不是不敢想,原来是不能想“人生”这两个字的意义。
从这两个月以来,他才恍然于自己是多么糊涂,多末莽撞,世事的纠纷——仅仅想用他那双柔弱的手是没有解开纠纷的希望的。于是他由热烈的争斗的石梯上一步步地走到柔软的平地。虽然地面上满是污秽的垃圾、泥土,但他情愿在那些东西上暂时立住——并且他还要一步步地从地面上下降到冰冷幽沉的峡谷。
不过他仍然想在那个峡谷的一端,他或者能够看到另一个颜色的天光——希望没曾完全从他的中心消灭!然而他再不敢在目前的现实生活中去窥测,探索,与希求什么了。
[book_title]二
沿着土石散落的南城墙的墙根走。正是热天的午后,霉湿的土着了大雨后散发着润湿的新生的气息。小枣树细碎的白花在那么矮的檐头上轻轻摇摆。城墙圮落下来的斜坡上有一层层的茅草与方生着柔刺的荆棘。三两只褪毛的大狗在人家的门口昏睡。这末清静与安闲的小街道连卖炸麻花、糖烧饼的小贩都歇午觉去了。几乎是没遇到一个行人,当坚石转过了南北街,靠城墙走,想着出南门去的时候。
到南城门的附近,瞥见有十几个短衣服的人正在围着城门洞中黑砖墙上的什么东西。那是常常贴杀人告示的地方,滑顺的公事式的字体上用红朱标过:总有些“某某,抢掠,……勒赎,供认不讳”那类的例行话,后面就是“着即正法以儆效尤”的人名,……年纪,籍贯,一气写下去。那是正法后的“俾众周知”的公事。他每次从城门口出入,常常看到新的告示。也常常有一些观众,不是希奇的事。
这回他见到那群人用粗毛手巾擦着汗,争上前去看那些罪恶的宣扬。他却加紧了自己的脚步,如同那城门洞中有藏住的魔鬼怕附了身上去地穿过去。
他很谨慎地连那些围观告示的人们的衣角也不曾触着。
轻轻地但是迅速地,他踏着新泥在安静的大街与挑水的胡同中走。末后他立在一个小巷西端的门口。显然的容易辨认,这门口的檐下有两棵孤寂的水葓花,虽然那紫穗般的花头还没开放,浅绿的嫩萼中却隐隐地包住淡色的红晕。
他站住,深深地喘一口气,从头上将粗麦辫做的草帽摘下,在左手中微微扇动。像是寻思也像是休息,过了几分钟,他终于走进门去,但又退回一步,向来路的巷口上看看,刚刚有个挑西瓜担子的乡下人走过去。
[book_title]三
“你以为这样便从此心安了吗?”
“二叔,……经过了两个月的深思,不是空想,我读过些初步的书,也曾与那位悲菩女士着实谈过几回。……心安,我不敢说,也想不到,我只求不再想什么什么了!想,如同没有治疗的毒菌散布在我的周身的血管里,甚至就连神经细胞也侵占了似的。不敢说是苦痛,这个我知道比起真正的苦痛的试尝算什么!然而,二叔,你明白我吧?一句话,我承受不了,说是失了勇气我还不信!——难道就这样割断一切,我顿顿脚走了,不是也需要一点真正的勇气吗?都说我是有点神经病,也有给我另一个批评的,是‘受不了激刺!’不,至少我不这样想。求解脱,我是不懂。自己知道够不上这末伟大的自夸,不是,我只愿得到这一点点,从真实中休息了我的心。再像那样干下去,疯狂是可能的结果。人家都各自去找人家的人生之路,我呢!我毫不疑惑,这便是我的路!……”
这过午的大热天中的来客坐在藤椅上从容地申诉他要出走的见解。汗珠从额上顺着他的瘦瘦的下陷的颧骨滴下来。
这间小小客室的主人用细蒲编成的团扇尽着在白夏布小衫的钮子上拂拭着,很注意地倾听客人的言语。但同时他被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的议论摇动了自己平静的心思。
主人听到这里,将小蒲扇丢在小方桌的黑色漆布上面,把原来拿着扇子的右手变成拳头,重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似乎要发一套大议论,可是即时他皱了皱眉头。
“好!你有你的理想,你先说,——”
那叫坚石的客人恭敬地侧坐在主人的对面,连有污泥的长衫并没脱下来,把两只发汗的手交互握着。
“二叔,说什么理想,这名词太侈华了!许多人一提到这两个字,便觉得其中藏着不少的宝物,可以找出来变卖,太聪明了,也太会取巧!我到现在再不敢借这个名词欺骗自己了!不错,这两年以来,就是为了它把我的精神扰成了一团乱丝,什么事我没干过!真的,什么‘惭愧’我说不上,……这不止我自己说不上吧?时代的启蒙运动天天使青年人喝着苦的、甜的、辛辣与热烈的酒,谁只要有一份青年的心肠,谁不兴奋!这两年,该也知道,就是在这原是死板板的省城之中也激起许多变动的波澜。一般人做官、吃茶、下围棋、读老书,还有买卖,做苦工,看小孩子,自然这运动还摇憾不了那些人,但是,有血有肉的青年人哪个不曾被这新运动打起来?我,示威、游行、罢课,学生会的职员,演新剧,下乡查日货,发传单,与警察打架,照例的那些按着次序,又是各处一例的学生的新法,都加入过,而且还做了这省城中青年运动中的主要分子……黎明学会的组织与讨论,……啊啊,我在其中费过了多少心思,连失眠吐血甚至一天不吃饭的事不是没有!二叔!……”
他本来不想急切地说出他这两年来在兴奋生活中所感受的苦痛,因为不容易有这末好的机会,激动的心情的火焰却不容易完全在这个青年的胸中消灭。他的房分不远的二叔,暑假中从北京回来,与他是第二次的见面。他决定要从头讲起,好使他的叔叔根本明了他要出走的心思。
他的叔叔知道他的脾气,便不肯打断了他的申诉的长谈,慢慢吸着了一枝香烟静听着。
“可是现在呢?我什么都没有了!谁欺负我,谁夺去了我的时代的信念?不!你晓得我这点倔强,虽然是乡村中的孩子,骨气呢,咱们总能自傲。那些官吏,政客们的把戏,我经过学校外的生活的颠倒,算多少明白一点!……”
主人忍不住微笑了:“你只是明白一点点吧?”
“因此我才觉得社会的毒恶。青年人都是傻干,人家却在他们中间用种种的计策。本来自己就不会有团结,学说、思想,你有一套,我也有所本,他呢,又有别致的信仰。起初是议论不同,日子久了简直分成派别。……”
坚石的态度这时颇见激昂了,他立起来重又坐下,黄黄的腮颊上染上了因感情紧张的红润。但是主人却冷静地在留心他的神情。
“你以为青年人分成派别便觉得悲观吗?”他再问一句。
“……是,……也不全然如此,令人想不出所以然来!”坚石对于这个问题觉得确难用简单的话答复。
“所以然?这不是想到哲学上的究竟观了?哈哈!……”坚石的叔叔想用滑稽的语调略略解释坚石的烦闷。
“像我,想不到把人间的是非判别的十分清楚,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我们那样热烈的学生运动经过挫折、分化,经过人家的指挥与一家人的争执,不是一场空花?也许不是,但我却受不了这些以前的激刺与当前的落漠,……再说回来,我更办不到像两年前没经过这一段生活的我,安上心去读功课,求分数,盲目地混到毕业,抛弃了去找新意义的生活。……”
“怎么样?你也有这个决心?”
“决心是有了,我一进门的那句话:两个月来再三地作自己的决定,如果不走这一途,我怎么活下去!我能够怎么样?”
“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你真是经过详细的考虑,要那么办,自然这是一个人的自由,……不过……”
主人的话说得很迟缓却很郑重,表明这几句话的分量。
坚石用微颤的手指抹一抹额上的汗珠,将疏疏的眉毛紧紧聚拢来,两只手握得更加有力了。
“决定!决定!二叔,你不必过虑!我在现时中再没有出路,——自杀,我不,那是卑怯的行为。我同意杜威夫人的话:如果要自杀,还是打死几个人,我无此勇气,下不了那份牺牲的硬心肠,我只有走这条路!……”
他站起来,脸上越发红了,像是还有些待说的话一时说不出来。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只蝇子在玻璃窗上哼哼地乱撞。香烟的青圈在空中散开。窗外一盆盛开的白莲,日光下那些花瓣也现出焦灼的样子。
“今天我来辞行!”究竟还是他先打破了这一小会的沉寂,“并且我得求二叔的助力,因为盘费还差二十元。想能原谅我,给我设法,除了二叔,除了那位悲菩女士什么人我没告诉过。……”
主人深深地吸一口气,不即回答。
“这不行吗?二叔,不会有一般世俗的见解吧?”他又来一句反激的话。
“世俗的见解未必都是差错……你特地将要出家的决心对我说,自然你信的过我,无论如何,我不会露了你的消息,你想,如果铁坚他知道你想着往空山中去剃度,你母亲,你的妻必然全来了。可是你若不对我说,我也是在闷葫芦里,我尊重你的自由的决定,放心,日后总不至由我的口中透露出你的行踪!反过来说,你也细想一想,这不是随便玩的事,此外你真不能走别的路吗?钱在平时我能够为你办,哪怕数目再多点,这一次除了说‘不行’之外,我没有更妥当的回答。”
想不到的拒绝使坚石惘然了!
“为什么?”
“也许你会笑我是一个思想上的中庸者,我有我的见地,你决定走哪条路我不阻止,——自然也不必阻止,一个人如真有决心能抛开一切,去为他的思想找出路,只要经过自己的确实的衡量,别人有什么权利去反对?至于意见却尽管不是一致。你信托我,把心中的秘密向我申诉,我不能使你家中的人们晓得,可是我若帮助你路费,为的是你抛开了一切剃度去,社会的责任不用提,……你有老年辛苦的母亲,结婚不久的妻,我良心上觉得我不应帮助你任何的力量,使你遁入空门!这是我的界限,我不给你露一点消息,也不帮助你远走的路费,你纵使说我是一个世俗的中庸者,我却觉得心安!”
坚石即时恍然了,他平静地坐下,颇为高兴,两只紧握的手也撒开了。他点点头道:
“好。我完全明白,二叔,自有你的识域,我只就自身着想,你是局外者,还想到别的……”
他的眼角上稍稍晕湿了,一阵惨淡的忍受使得他用上牙将下唇咬住。到这时,他才故意抬起头来把眼光移到北墙上一副隶书的对联上去,那对联的下一句是“不能古雅不幽灵”。横宽肥脚的,一个个的胖子侧卧式的字体,一画,一撇,对着这过午的来客仿佛暗笑。
他们谈话的结果终于如主人的意见作了收束。及至坚石临出门之前,这屋子的主人又郑重地问他:
“坚石,你可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不要随便被兴致迷惑了自己,一时的兴致往往不容易持久,千万想到‘着了袈裟事更多’的句子!再回头呢?……”
“不!”坚石淡淡地回答,“行所无事最好,不经过自己的交战我是不能向这等消极的路上走的,——可是也不能说是消极吧?”
在大门外的水葓花旁,他与屋主人告别了。一个瘦者的身影在巷外消失了,屋主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对着斜阳出神。
[book_title]四
湖边,正是芦苇最盛的时季。夜游船上的船夫在堤岸上争着拉买卖,卖西瓜片,冰汽水的小贩也集在码头上乱叫着招呼顾主。一丝风都没有,因为前天落了一场暴雨,石堤上尽是软泥。游人无多,月亮在云罅里时而闪出晕黄的微光。几星灯火在水面上荡漾。间或断断续续有远处的笛韵从暗里飞来,那么凄婉与那么轻柔,恰好与雨后湖上的夜景相调和。
北极台下的浅水边,青蛙争鸣,虽然有船影冲过来,那聒聒的令人心烦的声音却愈鸣愈高。乱草中蚊声成阵,偶然从草根下闪出一两点的萤光。……这里是很僻静的地方。那古老的台子高高地矗立在城墙的前面,像是一个巨人,白天,夜里,守着这一湾臭浊的湖水。在传说的水上掠过才子们的吟句,葬埋了一些女子的柔情,或是炮弹、火把、住家人家的脏水与多感的旅客们的眼泪。究竟因为是名胜,还有不少的人到湖水上面找“梦”。自然是烦腻、牢骚、卑鄙、狂傲,什么梦都有,坚石也是来找“梦”的一个。
他为什么偏在这雨后的晚间来?单为得清静点。他在这些日子里偏向不容易与人见面的地方去。住在学校里面,功课早已丢开了,以前得到处寻找借阅的那些新式出版物,曾经有魔力似地诱动他忘了眠、食,热心阅读,现在他连看也不看。同学们有人谈谈文艺与什么主义的话,他便静静地走开。有人问他,他轻易没有回答。熟朋友当面讥讽他,拿什么……“冷血”一类可以使每个青年人受不了的激刺话掷到他脸上,他用淡然的微笑答复他们,向不争辩。真的,他原来是那么热烈的学生领袖,变了,变得如同一个入定的和尚。人家送他一个诨号叫做“石头人”,他并没有任何的抗议。
自从过午与他的族叔谈话之后,不知在哪里好歹吃过晚饭,便雇了一只小船泛到这没人来的台下。
一个人,他孤另另地上了岸,在台子下面的石阶上坐下,仰头望着黑暗的空间。
不断的蛙声没曾引起他的注意,他在静中回忆着种种的事。
虽说是自己新学会另一样的静心的方法,其实那是要经过强制的心意的熬练,由制使而麻木,由麻木而安定,不是容易一下便把活泼热烈的一个青年如奇迹般地完全变了,他只是想从匆遽中,从恼苦中,找到那种超出世俗的慰安与清凉的解脱,便不顾及未来是到底怎么样,下了决心,——决心去逃开他认为是苦闷的人生,往另一个超绝的境界走去。
在周围的黑暗之中,他想着明天一个人要偷偷地离开这个大城了。以后与从幼年相处的家中人与在这边的朋友们完全隔绝,就是这片满生着芦苇的大湖,弯拱的石桥,以及平时爱去游逛的那些泉子,都得告别了!……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怅惘,坐在石阶上面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既然再三决定了的事,到现在还能反悔?那是笑谈,紧压住心,无论如何,不要向往回头路上想,虚空的游思把他的记忆引到那些仿佛神奇的故事上:头一件便是佛陀,一国的王子既然能舍却了宫廷、权位、荣华与女人,自己为什么不能呢?自己又是如何的渺小!还有在故乡的山间常常遇到那些给人家作法事的僧人,由四五岁就舍到寺里去,什么苦不曾吃过,后来他们不也是悠然自得吗?一定,他们并不深懂佛法,不过是牢记着几套经文、咒语,比起自己来差得多多。难道由人生的艰难的途上退下来,真正有所为而为的出家,法味的享受,不也是很有趣味的事?放下吧,把一切都完全放下来!何苦尽把自己的灵性为种种的好名词迷惑住,何况不如意的人间又污浊,又纷乱,自己实在打不开除此之外的另一条道路。然而……
他竭力从这一方面去设想,竭力抑住那一颗沸腾的心不使它追忆什么,但把不住的念头转回去,他的家庭与幼年时的种种事凑上来如一条火热的鞭子从虚空中打下。
斑白了头发的母亲做梦不会想到这个孩子会从学校跑到远远的僧寺里去。她与小妹妹们一定在院子中计算着日子盼自己回故乡去?……大哥在乡间教书,办理着困难的家计,每当自己回家总是试探着述说一些过去的家中琐事,最痛心的是读书人的父亲为了地土交易在某一年的冬天往亲戚家借钱,在路上病倒因而致死的惨状。……大哥这样反复着说那桩难忘的事情。大哥,自十多岁便经历着困苦生活的学生,以后在社会上干过事,现在在乡中混着,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然而待自己毫没有一些歧异,这次走后把所有的责任全给他担上,他会不怨恨这个为潮流激荡下来的怪僻的弟弟吗?
妻,……他想到这个有趣的字,自己在暗中轻轻地笑了。婚姻更是一件滑稽的趣剧。她是一个完全的农家姑娘,像这些事尽管对她说是不能明白的。她只知道有一颗朴实的心,一份真诚的忍耐罢了。以后与母亲怎么能长久合得来?她的生活又待怎样?
眼前现出一个健壮的少妇的身影,她只会高兴地痴笑,与受了冤屈时的擦眼泪。那红红的脸膛上永远是蕴含着农家女儿的青春的丰盛。日后,那难以安排的她的未来!……
坚石不自主地把在这湖畔沉思的范围扩充到自己的家庭上去。他愈想尽力推开却愈凌乱无次地乱想。末后他自己又在对自己提出疑问了:“是不是我已经投身在这个新的潮流之中,那些家庭的残余的观念为什么还老是在思想中作祟?恩情、眷恋、孝、悌,是不是一串毁灭一个‘新人’的铁索?我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从旧制度的绳索中脱身出来。为什么我还去顾念那些骸骨呢!……但是一个‘新人’向宗教的领域中求解脱,怕也是骸骨迷恋的一件?如果不去呢,有更好的方法吗?老佟的激烈派,巽甫的高调,身木却主张国民革命,好歹他们各有一点冥漠中的信仰。自己呢?全用怜悯的眼光看别的青年,他们甚至对自己嗤笑了。能力在哪里?见地在哪里?骂那些政客,盲目的教员,没有心肝的奸商,这就算一个‘新人’成功的诀窍?是呀!‘你得拿出你的主张来’,对于国家,对于社会。就是对于你自己,究竟你的人生观,你的政治上的主张在哪里?时代是这末迫切地需要每个青年得确有所见,还得即知即行,不是徒然地空想的时代呀!从几年前掀起了这股新潮流由北京冲到全国的都市中,不会有一个受过这个潮流洗礼的青年而无所主张的!”
他骤然想到这些事,感到异常的烦苦!自己曾在各种主义的政治书中迷失了自己的道路。他不是没有一点评判力,为书籍的文句将自己眩惑的青年,但也不相信一个没有经验,学识的学生可以独独标揭出那种主张是完善的,一无缺欠的,可以通行无阻。他很精细,也很慎重,因为他太看重了一切,而又少一点审别与坚持的力量。越是别人坚决主张的事,自己越容易生疑。起初他在朋友们共同发起的学会中曾经热烈地讨论,辩难,曾经作过读书报告,与解答中国的将来要走向哪一条路。但后来他一切放下了,失望与迷惑损坏了他的勇敢的信心,不止是对于政治上的主张认为是一湾污水,愈搅愈臭,即对于新文学,妇女解放,抵制日货,那些每个青年高兴得时时挂在嘴上的新名词也懒得说了。
精神上受过突然的激刺,浇熄了他胸中蓬勃奋发的热情,简直如同在酷热的夏日忽地落到冰窖中去。往前走,脚底下没了气力,再回复这新运动以前自己的平静状态更办不到。
他已与别的朋友离了群。他的思想忽而积极,忽而消沉。听见北京一位有名教授的老年的父亲自杀了,便赶快花了两元钱去买他的遗书看。知道俄国有位坠楼自杀的文人迦尔询,他便到处借杂志,书报去读他的作品。但无论如何都不合他的脾胃。为什么自杀呢?弱者的自弃!他虽然同情他们,自己又不能效法。
突然的遇台,从看《海潮音》上的几篇论文,以及被人介绍与那位五十多岁的在家尼姑谈过两回,他在找不到出路的生活中竟得有一线曙光。虽然朋友们都共同热烈地反对一切的宗教,自己却稍稍尝到宗教的“法味”,——在精神困恼中的一剂清散药。
在这半小时以内,他几乎把两个月来的心理的矛盾完全重演一遍。本来想趁着黑魆魆的黄昏后到这游船轻易不来的冷静地方,自己作一回憧憬中的寻思。他不是一个真能舍却一切的青年人,即使对于这久住的地方的一棵树木,一块石头,有时还免不了眷念,低回。所以在暂时的沉寂中,他的心灵上的纠结又重复震荡起来。
然而他又是一个面皮太薄的学生,已经决定要去办的事,不要说已经与那位深通佛法的过来人——悲菩女士诉说了自己的志愿,又问他那位族叔曾要求过出走的路费。即使没有别人知道,如果不咬定牙根再在那么浮泛与毫无着落的潮流中混下去,恐怕真有自杀的可能。他有时也似乎明白逃往虚空是暂时欺骗自己的诡计,可是他没有工夫对自己的未来再作一次心理的苦斗了。
他被这些复杂与冲突的心思扰乱了,一阵头痛,仿佛眼前有一团火星跳动。由水畔发出来的雨后积水的臭味十分难闻,几乎要将胃里的少许食物全吐出来。他紧紧闭了嘴,用双手遮住目光,呼吸深急,可是并没有一滴眼泪从干涩的眼角流下。
[book_title]五
“一——马离了——西凉——界”,突然在水畔发出了那样高亢的西皮调,嗓子是清爽中带着柔和,尤其是全句的重音着在“凉”字上,曲折下来,重行荡起,这唱法与喉音一准是义修,他听见这句戏词,便下意识地立起来,想着走开,不愿同他们这群兴致很好的朋友见面。然而他还没挪动一步,那只小船已经靠岸了。几个人的说笑声听得很清楚,还有一支电筒一闪一灭地向湖心与台上照着。
“横竖他们要下来,这里除却坐船也没有路回去,走不及被他们照见又说什么?就是吧,这么巧,该当在我远走的前日同他们聚会一次。……”
坚石转了念头却反而喊了一声:
“巧透!你们猜,我也在这里,——一个人!”末后三个字的声音似乎咽下去,新来的游客们并没曾完全听清。
“谁?”有一个人发问。
坚石并没答复。下船的另一个的笑声:
“真有巧事!我们今儿晚上可把我们的‘佛学家’找到了。”
“哈哈!……哈哈!……”接着一阵杂乱的笑声。
因为他们一提到我们的“佛学家”,都明白在石阶上的人是谁了。
一团巨大的电光即时映到阶石上,坚石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一个石雕的神像。
“还是巽甫的耳朵真灵。”
“不,这是佛爷的保佑,难得,难得有此仙缘!来来,——来咱这里望空一拜了。”说这么俏皮话的是刚才高唱戏词的,在同人中曾出过文学风头的义修,他是个风采俊发的中学高材生,红红的腮颊,身个不高,有一对灵活的眼睛,会拉胡琴,会唱几段旧戏,凡是在学生界有游艺会的一类事总得他作戏剧组主任。他的交际最广,女学生,凡是稍稍有点名头的女学生他很容易认识。
他们不顾岸上的泥泞,乱嚷着向台阶上跳来,坚石在空中扬起了右手若作表示,为的是不再说话。
巽甫抓着一个手巾包抢上去,用自己空着的左手也高高地抬起,握住这立像的右手。电光下先上来的是三个,还有走在后面的那一位。
“真是诗人,还是佛门诗人!独个儿在北极台前的石阶上参禅、做诗,新鲜啊,还是雨后的黄昏!”
年纪最小而平日最好与坚石抗辩的小弟弟身木,披散着一头的黑发,摇摇头,这么说。
“你,——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以为佛门弟子会同踢足球玩童子军木棍的孩子讲理?我还差不多。”巽甫的左手把举在空中的坚石的右手牵落下来。
“还开玩笑,既然碰到了说句话吧。”
坚石无气力地向他们说出这一句话,接着在后面手提着白夏布长衫的戏剧家慢慢地走上来。
“了不得!我们来是命运的支配,不是?‘佛学家’要待一会投水自尽,应该叫大家来监护他。”
这倒不是玩笑话,巽甫与身木还有在后头那位不好说话的金刚都被戏剧家的话提醒了。本来他们都是这个城中学生界的领导者,又共同组织了一个学会,差不多天天见面,坚石近来的言语,行动,早已引起了他们的猜疑。因为他虽然事事热心过,可是也最容易被刺激,这些日子在学会中早没有了他的影子,他在宿舍里偷空看《大乘起信论》与带注解的《金刚经》已成为他们同人中皆知的秘密,于是各人对于这个性格奇异的坚石有种种猜测。恰好在这末幽静的地方遇到,于是戏剧家的聪明话便打动了大家的寻思。
身木还是十七岁的孩子,他与坚石是远房的兄弟。虽然他每每好同他这样呆呆的哥哥大开辩论,这时他首先跳过来,用两只有力的手按住坚石的双肩说:
“你再要怪气可不成!连性命都不管。我看你,哥,快回家去,不必读书了。幸而大家来碰的巧,要是明天湖上漂起你的,……”这热诚的年轻孩子他为急剧的感情冲动,说话有点呜咽了。
“身木,你以为我会死?”
坚石的呼吸有点费力,还是用上门牙咬住下唇。
巽甫把深沉的眼光在电光下向坚石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
“你,——义修的猜测,我就不敢替你这怪人做保证。如果是那么想,太傻了,太傻了!为的什么?”
巽甫是个心思最周密性格最坚定的工业专门的学生,他的年纪比二十岁的坚石还大两岁,学级也最高。因为天天习算学,弄科学的定理,无形中使他特别具有分析的能力。对一切事不轻易主张。可是也不轻易更改。说话能负责任,尤其是有健强的意志力。
然而在这一晚上看着坚石的态度,他也有点相信这可怜的青年是要投入绝路了。
义修在坚石的背后,用指尖抹抹自己的眉头,低念道:
“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坚石,坚石,你果然向死路上打计划,——也未必全然不对呀!……”
原来手拿着电筒的那一位,只在石块上立住,照着他们说话,没曾加入说话。这时他听了义修念的诗句,便冷冷地道:
“看你们糊涂到什么时候,有想死的,还有赞叹的,哼!好一些自命不凡的青年,都像你们,还说什么‘新运动’,说什么‘中国的复兴’!”
他的声音沙沙地却如铁条的迸动,十分有力。
“忘了你。金刚,你的话格外有力量。向来二哥同你辩不来。忘了你,应该早劝劝他!”
身木还是用一只手按住坚石的肩头,生怕他跑走了一般。
“时代的没落!”被身木叫做金刚的他,一手叉住腰,白哗叽的学生服映着他的黧黑的面目,在微光下现出刚毅不屈的神色。
他再喊一句“时代的没落!……”却急切里说不出下文来。
“好好,好一个‘时代的没落’!就是这五个字已经费解,是人在时代中没落了,还是时代自然地没落?譬如坚石,是他自己没落,还是时代没落了他?”
义修老是好发这样议论,而金刚却冷笑了。
“你们就是吃了能咬文嚼字的亏!坚石也是一个。不过他太认真,还不像你的‘飘飘然’罢了。——一准得有没落的,一准!”
他不善于说理,只能提出大意来。
到这时坚石方能从容地同大家说话。
“谢谢你们的好意!谁也不必替我耽心,我没有那么傻!……不是?我实在缺少那股勇气。义修赞美死,对!老金要‘扎硬寨,打死仗’挣扎着作一个健强的青年,对!——更对!我死不了,我就是死也被你们救了,还说什么!我,任凭你们批评,没得置辩。我现在无论对谁不会同人打口架,干么?人家的未必不对,自己的有什么把握便以为是真理?日后,……我想从另一个环境中找寻‘真理’去。”
身木把按在坚石肩上的手放下来,手指捻住自己的额发。
“怎么一回事?嗳!你们这一套真真听了烦死人。怪,我就什么不理会,读书、踢球,与军警冲突,咱就来一套全武行。多乐!老是哼哼唧唧,人生、道德,又加上什么哲学,什么恋爱,不怕把脑子冲乱了,有什么味!”
“哼!”又是金刚的不平的发泄。
身木弯着身子向金刚立处探了一探,即时缩回来,伸伸舌头道:“哥,快下船回去吧,别再惹二花脸生气了。”
“本来,这是什么时候?像在这个地方开会,又死又活地。叫船家听了去不得大惊小怪?上船,上船,回去,哪怕今儿晚上不睡觉谈到天亮。”
巽甫首先提议,身木在后边拥着坚石重行回到船上。
暗中竹篙点着湖水,这只小筏子便钻进苇丛中去。
沉静中唯有星星在空中散着灼灼的光芒。偶然有三两只飞鸟从芦苇上掠过去。那些长垂的绿叶,发放出一种特殊的含有涩味的香气。荷叶在水面上不容易看得出,独有夜间把花瓣闭拢起来的白莲亭亭地在水上显出淡白色的箭头。一股霉湿气从四处蒸发着,混合了夏夜的轻露,他们坐在船上都闻得出这种味道。
一壶清茶已经冷了,身木不管顾地端起壶把顺着嘴子向自己的口里倒下去。
“这孩子!……”巽甫的话。
“你们都以为是大人了,老成,懂得这个,那个,我不服气!还不如我齐思叔夸赞我是‘天真烂漫’哩!”
“噢!齐思,他方从北京回来不久,你该见过他来?”义修问坚石。
“见过。”
“他该对于你的态度有所批评吧?你们又是叔侄。”
“有什么,你知道我这个牛性的人,我执着的很厉害,他又能说什么!”坚石答复的很含糊。
“难道他就赞成你这么不三不四,而且——不要生气,而且有点颠倒的样子?”巽甫也在问。
“我述说我自己,不赞成也没办法。他倒还尊重我的自由。”
“什么自由?”
“不,”身木抢着讲,“若是我,准得狠狠地数说上你一顿,为什么年轻轻地终天哭丧着,东想,西想。好,我明天也去问问二叔的意见。”
“好啊,你们倒是一个家族中的人,叔叔、哥哥会在一处了。‘家族’,你们还很信服这等魔术呀!”义修又唱起高调来。
“无聊!与一家人谈谈就是讲家族主义?为什么你还听你父亲的命令回县中去娶个乡下女人?——别嘴上说得太快活了。都是在这个过渡时代胡混的一样人,少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吧。”
巽甫敢用强制的口气责备义修,义修反而默然了。因为讲到婚姻,他另有所想。同时两只脚一来一回尽着向湿漉漉的船板上拖着踏。
“纪念着这一个晚间,你们!”
坚石低低地说出这句话,大家却没留心。
小船由密苇中撑出去,渐渐望见湖南岸明亮的灯火。向从来处看,那古旧的高出的建筑物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
[book_title]六
坚石失迹后的第三日。
头一个着急的是身木,他告了假四处寻找,一切朋友的地方都走遍了,甚至城厢的空闲所在,庙宇,山上,附近四乡的小学校中,然而都不见他的踪影。
这整个下午,身木在各处乱跑,无目的地搜寻,有什么用处呢?知道白费,可是压不住他那份热心的跃动,仿佛如小说中的奇迹一般,希望能够突然在什么地方碰到,如那一晚上电筒照到北极台的石阶上似的。……沿着北园的荷塘岸上走,阳光从西方射过来,反映着他的一头汗珠。上身的学生服搭在臂上,只穿着一件短袖的汗衫,脊背上湿透了一大片。一双帆布白鞋弄满了泥土。他吃过午饭后到现在已经出城去跑了四五个钟头。起初沿着铁道线来回跑,后来便在北关外的小市集与人家的菜圃,苇塘左右寻查。身木在这一群青年中年纪最轻,他有他自己的自信力。对于坚石突然失踪的事,他总以为他是在什么地方放弃了厌恶的生命,曾经与巽甫谈过。那个工业学生摇头不信这年轻孩子的主张,因此身木就到处乱跑,希望找到一点点踪影可以证明自己的猜测。
经过了两天的努力,他自己也失望了!而且既是着急,又加上天气酷热,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生病。他觉得十分疲倦了,知道自己的信念不可靠。实在只凭着个人的寻找也未免太傻。然而“他究竟怎么样了?”这个疑问得不到解答,自己觉得无论如何对不起学会中的一般人。虽然坚石是早与同人们的精神分化了,可是大家谁也能原谅他有一颗真诚的心。如今竟然不知去向,生与死也没个证据,自己与他是同族兄弟,平常又相处得来,如果从此得不到一点消息……
这心热的孩子想到这些事,忍不住用搭在臂上的衣袖抹抹眼角。
一弯水道与一片稻田,都浮现出一层雨后的新绿。在他左边,笔直的水道里杂生着些菱荇一类的水草,间有几枝半落的荷花。靠近这片稻田是约有半亩大小的瓜地,当中有一架木棍与茅草搭成的看瓜棚。一个光膊的中年农人正在四面都无遮蔽的棚子下睡觉,赤铜般的胸膛被大蕉扇遮了一半。
静静的田间除掉柳枝被风舞动之外,独有树上的蝉声。没看到一个人影在这段画图中的城外小道上行走。
身木被这么幽静的风景打动了他的心事:“也许坚石是个托尔斯泰的信仰者?他不是在城市中受了激刺跑回乡间去了吗?为什么没先写信去乡下问问,便如没头蝇子到处乱撞?也许……”
在他幼稚的发现中立刻高兴起来!想赶快跑回城里,恰好在学会的例会中可以报告报告自己寻找坚石的努力,以及对于这新发现的进行办法。
再不管道旁有诗意的风景怎样使人沉醉,他从水边的小道转到进东门去的大路。
就是这一个晚间,他们在学会中起过一次最为剧烈的辩论。
本来这个黎明学会的组织已有过年余的历史。自从“五四运动”的呼声从北京叫起来,全国的青年界马上都十分热烈地去作游行、示威、开会、宣言种种的运动。这个地方距离那古旧的都城仅仅有十二小时的火车路程,所以响应得分外快。头一件事是学生会的成立,如点着火把到处照耀似地,把终天安安稳稳囚在教室中的青年完全引到了十字街头。国难的愤激与自我的觉悟合成一股波涛汹涌的潮流,到处泛滥。他们恨不得把全身的精力与整个的时间都用来,给这个新兴的运动添上一把火。于是在这个省城中的青年于演新剧,讲演,查货,出刊物的种种活动之外,便组织成这个学会。
受了各种新派杂志的影响,那些活动的,聪明的,富于自觉心的青年学生渐渐注意到思想方面。——一谈到思想,免不了哲学见解与政治趋向的连系。虽然在那个时候就是一般学识更高点的人们也是随手抓来的新思想。一个某某的主义,一个某某的人生观,简直使许多求知欲旺盛的更年轻的青年到处抓寻暂时的立脚场。他们感觉没有讨论,没有批评,不能整齐他们的步调。学会的产生便是想借了研究,批判的精神使他们能分外有更坚固的团结,向“新的”路上走。
然而也因成立了这个学会,他们思想上的分野由模糊而渐渐明显。由于明显便常常有派别与信仰的争执。到后来已经发生了他们在初组织时没曾预计到的分裂。
身木也是在这个学会中的一员,不过他究竟年轻,又是好玩的心盛,对于他们的争论自己觉得好笑。
“为什么呢?老是中了中国人合不起手来的遗毒。平白地被这些新名词,——民族解放,德谟克来西,社会主义,过激派,自由主义给颠倒疯了。你一堆,我一派,何苦!这不是耗费光阴的玩意?”
他才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只知道年轻人都该努力爱国,打倒敌人,这是他简单的信念。没有更深刻的分析能够把他的思想引进政治上的斗争中去。他对于老佟的激烈话,与义修的感伤,坚石的消极态度,都不很了解。然而他那颗诚实热烈的心却没曾受过一点点的点染。不过因为过于天真了,还够不上去了解为什么年纪稍大的学生们对于政治上的主张那么起劲。
刚巧他到了那个书报流通处的时候,学会中的重要分子都来了,在后面的西屋里预备开会。
他因为一下午的疲倦与饥饿,到城里时先往府学街前面著名的学生饭馆去吃了两碗大卤面与几个油炸的漩饼。趁电灯还没亮,拖着酸痛的两只脚往学会的所在地去。
这一晚的主席是巽甫当值。他一进去,看见这个薄头发,颧骨微高,态度常是镇静的工业学生方从长案的一端立起来说话。
身木轻轻地在墙角上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一本拍纸簿由别人手里递过,他用铅笔签了名字。于是静听着主席的言论。
照例的话说过之后,接连着他们讨论国家主义与社会主义——中国应该走哪条路。
在坐的有十几个,发言最多的却是那著名的角色老佟与别的主张激烈的学生。义修当着记录,每每皱着眉头向下写,似乎他也有不少的议论,但为记述他人的话,使他没有时间宣布他的思想。两方各有主张。多半是从当时的杂志报纸中得来的理解。虽然不能有确切的解说与历史的根据,但是他们的热情十分蓬勃。青年前进的生气顿时在这个小会场里活动起来。
因为分辩的热烈,几乎每个会员都站起来说话。有的用手指在空中摆动,拳头在长案上敲响,有的吃吃地几秒钟还说不到两句话,有的把许多名词连串着倒下来,使别人急切不容易完全了解他的主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紧张的脸上一律油光光地映着天花板上下垂的电灯发亮,真像有切己利害的争执一般,都向辩论的对方满露出胜利者的进攻。
只有一丈多长六尺宽的小屋子,还是土地,地上许多纸屑。墙角上燃着一盘驱逐蚊子的盘香,烟力很重,加上十几个人的呼吸,屋子中全是浓重的气息。
身木原不很明白流行的政治理论,他只听见许多名词在他们口舌中翻滚,什么“基尔特社会主义,无政府,十月革命,广义派,不抵抗主义,马克思民本主义的精神,合作,……”等等名词。老佟——那个胖胖的,身躯微矮,有一对锐利眼光,大下颔的角色,每逢他一开口别人都聚精会神地坐着听,他说话声音不高,可是每个字都有分量,把主张放在一边,但论他的言语的魔力确非他人能够相比的。他又有一种特点,就是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件他一点都不慌急。永远是那张微笑而沉着的面孔,锐利的眼光,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心胸。他虽然以学生代表的关系在各处活动,连去上海学生会作代表的事都干过,与一时的人物、政客,都办过交涉,可曾没有吃过亏。第一层,他的言语的分量不容易让对手找到空隙。
这一晚的辩论他说的顶多,而且很能够看得出理论的斗争是他领导的一群占了胜利。连主席的巽甫虽然不肯主张什么,也仿佛站在这一方面。其他的几位明明不赞同老佟的绝对的主张,可没有更好的理论,也没有事先的团结。义修原来是对政治的议论上没有什么坚持,平日与失踪的坚石很谈得来。这晚上在讨论会中他十分孤立。
他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涂抹一阵,便偏过头来看看兀坐着不发一言的小同学,——身木,从厚厚的眼角下闪着苦笑。身木只觉得在这间九十几度的小屋子里周身出汗,有许多争论得很厉害的话并没曾听见。唯有坚石的事,他想着与那一晚上同船回去的人研究研究,如何能够把他找回来?一阵烦躁,脸上烫热,汗珠从发梢上溜下。本来想赶快找个清凉地方喝一壶好茶,或是洗一个痛快澡,然而他是习惯于守时刻讲纪律的,他知道在团体生活里应该遵从大家的规则,不能一个人随便出入。
一直到九点一刻,算是终结了这个学会中最激烈也是最后的对于政治主张上的辩论。
“没有争论见不出真理。纵然我们所主张的未必全对,能经过这次热烈的辩论,各人心里清楚得多了。往东走,往西走,都可随便。好在我们都是为的未来的新中国;走哪条路没要紧,只要有信心便走着瞧。还得说一句,不怕论起理来脸红脖颈粗,我们可是朋友!谁也忘不了我们这个学会的历史!”
众人都站起来预备散会的时候,巽甫在长案的一端很激切地说了这几句煞尾话,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话是这么说,主席,——巽甫,你要明白,未来的道路也许把朋友的私交隔断了!”义修把铅笔在记录本子上划着些不规则的横行,这么说:
“在这个急变的时代,如果为了主张的分野,‘私交’算不了重大的事!”
老佟的话每每是郑重而含着锋芒。
义修若另有所感,低了头不做声。
身木也从墙角里跳起来,伸动两只微感麻木的脚,在土地上一起一落地练习着柔软操的步法,深深吐了一口气。随在巽甫与义修的后面走出了空气混浊的屋子,在会场中并没有提到坚石失踪事的机会。
义修的夏布长衫仍然轻飘飘地在前面走,一顶硬胎草帽捏在左手里,低下头没同任何人打招呼。老佟与五六个短装青年前前后后地出了书报流通处的玻璃门往大街上转去,还有人招呼巽甫同行。
“不,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还得与年轻的谈谈坚石的事。”
“坚石没回来吧?”老佟站住了,“你们瞎忙。他不傻,就是神经太脆弱了,受不住一点激刺。这也无怪,他究竟同我们不一路,你放心,他死不了!”
老佟淡淡地说过这两句似乎不关心的话,随即转身走了。巽甫才得与身木并肩向北面的横街走去,追及在前面缓步的义修。
“他们与坚石也不错,怎么看去那么冷?”
身木有点不平地问话。
“不,他们现在的心也太忙了,你还看不出来?头一个是老佟。其实他的断定不会错,我也曾对你说过,后来准能知道,现在上哪里找他?”
“我又跑了一下午,腿都有点酸。”
“小弟弟,你真热心,你对得起坚石的大哥,你不用着急!……”
义修在前面有气无力地道:
“罢罢!什么运动,组织,——学生运动,我真也有点够味了!白忙了一个多年头,花费了光阴,为什么来?早打散场早清爽。坚石死了不坏;活着藏起来也有意思,不是‘超人’,可也不落俗套。管他呢,如今自己连自己还管不了!——总之,我也得打打算盘。”
“来,诗人,你觉得你有高妙的见解,你不落俗套吧?”巽甫紧走一步拍着他的后背。
“俗也好,别致也好!简直弄得人头脑昏胀。在这样生活里要生神经病并不希奇,——我觉得有一个理想足以解脱我自己。”
“又一个要解脱的!什么理想?文学家!你说我也学。”身木也追上这么一套质问的话。
“真是小弟弟!你要学不行,还得过几年,你是小孩子,不懂。”
“小孩子?你别不害臊,多吃了几年馒头居然装起正经来。”
“唉!你那套理想小弟弟不懂,我可全懂!你说是不是?‘沉沦’呀再来一个‘沉沦!’——苦闷的解脱,与对一切失望中的慰藉!我说,你与坚石不一样的性格,却也有一套的‘银灰色’。”
“你以为懂吗?还是一个‘不行!’你被定理与算学公式把脑子硬化了,你敢说了解《沉沦》?那《沉沦》中的人生的意义,是青年烦闷的真诚的表露。我是有过相当的经验的。”
义修又低低地叹一口气。
“是呀,你自然有经验。密司萧的情书大概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展览会了?于是你便学着变成……”
“不!——不是开玩笑,你不说一句正经话,恋爱难道不是应该严肃看的事吗?你没看过爱伦凯的恋爱论的学说?”
“严肃,办不到呢?我看你应该学学坚石,就是能够做到《红楼梦》的宝玉出家,也算得你是个严肃的恋爱者。”
“啊说起贾宝玉,我猜坚石还大概是真碰见了那一僧一道,随着他们往大荒山去了!”
义修突然提到这句话,却也引起了巽甫的回忆。
“开玩笑是玩笑,你这一猜倒有几分对。小弟弟,你说他不是当和尚去吗?”
“我不信,他能当和尚!看不的他疯疯癫癫地念佛经,——当和尚,他会到哪个庙里找师傅?不,明天我往南门外的山上去查一查。”
巽甫对着这性急的小弟弟看了一眼。
“幼稚,幼稚,你以为坚石他像你这么打算!出家便往城外的山上跑?”
“好了,出家的出家,跳火的跳火,磨铁杵的去磨铁杵,我看明白了,‘东飞伯劳西飞燕’,也正应该如此!各人打各人的计划!巽甫,我看你倒与老佟有一手。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有,你是怎么办,你说!这里没有人来做侦探。”
他们已经走到省议会前面的东墙根下,只有一个不亮的大电灯在木杆上孤立着。
“唔!我,……”以下的话巽甫没说出来。
“你也有点社会派的色彩,我并不说不对,这是各人的见地,也是各人的勇敢。我现在是有点来不及去活动政治运动的工作,也许,……”
“也许等你‘沉沦’完了的时候?”
巽甫居心避开被对手质问的本题,同他说笑话。
义修在心里真想着一重重的烦腻的事:坚石的失踪,学会中派别的分裂,都不能引起他多大的兴味,只是从渐渐地分离之中更感到一层说不出来的惘惘!不过他另有他自己受感的由来,所以对于巽甫的态度倒也不愿深问。
转过墙角到了中学寄宿舍的门口,与身木一前一后地叫开门走进去。
身木在门里时还向巽甫说:
“你住的隔我齐思叔的寓处近,你有工夫先去看他,可以趁便把我找坚石的事告诉一句,到明天我得补习补习这三天的功课。嗳!……”
“你收下心吧,我想齐思君能了解坚石这回事。”
[book_title]七
巽甫自从坚石走失之后,他与老佟那几个青年拉拢的更近了。虽然忙于学校中的实验与绘图的工作,但是一放下那些书本,器具,他即时想到未来中国的许多问题,本来他的伯父从他十岁左右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抚养着,好容易入了专门学校,盼望他毕业以后能够由所学的本领上找点小事情,作一个职业的市民。想不到这一股新潮流把一般聪明的青年全冲动了。巽甫是一个热烈的分子,对于家庭,自己的职业,社会的批评,他都不想,只是要凭着自己的身,手,脑子向前跃进;要为自己,却也为大家打开一条血路。
他原是黎明学会的主要发起人,与走失了的坚石一样。然而经过两个年头的变移,那不可避免的分裂居然来了。但在巽甫的见解中那不是值得悲观的事,他相信这倒是青年人思想进步的好现象。大家不是老在一个眩耀的“新”字招牌底下盲目地乱说乱干。思想愈加分析,愈能深入。例如坚石,因受不了种种刺激只身跑了,别的朋友们总说坚石是意志薄弱不能有点担当,巽甫却不肯这样说。他以为能够如此,便是坚石的忠实,也是他个性的表现。比起那些口头上虽是硬朗,而行为上不一致的学生好得多,虽然都像坚石的走绝路也是要不得。
暑假来了。
照例地三等火车上的人数分外拥挤,男的、女的,都带着一片的欢喜心往家中走。许多学生界的活动都停止了,怎样热心的青年也不免为回家的心思打动。本来他们都是由乡下来的,那家族的念头就如一张不清晰的鱼网把他们捕捉住,尽管是高唱着吃人礼教与打破家族观念的新口号,而事实上他们一天不把乡下寄来的钱在这个大城里花费,就一天的日子也没法过活下去。
巽甫也是把忙碌的身子在这天的火车中载回乡下去的一个,同行的还有两个人,却不是学生。因为自从那个学会有了最后的分裂之后,老佟、金刚,还有别的思想激进的青年,他们都趁着这个长期的暑假另作活动去了,身木决定住在省城中不回家,义修同人往泰山旅行去,所以在这一群常常聚会的朋友中独有他自己跑回乡下。
恰好一个在远处给人家教馆的贡生先生,与在省城中作报馆记者的坚石与身木的族间人同行,巽甫并不感到寂寞。
三等车中有种种的人间像,这里不比头二等的清静与单调。一群肮脏的乡下孩子,三五个由关外回家的“老客”,缠脚的妇女,负贩的小商人,……香烟尾巴、西瓜皮、唾沫、苍蝇,都是不能少的点缀。汗臭的味道人人有,也是人人闻得到,时候久了,反而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一站一站的停住,汽笛叫喊,车外叫卖者的奔跑,车道两旁飞退的树影,与田野中如绿海似的高粱与谷子,巽甫听惯了,看惯了,倒没有什么印感。一个很沉重的问题横在胸中使他很迟疑,没有解决。
“与他们一同行动呢?还是不理?……”
他们是指着老佟那一般人想的。自从学会分散后,有点政治思想的青年虽然是中学生已经有了派别不同的结合。巽甫在起初原想只作研究与口头上的讨论,但是从事实上证明了这是他个人的空想。如果把政治问题在文化运动的范围中撇开不论,或者如同义修那样的无暇及此,也就罢了,否则但凭无头绪的寻思与口舌上的快意,干什么用?平常他已经被好多人指说是与老佟那般人一路,他却明白自己,他是有果敢而慎重的性格的,他不肯随声附和,却也不能立刻决断。抛不开政治上的观念,又缺乏老佟那般人不瞻前不顾后的硬劲。
因此他在这个徘徊歧路的时期中,感到了另一样的郁闷!
虽然看不起意志薄弱的坚石与自己陶醉的义修,然而就这么混下去,自己比人家优胜的地方在哪里呢?
他的额上一颗颗汗珠往下滴,却不止是为了天热的缘故。
他想:“这个暑期在乡下混过去,回去呢?明年卒业之后呢?难道这个大时代中就凑数喊几声,跑跑龙套,算是对得起自己与社会吗?”
“唉!巽甫,你看这一片瓜地,真肥!”说这句话的是坐在巽甫对面的老贡生李安愚。
“……是,……是,安大哥,这回在瓜地里就地找瓜吃,多快活!”
“还是乡间的风味好呀!老大,你小时候应试也读过范成大的田家诗:‘才了蚕桑又插田’,味道多厚!荷锄种豆,驱车东皋,嗳!说这些话怕是你们年轻的不理会。我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总之,现在的学生还不是那一套?……科学是有力量的,应该好好地学!你别瞧我现在!当年我也曾入过清末的师范学堂。……更不成了,我从北京来,乌烟瘴气!青年人血气要有,可不要错用了。这两年就一个字,‘新’!新到哪里去?等着!难道中国的旧东西一件也要不得?”
他有五十岁了,胖胖的脸膛,说话急时不免有点吃吃的,然而一付忠厚和平的面像与直爽的性情,无论是老年人少年人都爱同他谈论。他本来与巽甫的伯父很要好,又是清末时同过考场的乡里,因此他对于巽甫向来是以老大哥自居的。论起世谊来,他与巽甫同辈,所以巽甫还叫他一声安大哥。
“再说吧,现今不是什么都讲究‘新’吗?可是新也有点界限。从庚子以后讲维新,不完事!究竟要新到哪一天?从改八股为策论,从停科举到办学堂;从留前海发到剪发,——到女的也不要头发。新?令人不懂,难道新的就没个止境?……”老贡生本来是要赞美乡间的趣味,却因为对面是这位好新的学生,不自觉地把话引到“新”的争论上了。
“且慢!愚老,你难道没念过‘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古经训吗?”
坐在木凳那一端的报馆记者,飞轩,用不干净的手帕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很洒脱地这么说。
“不错,日新又日新。新是该没有止境的!不过你可要明白,天天新便是天天向好处走;一天的新便是一天的改进,就是‘善,所以才无止境。’……从清末新到现在,够格?能当得起那三个新‘字’?”
“这个……”
“饰辞便是不真,便是强辩,”老大哥的语锋往对方掠入。
“不,愚老,你误会了。你的话不明白。什么善呀,什么新,还有不同的解释?这有点不伦不类,笼统得很!”
安愚把手中的短旱烟管拿住向左胁下一夹,慨然道:
“我说你还是回到报馆去吃你的剪刀浆糊饭去吧。你觉得比我小八岁,我看不必,你不要打出你那在北京入老学堂的架子来,那早已是另一个时代了。你那份‘新’:戴蓝眼镜,穿白竹布大褂,留小头发。……你那一份同我一样不合时。像巽甫,……你明白?这时候是人家的世界了!不够格,你与我难道不一样?”
安愚老年的愤慨劲真还同他在师范学堂时为首领导一般学生去质问监督的时候差不多。他这点火气不退,许多人称他做“老少年”,一点不冤枉他。
可是与他当年同在中学堂读过一年中学教科书,与盘起大辫子上德国操的飞轩,用手捋着留了三年的下胡,摇摇头。
“不一样?愚老,不一样啊,你还是作一个‘鼓腹击壤’的太平民吧!我究竟比你年轻。……”
他的话还没说下去,安愚脸色突然红起来,向他白瞪了一眼。
“年轻!——自己说,我看不必强向少年人队里去插脚,到头弄成个四不像。这是你的脾气,——好奇之故!”
“所以我说你不懂头一件,为什么叫年龄限住了自己?中国人未老先衰,……还得先学上一份先衰的神气,真真何苦!”
飞轩捋着胡子悠然地也在慨叹了。
老贡生摇摇头:“好啊,看你这个‘旋床’的口旋到哪一天?”
这个名词却引起了久不说话的巽甫的疑问。
“‘旋床’是什么意思?安大哥。”
老贡生被这一问,记起旧事,顿时将脸上紧张的情绪变为松散了。两个有深深皱纹的嘴角往下垂去,接着闪出青年时愉快的微笑。
“来了,来了,‘天宝宫人’了!说这,无怪你不懂,嗳!快呀!时光的急流真同电驶的一般。‘旋床’,这是大家共同送给飞轩——他的别号,可是很公平。那时在一个班上的学生,谁也得分一个别号,俗不伤雅。如今想起来如同做梦了。你明白‘旋床’是干什么用的,意思是他的口太坏了,谁也得被‘旋’……还有一个意思,他太不在乎,到处‘旋’人,还不止是口说。……想想看,是不是,飞轩?你那时是十九,我已经进学了,大约是二十六七岁。巽甫,我也是老学生了。……”
这位久经世变的老学生说起当年在那个读《五经》,作札记,穿缎靴,上体操班的学校的生活来,却真纯地感到青年的欢喜,谈到那些事,他仿佛把年纪退回去二十年。
说到老学生的学生生活,引起了他的许多记忆。
“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巽甫,我不是十分拘执的人,我还懂这一点,天生是‘后浪推前浪’。像我也是时代后头的人了,再没有别的本事与好见解,可是我有我的信念。旧的,老实说,也有不少的毛病,而倒果为因,把一切的坏事都望旧的一个字上推,难道就是公平?我想你回乡去同你家二伯谈谈,大约与我所说的一个样。天生的人,青年,中年,老年,大家还不是顺着年纪向上挨!有几个老年还有少年心,不是?现在你不会信我的话,等着瞧,再过二十年吧!嗳!
“我不赞成过分的迂执,可是我十分厌恶那些居心好奇自以为是新名士派!”
这句话显然是对于飞轩挑战的讥讽。
“好!”飞轩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蜜枣放在嘴里咀嚼着,毫不在乎地回复这位老同学的话。
“愚老,你又何必干生闷气!你说这个时代不属于咱们的,这个‘咱’字未免说得太宽泛一点。”
“天地之大,无所不包!……”
那时巽甫在一旁哈哈地笑了,老贡生自己也忍不住把嘴唇抿起来。于是他们这一场争论暂告结束,题目便另换了一个。
这时火车已经在一个中等站上停住,站房的墙上映出两个黑字是“夏镇”,老贡生看见东厢外有不少卖瓜片的小贩,他便指点着道:
“有一年,——说来是道地的老话了,有一年我往北京去,那时津浦路刚刚开工,从咱那边去,一千多里,仍然是坐骡车跑旱道。与你家二伯搭伴同行,一直过了德州,赶入直隶地界是秋初,忽然来了一场暴雨,在官道上淋得像水鸡一样,两辆车子奔不上宿站。黑天以后,迷迷忽忽地找到一个几十家人家的小村子,借了两间空着的仓房过了一夜。——那夜雨住了,房主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念书人,叫长工送了六七个三白瓜给我们解渴。……我常记得清楚:吃瓜,吃那样色香味俱好的瓜,在小村中不足奇;却想不到那个穿粗夏布赤脚的房主人居然同我谈了许多事,最奇怪的是他居然曾经看过《时务报》!”
“罢呀,你尽是见骆驼说马肿背那一套,难道小乡村便没有看新书的人吗?”
安大哥对飞轩的羼语不答复,却继续说他的意见:
“我不是认为那算出奇的事,因为瓜,使我记起了这个真实的经验。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了由文字上传播文化的势力。所以现在许多青年人办杂志,发议论,我觉得并不是坏事,说‘洪水猛兽’那太过分了,总之,‘不激不流,不止不行’,这一股邪劲发泄得大了,却不容易善后呢!——别忙,我所说的邪劲就是猛劲,你别错会了意思。”
“中道也,中道也!世界上都像你便大可以提倡中道哲学了。”
飞轩与安大哥一路上老是这么互相讥讽着。
然而坐在周围的那些男女听着他们说这些难懂的话,都不免向他们多看两眼。
[book_title]八
这一晚上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县城外的旅店里。
本来住的家乡,巽甫与安大哥,报馆记者,相隔只有四五里地。便预先雇妥一辆农家的车子,想趁早凉启行,好早早走完这六十里地的旱道。
虽是县城,又是火车站所在的地方,然而那古老式的店房仍然保持着五十年前的风味。不过把豆油灯换成有玻璃罩的煤油坐灯,瓦面盆换成了琺瑯的。除掉这两项之外,土炕,草席,白木小桌,土地,臭虫,真正如轰雷似的蚊子,件件都全。
他们下车的时候很早,车站外有一群新兵正在空地上学徒手操。三五个赤背的小孩热心地练习打瓦的游戏。夕阳在古旧的城墙上反射出落漠的淡光,一点风丝飏不起来,只有柳林中的知了争着嘶叫。
旅店中有很大的一片空地,一列草棚,棚里面堆着很高的杂粮,豆油等的麻袋,竹篓。院子中拴了几只骡,马,有一堆堆的马粪。墙角上有一段土墙半遮的厕所。
天气太热了,屋子中正在用艾叶生火,将蚊子烘出,烟气满房。非过一个小时进不去。于是巽甫与同行的两位只好在门外的石条上闲坐。
这石条也是他们的餐桌,一壶白干,几碗大肉面条,与两盘粗糙的炒菜,他们很快意地吃下去。
巽甫在这一晚上喝的酒特别多。
安大哥虽然年纪大些,可是自从幼年家道穷困,倒能锻炼出一个强健的身体,走路,说话,与二十左右的青年没有什么差异。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正蹲在北京,按着资格应分有一个小小官佐的补缺,而这一点点的希望被武昌的炮声打成粉碎。好在他原是寒士出身,并不十分懊丧。入了民国以后,他做过几年的局所小职员,究竟是文字与出身还能在那个社会里有存在的可能,他的生活不是没有出路。
他虽没有什么遗老的想头,而时代的变迁那么迅速,自己只是感到对于许多青年还能作相当的称赞,而差不多的事情他是认为过激了。
在石条凳上吃过晚饭,问店家要了一壶浓茶,他们便东扯西拉地闲谈。在闲谈中,安大哥方提起了坚石走失的消息。
同在一个村子中居住,他与坚石故世的父亲小时候还有两年同学之谊,平日对于坚石的兄弟们格外关切。及至大家谈起这段突如其来的怪事,他便站起来,用手拍着大腿道: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不是新学说把他害了!新学说!……”
“不,新学说总是提倡青年人要走新路,没有劝人偷跑,也没有劝人自杀或是隐逃的。”巽甫的回答。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新路是一下就走得通吗?把小孩子们的感情给煽动了,没处发泄,说不上怎么办好,怪不得在北京有男女学生自缢而死,或者从家庭中走失了的。我还当是报纸上居心造谣,坚石也是这么办,怎么了,他家里知道不?你该……”
末后的两个字是对斜躺在席子上的飞轩说的。
“知道是知道了,毫无下落。坚石,不行!从去年我看他就有些受不住。有一天他从南京回来见我,说话便有些颠倒了。”
“他往南京去做什么?”安大哥重复蹲下去,鼻息咻咻地。
“上南京做什么?谁知道,巽甫,你说。”飞轩不在意地吸着黄烟。
“我说,飞轩你这不近人情的怪物,你还是坚石的堂叔。……”
“又来了!”飞轩把有臭味的赤足向空中舞动。“怎么?连他的亲哥哥都不得一个信,你却拿出这大道理来责备我。明明说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时代!人心大变的节骨眼。你不去想,只会责罚。唉!责罚早范围不住年轻的心了。”
巽甫这时才得插言的机会,便将在省城时坚石走失前的态度约略述说了一遍。
听了坚石从青年的团体中看佛经那一段,却给安大哥以很大的感触。他郑重地说:
“原来是这么样,看不的他年轻,倒有点灵机,如果是当和尚去了,虽然对家中人说不过去,可是有点道理。”
“有道理?”巽甫听见这位老大哥也这么说,却分外惊奇了。
“有道理,第一这怕是有遗传的关系。巽甫,你不记得坚石兄弟的爹吧?”
“不是人家都叫他小才子吗?我只见过一面,不很知道。”
“他爹是个心性高傲的书呆子,才气很好,却又过于心窄。几乎一句话不肯多说,不是狂士,也不是达人。有时他又干些怪事,就一件事倒能看出他的为人来,……辛亥革命的那年冬天,我们那几县也在动摇了。虽然北方还在清政府的势力之下,其实是时机到了,人心再稳不住,不知怎的在我们那一带的乡村中居然发起了一个万民会,是为革命吗?说不出,是为‘替天行道’吗?也没人敢明白说。然而我记得那些人拣了日子在一个古庙前开大会。你说怪不怪?头一个上去演说的是他,是坚石的爹。你想,他那么谨慎的人却敢在那个时候说话。及至真正民军到了,县城独立,清兵破城,闹得残破不堪,你说怎么样?那小才子却没曾露头。……我常说,凭一时的激动干去,又受不了,日后总有反复。所以我认为坚石多少有他爹的性格。”
“也许是。……”巽甫因为不知道这段事只好含糊地应答。
“嗳!这个时代更不能与以前的时代相比,麻醉,损伤,把许多青年人都颠倒坏了。”
巽甫明白这位安大哥另有所见,年龄与思想不一致是没法用言语来争论的。就是那较为年轻的飞轩虽然也是好谈谈文化问题,然而他那份古怪的性格与自己也合不来,所以便不再多话。
望望天空中的星河,——那若隐若现的淡淡的银光,像堆起一叠叠的棉絮。隔着银河的两个星,记得是在六七岁时听祖母说的织女,牛郎。怎么牛背上驼着金手,怎么织女会打断了织布的梭头,又怎么七月七多情的乌鸦去为这一对痴怨的男女搭起桥梁来,使他们见面。……难得有这样闲暇的心思去想起那些旧事。美丽的童话使每个小孩子发展他的高远的想象力,然而一转念到未来的生活,即时觉得脸上出火。
“是这末又穷又乱的老社会,停滞在次殖民地的时代中的多难的人民。是一个民族复兴的时机!我是少年!难道就如同一般无力量的人眼看着这末委顿下去?能够忍心抛弃了一切吗?”
他预备这回到乡下去趁工夫得好好地计划一回,怎么样?未来的出路?被坚石突然的出走反而引起了自己的不安。
“你留心,艾火一烘居然听不到嗡嗡作声讨人嫌的蚊虫了!”
飞轩这句话说的很得意。
“谁是讨嫌的蚊虫?”安大哥在暗中掷过来一句报复似的问话。
“我算做一个吧!老安。”
“讨嫌,还得够资格啦!你不信再过十年,人家会把讨嫌的资格也忘了你,到那时你会记起我的话。”
“有理,有理,但是君子要有‘计其谊不谋其功’的想法。”
“你想是那样的君子?”
“哈哈!谁敢说!永远是那样的人,我便拜他为师。安大哥,飞轩,你们说着好玩,可也了解一个时代青年的苦痛!……”巽甫这句话算给两位老同学解了纷争,然而他们都没有回答。
直到这两位老同学到闷热的屋子去安歇之后,巽甫还是一个人在院子中乘凉。他躺在席子上,用大扇子扑着蚊虫,冥想着青年界的复杂情形。暗里听见拴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几匹驮重的骡,马,用铁蹄抓地的声响。偶然从茅厕的墙根下闪过一两个萤火,如空中的流星迅速地闪光,一会又没入黑暗。
他想:“这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怕不同一闪两闪的萤火一样?”能够放射着永不磨灭的光辉吗?这真的是中国的文艺复兴吗?他本来是很有信心的,抱着乐观的,但自从学会分裂之后,也觉得心理上有一种难于对人解说的动摇。再一想,那么样要包罗万有,盲目着说是向新路上走的学会,干么用?变则通,也许这个分裂可以显出各个分子的自由活动。
“大约似太空中的星云迸裂吧?一定有的是成了运行自如光辉灿烂的行星;有的成了时隐时现拖尾巴的扫帚星;有的是一闪即灭的流星;有的简直是陨石吧?未来,未来,这难于猜测的未来!青年人与多难的中国合演出种种样的戏剧。……未来,不是容易度得过呀!……所以坚石先走了这一途?如果每个青年都像他一样,不行,未来的中国应该拿在眼前的一般青年手里。革新,创造,每个青年都应当把担子担起来!
“无论如何,……宁叫时代辜负了自己,不叫自己辜负了时代!……”
末后他想出了这两句自己的断语,却高兴得从草席子上跳起来,想着马上写一封信寄去,好叫他们那般人明白自己不是弱虫。然而一时没有笔墨,屋子中太热,又不便去燃灯,便在席子上来回走,充满了一腔的欢喜,去安排自己在暑假后的生活方法。他正如一个迷信宗教的老人,忽然在不经意中看见了灵光一样。那是生命的象征,活力的泉源,从此后觉得自己的身,心,意念与一切都有了倚靠,找到了根本,不至吊在空中,虚荡荡地不知怎样才好。
虽然是颇热的仲夏之夜,巽甫反而感到心里的清爽,由自己的心理推想到苦闷了几个月的坚石,“大约在出走前他也一定经过自己判定的一种境界。情愿他从此也有了倚靠,也找到了根本,只是不要吊在半空中无着落!”然而转一个念头,自己为坚石圆解的思想要不的!思想如果可以两端都执着起来,这怕是人生失败的由来吧。
他觉得额上微微有汗,望望那堆银似的星河已经斜过来了,满天的星星似乎都大睁了眼睛对自己看。
暗中他淡淡地笑着。
[book_title]九
场围中堆满了麦秸垛,播余的麦粒,引来不少的家雀在光滑的土地上争着啄食。这一年的春太深了,直到快放暑假的时候才割完麦子。都市中歇夏的时季,乡间却辛苦忙劳的正起劲。真的,如同过年一样,乡间人都抱着一片欢喜心与希望心,拚命地要争忙过这几十天获麦,播场,拔去麦根,耕地,种秋粮。田地里只种一季粮食的便光了背在小苗子的绿林中锄去恶草,掘动土块。
照例,巽甫也起得很早,用冷水擦脸后便跑到门外的麦场上闲逛。麦子是已经放在仓囤中了,场围中却还有活,他家的雇工、把头,正领了两个短工在做零活,捆麦根,预备秋天出卖。
场围很大,是几家分用的,不过是巽甫家的地基。原来收拾出这么一片平平的圆圆的土场也得费相当的人工、时间。先将土块打平,用石碌碡碾压,压一遍洒一次水,水干了再来压一遍。这不是三天五天打得成的。在乡下,农夫们虽不知道种地还用机器这回事,一切都靠身体的力气,有耐心,不怕苦,不躲避麻烦。打场围便是一个例子。如果用新式机器,不用提那会用不到这原始的播麦方法,即要打平一块土地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这片将近一亩大的场围在这不到一百户人家的小村子中是有长久的历史了。虽然年年得碾压几回,因为有了强固平正的底子,用不到十分费力。说是为农事用的场围,也是村中的公共聚会娱乐的地点。
因为这几天还是下泊去忙的人多,清早上场围中除掉巽甫与三个雇工之外还没有别人。
巽甫自从回到乡下以来,他也想着尽尽力量给家中帮一点农忙。可是无从下手。种一亩豆子要几个工夫,下一升种粮加多少肥料,自然他不能计算,就是耙、叉、犁、锄,怎么用,怎么拿,也毫无所知,尽他自己的能力只能坐着看。在地边上,在场围中,坐下如同一个“稻草人”,那便是他的职务。虽然劳动的趣味不能分享,汗珠却照样一颗颗地往下滴,可是有点发急,并不是由劳力而滴出的汗滴。男人、女人、小孩子,都起劲地分忙,老呆坐在一边如同塑像,不好意思,有时跑去用笨力气,一斗粮粒驮不到肩膀上去,叉半小时的麦根便喘不过气来,两只手有几百斤重,只好蹲在麦根前面抖颤,惹得小孩们都嘻嘻地笑。
落漠的心情包围住他的全身,有时很后悔不趁这个暑假去读书、旅行,或者作什么活动,却跑到乡下来与一般人没法合手,看看家中人,自有了白发的伯父与才八岁的侄子都为了土地那么忙,自己又忍心不下。有时那两个雇工替他解说道:
“大少爷,念书人,应该不懂庄田的事呀,你忙什么!”
“对!我知道大少爷的老辈里都是做官的,谁能下地。——不过从这两辈子搬到乡间来住,学种地,怎么会对劲。”
“洋学堂毕了业也一样有官做,考取功名。等着,过几年少爷发迹了,咱都沾点光不是?”
他听见这些好话如同利锥一样向耳朵中扎去,恨不得大家都不理他。然而这几个多年的雇工对于他却是怀着很高大的希望,是捧着心对他说。他又怎么去辩解哩。说理是一时说不清,自己的思想只好对那些新字牌的青年高谈阔论,在这里只有土地、工夫、气力,粗笨的嘲笑、汗滴,火热的太阳,此外什么都不容易找到。
他的话要对谁说?他的微弱的力量在这里没了用武之地。
太阳刚刚由东方的淡云堆中露出快活欢笑的圆脸,场围下的苇塘中许多小植物多刺的圆叶子上托着露珠还没曾晒干。蛙声在这时叫的没劲,间或有一两声,马上止了。小道旁一行大柳树,那些倒垂的柔枝,风不大也轻轻地舞动。偶然走过一辆空车子,便听见小孩子在车子前面呼叱着大牛的啦啦的叫声。天空虽是有几片云彩,从强烈的阳光看来,这一天一定是热,说不上还有雨,这句话是巽甫家的老把头一出门时从经验中得来的天气预报,巽甫在屋门前洗脸的时候听明白了。
他沿着场围边向小道上走,一眼便可望到毫无遮蔽的郊野。本来他家所在的村子便立在郊野中间,一出门是田地,小松树林子。唯有西南方从高高的地上翻起一道土岭,愈来愈高,在丛树之中拥起了一个山头。映着日光看的很清晰,那道土岭上的农植物疏疏落落地不茂盛,沙土是褐红色,有许多小石块在远处发亮。
相传这座小小的土山是有历史的遗迹的,那里曾经鏖战,那里曾经追逐“名王”,然而现在却常常成了土匪的聚会处。
巽甫也学着乡间人,趿了一双草鞋,敞开小衫的对襟,在场围边上游逛。顺了低坡下去,淤泥一堆堆地被灼热的日光晒成硬块。旁边几簇短草秀出带种子的毛绒,一个小小的生物轻轻地跳动。巽甫蹲下身子去详细看,原来是蜘蛛网上粘住了一个螳螂。蛛网的丝从老槐树根下扯到几尺高的青草上,预备捕捉水畔的飞虫。螳螂不大,像是出生不久,不知怎么便落到网的中央。究竟它不是蚊子与飞虫那么小,容易粘住,然而它愈用力挣扎,便被柔细的蛛丝裹得愈多。蛛网的图案式的中心固然是搅破了,可是那刀割不断的细丝有令人想不到的韧力。那个颇为活跃的小动物虽然有向后看的一双灵活的眼睛,有锯齿一般的刀腿,一遇见这么软的,这么富有粘性的蛛网,便不容易打出去了。巽甫沿了那根悬丝再往下看,果然有一个比拇指还大的蜘蛛在树根上伏着不动,静候着它的俘虏的降服。约摸过了一刻钟,那个看似很有精力的小螳螂已经被网丝缠得太紧了,薄碧的翅膀,圆活的长脖项,都不能再有活动的余力,只是两只锯齿形的前腿还尽在柔丝中挣扎。然而这是时机了,久在下面待时而来的蜘蛛,沿着长丝迅速地向上跑来,隔着螳螂不过有二寸多远,它轻轻地漂在网络中间,不向前进。那个被粘缚住的小东西也看明了自己要被这丑恶的奸敌吞没了,可是它更奋起最后的力量作一次的争斗。
巽甫看了多时,引动他的不平,想折一枝芦席来把蛛网搅碎,可以救了螳螂,吓走了蜘蛛。正当他立起身来,忽然身后有一声问话:
“巽,你蹲在那里看什么?”
回头看,正是他的伯父提着一支檞木手杖从场围上踱过来。
虽然年纪快六十岁了,眼光却好,向下看看,这瘦瘦的老人不禁笑了:“多大了,还看小孩子的玩意。来,……来,上来我有话告诉你,家里有封信是从城里一个相熟的字号转寄来的。”
巽甫就势跳上岸来,来不及去给那个最后努力的小动物解围,便在伯父的身后跟着走。
“巽,你到家这几天,我没有工夫同你说话。可是我这么年纪了,自己又缺少男孩子,这两家的将来……”
伯父似乎在低沉的呼吸中微微地叹了口气,同时把沉重的手杖在平平的土地上拄一下。这句话似是突如其来的,然而巽甫自从回家以后却早已防备着伯父一定要对自己说一番大道理,幸亏农忙,伯父又病了两天,没得工夫说。看光景,这位心思深长的老人对于自己早存了一份忧郁的心思,那顿数说是不能逃避的,果然这个大清早上开始了。
“不是,嗳!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嗳!我活了大半辈,还不过落得实际上只做到了这两句古语?从爷爷下乡种地以来,能勤,能俭,算是成了一份人家。……说来也是不幸,从我这一辈里又开头读书,以及你……”
巽甫懂得这是老人家要数说的长篇的引子,他一步步地挨着在麦秸堆旁边走。……老人把引子说过要解释什么,他可以猜个大概,不自觉地连嘴角上都粘住汗珠,心有点跳。仿佛是群众开大会时轮到自己大声演说的关头,可不及那个时候心里来得畅快。
两个短工在一旁蹲着吸旱烟,他们从清早起已经连接干了两个钟头的软活,正在休息着等候早饭。一个是光头,那个更年轻的还在黑脖子上拖着一把长发,用青绳扎住,是剪过了发再把留起来的样。
“大爷好!下泊去看活来?”光头的汉子在地上扣着烟锅,毫无表情的一对大眼在这爷俩身上钉住。
“饭还没送来?今早上是芸豆肉单饼。”老主人且不回答那汉子的问话,他另来一个暗示。
“好饭!掌柜的,叫你这一说我的肚子要唱小曲了。”长发的年轻人说。
“到您家来出工夫,饭食好,大爷,您家的工夫好叫。”
文弱的老人笑了:“好不好?天天三顿酒肉,可不支工钱,行吗?”
“嗯!……”那个黑汉子再把烟锅扣两下,用嘴唇试吹吹有没有余烬。
“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叫我看,人和鸟差不多。我是一个,天天有大酒大肉的吃喝,行!不支工钱,行!大爷,你先与我打一年合同。……”
主人笑了,那个长发的年轻短工笑得更厉害。
“好,试三天工再说。”老人结束了与短工们的谈话,一边领着巽甫向开了一大片木槿花的自家的门外菜园中走去。
“你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多好!这些天真的乡下孩子。”这话是羡慕还是对侄子的警戒?说不定。巽甫却忍不住议论起来。
“伯伯,难道还是五十年以前的乡下?他们纵使是无知无识,而外来的逼迫眼看着要立脚不住,怕事实不见得能够乐观。……”
“不错,这我也多少明白。我不是傻子。……但世界上独有他们还真实,还能给中国人留一点真气。……管他是什么做官为宦的,念书的,有多少好人?……你记得我在清末与民国初年也做过两任,不瞒良心说,有法干?好人也得拖到浑水里,苦不堪言!……”
伯父这时已经把粗手杖横放在篱笆上面,坐下来,借着从菜园中掘出的干土作了坐垫。巽甫一心记挂着那封来信,想着即时取来看,然而伯父却从容不迫像有好多话要说,便不好急躁,索性也坐在前面。
“我得同你讲讲,明年你应当毕业了!……完全由我来供给,不管是我弄来的钱还是典卖的地土,你二十二岁了,我得问你!……听说你也是干什么学生运动的一个?……我不懂,可也看报,明白这是种什么事。……你说就那样开会、示威、青年造反,会把中国强盛过来?你们便会找到饭门?……常谈啊,腐败话啊,料想你能答复我!可是人不小了,连自己的未来还不睁开眼看看,还没有一点把握,难道我可跟你一辈子,给你们作后站粮台?……你说,你想怎么样?你愿意怎么样?无妨,我没有限制,你可随心说,试试看。……”
“但是你别来坚石那一套,我早知道了,那是疯狂,算不得对自己有什么计划。”
这细眼睛短须的瘦削老人又加说上这么两句,便紧瞅着他的侄子等待回话。
只是预备着老人的责怨,巽甫早打定主意听,不必分辩。想不到这有丰富经验的老人却给他出了题目,要他立时回答。“对,得有自己的计划,快毕业了,又碰着这个时代,不用老人问,自己应该也有预备!”
然而凭什么来说,仿佛在平日自己是如同一只森林外的飞鸟,瞧着高天,无边的大地,在美丽的阳光中翱翔,却没预备到怎样去寻找食物,又不知那片黑压压的森林里是否还有自己的窠巢?是否还得防备阴暗中的危险?
然而终有暴风雨突来的一天。
怎么办?向哪里走?——向哪里去找寻食品?与……现在自己仿佛便是那只鸟,虽然还在轻轻地飞翔,可是已感到翅膀下须要渐渐添加气力了。
“自然是得找职业,……升学也不必了!”
明明是勉强说出来的敷衍话,自己先感到是文不对题。在省城的学生会与学会中的朋友们所谈论的那些话一句也无从说起。即使能说,与自己在各一个时代中的伯父一定会有另一样的辩驳,毫无益处。巽甫与坚石,身木一样是所谓耕读人家出身的学生,与他们同时代中多数的青年学生的出身一样,一方是向往着黎明后的曙光,一方却又不容易在平空中创造出崭新的生活,凭了意气也在这个巨浪中翻滚,然而总免不了拖泥带水,难得的是独往独来。
巽甫的心思算得上是缜密、坚定,却是不易决定,这种地方他自信不及身木,也不像坚石。
“明白,谁也会说怎么说,要紧处我是问你对于这个时代,——就是这个翻复无常的时代,你想你本身要怎么办?”
伯父不会说那些应时的新名词,而意义却很显然。
“我想,我应该作一个现代的青年!”巽甫觉得有了申诉的机会,那种人人俱说的时代口语便在老人的面前呈献了。
“好一个现代的青年!怎么才像样?我不敢说懂,你可以把这句话加以解释。”老人若真若讽地追问。
巽甫又出了一头汗,下面的话,“要有清晰的头脑,科学的精神,确当的见解、勇气、求知、救国、解放、奋斗”那一串的名词已经迸到唇边了,又咽下去。
看看正在沉思的伯父,忧郁的瘦脸上刻着辛劳的面纹,两只皮松下陷血管很粗的手背互相按摩着,他的话又不想说了。恰好自己的目光与老人的目光遇到一处,一瞬的注视他们都像看透了彼此的心思。——老年人与青年人不能没灭的自然的阻隔。
伯父闷闷地吐一口气,巽甫却低下头去,舌根有点发干。
这真成了僵局!伯父现在不急迫着向他追问了,巽甫满肚皮的道理不知是怎么说才合适。彼此在沉默中各能了解,然而隔得太远了,也真感到彼此都有难言的苦痛!又在一部分生活中关连得太切近,使这个饱经世故的老人与生气勃勃的新青年都不肯在当面把话讲得没法收拾。
在几十步外的那三个雇工正在吃早饭,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话,遥望着他们高兴的神气,与菜园旁这一家的老少主人的苦闷恰成对照。
“‘自家一个身心尚不能整理,论甚政治!’……嗳!……”
半晌,老人引用了这句话,像是做一篇难于说理的文字的取譬,又像是对于谈话的对手的总评语。
巽甫听见这句有刺的话,知道老人是在引经据典了。像是述说的宋儒的语录,自己没有心绪也不愿问。
“古时的教训在现在还能有效吗?”他想着,没肯说出。
“告诉你吧,能记住就好!……这是明朝大儒薛瑄的读书记里的名言。他做过很大的官,讲过学,有行有则,是个言行相合的理学家。……你们许连这个名词也没有听见,理学。现在提起这两个字,年轻人生怕是沾一身臭味一般,便远远躲开。……又来了,又来了,这些话还是多说!……我老了,盼望你以后有时能记起这句话。”
这老人倒没有理学家老气横秋的神态,然而他对于旧教训的心服使巽甫不明白。
“做官,讲学,文章,——这一串的把戏古人最为得意,缺一不可!……没见一个买卖人,一个乡农会成了理学家。”
巽甫心理上是这么不平的断定,口头上却含糊着应道:
“是啊,自己不正怎么正人。”
[book_title]十
第二天,巽甫要往县城去,等着吃午饭,在糊了纱布的小窗子下他从衣袋里取出昨天伯父交与他的来信再看一遍。
信很长,当中的一段使巽甫感动得厉害。
“……你的态度不甚明确,然而我们不再等待了!若是讲到寻思上几个年头,正是‘俟河之清’,无论事实上不容许,那正犯了中国的老病,是推诿,敷衍……新时代已经展开了朝光,正在辉耀,青年,我们是青年,还迟回,犹豫什么?见理不明,自己牵累,借口无暇以高超自解,那种人不能与我们合作。受不了现实的压迫,失掉了反抗的勇气,反而在清静无为中自找苦吃,终无所成,立脚不稳那种人到时堕落,是时代的淘汰者。更有倚附官僚,奔走于政客之门,想利用青年团体的活动作自己的捷径,是青年的害群之马,更不值一击!……巽甫,我们要打起钢铁般的营垒,要收拾起明亮的利器,向这古老的社会进攻。我们要有联合的力量,要有远大的企图。为民众造生活。总之……中国到了现在,需要革命,需要青年人的革命的精神与力量!‘时乎,时乎!’……我们不能再等待了!……”
巽甫屏住呼吸,看到这几句,立起来,用破皮鞋尖蹴着地上的平土,眼里发出润湿的亮光。再往下看,把用练习簿作的信纸揭开了两张。
“……学会散后,人家都对我们注意。那自命清高的青年另作打算,我们呢,我们也有我们的团体。——这是你知道的,有时在郊外开会,有时在古庙里开辩论。嫉妒、诽笑,一般无聊分子的蜉蝣式的人生观!……乡下能久住吗?你觉得安心吗?‘时乎,时乎!’……我们不再等待了!可是盼望你有同我们共同的热心,……你是有才干的青年。……”
这两段是来函中的精要处,所以巽甫看到这里便不再往下看,很在意地把一叠信笺重行装入信封,一看封面上左边一行写的是“金缄自××”几个斜字。
他想不到那个口拙的金刚写起信来却能够如此激昂慷慨。他一手拈弄着信封,记起在中学校门首义修问他的话来,“各人有各人的出路!”再不决定,难道还回头去学清流似的义修不成?何况就是那样子自己也学不到。
胡乱吃过一顿午餐,同年轻的妹妹,白发气喘的伯母,老是生着黄疸病的寡嫂,都没话可说。伯父被安愚约到另一个村子去开什么诗社去了,这样反而可少听许多话。
骑了脚踏车,在滚热的尘土中他走上了入城的大道。无意中时时回头望望在烟树后面的自己的乡村。
不过是三十里的路程,巽甫又是骑脚踏车去的,却走了足足一个半钟头。因为这是一条骡车和两人推的车子常走的大道,前几天一场大雨,很深的泥辙都变成硬块,脚踏车在辙里全失了轮转的自如,只好在路边上检着平地走,上坡下坡的地方又多,高低既不平,半中间还横着一道河水,一片将近一里阔的沙滩;在陷到足踝以上的沙子中,脚踏车反成了行人的累赘。
距城关还有五里路,巽甫已经是疲倦非凡,把车子停在一个村头的土地庙前,自己坐在一棵繁枝密叶的大槐树下休息。
在这许多县分里,一个式,几乎每一个最小的村庄也有一座土地庙。低得不到人头高的屋子,一样是砖砌,石基,阔气些的还有一堵映壁,两根儿童玩具般的旗杆。没有窗的屋子中供着一团和气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他们在每个月中却要收领不少的香火,和跪拜,祈求。
巽甫歇在那里的土地庙,格外宜于过往的行人,因为映壁后有一棵百多年的古槐,庙后又有三棵空心的桑树,正好把半亩大小的一块地方罩住。无论早上,过午,那槐树下总有两个小摊。那两个卖烟火、水果和糖馍馍的老头子,他们不急不躁地等待着来往的过客。
这两位摆小摊的老头子,恰好与土地庙的两个神像是一幅古画中的点缀。他们各守着各人的货色,无论住下什么人,他们不惊奇也不招呼,不向前拉拢交易,单等着“愿来者上钩”。他们知道大道旁不是市集,知道奔路的客人不是贪婪的顾主,只是人家需要时,自然会到摊子上破费几个铜板。推车子的农夫,挑担子的脚力,下乡出差回来的差役,都是他们的主顾。这几年来盛行的脚踏车也多少夺去一部分生意,可是能坐得起脚踏车的人,与他们这末可怜的小摊子原不会有什么大关系,所以他们虽是终天在大槐树下面打盹,仍然可以维持他们的残年生活。
“倒是一张很好的趣味照片,可惜没带得镜头来。”
巽甫坐下以后,看看,一个全秃了头,一个拖着豆秸粗细的小辫子的那两位老头的怪像,心里不禁这末想。然而即时责备自己:为什么作这样轻薄的想头,他们正是一对乡民的残余者哩!……
没来的及再往下想,从城中来的大道上一连推来四五辆的二人车,有的用驴子,有的用一匹瘦马拉着长套。十几个壮汉和童子们蹴起路上的热土。走到了土地庙的前头,他们没打招呼,便一齐把车子停住。
到这时,那两个小摊的老主人才大开了朦胧的睡眼。
那一群推夫都在庙前歇脚,有的吸烟,有的买两个甜瓜桃子啃着吃。有的便从车子上抽下蒲扇在空中扇动。一时汗臭味和尘土气混合着,把一个冷静的庙门口热闹起来。
人多,说话也自然很纷乱。巽甫在映壁的一端瞧着,插不进话去。那一群脚夫也都朝他看看,——脚踏车,草帽,一身的白衫裤,仿佛觉得有点异样,但也对他无话可说。这样彼此默对了一会儿,有一个脚夫就郑重地提议道:
“走!这不是打尖的半道,歇歇赶路,时候不早,到尖上要黑眼了。别尽着捣了。”
那几个也像明白这头领的意思,他们即时端起各人的车把,小孩子们呼呼地赶动牲口,急急地向巽甫的来路上走。
巽甫被这陌生的一群抛弃了。仍然只剩下他与那两个怪样子的老头子,互相呆看着。
“他们推的什么?您知道吧?”巽甫忍不住问着秃头的那一个。
“什么?你没看明——白,那是洋线包,多啦!……从城里往乡下发,也许还有洋布?”
“不知是哪里来的货?……”在巽甫心中怀着疑问,他知道再问这木头人似的老头子不会明了,就向他们点点头,从树阴里把脚踏车推出来。
经过一阵休息之后便觉得精神好了,他用两只脚蹬着飞轮,在大道上向前走。就像加添了很多的气力,几分钟,他便把那小小的神庙,多年的老树与木偶似的老头子们抛开了。
[book_title]十一
冬天。
虽然还算不得隆冬,却已是十一月的天气。每天早上有一层鲜洁耀眼的薄霜披在树木、陌头、屋脊上,黄叶子到处飘泊着,找不到它们的故枝。小山上渐渐露出一大段一大段的黄与褐绛的颜色。水塘中的水色也像分外加深,不似秋天那么清柔与碧绿了。尤其是在江南,更容易令人感觉出叶落木凋的凄清景象。
早班的火车由H开往上海,虽是经过不少风景秀美的地方,现在却只是疏疏的林子,静静的桥梁,与清冷的流水人家了。与来时相比,使坐在三等车中的一个乘客感到异常的落漠。时间曾经给予他很重大的威胁,然而快要到这一个年头的岁暮,他又把自己的身子被“俗人”牵回北方去。
“‘去路须从来路转!’……这正是驴子推磨般的咒语,真成了时间的奴隶与‘俗人’的俘虏吗?”
这位年轻的乘客,一只手靠在玻璃窗上,一只手抚弄着衣上的新褶纹。他想:“是‘俗人’,……再回来的身子!”
他看看对面坐着一语不发的哥哥,看看自己的衣服,从昨天又换上这一套装束,虽然不很适意,却觉到如见了老朋友一样的心情。
那个跑了好多路,费了不少的气力,好容易把他弄到往上海去的火车中的大哥,紧蹙着原是很凑近的两道粗眉,尽着吸香烟,一支完后随手丢在痰盂里,紧接着又是一支。他不看同车中的坐客,不对人说话,他像是又在筹思着什么妙策。
坐着尽想俗人非俗人的种种事,在轰轰地奏着铁的韵律的音乐声中,他正回忆着过去半年生活片片的留影。
如电影上的特写一样,有几幕中的光景与描写异常清晰,使他永难忘记。
第一次是坐了小船走几十里的水路,从小山庄中问明了那座团山的庙院。他呈上那个善女人的介绍信,低头在老和尚身旁静静立住的那一时,仿佛一个穷途的旅客,找到了归宿地;一只断了翅膀的伤鸟找到了故巢。古殿前的小松树,挪下了一层清阴罩住木格子的窗子。禅堂里一炉好香,静中散放着令人留恋的香气。他觉得这真是值得安心剃度的地方。当着那瘦削的老和尚向他周身打量的时候,自己几乎在蒲团前跪下来。
虽是光光的头颅,仍然还得来一次佛门的剃度仪式。老和尚在这团山的庙上做住持二十年,不曾收过一个门徒。从前有送乡下孩子来的,也有外山的年轻和尚想着传授这颇有些“道力”的老和尚的衣钵而来的,但都不成。老和尚自己打算得很精严,情愿单独守着这个山寺,不许年轻的鲁莽孩子来胡闹。然而对于他,却成了例外。经过一个多月的试验……文字不用现学,笔札到手就会,念经的记忆力好,至于谈谈什么心什么性的禅机,连专修多年的老和尚有时也得称赞。就怕的是不定性,不过正在青年的学生敢跑到山上来,敢过这么寂静的生活,已经是不容易了。他居然坐禅能坐到深夜,跪着拜佛不嫌烦劳,面容胖了,精神比初来时也安定得不能比较。
于是这老和尚便择日为这唯一的弟子剃度。
预先发送了不少的请帖,都是左近山村中的施主与首事。到期备办好了素菜,供佛,献客。当着大众为徒弟披红、行礼、剃发,这算是证明了他是这山寺中老和尚的唯一继承者。……在那样庄严盛大的佛门的会上,他成了唯一被人注目的人物。不曾收留过一个门徒的老和尚,这次居然把很好的山寺要传留与一个远来的外省学生,无怪那些乡间人都互相传语,如看新郎官一般地都来看他。然而这扮演着喜剧的角色,他在老和尚为自己上香念经的一刹,感到心头上有各种味道。预想的未来居然实现,而且有想不到的优待。所有听人家传说的佛门的苦难,没曾受过一点。什么砍柴,挑水,与种种磨练的生活,……他以前见过的小和尚,如当商店里的学徒一般向上熬资格,这里都没有。出家与旅行相似,找到这么开明的主人,……过于优厚,反而使他心上摇摇了!他对于老和尚,真的,有“天涯知己”的感想。幸运的师徒,正如同朋友的契合。……然而从此,便是真正的出家了!他想到这里,也不觉滴了两行热泪,幸而没人看见,便偷偷用青布衲衣擦去。一阵钟鼓的声音和许多祝美的话语在耳边响动。
就这样他呆坐了一小时以后,他便有了法号,是“无尘”。
又一幕是在秋夜的月光下。
山中的秋虫在竹林里,草丛里,凄凄唧唧的从黄昏时叫起,如奏着幽细的笙簧。池子中的荷叶都干枯了,被轻风拂动刷刷的响声,静中更听得分明。月亮从流云的层叠中推出来,一会又被遮过,所以那皎洁的银光一闪一敛地不很清楚。正屋子中间,老和尚在一炉好香旁边打座,隔着帘子能看的见他,一动都不动。
无尘也是照规矩在做工夫,木鱼、经卷、小佛像,都在案头上供摆着。他也在地当中放了一个软垫,盘膝静坐。他住的是三间东禅房,从门口可以斜望到老和尚住的正屋。
本来练习夜坐是老和尚重要的清修方法的第一项,他说,要使心如止水,非用这等工夫办不到。诵经,念佛号,还要经过眼耳两个识域,独有打坐才能安禅。什么想头都得压下去,初时是压,日久了便完全融化于一切皆空的境界之中。必须天天这么练,……能达到色、爱、想、识都化成不住不坏的一个空体。所以别的功课倒许无尘随意多做少做,独有这一件不能放松!
从纷乱热烈的生活中逃出来,如在酷热的天气洗过冷水浴,但常在冷水中浸洗全身,久了,热力向外挥发,也容易感到些微的烦躁。无尘便是这样的一个青年。他诚心遵守老和尚的规矩,也知道必须如此方能使身心凝定,作长久的佛家生活。当着空山、静夜,灯光像一点鬼火,月亮、树木、鸣虫、帘影,常是现着微笑的佛像,屋子中时或有觅食的鼠子走叫,那些色声的引动,如果是一个忙于现实生活的人便不易注意,也不易勾起什么念头,然而这是山中的僧寺哩,人又那么少,不是伟大复杂的丛林,有时终天没一个外人来。因为在乡间游客更少,不同于都会中或著名胜地上的古刹,可以作世俗的招待。老和尚对他太好,用手用力的事有长工去办,又向例不出去做佛事,天天上香、诵经、修理花木,以外的时间他可以到山头上眺望,可以下山去与乡农人家说说话。究竟自己是出家人,哪能天天往山下跑。风景自然是可以看的,山上的小茅草亭子,石梁,涧中弯环的流水、竹子,桂树枝叶的荫蔽。但这些东西天天看觉不到有什么趣味了。他也明白,出家与趣味两个字要隔得很远很远。在山中过了几个月,他渐渐地连山下的农家生活也不愿去看。他对于那些人的谈话,家庭间的情形与小孩子们活泼的游戏,都有点碍眼!老和尚倒不提防他会在山下闹什么乱子,就怕的是那些“世法”会把一个青年人沉不住的心搅动了。
在秋夜中,他一连有几晚坐在软垫上几乎要跳起来,如蒙了厚毯在闭汗似的郁闷,心上不明白想什么好。竭力地不想,那轻轻漾动的帘影,那似是用心逗人的小鸣虫,那窥人的月亮与在一边监视他的小佛像,简直不会轻饶他。合起眼来,有许多金星花彩在暗中跳动,偶尔犯一次规,睁开眼看看周围,又有许多讥笑的目光围绕着他。向来不恐怖,到那个时候却感到幽静中有些怪影子在门内门外往来闪现。
就这样过一夜,第二天老和尚见了他打量一回,并不说什么,不过他自己觉得心虚。立誓要在白天好好地听师傅的讲教,晚间希望不再被那些不相干的事激动心潮,然而晚上未曾打坐,心已经扑扑地跳了。
末后的一幕,是想不到的一年多不见面的大哥会从远远家乡中独个儿跑来山寺把自己找到。这自然是埋怨自己!出家后的四个月给了学校中旧朋友一封信,述说自己怎样达到了以前的愿望,像夸示一般描绘了山中的生活。这是一件忏悔无及的错误,为了这封信还是专托乡下人给送出去的,然而他的老朋友与亲戚,家庭,都知道他在某处做了和尚。因此他大哥受了母亲与家中人的吩咐,借了盘费,专来找这个出家的弟弟。
肉体还是一个肉体,强行割断的情感一遇到机缘还是如柔丝一般的缠绕,到那时他才恍然自己学不成佛陀,连一个家乡中破庙的脏和尚也模仿不来!大哥对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说:要带弟弟到城中玩一趟,叙叙话,第二天回山,算是了却俗家的心事。老和尚仍然是那么和气那么不甚理会的神气说:
“去吧,佛法也难于硬把人情拗断呀,——去吧!”
他心里有点迷惘,虽然大哥什么话不说,下山的结果大概是可以推想得到的。临走时他只把一本日记与抄小诗的竹纸本子塞在衣袋里,到正屋子中对老和尚行了礼。久已干涸的眼角上有点湿润,老和尚淡淡地笑了:
“早晚就见你!——不必学小孩子了。——去吧!”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很平淡又很难窥测的老和尚的枯黄的面容,迟缓的说话,捻着念珠的神气。下山去,临上小船的时候,他还尽力望望那些东一团西一堆的农家房屋,与竹树后缕缕的炊烟。
在旅馆里,在小饭馆里,大哥的词锋面面俱到。母亲为了思念他病的很厉害,妻几次要投水,吃毒药,没有死,……又有什么社会的责难与希望,全来了!他一句话插不进,只是一颗沸腾的心不住地跃动。末后,还是大哥自己打了圆场。
“到家乡去一趟!你有你的志气,谁能拴住你?真正不是小孩了,回这里,——再回来,哪怕家里人都死干净,我能对得起。”大哥是善于辞令的人,再转一个弯,“你能够做在家的和尚更好!家中与社会的担子我早早挑起了,什么事用不到你,你是出家人啊!再一说,你怕人家说你打不定主意,说你半途而废,说你没有定性,都有我,都推在我身上,完啦。只要你回去一次,以后随你的便。不然,你还不明白我的情形?我回不去北方了,好,我也出家,山寺的老和尚不收留,别处我也找的到。还有一着,我写一封信告诉母亲,你既然出家无家,我为什么不来一个永久的飘泊?从此后我也同他们断绝了关系,死活一堆,那么办,难道我就不对?……你说怎么样?……”
他被大哥这一套软中硬的厉害话说的答复不上一个字,末后讷讷地说:“……半年?……”
“哈!半年,回头是岸,还争什么早晚?你,好一个懂得禅机的和尚!半年与十年有什么分别?……坚石,你给我下一句转语!”
这是他离开北方后头一次听见人很亲切地叫他的旧名字,——坚石。到这时,他更一无所主了,任凭有世事经验的大哥好说,歹说,自己只好暗暗地喝着苦酒。
火车尽在路上奏着沉重的调谐的音乐,矮矮身段,两道浓眉的大哥还是继续着吸香烟,与昨天的纵谈简直成了两个人。
坚石茫然地看车窗外冬郊的风景,脑子中乱杂重复地演着那些影片,说不出自己应该哭还应傻笑?至于省城中青年朋友的状况与他们的活动情形,大哥自然说不清,自己更无闲心去问他们了!对于回去的将来自己却没了主意!——他这时如同一个被人牵引的傀儡,不能说也没了行动的自由。
[book_title]十二
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坚石由学生而出家,由出家而返家,这个有趣的消息在省城与坚石的家乡都传遍了。不少的老年的与中年的坚石的亲戚,族人,他们提起来便带着若有先见之明的讽刺口吻说:“年轻人,简直越上学越掌不住心眼!花钱买来的神经病!”或者更严重的批评便是:“在这个邪说横行的时代,千万须要加紧地约束孩子,他不是一个榜样?”由这些所谓乡评的传布,居然有好多人家,本来可以打发年轻学生出外读书的,却打了退回。不过借坚石偶然的事情作口实,实在那一般人把一个小孩子看做他们的所有品,要好好保护,好好藏起来的想法原在他们的意识之中。自从听说北京学生结伙成群,焚烧什么总长的公馆,公开集会,对政府示威要求,甚至连外国人也没放在眼里,这些事已经使那些谨慎服从的上年纪的人们提起来摇头长叹,至于学生被捉或者判罪,那更使他们骇然了!
自从坚石返俗以后,凡是在同一县城与乡村间住的人家,有孩子在外头入校的,都担承了一份心事,若是这学生是结了婚的,他的家长更加提心吊胆,纵然不至于立刻把孩子叫回家来守着他,然而总是委决不下,有人却另有所见,眼看着多少抓点小权柄,一月中混着一百八十差事的新官都是从学堂中出身,不要说是为能够向里抓钱与多认识人物起见,就是为了光大门户、传统地要保持他们那些读书门第,“官”是不宜于几代下去没有的。虽没了从前的势派,——大轿、行伞、红黑帽子、葫芦鞭,那许多法宝固然说是取销了,不过可以见见地方官,说点公事,在家有资格作绅士,出外到处有的是朋友拉拢,赢得别人不敢小看,而且赠一句某人家到底是“世代书香”,讲什么用到用不到的问题。……有这些希望横在他们的心头,所以心虽是放不开,虽是也怕弄一个波及的罪名在身上,而怀抱着野心的父母们仍旧在风雨飘摇中盼望他们的子弟能够在这里头打一个滚身。更有大志的(那自然十个里碰不到一个),在想着世乱出英雄,与时势造英雄的实现,不但不主张子弟的学程就此打住,他还侥幸地认为这是小孩子们有为的机会。但这样的家长多半是属于当年维新派,革命派的分子,由其本身过去的经验,他懂得亚圣的“虽有磁基,不如乘时”的定论,一心情愿有能干的孩子可以继续完成自己的大志。再来一次乘时的“风虎云龙”的事业,自己便可以满足了不少的占有欲。……
不过有这么深远打算的家长们究居少数,而多数的人家对于在这个大时代中的青年孩子们不免引为虑忧,成了他们谈话的资料。
坚铁——坚石的大哥,自从费了不少力气把出家的兄弟找回来交付于母亲及他的妻以后,虽然仍见他时常不高兴,见人老是“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地说着,但是一想到未来便不由地把自己那对距离原是很近的眉头紧紧地锁起来。他在民国三年已从商业专门学校毕业了,原想投身于银行公司中学习成一个新商人,好在像他这样所谓耕读人家中另辟一条生路。但碰来碰去,银行中投不进去,新公司情愿收方离私塾的学徒,却不愿雇有新商业知识的学生作小职员。在外县任过中学教员,所教的功课是英文读本与文法,这与他专学的簿记关税等等毫无关系。起初他咬住牙想等待时机,所以偷闲还去翻阅那类的讲义、书籍,经过了两三年后,他有种种的证明,知道此路不通了!因为许多同学在学校中是拚命记原则、习算码、争分数,凡是在初次革命后投考这个新式专门学校的,谁也有决意改行的本心。——由士而商,混一碗终身可靠的饭。他们不像有志于官的,研究法政的学生,趾高气扬,……但离开学校,试验才拔开了各个青年心中的茅塞。他们才知道这古老的不进步的,只是口头上改革的国家是什么现象。眼看着那些走捷径的法政学生,有的在各衙门中办公事,有的往审判厅做学习书记,有的借了那张文凭可以到各县中去包办选举,弄什么省议员县议员的位置,到处都可以肩出代表民意的招牌,演说、打电,好不热闹。相形之下,同是一个时期得到专门学校文凭的这资格,放到社会的哪个角落里人家都瞧不起。于是个人只好自寻生路了。自然,类如在煤矿公司,商埠局,那些有点交易性质的地方作一名会计员,已经是用其所学了。可是在一个省份里这种合宜的事能有多少,有的事类如中学高小的英文算学教员,报馆里的庶务、校对,教私馆,给律师充私人会计,这便是同学的职业。辛苦几年的学业有什么相干?……所以在外县飘流了两年,坚铁已绝意于商业一途,从此把那些中英文的讲义锁在箱子里再也不想启封了。
他回到家乡因为大家的推重办理小学教育,仿佛变成一个小学教育家。终天与那些年轻教员们研究些课程、教科、材料等等问题,有工夫还得对付这种社会上的出头人。在乡下,又是他们这一个大族聚族而居的根本地,老人、绅士、乡里中的侠少,都需要分一番精神同他们敷衍。如果只能埋首在学校中,那么诸事便有些掣肘。坚铁在年轻时已受过不少的磨练,近几年中他既没有什么野心,又不能够与这样的社会脱离,于是便用到他的对付的手法。
坚石的出走给他以重大的打击,终于亲身找回他来,自觉对于母亲与弟妇的责任可以完全交代得下。以后,这怪僻的兄弟再打什么主意与自己无关。不过他的经验曾教与他许多的机巧,他明白,坚石不能长久伏在乡间作在家的和尚,然而有法子能改变他这份狂热青年的心理么?虽然相差不过十年,时代变得太快,自己不容易推测这一般学生在未来预备怎么样。
这一下午,他在小学校中把一班毕业学生的表册造好,预备呈报,又吩咐了一个老校役帮同学生掘地,栽花。话还没有说完,恰好进来了一个光头赤足的小孩子,坚铁认得他是身木家中的小听差,便问道:
“有事?省城中信到了么?”
“我不知道,姨太叫我来请你,一些人在那里,你家二爷,还有贡大爷。……”
“啊!那像有事商量,说不定真有信来。你先去,说就到!”
小听差转身出了学校,坚铁在办公室的门口右手里捻弄着一支铅笔,先想想这又是什么事?连贡大爷在那里,怕不是身木在省城中惹了乱子吧?……这孩子也是个死心眼,可不同坚石能打退堂鼓,他有股楞劲,不碰着火头觉不出热来。快有两年没有回家,……论起来,他这份全家一败涂地的情形也应分出两个人才振作振作,不过现在要奋斗,免不掉的是危险!……坚铁年纪三十五六岁了,社会的经验早把他拉到中年后的世俗的思想之中,何况他幼小时经过了不少的困难,读书时的拮据与毕业后的谋生,他已经深深地尝到人间味了。经验和教训使他不得不做一个安稳缜密的老成人,因此他对于自己的兄弟与族中青年子弟在这新潮流中的荡颠,有不少的心事。一方他也希望能出了几个“后起之秀”,比自己那一起的老青年胜过多多。
为家庭与一个大家族上设想,他明白这是一种狭隘的道路,与时代的喊呼:什么民本主义,个人解放的精神,人道自由等等的话相去好远,然而他没有时间,并且没有余力去向这些好名词贡献自己的热诚了。他只能就事论事,在小范围中作打算。
身木与他既是同族的兄弟,因为当初身木的父亲死后,那份复杂的家庭势非分开过支持不了,坚铁是给他们主持分居的一个重要人物。向来为身木全家信得过,所以他这时听见身木的母亲叫他,他便猜到又是为这个小兄弟在外面的事。
究竟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预备的话无从想起,只是皱皱眉头从衣架上掇下了一件灰布长衫披在身上向外走去。
沿了校园的墙根踏在轻松的土地上,他感到初夏的烦热。校园中几颗紫荆树枒枝子探到墙外,已经是只有几点残花附在枝上了。浓密的绿柳荫中更显得这残花的可怜!突然,他记起每年年底他给人家写年对,——贴在书房或小园门的句子是:“荆树有花兄弟乐”,……再想下句,怎么也记不起来。不过就是这一句已触到他的心事。他摇摇头,从柳荫中仰望晴照的空中,几只小燕子斜着飞过去,啁啾地互相追逐。距离校园不远,有一片菜园,种菜的农人提着用辘轳提上圆圆的大水桶,勇猛地向菜畦中灌放。
绕着菜园,从小巷子里转到大街,又转两个拐弯便到了身木家的门首。他一瞧见那破瓦的大门,瓦缝里满长了些茸草,与漆色剥落的两扇破门,他觉得格外不高兴!在平常看惯了不感到怎样,可是今年,他对于一切的东西都容易生厌。还记得十岁左右时候随了父亲到这个大家庭中吃年节酒,那时在门口的光景,红彩绸提灯,彩画的门神,十分活现,自己都不敢正看。客厅中讲究的桌椅、披垫、彩玻璃灯,穿长袍马褂的仆人,丰盛的筵席。……
他虽在片刻中回想着,而走熟了的脚步已经步入小屏门,到身木家的院子中了。深长的走道中没遇见一个人,他觉得痛快!原来这大家庭分成了五六家人家,各据一个院落,却共走那个破旧的大门。坚铁最怕遇到那几家的兄弟、子侄,见面不是说穷,就得叹气,求帮,不是一回两回了,他难于应付。所以每经过往身木院子去的走道总是很在意地蹑手蹑脚地过去。
破碎的方砖砌成的堂院,细草,青苔占了不少的地方,有几竿黄竹子遮住一个木花格子的大窗。他没等得掀开竹帘子,里边的人早看清楚了,首先是好高声喊叫的贡大爷叫道:
“好了,请得校长,——智囊到了。这就好拿主意。”
随了这高叫的声音坚铁已走进屋子来,正是身木的母亲,贡大爷,还有穿件肥大衣服踏着厚布底鞋的坚石,都坐在这间黑沉沉的大屋子里。身木的小兄弟却立在小桌子边玩弄黑乌木牌。
“大热的天,请你来,——校长!……”身木的母亲到这里多少年了,口音总还带着福建的土音,说起话来有点费力。
贡大爷不等得坐在方藤大椅子上的老太太把话说完,他按照向来的习惯用两只手一齐用力拍着藤盖,即时跳起来道:
“我说坚铁,……我说!……哎!……说总是不信!两者之间,怎么好?怎么好?……”
他的面孔都涨红了,不多的几根黄须子因为说话时唇皮的颤动,它们仿佛也在跃动。常是像用白眼珠看人的眼光浮罩上一层着急的热情:
“安大哥,怎么啦?说了半天为的什么?”坚铁一面快快脱去长衫,一面检个坐位坐下问。
“怎么?不是?……你也算做一个教育中人。不论大小,有的是应该,——应,应该教导年轻人的责任。你,……你看,咱族中那些无天无法的孩子们,闹,……一个劲儿闹!类如坚石,……类如巽甫,……不,桐叶村的巽甫,……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慷慨地说了一大段,愈着急话愈说不清,把小时候的口吃病都说犯了。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来回在房子中间转了几个圈子,用眼角斜瞅着旧藤躺椅上半欹的坚石,坚石却不作理会,手里拿了一本线装书仿佛是在看的出神。
坚铁进房子来听了这些话,其实还不曾了解究竟事情如何发生,他蹙蹙浓眉头,半笑着。
“好,安大哥,人家说大老爷多是糊涂官,喂!难道不是?你光着急,可是身木到底闯了什么大乱子呀?”
“这不用我说,你看,桌子上的挂号信。——作下了,找着一家人!”
坚铁从红木小圆桌上把那个白洋纸的信封拿过来,抽开匆匆地看过一遍方才了然。原来这是巽甫给身木小兄弟的一封简信,上面只是简括叙说。大意是身木因为在学生联合会办的新剧场中守门,为剧情的激烈受了警察的取缔,他们不服从,争斗起来,身木在前年学生游行中已经与警察闹过,结果是在警察所拘留了一夜,不料他这次更是愤激。警察原来认得他,便不客气地拿了去。一共三十几个学生,听说这次不比从前,一定得赏给这些小孩子一个罪名,不能轻轻地关上几天就轻易放出来。巽甫信上的话至此为止,并没有提到如何去拯救这热情的年轻人,或者嘱咐家中怎么去想方法。虽是给身木的小兄弟的,这很明白自然是给他的寡母一个通知。
坚铁看完信后,把信封反来覆去在手指间折叠着,不做声,眉头仍然用力蹙起来。坚石更是安静,若无其事地看着书本子,安大哥吸着旱烟,将厚脊背靠住墙,竭力忍着不先说话。
身木的母亲虽然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幸而她从前同身木的在外游宦的父亲经过不少事,还不至于十分惊惶,她勉强笑着对坚铁说:
“你看,这又得怎么办?孩子的不争气,胡闹,我还——说什么。事情打到头上,在家中的人,校长,你常办事,是个明白人,你想,咱们应该怎么样?……”
坚铁一看过这封信,他早已猜明请了自己来的意思,这回经身木的母亲这么说,他想不出答复的话来,便回头对坚石道:
“你看怎么办?省城学生界的情形你自然比在家的人谁也熟悉。”
坚石手中的书本子没曾翻过一点点,仍然遮着半边脸,轻轻地答道:
“不知道,——我不是早已逃脱开了。我不与他们通信,——我也不去想,……大哥,你不明白,还问我!”他的话不再多说,声音是那么轻,似乎一个病人勉强回答问病者的招应话。
安大哥——就是小听差叫他做贡大爷的,——就深深地压下一口气,又重重地从鼻孔里喷出来,向坚铁正色道:
“你弟兄够得上下‘难兄难弟’!你懂得,——懂得姨太请咱们来干么?为的唱双簧?我,——这老大哥谁都不理会,管他是小兄弟、侄子行,我就不会玩手法。年青人学得真乖巧,落下树叶怕打破头,什么事只推得干干净净。巽甫,这莫明其妙的信,坚石的回答,真是一对,——真是新青年的代表!哎!佩服了,佩服了,——而且佩服得很!这便是中国新教育的效果。……中国不亡,……”
坚铁看这位老大哥真的骨突起老嘴来要生大气,他便立起来,一手扬着那封小小的书信道:
“别忙,老大哥,你不是还没把我加入这个定案吗?不管他们,——你再说得响亮些,近处的也听不到,不要说发信的人了。商量商量看,我想现在虽然对学生比前两年严厉些,还不怎么样。瞎着急也不成。身木不是十岁八岁了,日后他自然知道轻重,巽甫未必有别的意思,不能不对姨太告诉一句,却是好意。省城还有几个人,不会白瞅着这年轻的受。大约不过十天,八日,——多说,准会放出来。这次倒不用操心,但在日后呢?不敢具结!身木弟的劲头大,不是往回头走的人,你想不是,老大哥?”
“哼!到底大几岁年纪了,姨太,坚铁说的是有见识的话,也许这次没有什么大不了。——好在他今年便毕业,是个关键,去年我在省城同他谈过,志气很高,一点不忧虑。校长,你该比较比较,‘对亲不说假话’,比较比较他们这三个:——身木,巽甫,还有这位出家的老弟!”
身木的母亲点点头,眉毛上的皱摺一丝都没曾展开,坚铁来回在砖地上踱着方步。
“喂!这又来了你的心眼了,亲兄弟不敢评一句,太世故了。我来替你说:身木毅力最大,倒是个敢作敢当的青年,不免鲁莽些。有时就令人着急。讲公道话,我这份脾气至老还压不下,说什么年轻人。巽甫呢,我这几年没有机会同他见面,去年比这时候还晚,走路到一处。精明是有的,但胆力似乎不如身木,深沉便深沉的多了。你还不知道他向来做事不露一点点锋芒。……末后,当面说说你!——坚石,心有余而力不足,志大而虑疏。……呵呵,话也不可说得太过分了,还公平吧?想想。”
经过坚铁的一番解释,把这位暴躁的安大哥安慰住了。这时他倒不亟亟于商量身木的未来事,反而从容不迫地评论各个青年的性格了。
说到身木的未来,这个久经世变的母亲怀了满腹的抑郁,却难于说出。自从身木的父亲死后,他们这一家人口弄得分崩离析,眼看着二三两房日子都难于过下去,幸亏自己把得住,努力想教孩子们入学校读书,只盼望他们各有一份谋生的技能就算心足。但最大的,自己的男孩中学还没毕业便碰到这个时代,以至于两次被警察拘留。虽然明白是不关重要,也由不得心中酸苦。听了安大哥的赞美话,更对于这孩子的未来毫无把握。不知要怎样好,忍不住泪珠由眼角流下来。
安大哥正在很高兴地想发挥他的人物的评论,但看见身木的母亲在一旁流眼泪,他不觉得把话缩回去了,坚铁无聊地燃着一支香烟,慢慢说:
“未来的事,我想起身木,你别瞧他年轻,他打的计划也许比咱们都高。他比不的坚石,——我想还是老哥赶快发书信与省城中的熟人,能早把他弄出来,劝他回家与姨太当面谈谈,毕业后怎么升学。只谈未来,谁也没主意。”
他的话一句句地说的那么慢,可是每个字都像很用气力掷到坚石身上。但坚石自从答复过那几句话后再不开口,任凭安大哥与坚铁的嘲讽,他毫不在意。
身木的母亲用手绢揉揉眼角,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坚铁尽吸着香烟向空中喷烟圈,安大哥却耐忍不住了,弯着身子向坚石手中看。
“装傻!你倒学会了养气的工夫,……什么书值得这么入迷?”
坚石正坐起来,擦擦光头。
“老大哥,对呀!……‘剩一片白茫茫大地,多干净!’……‘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不傻,把聪明往哪里用?”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绝没现出由烦闷而说起话的态度。
“好!”安大哥双手一拍湘妃竹的短烟管,拍达一声从手指中间顺到地上。“好!……你们看,一个和尚不去修行,入迷地读《红楼梦》,真使人佩服!……骂老头子?……新青年,坚铁校长,咱想想这是什么世界!”
坚铁立在有暗影的窗前,点点头:“值得大惊小怪,不是一个劲提倡用《红楼》、《水浒》作国文教科书?学生复习旧课也很顺理。……再说,和尚读,……你老糊涂了,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出这句话,连方在抹眼泪的身木的母亲也笑了,安大哥抿抿嘴唇道:
“好口才,……‘难兄难弟’!”
坚石仍然十分平静地坐在藤椅上直望着窗外的瘦竹子,不笑,也不动气。
[book_title]十三
从这一年的秋天起,巽甫才算找到一个小小的位置。本来他把工业专门的四年功课交代下来,不过闲了四个月,因为他伯父的老熟人关系,在省城的路政局的测绘部中添个名字,每月可以支几十块钱。在他自己说来可谓是用其所学,但他终天却另作打算。
不易分清是时代把他激动的不能安静任职,还是自己另有何等的更高的欲望?虽然靠着钟点把事务混过去,他可忙得厉害,连星期天许多人也不容易找得到。自然,表面上看去他已离开学生生活了,不过他并不同那局子中的人员有多大来往,常是一个人跑来跑去,行踪又像是很秘密。于是同事们都爱叫他“神秘家”。
已经是初冬的天气了,星期六的一个下午。有劲的北风在院子中扫除土地上的死叶,天是颓丧地阴沉,在没生火的大屋子里人人穿了薄绵袍子,冷冷地俯在各人的公事桌上作工。巽甫这天连午饭也在这里吃的,为赶着绘完一个平面图,预备后天用药纸晒出来,他加劲地忙。趁五点以前可以办理清楚。这一屋子中横竖摆了几张黄油色的木案,他的同科的人皆在一处。独有科长另有办公室。所以虽是工作着还不碍低声谈话。
除掉一个年纪约有五十以外的录事,别位都在中年。年纪最轻的巽甫,他对于绘图算是生手,但他在职务内的工作十分用心,成绩又快,别位虽有时不免对新学生轻看,然巽甫的努力也引起他们的赞叹。
“老巽,下班后干么?今儿个不是Sunday吗?你来了一个多月,还没同大伙儿玩一次。”
在巽甫身后一位顶调皮的年轻科员,用手指敲着三角板向他说,并没抬头。
“别扭什么!老爷!人家是一块天真未凿的,……哪会同你这街猾子一处玩。”一个角落里另一个人的回答。
“咦!街猾子?在这地方该乐一乐的还不去找?难道真为一月四十元作奴隶!剩下来背不进棺材去,——我看透了,一生一世,吃点玩点,——找找乐,是占顶顶的便宜!像咱,——我说,老巽可不见得在内,——你还想熬成局长。厅长,做大官,发横财?白瞧着人家眼热!老老实实说:咱们原是‘和稀泥’,过一天算一天,到咱们这年纪,还做当学生时候的黄金梦?罢咱!……”
这带近视镜年纪轻的小伙说话是十分不在乎,虽是声音低而音调的抑扬叫人听去他仿佛在口上弄着写意的音乐。在角落上坐着抄写文件的秃了前顶的先生摇摇头,打了一个大声的喷嚏。
“坏透了的孩子!小小年纪说话多么丧气,心眼偏向占便宜处走。幸亏你也做不了大官。到那时候地皮大概真得刮到骨头!……”
“端老大你这假牌的道学家,当着人前一副面孔,人后又一副,你凭心说,咱这‘衙门’中哪个顶会,……顶会巴结?哪个顶会弄一些玄虚?永远在大家里占上风?哪个顶会吃,喝,玩乐的拿手戏?你这……不说了。你当老巽人家新来乍到的,吃不透你的味?嘘!……”他竟然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大段,口上又吹起口哨来。
巽甫起初不想说什么话,及至听到街猾子这些刻薄话,真的怕哪一位吃不住反了脸,争吵起来。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回过头,要分解几句。恰好秃头偏过的脸向着正在轻吹口哨的那位。巽甫的目光正与他碰到一处。秃头用大手指抹抹嘴角,做写成的八字式,意思是自己年纪大得多,不犯着与小伙子争论,遂即正经地叹一口气。
“‘兄弟阋于墙!’年轻人老是得弄这一套把戏,火气那么旺,实在仍然转不出老圈子去。口里硬,肠子却更会打弯;比年纪大的变得更好!……同行不是外人,巽甫也不能见怪。咱们就是这么过日子,不,你瞧怎么能干活?话说回头,今天破一回例,巽甫我来做东道,赏一次光!咱们几个人去吃一顿华福楼的羊肉,不多花,三块,——不能过这个数。三块平的自抹刀,街猾子,咱言归于好,你去帮帮老哥向老乡讨个人情,各位是不是?……”
巽甫没等的答复,另外两位不约而同地立起来一声“好!”其中有一位说:“不成,四个人拉一个,夹也得把老巽夹了去,吃完羊肉另讲。……”
街猾子这时再不说话,笑眯眯地一双小而轻灵的眼睛向秃头的头顶上打转。骤然,清冷冷的大屋子中感到活气。巽甫皱皱眉要说话,接着皮鞋声登登的从窗外廊檐下走过,特别到了窗外用力咳嗽了一声,秃头向大家摆摆手,各人重复俯在木案上工作起来。巽甫的话也只好咽下去。
就在这整个的晚上,巽甫得了这少有的机会,称量过同科先生们的灵魂有多重。他自己的也许被人称量了去,他顾虑什么呢?
快半夜了,一个人戴着昏晕的脑子在冷风中跑步。他计算得很清:去东门里华福楼——出华福楼穿了不少的巷子,喝茶、玩笑、吃水果、听胡琴,再走,——出大西门,马路两旁的电灯光像鬼火似的一跳跳地在眼前引逗;——纬四路,——小纬六路,又一套喝茶、玩笑,——吐,两个同事醉得碰头,满地上是酒浸羊肉的膻骚,汽车,有人花两块送回去。——末后,出了那个黑漆门冲着冷风还与秃头道谢,谁不管谁,来不及了,疲劳与兴尽。两辆街上的人力车分开把这个宝贝运走。一上车子头都俯在一边,车夫笑着得意,即时闪入车群,不知去向。剩下了自己在夜半的街上彳亍着,不知往哪里去好。但他在纷扰后再尝了酒力的兴奋,又跑了几个钟头,觉得一股热力从头顶直达脚心,被冷风吹扑着十分清爽,他想,有这一次的经验,除了测绘方法的实习以外,他能得到的也够上丰富了。“生活不只是在冷屋子死抱书本可以体验出的。”“社会才是生活的陈列馆。”一点不错,这一批的职员有他们的人生,确实也有他们的苦痛!街猾子的聪明,秃头的练达,……还有别人,都是小角落中的人才,为什么他们脱离开当年的学校便会变成这样?无可无不可,昏天黑地的状态!……还有别的人,民国初年的志士,差不多的都沉默安静下去,坏点的简直成了当年他自己谈论主义的敌人。……再想到近几年,更快,更变化得异样,不过才三四个年头,乖觉的青年已经学会了乘时找路子的方法。真是聪明人的敲门砖俯拾即是,好听的名词,青年的傻子才真上当!……
他被酒力熏蒸着,把积存于记忆中的不平事乱无条理地映现出来。自己也感到有些异样。平日那么冷静,那么瞧不起任何人,何以在这夜半的马路上为那些琐碎的事引起自己的感愤?明知道这个衰老民族的病根不是一阵运动,一阵喊叫便能够重新都向光明的道路上整齐脚步,那不可能!从打仗的前敌上抽身脱逃;借了人家正在肉搏的机会玩玩手法,占小便宜,以及坐山看虎斗,到时好名利双收。明地里面红脖子粗,刚回头便掉枪花;更有善于因势乘便的,是凭借了时代的招牌出风头,弄金手,开交际的方便门子。正是从此便一帆风顺了!然而这些清不出骨头来的人,——这样是时代先锋,干么?好的说为自己开路,不好的呢?……有几个是,……巽甫沿着冷冷清清的店铺的木门外走,一步像是踏一个有刺的蒺藜,偶然想起来却放不下。
“怪不得坚石受了激刺,灰心成那种样子。……但大家都如此更坏!……老佟,金刚这般人自然是在暗中向硬寨了,他们从学会中分出去,另有组织。……”
这时他已转过纬一路,由十王殿的旧址扎南来,快到大西门了,西门外审判厅的门首那个不明的圆灯球射出阴惨的光辉,两个巡逻警察步伐整肃地慢慢从东面走过来。
巽甫的酒力早已退了,渴得厉害,在初冷的北风中打了一个寒噤。望望那个庄严的施行法律的门口与警察的身影,又不禁多少有点眩晕。他突然记起了去年夏天与伯父谈话的光景,那老人供给自己的学资,只盼望到时毕业能够好好稳拿一份薪水,作一个良善的青年,他对自己不希望做什么大事业,本来能混的下去,穿衣、吃饭,还可以使家中从容一点,为什么去多费心思,多管闲事?难道这全国家全民族的大事凭自己便挽得过来吗?说不定,善良下去,日后还有更好的机会。……
他为伯父设想又尽力把自己的思想排除开,从世俗上看待自己,他那原是坚忍的心肠,也有点活动了。
装作从容的脚步,与警察正走个对头。挨身过去,他捏一把汗,想如果他们问时,便就老老实实拿出局员的身分来,不客气地同他们说:星期六到城外玩的。不料两个警察看看他穿得很整齐,又那么从容,居然不是毛头毛脑的学生脾气,轻轻地瞟一眼便往西去了。
未进大西门以前,在护城桥上他喊了一辆车子坐进城去。
到他的寓所时快一点了,叫开大门进去,在住屋门缝上塞着一封小小的书信。他抽过来,就屋子中的煤油灯下看,原来是用圆符具名的字条,是:
巽甫,明天星期日,无事早十点到东巷寓所,有要事面谈,圆符具。
他知道符是个忙人,没有特别的事一定不会专人来招呼的。
这一夜他做了许多纷乱的梦。
[book_title]十四
“我知道还有别的人,不过我是决定约你同行!这是个稀有的机会,先要看你的胆力如何,你懂得,这件事我说话的力量最大。无论如何……”
“就这样快?顶好另找一位去,如找得到,我是没有准想去的心思。”巽甫眼对着坐在帆木大椅上的圆符正经地说。
圆符快近四十岁了,短发,黄瘦的面孔,眼眶很深,从近视镜中透出那两份有力的眼光,照在人身上,——经他一看,简直可以把人的灵魂也看穿一般的锐利,一双微微破了尖的黑皮鞋在他的脚下轻轻踏动。他脸上毫无表情,既不兴奋,也不急闷。他的一对眼睛看到哪里仿佛哪里就马上生出破绽。巽甫对于他向来不能说谎话。为他原来具备着敏锐的观察力,又富有组织的干才,是一个机会他随手便能拿的过来,交换利用。比许多中年人来得敏捷多了,又加上从前清末年到现在的社会经验,一方是增加了他有为于世的野心;一方是扩展开他的组织的——作领袖的才能。所以虽然这是一个新时代了,他能以利用时机与拿得到同情与机会的需要,在这个大城中,暗地里对于许多青年不失领导者的地位。有报纸容纳青年的文章,有书报社给青年流通消息,有丰富的经验可以帮助青年们的运动,……总之,他在新青年中有他的力量。
“凡事决而不断,断而不行能成?一辈子没出息!不是外人我才同你说这样的切己,……怪!怎样年轻人老是畏首畏尾,这可真没有办法!……
“我记得我加入同盟会时比你们年纪小,约当身木的年龄吧。那时简直是大逆不道,亡命叛徒!”
主人说到这里且不续说下去,端正地坐起来,对巽甫直看,等待他的答复。
话里明明有刺,虽是比较算深沉的巽甫不自觉地脸上一阵发烧,接着缓缓答道:
“不是,……不是畏首畏尾,我怕像我没有什么用。讲到这个,还是老佟——你也认得——他好得多,有研究,有毅力。……”
“不!”圆符把小桌上的花茶杯端起来呷了一口,“不,巽甫,我观察人的本事,不夸口,相信不会大错!老佟是干才,与你不同。——因此我不能与他同行,可不是嫉妒。笑话了,我还同年轻人去争功?你相信,用不到解释我另有意思,颇为复杂,现在不能谈。一句话,你走不走?给我答复。日子定了,不能再迟疑下去,别人都说妥了,只有你,只有你!”
末后的三个字语音强重,他对红了脸的巽甫一瞬不瞬地直看。巽甫从斜面避开他的眼光,微微偏过头来,答复:
“容我想……”
还有一个想字没说出口,圆符即时在少有皱纹的嘴角上堆出从容的微笑:“好,你想!只有今天,明天绝早你要给我确切的回答。一个礼拜后动身,好在是你去不去用不到避讳。”
“是的。”巽甫这两个字答应得有点吃力。
久有经历的圆符这时已有了把握,便不催迫巽甫了。很不在意地同他谈着这次远行的目的,与观察的注意点,以及民党要竭力组织,恢复从前的光荣与革命的计划。他毫不犹豫地对这个青年人叙说,仿佛是与老党员相谈一样。
他说:“五四,五四,五四是近代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转折。他们也把文艺复兴作比拟,其实这个重大事件内面的骨子还是政治问题。我是干这一行的,中国政治的不清明便永无办法,枝枝节节的提倡,受不住恶势力的湮没。……所以想着三民主义的复兴,我个人认为是中国未来的大路。——尤其是民生,你该看过《建设杂志》吧?……这次我们秘密到那里走一趟,并不是盲目地信从。到底要看清楚那个国度是怎么办的,与办的什么事?巽甫,你会觉得我是想依附老势力作活动?哼!老势力在哪里?民党正预备着一个重行振作的大计划,要改党,造党,这时机再好不过。我是与党有历史的。——再一说,为民众也得干一下,你对于政治问题并不是没有研究、主张,怎么样放开一边,先去借机会看看光景,……知人知彼!……”
他约略地谈到这几句话,便突然中止了。他说时态度是从容,郑重,像在群众中演说一样,只差是声音低些。
巽甫对于这些事自然也明白,现在他心里委决不下的是去一趟能够看看那地方的情形,无论好坏,不是于自己没有益处,但所谓民党革命的势力在将来有无把握?圆符正是一头沉的主义,他在这个大城中站不住脚,任何地方也能去,类如广东,上海。自己呢?不过是个热心的青年学生,羽毛在哪里?这件事对于自己的未来确有关系,去了,回来呢?革命如闹不成功,还有自己的去处?再就是为什么这位政治家不把主张最激烈的老佟约了去,单挑出自己来?……
他一面听着圆符的滔滔议论,一面用手拈弄着小桌子上的香烟盒,纷扰地寻思。
突然,那政治家另换了一个问题道:“巽甫,近来见到义修没有?我这里久不见他了。虽是在报馆里编副刊,可是我不去报馆便碰不到他。……”
巽甫明白这是圆符怕自己想刚才所说的事件过于沈闷了,所以另找到一个谈话的材料。
“!义修,他自从去年毕业之后,要停一年再升学,这是有一点原因的,你不知道?”
提到这位新文学者,巽甫也觉得口角上添加了不少的活气。
“我当然不如你们清楚,不是为恋爱?他,——义修准会掉在恋爱的坑里去。”
“坑不坑可不敢说,他不升学正是留以有待。”巽甫笑了。
“留以有待?这,我倒不明白,待什么?”
“待到下年人家毕业后一同去升学呀。”
“啊!原来如此,同谁?是不是密司萧?……”
“大概没有第二个,义修真也能,他会找自己的陶醉。”巽甫这两句话有点讥讽,却也有点羡慕。
“这不容易!你们这些份子讲恋爱不是很难吧?”政治家也感到这样问题的有趣,脸上的颜色安和了不少。
巽甫摇摇头:“不一样,像我便讲不成这类玩意。”
“说到家的话,义修未免名士气的厉害,虽然我不反对青年人弄什么恋爱的玄虚。”
政治家仿佛还有一套对义修的评论,布帘子掀动,一个听差的挨进来,手中攥了一叠的名片说:
“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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