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春风回梦记 [book_author]刘云若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95455 [book_dec]小说描写旧家少爷陆惊寰与卖唱女如莲之间的爱情悲剧。如莲为能与陆惊寰结婚,决定先下海到妓院为母亲赚取养老费,再同惊寰结婚。惊寰为尊父命迎娶一位传统女性,但他心里真正爱着的人是如莲。新婚之夜,惊寰来到妓院与如莲幽会,被惊寰表哥若愚发现。为了让惊寰放弃如莲,若愚弄出几条计策让如莲远离惊寰,但若愚却不晓得,他所伤害的如莲,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如莲决定成全惊寰,决定远离他。后来,惊寰得知如莲的一片苦心,决定迎娶她做妻子,但为时已晚,如莲竟因思念惊寰而死。不久,惊寰的妻子也因病故去。伤心欲绝的惊寰只得给如莲和自己的妻子合出了一场大殡…… [book_img]Z_14287.jpg [book_title]第一回 伉俪江湖闻歌圆破镜 恩冤尔汝语燕定新巢 在天津租界中一家旅社里,某年的初春,夜里一点多钟,大明旅社里的一家烟馆,正在榻上客满房里烟浓的时节,人多得简直有些旋转不开。烟容满面的烟馆掌柜佟云广,被挤得攒到账桌后面,正办着一手钱来一手烟去的交易。他那鬼脸上的表情,时时的变化不定,这时正向着烟榻上卧着的一个穿着狐腿皮袄,三十多岁大白胖子道:“徐二爷,昨天给你府上送去的八两清水膏子,你尝着怎样?“那徐二爷正喷着一口烟,喷完喝了口茶才答道:“好的很,明天你再给熬十两送去!真个的,那八两该多少钱?” 说着从怀里把很大的皮夹拿出放在床上,预备付钱。 佟云广笑道:“二爷,你忙甚么?只要你赏脸,我供你抽到民国六十年再算账也不迟!” 说着,又郑重的叫了声二爷道:“二爷,可不是我跟你卖人情,每回给你送的烟,都是我内人亲手自制。不是我跟你送人情,我的内人向来不管烟馆事,说到熬烟,她更没工夫伺候,只有给你二爷熬烟,她居然高高兴兴的办,足见二爷真有这头口福。若是经伙计们的手,哪有这样香甜!” 这时躺在徐二爷对面给他烧烟的一个妖妖娆娆的妓女答话道:“佟掌柜,这可不怨我和你开玩笑,怎么你们太太沾了徐二爷就这样高兴?难道和徐二爷有什么心思?你可留神她抛了你,姘了徐二爷!” 这几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 那佟云广也不由脸上一红,口里却搭讪道:“芳姑娘,先不劳驾你吃醋。凭我女人那副嘴脸,就是回炉重做一下,也比不上你一半好看,你放心吧!” 说完回头一看,立刻露出一脸怒容,向那缩在破沙发上吸烟的一个穿破棉袍的中年人道:“赵老四,你这两毛钱的烟,玩了够半个钟头,只顾你占着地方不让。都像你这样,我这个烟馆就不用开了!” 说着又向坐在椅上一个穷酸面目的人道:“吕先生,咱们都是外面上的人,谁也别挤谁说出话来。前账未清,免开尊口。一言超百语,闲话休题!” 吕先生还嗫嗫嚅嚅的想要说话,那佟云广却自把头扭转,再不理他,只口里自己捣鬼道:“真他妈的丧气!窑子里有窑皮,烟馆里就有烟腻。” 说着又缓和了颜色,向旁边独睡的小烟榻上躺着的一位衣服干净面容枯瘦的老头儿笑道:“金老爷,上一回有我的亲戚,想在东首干一个小赌局,托你向上边疏通疏通,不知道你办得怎么样?” 那金老爷一手举着烟枪,一手耍着烟签子,比划着道:“佟老大,你是个通世路的明白人,你的亲戚可以跟你空口说白话,你也可以跟我空口说白话,我可怎么能跟上头空口说白话!” 说到这里,那佟云广忙道:“你说的是。我们亲戚原曾透过口风,反正不能教你为难。” 那金老爷道:“你倒会说空话,不给我个所以然,怎样说也是白费。” 佟云广忙凑到金老爷跟前道:“我给你烧口烟。” 就拿烟签子,挑起烟在灯上烧,趁势在金老爷耳边唧喳了半晌。金老爷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这时那徐二爷和那芳姑娘穿了衣服要走,佟云广忙过去趋承了一遍。他们走后,还有两三个烟客也跟着走了,屋里立刻宽松了许多,候缺的也都各得其所。佟云广便回到账桌旁边,料理账目。 这时忽然屋门一响,一个大汉子大踏步走进,行路带着风声,闪得屋道的几盏烟灯火头儿都动摇不定。大家抬头看时,只见他黑紫的脸庞儿,微有些灰色,却又带着油光,浓眉大眼,躯干雄伟,但是精神上略似衰颓。身穿一件灰布棉袍,已脏得不像样子。屋里的人见他进来,立刻都不言语。佟云广却皱了皱眉。 那大汉直奔了佟云广去,他一伸手,只说一个字道:“烟!” 那佟云广也一伸手道:“钱!” 那大汉道:“佟六哥,你这不是诚心挤我?有钱还跟你空伸手!” 佟云广道:“周七,你听我说,向来你给我出力不少,白给你烟抽也是应该。只是你抽足了,就是屋里喷痰吐沫,随便胡闹,给我得罪主顾。花钱养个害人精,教我这本账怎么算!” 那周七道:“佟六哥,我是知过必改,往后先缝住了嘴,再上这屋里来。” 说着,忽想缝住了嘴怎么能抽烟?忙改口道:“我还是带了针线来,抽完烟再缝住了嘴。” 那佟云广把一盒烟给他道:“少说几句,快过瘾,完了快滚!” 这时那周七一头倒在破沙发上,叹道:“佟六哥,我要花钱买烟,哪能听你这个滚?谁让我把钱都赌得光光净!咳,老九靠虎头,铜锤坐板凳,都跟我拜了盟兄弟。猴耍棍,吐血三,也变了我周老七的结发夫妻,简直他妈的都跟定了我。好容易拿了一副天杠,偏巧庄家又是皇上玩娘娘,真是能死别捣霉。” 这时旁边一个烟客插嘴道:“周老七,你也该务点正了,成年际耍赌嫖!大家都看你是条汉子,够个朋友,帮扶你赚得钱也不在少。你要规规矩矩,不赌不嫖,再弄份家小,早已齐家得过,不胜似这样在外飘荡着?” 那周七长叹口气,把烟枪一摔道:“马先生,只你这几句金子般的话,强如给我周七几百块洋钱。可是你哪知道我周七原不是天生这样下作,而今现在,不教我赌钱吃酒,你说教我干什么正经?咳,我周七也快老了,烟馆里打个杂差,赌局里找些零钱,活到哪日是哪日,死了就落个外丧鬼也罢!” 他正说着,忽然隔壁一阵弦索声音,悠悠扬扬弹了起来。立刻大家都打断了话头,只听弦索弹过一会,便有个女儿家的一串珠喉,和着弦索缓声低唱。金老爷幼年原是风流子弟,吹打拉弹的惯家,这屋里只有他一人听得最入神。只听得唱到首句头三个字“……剑阁中……” 便摆手向众人道:“听,别作声!这是子弟书里的《剑阁闻铃》。” 这时那屋里人又接着唱道:“剑阁中有怀不寐的唐天子,听窗外不住的叮当作响声,忙问道:'窗外的声音是何物也?'高力士奏是林中雨点和檐下金铃。唐天子一闻此语长吁气,这正是断肠人听断肠声。可恨这不做美的金铃不做美的雨,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 唱到这里便歇住了,只有弦索还自弹着。金老爷便喝了个没人知情的隔壁彩,回头向佟云广道:“好动人的唱儿!你知道这唱的是谁?” 佟云广道:“隔壁住的是个行客,也没有带家眷,这唱的大约是现招呼了来。” 金老爷点点头,道:“我想绝不是娼寮里的人。现在盛行着西皮二簧时调大鼓,谁还学这温三七的子弟书?这个人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就叫过烟馆里的小伙计道:“赵三,你到外面向茶房去打听,这隔壁唱的若是个卖艺的人,回头那屋里唱完了,就叫她到这屋里来。” 赵三答应自去。 这时那屋里又唱起来,金老爷更是听得入神,不想那边沙发上的周七,却听得连声叹气。金老爷转头来看着周七,只见他不只叹气,眼角里却还汪着泪珠,不觉诧屿道:“周七,凭你这样一个粗人,还懂得听鼓儿词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倒怪了!” 周七擦着眼笑道:“我哪懂得什么鼓儿词锣儿词?只因方才马先生说话,勾起我的心思,又听得那屋里唱的声音像哭一样,不知怎的就心里十分难过,倒被你金老爷见了我的笑。” 金老爷便不再言语。沉一会儿,那隔壁已是红牙拍罢,弦管无声,这屋便又高谈阔论起来。 金老爷听了曲子勾起色迷,又犯了酸,自己唱道:“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这个人儿一定不会粗俗,想是个芦帘纸阁中人物也。” 大家正莫明其妙地看他酸得可笑,忽然小伙计赵三推门进来,向金老爷道:“唱的是母女俩,倒是卖艺的,隔壁从杂耍园子后台叫得来,现在完了要走。听说是两块钱唱一段,你叫么?” 金老爷听了价目,想了想,咬咬牙道:“叫进来!” 那赵三又出去了。不一会,从外面引进两个女人。金老爷见头里走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身上穿着旧素青缎子棉裤袄,手里提着个用蓝布套着的弦子和一个花绒鼓套,面貌虽然苍老,但就眉目位置上看来,显见年轻时是个俊人。后边的那一个,因为紧跟在妇人背后,面目被遮得瞧不见,只看得一只绝白腻的玉手,和蓝库缎皮袍的衣角。赵三向金老爷一指,那妇人向他点了点头,身体向旁边一闪。金老爷立刻眼前一阵发亮,只见一个十六七的苗条女郎,生得清丽夺人,天然淡雅,一张清水瓜子脸儿,素净得一尘不染,亭亭玉立在这满堂烟鬼中间,更显得光艳耀目,把屋里的乌烟瘴气,也似乎照得消灭许多,望去好似那三春烟雨里,掩映着一树梨花。金老爷看得都忘了自己的年纪,无意中摸到自己口上的短须,才觉自己是老头子了,饿虎扑羊式的先和这十六七女郎攀谈,不大合式,便转头向那妇人道:“请坐请坐。” 那妇人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烟盘子前边金老爷身侧,一面向那女郎招手道:“烟馆里就是这样不宽松,你不要气闷,孩子,来,来,坐在娘腿上。” 那女郎摇摇头,低声道:“不,我站着好。” 这时赵三已搬过一把椅子来,那女郎也便坐下,却把两只手都笼到袖口里,低头看衣襟上的细碎花纹。金老爷便向那妇人道:“方才隔壁可是你们这位姑娘唱?” 那妇人道:“正是。隔壁那位客人,一阵高兴,叫我们来唱买卖。可巧园子里的师傅都忙,我便绰了把弦子跟了来。谁知客人竟要听这八百年没人理的子弟书,要不是我跟来,还抓了瞎。” 金老爷眼珠转了几转,看看妇人道:“方才弦子是你弹的?” 那妇人点点头道:“教你见笑!” 金老爷用手一拍大腿,笑道:“嗳嗳,我认识你!你是当初六合班的冯怜宝。除了你,女人队里谁有这一手的好丝弦?提起来有十二三年不见了,听说你是跟了人,怎么又干了这个?你见老了,面貌也改的几乎认不得。” 那妇人道:“抽大烟就把我改骨换了胎,怎么会不老?二爷你眼力还好!” 金老爷笑道:“你别这样称呼,你可还认得我?” 妇人慢慢摇头道:“倒是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金老爷道:“咱们曾一处玩了一二年,你还记得跟大王四同走的金老三?” 那妇人向他看了半晌,忽然把他肩膊一拍道:“你就是金老三呀!烟灯上可真把你烧老了,不说简直认不出。哪里还有当初一点的俏皮样子!想起咱认识的时节,真像做梦一样。” 金老爷也叹息了一声,指着那女郎问她道:“你这个孩子是新制还是旧存?” 那妇人也瞪了他一眼,道:“你少胡说!你不记得么?我嫁过一回人,那是那个盐商何靖如。他弄我当外宅不到一年,因外面风声不好,又把我打发出来。这孩子是跟他在一处怀的孕,后来又落到窑子里才生的。到大王四认识我的时候,她才两岁。你忘了你常抱着玩的那个小凤么?还记得她三岁生日的那天,大王四送了一个金钱,你亦买了副小镯子。如今改名叫如莲了,只仗她发卖喉咙养活我。” 说着就叫道:“如莲,见见你的干老金三爷!” 如莲在椅上欠欠身,只鞠了个浅躬。金老爷坐在烟榻上也连忙还礼,一面向那冯怜宝笑道:“你别教她这样称呼,看大王四在阴间吃醋!” 怜宝惊愕道:“怎么说?大王四死了?” 金老爷道:“死够七八年了。可怜三四十万的家私,临死落个五更抬,还不是你们姐儿几个成全的!” 怜宝正色道:“你别这样说,他在我身上没花多少钱,我也没有坏了良心害他。这里面冤不着我!” 金老爷点头道:“这我知道。只花灵芝和雪印轩、郭宝琴那几个就抄了他的家。想起当初同嫖的人,都没落好结果,如今只有我是剩下的。听说何靖如也死过七八年了,有个少爷接续起来,家业还很兴旺。他那少爷也是好玩,前些日我还常见。他名字是叫什么……什么,咳,看我这记性!原在嘴边,一时竟想不起。” 怜宝笑道:“管他叫什么!当初何靖如那个老鼠胆子的人,弄外宅就像犯王法。他家里人始终不知道有我,我也不明他家里的内情。如今我们如莲又不是男孩,没的还想教他认祖归宗去分一份家产?所以我对于老何家的事,绝不打听。要不为你是熟人,我也绝不提起。” 说到这里,只听如莲叫道:“娘,还唱不唱?不唱走吧!” 怜宝道:“孩子倦了,旧人见面,谈谈比唱不强?还唱什么?倦了咱走,现在几点钟了?” 金老爷听了她末一句话,不由笑道:“难得你这些年还没改了你那河南口音。” 又向众人道:“你们听她口里的几字和钟字,跟周七一样不?” 说完用眼睛去找周七,只见那破沙发上却没有。向左看时,周七却正靠在烟榻旁边一个小立柜上,眼睛直直的向冯怜宝傻看。金老爷笑道:“周七这小子又直了眼了。你们是落在江湖内,俱是穷命人,就认个乡亲也罢。” 那周七似乎没听见金老爷的话,突然抢上两步,向冯怜宝叫道:“哙,这位嫂子,你可是河南龙王庙镇上的人?” 那冯怜宝被他惊得一跳,忙立起来,口里答应道:“是呀!” 眼睛却细细向他打量。周七又问道:“你从家乡出来有多少年?” 冯怜宝忽然泪汪在眼圈里,怔怔的道:“我先问你,你可姓周?” 周七点点头,又往前凑了一步。冯怜宝又颤声问道:“你的学名叫大勇?” 周七听了,不由分说,便抢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怜宝只带着哭音叫了声“我的……” 头儿已紧紧抵到他的胸前,口里再也发不出声音,众人见她只有肩头微微的颤动。周七却张着大嘴,挂着两行眼泪,一只手向金老爷比划着,口里模模糊糊的道:“我俩二十年,……二十年……” 如莲忙从椅子上立起,在一旁发闷,自己知道娘当年是天津有名的红倌人,恩客多得比河头鱼鳖还多,只当又遇见什么特别恩客,又要给自己凭空添个干爸爸,心中委实不大舒服。 阖烟馆里人见他二人这般情景,都测不透底细,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金老爷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听言察理,早瞧科八九分,便劝道:“你们夫妻离散了二十年,如今见了面,真是大喜,还哭什么?各人肚里装的委屈,等回家去哭上十天半月,也没人管,何必在这里现象!” 周七和怜宝原是一时突然激于情感,才抱头一哭。如今听了金老爷的话,才各自想到自己是年近四十的人,在人前搂到一处,不大像样,便一齐松手离开,脸上都是一红。周七用袖子拭着眼泪道:“从那年咱从家乡逃出来,路上没遇见土匪,却遇着乱兵。我被乱兵捉了去,你怎样了?” 怜宝叹道:“咳呀,提不得,你被兵捉了走,我教他们按在地下,剥了衣服,在河边柳树下,一个挨一个的,把我……” 周七顿着足,掩着脸道:“我懂得了,你少说得这们细致,亏你也不嫌难看。” 怜宝道:“如今还嫌什么难看?要这样脸皮薄,你媳妇这二十年的事,臊也把你臊死了。” 周七点头道:“对,对。我混,我混!如今还讲他妈的哪门子清白,真是想不开!你说,你说。” 怜宝说:“这你还明白,命里该当,教我一个妇人家有什么法子?那时教他们几十个大小伙子收拾得快要没了气。咳,你忘了那时我才十九岁呀!后来他们见我浑身冰凉,只当已死,便抛下我去了。我在河边上不知道发了多少时候的昏,后来被咱村里于老佩看见,把我救了,没法子只得跟了他。哪知道小子坏了良心,把我带到天津,就卖到窑子里。” 说到这里,忽从外面又来了几个烟客,佟云广知道他们这样拉钩扯线的说,烟客都回肠荡气的听,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完。这一堂客还不赖到明天正午?先来的不肯走,后来的等不得,营业怕要大受损失,便借题开发道:“周老七,你们夫妇重逢,这是多痛快的事,还不回家去叙叙二十年的离别,在这里聊给旁人听作甚?” 金老爷听掌柜的说话,明白他的意思,也趁波送人情道:“周七,你们回家吧!明天还一同来,我请客给你们贺喜。” 冯怜宝是个风尘老手,有什么眉高眼低瞧不出来?明知掌柜是绕弯撵他们,便向周七道:“咱们走吧,你住在哪里?另外可还有家小?” 周七苦笑道:“呸,呸,呸!我都没个准窝巢,哪里来的家小?咱们离开多少年,我就光了多少年的棍。如今烟馆赌局就是我的家,里面掌柜就是我的家小。想住在哪里便是哪里,还不用开住局钱。” 说到这里,那边佟云广喊道:“周七,你要说人话,不看你太太在这里,我要胡骂了!” 周七笑道:“佟六哥,你多包涵,怨我说溜了嘴。” 便又接着向怜宝道:“你住在哪儿?我去方便不方便?” 这句话惹得金老爷大笑道:“男人问他媳妇家里方便不方便,真是新闻!周七这话难得问得这么机伶,倒教我听了可叹。” 那怜宝擦着眼泪笑道:“哪怪他有这一问?若是早几年见面,我家里还真不方便,如今是清门净户的了。” 周七听着还犹疑,怜宝笑道:“女人只要和烟灯搭了姘头,什么男人也不想。这种道理,你不信去问旁人。” 金老爷从旁插言道:“这话一些不错。要没有烟灯这位伏虎罗汉,凭她这虎一般的年纪,一个周七哪里够吃!” 怜宝道:“金三爷,你还只是贫嘴。” 说着忽然想起了如莲,便叫了声“我的儿,还忘了见你的爹!” 哪知如莲已不在屋里,便又叫了一声,只听门外应道:“娘,走么?我在这里等。” 怜宝诧异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去?见了爹倒躲了。” 周七愣头愣脑的道:“谁的孩子?叫人家见我叫爹,人家也不乐意,我也承受不起,免了罢!” 怜宝忙目列了他一眼,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周七还要说话,被怜宝一握手捣得闭口无言。怜宝便道:“到家里再给你们引见也好。” 说完,又和烟馆里众人周旋了几句,就拿了随身物件,领着周七出来。才出了楼门口,便觉背后嗡然一声,人语四起,知道这些烟鬼起了议论,也不理会。寻如莲时,只见她正立在楼梯旁,呆看那新粉的白墙。怜宝便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躲出来作什么?” 如莲撅着嘴道:“您只顾说话,也没瞧见这些鬼头鬼脸的人,都呲着黑牙向人丑笑。我又气又怕,就走出来。” 怜宝道:“孩子,你也太古怪,这里原是没好人来的所在。” 说着一回头,指着周七道:“这是你的爹。有了他,咱娘俩就得有着落了。” 如莲在屋里已听明白了底里,因为替她娘说的话害臊,便躲出来,知道这姓周的便是娘的亲汉子,只不是自己的亲爹,便含糊叫了一声。周七也含糊答应了一句。在这楼梯上,便算草草行了父女见面的大礼。三人下了楼梯,出了大明旅社,走在马路上。 这时正是正月下旬,四更天气,一丸冷月悬在天边,照在人身上,像披着冰一般冷。如莲跟着一个亲娘,一个生爹,一步一步的往北走。又见他夫妇,话说得一句跟一句,娘也不知是怕冷还是为什么,身子都要贴到这个爹的怀里,觉得紧跟着走,是不大合式,便放慢脚步,离开他们有七八步远,才缓缓而行。因为方才在烟馆里看了这一幕哀喜夹杂的戏剧,如今在路上又对着满天凄冷的月光,便把自己的满腔心事,都勾了起来。心想自己的娘,在风月场里胡混了半世,如今老得没人要了,恰巧就从天上掉下个二十年前的旧男人,不论能养活她不能,总算有了着落,就是吃糠咽菜,这下半世也守着个亲人。只是我跟了这不真疼人的娘,又添上这个平地冒出来的爹,这二位一样的模模糊糊,坐在家里对吃对抽,只凭我这几分颜色,一副喉咙,虽然足可供养他们,可是我从此就是天天把手儿弹酸,喉咙唱肿,将来还能唱出什么好结果?娘不就是自己的个好榜样?我将来到她如今的地步,又从哪边天上能掉下个亲人来?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忐忑,又觉着一阵羞惭。接着又脑筋一动,便如同看见自己正在园子台上,拿着檀板唱曲的时光,那个两年多风雨无阻来顾曲的少年,正偷眼向自己看,自己羞得低下了头,等一会自己偷眼去瞟他时,他也羞得把头低下了。她这脑筋里自己演了一阵子幻影,忽然抬起头来,又看见当天的那一丸冷月,心下更觉着有说不出的慌乱。自想,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这个爹一样,见了面抱着痛痛快快哭上一顿,便死了也是甘心。想到这里,不由自己“呸”了一声,暗笑道:“我真不害臊,娘和爹是旧夫妻,人家跟我连话也没说过,跟人家哭得着么?” 又回想道:“想来也怪,凭人家那样身长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就是爱惜风月,到哪里去不占上风?何必三年两载的和我这没人理的苦鬼儿着迷?这两年多也难为他了。这几年我娘总教我活动活动心,可惜都不是他。若是他,我还用娘劝?可是我也对得起他。” 她正走着路,胡思乱想,只听着她娘远远的叫了一声,定定神看时,只见她娘和周七还在那边便道上走着,自己却糊里糊涂的斜穿过电车道,走过这边便道来,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的“呸”了一声,慢慢的走拢了去。怜宝忙拉住她的手道:“这孩子是困迷糊了。我回头看你,你正东倒西歪的走。要不叫你,还不睡在街上?早知道这样困,就雇洋车也好。如今快走几步,到家就睡你的。” 如莲心里好笑,口里便含糊着答应。 又走了几步,便拐进了胡同,曲曲折折的到了个小巷。到一座小破楼门首,怜宝把门捶了几下,门里面有个小孩答应。怜宝回头向周七道:“这就是咱的家了。马家住楼下两间,咱们住楼上两间。东边一大间,我和如莲住着。临街一小间空着,有张木床。咱俩就住外间,叫如莲还住里间好了。” 说着门“呀”的一声开了,黑影里只见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向着人揉眼睛。怜宝问他道:“你娘睡了么?” 那小孩朦朦胧胧的也不知说了句甚么。怜宝等进去,便回身关了门。 三个人摸索着上了楼,摸进了里间。怜宝摸着了火柴,摸着了煤油灯点上。周七眼前倏然一亮,屋里陈设得倒还干净,有桌有椅,有床有帐,桌上放着女人家修饰的东西,床上还摆着烟具。周七在烟馆赌局等破烂地方住惯了,看这里竟像个小天堂。怜宝笑道:“你看这屋里还干净么?都是咱闺女收拾的。若只我住,还不比狗窝还脏?” 周七坐在床上,叹息道:“我飘荡了这些年,看人家有家的人,像神仙一样。如今熬得个夫妻团聚,就住个狗窝也安心,何况这样楼台殿阁的地方!” 冯怜宝一面拨旺了煤炉里的余烬,添入些生煤球,一面道:“这样说,这二十年来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我这些年,纵然对不起你,干着不要脸的营生,倒也吃尽穿绝,到如今才落了魄。好在咱闺女又接续上了,只要运气好,你总还有福享。” 周七道:“说什么你对不起我,论起我更对不起咱家的祖宗。到如今前事休提,以后大家归个正道,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风,宁可讨饭也罢。” 怜宝听了不语,只向如莲道:“孩子,你要困就先和衣睡。等我抽口烟,就跟你爹上外间去。” 如莲揉着眼道:“不,我上外间睡去。” 怜宝道:“你胡说!外间冷,要冻坏了。” 如莲笑道:“我冷您不冷?只要多盖被也是一样。” 说着不由分说,就从床上抢了两幅被子,一个枕头,抱着就跑出去,就趁里屋帘隙透出的灯光,把被窝胡乱铺好。到怜宝赶出来时,如莲已躺下装睡着。怜宝推她不醒,心里暗想:这孩子哪会困得这样,分明是岁数大了,长了见识,才会这样体贴她的娘。不由得好笑。又想:今天她既会体贴娘,将来为着别人来和娘捣乱的日子也快到了。不由得又耽了心事。当时便替她把被盖好,从里间把煤炉也搬出来,才重进里间屋去。 如莲原不是要睡,闭着眼听得娘进去了,又睁开眼望着屋顶胡想。这时正是四更向尽,残月照到窗上,模模糊糊的亮,煤炉在黑暗中发出蓝越越的火苗。被子里的人,只觉得一阵阵的轻暖薄寒,心里便慌悠悠的,似醉如醒。 一会儿只听得里间的房门呀的声关了,接着便有扫床抖被和他二人喁喁细语的声音,从木板缝低低的透出来。如莲原是从小儿学唱,虽然心是冰清玉洁的心,怎奈嘴已是风花雪月的嘴,自己莫明其妙而他人听了惊魂动魄的词儿,几年来已不知轻易的唱出了多少。近一二年便已从曲词里略得明白些人间情事。到了这时节,才又晓得这初春节候,果然是夫妻天气,和合时光。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除了身下有床板支着以外,前后左右,都空宕宕的没倚靠处,心里一阵没抓搔似的不好过,便拥着被坐起来,合着眼打盹。偶然睁开眼看时,只看见屋里淡月影中煤灯里冒出的沉沉烟气,便又合上眼揣想屋里的情景。想到自己这老不要脸的娘,即刻又连想到自己,连想到这个新来到的爹,不知道为什么把那惑乱人心的少年又兜上心来。如莲不由得自己用手在颊上羞了几下,低声笑道:“我真不害臊,成天际还有旁的事么,无论想什么就扯上他,从哪里扯得上!从现在起,再想他,教我来世不托生人身。” 哪知誓才起完,那少年的影儿依然似乎在眼前晃动,赌气子又睁开眼,呆呆的看煤炉里的火苗,心里才宁贴些。哪知这时节,里屋又送出些难听的声息。侧耳听时,隐约是帐摇床戛,爹笑娘哼。如莲脸上一阵发热,忙倒在床上,把被子紧紧的蒙住了头,口里低低祷告:“神佛有灵,保佑我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料神佛哪得有灵,翻来覆去的更睡不着,身上又发起燥来,只疑惑炉里的煤着得正旺了。探头看时,炉里火势比方才倒微了些,赌气再不睡了,坐起来从怀里拿出条小手帕,放在颈后,把两个角儿用手指填到耳朵里,实行她那塞聪政策,便一翻身跪在床上,摘下窗帘,趁着将晓的月色,看那巷里的破街,痴痴的出了会子神,心里虚飘飘的已不知身在何所。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猛然一丝凉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收定了心神看时,眼前竟已换了一番风色。原来昨宵今日,这一样的灰晶晶晴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由残夜转成了清晓。这时才又觉得脊骨上阵阵的生凉,回头看看床上堆着的被子,觉得可恋得很,不由得生了睡意,玉臂双伸打个呵欠,便要躺下去。 这时节,在将躺未躺之际,偶然向街上看了一眼,忽然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又挺直身躯,脸儿贴近玻窗去看,只见个獭帽皮袍的人,慢慢的从楼下踱了过去,又向东慢慢转过弯,便不见了。如莲心里一阵噗咚,暗想这身衣服,我认得,可惜看不清面目。他大清早跑到这胡同来干什么?这总不是他!又一想,倘不是他,我心里怎会跳得这样厉害?可是若果是他,为什么走到我的楼下连头也不抬?大约不知道我在这里住,可是不知道我在这里住,怎又上这里来?想到这里,忽然转念到这胡同里有许多不正经的人家,莫非他到这里来行不正道?那他怎么对得过我!便不由一阵酸气,直攻到顶心,自己咬着牙发恨。哪知道又见那个人忽然从西边再转了过来。如莲心里跳得更厉害,看他将要走近楼下,便想要招呼他,又没法开口。心里一急,身体略向前一扑,不想头儿竟撞到玻窗上,乒的一声响。楼下那人听见响声,抬头看时,二人眼光撞个正着。呀,不是那少年是谁!这时两人都把脸一红,那少年低了头拔步便走,如莲也倏的把身体缩回去。但是那少年走不几步,又站住了。如莲也慢慢的再从玻窗内露出脸儿来,二人便这样对怔了好一会。如莲想推开窗子和他说话,无奈窗户周围被纸糊得很结实,急切推不开。再向街上看那少年,只见他依然痴痴的向上看,只是被晨风吹得鼻头有些红红的。如莲顾不得什么害羞和害怕,便向外招了招手,回头悄悄的下床趿了鞋,走到里间门首,向里面听时,周七的鼾声正打得震天雷响。便又轻轻走出了房间,下了楼梯,到小院子里,觉得风寒刺骨,只冻得把身儿一缩,暗想,这样冷的天气,这傻子来干什么?我倒得问问他。 想着到了门口,拔开插关,才要开门,忽然又想到这扇门外,便是我那两年来连梦都做的人,开门见了他,头一句我说什么?还是该向着他笑,还是拉着他哭?想到又踌躇不敢开门。到后来鼓足了勇气,伸手拉开了门,身体似捉迷藏一般,也跟着向旁边一闪。但是眼睛忍不住,已见那人俏倚在对面墙上。只可立住了,探出身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却回过去拢住自己辫儿,想要说话,却只张不开口。看他时,脸上也涨得似红布一样。如莲嘴唇和牙齿挣扎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话道:“你冷不冷?” 那少年通身瑟缩了一下,道:“不。” 说完这几个字,两下又对怔住。还是如莲老着面皮道:“你进来。” 那少年想了想,问道:“进去得么?” 如莲点点头,那少年便慢慢走进门首。如莲把身一闪,让他进去,回手又掩上门。那少年进了门,匆匆的便要上楼。如莲一把拉住,笑道:“往哪里走?只许你进到这里。” 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高了些,忙又掩住了嘴。那少年趁势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娘在家不在?” 如莲笑道:“你不用管,这里万事有我,你放心。我说你姓什么,家在哪里住,有什么人,有……” 自己说到这里,才觉得问得太急了,又有些问出了题,把脸一阵绯红,忙住了口。那少年答道:“我姓陆,名叫惊寰,住在……” 如莲又截住他的话头道:“我先问你,你多们大岁数?” 惊寰道:“十九。” 如莲听了,低下头,半晌不语。好一会才抬头问道:“你成年际总往松风楼跑什么?” 惊寰看着如莲一笑,接着轻轻叹了一声。如莲脸又一红,低声道:“我明白,我感激你。我再问你,大清早你往这破胡同里跑什么?” 惊寰跺跺脚,咳了声道:“是你今天才看见罢了!我从去年八月里知道你住在此处以后,哪一天早晨不上这里来巡逻!” 如莲听了,心下一阵惨然,眼泪几乎涌出眶外,便双手握着他的手道:“可怜冬三月会没冻死你个冤家!你好傻,冻死你有谁知情!” 惊寰苦笑道:“到如今只要你看见一回,就不枉了我。我也不如怎的,虽然每天在园子里和你见面,但是早晨要不看看你住的楼,就要从早晨难过到晚晌。可是向来没看见你一次。今天是怎么了,你会大清早起来看街?” 如莲点头道:“今天么,”说着自己小声道:“这可该谢谢我这新来的好爹。” 惊寰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如莲笑道:“我说今天是天缘凑巧,该着咱俩人认识。咳,闲话少说,你说你这两年苦苦钉着我,是想要怎么样?” 惊寰见问,怔了一怔道:“我知道我想要怎么样?好容易有了今日,你还忍心跟我假装。” 如莲用牙咬着嘴唇道:“你的心我懂。我的心呢?” 惊寰点点头。如莲接着道:“说句不害臊的话,你可别笑话我。” 惊寰道:“傻话,我怎么还笑话你?” 如莲红着脸,自己迟疑了半晌,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粉帕,用手按在脸上,声音从手帕里透出来道:“只要你要我,我终久是你的!” 说完又低下了头。惊寰一面伸手去扯她脸上的手帕,一面道:“妹妹,妹妹,我从当初头一次见你,就仿佛曾经见过,直拿你当做熟人。这里我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可是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说处,反正我从两年前就是你的了。” 如莲听了也不答言,只是脸上的手帕始终不肯揭下来,惊寰却只管动手。她忽然霍的把手帕揭下,露出那羞红未褪的脸儿,却噘着嘴道:“你好,没见过你这样不认生,见人就动手动脚。谁认识你?还不给我出去!” 说着用手指了指门。惊寰只当是真惹恼了她,心里好生懊悔,正想开口哀告,如莲又寒着脸道:“你快走,不然我要喊娘!” 惊寰原是未经世路的公子哥儿,站在生人院里,和人家的女儿说话,本已担着惊恐,如今又见她变了脸,虽然不知真假,却已十分站不住,便也正色问道:“妹妹,你真教我走?” 如莲点点头。惊寰便看着她叹息了一声,慢慢的走出去。走到门首,才要拉门,只听后面如莲自言自语道:“好,你怄气,你走,走了这一辈子也别见我。” 惊寰止步回头,只见她正咬着嘴唇笑,便止住了步道:“走是你赶我走,又说这个话!” 如莲笑着招手道:“你回来。教你走你就走,你倒听话。” 惊寰咕嘟着嘴道:“不走你要真喊娘呢!” 如莲笑道:“你真是土命人。你来了,我会喊娘?别说我不喊,就是她撞了来,你也不用怕。娘要管我,我就教她先管管自己。你放心,我娘没有关系。只是我昨天新来了一个爹,恐怕将来倒是麻烦。” 惊寰听了不懂,如莲便把自己的身世和昨夜烟馆认爹的经过,约略讲了一遍。说着又问道:“我的事是说完了,你的事怎么样?告诉你一句放心的话,我是没有人管得住,说走就走。你呢?” 惊寰怔了半晌道:“我不瞒你,我家里已给我定下亲事,不过我的心是早已给你了,世上哪还认得第二个人?只要你跟我是真心,我真敢跟家里拼命,把你拼到家里。” 如莲扶着惊寰的肩膀,低着头沉吟了半晌,忽然眼圈一红道:“像我这下贱薄命的人,还想到什么执掌昭阳,一定给人家作正室?只图一世里常有人怜念,就算前生修来的了。” 惊寰听了,心下好生凄酸,紧紧拉住她的手道:“你何必说得这样伤心,把自己看得这般轻贱?我却觉得你是云彩眼里的人,为你死也死得过。” 如莲叹息道:“但愿你的心总是这样,便是事情不成,我耽一世虚名也不冤枉。可是以后你有什么办法?” 惊寰道:“这真难说,我父亲那样脾气,无论如何我不敢和他说,就是说也说不过去,只可慢慢等机会。但盼天可怜,你我总有那一天。” 如莲想了想,忽然笑道:“你教我等到何年何月?” 惊寰道:“三二年你可等得了?” 如莲道:“好,我就先等你三年。这三年里你去想法子。” 说完自己沉吟一会,才又赧然道:“我却对不住你,要去不干好事了。” 惊寰不懂道:“你去干什么?” 如莲正色道:“你可信得过我的心?” 惊寰也正色道:“你可真要挖出心来看?” 如莲点头道:“那我就痛快告诉你,我将来跟你一走,把我娘放在哪里?即使你家里有钱,也不见肯拿出来办这宗事,你肯旁人也未必肯。还不如我早给她赚出些养老的费用,到那时干干净净的一走,我不算没良心,也省得你为难,也免得你家里人轻看我是花钱买来的。” 惊寰道:“你说的理是不错,可是你要去干什么?” 如莲道:“那你还用问?靠山的烧柴,靠河的吃水,试问我守着的都是什么人,还有别的路?左不过是去下窑子。” 惊寰连连摆手道:“这你简直胡闹。咱们今天一谈,你就是我的人了,再教你去干这个,我还算是人?再说,你这要干净的人,为我去干这种营生……” 如莲撇撇嘴道:“干净?我还干净?我要干净倒真出古了!不怕你瞧不起我,实话说,在前年上北京去的时候,我娘就把我的清白卖了几百块钱,她都顺着小窟窿冒了烟。何况我每天跟着这样一个娘,去东边卖歌,西边卖眼,教千人瞧万人看,和下窑子有什么两样?反正我总要对得住你。这几年台底下想着我的癞蛤蟆已不算少,成天际鬼叫狼号,挤眉弄眼,也得给他们个捣霉的机会。再说我有地方安身,咱们也好时常见面,省得你天天在园子里对着我活受罪。” 惊寰摇头道:“宁可我多受些罪吧,你还是不干这个的好!” 如莲看了他一眼,只见晓日已从东面墙隙照到他那被晓风冻成苹果色的颊上,红得可怜,便又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还是不放心我?只要我的心向着你,他们谁能沾我一下?也不过只有进贡的份儿罢了。现在我已拿准了主意,咱们是一言为定,等我找妥了地方,再想法告诉你,你快去吧!” 惊寰还迟疑不走,如莲不由分说,一直把他推出大门口,口里道:“这院里又不是咱的家,在这里恋什么!” 惊寰走出门外,又立住回头道:“我说干不得,你再想想!” 如莲摆手道:“想什么?我就是这个主意了。快走吧,你这身衣服,在这巷里溜,教人看着多么扎眼。” 说着把身儿向里一缩,把门一关,惊寰再回头,只见两扇门儿,已变成银汉红墙,眼看是咫尺天涯,美人不见,只得望着楼上看了几眼,提起了脚,便走了去。 哪知走不到几步,只听后面门儿呀的一响,忙立定回顾,见如莲从门里探出脸儿来,叫道:“回来。” 惊寰便又向回走,如莲笑着道:“傻子,你不当官役,用不着起五更来查街。明天再这样,我发誓再不理你。这样傻跑,冻病了谁管!” 说到这里,惊寰已快走到门首,她便霍的将身儿缩入,把门关了。惊寰又只看见两扇大门立在面前,人儿又已隐去。对着门发了一会呆,只可再自走开。等他快走到巷口拐角的地方,如莲又探出身来,向着他一笑。他回头才待立住,如莲又缩回去。沉一会儿,如莲再开门出来,只见冷静静的空巷无人,知道他去远了,呆呆的自己站了一会,忽觉得两只手都冻得麻木了,耳朵也冻得生疼,心里却一阵凉一阵热的不好过,自己诧异道:“他在这里说了这半天,我也没觉冷,他走了怎忽的冷起来?这倒怪呢!” 说着自己呸了一口,赌气回身关门进去。 上了楼,见煤炉已经灭了,听听里间周七的鼾声还在响亮,回头看看自己的床,见被子还那样散乱的堆着,自己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脱了隔夜未脱的鞋,上床去,拉过被子躺下。忽觉被子冰得人难过,才知道在外面站得工夫大了,衣服上带进来许多寒气,被被子一扑,便透进衣服,着在体上。如莲忙把头蒙上,在被底瑟缩了好一会,细想方才的景况,心下一阵甜蜜,一阵凄凉,辗转反侧了好大工夫,到外面市声喧动,才慢慢的睡着。正睡得香甜,忽然梦见和他住在一间屋里,自己睡在床上,他坐在床边,向着自己呆看。忽然他低下头来,努着嘴唇向着自己笑。晓得他要轻薄,便笑着伸手去抵住他的肩窝,但是他口里的热气,已呵到自己额上,暖煦煦的温柔煞人,不由得那里抵住他肩窝的手便松了,心里一阵迷糊,反而醒了。 睁开了眼,只见自己的娘正坐在床边,蓬着头发青黑着眼圈,脸对脸儿的向自己看。怜宝见如莲睁开眼,便摸着她的玉颊道:“你梦里敢是拾着洋钱,就那样的笑?” 如莲原是要起来,听了这句话,便又闭上眼,在心头重去温那温馨的梦境。怜宝摇着她的肩膀道:“好孩子,天过午了,起吧。” 如莲便在被里伸了个懒腰,张开双手向着娘。怜宝伸手把她拉起来,顺势揽在怀里,看着她的脸儿道:“你莫不是冻着了?怎么睡了一夜好觉,脸上反倒透着苍白?” 如莲看着娘噗哧一笑,道:“我没冻着。我看娘夜里倒没睡舒贴,眼圈怎这样黑。” 怜宝呸了一声道:“你快起来漱口洗脸。你爹已经把饭买来,只等你吃呢!” 如莲懒懒的下了床,站在地下发怔。听得周七在里间咳嗽,便叫道:“娘,您将洗脸家具拿出来。” 怜宝道:“你这孩子,不会自己上屋里去,难道跟你爹还认生!” 说着就拉着她进去。如莲见周七正候在床头上吸纸烟,床上还辉煌的点着烟灯。他看如莲进来,局促不安,觉着坐着不是,立起来也不是。如莲倒赶上前去,亲亲热热的叫了声:“爹,您起得早!” 周七倒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迸出“姑娘”两个字,沉一会才又说道:“请坐,坐下。” 如莲道:“您坐着,我要洗脸去呢。” 说着便奔了梳妆台去。怜宝在旁边,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起初她只怕如莲不承认周七这个爹,日久了发生意见,冷了孩子的心,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又在昨日见如莲对周七冷淡的情形,更担着一份心。如今见如莲的样子,和昨日大不相同,心里觉着她前倨后恭,颇为不解。又想到她昨日或者是因糊涂了,便也不甚在意。如莲洗完脸,便从小几上端过一杯茶,笑着递给周七。周七连忙立起,恭恭敬敬的接过,如莲笑道:“爹,您坐着,干么跟自家的女儿还客气!” 怜宝也从旁笑道:“孩子,你别管他。他哪是受过伺候的人!” 说着又对周七使了个眼色道:“你还没给女儿见面礼呢!” 周七从口袋里一掏,便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来。如莲一见便认得这钞票是昨夜大明旅社听曲的客人所赏,还是自己交给娘的,心里不由好笑。便笑道:“我不用钱,还是您带着零花吧。” 周七也答不出什么话,便望着她手里混塞。如莲把身一躲,回头向怜宝道:“娘,我不要。” 怜宝道:“这让什么!你爹给你钱,你就拿着。” 如莲便从周七手里拿过来,回手又交给怜宝道:“我没处去花,您先给存着。” 怜宝把钱带起来,就张罗着吃饭。三人围着小几坐下,怜宝把预先买来的熟菜都一包包的打开道:“如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爹特为你买来。” 如莲暗想,我娘为他男人,在我身上可真用心不小。便向周七笑道:“还是爹疼我,我应该怎样孝顺您?” 怜宝道:“好孩子,我们又没儿子,后半世还不着落在你身上?除了你还指望谁?” 如莲道:“只要我赚得来,您父母俩,就是享不着福,也还挨不了饿。昨天我听说这些年爹受了不少的苦,真是可怜。以后我总要想法子教您舒服几年。” 怜宝道:“难得孩子你这片好心,我们只要不受罪就够了,还想享什么福!” 如莲笑道:“您先别说这个话,昨天我半夜醒来,想到您父母俩这样年纪,还能受什么奔波?我现在也不小了,正该趁着年轻去挣下一笔钱,预备您俩养老。主意是早已打定了。” 怜宝听了,眼珠转了几转道:“现在你卖唱,每天进几块钱,也将就够度日的了,还去干什么?” 如莲看着娘呆了一会,忽然眼圈一红道:“娘,我说话您可别生气,难道我一世还总去卖唱?我将来也有个老,我现在想着就害怕。您老了有我,我老了有谁?娘,您也要替我想想。” 怜宝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跳,就知她话里有话,事有蹊跷。自己原是风尘老手,有什么瞧不透?便道:“孩子,你的话我明白,我还能教你跟我受苦一世?只要你给我们留下棺材钱,我巴不得你早些成了正果。你享了荣华富贵,娘我就是讨了饭,心里也安。” 说着看了看如莲,便用手帕去擦眼泪。 如莲也觉得一阵焦心,看着娘几乎要哭。转念一想,心肠突然一硬,便拉着娘的手道:“咱娘俩是一言为定,倒别忘了今天这一番话。告诉你句实话,我已是有了主儿的人了。主儿是谁,早晚您会知道。这件事谁一阻拦,我便是个死。但是我要规矩矩的给您挣三年钱,才能跟他走。” 怜宝听了,心里暗自诧异,这孩子向来没和我离开一时,是什么时候成就了幽期密约,同谁订了海誓山盟?但自己又知道如莲的脾气,说得出便做得出。现时若和她执拗,立刻就许出毛病,只可暂时应许了她,慢慢再想办法,便道:“孩子,只要你舍得离开娘,现在跟人走,娘也不管。只望你放亮了眼,别受人家的骗。” 如莲道:“我又不是傻子,您放心,绝不会上当。” 怜宝想了一会,叹道:“随你吧,可是你这三年里,向哪儿去给我们挣养老的费用?” 如莲道:“那您还用问?当初您从哪里出来,我现在就往哪里进去。郭大娘在余德里开的莺春院,上次您领我去过一趟,我看就是那里也好。先在那里使唤个几百块钱,也好教我爹爹换身好。” 说着看了看周七,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低头一语不发。 这时怜宝听了如莲的话,心里悲喜交集。悲的是女儿赚上三年钱就要走了,喜的却是早知道自己女儿的容貌,若下了窑子,不愁不红。就是只混三年,万儿八千也稳稳拿在手里。又后悔若早晓得她肯这样,何必等她自己说?我早就富裕了。她想到这里,颇觉踌躇满志,脸上却不露一丝喜容,仍装出很悲苦的样子道:“孩子,娘我虽然是混过世的人,可再不肯把你往火坑里送,这可是你愿意,将来怨不上娘。不过你说的倒是正理,这样你也尽了孝,我们也松了心。将来到了日子,你跟着人一走,我们抱着心一忍,大家全有了归宿。就依你这样吧!回头咱把郭大娘请来商议商议。” 说到这里,只见周七霍的立起身来,哈哈大笑了几声,拔步向外边走。怜宝道:“你上哪儿去?” 周七道:“我走!” 怜宝顺手把他拉住道:“你吃完还没抽烟,上哪里胡闯去?” 周七惨笑道:“我可不是还出去胡闯。此间虽好,不是我久恋之乡。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宿,叙叙咱夫妻二十年的旧,十分打搅了你。如今我还去干自己的老营生,咱们只当昨夜没遇见,大家仍旧撒开手吧!” 怜宝诧异,也立起来道:“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 周七把两眼瞪得滚圆道:“为什么?我周七在外面荒荡了许多年,拉过洋车,当过奴才,爬过烟馆,跑过赌局,什么下贱事不做?就是干不惯这丧良心的丑勾当。我昨天来,你今天就教女儿下窑子,真算给我个好看。还该谢谢你们对我的心!” 怜宝道:“你也不是没在旁边听着,那不是我强迫,是如莲自己愿意的呀!你要是不愿意,也尽管痛快说,何必这样混闹?” 周七冷笑道:“我说什么?女儿又不是我的种。她要是我的亲女儿,何必费这些话?今天这楼上早是一片鲜红,教你们看看我两刀四段的好手艺!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能力养活你,却教你的女儿给人家搂个四面,赚钱来养活我;我吃了这风月钱粮,就是一丈长的鼻子,闻上十天,哪还闻得有一丝人味?可怜我既养你们不得,自然管你们不了,只得趁早离开,落个眼不见为净。你们自去发你们的龌龊财,我周七自去讨我的干净饭,咱们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只盼你无论到了何时,万别提到我周七一个字。” 如莲听到这里,心中暗暗感激这位爹,想不到竟是这样好人,昨天我太小看他了。可惜他说的是正理,我为的是私情,也只得落个对他感激,却没法听他的话。便站在那里,装作害臊,低头不语。 怜宝这时却生了气,指着周七道:“你真是受罪的命!我们还不是为你?倒惹得你发脾气,有话不懂得好说,真是吃饱了不闹,不算出水的忘八。” 周七瞪着眼苦笑道:“好,好,我本来是受罪的命。福还不是请你去享?这种福我还享不来!”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二十年的工夫,竟把你的廉耻丧尽!” 怜宝怒了道:“你说廉耻丧尽,我就算廉耻丧尽!我只晓得有钱万事足,挨×一身松。明明卖了这些年,你还同我讲什么廉耻!你要我讲廉耻也行,你立刻给我弄两万块钱,我和女儿马上就变成双烈女。” 周七掩着耳朵跺脚道:“这不是有鬼来捉弄我,无故的教我跑到这里来听这一套!” 又对着怜宝道:“你就是再说狠些,我也没奈何。不过你要回想当初在咱家里当少奶奶的时节,咳,我还听你说这些作甚么?真是他娘的对驴操琴。” 怜宝道:“好,你骂,你骂!我从烟馆里把你弄到家来,就为的是教你来骂我。” 周七一口唾沫喷在地下道:“骂?你还不值得。把你骂到驴子年,也不能骂得你要了脸。我也真混蛋,跟你这样人还多什么嘴!罢,罢,我周七走了,从此一别,咱们是来世再见!” 说罢,拔脚便向外走。 这时怜宝倒有些良心发现,止不住流下泪来,叫道:“你等等走,我有话说!” 周七站住道:“还有什么可说?快讲,快讲!” 怜宝撒泪道:“咱们二十年前的结发夫妻,久别重逢,你就这样的无情无义,你哪一点对得过我的心?” 周七道:“你少说废话,我对不过你,你更对不过姓周的祖宗。就凭你的心术习气,便是立刻改邪归了正,我也和你过不来。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周七没有吃×饭的命。有福你自己享吧,我干我的去了!” 说完,更不回顾,直向外面闯出去,蹬蹬的下了楼。 如莲也忙赶出,怜宝喊道:“你去干什么?” 如莲随口道:“您别管。” 说着已出了屋。怜宝只当她要去把周七拉回,便坐在屋里不动,静听消息。如莲赶下楼来,周七已出了门口。如莲紧走几步,拉住他道:“您慢走,我跟您说句话。” 周七瞪起眼道:“说甚么?我不回去。” 如莲笑道:“我也没教您回去。” 又正色道:“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好人,永远也忘不了您这一片好心。您要明白我可不跟我娘一样,这一时也说不清许多,只求您告诉我个落脚处,将来……” 只说到这里,周七已十分不耐烦,使劲甩脱如莲的手,竖眉立眼的道:“留你娘的什么住脚?没的还想教你们这俩不要脸的东西去找我!” 如莲道:“您是不知道我有我的心。” 周七撇着大嘴道:“你们还有什么好心?少跟我说废话,当你的小窑姐去吧!” 说完迈开大步,直奔出巷口走了。如莲倒望着他的后影暗暗叹息了一会。正是:圆一宵旧梦,客老江湖;看出谷新莺,春啼风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玉楼天半起笙歌藁砧捣去 锦帐夜阑开影戏油壁迎来 话说如莲在门首站了一会,便回身走上楼去,只见怜宝还坐在床头拭泪,便道:“娘,您不必伤心,他是一时想不开,等回过味来,还不回来给您赔罪?说不定今天就会回来。方才我下楼赶去拉他,还吃他骂了一顿。” 怜宝道:“他就是回来,我也不要他了。是我缺男人,还是你短个爹?过得好好的日子,没的请他来给咱们添气?” 说着看了看桌上的钟道:“呀,闹着闹着,就四点多钟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快上园子去,别再误了场,显得对不住掌柜的。” 如莲摸着自己的头道:“我今天身上不舒服,嗓子也发紧,想告假再睡一觉,晚场再去。” 怜宝想了想道:“也好,好在是礼拜一的早工,还没甚要紧,等我托楼下的老大到园子里去告诉一声。” 如莲道:“您自己去吧!顺路到余德里找郭大娘,商量商量方才咱们说的事。” 怜宝听了,看看如莲,脸上透出犹疑的神色。如莲晓得娘已对自己生了疑心,不放心把自己放在家里,便道:“您走的时候,千万把门倒锁上,省得我睡觉时有人来闹。楼下的小金子,一天上这屋里跑八趟,真讨厌死了。” 怜宝听了便答应着,又躺在床上吸了两口烟,使教如莲睡下,替她把被子盖好,方才倒锁上门自去。如莲对着门冷笑了一声,便转过身子来睡下,心里很是泰然,倒睡得酣适,直睡到上灯时,方才醒来。 怜宝还未返家,便自己坐起来,拥着被呆想一会,听得楼梯作响,知道娘已经回来,又听得钥匙碰得响声,便叫道:“娘回来了?” 怜宝在外面应了一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许多东西,放在桌上,便向如莲道:“孩子,你早醒了?” 如莲道:“我醒了一会,正闷得慌。” 怜宝笑道:“郭大娘留我谈了好半天,还教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来。只顾和她谈得忘了时候,教你坐了这半天的牢。” 如莲拖着鞋下了地,拿杯凉水漱漱口道:“郭大娘说些什么?” 怜宝坐在床上道:“郭大娘听得你要去,喜欢得两个手掌都拍不到一处。她说只要你肯到她那里,怎说怎好,想使用多少钱都成。莺春院楼上的三间通连的大房子,原有个搭住的竹云老二占着,你若去时,就把竹云挪到楼下,那个房间给你住,还要给你现置一堂讲究的家具。教我回来问你什么日子进班,她就预备起来。” 如莲屈着指头算道:“今天是二十一,我下月初一去吧。” 怜宝点头道:“明天我就回复她,再拿一二百块钱,给你做衣服。咱们就这样定规了。你先吃些东西,等我抽口烟,就上园子去,跟掌柜的告长假。你先在家里歇几天。” 如莲摇头道:“不,我还要唱几天。” 怜宝笑道:“你真是唱着有瘾,那么就再唱两天,到二十四包银恰满了月。” 如莲牙咬着嘴唇不响,怜宝便把从外面带来的东西,教如莲挑了几样吃。 吃完,娘俩又闲谈了一会,到了十点多钟,如莲才起身梳洗完毕,在梳妆镜前自己端详了一会,向着镜里一笑,回头向怜宝道:“娘,我好看不?” 怜宝点头道:“俊!连我看着都爱,莫说是他。” 如莲诧异道:“他是谁?” 怜宝笑道:“傻孩子,他就是你方才告诉我你有了主儿的主儿,我知道是谁!” 如莲撇着小嘴道:“你瞧这个娘,净跟我们不说好话。” 怜宝对着自己的女儿看了一会,情不自禁,便走向前抱着如莲的脸儿闻了闻。如莲忙把她推开,道:“您看您这老来疯!” 怜宝叹息道:“我瞧见你,就想起我十七八岁的时节,简直和你长的一样,不过你的鼻子比我凸,眉却没我弯。” 如莲听了一笑道:“娘,我身上热,要换件皮袄。” 怜宝怔了怔道:“孩子,你忘了?那件灰鼠皮袄,前些日子因为我没钱买烟,当了十几块钱,如今哪还有皮袄换?你早说我还可以想法子赎出来,现在怎么办?” 如莲笑道:“您看您这大惊小怪,没有就不穿。再说这时虽热,回来时倒怕夜里凉。现在咱们走吧。” 说着娘儿俩出了屋,倒锁上门,下楼出巷,雇车直奔松风楼去。 从后面小胡同进了后台,便听得前台弦管悠扬,知道是吴万昌正唱着梅花调,离如莲上台还隔着两场,便向后台同事的人都打了招呼,自寻了清静地方坐下。 如莲向四外看看,这后台真是杂乱非常,唱靠山调的高玉环,正同弹弦子的小马两个人动手动脚的闹。小马手占便宜,玉环嘴不吃亏,便滚作一团。那一边说相声的李德金,和配莲花落丑角的庆老桂,唱单弦的于寿臣,正挤在一个小茶几旁推三家的牌九。正推得高兴,不想前台的梅花调已经下来,该着于寿臣上场,管事人前去催他,于寿臣便把手里的两张牌掖在腰里,出场去了。李德金正输得起急,忽然散了场,气得唱了两句秧歌,便坐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满揉在嘴里,慢慢的咀嚼,把嘴鼓得像气包子一样。 这时一个弹弦子的小兔高忽然走了过来,向怜宝叫了声干娘,接着便凑到如莲面前,搔首弄姿,又甜哥蜜姊的搭讪着说话。如莲只哼了一声,再不理他。小兔高只得转头去和怜宝道:“近来如莲的玩艺大长了,真够内行,可惜……” 说着向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可惜老韩托的弦太不花哨,要不了许多菜,要是教我托,管保……” 怜宝听到这里,便故意笑着逗他道:“你有这片好心,为什么不早说?现在我们如莲快洗手了,用不着再倒扯玩艺,可惜你这片好心!” 小兔高道:“唱得眼前就红,台下的人缘又一天比一天好,为什么要洗手?” 怜宝冷笑道:“为什么?告诉你,咱们的交情还不够。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快滚开这里吧!” 如莲见小兔高碰了她娘这样个软硬钉子,心下十分好笑,又不便笑出来,就立起走近台门,把台帘掀开一条小缝,向外先对东面打量,第一眼在这千头蠕动中间,先瞧见陆惊寰仍坐在廊柱前每天坐的座位上,比早晨身上少了件马褂,却多了件漳绒坎肩。虽然正低着头看报,也十分的光彩照人,直仿佛满园子的电灯,只向他一个人身上亮,旁的座客都显得暗淡非常。如莲看了一会,暗恨惊寰为什么不抬起头儿来,我正在这儿看你;又想到这台上台下有哪个人值得他一看?我又在帘儿内,他抬头作什么?想到这里,心里不胜得意,便又回眼向台前的龙须座上瞧,只见自己的老捧客那位大黑花脸胖子和他那一伙狐群狗党,也都正在那里高坐,虽然各有各样,可惜都是个粗具人形。其中有一个瘦子眼快,看见如莲在台里隔着帘缝往外看,便轻轻告诉了那大黑花脸的胖子。那胖子立刻迷缝着三角眼,向着台帘丑笑,浑身的肉都像颤动了一下,如莲便知道那胖子自疑惑是自己特为向外看他,所以得意到这样。又见胖子那群朋友一阵摇动,似乎都跟着肉麻起来。如莲好不耐烦,便转眼又向惊寰瞟了一下,只见他此际倒抬起头来了,向台上看了一眼,只没看到台帘,便很不高兴的又低下头去看报。 如莲自己暗笑,便缩身回来,向怜宝道:“娘,我今天使唤什么?” 邻宝笑道:“你随便。据我看,今天台下人多,你要高兴,就使唤个拿手《宁武关刺汤全》好。” 正说到这里,只见前台检场的大李八走进来,手里拿着五块钱,向怜宝道:“台下有位茶座,烦大姑娘唱段《闹江州》。” 怜宝还未答言,如莲忙问道:“谁?” 大李八道:“是一个老茶座罗九爷,就是每天在前座坐的黑胖子。” 如莲寒着脸道:“劳驾你告诉他,改天再唱罢,今天我们已有人烦唱《活捉》,钱全收了,对不起的很。” 怜宝瞪了如莲一眼,心里很不愿意,但又不敢不顺着女儿说,便向大李八道:“八先生,你向他说得好点,我们改天再补。” 大李八只得怏怏自去。怜宝悄声向如莲道:“为什么放着钱不赚?” 如莲撅着嘴道:“我就不高兴唱《闹江州》。今天便是有个皇上抬两筐金子来,我也不唱。” 怜宝听了,默然不语。如莲也低下头去自己思量,想了一会,忽然粉面上涌出笑来,向怜宝横溜了一眼。怜宝问道:“你笑什么?” 如莲道:“我笑我今天不知怎的心乱,方才暗自背词儿,竟都生了,回头就许免不了崩瓜沾牙。” 怜宝道:“那你不许检拿手戏唱?何必单唱《活捉》?” 如莲一笑不语。怜宝见今天如莲的脾气,忽然变得与往日不同,虽然不明所以,但瞧料着有些蹊跷,便暗暗留了心。 这时台上又换了场,如莲便预备起来,掏出粉纸,在脸上细擦。那高玉环正走了过来,见如莲擦粉,便笑道:“小妹妹,别再梳妆了,这就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来,来,我再给你添点俊。” 说着便把自己颊旁一朵压鬓红花摘下来,替如莲簪在左边鬓下。如莲向她谢了谢,自己在镜中端详了一会,忽然见镜中的自己,实在是顾盼动人,暗暗惊讶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如莲这样好看,也足配得上惊寰了。” 又看见镜中自己戴的半边俏压鬓花,十分鲜艳,衬着小脸儿,真是娇滴滴越显红白。便又想到惊寰是坐在台的右边,我这花却簪在左鬓,他瞧不见,岂不枉费了?便又央玉环给换戴在右边。玉环笑道:“瞧你这麻烦,戴在哪边不是一样?还是诚心专要给右边的人看,莫说左边的人都是活该死的。” 玉环这话原是无意所说,不想如莲听了倒绯红了脸。怜宝在旁冷眼看来,便明白了几分。 这时前台莲花落已完,该着如莲上场。如莲见自己的鼓板已被检场人端出去,弦师已坐在前台定弦,便站起走到台帘边,隔帘缝向外一张,只见惊寰拿着支纸烟,两只俊眼正向台帘这边看。如莲偷偷一笑,惊寰看见,端颜正色的微微点了点头。如莲又看那罗九爷,只见他正张着大嘴,举着手,仿佛正等着给自己喝那出场彩,不由得皱皱眉头,暗恨这几年不兴带耳朵套子,若兴时,真少听许多讨厌的声音。 这时外边铃儿一响,如莲只得掀开台帘,迈开风流步儿,慢款袅娜腰肢,走了出去。只听得眼前平地一声雷似的喊起拼命彩,又夹着爆竹般的鼓掌声音,知是罗九一般丑人在那里作怪,便瞧也不瞧,寒着脸走到鼓架前,轻轻拿起檀板,绰起鼓键,和着弦索,轻描淡写的打了个鼓套子以后,又照例铺了场,说到今天要唱《活捉三郎》的时候,用眼向惊寰瞟了一瞟,只见他欣然相向,便也向他透出一丝笑容,两个人同时会意。如莲铺场已毕,喝了一口水,用小手帕擦擦嘴,便正式唱起来。这《活捉三郎》的曲子,事迹既然哀艳,词句又复幽凄,加着如莲的一串珠喉,直有猿啸莺啼的两般韵调,听得惊寰的脊骨从下向上一阵阵的发凉。看那满楼灯火,似乎变成雪白,真有“满座衣冠如雪”的景况。又看着仿佛眼前是一片空旷的仙界,只有一个仙女在那里唱歌,简直说不出心中有何种况味。亏得台下一阵喝彩喧乱之声,才把惊寰出舍的灵魂惊回壳来。 这时如莲已唱过小半段儿,唱的时节,身子不是向着正面,就是偏向左方,总把脊背给惊寰看。但唱到深怜蜜爱荡气回肠的词儿,就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惊寰唱,仿佛和他说话一样。惊寰把这些情绪都领略了,坐在那里一阵阵的销魂。这时如莲唱到阎婆惜的阴魂见了张文远,诉说往时的恩爱,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惊寰唱。惊寰平时最爱听如莲所唱的“想当初,乌龙院中,朝云暮雨,红罗帐内,鸾凤交栖”这几句,便凝神定气的听,哪知如莲唱到这里,声音忽然发颤,竟似有意无意的唱错了两个字。惊寰心里轰的一跳,又见如莲唱完这两句,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转过身去。这时台下幸而没有许多知音,罗九等不特听不出唱错,而且看不出如莲的神情,所以没落倒好。不过两廊里的许多老年座客,已窃窃私议起来,惊寰也低下头暗暗诧异。如莲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乌龙院中朝云暮雨”,为什么唱作“莺春院中”?这错的全不在理上,想是看着我,便想起今天早晨的事,无意中唱走了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早晨如莲和自己约定的话,才明白如莲是故意唱错,给自己送个信儿。余德里可不是有个莺春院么?她大约要上那里去了。又暗暗埋怨如莲,你就是找定了地方,什么时候不能告诉我,何必在台上闹这个鬼?倘若大家起了哄,岂不糟心?真是怜俐得可爱,又糊涂得可怜。想到这里,抬起头来,见如莲正唱着向自己看,便向她微点了点头,表示你的心思,我已明白了。惊寰心里觉得大局已定,和她不久便可聚首,心气倒安稳了。这时他偶然回顾,见许多座客都向自己看,神色有些不对,晓得如莲对自己的神情,已被众人看出破绽,立觉局促不安,有些坐不住。又见如莲仍不断的把秋波向自己横溜,心里暗自着急道:“你只管看我作什么?倘被这些讨厌的人瞧破,给咱俩叫起邪好,多么难看!又苦于没法示意给她,又一想我不如走吧,好在相聚就在眼前,又何在乎这一会工夫。但又怕得罪了如莲,便趁她转过脸来的时候,偷偷向她递了个眼色,站起来就向外走了。 如莲见他坐得好好的,忽然走了,只当他明白了”莺春院”三个字,大愿已了,便自走去,好向自己显露他的聪明,暗自在心里好笑,便用眼光将他的后影直送出去,无精打采潦潦草草的唱着后半段曲子。忽然无意中向左边第二个包厢中一瞧,只见那厢中坐着园子的内掌柜,向着自己笑。一会儿她弯下那肥大的身躯去拾东西,不想从她身后露出一个人面来,明明怜宝在那里坐着,看如莲瞧见了她,便别过头去,装着不在意的神情。如莲心里一阵扑咚,暗道这可坏了醋,娘向来不上包厢,今天忽然上厢,又鬼鬼祟祟的藏在人背后,分明是来监察我的。娘又是贼里不招的老江湖,什么事瞒得过她的眼?方才的情形,定已瞧得个全须全尾,连姑爷也相了去了。但又想到就全被她看见,又有什么大不了?便也平下心,装作没看见怜宝,仍旧唱着。 这时正唱到上板的时节,是全曲的精彩处,台下座客都凝神静气的听,只有罗九等还不住乱喊好,喊得如莲不住的皱眉,别的顾曲客人也都偷着向他们撇嘴。到如莲唱得剩了十几句,忽然一阵人声,从下面直乱上楼来。只见一个中年肥大妇人,倒挽着袖管,横眉立目,口里骂骂咧咧,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从椅子缝中直扭到台前,奔了罗九一般人去。罗九正伸着脖子,张着大嘴,向着如莲出神,心里一阵阵的发热昏,听得人声,回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想躲已来不及,被那妇人劈头用左手把脖领抓住,两手左右开弓,拍拍的就是左右两个反正嘴巴,打得罗九黑脸上都泛出紫光来。那妇人打着骂道:“我把你个王八蛋的蛋,老娘的精米白面,把你撑肥疯了,就忘了当初当茶壶的时候,穷得剩了一条裤子,我替你洗了,你蹲在床上等干。到如今好容易混的有了半碗饱饭,又你妈的穷心未退,色心又起,背着老娘捧起花大姐来了!你妈的……” 这时罗九双手握着脸道:“咱有话家里说去,别在这里闹!” 那妇人又是一个嘴巴,打得罗九眼前冒金星。她又接着骂道:“你倒愿意家里去,家业是老娘一个人的,你想回家,老娘不要你。小子你勉强着点,有话就这里说吧!” 罗九见不是头,忙央告道:“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就是我有十分不好,你今天抓破了我的脸,将来教我怎么见人!” 那妇人冷笑道:“你还见人?你怕见不了那个小臭×。拿着你老娘的钱出来买俊,一直美了你这些天,今日就是你的报应到了。” 说着向台上看了一眼,更自高声喊骂道:“我就是单挑了这个时候来,也叫你认识的臭婊子看看听听,什么人认识不了?单选这个东西!还是罗九的××上有钩儿?” 说到这里,声音更特别提高,向着台上嚷道:“你别忘了罗九当初是大茶壶,你怎么下贱,诚心要当茶壶套!” 这时如莲正唱得剩了两句尾声,她在妇人初进来喊闹的时节,已想趁波打住,但因剩下不几句,不如勉强对付完了。这时听那妇人的话简直是冲着自己说,心里又是气忿,又是肮脏,觉得实在唱不下去,又夹着这时有许多座客跟着鼓掌起哄,喧乱非常,赌气把鼓板一摔,趁乱跑回后台,进去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咬着牙落眼泪。后台的人见她这样,立刻都围拢来问。 如莲更气得浑身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觉得满腹冤苦,没个分诉处,暗想罗九这人在我面前讨了这些日子的厌,今天出了这个笑话,真给我解了恨。但是这种情形,教人看着,就像我和罗九有什么关系,这可不肮脏死了我?想到这里,就仿佛肚里吃下去苍蝇,一阵阵的翻,觉得几点前吃的晚饭,现在都要呕出来,便用手帕捂着眼,一头歪在桌上哭。 正哭着哩,忽然觉着有人扶自己的肩膀,抬头看,原来是自己的娘。怜宝摸她的辫子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这有你的什么事!” 如莲听了,更泪似泉涌,抽抽噎噎的道:“娘,您瞧这不气死人?唱得好好的,那个娘们来搅我,说的话多么难听,简直是冲着我来,这不气死了人!” 怜宝笑道:“你到底是小孩子,多余生这个气,难说有只狗向你汪汪,你也和它生气?要说那个娘们也太看得起她的男人了,也不瞧瞧他那份鬼脸,也配你一看?更莫说别的。你就别理这个了!” 如莲擦着眼泪道:“我倒不是理这个,幸而他走得早,不然要教他看见这种情形,这许疑惑我……” 怜宝笑道:“我不懂你的话,他是谁呀?” 如莲这时才知道自己气急败坏,说话太忘了情,露出大马脚,不禁然的把脸绯红。又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更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怜宝心里像明镜似的,怕羞坏了她,便拉着她的手道:“你去看看,罗九那小子笑话还没闹完呢!他那副狗相,保准把你笑死。” 说完,不由分说,拉着便走。 如莲趁势就立起身来,走到台帘边。怜宝掀开一道缝儿,教她向外看。如莲只看了一眼,竟把气恼全消,格格笑起来。只见那妇人把一只鲇鱼片的脚,蹬在板凳上,手拈着罗九的耳朵,将他的黑脸直按到自己裆里,做成个老和尚撞钟似撞不撞的架式,一只手在罗九的后脖颈上只顾敲打。那罗九弯着腰,服服贴贴的承受,口里许天告地的讨饶。那妇人只做听不见,一面打着,一面目光四射,向罗九那一般党羽骂道:“你们这群不是父母养的东西,净勾着罗九胡行乱走,吃着喝着,还给你们的姊姊妹妹赚胭脂粉钱。敢则这事情便宜,就把你们吃顺嘴了,也没打听打听老娘是干什么的!惹恼了我,把你们的娘都找来,都剥光了,把你们一个个全按着原路塞回去!” 她正骂得凶,罗九的朋友们都知道她的脾气,没人敢劝,又不便躲,只得都围随着恭领盛骂。松风楼的掌柜们也都晓得那妇人是著名的泼辣货,凡是耍过落道的,谁不知道她这出名的簪花虎马四姑?所以也没人敢上前张口。台上的玩艺也没法唱了,只得空着台休息。后台的生意人也都出来看热闹,站满了半台。座客们更不住的鼓掌大声起哄,把煤气灯都震得颤动。 正在乱得一塌糊涂,忽然从人丛转出一个老头儿来,满面红光,一脸的连鬓白胡子,身躯高大,虽然有六七十岁,腰板儿还挺得很直,手扶着一根白木拐棍,慢慢的走到那马四姑的背后,猛然将她背膀一拍,那马四姑猛吃了一惊,回头想骂,及至瞧见是那老头,便陪笑叫道:“二大爷呀,您来了!” 那老头儿道:“好闺女,你放手,听我说。” 马四姑叫道:“二大爷,您要是疼苦我,就别管我们的事。今天我们有死有活,这小子可把我害苦了。” 这时那罗九低着头喊道:“二大爷,您积德给劝劝!” 老头一把将马四姑的手拉开,一手将罗九提到自己身后。马四姑在手将松开之际,还在罗九脖子上狠命咬了一口,疼得罗九鬼号了两声。那老头儿还没说话,马四姑一屁股坐在地下,撒起泼来,喊着:“我不活着了,谁要把罗九放走,我就不用走了,在这里等着明天看验尸吧!” 那老头儿听了,白眉一皱,满面倏的放出凶光,把拐棍在楼板上拄得乱响道:“马四姑,你要知道是我二大爷在这儿劝你。” 马四姑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便不敢再喊了。那老头儿接着道:“怎么着,连我的面子都不赏,诚心教我老头子受急?好,好,我这也算不吃没味不上膘。罢了,我华老二闯了一辈子,临了想不到栽到你手里,打我的老脸,从此还管什么闲事!你们事有事在,打不出人命来,对不住我。我走了。” 说着气愤愤的转身就走。 那马四姑见他真恼了,不由吓得大惊失色,便拉住他的衣襟道:“二大爷,您别怪我,真教罗九把我气糊涂了!” 那老头儿道:“你站起来,你站起来!” 连说了两句,那马四姑还赖着不动,老头儿呕了一声,提起拐棍在马四姑腿上只一拨,马四姑怪叫一声道:“二大爷,我起,我起,别打!疼,疼!” 老头儿咬牙恨道:“快起来,不然,凭我跟你死鬼娘的交情,打死你也过。” 这时马四姑不敢回言,挣扎着要起。罗九在旁边搭讪着过去要扶,被马四姑一口浓唾沫喷得倒退了两步。她便自己挣扎着起来。那老头儿向外一指,高声道:“有什么事家里说去,别在这里现眼。快走,快走!” 马四姑看了他一眼,又狠狠目列了罗九一下,便一步步的向外挪。罗九低头下气,跟在背后,不声不哼的走。那老头儿又把拐棍乱拄着嚷道:“快,快,快走!” 马四姑吓得几哆嗦,忙应道:“走呢。” 说着脚下便加快了。于是乎马四姑押解着罗九,老头儿又督促着马四姑,三个人作一队下楼去。 楼上座客望着他们的后影,唱起哄天彩来。这时园子的执事人等,才高喊着众位落座压言,台上的玩艺又接着演唱,才慢慢压下观众的喧哗。如莲在后台把这幕丑剧看得个满眼,笑得肚肠子都疼。但是自己笑定回想,依然心里肮脏得难过,便回头向怜宝道:“娘,咱们走吧。” 怜宝点点头,拉了如莲的手,才要向后台的后门出去,一个后台管事的郭三秃子转过来,陪笑道:“您娘儿俩走么?要是大姑娘没有大不舒服,千万早场也上,别再歇工。只说今天白日大姑娘没来,台下问的人多了,散的时候还有人说闲话。您娘儿俩个只当捧我们!” 怜宝明知道郭三秃子怕如莲因为方才的事害臊,明天告假不来,所以给一个虚好看。才想到开口回答,如莲把怜宝的袖子一扯,将她拉到屋角,附耳悄悄说道:“我明天就告长假,您回复他吧。” 怜宝也低声道:“你这又何必!” 如莲道:“我说这样就这样,明天打死我也不来。” 怜宝笑道:“傻孩子,这是同谁怄气!好吧,就依你。好在唱也再唱不了几天,包银唱不足月,就退给他们也不要紧。” 说完,又返身把郭三秃子叫到一边去说。如莲见怜宝说着话,郭三秃子忽而皱眉,忽而哀恳,忽而叹气,最后只听怜宝高声道:“这实在对不过掌柜们的,往后遇机会再补你们的情吧!” 说完也不管郭三秃子,只招手把如莲叫过,后着她的手就走出门。郭三秃子直送下了楼梯,怜宝回头道:“不劳远送,该退回的包银,明天就托人送来。” 郭三秃子摆手道:“您送回来我也不要,只当我送给大姑娘买双鞋穿。” 怜宝谦让了几句,便谢了一声。娘儿俩别了郭三秃子,就雇洋车回家。 上了楼,如莲便一头倒在床上睡,闭着眼一语不发。怜宝摸了摸茶壶,还不甚冷,斟了半碗,送到如莲嘴边。如莲摇摇头,还是不睁眼。怜宝自己喝了,坐在床边,笑道:“喂,你别睡,我看见了!” 如莲突然睁开眼道:“看见什么?” 怜宝笑道:“他。” 如莲道:“他是谁?” 怜宝道:“姑爷。” 如莲坐起来道:“谁的姑爷?” 怜宝眯着一只眼笑道:“还有谁的?我的!” 如莲听了,立刻又躺下,把眼一闭道:“我知道您没好话,不理您了。” 怜宝笑道:“你起来,我和你说正经。” 如莲依旧闭着眼道:“您说,我听得见。” 怜宝道:“我问你,他姓什么?” 如莲道:“姓周。” 怜宝道:“叫什么?” 如莲道:“不知道,就知道行七。” 怜宝这时才明白过来,笑道:“这孩子跟我调皮,看我拧你。” 说着就向如莲乳际伸手,如莲怕痒,在床上打了个滚躲开,格格的笑道:“您别闹,我说,我说。” 怜宝叉着腰含笑看着她道:“说,说!” 如莲道:“他姓陆。” 怜宝又问道:“叫什么?” 如莲道:“我忘了问。” 怜宝笑道:“看你还是讨没脸!” 说着又要动手,如莲急忙拉住了怜宝的手,口里央告道:“实在我不知道,等我过天问来再告诉您。说真个的,您看他这人怎样?” 怜宝点头道:“真不错,连我看了都爱,别说闺女你!” 如莲又闭上眼道:“您爱给您,我不要。” 怜宝笑道:“瞧你这孩子说的混话,实在的,我有了这样一个姑爷,也不枉我苦了前半辈子。” 如莲听娘说到这里,立刻脑里涌出了惊寰的音容,便合着眼细想,再不愿开口了。怜宝还要逗她说话,想着如莲此刻是得意忘形,又是女孩儿家,口没遮拦,不难慢慢探出情形,不想如莲却装起睡来。怜宝又要去胳肢她,如莲软声央告道:“我真困极了,有什么事,您先闷这一夜,等明天早晨再说。好娘,您饶了我吧!” 怜宝听她说的可怜,虽明知她不是真困,但不忍再闹她,只可由她睡去,自己草草的抽了几口烟,也便和衣睡下。哪知如莲是自己有自己的心事,闭着眼装睡了一点多钟,连转侧也不敢,怕把怜宝引得睡不着,耽误了自己的事。沉了很大的工夫,才睁眼轻轻坐起,瞧手表已快两点了,怜宝在身边正睡得沉酣,知道抽烟的人轻易睡不着,睡着了便不易醒,就轻轻起身下了床,坐到椅子上。只见满屋灯影沉沉,显得光景很是凄凉,暗想可惜床上躺着的是娘,倘若是他,那我会叫他睡得这样安稳!又转想迟不了几天,便可和他厮守了,心下又不胜欣喜。坐了一会,觉着心里很闷,便揭起窗帘向外瞧,只见天上一钩斜月,正向着人凉凉的亮,眼前千楼万舍,全静寂寂的,仿佛全世界都入了睡;暗想我又不知他家住在哪一方,该向着哪边看,看不见他的家,我还看什么?便转回头来,仍旧低头自想,我正在这里想他,不知他现在是不是也正在想我。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又伏在桌上打了一会盹,不想迷糊糊的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见已天光大亮,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揉了揉眼,就蹑足走出外间,到窗前向外看时,只见巷中冷静,并无一人。站着怔了一怔,自想,我想错了,他真听话,不叫他来就不来。你不知道我有话等跟你说,这真该打。正在恨着,忽见从东边巷口慢慢踱过一个人来,定睛细看,不是他是谁!如莲忙将身向后一缩,不教他看见自己,就悄悄跑下楼去。到了门口,弯下腰就木板门内的小孔向外一张,只见陆惊寰恰走到门口,立住了向楼上张望。如莲也不理他,只在心里暗笑。惊寰在外面傻等了有十几分钟,似乎沉不住气,连低声咳嗽了几声。又过了一会,他脚下有些活动,看样子像要走去。如莲再忍不住,便隔着门缝,放粗了声音,喊道:“你这小子是干什么的?在门口探头探脑,安着什么心?再不滚开,我喊巡捕了!” 这时惊寰正怀着满腔心事,又在这万静的僻巷中,猛听得凭空门内有人发话,慌乱中竟听不出是如莲的声音,还只当是如莲的娘,吓得话也不敢回,掉头便走。到如莲开门出来,他已跑出了十来步。如莲笑得弯了腰,一面笑一面叫道:“傻子回来,是我,是我!” 惊寰回头见是如莲,才稳定了心,又跑回来,很热烈的想来拉如莲的手。如莲把手一摆,寒着脸道:“站开些,听我审你!” 惊寰发呆道:“什么事?” 如莲指着他的脸道:“你这孩子,头一回我说话你就不听。昨天我不是叫你别再清早查街,怎么今天又来?” 惊寰道:“这不怨我,我今天是来讨个实信。” 如莲道:“昨天晚上在台上不是已经告诉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惊寰道:“是莺春院么?” 如莲点头道:“不错。你可知道莺春院在哪里?” 惊寰道:“在余德里北口。” 如莲听了,忽然生气道:“你的地理倒熟,敢则你这孩子常溜余德里呀!小荒唐鬼又荒唐到我这里来了,趁早躲开我这儿!” 说着娇躯一转,就要走进门去。惊寰连忙拉住道:“你听我说,昨天听你说出莺春院,打听人才知道在余德里,你何必……” 如莲道:“好,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谎话我也当实话听。现在闲话少说,我下月初一进班,你过了初五再去。要去早了,我也是不见你。” 惊寰诧异道:“为什么?难道说早见倒不好?” 如莲道:“我出个主意就得依我,趁早少问。再告诉你,松风楼从今天我也不去了,你也不必再去上班,在家里养养精神盼初五吧!” 惊寰再要说话,如莲向他微微一笑,把手一摆,便缩身退进门去,呼的一声把门关了。在门缝向外再张时,只见外面也正有一只眼向里看,里外两只眼隔着半寸宽的板儿,碰个正着。如莲轻轻把脸向上一挪,轻轻向外吹了一口气,就像小孩儿得了便宜似的,跌交爬滚的跑上了楼。走上半截扶梯,才想起自己闹得太凶了,要把娘闹醒,好多不便,便又蹑着脚上去。进了外间,再从窗户向外瞧,只见惊寰还站在门外,用手帕擦着右眼,正用左眼向上看。如莲忙向外摆手,教他快走。惊寰也用手往下招,教她下去。这样招摆了好半天,两个人都不肯动。后来如莲有些急了,把手重摆了几下,不想用力过猛,手儿甩到脑后,只觉得碰到很软的肉上,不由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怜宝立在自己身后,正笑嘻嘻的向外看。如莲脸上轰的变成通红,直勾着两眼,看着怜宝,不知说什么是好。怜宝也含笑看着她不说话。如莲偷着用眼向楼外扫了一下,见惊寰还立在那里,心里更觉发急,不由眉头一皱,倒生出急智来,自想已就是已就了,便向怜宝道:“娘,您看,他来了。” 怜宝还笑着不语。如莲伸手把她拉到窗前,向外一指道:“不信您看。” 怜宝这才开口道:“我早看见了。贵客来临,怎不请进来?” 如莲道:“现在请也不晚。” 这娘儿俩就立在窗前,一同向外招手。 惊寰在楼下见如莲身旁突然又多出了个人面,细看才认识是如莲的娘,大吃一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走了。如莲看着他的后影一步步的走远,倒笑着不做声。怜宝却连声的喊他回来。如莲见惊寰已拐出了巷口,就笑着把怜宝的嘴掩住道:“您喊什么,认得人家是谁,喊进来算怎么回事!” 怜宝笑道:“本来用不着认得,只要你认得他,他认得你,就行了。” 如莲听了,立刻把脸一变,把手一甩,转身就进了里间。一面走,一面嘴里咕噜道:“这都是哪里的事,凭空的冤枉人。他是谁?谁认得他!” 怜宝赶进来笑道:“好孩子,你真会不认账。” 如莲坐在床上,忍着笑道:“我怎么不认账?强派我认识他,我从哪里认识他呀!不信把他叫来对证对证,到底我认识他不?” 怜宝道:“你真会跟我捣乱,人早走了,我从哪里去叫!” 如莲笑道:“那时您就不该放他走,如今没招没对,硬赖起我来,那不行!” 说着一头扑到怜宝怀里,撒起娇来。怜宝又是气,又是笑,又经不住她揉搓,只得倒央告她道:“别闹了,你不认识他,算我认识他,好不好?” 如莲在她怀里,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算?不行,您重说!” 怜宝只得又笑着道:“好,我认识他!” 如莲还不依道:“笑着说不算数!” 怜宝只得又正色说了一遍,又抚着她的脸儿道:“好孩子,起来,看头发都滚乱了。” 如莲才慢慢坐起,手拢着鬓发,望着怜宝憨笑。怜宝道:“你也跟娘说句正经话,到底你们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也跟着喜欢喜欢。” 如莲听了怔了半天神,回眸向怜宝一笑,就咕咚倒在床上道:“我又困了。” 说完便合上眼,装着打鼾声。怜宝笑道:“我看你睡得着!” 说着便坐在旁边,直着眼看她,只当如莲装也装不了多大工夫,哪知她竟沉沉睡去,又招呼了两声,推了一下,只不见醒。怜宝倒被她勾起困来,打了个哈欠,赌气也陪她睡了。 到她母女俩一觉醒来,天已过午。梳洗以后,正吃着饭,只听楼下有人叩门,还隐隐有喊冯大姐之声。如莲跑出外间,由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就喊道:“娘,郭大娘来了。” 怜宝连忙放下筷子,带着如莲下楼。才走到楼下,只听郭大娘正喊“冯大姐开门”。喊完,又小声唱道:“冯大姐,快把门来开。” 怜宝忙肘了如莲一下,低声道:“听她唱完了再开。” 娘儿俩就立住了听唱,只听郭大娘接着唱道:“你不把门开,我硬挤进来。开门吧,我的,我的小乖乖!” 唱完又狠命的在门上敲了两下。怜宝这才把门开了,道:“要不是天气冷,就再教你唱一段才放进来。” 郭大娘一扭腰肢,一甩屁股,小旋风似的已进了门,顺手把怜宝的嘴巴子一拧,笑道:“好小妹子,你真坏,快搀着小奴家上楼。” 说着扶着怜宝的肩膀,就一步步的款上楼去。如莲要笑又不好意思笑,细看郭大娘今天越发梳妆得风骚动人,那竖八字乌亮的油头,梳得搭到脊梁上,更显得粉颈细长,双肩抱拢,身上穿一件紫素缎的旗袍,裁剪得细乍乍的可腰,走路真是一步一风流,称得起是动少年心,要老头命的一个半老佳人。如莲暗叹,这郭大娘真不枉是十几年前天津挂头块牌的人物,到如今还是照样的勾魂荡魄,真不知当年害死过多少人了。想着便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走上楼去。郭大娘听得后面有脚步声音,一面走一面叫道:“如莲,我的儿,见了我也不招呼一声。” 如莲笑道:“现在招呼晚么?大娘您好!” 郭大娘嗷的声答应道:“嗳,我好,孩子你好。你更出落得好看了,真是长的赛水葱,说话像黄莺,真个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怜宝不耐烦,就拉着她道:“快上屋里去吧,不上不下的,干什么在这里耍贫嘴?” 说着,三人上了楼,到里间来坐下。 如莲给郭大娘斟过了茶,郭大娘喝着,向怜宝道:“你们娘俩商议好了没有?到底想哪一天进班?” 怜宝道:“如莲说下月初一去。” 郭大娘道:“也好。我那里楼上屋子都收拾好了,明天就叫人裱糊。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看家具,大约三天里就可以一笔停当。你们用钱,我现在带了三百来,要不够尽管说话。” 说着从腰掏出一卷钞票,递给怜宝。 怜宝接过道:“这钱现在倒是正用得着。如莲制衣服和买零用东西,也差不多了。不过这钱算怎么样?” 郭大娘笑道:“不算怎样,你尽管用着,没息没利,你们几时富裕了再说。就凭咱们如莲这孩子,一挂牌管保顶门红。” 说到这里,忽然眼珠一转道:“咱们还是卖清倌,卖红倌?” 怜宝道:“我正为这个要和您商量。” 便凑在郭大娘耳旁低语了几句。 郭大娘又转转眼珠,看着如莲道:“我看还可以再赚个二水,就告诉他们是清倌吧。” 这时如莲正站在床边收拾烟具,听到这里,忽然正色开口道:“郭大娘,您别笑话我脸大,到底是我的事,要由我作主。我本来已经不是闺女,干什么骗人,还算清倌?” 怜宝听了,看着郭大娘不语。郭大娘笑道:“孩子,这本来要问你,你不愿意卖清倌,咱就卖红倌。本来,你也不小了。” 说着就向如莲浪浪的一笑。如莲脸上飞红道:“郭大娘,不要想邪了。以后到了您那里,可不许这们啰唣,还要随我挑检客人,谁也不能管我。” 郭大娘看着怜宝不言语,只暗暗使了个眼色。怜宝道:“这事你放心,你的心娘知道。从我这儿说,凡事都随你的便,旁人更管不着。” 说着又向郭大娘道:“将来要有个姓陆的少爷去,你告诉伙计们要特别照应,要给我得罪了,可小心我跟你拼命!” 说着又向如莲笑道:“娘的话可从你心上来?” 如莲脸更红了,便用手拧了郭大娘一下道:“您真是老不正经,成天拿我开心。” 郭大娘手握着胸际嗳哟道:“是我呀?留神捣掉了我的后代根苗。你娘说你,为什么拧我?” 如莲笑着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郭大娘呕一声,站起来道:“不是好人?我倒要教你见识见识这不是好人!” 如莲吓得呀的一声,躲到椅后,央告道:“大娘饶我,以后还指着您照应呢!先别欺负我,您不疼我,也看着我娘。” 郭大娘笑道:“你这小嘴怎么长的这样滑溜!真叫我又疼又恨,连我都能忍耐,算服了你,将来还不知道要多少人的命!来,来,我不打你,教大娘闻闻嘴巴算完。” 如莲果然走了过来,服服贴贴偎在她怀里,仰着脸儿向她。郭大娘使劲抱住,亲之不已。如莲又挣着跑开,向怜宝道:“大娘饿了,要吃我。” 郭大娘还要捉她,怜宝劝住道:“你们娘儿俩见面就斗,老不老小不小的算什么!别闹了,先谈谈咱们的正事。” 郭大娘撇嘴道:“你还有脸说我?上梁不正底梁歪,我看你这个当娘的也有限。谈正事就谈正事,有什么屁快放。” 怜宝道:“进班的那天,咱们还是暗暗往里溜,还是热闹热闹?” 郭大娘笑道:“那要问你们有人捧场没有了。” 怜宝道:“你是知道的,我们向来不吃空挡,不交朋友,哪得有人捧场?” 郭大娘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个姓陆的少爷么?他还不捧个三天五日?” 怜宝听了,转脸看着如莲不语。如莲只低着头装没听见。 屋里沉寂了半晌,还是郭大娘开口道:“没有人捧场也不要紧,有大娘在,万不能教孩子掉在地下。凭如莲这样个人儿,初次玩票,若不风光风光,连我都替她委屈死了。等我跟我的不错儿的说说,教他们约些朋友,给凑三天热闹。” 怜宝道:“那才是好。如莲,还不谢谢大娘!” 这时如莲正背着身儿立着,便把两只手伸到背后拢起来,上下动了几动,算是给郭大娘作了几个揖。郭大娘笑道:“这孩子只是跟我调皮,屁股后头作揖,我不知情!” 怜宝也笑道:“这不怨她,只怨你是买切糕的人品,当初就没把架子端好。” 郭大娘道:“好,好,等如莲到了我院里,我端起架子来,你可别疼你闺女!” 怜宝还没答言,如莲接着道:“大娘这几年比我娘还疼我,就是教您端架子,您也不肯,这也不过说说罢了。” 郭大娘道:“好孩子,你不用拿话补着我。我还能教你受了屈?” 说着站起来道:“你们收拾收拾吧,到初一我派车来接,咱们是一言为定。现在我走了。” 怜宝还拉她再坐一会,郭大娘笑道:“你别留我,我们不错儿的还等着我吃饭,我多坐一会,他就多饿一会,你明白了?” 怜宝道:“那我就不留了,没的耽误你的美事。” 郭大娘道:“你看我美,不会自己也找一个,也省得这样搂一搂松松,蹬一蹬空空,看着别人眼热!” 怜宝向外推她道:“你快请吧,再留你还不定放出什么屁来!” 郭大娘笑的格格的,拉着如莲道:“孩子,你送送我。” 怜宝也要跟着送,郭大娘向她使了个眼色,便拉着如莲走下楼。 到了门口,忽向如莲悄悄说道:“你要看那位陆少爷合式,我给你们做个媒,吃顿面,咱们全免了,好不好?” 如莲两只手把她推出门外道:“快走吧,小奶奶,你打算世界上的人全像您一样,拿着姘人当饭吃呢!” 说着急咙一声,就将郭大娘关在门外。郭大娘在门外骂道:“好你个小×养的,把你大娘生挤出来!” 如莲也不理她,就一溜烟跑上楼,赖在怜宝身上喘着笑。 这时怜宝正一五一十的数着郭大娘方才送来的钞票,向如莲道:“郭大娘这人真爽快,娘先不愁没钱买烟了。” 如莲笑着不语,怜宝才觉着自己说的话不大像,忙改口道:“明天咱们就出去买衣料,可着孩子你的意儿挑。向后一天比一天热,皮的先用不着,单夹棉先都制两套,零东西也买一点,可着这一二百块花。” 如莲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先别忧虑到这么远。我跟您说句正经话,以后姓陆的事,你们别拿我引开心,再这样我就要恼了!” 怜宝道:“你放心,现在谁敢惹你?也不过偶尔说句笑话,日后谁还提起!过日见了郭大娘,我也要嘱咐她,别再跟你玩笑。可是你也该把姓陆的事告诉告诉我,别再闷人。” 如莲把头从怜宝的腿上滚到床边道:“您又问这个,我又困了。” 怜宝忙扶起她来道:“我也别问,你也别像。为什么很喜欢的事,倒找了没趣?” 如莲笑道:“这样还像个娘!” 怜宝一笑,便又谈了些别的事,到深夜才睡了。到次日,娘儿俩又出去置办了许多应用东西,交给裁缝去做,不到三日,业已预备齐全。 光阴迅速,转瞬间已到了二月初一。这日如莲清晨起来,教怜宝给绞净了脸,又同出去到清华园洗了个澡,回来时已过正午。吃过午饭,娘儿俩正在屋中闲谈,忽听得巷内有马车铃响,如莲跳起来道:“郭大娘来了。” 怜宝还不信,少顷就听门外郭大娘的声音喊着叩门。如莲道:“如何?” 就拉着怜宝接了出去,只见郭大娘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戴着一头红白相间的围头花,襟上还挂着个鲜花排成的喜字。如莲一见就喊道:“大娘好漂亮,您有什么喜事呀?” 郭大娘伸手双挽着她娘儿俩,进了院子,道:“有喜事,今天我们院里进新人!” 如莲道:“进谁?” 郭大娘道:“进你!” 如莲方才晓得自己一时蒙住,不由得笑起来。郭大娘道:“你们收拾完了就上车吧,我不上楼了。” 怜宝道:“你干什么作张作威的,又弄辆马车来?” 郭大娘道:“孩子,坐不上花轿,还不坐辆马车?” 她这话原是无心所说,如莲听了,心里倒不胜凄然,暗想我将来到惊寰家去的时节,不管时髦不时髦,无论如何也要坐回花轿,也不枉我女孩儿家生这一世。又一转想惊寰已有正妻,我一个作小的,哪有坐花轿的指望?趁早别妄想了!想到这里,凭空添了许多不快,便不高兴说话。 这时怜宝已把郭大娘拉上了楼,如莲也跟上去。郭大娘坐下道:“如莲,快把人样子做好了,咱们快走,我还有许多事呢!” 如莲便自去刻意梳妆,这里郭大娘向怜宝道:“先叫你欢喜欢喜,我已凭着面子替如莲布了三帮子花钱的硬客,从今天起,一帮子顶一天的牌饭局,这也足够好看的了。我们院里七个唱手,也都有牌,今天准要乱出个所以然。” 这时如莲正举着抹满胰子的毛巾擦脸,闭着眼睛问道:“您给我布的三帮客都是哪几块料?” 郭大娘道:“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反正都是花钱的好客。” 如莲道:“不认识我也要问问。” 郭大娘道:“一帮是大兴军衣庄的穆八爷,一帮是罗九爷,一帮是鲁十四爷。” 如莲听到这里,突然把手巾从脸上揭下道:“这姓罗的可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 郭大娘道:“不错,他是我们不错的盟兄弟。你怎么认识?” 如莲一手把毛巾扔在脸盆里,溅得水花四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怎么认识您先别管,劳您驾,先把这姓罗的给我打了退堂鼓。” 郭大娘听了,倒看着怜宝道:“这是为什么?” 怜宝却问如莲道:“这罗九可是上次松风楼闹笑话的那个人?” 如莲点点头道:“不是他是狗鸡蛋?我大高兴的,千万别叫他来给添堵心!” 怜宝就把罗九那日在松风楼闹的笑话向郭大娘述说了一遍,又道:“他的女人那样凶,他若招呼了如莲,将来还不定出什么岔子。我看郭大娘还是给回了的好!” 郭大娘听着怜宝的话,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忍住笑道:“这你们就可以放心。罗九跟那个簪花虎马四姑,就在闹事的那一天散了伙。那放窑账的铁胳膊华老二,把他们架到我那院里,约我跟着了事。费了半缸唾沫,也没了好。马四姑拼死也不再跟他,终归由华老二作主,把他们开的三等窑子八宝堂归马四姑独自营业,给了罗九一千多块钱,又分给他两个孩子,作为永断葛藤,第二天早晨还是在我那院里吃的散伙面。以后马四姑哪还管得着他的事?”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他就是没人管,我也没工夫伺候他。” 郭大娘咂着嘴道:“啧啧,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罗九那份鬼脸,别说孩子你不爱看,就是我也是得不瞧绝不瞧。不过你要明白,吃咱们这碗饭,恨谁要是一脚踢出去,倒是疼苦他,乐得教他倒个大霉。罗九这小子前几天把分得的两个孩子也转手卖给我,又落了千把块钱。如今他正有钱没处花,有霉没法倒,他又早就迷糊你,乐得不教他都给咱们进了贡,吃他个海净河干,迟不了半年,准教他上三不管去当伸手大将军。俗语说:'乌龟也要嫖,壳儿水上漂。'孩子,你怎这样想不开?” 如莲想了想,忽然噗哧一笑道:“大娘,您真是积世的害人精!您身上暗含着不知道害过多少命案,我依便依您,可是不许这个罗九沾我一下。他要犯毛病,我就惟您是问。” 郭大娘道:“看你这挑挑拣拣,又吃鱼又怕腥,真活脱和你娘当初一样。” 说着就向怜宝一笑。怜宝道:“干什么你又扯上我!” 郭大娘又向如莲道:“孩子,你放心大胆的去和他耍,到了紧要关节的时节,大娘再教给你闪转腾挪的本领,管叫他蜜糖抹在鼻尖上,闻香不到口。” 怜宝笑道:“如莲快拜师傅,你还不知道郭大娘是天津数一数二的水贼,跟她学不了好,坏总可以学的坏到顶,再坏回来。” 郭大娘也笑道:“咱们是缺唇儿说话,谁也别说谁。我是水贼,你也不是旱岸上的强盗!只瞧你姓冯的门风,你女儿还没进窑子的门,就先自己预备好了热客。” 这时如莲正面对镜子,举着小胭脂棒儿向唇上涂抹,听了郭大娘的话,那瓜子脸儿立刻变得长了,撅着嘴向怜宝道:“娘,娘看郭大娘,再这样别怨我不顾面子。” 怜宝向郭大娘使了个眼色道:“好人,你别再拿我们孩子开心。” 郭大娘乖觉,便立刻改了口风道:“孩子,这怕什么?你问问你娘,再问问我,当初谁不是骗大黑脸的钱去填小白脸的瞎坑?俗语说,‘坑张三不贴李四,算不得窑姐的儿子。’这本是淌行的事,你又上的什么脸?” 如莲道:“怎么着也不许说,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郭大娘道:“不说,不说,再说教我三天不开张!现在你别磨工夫,小娘娘该起驾了。” 如莲一笑,便换好了衣服,怜宝替她提着个小包袱,三个人出了屋,把门倒锁了,下楼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不大的工夫已进了余德里,只走了一条大街,车便停住。 如莲见左边和前边都是曲曲折折的窄胡同,走不进马车,倒都转折得有趣,暗想听他们唱昆曲有什么“人宿平康曲巷,惊好梦门外花郎”,真是古人说得不错,荒唐鬼们不必见了娘们发昏,只进了胡同,转也把他们转迷了心咧!这时郭大娘已下了车,向她们道:“下来吧,胡同里车进不去。” 怜宝就拉着如莲也下了车,三人鱼贯进了胡同,拐了个弯,只见这胡同里两面对排着十几座同样的楼房,门口墙上都贴满红纸黑字写的人名。有几个短衣的人,凑在墙隅拿着铜子儿撞钟,三五个粉面鲜衣的小女孩子在旁边看热闹,口里都鸡争鹅斗的嘻笑。其中一个女孩忽然回头瞧见郭大娘,立刻吓得粉面失色,那样子似乎想跑又不敢跑,颤着声音叫了声“娘”。郭大娘好像没听见,也不答言,走到近前,突然甩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女孩一溜歪斜。郭大娘这才开口骂道:“喜子,你这小鬼,我一欠屁股,你就像你娘的身子一样,滋溜就出来了。还不滚回去!” 那女孩一手捂着脸,一手抹着眼泪,就蹑着脚溜进路东的一家门里去。那一群撞钟的也都停了手,全向郭大娘招呼道:“郭掌班您才回来!” 郭大娘见这些人都是邻家的伙计,没有本班的人,便也淡淡答了两句,就领着怜宝母女走进方才那女孩跑进的门。 如莲因这里向没来过,留神看时,那门前左右挂着两块大铜牌子,刻着“莺春院”的红字,左首牌子旁边贴着张三四尺长新油的红纸,竖写着三个斗大的黑字是“冯如莲”,底下又横着“今日进班”四个小字。如莲暗想,人说下窑子就算挂牌,大约这红纸就算是牌了。想着已随她进了门,只见堂屋里坐着几个老妈伙计,见她们进来,全都站起,一个老妈忙把怜宝手里的包袱接过。郭大娘悄悄问道:“院里有没有客?” 那八仙桌旁边坐着的一管账先生模样的人答道:“楼下满堂,楼上两帮。” 郭大娘便回头向怜宝道:“咱们上楼去先看看屋子好不好?” 怜宝点头。三人便拐进后屋,顺着楼梯上了楼。 楼上堂屋里也坐着几个下役的男女,郭大娘指着一间挂雪白新门帘的屋子向如莲道:“你看,大娘疼你不?连门帘都是给你新制的。” 说着又转头向一个老妈道:“屋里有人没有?” 老妈道:“没人。” 就走向前将门帘打起。如莲到底是小孩脾气,急于要看自己的新房,便第一个走进去,只见这屋里新裱糊得和雪洞相似,是三间一通连的屋子,宽阔非常;对面放着两张床,东边是挂白胡绉帐子的铁床,两边是一张三面带圆镜子的新式大铜床,没挂帐子,床前却斜放着一副玻璃丝的小风挡;迎面大桌上嵌着个大玻璃砖的壁镜,擦抹得净无纤尘,上面排着七个电灯,四个卧在镜上,那三个探出有半尺多长;几张大小桌子上,都摆满了钟瓶鱼缸等类的陈设;那铜床旁立着个大玻璃柜,柜的左上方小空窑里,放着许多崭新的化妆品,其余一切器具,也无不讲究。郭大娘进房来,一屁股就坐在床上道:“如莲,我的儿,这间屋子你可合意?” 如莲笑着点了点头。怜宝道:“你干什么给她这们讲究的屋子?倘若事由儿不好,别说对不住你,连屋子也对不住了。” 郭大娘道:“这屋子只配如莲住,好比好花才配的上好花盆。这一堂家具,还是七年前我跟大王四从良洗澡拐出来的哩!” 怜宝道:“呀,还忘了告诉你,大王四死了。” 郭大娘笑道:“我早知道。像他那号东西,活着也是糟践粮食。本来是散财童子下界,财散完了,还不早早的归位?” 怜宝道:“当初大王四待你也不错,怎就这样的恨他?” 郭大娘撇着嘴道:“你又说这一套了,通共我才有一颗好心,还是待自己,哪能再匀出好心来待他们。咱们还不都是两白主义?一样是雪白的小白脸,一样是白花花的大洋钱,两样俱全,或者能买出我的一点好心。像大王四那块料,我想起来不骂他就算有良心了。” 如莲在旁边听着,心里好生不然,但又不便插言,便向怜宝道:“娘,你们也不告诉告诉我,这里面有什么规矩,回头来了人怎么办?” 郭大娘接着道:“等一会慢慢告诉你,这时先给引见引见姐妹。” 说着便派老妈将合院的姑娘与柜上孩子全都请了来。 不大的工夫,就粉白黛绿的进来了十几个。如莲母女连忙都打了招呼。郭大娘坐在床上把手乱指道:“这是彩凤姐,这是小云,这是小老四,大老七。” 这样挨个的都引见了。怜宝细看这些人,都不怎么出色,如莲立在她们中间,更显得皎皎如月映众星,把众人都比下去,不觉心中暗喜。这时郭大娘道:“冯大姐,你也不是外行,我们走,你清清静静的把掏心窝的能耐教给你闺女点,也趁这时候你歇歇,沉会儿就没有歇空儿了。” 说着就和这些姑娘们一拥走出。这里怜宝母女果然深谈了一会,天夕郭大娘又叫厨房送来点心吃了。到了上灯时候,班子里灯火点得里外通明,就和过年一样,门外小龟也都支好,接着便有客人来到,整整热闹了一夜。到了第二日,仍然照样如此,是罗九一般人捧场,却闹出个很大的笑话。笑话如何,留待下文慢表。 当下只说如莲在莺春院里混了三四日,有时笑得肚子疼,有时气得天昏地黑,才知道这种生意,说好做,也就洋钱容容易易的进了腰包,说难做,也觉得这各种各样脾气的花钱大老爷,简直没法伺候,因此倒领略了不少的世故人情。怜宝每日就替女儿当了老妈,打起精神,像个满堂飞,替如莲遮避了多少风雨。到落灯后,从柜上劈下账来,钞票装满了腰。客人散了,就和如莲在一床上睡。到底洋钱赚到手里,睡觉都是两样,时常在梦中手舞足蹈,把如莲闹得醒来。 光阴迅速,转瞬已到了二月初五。这日她母女起床,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吃过了班子里四个碟子的例饭,如莲就头不梳脸不洗的坐在床上出神。怜宝见了,不由得问道:“你还困么?昨夜又看了个天亮,要不再睡一会?” 如莲摇摇头,怜宝又道:“不困你怎又愣了神儿?” 如莲看了娘,迟了半晌又道:“我怕……” 怜宝道:“怕什么?” 如莲道:“这几天,哪一日都上二三十位客,我倒身不动膀不摇的,您里里外外的跑,斟茶点烟的忙,我怕把您累病了。” 怜宝道:“这倒没有什么,烟抽足了,还顶得住。” 如莲眼珠一转道:“要不您回家去歇一天,明天再来,好在今儿也没有牌饭局,从柜上借个妈妈使唤,也将就过去了。” 怜宝听了笑道:“说得我也太娇贵了,这一点事也会累着,还用回家去休养我老人家的贵体?我不去。” 说到这里,忽然仰头看了看房顶子,又低头看看地下,才向着如莲笑了笑道:“呕,呕,我也得回家去看看,明天再来,别辜负了孩子你的心意。其实我在这里也碍不了事!” 如莲原是心里有病,听了怜宝最末的两句话,不由得脸上绯红,才要说话,连忙又闭上嘴。怜宝见他这样光景,又接着道:“教我看看要什么紧?想不到我倒混成碍眼的了!” 如莲听了,立刻脸儿一沉,站起拉着怜宝向外就走,口里道:“您别无故嚼说人,好心请您回家去歇歇,倒惹出您这一段乱说。好,我也跟您家去。告诉郭大娘,咱不干了。” 怜宝见如莲真急了,知道再逆着她就要大事不好,便嘻皮笑脸的将如莲又按坐在床上道:“瞧你这孩子,闹着玩还真上脸。就是你不说,我也打算回家去歇一天,我这收拾收拾就走。你疼娘,难道娘还不懂?” 说着便拿起木梳拢了拢头,擦了擦脸,把柜门锁了,钥匙交给了如莲,道:“我去托郭大娘照应着,我就走了。” 如莲斜靠着床栏,并不言语,看着怜宝走出去,便立起来,轻轻走到外面窗侧,隔着窗纱向大门口看。哪知等了有半点多钟工夫,方见怜宝出门坐车而去。 如莲才退回身来,在镜台旁着意梳洗,还未毕事,就已上了两三帮客人。如莲都没往本屋里让,只给他们打个照面。怜宝不在,檐上老妈招待自然差许多事,就都冷淡走了。 到天夕后,客人来的更陆续不断,如莲只是里外转磨,心里暗暗焦急,一会儿去到门口张望,一会儿又到镜前去扑几下粉。许多客人都沾不着她的边,有人问她因何这样神志不定,她便说我娘家去了多半天还不回来,自己不放心。客人们还真信她是初入娼门,离不开娘,是天性厚处。哪知到了上灯时候,游客满堂,如莲所想望的人,还不见个踪影,只急得她更坐立不定,向来她是不肯教客拈一下的,此际却有时拉着客人的手儿出神。到清醒时,却又撅了嘴红着脸躲开。一直的过了十一点,人家大半散去,只剩了一帮,如莲就把他们抛在空屋里,自己却坐在本屋里纳闷。又洗了一回脸,上了一回妆,在床上地下的打转,忽然坐定,自己恨道:“看光景今天他是不来了。只怨我糊涂,只告诉他过了初五再来。过了初五就是初六,还许挨到个初八,十八,二十八,我只傻老婆等呆汉子吧!” 想到这里,把盼望的心冷了一半,一咕碌躺在床上,瞧着屋顶发呆,听着旁边屋里同院姐妹和客人调笑之声,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沉了一会工夫,忽听得堂屋里伙计喊“大姑娘”,如莲心里候的一松,接着又一阵跳,暗自瞧料道:“冤家,教我好等,你可来了!” 便霍然跳起,原想绷着脸儿出去,但心里只是要笑,便绽着樱桃小口,满面春风的跑出屋门,冒冒失失的问伙计道:“哪屋里?” 那伙计向那空屋子一指,如莲便跑进去。一进门,见还是那一帮走剩下的客人,自己又气又笑,暗想我真是想糊涂了,竟忘记这屋里还有着一批私货。又见这帮客人都穿好了马褂要走,便上前应酬了两句,把他们打发走了,仍旧回到自己本屋,一堵气把房里电灯都捻灭了,只留下床里的一盏,也不脱鞋,上床拉过被子就睡。哪里睡得着?转侧之间,又听得钟打十二点,心里更绝了指望,便坐起想脱了衣服要睡。才解开三两个纽扣,忽然进来了老妈,把电灯重复捻着。如莲问道:“干什么?” 老妈道:“让客。” 如莲道:“谁的?” 老妈道:“生客。” 如莲道:“生客放在空房子不让,怎单看上我这屋?这不是欺负人!” 那老妈碰了钉子,只可重把灯捻灭,走了出去。 如莲突然心里一动,想把老妈唤回问问,但已来不及,便掩上大襟,跳下床,拖着鞋走到屋门口,隔着帘缝向外一看,不由得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只见惊寰正玉树临风般的立在堂屋,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戴着顶深灰色的美国帽,低着头不做声。如莲本想出去把他拉进屋里,但是心里跳得厉害,连脚下都软了,只一手扶着门帘,身儿倚着门框,竟似乎呆在那里。忽然想到应该唤他一声,才要开口,老妈已把空屋子的门帘打起,让惊寰进去。如莲心里一急,立刻走了出去,赶上前一把拉住惊寰的手,一面却向老妈发作道:“这样的脏屋子,怎好让人?你也不看看!” 那老妈翻着白眼,嘴里咕嘟了几句,如莲也顾不得听,就一直把惊寰拉到自己屋里,用劲将他推坐在椅子上,又把他帽子摘下扔在桌上,也不说话,就叉着腰站在他身旁,撅着小嘴生气。惊寰手抚着胸口,瞧着她,也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样寂静了一会,如莲含着嗔,目列了惊寰一眼,便走过去把电门捻开,倏时屋里变成雪洞似的白。镜头上的几个电灯,照到镜里,更显得里外通明,映着桌前的两个娇羞人面,真是异样风光。还是惊寰先稳住了心,慢慢的道:“你为什么不痛快?你教我过了初五来,我并没来早,这过了子时,还不就是初六!” 如莲还是瞧着他不言语,半晌忽然噗哧的一声笑出来道:“我把你个糊涂虫,我还怨你来早了?你不知道从掌灯到现在,我受了多大的罪!” 说着又凑到他跟前,拉住手道:“你这工夫来,外边冷不冷?” 惊寰摇摇头,也把如莲的手拉住,两人都无语的对看着。这时门帘一启,一个伙计提着茶壶进来,如莲忙撤了手向他道:“回头再有客来,就说我回家了,别乱往屋里让!” 那伙计答应了一声,又看了惊寰一眼,才低着头出去。如莲便坐在旁边,等伙计又打完了手巾,老妈点过了烟卷以后,屋里再没人进来,才站起身对着镜子,把鬓发拢了拢,又转脸向惊寰嫣然一笑,轻轻移步到床边坐下,向惊寰招手。惊寰忙走过来,如莲道:“给斟杯茶来!” 惊寰忙端过茶杯,要递到她手里,如莲娇嗔道:“这样热怎么接,拿托盘来放在床上!” 惊寰含着笑遵命办了,才要坐在她身边,如莲又道:“拿烟卷来我抽!” 惊寰忙又站起拿过烟卷,如莲把烟衔在嘴里道:“点上!” 惊寰又寻着了火柴,替她燃着。如莲大马金刀的坐着,绷着脸,瞧着惊寰半晌不说话。 惊寰也呆呆的看着她那玉雪般的脸儿,被灯光照着,那一种晶莹润腻,直仿佛灯光都要映入肤里。虽然是绷着脸儿,那蛾眉浅蹙像蕴着清愁,樱桃口闭得紧紧的,颊上俩酒窝儿却晕着春痕,又似忍着笑,真是仪态万方,有说不出来的情致,不禁也看得呆了。 如莲瞧着惊寰,忽然无故的笑出来,一把将他拉坐在身边,道:“姓陆的,你可想得到?” 惊寰道:“想得到什么?” 如莲扶着他的肩膀道:“想得到咱们有今天!” 惊寰听了,看着如莲,叹了一声,眼圈一红,那泪便只在眶里滚。如莲见他这样,不禁想起这二三年来风晨月夕相思的苦,一面感激他对自己的真情,连带又伤怀到自己的身世,心里一阵难过,不觉盈盈的滚下泪来,竟一头滚到惊寰怀里,拉起他衣服的底襟来擦眼。惊寰心里更是凄然,想到当初看作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如莲,如今竟能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不觉一阵踌躇满志。又想到可真不容易有了今天,就像念书的人十载寒窗,忽然熬得中了秀才,初闻捷报,简直不知滋味是甜是苦,便也伏在如莲肩上,无意又闻得她脸上的脂粉气和头上的发香,只觉心里一阵甜蜜蜜的沉醉,惹得遍体酥麻,想动也动不得。两人这样偎倚了好一会,直仿佛两个亲人相逢在天尽头处,觉得世界只剩下他两个,此外都茫茫无所有,两颗心无形中似乎都纠结到一处,说安定也十分安定,说颤动也颤动到不可言说咧。 他俩默然享受这别样的滋味,许久许久,忽闻从隔巷吹送来一阵弦管声音,慢慢的把二人引得清醒,都抬起头来看时,觉得灯光乍然变成白苏苏的亮,房子也似乎宽阔了许多,又对看了一下,都仿佛做了一个好梦。惊寰看桌上的钟,正指着两点,暗暗诧异自己从十二点半进来,怎的不知不觉的竟过了一点半钟?如莲慢慢扶着惊寰的腿儿坐起,向对面玻璃柜的镜里照照,只见自己的雪白的脸儿,无端的颊上添了一层红晕。回头看看惊寰,也正和自己一样,便重把头儿靠到惊寰肩上,闭着眼道:“你熬得了夜不?” 惊寰道:“我倒是不爱困,何况守着你!” 如莲道:“那么你今天就陪我到天亮再走。” 惊寰摇头道:“我头一次来,哪好意思久坐?” 如莲睁开了眼,打了他手一下道:“你别管,我这天下是打出来的了,旁人你不用介意。难道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惊寰才要说话,如莲站起身,举起纤手含笑带嗔的指着他道:“你敢说走,你走个试试!” 惊寰向她笑了笑,站起身来,装做伸手去拿帽子。如莲把小嘴一撅,立刻滚到床上,躺着面向里,拿过个枕头来把脸儿盖上,连动也不动。惊寰见了,忙赶上前想把她拉起来。哪知才拉转过一些,略一松手,便又转了过去,只可央告道:“好妹妹,你坐起来,咱慢慢商量。” 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冷不防把她脸上的枕头抢过来,如莲又把袖子遮上。惊寰没奈何,坐在床边,看着她没着手处,半晌才想起个法子,自己口里捣鬼道:“人们都说好生气的人,全不怕胳肢。如莲这样好生气,定不怕痒。我倒不信。不信试试看!” 说着便比划着向床里凑,又故意把床摇得响。只听如莲“呀”了一声,倏的一翻身坐起来,格格的笑得发喘,缩着粉颈,把手凭空支持着道:“你敢动我一下,看我吃了你!” 惊寰笑道:“动你作什么,把你闹起来就够了。” 如莲把辫子甩到胸前,用手绺着道:“说正经,你可还走?” 惊寰笑着摇摇头。如莲气得又要倒下去,惊寰忙将她扶住道:“小姐你别闹,依你依你!” 如莲才嫣然一笑,立刻又寒起脸来道:“你依我了?” 惊寰道:“是。” 如莲又道:“你不走了?” 惊寰又点点头。 如莲看了他一眼,便走下床,从桌上把惊寰的帽子拿起,使劲盖在他头上道:“你倒愿意不走,别自己觉着不错了。你倒愿意,可惜没问问我,请吧,你快走,恕不远送!” 说着便又走到门边,装做要送他出门的样子。惊寰坐着不动道:“你也太调皮。到了今天,还只顾跟我捣乱,说些正经好不好?” 如莲仍旧寒着脸道:“捣乱,我也没上你家里去捣。正经,跟你有什么可说。大小姐我要安歇了。你是一个字,请。” 惊寰明知她是故意调笑,便也站起道:“走就走,我又不是热羊,何必死圬!” 说着向前慢慢踱将去,才走到她跟前,如莲便劈面一推,将他推回了好几步,咬着嘴唇笑道:“你哪里跑?这就算到了你姥姥家了!只要敢出这个门口,就留神你的腿!” 说着便挽了惊寰的手,仍旧回到床前,把他的帽子重复摘了,道:“还不脱了你的皮,赁来的也不至于这样。” 惊寰便笑着将马褂脱了。如莲也向他一笑,便从床头上拿下一件桃红色绸子的紧身小棉袄,走进玻璃柜后面,沉一会又走了出来,已把长袍换了。红衣衬着粉面,更显得楚楚怜人,亭亭的站在惊寰面前,只把秋波注着他,半晌不语。忽然把手一拍道:“哦,我还忘了!你饿不饿?我还替你预备下了光禄寺。” 说着便将玻璃柜的门打开,只见最上方的三层小屉,第一层放着许多鲜货,第二层藏满了糖果,最下面却放着面包熏鸡火腿等类的食物。如莲笑着学山东口音道:“知道你来,全预备好了,你是吃什么有什么!” 惊寰便随手拿过些鲜果吃着,如莲就搬过两张椅子来,放在柜边,两人坐下,捡好儿的吃。 惊寰吃了些许,便住了口。如莲问道:“你怎么吃不下?” 惊寰一笑,把她手里的半个苹果抢过,扔在地下道:“你就有这个闲心,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你说,哪还顾得吃?” 如莲听了,立刻用小手帕抹抹嘴,必恭必敬的将身子坐正道:“有话请讲,我这里洗耳恭听。” 惊寰原自己觉着有许多话要说,如今见如莲这样的问,倒弄得像有些羞口难开,就觉肚里存着话太多了,哪一句都要抢先出来,不想都挤在喉咙边,一句也吐不出,倒呆呆的只看着如莲发怔。如莲拍着他的大腿道:“你可说呀!” 惊寰看着她,倒默然无言起来。如莲也不催问,却自己叹了一声,眼圈儿一红道:“傻子,哪只你憋了一肚子话,我更打早就想着有许多心思话要跟你说,见了你倒说不出来。咱先到床上去歇一会吧!” 说着就拉了他的手,走到床边,使劲将他推躺下道:“这里不是学堂,你再规矩些也没用。难道你在家里也这样?” 惊寰一笑,便伸手也要拉她躺下,如莲却靠着那一边床栏,远远的坐下,道:“才给你些好气,别又蹬着鼻子上脸,老实些!” 说着又低下头不语。 半晌,忽然粉面一红,看看惊寰,又把头低了。惊寰道:“你这是怎的?” 连问了两三声,如莲还不答言。惊寰便把身体向前挪,想去拉她。如莲忙伸腿把一只瘦薄可爱的天足脚儿放在床心,将去路挡住道:“你好生躺着,听我问你,你……” 惊寰问道:“我怎么样?” 如莲又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才悄然道:“你跟着我的影儿这几年,到底为的是什么?” 惊寰皱着眉道:“这你还用问?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如莲道:“这样说,你是爱我?” 惊寰叹道:“这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爱你是不必提了,还有时想着像你这样的人,老天怎竟教你落到干这种生涯,便替你可惜。” 说到这里,如莲抢着道:“你这人说话不讲理,怎么我们这行就不是人干的?” 惊寰道:“你别着急,听我说。干原是人干的,不过我向来看你像仙女一样,你干这个,便可惜了!” 如莲听着,撇了撇嘴,惊寰又接着说:“再说你这样娇弱的人,一天要唱上好几段,荡风冒雪的奔波,更是替你可怜!” 如莲听到这里,便举起袖口去擦眼。惊寰道:“这怎又勾起你的伤心?哭的哪一门子?” 如莲作声笑道:“谁哭来?你真活见鬼!” 但是袖口却依然不放下来。惊寰悄悄的凑过去,冷不防把她的袖子拉开,只见她脸上却没泪痕,只是睫毛还湿着。如莲苦着脸笑道:“你又挣什么?没来由动手动脚的闹。” 惊寰便一歪身,又躺在床上,转回头去把背向着她,再不言语。如莲便也凑过来扳着他的肩膀道:“喂,你这是受的什么病?” 惊寰委屈着声音道:“人家盼了这些日子,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来,你又不高兴了!” 如莲笑着拍了他一下道:“傻子,我盼星星等月亮的把你盼了来,还会不高兴?不过方才我听了你的话,想到我这样下贱的穷家丫头,竟有你这样的个人牵念着,教我又是伤心,又是感激,不知不觉的便难过起来。你又说我不高兴了,真是屈枉人心的东西。” 惊寰嘻嘻的笑着坐起来,道:“你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要不屈枉你,你还不哭到丑末寅初?” 如莲向前一坐,挨到惊寰身边,把身体一歪,就偎到他怀里,头顶着他的下颏道:“我没有你那样诡计多端,就懂得骗人。现在我告诉你两句正经话,你爱我我是知道的了,我想往后有两条路,随着你拣。” 惊寰道:“你又闹什么故事?说,说。” 如莲向上翻翻眼,瞪了他一下道:“瞧你这人,闹什么故事?这是说正经。你想我几年也总算没白想,今天我就算被你想到手了。你要是只想着和我亲近亲近的话呢,咱就……” 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惊寰催问道:“咱怎么着?快说!” 如莲红着脸一拍大腿,很快的说道:“咱就今天就是今天,别叫你白来一趟,叫妈妈铺床,咱就睡觉。明天你一走,也不必再来了,总算你没白想着我,到底摸到了手!” 惊寰听了,脸上沉得像阴天一样,一语不发,推开了如莲,从桌上绰过帽子,也顾不得戴,站起来向外便走。 如莲连忙赶下床来,一低头拉住他衣服的后底襟,笑着唱蹦蹦词儿道:“小姐上前揪住尾巴。” 惊寰被她扯得走不动,只可立定回头,气的面色倏白道:“你放我走,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早先真怨我瞎了眼!” 如莲紧走了两步,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如泣如诉的道:“怨我,怨我。你先回来,再有气就打小妹妹一顿!” 说着把粉面扬着,凑到他的胸前,眼光里透着无限幽怨,仿佛要等着他打。惊寰看了,又生了怜惜,便把她搂到怀里,用下颊吻着她的鬓发道:“你想想,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气死人!直盼了好几年,现在竟落了你这们一套好话,教我多们难受!” 如莲紧紧的偎着他,娇声带怨的诉道:“你怎这样不识玩?我只想试试你,倒惹恼了!你想我可是能说这种话的人?好哥哥,别生气,怨我错了,给你磕头!” 说着伸出小拳头,用大拇指向惊寰动了两下。惊寰忍不住便笑了,如莲却倒寒起脸来道:“瞧你,倒真是六月的天气,行阴就晴,这种脾气,我真伺候不了,你还是走吧!巴结不是买卖,留你在这儿怄气,还不如大小姐我自己养神!” 说着一扭身子跑到床上,自己坐着鼓着粉腮装生气。惊寰看着她,也故意把脚步向前挪,装作真个要走。只见如莲身体一动,才站起来,便又坐下,惊寰笑道:“我逗你呢,不是真走。瞧你吓得这样!” 如莲小嘴一撇道:“别自己觉着不错,方才身底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谁还起来拉你?你又不是我的奶妈,还用你背着抱着?” 惊寰走回来,坐在她身边道:“够了,好容易见了面,只管捣什么乱?看看天都快三点了。” 如莲拉着他一起躺下道:“不捣乱,咱们还接着方才的话说。” 惊寰掩着耳朵道:“没好话,我不听。” 如莲一骨碌翻过身去道:“人家要跟你说好话,你又来劲!” 惊寰忙拉她回过身来道:“瞧你这不打一处来的气,还不如零刀子剐我的肉!好人好人,你开些恩吧!” 如莲噗哧一笑道:“剐你,我还没这大工夫。现在你好生听不?” 惊寰忙沉住气,绷着脸,屏息侧耳,表示出愿闻雅教的态度。如莲看看他,忽然一阵憨笑。惊寰道:“大小姐,怎又这样喜欢?你可说呀!” 如莲用手指戳了他额角一下道:“瞧你这种神气,装哪一门子规矩人,只老老实实的听罢了。如今我告诉你,方才我那是诚心怄你。论说咱俩这种意思,原不该这样。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试出你的心来呢?你的心我都明白了,不是拿妹妹当玩艺,是拿妹妹当妹妹。那我就该把心思告诉你咧。不过告诉你,你又该不乐意。” 惊寰道:“你只是心脏,怎就知道我不乐意?” 如莲道:“好,你不乐意,你乐意?” 惊寰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乐意?” 如莲笑道:“说你不乐意也不好,说你乐意也不好,这可教我怎么办?” 惊寰正色央告道:“好妹妹,你好好说,别只跟我磕牙。” 如莲听了,仰面瞧着帐顶,半晌才道:“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想歪了!” 惊寰道:“你哪来的这些狡情?快说,快说!” 如莲侧过脸来向着惊寰,又朝前凑了凑,道:“果然你要拿我当你的人,我可就混端架子了。论起我当初是唱的,如今又混成窑姐,遇着你这样的漂亮少年,待我这种情义,还顾得了什么身分?不过你既当我是个人,你就该往人上走。你若真看得起我的话呢,这里来只管来,可万别想跟我怎样。等我真个的姓了陆,咱们有什么事再说,这也不细谈了。你要是知趣的人,自然懂我的意思。” 说完,只看着惊寰,等他回答。哪知惊寰长叹了一声,把手儿一拍,便又呆然不语。 如莲一打滚就坐起来道:“我说怎么样?是不乐意不是?叫妈妈快铺床。” 惊寰忙一把将她拉住,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还是叹气。如莲悄声道:“你这又何必?就是我说错了,也不致如此。你要怎样,我依着你好了。” 惊寰倒一头歪在她腿上,叹息道:“你真沉不住气,还打算我想邪了!我方才听了你的话,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又是好过又是难过,你说的就是我憋着要跟你说的话。可是倘或从我嘴里往外说,怕你弄不明白,倒怪我和你冷淡了。想不到你这几句话,竟合了我的心。真难为你一个没念过书的女孩儿,居然有这样高的思想。” 说着又仰首望着灯光,叹了口长气道:“天哪,这么宽的世界,怎偏教我遇上了你!” 如莲呆呆的抚着他的头发道:“遇上我怎样?你不愿意呀!” 惊寰道:“咳,你真会狠着心说话。我哪儿来的不愿意?不过想起来,你和我两个,论起分量,我还有不如你处。” 如莲一撇小嘴接着道:“多谢您高抬,凭你个大少爷,又不如我小窑姐咧,别半夜三更的变着方法骂人!” 惊寰轻轻的捏了她手指一下,道:“爱信不信,这是我的良心话。不管别人,我只看你是世界上最高一个女子,我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罢了。富贵贫贱,在咱俩中间谈不到。” 如莲听到这里,只向他点点头,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惊寰又接着道:“论说品貌,咱俩总算是一般一配,论起聪明伶俐,咱俩又是棋逢对手,果然能厮守一世,真算是前世修来。可是遇上再错过了,你怎样我不管,我自己就没法活下去。” 如莲眼泪直挂下来,道:“还用你说,我早知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惊寰心里似火烧般的焦,看着她只是不能说话,原想安慰她几句,但自己正难过得没法说,似乎也正要个人来安慰呢!半晌,才伸手替她擦擦眼泪,轻轻摇着她的玉臂道:“你别这样委屈,听我说,从咱们见面到现在,总有二三年,可是从咱们交谈到现在,不过半个月,咱们厮守也只两三点钟,交情说浅也真浅,说深也不为不深。这意思妹妹你总能明白。你看我向来对你的情形,可有一点假?” 如莲摇摇头,惊寰又接着说道:“那你就该放心我。方才你又说什么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反正只要你进这个村这个店,这个村这个店不会跑的啊!你要还不放心,我就跟你赌咒。” 说着正色仰头道:“我陆惊寰这一世要和如莲变了心,教我……” 才说到这里,如莲已伸过手把他的嘴掩住,秋波盈盈的注着他,露出无限感激之意,却许久的默然无言。忽的娇哼了一声,身体一软,就倒在惊寰怀里。惊寰只觉她身体热得烫人,不觉惊问道:“你身上怎这样烫?不是有病?” 如莲眯缝着杏眼,摇摇头道:“不是,我只觉心里跳得紧。” 说着又低叫道:“啊呀,我的心燃了!” 惊寰害怕道:“你是怎样?别吓唬人!” 如莲把他的手拉过抚着自己的胸前道:“你摸,你摸,我觉着我的心忽然滚了,只是往靠着你的那边挪。再一会就挤破了肚脐,跑到你心里去了。” 惊寰道:“心哪会跑出来?我明白你是见了我一阵喜心翻倒,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心歪了心跑了的瞎说,倒把我吓了一跳。” 如莲便微露笑容道:“方才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头上晕忽忽的,身上软的要瘫化,心里有个东西只是往你那边撞,教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在那时候我真疑惑是要死了,现在我又后悔那时不死,真要死在你怀里,是多大造化,也省得你将来害我。” 惊寰看着她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害你?” 如莲叹了一声,再不言语。后来惊寰逼问急了,才黯然道:“我是越想越怕,我哪有这样大的福和你过一世的日子?只怕你肯我肯,老天爷他不肯。将来一生变故,我这条小命就包管断送了。虽不是你杀我宰我,反正也得被你所害呀!” 惊寰着急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放心我……” 如莲身体略见扭动道:“你别着急,我并不是不放心你,更不怕你不放心我,教咱俩不放心的并不在咱俩。” 惊寰道:“在谁?” 如莲道:“我也不知道在谁,我只觉着天地人,日月星,神仙鬼怪,扫帚簸箕,都要搅惑咱们,不教咱们得了长久。” 惊寰听着,忽而怔了,暗叹如莲虽是夹七夹八的乱说,然而哪一句话都能教人寻示无穷,真是个有根器的人,可惜没念过书,不然还不知聪明刻露到什么样子,但只这样已经教人爱而忘死了。像她这样聪明,这样美貌,就迷信的说法看来,命当然薄得可观,倘能和我厮守一世,却又不算没有庸福。只是她果然就有这种福分么?想到这里,不由得便凝眸向她细看,只见她眉黛笼愁,秋波凝怨,满脸清而不腴的样子,夹带着几分仙气和鬼气。又暗想她俊是算得俊了,可是稚气在面上充满,长得总像个小孩,就她现在面庞看着推想,竟想不出二十岁三十岁以后是什么模样。想到这里,一阵毛发悚然,便不敢再想了,就向她道:“你只是往邪处想,反正咱活着是一床上的人,死了是搂着过鬼门关的鬼,好坏都是咱俩一同承受,还有什么想不开?” 如莲忽然眉开眼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喝了定心汤了。但愿你心口如一,就算在我身上积了大德。” 惊寰听了,倒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把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 这时节只听外面起了风,刮得楼窗沙沙作响,屋里猛生了一阵寒意,灯光也变得白了。如莲诧异道:“怎的起了风?” 说着拉了惊寰走到后窗下,向外看时,只见一望无垠,屋瓦皆白,原来正下着好大的雪,峭风夹着冰块,打得窗户乱响。如莲瑟缩了一下,忙把窗帘放下,回头再看惊寰,见他脸儿白得可怜,便偎着他道:“二月里还下这样大的雪,夜深了,你是冷是困?” 惊寰摇摇头,如莲道:“不困,咱们也该睡了。” 惊寰因为外面下雪,看着床上的绣枕锦衾,无端生了恋,便笑道:“随你。” 如莲笑道:“好,我服侍你上床。” 说着便把铁床帐子里的被褥铺好,又替惊寰解下长大衣服,拍拍枕头道:“上去睡吧。” 惊寰道:“你呢?” 如莲指着那边的铜床道:“我在那边。” 惊寰看看她不言语,如莲撅起小嘴道:“方才说得好好的,你又要变卦,果真非得跟我歪缠,那你就请走!” 惊寰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又惹出你这一大套!” 说着便脱鞋上了床,如莲替他把帐子放严,在帐外说道:“明天见。” 说完便移动脚步,上那边去了。 惊寰和衣躺下,拉过被子盖上,侧耳听时,那边床上的铜柱响了两声,接着又有抖被声音,知道她也躺下,便沉寂无声起来。少顷又听得如莲低喊道:“你好好的睡,不许胡思乱想,探头探脑。教我看见,一定不依。” 喊完便再听不见她的声息。惊寰哪里睡得着,沉了十来分钟,忍不住便侧身把帐子揭开条缝儿向外看,只见如莲正躺在那边床上,被子盖得齐肩,两眼却水铃铛似的,向自己这边看,吓得惊寰忙把手放下。那边如莲已看见,喊道:“你不好好睡觉,探的什么头?简直是要讨没脸!” 惊寰笑道:“你只会说我,你为什么不睡?你不睁眼看我,怎会知道我探头看你?” 如莲笑道:“你不用嚼扯我,我睡。” 说着一扭头就脸朝里睡去。惊寰又偷着揭开帐子瞧,见她纹丝不动,居然像是睡沉了,便自己也躺好,望着帐顶乱想。想着如莲这人也怪,相思了这些日,今天见了面她还顾的睡觉,怎不和我多说会儿话,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又想到我要真不睡,她还不知要怎样笑话,又该说我不安好心了。便自己强制着闭上眼。但是眼睡心醒,更觉焦躁,不由得又把眼睁开,又偷着揭帐子看时,只见如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身翻过来,正眯缝着一只眼向自己这边看。她见帐子微动,知道惊寰又在暗窥,噗哧的笑了一声,拉过被子便把脸蒙上。惊寰又重复睡下,自己想如莲虽不教我看她,我只闭着眼摹想她的言笑,不和瞧着她一样么?想着便自去凝神痴想,忽然心里一动,突而想到如莲的面庞和举止,似乎和一个人略有相仿处,又觉她所像的这个人,跟自己还非常熟识,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到后来好容易想到心头,却又笑道:“我真胡思乱想了,她如何能像他?” 便抛开不想。 又沉了半晌,忽然一阵心血来潮,仿佛要朦胧睡去,忽听帐钩一响,连忙睁眼看时,只见如莲探进头来,向着他憨笑。惊寰道:“你怎么还不睡?” 如莲笑着把帐子钩起来,道:“起,起,别再演电影了,没的深更半夜的耍猴!” 惊寰忙坐起来,趿着鞋下了地。如莲便把床重收拾一下,把枕头横放在床里,自己先横着躺下,拉过床被来盖好,才唤惊寰道:“你也躺下,咱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穷嚼。” 惊寰依言躺好,如莲笑道:“这像什么?真个的中间只短个烟灯了!” 说着顺手拿起一把条帚,放在两人的中间,却笑问惊寰道:“这是什么?” 惊寰道:“难道我还不认识条帚!” 如莲摇头道:“不是,这是一道银河,谁也不许偷过,不然淹死可没人管。” 惊寰听了笑道:“我的手淹不死。” 说着就把手伸过去拉了她的手,又笑道:“脚也淹不死。” 说着又伸过脚去托着她的腿。又把头挪了挪,和她额角对额角的顶着,两个人围着条帚,就圈成个正圆形。如莲笑道:“这哪是河,竟变成井了。” 惊寰道:“你放心,不论是河是井,我全不跳。” 如莲笑道:“跳可得成,你要跳井,我就要跳楼。” 说着向后窗户指了指。惊寰笑着点头。如莲忽然又瞧着帐顶,深深叹了一声。惊寰问道:“好好的又怎么?” 如莲道:“你猜我这时心里怎么样?” 惊寰道:“我想咱俩好容易到了一处,你不至于不得意。” 如莲道:“曲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