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暴风骤雨
[book_author]周立波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49390
[book_dec]长篇小说。周立波著。 部分章节初载1947年12月至1948年1月哈尔滨《东北日报》。1948年4—5月东北书店初版。作品以东北一个名叫元茂屯的村子的伟大变革,反映了东北解放区农村土改运动的全过程。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是土改工作队队长肖祥,在他的启发和组织下,元茂屯以赵玉林、郭全海为首的苦大仇深的农民们,打倒了恶霸地主韩老六。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贫苦农民形象。赵玉林是上卷的主人公,是个硬汉子形象,但穷得人称“赵光腚”。作品着力表现他的勤劳朴实、爱憎分明、坚定地站在斗争第一线的革命精神,以及他大公无私,心怀全局,富于牺牲精神的高尚品格。郭全海是下卷的主人公。作品赋于他一定的理想色彩,突出表现他的组织才干、丰富的斗争经验以及以革命利益为重的高贵品质。车把式老孙头是全书放出异彩的艺术形象。作品以充满生活气息的喜剧笔法,刻画了这一既渴望翻身、人格独立,又胆小怕事,沾有不良习气和背有较多思想包袱的农民。这一形象既表明广大农民是革命的基本力量,又显示了教育农民、改造农民的长期性与艰巨性。作品故事情节集中单纯,从四斗韩老六到清算杜善人,从清地、挖浮财、起枪枝到掀起参军热潮,脉络清晰,展示了一幅土改运动的历史画卷。小说对东北风俗人情的精当描写和方言土语的应用,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它是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土改运动比较成功的长篇小说,曾获得1951年度斯大林文学奖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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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1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①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一群群牛马,从屯子里出来,往草甸子②走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的牛倌,骑在一匹儿马③的光背上,用鞭子吆喝牲口,不让它们走近庄稼地。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杂着赶车人的吆喝,惊动了牛倌。他望着车上的人们,忘了自己的牲口。前边一头大牤 子④趁着这个空,在地边上吃起苞米棵来了。
①西蔓谷即苋菜。
②长满野草的低湿地。
③没有阉的牡马。
④公牛。
“牛吃庄稼啦。”车上的人叫嚷。牛倌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气乎乎地把那钻空子的贪吃的牤 子,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这个清早,在东北松江省境内,在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上,牛倌看见的这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的。过了西门桥,赶车的挥动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发出枪响似的啸声来。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浆,溅在道边的蒿子上、苞米叶子上和电线杆子上。跑了一程,辕马遍身冒汗,喷着鼻子,走得慢一些,赶车的就咕噜起来:
“才跑上几步,就累着你了?要吃,你尽拣好的,谷草、稗草还不乐意吃,要吃豆饼、高粱。干活你就不行了?瞅着吧,不给你一顿好揍,我也不算赶好车的老孙啦。”他光讲着,鞭子却不落下来。辕马也明白:他只动嘴,不动手,其实是准许它慢慢地走。车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着。牲口喘着气,响着鼻子,迈着小步。老孙头扭转脸去,瞅瞅车上的人们。他们通共十五个,坐得挺挤。有的穿灰布军装,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着匣枪,有的抱着大枪。他们是八路军的哪一部分?来干啥的?赶车的都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们会给他车钱,这就得了呗。他是昨儿给人装柈子①进城来卖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县上的人来雇元茂屯的车,他答应下来,今儿就搭上这十五个客人。不管好赖,不是空车往回走,能挣一棒子②酒,总是运气。
①劈柴。
②一瓶。
车子慢慢地走着,在一个泥洼子里窝住了。老孙头一面骂牲口,一面跳下地来看。轱辘陷在泞泥里,连车轴也陷了进去。他叹一口气,又爬上车来,下死劲用鞭子抽马。车上的人都跳下地来,绕到车后,帮忙推车。这时候,后面来了一挂四马拉的胶皮轱辘车,那赶车的,看到前头有车窝住了,就从旁边泥水浅处急急赶过去。因为跑得快,又是胶皮轮,并没有窝住。胶皮轱辘碾起的泥浆,飞溅在老孙头的脸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赶车的扭转脖子,见是老孙头,笑了一笑,却并不赔礼,回头赶着车跑了。老孙头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泥浆,悄声地骂道:
“你他妈的没长眼呀!”
“那是谁的车?”十五个人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等个子问。老孙头瞅他一眼,认出他是昨儿下晚跟县政府的秘书来交涉车子的萧队长,就回答说:
“谁还能有那样的好车呀?瞅那红骟马①,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来,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谁的车呢?”萧队长又追问一句。
见问得紧,老孙头倒不敢说了,他支支吾吾地唠起别的闲嗑②来避开追问。
①骟马即阉马。
②唠嗑即聊天。
萧队长也不再问,催他快把车子赶出来。老孙头用鞭子净抽那辕马,大伙也用死劲来推,车子终于拉出了泥洼。大伙歇了歇气,又上车赶道。
“老孙头,你光打辕马,不是心眼太偏了吗?”萧队长问。“这可不能怨我,怨它劲大。”老孙头笑着说,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的他的前额上,还有一点黑泥没擦净。
“劲大就该打了吗?”萧队长觉得他的话有一点奇怪。“队长同志,你不明白,车窝在泥里,不打有劲的,拉不出来呀。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干啥有啥道,不瞒同志,要说赶车,咱们元茂屯四百户人家,老孙头我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呀。”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二十八年。可尽是给别人赶车。”老孙头眯起左眼,朝前边张望,看见前面没有泥洼子,他放了心,让车马慢慢地走着,自己跟萧队长闲唠。他说,“康德”①八年,他撂下鞭子去开荒,开了五垧②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两个苞米楼子盛不下。他想,这下财神爷真到家了。谁知道刚打完场,他害起伤寒病来。五十来石苞米,扎古病③,交出荷④,摊花销,一个冬天,花得溜干二净,一颗也不剩。开的荒地,给日本团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干旧业了。他对萧队长说:
①伪“满洲国”年号。
②一垧是十亩。
③治病。
④出荷,日本话,交出荷即纳粮。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地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饱,也饿不大着,这不就得了吧?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着牲口。
萧队长问他:
“你有几个孩子?”
老孙头笑了一笑,才慢慢说:
“穷赶车的,还能有儿子?”
萧队长问:
“为啥?”
老孙头摇摇鞭子说:
“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还能有儿子?”
十五个人中间的一个年纪挺小的小王,这时插嘴说:“你老伴多大岁数?”
老孙头说:
“四十九。”
小王笑笑说:
“那不用着忙,还会生的。八十八,还能结瓜呀。”车上的人都哗哗地笑了起来,老孙头自己也跟着笑了。为了要显显他的本领,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赶得飞也似地跑,牲口听着他的调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纵车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纵小船一样地轻巧。跑了一阵,他又叫牲口慢下来,迈小步走。他用手指着一个有红砖房子的屯落说:
“瞅那屯子,那是日本开拓团。‘八·一五’炮响,日本子跑走,咱们屯里的人都来捡洋捞①。我老伴说:‘你咋不去?’我说:‘命里没财,捡回也得丢。钱没有好来,就没有好花。’左邻右舍,都捡了东西。有的捡了大洋马,有的捡了九九式枪②,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骂开了:‘你这穷鬼,活该穷断你的骨头筋,跟着你倒一辈子霉。人家都捡了洋捞,你不去,还说命里无财哩。’我说:‘等着瞅吧。’不到半拉月,韩老六拉起大排③来,收洋马,收大枪,收枪子子,收布匹衣裳,锅碗瓢盆,啥啥都收走,连笊篱④都不叫人留。说是日本子扔下的东西,官家叫他韩凤岐管业。抗违不交的,给捆上韩家大院,屁股都给打飞了。我对老伴说:‘这会你该看见了吧?’她不吱声。老娘们尽是这样,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远处想。”
①发洋财。
②一种日造枪。
③成立地主武装。
④在锅里捞东西用的家什,形如杓子,用柳条或铁丝编成。萧队长问:
“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个什么人?”
“是咱屯子里的粮户。”
“这人咋样?”
老孙头看看四周,却不吱声。萧队长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说道:
“别怕,车上都是工作队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孙头怕啥?我是有啥说啥的。要说韩老六这人吧,也不大离①。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孙头用别的话岔开关于韩老六的问话:“这叫老母猪不跷脚②,都是胡子闹瞎的,今年会缺吃的呀,同志。”
萧队长也不再问韩老六的事,他掉转话头,打听胡子的情况:
“胡子打过你们屯子吗?”
“咋没打过?五月间,胡子两趟打进屯子来。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③,还糟蹋娘们,真不是人。”
“胡子头叫啥?”
“刘作非。”
“还有谁?”
“那可说不上。”
①差不多。
②形容庄稼长得矮小,猪不用跷脚就能吃到。
③扎古丁即抢劫。
看见老孙头又不敢往下说,萧队长也不再问了。他明白,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有顾虑。他望望田野,苞米叶子都焦黄,蒿子却青得漆黑。小麦也都淹没在野草里,到处都是攀地龙①和野苇子。在这密密层层的杂草里,一只灰色的跳猫子②,慌里慌张往外窜,小王掏出匣枪来,冲着跳猫子,“当当”给了它两下。他抡起匣枪还要打,萧队长说:
“别再浪费子弹罗,用枪时候还多呢。”
①爬在地上的一种野藤。
②兔子。
小王听从萧队长的话,把匣枪别好。车子平平稳稳地前进。到了杨家店,车子停下,老孙头喂好牲口,抽了一袋烟,又赶车上道。这会大伙都没说啥话,但也没有休息或打盹。老孙头接二连三地跟那些从元茂屯出来的赶车的招呼,问长问短,应接不停。工作队的年轻的人们唱着《白毛女》里的歌曲。萧队长没有唱歌,也没有跟别人唠嗑。他想起了党中央的《五四指示》,想起了松江省委的传达报告。他也想起了昨儿下晚县委的争论,他是完全同意张政委的说法的: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或没有真正发动起来时,太早地说到照顾,是不妥当的。废除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要一场暴风骤雨。这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害怕群众起来整乱套,群众还没动,就给他们先画上个圈子,叫他们只能在这圈子里走,那是不行的。可是,事情到底该怎么起头?萧队长正想到这里,老孙头大声嚷道:
“快到了,瞅那黑糊糊的一片,可不就是咱们屯子?”萧队长连忙抬起头,看见一片烟云似的远山的附近,有
一长列土黄色的房子,夹杂着绿得发黑的树木,这就是他们要去工作的元茂屯。
大车从屯子的西门赶进去。道旁还有三营修筑的工事。一个头小脖长的男子,手提一篮子香油馃子①,在道上叫卖。看见车子赶进屯子来,他连忙跑上,问老孙头道:
“县里来的吗?”
老孙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扬起鞭子,吆喝牲口往前走。卖馃子的长脖男人站在路边,往车上看了一阵,随即走开。他走到道北一个小草房跟前,拐一个弯,只当没有人看见,撒腿就跑,跑到一个高大的黑门楼跟前,推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这人的举动,萧队长都瞅在眼里。这黑大门楼是个四脚落地屋脊起龙的门楼,大门用铁皮包着,上面还密密层层地钉着铁钉子。房子周围是庄稼地和园子地。灰砖高墙的下边,是柳树障子②和水壕。房子四角是四座高耸的炮楼,黑洞洞的枪眼,像妖怪的眼睛似地瞅着全屯的草屋和车道,和四围的车马与行人。长脖子男人推开的小门没有关住,从那门洞里能望到院里。院里的正面,是一排青瓦屋顶的上屋。玻璃窗户擦得亮堂堂。院子的当间,一群白鹅一跛一跛地迈着方步。卖馃子的人跑进去,鹅都嘎嘎地高声大叫,随着鸡也叫,狗也咬,马也在棚下嘶鸣起来,光景十分热闹。萧队长问老孙头道:
“这是什么人家?”
①油条。
②一排丛生的小柳树。老孙头往四外瞅了一眼,看到近旁没有别的人,才说:“别家还能有这样宽绰的院套?瞅那炮楼子,多威势呀!”“是不是韩老六的院套?”
“嗯哪。”老孙头答应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
这挂车子的到来,给韩家大院带来了老大的不安,同时也打破了全屯居民生活的平静。草屋里和瓦房里的所有的人们都给惊动了。穿着露肉的裤子,披着麻布片的男人和女人,从各个草屋里出来,跑到路旁,惊奇地瞅着车上的向他们微笑的人们。一群光腚的孩子跟在车后跑,车子停下,他们也停下。有一个孩子,把左手塞在嘴里头,望着车上的人和枪,歪着脖子笑。不大一会,他往一个破旧的小草屋跑去,一面奔跑,一面嚷道:
“妈呀,三营回来了。”
车道上,一个穿白绸衫子的衔长烟袋的中年胖女人,三步做两步,转进岔道,好像是怕被车上人瞅见似的。
车子停在小学校的榆树障子的外边。萧队长从榆树丛子的空处,透过玻璃窗,瞅着空空荡荡的课堂,他说:
“就住在这行不行?”
大伙都同意,一个个跳下车来,七手八脚地把车上的行李卷往学校里搬。萧队长走到老孙头跟前,把车钱给他,亲亲热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并且说道:
“咱们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回头一定来串门吧。”老孙头把钱接过来,揣在衣兜里,笑得咧开嘴,说道:
“还能不来吗?这以后咱们都是朋友了。”他说完,就赶着车,上街里买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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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队的到来,确实是元茂屯翻天覆地的事情的开始。靠山的人家都知道,风是雨的头,风来了,雨也要来的。但到底是瓢泼大雨呢,还是牛毛细雨?还不能知道。就是屯子里消息灵通、心眼挺多的韩家大院的韩老六,也不太清楚。这两天来,韩家大院的大烟灯,整天彻夜地亮着。韩老六躺在东屋南炕上,一面烧烟泡,一面跟来往的人说话,吩咐一些事,探问一些事,合计一些事。他忙得很,有些像他拉大排的时候。所不同的是他十分犯愁。他的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点轻快的笑容。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打走元茂屯的胡子以后,他的脾气就坏了。他常常窝火:摔碗、骂人、打人、跟大老婆子干仗。就是他挺喜欢的小老婆子,也常挨他的骂。
远近闻名的韩凤岐,兄弟七人,他是老六。他今年四十七岁,因为抽大烟,人很瘦,鬓角又秃,外貌看去有五十开外了。人们当面称呼他六爷,背地叫他韩老六,又叫韩大棒子。伪满时代,他当过村长①,秋后给自己催租粮,给日本子催亚麻,催山葡萄叶子,他常常提根大棒子,遇到他不顺眼不顺耳的,抬手就打。下晚逛道儿②,他也把大棒子搁在卖大炕③的娘们的门外,别人不敢再进去。韩大棒子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①伪满村长即区长。
②逛窑子。
③卖大炕即卖淫。卖馃子的长脖子男人,瞅见工作队的车子赶进屯子来,急急忙忙跑来告诉韩老六。
“六叔,工作队来了。”长脖子一面说,一面把篮子放在地板上,挨近炕沿站立着。韩老六把烟枪一摔,翻身起来,连忙问道:
“来了吗?”
韩老六手忙脚乱,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白绸衫子的袖子把烟灯打翻,灯灭了,清油淌出来,漫在黑漆描花的烟盘里。他的秃鬓角和高额头上冒出无数小小的汗珠。几天以前,宾县他儿媳的娘家捎封信来说:他们那儿来了工作队,就是共产党,带领一帮穷百姓,清算粮户,劈地分房,不知还要干些啥?得到这封信,韩老六早有些准备。房子地他都不怕分。地是风吹不动,浪打不翻的,谁要拿去就拿去;到时候,一声叫归还,还怕谁少他一垄?房子呢,看谁敢搬进这黑大门楼里来?唯有浮物,得挪动一下。他的两挂胶皮轱辘车,一挂跑县城里,一挂跑一面坡①,忙了六天了。浮物挪动了一半,还剩下一半。没有想到工作队来得这么快。他紧跟着问:“有多少人?都住在哪?”
长脖子说:
“十五六个,往小学校那边去了。”
长脖子直着腰杆,坐上炕沿了。平日他在他六叔跟前,本来是不敢落坐的,现在知道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安然坐下,又添上一句:
“都挎了枪哩,有撸子②,也有大枪。”
韩老六等心里平静一点以后,才慢慢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吧。”
长脖子答应:
“那我知道。”
这长脖子男人,名叫韩世才,外号韩长脖,今年二十七岁,生得头小脖长,为人奸猾,是韩老六的远房本家。论辈数,他是韩老六的侄子。韩长脖原先也还阔,往后才穷下来的。他好逛道儿,常耍大钱,又有嗜好③。后来,抽不起大烟,就扎烟针,两个胳膊都给烟针扎的尽疙瘩,脖子更长了。伪满“康德”九年间,他缺钱买烟针,把自己的媳妇卖给双城窑子里。为这件事,他老丈人跟他干起仗来了,他用刀子把左手拉破,倒在地上大声地叫唤,逼着他老丈人赔了两千老绵羊票子④,才算作罢。
①松江珠河县的一个市镇。
②手枪。
③抽大烟。
④伪满钞票。
韩长脖卖掉媳妇以后,平日倒腾点破烂①,贩卖点馃子,这不够吃喝,更不够买烟。韩老六有时接济他一点,就这样他成了韩家大院的腿子。屯子里的人都说:“韩老六做的哪一件坏事也少不了韩长脖。”
①收买破烂衣物,又卖给人。
这时候,韩老六瞅瞅韩长脖,说道:
“别看这会子威风,站不长的。”
韩长脖附和道:
“那还用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我跟你六婶子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能带家当进棺材去吗?保住家业,还不是你们哥几个的?可要小心,共产党不是好对付的,‘满洲国’时候,一个赵尚志就闹得关东军头痛。”韩老六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问道:
“你近来有些啥困难?”
韩长脖吞吞吐吐说:
“还能对付,就是……”
韩老六没等他说完,就朝里屋叫唤道:
“你来一下。”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应声走出来。这是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的枣核样的胖女人,穿一件青绸子大褂,衔一根青玉烟嘴的长烟袋。韩长脖连忙站起来,哈着腰道:
“六婶子。”
韩老六一面擦根火柴点着灭了的烟灯,一面问道:
“前儿李振江送来那笔款,还剩多少?”
“剩不多了,只有几个零头了。”大枣核存心把剩下的钱,往少处说。
韩老六吩咐:
“拿来给世才。”
韩长脖忙说:
“不用,不用,六婶子你甭去拿。”嘴上这样说,却站着不动,等大枣核进去又出来,把一小卷票子塞进他的发黄的白布小衫兜兜里,他才哈腰道谢,退着往外走。韩老六说:“走了?捎个信给李振江、田万顺,叫他们来这一下。”说罢,他又躺在烟灯的旁边,大老婆子坐在炕沿,咕咕噜噜埋怨起来。她怨世道,怨人心,又怨这个穷本家一月两头来,成了个填不满的耗子窟窿眼。她说:
“来一回又一回,夜猫子拉小鸡,有去无回。亏他这瘦长脖子还能顶起那副脸。”
韩老六听到院子里狗咬,鹅叫,接着屋外有脚步声音,骂他大老婆子道:
“你懂啥?你就看见眼皮底下几个钱。快到里屋去。看有人来了。”大枣核顺从地走了进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穿破蓝布衫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辛苦生活的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的眼角上和额头上,嘴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上满沾着尘土。一进屋里,他把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走到炕边,尊一声:“六爷。”大烟冒着香气,烧得嗞嗞响,韩老六没有回答。当院又叫闹起来。有人骂那狂咬猛扑的大牙狗①:
“没长眼的家伙,才几天不来,就不认识了?六爷在吗?”那人一面问,一面进了外屋。
“进来吧,老李。”韩老六热心招呼,连忙坐起来。李振江笑着走进来,把那帽檐搭拉下来的发黑的毡帽摘下来,挨近炕沿说:
“六爷,今儿晌午来一帮子人,说是工作队,不知道是来干啥的。哦,你也来了吗,老田头?”他扭过头去,跟田万顺招呼,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把小小的有蓝花的日本瓷茶壶,把着壶嘴,喝一口,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再用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向李振江和田万顺瞅了一眼,才慢慢吞吞地说道:“你俩都去租别人家的地吧,我地不够种了。”
田万顺像是触了一个闷雷,直直溜溜地站在那里,用手紧紧捏着草帽边发呆。韩老六要他退佃,他租不到好地种,还不清拉下的饥荒②,他跟他的瞎老婆子,又得要饭啦。李振江可不大着忙,他皱着两撇宽宽的黑眉,寻思一会。他想:韩大棒子又玩什么花招呢?备不住烟土涨价,想加租罢?但到后来,他想到了正题:一定是看工作队来,要找他帮忙,先来这着下马威。李振江笑着,眼睛闪出明亮的光来,他说:“地是六爷的,六爷要收,咱没话说。”
①牙狗即公狗。
②拉下的饥荒,即欠下的账。
韩老六突然笑着爬起来,把他拉到外屋去,跟他悄声悄气说了一会话,田万顺还呆呆地站在里屋,只听见李振江的压不低的粗嗓门说道:
“六爷的事,就是姓李的我个人的事,大小我都尽力办。”往后,除了院里的人们的脚步声和狗咬鹅叫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李振江走后,韩老六嘴角留着笑容走进来。一见田万顺,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厉害的脸相。二十多年来,韩老六对待佃户、劳金①和旁的手下人,他有一套一套的办法。他的留着一撇日本式的短胡子的黄脸上,有时假笑,有时生气,一双小绿豆眼睛骨碌碌地直逼着你。他吃过饭在屯里溜达,对于穷人的毕恭毕敬的招呼从不理睬,而对于有钱的人,有说有笑,但也绝不吐露一句心里话。“话到舌尖留半句”,“对啥人,说啥话”,这是祖上传下的教训,他牢记在心。只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稀里糊涂跟他朋友唐田闲唠嗑,他说:
“有钱要有七个字:奸、滑、刻薄、结实、狠。”
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一个老实巴交②的老田头晾在一边。大枣核进来,韩老六使一个眼色,她会意,就对田万顺说道:
①劳金即长工。吃劳金,是当长工。
②老实巴交即老老实实,巴交为语助词。”
“老田头,不是咱要退你佃,还是为你呀。咱这地薄,不打粮,你租别人好地,到秋后也能多落几颗。”
“六爷,太太,”老田头把手搁在胸前请求说:“你们不租地给我,我下一辈子也还不了你们的饥荒,我只一匹老瞎马,咋能种人家远地?六爷,我老田没犯过你啥章程呀,也没少交过你一颗租粮……”
韩老六冷丁①坐起来,切断老田头的话,劈头问道:
①突然。
“共产党工作队来了,你说好不好?”
“不懂六爷的意思。人家工作队好赖,咱庄稼人哪能知道呢?”
老田头这样说着,可他心里想,工作队是八路军,八路军三营驻在屯子里的时候,有五个同志住在他家里,天天替他扫当院,劈柴火,要说他们不好,那是昧良心的话。但在韩老六跟前说工作队好,他不敢,说他们坏,又不情愿。他就含含糊糊说了上面这一句。韩老六说:
“工作队来,该你抖起来啦。”
“六爷真爱说玩话,工作队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不待老田头说完这话,韩老六瞪他一眼说:
“告诉你吧,工作队是呆不长的。‘中央军’眼看就要过江来。你别看他们挂着短枪长枪的那个熊样,到时候,管保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老田头,咱们是老屯邻,我不能不照应你,你要想长种我地……”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斜眼瞅瞅老田头。心眼老实的田万顺听到“工作队是呆不长的”这句话,正触动心事,他正担心他们呆不长。他那额上,被岁数和苦楚趟出一条条垄沟,现在,星星点点的,冒出好些汗珠子。韩老六跟着又说:“你要想久后无事,就别跟他们胡混,他们问啥,你也来个一问三不知。”
韩老六说到这儿,叫老田头坐下,自己凑过去说道:“咱们哥俩在一起的日子也长了,哪有铁杓子不碰锅沿的呢?”
说到这里,韩老六想要提提老田头他姑娘的事,并且跟他说几句好话。但一转念,他想,还是不提好一些。老田头却早在想着他的姑娘,伤心起来。她死的苦呀!老田头两只眼睛里,停着两颗泪珠子,他的嘴唇微微地抖动,他在使劲忍住心上的难过。韩老六赶紧抓住田万顺的胆小心情,把假笑收住,冷冷地说:
“你要有本事,就甭听我的话,去跟工作队串鼻子,咱们骑在毛驴上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到这儿,韩老六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挥,又添说一句:“到时候,哼!”
这一声哼,在老田头的脑瓜子里,好久还嗡嗡地响。这时候,院子里又有人问道:
“六爷在屋吗?”
韩老六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往外屋迎接。不大一会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韩老六使眼色叫老田头快走。进来的胖子名叫杜善发,外号杜善人,是韩老六的侄儿的老丈人。瘦子叫唐田,外号唐抓子,是韩老六的磕头的①。两人都是大粮户,和韩老六并称元茂屯的三大户,要把本屯的地和他们在江北的地都算计在内,他们三家都有一千垧以上的好地,条通和黄土包子②还不算在内。街里的“福来德”烧锅③,就是他们三家合股开设的。
杜善人和唐抓子外貌十分不同,性情也是两样。杜善人好念佛,家里供一尊铜佛。唐抓子信神鬼,家里供狐黄二仙④。杜善人老娘们病了,叫人拔火罐⑤,到北庙许愿。唐抓子老婆子闹病,请跳大神的,给黄皮子磕头。杜善人太胖,走道就喘气。唐抓子天天装穷,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杜善人好对穷人说:
“正经都得修修来世呀!”
①拜把兄弟。
②条通是灌木丛生的土地。黄土包子是黄土丘陵地。③烧锅:槽坊,即酿酒坊。
④旧社会以为多年的狐狸和黄鼬都能成仙。
⑤把纸放在小瓦罐里烧着,覆在头上和身上,罐子被吸住,停一阵,才拔下,老百姓以此治病。
唐抓子爱对小户说:
“这逼死人的花销呀,有地人家别想活啦。”
杜唐二人听说工作队到来,不约而同地来找韩老六。他们来到后,屋子里随即热闹起来。韩老六的小老婆子、小小子、侄儿侄女,和大枣核,呼拉呼拉一大群,都从里屋跑出来。他们好像一家人似的,男人闲唠嗑,女人也时而插上一句嘴。韩老六的小小子爬到唐抓子背上,用手拍着他脊梁,嘻嘻地笑着。
“快下来,崽子。”唐抓子说,叹起气来。
大枣核从嘴上移开长烟袋,也说:
“还不快下来,看你老叔又唉声叹气了。”
这时候,里屋的门帘微微掀动,两个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年轻女人正偷偷地往外瞅看。两个人的擦着胭脂的嘴唇,露在雪白布帘子外面。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一个是他的儿媳。在伪满时,两个女人都跟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逛过哈尔滨,都好打扮,都好瞅男人。所不同的是韩爱贞有着没出阁的大姑娘脾气,在家里更刁横一些。大伙唠到落黑,妇女小孩都上西屋睡去了。韩老六叫大枣核吩咐管院子的李青山:不准家里人跟工作队说话。特别不许猪倌吴家富到小学校串门。韩老六说:
“他要是不听话,把他拴在马圈里。”
韩老六吩咐完了,就陪杜、唐二人坐在红漆炕桌的旁边,挂在天棚上的大吊灯点起来了。吊灯的晃眼的光亮照着墙壁上翠蓝的花纸,照着炕梢的红漆炕琴①,照着“三代宗亲”的紫檀神龛,也照着坐在炕桌旁边悄声唠嗑的三家大粮户。韩老六常常掀开透花窗帘,从玻璃窗里,瞅瞅当院。星光底下,院子里是空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也没有声音。三个人唠到深夜,两人才打算回去。韩老六喊人拿出一对擦得雪亮的玻璃小提灯,点着后,三个人合计一下,又吹熄放回。两人辞了出门,在漆黑的夜里,走上车道,一个奔西,一个往东。东西两头都起了狗咬,一声声地起来,又落下去。这时候,韩家大院的当院里、马圈中、柴火堆底下,洋镐和铁掀挖掘石头和沙土的响声,直闹到鸡叫。天刚露明时,有人瞅到一辆胶皮轱辘车,车上装满了藤箱和麻袋,四匹马拉着,往西门一溜烟跑去,这就是昨天在半道把泥浆溅到老孙头脸上、手上和衣上的那一辆空车,今天又拉着满车财物出去了。
[book_title]3
①炕上的长卧柜,上边可以搁被子。
放下行李卷,架好电话线,工作队就开了一个小会。小学校的课堂里,没有凳子,十五个人有的坐在尽是尘土的长方书桌上,有的坐在自己的还没解开的行李上。小王坐在窗台上,背靠窗框。他隔着窗玻璃瞅着外面。近边是一条横贯屯子的大道跟柳树障子。绿得漆黑的柳树丛子里,好多家雀在蹦跳、翻飞,啾啾叫个不停。燕子从天空飞下,落在电话线上,用嘴壳刷着在水面上打湿的胸脯上的绒毛。大道的北头,一帮孩子正在藏猫猫①。瞅着窗口坐了一个人,他们一个一个钻过障子来,一窝蜂似地跑到窗户的跟前。为首一个把脸蛋贴在窗户玻璃上,鼻子抵成一片扁平,一只眼睛眯着,冲着小王作鬼脸。小王冷丁把窗子打开,孩子们回身穿过障子去,四散逃跑。最小的一个光腚的孩子,被一块石头绊住,摔倒在道上,哇哇地哭了。小王从窗口跳出,跑去把他扶起来,替他擦眼泪。别的孩子跑了一段路,站住回头看,并且信口唱着《摔西瓜》:
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
①捉迷藏。
小王回来,又跳进窗子来,会议正在进行着。商议的事情是先开大会呢,还是先交朋友?刘胜主张先召集大会。萧祥说:怕的是到会的人不会多,还是先把情况了解一下,再开会好些,刘胜说:
“不先开个会,老百姓不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能了解出什么来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下眼镜,用青布小衫的衣角,擦着眼镜片上的尘土。
萧祥说:
“老百姓就会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咱们乍一来,就开大会,了解不到什么真实情形,你说着,他们听着,你向大伙提出你的意见,他们会齐声地说:‘赞成。’可是,你说他们马上真的赞成了吗?那可不一定。中国社会复杂得很。中国老百姓,特别是住在分散的农村,过去长期遭受封建压迫的农民,常常要在你跟他们混熟以后,跟你有了感情,随便唠嗑时,才会相信你,才会透露他们的心事,说出掏心肺腑的话来。”
刘胜红着脸反问:
“照你这样说,咱们找农民开会,说要斗争大肚子,叫大伙翻身,他们嘴上喊‘赞成’,心底却不赞成吗?”
萧队长觉得刘胜是在挑字眼,误会自己的意思,心里冒了火,他说:
“我是这样说的吗?”
他还想说一两句刺刘胜的言语,但一转念,觉得自己是工作队的党的负责人,而且,自己的话也的确还有说得不太清楚的地方,他就平平静静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乍一来,老百姓还没有跟我们混熟,心里分明痛恨大肚子,不一定一见面就跟我们说,而且也不一定相信斗得垮。他们不会一下认识自己的力量,一下相信咱们站得长。况且定规还有坏根在背地里造谣捣乱呢。”大伙议论了一会,有赞成刘胜的话,说是应该马上开会的,有赞成萧队长的话,主张先交朋友,了解情况的,也有说要开小会,不开大会的。表决的时候,刘胜的意见多一人赞成。
刘胜欢天喜地去找老孙头,叫他吆喝人开会。老孙头提一面铜锣,从屯子的南头敲到北头,东头敲到西头,还一面喊道:
“到小学校开会去呀,家家都得去,一户一个。”
落黑时,正是李振江走后不久,元茂屯的三家大粮户在大吊灯下悄声唠嗑的时候,从屯子的各个角落,里里拉拉的,有一些人来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在星星的微光里,三三五五站着的,尽是老头和小孩。刘胜站在一张书桌上,大声说道:“老乡们,咱们今天找大家来,开个翻身大会。咱们要翻身,就要大伙起来,打垮大肚子,咱们穷人自己掌上印把子,拿上枪杆子才行。”他还说了许多,最后发问道:
“你们赞不赞成斗争你们这里的大肚子?”
“赞成!”十来个声音答应。
“我最赞成。”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说道,说完,回头冲着站在他的背后的李振江笑笑。
“你们屯子里谁是大肚子?”刘胜又问。
好大一会,没有人吱声。
“咋不说话呀?”刘胜问,他的眼睛落在刚才说了“最赞成”的白胡子身上:“你说吧,老大爷。”
“这个屯子咱可不摸底,‘八·一五’日本败退了,咱才搬来的。”李振江嘁嘁喳喳在他背后说些啥,白胡子就继续说道:“听别人说,这屯子里没有大粮户,确实没有。”
“那你为啥说:你最赞成斗争大肚子呢?”刘胜问。“这屯没有,去斗外屯呗,外屯大肚子有的是。”白胡子说。
“同志,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受听不受听?”另一个戴黑毡帽的老头子说道:“从古以来,都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官家说了算。如今的官家,就是咱们的工作队。咱们工作队同志说要斗争大肚子,帮咱穷伙计翻身,大伙谁还不乐意?大伙说,乐意不乐意?”
“乐意!”从四方八面,从各个角落,老头和小孩同声地回答,跟着猛地爆发一大阵掌声。戴黑毡帽的老头又说:“同志你听听,大伙都乐意欢迎,也快到半夜了,这会该散了吧?请同志原谅,我可得先走一步,明儿还着忙脱坯,秋后好扒炕①。头年炕没扒,老冒烟,烧不热,十冬腊月睡着乍凉乍凉的,我那老伴一夜哆嗦到天明,老睡不着……”
“你说那干啥?扒炕还早呢。”旁边一个人说。
“你那老伴下晚睡不着,跟这同志说干啥呀?”另一个人打趣说。在笑声里,白胡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用胳膊碰一碰戴黑毡帽的脊梁说道:
“你要走就走得了吧。”
看着黑毡帽走了,白胡子也说:“同志,我也告个罪,先走一步。明儿一早得去瞧我姑娘,她正闹眼睛,真对不起同志。”说罢也走了。往后,有的说明儿要去拔土豆子的,有的说要去钉马掌的,也有的说要赶着拿大革②的。有一个人说,家里媳妇坐月子,明儿不亮天,自己得起来做饭。一个一个的,三三两两的,都说着,往回走了。赶车的老孙头看见这情形,生气地说:
“都是些个‘满洲国’的脑瓜子。”但瞅着没有人看见,他也溜走了。
刘胜走回课堂里,坐在一个墙角的行李卷上,两手抱着低垂的头,肘子支在波罗盖③上,好半天,他才说道,“意外的失败。”
①脱坯:即用模子制作土砖。拔炕:疑即盘炕的转音,是把旧炕拆去,用新坯重垒新炕。
②割草。
③膝盖。
“不是意外,”萧队长看着刘胜泄气的样子,用温和的声调安慰和鼓励他说:“是难免的事。再说,开了这个会也有好处,我们至少见识了这个屯子里的事情不简单,不能性急。”紧接着,工作队又开了一个小会,意见达到了一致:明儿一亮天,工作队全体动员去找穷而又苦的人们交朋友,去发现积极分子,收集地主坏蛋的材料,确定斗争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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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露明,屯子里远远近近的雄鸡的啼叫还没有停息,工作队的人就一个一个地出门去了。
工作队的十五个人中,十个警卫班战士和张班长,都背着长枪。其余四个人:萧队长、刘胜跟小王,加上萧队长的通信员万健,都挎着匣子。一早起来,烧了开水喝,吃了点干粮,他们分头出去串门子,找小户,约好下晚回学校汇报,还是集中住在一起。都带了些钱,到哪家,吃哪家,算钱给他。
小王到北头串了几家,往后又走到南头,瞧见一个光腚的孩子,从一扇柳条编制的大门里出来。他迎上去,认识这是昨儿摔倒的那个孩子,小王把他抱起来问道:
“你叫啥?”
“我叫锁住!”小孩回答,用小手去抓小王的匣枪把上浅红的丝带子。
小王又问:
“几岁啦?”
“我妈说我五岁,我爹说,再过两年得放猪啦,爹嫌乎我,老凶我,他说:‘我养不起你啦,你给我滚。’我说:‘我不滚,我要跟我妈,你给我滚。’他就打我一撇子①。”
“你爹在家吗?”
“这不是他出来啦?”锁住说。
这时候,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从草屋推开窗纸破碎的格子门,走到院子里来,手里拿一根短烟袋,站在当院。这人三十二三岁模样,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长一脸漆黑的连鬓胡子。他叫赵玉林,外号赵光腚。他一年到头,顾上了吃,顾不上穿,一家三口都光着腚,冬天除了抱柴、挑水、做饭外,一家三口,都不下炕。夏天,地里庄稼埋住人头的时候,赵玉林媳妇每天不亮天,光着身子跑到地里去干活,直到漆黑才回来。屯子里谁也不知道她光着腚下地。有一天,她在苞米地里铲草,地头有人叫嚷着,她探出头来看是什么事,被人看见了光着的肩膀,从此,赵玉林媳妇光腚下地的事,传遍了屯子。从此,赵光腚的名字被叫开来。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来这屯子打胡子,听说这情形,送了两套灰布军装给赵玉林。赵玉林一家这才穿上了衣裳,才敢让人到屋里坐坐。“同志,到屋里坐。”赵玉林招呼小王说。
①耳光。
小王抱着锁住,跟赵玉林走进他屋里。一个穿黄布小衫的妇女盘坐在炕头,在用闪亮的苇子编草帽。看见有客人进来,慌忙撂下手里的苇子,要下地来。小王忙说:
“你忙着,快别下来。”小王把小孩放在炕头上,自己就坐在炕沿,拿起赵玉林敬他的烟袋,抽着烟,黄烟的香气喷满一屋子。小王一走进穷苦人家里,就无拘无束的,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似的。他们唠起闲嗑来。由眼前的烟笸箩①唠到黄烟,由小日月庄稼②谈到今年的苞米。起始,赵玉林光听小王一人说,自己只是“嗯哪,嗯哪”地点头,往后,看到小王懂得好多地里的事情,赵玉林寻思:
“他也是庄稼底子。”
①藤或柳条制的装烟的小小的、圆圆的或长圆的浅筐。②由播种到收获的时间不长的庄稼。
这样一想,赵玉林就不拘束了,女人也跟着随便了。“你们这儿一垧地,能种多少棵苞米?”小王问。
“一垧一万二千棵,好地能打八九石,岗地也打三四石。”赵玉林说,“这儿地不薄!出粮,可是得侍弄好。‘人勤地不懒’,这话真不假。你要赶这晴天铲了草,再赶上一场雨,就真是拍拉拍拉地长,一夜一个样。到老秋,子粒实实在在,一颗顶一颗。”
“你要下地吗?”小王慌忙问,怕误他的活。
“不,二遍铲完了。今儿想去碾稗子。”赵玉林说。“走,咱们一起去。”小王说,他顺手端起放在炕上的一簸箕稗子。
到南头刘德山家里借了碾子,两人就推起来。一边堆,一边谈唠着。赵玉林无心地天南地北地闲扯,小王却有意地要在对方不知不觉中来进行自己的了解工作。他要了解这个人,他的心、他的身世、家庭和历史,他也要了解这个屯子里的情形。小王很快取得了赵玉林的信任。他是常常能够很快和庄稼人交上朋友的,因为他自己也吃过劳金,当过半拉子①,庄稼地的事,他都明白。
①只能顶半个长工的年轻长工。
小王名叫王春生,春天生的,他妈就叫他春生。他是松花江北呼兰县生人。父亲是东北抗日联军赵尚志部队的一个营教导员,也有人说他还曾是中央北满地方党的一位区委书记。民国二十二年冬,他父亲被伪满县警察署捉住,打得快死时也问不出什么口供,日本鬼子把他和别的三百多个抗联同志一起,一个一个装在麻布袋子里,一个一个在石头上高高举起,又拍塌摔下,血和脑浆从麻袋里流出来,在麻袋上凝成一片一片的黑疙脂。一个落雪的下晚,日本鬼子用两辆卡车,把这三百多个凝着血泥的麻袋送到冰雪封住的松花江上,挖个冰窟窿,把麻袋一个个丢进江里去了。这时候,王春生还只有五岁。赶到七岁,伪满当局捕捉得更紧,他们跟抗联的大部队又失了联络,一家人不得不四散逃亡。他的叔叔奔关里,他们母子逃西满。母子二人半饥半饿,在凄风苦雨里,流浪好些年。赶十一岁,他给白城子一家地主老张家放猪,十三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官升了一级”,给老张家放马了。十六岁扛大活①,因为个子长得小,拿劳金钱时只算半拉子。
①做长工。
王春生七岁那年,就是跟他妈逃难到西满的那年,八月的一天,太阳正毒,母子俩在望不见屯落的大道上走着,西南天上起了乌云,密雨下黑了天地,老远望去,雨脚织成的帘子从天到地,悬在西南,真有些像传说里的龙须。带着湿气的大风猛刮着,把那夹着雷轰电闪的雨云飞快地刮了过来。王春生的妈一双半小脚,跑不快,近旁又没有一个躲雨的地方,他们挨浇了。赶他们母子连走带爬走到一座小破庙里的时候,两人露肉的衣裳早都湿得往下滴水了,小王直哆嗦,他妈把他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跟着一滴落下来,落在孩子仰着的脸上。
“妈呀!”七岁的王春生懂事地大哭起来。
“崽子,”母亲一边擦眼睛,一边说:“你要能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
王春生十六岁那年,当上半拉子。他的劳金钱一个也不花,全都交给妈。这一年,他妈害肺病死了。自从逃难以来,这位在千灾百难中,宁死也要把小王抚养成人的母亲,这位继承中国妇女高尚品德的半小脚的不识字的旧女子,九年之久,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没吃过一顿饱饭。临终时,她神志清明,眼角停着泪珠子,还是重复这句话:
“崽子,你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王春生从来没有忘了他爹的惨死跟妈的眼泪。“八·一
五”以后,他参加了民主联军。不久又得到了跑到关里的他老叔的信息,他早在关里参加八路军了。七月,党动员一万二千个干部下乡去作群众工作时,小王响应了,编到了萧祥同志的一队。小王没有念过书,在部队里学习了八个来月,现在呢,他说:“能识半拉字了。”
小王跟赵玉林推完了碾子,已晌午大歪。他们回来吃完晌午饭,小王抽了一袋烟,又跟赵玉林去侍弄园子地。赵玉林租种老韩家一垧岗地,交了租粮,三口不够吃,又租杜善人二亩园子地。他种上豆角、茄子、窝瓜、大葱、黄瓜,还有土豆子和向日葵。这些瓜菜,都长得肥肥大大。每年收了菜,除了出租子,赵玉林把菜卖掉一些,剩下的自己吃。每年春夏,他家用瓜菜来填补粮食的不够。他的园子地,拾掇得溜净,一根杂草也不生。今儿他是来整那大风刮歪了的黄瓜豆角架子的。他们从地边割了一些靰鞡草①,到了园子里,小王一面帮他用靰鞡草绑架子,一面闲唠嗑。
①一种叶子细长的柔韧的野草,农民割来,晾干,冬天塞在皮制的靰鞡(鞋)里,可以保暖,老百姓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起始,赵玉林尽说一些别人的事,往后才慢慢谈到他自己,他说:
“民国二十一年,山东家遭了荒旱,颗粒不收,我撇下家人奔逃关外来碰运气。到了这边,没有证明书,落不下户,只好给老韩家吃劳金。扛活的人指望‘一膀掀’,就是把劳金钱一起领下来,这么的,就算是微微了了的几个小钱吧,也能顶些用。老韩家呢,却分做七八起来给。到老秋,钱早花光,啥事没办。到年一算账,倒欠老韩家一百元老绵羊票子,只好把一件山东带来的青布小衫子交给东家,作为抵押。第二年,我屋里的跟老娘也从山东家赶来,带的盘费还没有花完,我就不再扛活,租种人家的地了。谁料正赶铲草时候又摊上了劳工号,地全扔了。我一连出了四回劳工,头趟还没回来,二趟就又派上了。四回劳工,数牡丹江那一回蝎虎①,二十天,二十宿,没有睡觉,一天吃两顿橡子面,吃了肚子胀,连饿带冻,死的人老鼻子②啦。王同志,”赵玉林抬头瞅一瞅小王:“我还能回来,真算是命大。回来那时光,妈早死了,媳妇领着小嘎③在外屯要饭,我各屯去找,一见了我,娘儿俩哭得抬不起头来。我没有掉泪。王同志,穷人要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哭鼻子,那真要淹死在泪水里了。”
①厉害。
②多。
③小男孩。
小王的眼睛湿了,停了一阵,他用别的话岔开:
“你说的那老韩家,就是韩老六家吗?”
赵玉林点头。
小王又问道:
“他家有多少地?”
“说不上。”赵玉林回头看看后面,他一面用确青的靰鞡草把黄瓜蔓子往架子上绑,一面接着说:“在这屯,南门外那一大片平川地,全是他的,有二百来垧吧。外屯外省的,就不详细啦。”
“韩老六这人怎么样?”小王透过爬满了须叶的黄瓜架子瞧着赵玉林,等他的回答。
“他吗?人家说:‘好事找不到他,坏事少不了他。’”赵玉林说。他的脸蛋衬着确青的黄瓜的叶蔓,更显得焦黄,两束皱纹,像两个蜘蛛网似的结在两边眼角上。
整整的一个下晌,在园子里,两个新朋友悄声悄气地唠着。赵玉林常常抬起眼睛来,瞅瞅开满了嫩黄的窝瓜花的障子的外边,看外边有没有人。其实,就是有人来听声,也听不出啥来,因为他们的声音,比在黄瓜花上嗡嗡飞着的蜜蜂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赵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韩老六的罪恶,都说给小王听了。
韩大棒子韩凤岐,伪满乍一成立时,是中等人家。往后,他猛然发家了,年年置地。在本屯、在宾县、在佳木斯,都有他的地。街里的“福来德”烧锅,有他一大股。伪满“康德”五年,就是民国二十七年,他当上村长,为了效忠日本子,常常亲自提着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户去催出荷,催缴猪皮、猪血和葡萄叶子。当上二年村长,家更发了。往后他交卸村长,在家吃安逸饭了。就在这一年,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住在他家里。有人说,森田跟他姑娘好,又有人说,森田爱上他的小婆子,也有人说,这个身板儿挺棒的日本宪兵队长是一箭双雕。小户摸不清底细,他家院墙高,腿子们出出进进,谁敢管这些闲事?但是有眼睛的人,谁都看得见,从打森田住在他家里,他的威势就更大了。他家里挑水、打柴、盖房、扒炕、南园夹障子①,都派官工。他雇的劳金,全用在烧锅油坊。他的黑漆门楼的近旁,有一口井,是大伙修的。修井时,讲好他出地皮,小户出工,井归大伙使。可井修好以后,他家管院子的李青山便站在井台上,不许别人来挑水,井就这样叫他霸占了。往后,听他支使的,还能来这井挑水,不顺他眼的,要来挑水可不行。挖井的小户约好一起进大门楼去说理,管院子的李青山把他们堵在当院,不许进屋。这时候,正屋里,从窗口探出一个秃鬓角的头,这是韩老六。他厉声地问:
“这帮人来干啥的?”
①编篱笆。
“咱们是为井的事来找六爷,当初井是大伙修下的。”走在头里的老张说,脸上赔着笑。
“拿井照来我看。”韩老六瞪着两只小绿豆眼睛,打断老张的话。大伙可都没有准备这着,哪有井照呢?
“六爷,可不明明是大伙摊工挖的吗?”老张还跟他理论。“井挖在谁家地里?”韩老六问。
老张还要说下去,森田跑出来,挥动鞭子,朝大伙的头顶上一阵乱抽,没有法子,都退出来了。第二天,老张摊上劳工,上了老黑山去,至今没回。就这么的,大伙挖好一口井,却捞不着水喝。但要喝这井里的水,也不犯难,你一个月替他六爷干两三天活,不吃他的饭,不要他的钱,就自然叫你挑这井的水。韩老六靠这口井,年年省下好些工夫钱。韩老六的马房里,喂着二十来匹马,全都肥肥壮壮的。庄稼熟时,他叫人把马放到跟他的地相连的地里,吃人家的庄稼,年年如此。吃人家眼瞅要收到家来的谷子和高粱,叫人好伤心,但是,谁也不敢吱声。为此,宁可把地扔了的人家,年年都有。
“大哥,咋把地扔了?”韩老六问那扔了地的人,对方不吱声,韩老六装做好心的又说:“怕是出不起花销吧?我来替你担待一两年。”他就雇人把地种上了。他种上一年,顶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说这地是你开的荒,你能拿出地照来?他早起来了地照。他的哥哥韩老五是大特务,衙门里的手续早就办妥了。就这么的,小户摔着汗珠子,开一两垧荒,到头都由他霸占。如今韩老六的地,东头直到山,西头直到日本开拓团。说起开拓团,也是韩家发财的地方。
西头老宋家,租了开拓团的两垧地,种了线麻。麻快割啦,韩老六的大儿子韩世元,仗着他会日本话,领来一个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头,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知说些啥。“大爷,你要干啥?”老宋走到他们跟前问,胆战心惊地赔着笑。
“我要包大段①。”韩世元仰脸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种一大段地,不叫别人种。
“我麻都快割了,咋办呀?”
“算你白种了。”韩世元说完,跟日本人转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线麻给老韩家割走,老宋只得卖了马,现买线麻缴“官”麻。
赵玉林说到这儿,抬眼瞅瞅西边,太阳快落了。黄瓜蔓子都已经绑好。他顺手摘了些黄瓜、豆角,薅了一把葱,搁在草帽里。他跟小王迈过一条条垄沟,往他家里走,一边还在低声地谈唠。
“韩老六的事,一半天说不完呀,”赵玉林说,声音更低些,“光他动动嘴,向森田告状,搁枪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几个。那时候,黑大门楼是个阎王殿,谁敢进去?走在半道,远远看见韩老六他来了,都要趁早拐往岔道去,躲不及的,就恭恭敬敬站在道沿,等他过去,才敢动弹。你要招呼他:‘六爷,上哪去呀?’他仰起脸来,瞪着一双小绿豆眼睛说:‘你问这干啥?拦着你的道啦?’多威势呵!啊,到家了。”“头里走,头里走。”进门时,赵玉林让着小王。
吃晚饭时,炕桌上摆着煮得粘粘巴巴的豆角,还有新鲜的黄瓜和大葱。
“吃吧,吃完再去添。”赵玉林看见小王爱吃豆角,一碗又一碗地往上添。“王同志,别看这饭菜寒伧,头年还吃不上哩。”赵玉林咬一根蘸着酱的大葱,这样说:“你们再来晚一点,咱们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饭,小王脸上泛出年轻的红润。他交了饭钱,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
“送送你。”
赵玉林跟小王走在半道,小王一边走,一边说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办法,最后,谈到本屯也得斗争地主恶霸这宗事。小王问赵玉林道:
“你说该斗谁?”
“你说呢?”赵玉林会意地笑着,反问一句,却不明说,“要是斗他,你敢来么?”小王又问。
“咋不敢来?咱死也不怕。”赵玉林说完这话,小王双手紧握他右手,欢喜地说道:
“那好,那真好,咱们是好汉一言,快马一鞭。我就往回走,明儿咱们再合计。再去联络人。”小王说罢,走了。赵玉林回到家里来,天已落黑。他媳妇在外屋刷碗。锁住在炕上爬着,看见爹回来,他跳下炕,扑到爹身上。今儿来了客,爹心里高兴,没有打他。他用小手摸摸他脸颊上的漆黑的连鬓胡子,一边告诉他:今儿捉到一只蝈蝈,明儿再去捉。又说:大河套里有好多好多的鱼,老初家的鱼帘子①给人起去了。老刘家用丝挂子②挂一筐子鱼:有黄骨子、鲫瓜子,还有狗鱼呢。
①一种竹片或木片编成的渔具。
②一种鱼网,鱼碰到,就挂上了。
“爹,咱俩明儿也去挂。”
“你不是要捉蝈蝈吗?”
没有回答,锁住眼皮垂下来,前额靠在爹爹胸脯上,发出了小小的鼾声。赵玉林抱起他来,轻轻放在炕头上,从炕琴上取下自己的一件破布衫子,盖了孩子的光身子。女人走进来,坐在炕沿上。
“柴火烧没了。”女人说,瞅老赵一眼。这是一个跟他吃尽千辛万苦,也不抱怨的好心眼的小个子女人。
“你先去割捆蒿子烧着吧,明儿我有事。”赵玉林说完,走到外屋,点着烟袋。女人靠着锁住躺下来,不大一会,也发出了细小的鼾声。赵玉林回来,坐在炕梢,背靠墙壁,抽着烟,他在寻思好多的事情。他想他跟韩老六是有大仇的。大前年,他躲劳工,藏在松木林子里,韩老六告诉了森田,他被抓去蹲了三个月的笆篱子①,完了送到延寿当劳工。头年他去缴租粮,过了三天期,韩老六罚他跪在铺着碗碴子的地上,碗碴子扎进他波罗盖的皮骨里,鲜血淌出来,染红了碗碴子和地面,那痛呵,直像刀子扎在心窝里。如今,要革掉这个忘八犊子的狗命,他是称心快意的。他躺下来,称心快意地抽着他的短烟袋。
“能行吗?韩老六能像王同志说的那样容易打垮吗?”这个思想冷丁钻进他的脑瓜子,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老是睡不着。他又爬起来,摸着烟袋,走到外屋灶坑边,拨开热灰,把烟袋点上,蹲在灶坑边,一面抽烟,一面寻思。烟锅嗞嗞地响着,他想起韩家的威势,韩老五还逃亡在外省,韩老七蹽到大青顶子②里,他的儿子韩世元跑到了长春。屯子里又有他好多亲戚朋友,磕头拜把的,和三老四少③的徒弟。
①监牢。
②蹽:跑。大青顶子,松江省一带的大山名。
③民间秘密结社的青帮,在东北称为家理,又叫在家理的人为三老四少。“就是怕不能行呵。”他脑瓜子里又钻出这么个念头。
“你害怕了吗,老赵哥?”脑瓜子里又显出小王的圆脸,满脸堆着笑问他。
“我怕啥?”赵玉林抵赖,怪不好意思。小王的影子一出现,他就感到有力量,“人家年纪轻轻的,还不怕,我怕啥呢?”他想着,“小王说:关里关外,八路军有好几百万,尽好枪好炮。又说天下穷人都姓穷,天下穷人是一家。天下就是穷人多,这话真不假。明日咱去多联络些穷人,韩老六看你有本事,能拧过咱们!”他想到这,好像韩老六就在他眼前。一看到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他就冒了火,“非革他的命,不能解这恨。”他使劲在锅台上敲着烟锅里的烟灰。
“锁住他爹,干啥还不来睡呀?快亮天了。”赵大嫂子睡醒一觉了,在屋里叫他。他进来睡时,院子里的雄鸡已经拍打着翅膀,叫头遍了。鸡叫第三遍,他就爬起来,戴上草帽,光着上身,迈出大门,一直往工作队走去。小王躺在桌子上,正在揉眼睛,看见赵玉林进来,他赶紧起身,两个人到操场里去溜达去了。赵玉林把他昨下晚拐弯抹角,晃晃荡荡的心思,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小王,结尾他说:
“这会想透了,叫我把命搭上,也要跟他干到底。”“革命到底。”小王快活地改正他的话。
“嗯哪,好汉一言,快马一鞭。”赵玉林记起小王这句话来说,完了,两个朋友一起再去联络屯子里别的穷哥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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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队长打算去串门,走出小学校,瞅见一个中年汉子在道旁井台上打水。
“队长同志,吃晌①了吗?”这人笑着打招呼,萧队长一面点头答应,一面瞅着这人的粗大的手指,宽阔的肩膀,穿着一件破蓝布衫子,他想:“是个庄稼人,”就走到他跟前,问他:
“你贵姓?”
“我免贵姓刘,叫刘德山。”中年人回答,接着就笑嘻嘻地邀萧队长往他家里去串门,他担了满满的两筲②水,往道北走,萧队长跟他并排地走着。
①吃午饭。
②水桶。
“队长同志,听到是叫同志的人,我就不怕。”刘德山担着滴滴溜溜的水筲,边走边说:“三五九旅三营来这屯子打胡子,有一个班住在我们家,一早起来,又是担水,又是劈柈子,又是扫当院,真是处处为咱老百姓。昨儿你们来,西屋老熊家娘们慌慌忙忙的,把一只下蛋的大黑老抱子①藏在躺箱里,碰巧这母鸡下了个蛋,给大伙报喜,咯嗒咯嗒,叫得没有头,把她急坏了。我说:不用着忙,我去打听打听。我出去一会,慌忙跑回跟她说:快把你那大黑老抱子宰了,人家军队正在找小鸡子哩,她当是真的,拿把菜刀去宰那母鸡。我说:骗你的,这不是蒋介石的胡子军,是正装的人民军队,你们黑老抱子拿去送队长,他也不要呀。”
听他说话,萧队长心想:“嘴上是好的,可不知道他家底和心眼怎样。”
到了刘德山家里,看到院套挺宽敞,铺着地板的马圈里,拴着三匹马,正在嚼草料。牲口都是养得肥肥壮壮的。朝南的三间草屋,样子还有七成新。东屋的窗子镶一块玻璃。萧队长想:“这个人至少是富裕中农。”他现在光想找贫雇农唠嗑,待要不进屋,又已经来了,他又寻思:“也可以谈谈,对农民的各个阶层都应该熟悉熟悉。”
他跟刘德山走进东屋里,坐在南炕上,抽着黄烟卷,喝着糊米茶②。刘德山从南园子里摘来一些小李子,放在炕桌上。自己坐在炕沿上,尽挑萧队长听来顺耳的话唠着,说上几句话,就要看看萧队长的脸色,一看到萧队长脸上露出不爱听的颜色,马上改说别的话。萧队长说话的时候,刘德山总是连忙点头,总是说:“嗯哪,那还用说?”“嗯哪,那不用提了。”
①大黑老母鸡。
②炒焦的高粱米泡的水。
刘德山是个能干的人,扶犁、点籽、夹障子、码麦子,凡是庄稼地里事,都是利落手。他原先也穷,往后,家有了起色。“八·一五”炮响,有马户都捡了洋捞,刘德山也套起他的一辆小平车,老远从日本开拓团的屯子里运回一车子东西。衣服、被子、洋面、粳米、锅碗瓢盆,都捡回一些。他看见几十棵大枪,但是不敢捡。
韩老六拉大排的时候,硬说他捡回一棵康八枪①,派人来抄他的家,把他捡的洋捞都搬走,光留了一件他改短了、又用泥浆涂黑了的军大氅。因为这宗事,刘德山对韩老六是怨恨,可是他不说,他怕整出乱子来没有人顶。
①伪满“康德”八年造的步枪。
工作队来了,他是快活的,他想:这回韩老六遇到敌手了。可是才高兴,他又往回想:工作队是共产党,共产党能准许刘德山他有三匹牲口,五垧近地吗?他想:这是不能的,工作队是韩老六的敌人,可也不能算是他自己的亲戚。他翻来覆去,寻思一宿,决计两面不得罪,两面都应付,向谁都不说出掏心肺腑的话来。他想:“就这么的,看看风头再说吧。”看看谈不出什么,不到晌午,萧队长就辞了出来。回到小学校,别人都没有回来,他拿出本子,记了下边一段话:“刘德山,中年的富裕中农,态度摇摆,但能争取。”
他写完,刚把本子放进衣兜里,一个穿白布小衫,留分头的浓眉大汉走进来,哈腰问道:
“请问哪位是萧队长?”
“我就是萧祥。”萧队长说,用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大汉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深红色的硬纸帖子来,双手送给萧队长,又哈一哈腰说:
“我叫李青山,我们掌柜的再三致意,一定要启动萧队长光临。”
萧队长瞅着红帖子,封皮上写的是:
“萧工作队长殿”
把红帖子翻开,里面写的是:
“本月十六日午后六时,敬备菲酌,候光,韩凤岐谨订。”旁边注一行小字:
“席设本宅。”
萧祥看了这帖子,特别是瞅了封皮上的“殿”字,微微一笑,说道:
“连请帖也是协和体,你们东家还请了谁?”
“没有再请谁,专请萧队长赴席。”李青山右手摸摸对襟褂子上的化学扣子,又哈一哈腰说。
“我问你,你们东家做了些什么好吃的?”萧队长又问。“咱们这荒草野甸的穷棒子屯子,还能有啥好吃的?也不过是一点意思。”
“什么意思?”萧队长紧追一句道。
“队长不是为咱老百姓,请也请不来的呀,六爷准备了点自己家里出的高粱酒,为队长接风。”
“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在他家吃劳金,给他翻土拉块的。”
“去你的吧,你这是骗谁?翻土拉块的,是你这个样子吗?”萧队长的眼睛落在他的分头上,他火了,哗啦一声把大红帖子撕成了两截,接着连连撕几下,把这红硬纸的碎片往李青山的脸上掷去,有一片正打着他的眼睛。李青山的额上冒出了青筋,眼睛横着,往后退一步,两腿分开,左手叉腰,右手攥起了拳头,摆开一个动武的架子。
“干啥,要动手吗?”萧队长的通信员万健,一手捏着匣枪的把子,一手去推李青山的胸脯,“快给我滚。”
看到了老万的匣枪,和他的结实的身板,李青山有些胆怯,他退到门边,嘴头咕噜着:“滚就滚吧!”扭转身子,窝火憋气地迈出门去了。老万赶到门口,轻蔑地骂道;
“臭狗腿子,看你敢再来。”
老万还没有转身,老孙头来了,他牵着两匹马,打学校的门口经过。
“跟谁顶嘴呀,老乡?”老孙头问。万健指一指李青山渐渐走远的背影,并且告诉他,李青山是来替韩老六下请帖的,碰一鼻子灰走了。老孙头细眯左眼笑笑说:
“请客还能不去吗?要我早去了。”
“吃人家嘴软。”老万说。
“这可不见得,嘴头子生在你个人的鼻子底下,是软是硬,还能由人吗?要是谁请我,我一定去,吃喝完了,把嘴头子一抹,捎带把脸也抹下来了,事情该咋办,还是咋办。”“对,还是你行,回头告诉萧队长,往后谁家大肚子请客,都叫你代表。”
“得了吧,老乡,”老孙头笑眯左眼,凑拢一点,放低声音说:“正经告诉咱们萧队长,昨儿下晚,西门里狗咬,有人往外捣动东西哩。”
“谁家?”老万问。
“你看还有谁家呢?”说着,他用手指一指全屯都能望见的黑大门楼的高高的青瓦屋脊,就牵着马,往道北的井台边饮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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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队长黑价白日地工作。带来的一包洋蜡点完了,在微弱的豆油灯光下,他反复地研究种种的材料。他深深地理解:熟悉情况,掌握材料,是人民解放事业,是我们共产党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的基础之一。“闭塞眼睛捉麻雀”,结果往往麻雀捉不到,还要碰破头。
关于韩老六,他掌握了好些材料。他和工作队全体人员又都联络了不少的小户,这里头,也有个别的有马户。不几天以后的一个下晚,他们分头约了这些人到学校里来,不说开会,光说唠唠嗑。
人们接二连三地来了。刘德山是来得顶早的一个。他站在一扇窗户的跟前,又在说起三营的事。
接着,赶车的老孙头也来了,他一来,人们就快活起来。昏黄的豆油灯光里,人们都围在他周围,听他闲唠嗑。他在说起黑瞎子①。他说:
①黑熊。
“那玩意儿,黑咕隆咚的,力气可不小,饭碗粗细的松木,用两个前掌抱住,一摇再一薅,连根薅出了。老虎哪能是他的敌手,这家伙就是一宗:缺心眼儿,他跟老虎一交手,两边打得气乎乎,老虎看看要败了,连忙说:‘停一停。’”“你亲眼看见它们打过吗?”近边有一个人问。
老孙头眯一眯左眼,并不理会这人的问话。在他看来,这是不必回答的。
“黑瞎子说:‘好吧。’老虎走了,黑瞎子也不歇歇,也不吃啥,光顾收拾干仗的场子,噼里啪啦把场子里头的大树小树薅得一棵也不留。老虎跑到山沟里,吃饱了,喝足了,又歇一阵气,完了跑回来,又跟黑瞎子干了,这个黑咕隆咚的傻相公,又饿又累,力气再大也不行,两下里不分胜败,老虎累了,又说:‘好老熊头,咱俩再停一停吧。’他不说歇一歇,光说停一停,是怕黑瞎子的脑瓜子开了,学它的样,也歇歇气。黑瞎子说:‘说停咱们就停吧。’老虎又去吃喝歇气,黑瞎子还是火星直冒,手脚不停地薅松木,拔椴木,老虎再来,一鼓气把黑瞎子打败,把它吃了。”
这时候,接二连三地又来一些人。赵玉林走来,坐在课堂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点起他的短烟袋,抽得嗞呀嗞呀地发响。
“你的黑瞎子讲完没有?”萧队长笑问老孙头。
“完了完了,队长,”老孙头眯着左眼说:“你说你的吧。”“好吧,咱们来说说咱们的事情,”萧队长开口:“大伙凑拢来一点,今儿也不算开会,大伙唠唠嗑,伪满压迫咱们十四年,粮户苦害我们几千年,大伙肚里装满了苦水,吐一吐吧,如今是咱穷伙计们的天下了。”
“对,对,大伙都说说,八路军是咱们自己的队伍,三营在这儿,都瞅到了的。”刘德山抢着说,“萧队长在这,咱们今儿是灶王爷上西天,有啥说啥。”
“对,有啥说啥,一人说一样。”窗台附近有一个人附和,这人就是李振江,他把他的灰色毡帽掀到后脑勺子上,豆油灯下,露出他的光溜溜的秃头来。
“说呀,谁先说都行,”刘德山接着又说:“说错了另说,没关系。”
“嗯哪,如今人民军队讲民主,不兴骂人,打人,说得对不对不挑,说吧,谁先开口?”李振江也催着大伙。
尽是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别人都不说。赵玉林坐在桌子上,噙着他的短烟袋。老孙头远远坐在一个角落里,也不吱声。老田头坐在李振江近边,胆小地望望李振江,眼窝显出阴凄的神色。他不害怕萧队长,光怕李振江。他明白李振江是韩老六心腹。萧队长看到这情形,说道:
“你们不用怕谁,有话只管说。”
“对,谁也不用怕谁,各人说各人的话。”李振江马上应和萧队长:“如今不是‘满洲国’,谁也不兴压力派。”还是没有人说话,光听见赵玉林的烟袋嗞呀嗞呀地发响。萧队长在课堂里踱来踱去。他想,得找出一个办法,打开这闷人的局面,得提出一个人人知道而且人人敢说的事情,让大家开口。他低下头来,皱起眉头,用右手取掉他的军帽,用这拿着帽子的同一只手搔着他的剃得溜光的脑瓜。不大一会,他抬起头来,对大伙说道:
“你们谁当过劳工?”
“谁都当过。”除了李振江,都答应着。除了李振江,到会的人都当过劳工,谁都想起这段挨冻挨饿又挨揍的差点送命的生活,会场里面哗哗地吵闹起来了,不只一个人说话,而是二十多个人,分做好几堆,同时抢着说。李振江光笑,没有话说。别的人都七嘴八舌倒苦水。
“我劳工号还没有摊到,就叫去了,六个月回来,庄稼也扔了。”赵玉林说,在桌沿上磕烟袋。
“你还说庄稼哩,人家把人都扔了。伪‘康德’九年,我屋里的闹病,我到村公所请求宫股长想法,等我屋里的病好些,再去。他瞪起黑窟窿似的两只眼睛说:‘你不去,叫我替你去?你屋里的闹病,你迷糊了,我还迷糊哩,你跟我说,我跟谁说去?不是看你媳妇那一面,你妈那巴子,兔崽子,看我揍你。’他越骂越上火,抡起黑手杖来了。我蹽出来,寻思着:‘去就去呗。’赶到我六个月回来,我屋里的早入土了,我到如今还是跑腿子①。”赵玉林的邻居,跑腿子的花永喜说完,叹了一口气。
“你还想你媳妇哩,人家差点命都搭上。上东宁煤窑的那年,一天三碗小米粥,两个小饽饽,饿的肚皮贴着脊梁骨。”
①跑腿子:打单身。
老孙头看见大伙唠开了,也凑拢来插嘴说。
“你那算啥?”老田头不顾李振江瞪眼歪脖的阻止,也开口说:“我上三棵树当劳工,在山边干活,饿得蝎虎,大伙都到山上去找蒿子芽吃。日本子知道,不让去找,怕耽误工。见天下晌收工时,叫大伙把嘴巴张开,谁嘴里有点青颜色,就用棒子揍,连饿带打,一天死十来多个。”
“你没见过死人多的呀。”刘德山看见老实巴交的老田头说话,也说起自己的经历:“我头一回当劳工,也是在煤窑挖煤,见天三碗稀米汤,又是数九天,冰有三尺厚,连饿带冻,干活干不动。一天下晚,正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醒我:‘快快的起来,快快的,去推煤去。’我醒过来,擦擦眼睛说:‘没亮天呀!’‘还不快起来,要挨揍了!’我赶快起来,赶到煤窑去推车,伸手到车里,摸摸装满了没有。这一摸,可把心都吓凉了。我叫唤一声,脊梁上马上挨了一鞭子:‘再叫,揍死你这老杂种操的。’我不叫了,推着车走,你猜车上装的啥?是死人!一车一车的死尸,叫我扔到大河套的冰窟窿里去。你看到一天死七八个人,还当奇事,咱们那儿,一车一车地扔哩。在‘满洲国’,死个劳工真不算啥,扔到冰窟窿里就算完事。”
说到当劳工的沾满血泪的往事,每个庄稼人就都唠不完。萧队长不打断他们,一直到深夜,他才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你们个个都摊了劳工,能回来的算是命大……”
“嗯哪。”不等萧队长说完,十来多个声音应和着。“不是三营来,咱们都进冰窟窿了。”赵玉林补充说。
“对!”萧队长接嘴,“大伙寻思寻思吧,地主当不当劳工?”大伙都回答:
“地主都不当劳工。”
“为啥?”萧队长追问。
回答是各式各样的。有人说:地主有钱,出钱就不出劳工。有人说:地主有亲戚朋友在衙门里干事,摊了劳工,也能活动不叫去。也有人说:地主的儿子当“国兵”,当警察特务,家庭受优待,都不出劳工。又有人说:地主摊了佃户劳金当劳工,顶自己的名字。
“你们这屯子里,谁家没有出劳工?”
“那老鼻子啦。”直到现在没吱声的李振江抢着说。“韩家大院摊过劳工没有呢?”为了缩小斗争面,萧队长单刀直入,提到韩老六家。
“咱们屯子摊一千劳工,也摊不到韩老六他头上!”赵玉林说,又点起烟袋。
背荫处,有三个人,在赵玉林说话的时候,趁着大伙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刘胜瞅见了,起身要去追,萧队长说:“不要理他们。”他转向大家又问道:“咱们大伙过的日子能不能和韩老六家比?咱们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能和他比吗?”
“那哪能比呢?”刘德山说。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老孙头说。
“咱们穷人家,咋能跟他大粮户比呢?”看见大伙都说话,老实胆小的田万顺,又开口了:“人家命好,肩不担担,手不提篮,还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大瓦房,宽大院套。咱们命苦的人,起早贪黑,翻土拉块,吃柳树叶,披破麻袋片,住呢,连自己盖的草屋,也捞不到住……”说到这里,他的饱经风霜的发红的老眼里掉下泪水了。他记起了韩老六霸占去做马圈的他新盖的三间小草房,他的声音抖动,说不下去了。而他又看到了李振江向他瞪眼睛,越发不敢说了。
“怎么的,你老人家?”萧队长问。
小王向赵玉林问了老田头的姓名,走到他跟前,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说:
“老田头,今儿你把苦水都倒出来吧。”
“你说下去。”萧队长催他,“把你的冤屈,都说出来吧。”老田头又瞅李振江一眼,他说:
“我心屈命不屈,队长,你们说你们的吧,我的完了。”这时候,李振江站立起来,首先向萧队长行了一个鞠躬礼,又向大伙哈哈腰,这才慢慢说道:
“没人说,我来唠唠。我不会说话,大伙包涵点。我叫李振江,是韩凤岐家的佃户,老田头也是。咱俩到韩家走动,年头不少了。韩六爷的那个脾气,咱俩也明白,他光是嘴头子硬,心眼倒是软和的。”
刘胜跟小王同时暴跳起来,同时走到李振江跟前。
“谁派你来的?”刘胜问。
“谁也没有派我来。”李振江回答,有些心怯。
“你来干啥的?”小王跟踪问一句。
“啥也不干。”李振江说,使劲叫自己镇静。
“让他说完,让他说完。”萧队长也站起来了,劝住刘胜和小王,他怕性急的刘胜和暴躁的小王要揍李振江,闹成个包办代替的局面,失掉教育大伙的机会,又把斗争韩老六的火力分散了。他从容问道:“你叫李振江,韩老六的佃户,是吗?正好,我问你,韩老六到底有多少地呢?”
“本屯有百十来垧。”
“外屯呢?外省呢?”
“说不上。”
“他有几挂车,几匹牲口?”
“牲口有十来多头吧,咱可说不上。”
“你说差啦,谁不知道韩老六有二十多头牲口。”后面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叫唤,李振江扭转头去,想要看看那是谁。
“你不用看了,”萧队长冷笑说,“现在你知道是谁说的,也不中用。‘满洲国’垮了。刘作非蹽了。蒋介石本人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有人来救你们韩六爷的驾了。”萧队长言语从容,但内容尖锐;他本来要说:“韩老六的命也抓在穷人的掌心了。”可是他一想:在大伙还没完全清楚自己的力量时,说出来反而不太好。他连忙忍住,不说这一句,改变一个方向说:“我倒要问你,韩老六给了你一些什么好处,你替他尽忠?你种他地不缴租粮吗?”
“那哪能呢?”李振江说,不敢抬眼去看萧队长,装得老实得多了。可是他的这句话并不是真话,工作队到来的那一天下晚,韩老六叫了他去,在外屋里,他俩悄声密语唠半天,韩老六要李振江“维持”他一下,答应三年不要他租粮。就这样,为了自己的底产、马匹、院套,和那搁在地窖里年年有余的粮食,为了韩老六约许他的三年不缴的租粮,也为了韩老六是他的“在家理”的师父,他顽固地替地主说话,跟穷人对立。今儿下晚,萧队长担心转移了目标,分散了力量,有意放松李振江,走到课堂的中心,又向大伙发问道:
“我再问你们,韩老六压迫过你们没有?”
“压迫过。”十来多个声音齐声地回答。
“压迫些什么?”
又是各式各样的回答,有的说:向韩老六借钱贷粮,要给七分利、八分利,还有驴打滚的,小户拉他的饥荒,一年就连家带人都拉进去了。有的说:韩家门外的那口井,是大伙挖的,可是往后跟他不对心眼的,不能去担水。也有的说:得罪了韩老六,不死也得伤。韩老六爷俩,看见人家好媳妇、好姑娘,要千方百计弄到手里来糟蹋。
听到这儿,老田头的眼睛又在豆油灯下,闪动泪光了。“老田头,你心里有啥,还是跟大伙说说。”萧队长早就留心他,带着抚慰的口气说。
“没啥说的,队长。”老田头说,眼睛瞅瞅李振江。这时候,赵玉林从桌子上跳下地来,把他那枝短烟袋别在裤腰上,往前迈一步,一手解开三营战士送给他的那件灰布军服的扣子,露出他的结实的、太阳晒黑的胸膛。这是他的老脾气,说话跟打仗一样,他要发热冒汗,要敞开胸膛。他说:
“屯邻们,姓赵的我是这屯里的有名的穷棒子,大伙送我的外号:赵光腚,当面不叫,怕我不乐意,背地里净叫,我也知道,我不责怪大伙,当面叫我赵光腚,也没关系。”有人发出了笑声。
“不准笑,”有人冒火了,“笑穷棒子,你安的是啥肠子呀?”赵玉林继续说道:
“笑也没关系,反正队长也明白,穷不算丢脸。我屋里的没裤子穿,光着腚,五年没吃过一顿白面,可也没有干啥丢人的事。”
“那是不假,”老孙头插嘴,“你那媳妇是一块金子。”“没铺没盖,没穿没戴的小人家,”赵玉林又说,“平常还好,光腚就光腚吧。可一到刮西北风下暴烟雪的十冬腊月天,就是过关啦。一到下晚,一家四口,挤成一堆,睡在炕上,天气是一年四季都算圆全了。光身子躺在热炕上,下头是夏天,上头是冬天,翻一个身儿,是二八月天。要说这二八月的天气正合你的适,你就得一宿到明,翻个不停,不能合眼了。”“那是不假,”老孙头说,“穷棒子都遭过这罪。”
“可是穷人要有穷人的骨气。我那媳妇也和我一样。不乐意向谁去低头。咱们一不偷人家,二不劫人家,守着庄稼人本分。可是你越老实,日子越加紧。伪满‘康德’十一年腊月,野鸡没药到,三天揭不开锅盖,锁住跟他姐姐躺在炕头上,连饿带冻,哭着直叫唤。女人呆在一边尽掉泪。”
老田头听到这儿,低下头来,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是穷人特有的软心肠,和他自己的心事,使他忍不住流泪。小王也不停地用衣袖来揩擦眼睛。刘胜走到窗户跟前,仰起脸来,望着这七月下晚的满天星斗的天空,来摆脱他听到赵玉林的故事以后,压在心上的石头。坚强冷静的萧队长,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催着赵玉林:
“说下去,你说下去吧,老赵哥。”
老赵又说下去:
“我一想,得想个办法,要不就得死。我往韩家大院奔,分明知道那是鬼门关,也得去呀。我不能眼瞅孩子们饿死。进得大门,四只狼种深毛狗,一齐奔过来,跳起来咬人,我招架着。韩家管院子的老李,就是李青山,他跑出来,挡住我在当院里,他说:‘看你那股埋汰①劲,不许你进屋。’‘老李,谁呀?’东屋有人问,听那粗哑的嗓门,我知道就是韩老六本人。李青山说:‘南头赵玉林。’里面说:‘问他来干啥?’外面答应:‘他说是来拉点饥荒的。’一听到这话,玻璃窗户上,伸出一个秃鬓角的大头来,这是韩老六本人,他一脸奸笑,说道:‘赵家好汉你也求到我这寒伧门第里来了?我要说不借,对不起你屋里的那面。’李青山在一边,听到这儿,哈哈大笑,我的心口烈火似地烧,嘴里冒青烟。韩老六说:‘你要贷钱?钱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有一宗条件,就怕你不能答应。’韩老六没有往下说,他等我答应。我一想两个孩子正在饿得哇哇哭,就说:‘你说那条件看看吧。’韩老六开口:‘今天下晚止灯睡觉的时候,叫你媳妇来取吧。’我肺气炸了。可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两手攥空拳,有啥办法呢?我转身就走。李青山唆使四只狗追上,把我的破裤腿扯拉成几片,脚脖子给咬了一口,血淌出来。第二天,算是天老爷不昧苦心人,药到一只野鸡,一家正吃着,来摊劳工了。一家子那哭呵,就别提了。当劳工回来,屋里的为了躲开韩老六,脸上涂得埋埋汰汰的,在外屯要饭,锁住的姐姐,我那七岁小丫头,活活饿死了。我呢,一天,韩老六罚我跪在碗碴子上边,尖碗碴子扎进皮骨里,那痛呵!就像上了阴司地狱的尖刀山,血淌一地,你们瞅瞅。”赵玉林把脚跷在桌子上,把裤腿卷起,说道:“这里,波罗盖上还有一个个指头大的伤疤。”
①肮脏。
人们都围拢来看。不大一会,赵玉林把脚放下来,他为他自己的长长的诉说,和过去的伤疤,大大上火了,提起粗嗓门唤道:
“屯邻们,有工作队做主,我要报仇,我要出气啦。韩老六当伪满的村长那年,你们谁没挨过他的大棒子?”
“挨过的人可老鼻子了。”老孙头说。
“那是不假,挨揍的人不老少。”刘德山也说。
“再问问大伙,南头的老顾家,老陈家,西门外的老黄家的少的,都给谁害死了?”
赵玉林说到这儿,大伙又都不吱声,有的向门边移动,想走。萧队长看到这情形,怕大伙冷了下来,坏分子趁机泄大伙的劲,慌忙走到赵玉林跟前,悄声地要他提一个大伙能回答的有鼓动性的问题。赵玉林问道:
“你们说:韩老六坏不坏呀?”
“坏!”大伙齐声答应了。
“他压迫咱们穷人,咱们应不应该和他算算账?”
“咋不应该呀?”一部分人这样回答。
“和他算账!”一部分人又这样回答。
“咱们敢不敢去和他算账呀?”赵玉林又问。
“敢!”大伙齐声回答。
“咋不敢?”站在萧队长附近的刘德山还加了一句。“大伙说敢!就跟我来,革命的人不兴光卖嘴。去,今下晚去抓起那忘八犊子,老百姓就敢说话了。”赵玉林往门边挤去,用那敞开的旧军衣的衣襟,擦着头上的由于兴奋和激动而冒出的汗珠儿。
课堂里起了骚扰和争吵,有的人走来走去,有些人围成几堆,用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和态度,合计和争吵。
“咱们都跟赵大叔去抓大汉奸!”热烈的年轻人说。“去就去呗。”稳健些的中年人说。
“三星都那么高了,明儿去吧,明儿一早去也赶趟。”困倦的上了年纪的人说。
“人心隔肚皮,备不住有那吃里扒外的家伙①走风漏水,叫韩老六跑了。”年轻的人反驳,还是赞成去。听到讲这话,萧队长看见李振江的身子震动了一下。
①内奸、叛徒。
“看他能跑!跑到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不赞成立刻去抓的人说。
“他一家子在这儿,他的房子地在这儿,他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另外一些不赞成立即去抓的人也说。
“去!有胆量的跟我来!”赵玉林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说话,又叫唤道:“谁怕事的,趁早回家,赶快搂着媳妇娃娃蒙在被窝里。老刘,我看你也回去吧。”赵玉林挑战似地对那挨到门边,想要溜走,又怕人家笑话的脸色灰白的刘德山说道。“我回去干啥?你能去,我不能去吗?”刘德山勉强笑着。工作队的人都支持老赵的意见:立即去抓韩老六。但是
对今儿这事态的急速的发展,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的热情的表现。刘胜瞅着赵玉林的痛快的说话和举动,高兴得蹦跳起来,他热烈地对张班长说,你看看农民的伟大,他满口赞美,忘记了张班长自己也是一个庄稼人。
小王看见赵玉林挤到了门口,忙挤上去,把自己的匣枪解下,给老赵说道:
“你拿我的枪去,忘八犊子作兴有枪的,你使过枪吗?”“匣枪不会使,摆弄过洋炮①。”赵玉林用粗大的右手接过匣枪来。
①洋炮:南方叫鸟枪。
“容易使唤,你来,你来,我教你。”小王推开众人,忙把赵玉林拖到屋子的当间,在豆油灯下,他把匣枪从皮套里取出,咔啷一声上好一梭子子弹,把枪膛一拨,他说:“上好顶门子子了,你这么一扣,火就出来了。再打再扣。”赵玉林一面答应:“知道了。”一面挎好枪,转身要走。小王又叫他回来说:“要带捕绳去,”他说着,忙去把他的捆被包的麻绳拿过来,交给赵玉林,并且说:“抓到了,把他捆结实一点,对反革命就得这样子。”
在人们吵吵闹闹的当中,萧队长用全力控制了自己的狂热的情感。他和刘胜、小王一样,高兴老赵这种勇敢的行为。但是对于解放事业,党的任务的重大的责任感,使他感觉到,常常需要平静地好好地思索事情的一切方面。他在人少的角落里,走过来走过去,脱下军帽,习惯地用手搔搔他那剃得溜光的头顶。他想:在群众的酝酿准备还不够成熟、动员还不够彻底和广泛的情形之下,也许赵玉林跑得太快,脱离了广大的觉悟慢些的群众。但他又想:泼冷水是不好的,人是要抓的。赵玉林说,抓起韩老六,老百姓就敢说话了。“好吧,抓来再看,”他对自己说。忽然灵机一动,他想韩老六拉过大排,一定有大枪,赵玉林单枪匹马地冲去,不定要吃亏,他叫唤道:
“春生,叫赵玉林别忙着走。张班长!”
“有。”张班长忙跑过来,立一个正。萧队长说:
“你带八个人,跟赵玉林去,到了那边,四个留在大门外警戒,你带四个人进去,上好刺刀,一切作战斗准备。”大伙走了以后,萧队长还沉思着。他在细细地想起这个初次的积极分子会议的一切经过的情景:“还不太坏,”他满意地笑了,“可是老田头,看样子是有大的伤心事,明儿咱们去找老田头。有水吗?”他问老万。“凉水也好,打一盆来,三天没有洗脸了。完了,你也去看他们抓人去。”
赵玉林挎着枪,领着头,大踏步地走出学校门,在道沿走着。天气凉凉的,天上银河闪亮着。远远近近,蟋蟀和蝈蝈,一唱一和地鸣叫。道旁柳树丛子里,惊起的家雀飞跃着,振动树枝,把枝叶上的露水滴滴溜溜地震落下来,滴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和枪上。
刚出学校门,李振江连忙隐在后尾人堆里,一会不见了,他钻进道北一家人家的菜园子,抄近道,朝韩家大院的方向跑去了。
刘德山走到半道,慢慢拉下来,趁着没有人瞅见,躲进道边一个茅楼里①,一直到人们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他才伸出头,两边望一眼,然后走出来,低头掩住脸,往家里猛跑,并不是怕有人追他,而是想着越快越好地跑回家里去,免得人瞅见,识破他是临阵逃跑的。
①厕所。
人们在前进,带枪的人们和不带枪的人们在一起,呼拉呼拉地往前走。腿脚不好的老孙头和老田头,也跟在人们的后面,窄棱窄棱地拐着慢慢走。插在枪尖的刺刀,在星光底下,闪着光亮。从稍远的后面一望,这一小列枪尖上的长刺刀,好像是在划开灰蒙蒙的天色似的。
一路狗咬着,酣睡了的人们好多惊醒了,整个屯落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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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宿,就是赵玉林领头去抓韩老六的这一宿,元茂屯里好多的人整夜没有睡。韩家大院和小学校里的灯火,都点到天亮。两个地方空气是同样的紧张。两个地方的人们都用全部的力量在进行战斗,都睁大眼睛留心发生的事情,但一面是没有希望的没落的挣扎,一面是满怀希望的革命的行动。赵玉林带领着众人,向韩家大院走去。刚到半道,迎面来了两个人,星光底下,看得挺清楚。一个是韩家大院管院子的李青山,一个就是韩老六本人。这意外的碰见,使得赵玉林一时楞住了,不知说啥好。他不知不觉地把拿着捕绳的右手搁到背后去。紧逼在他的跟前的秃鬓角,就是老百姓不敢拿正眼瞅瞅的威风十足的韩凤岐。“我能捕他吗?”赵玉林心想。韩老六看见赵玉林发楞,就放出平日的气焰开口道:“老赵,听说你是来抓我来的,那好,你瞅我自己来了。”看见韩老六怒气冲冲的样子,人们又走散了一些,老田头不敢再上前,赶车的老孙头也慢慢走开,慢慢走回家去了。赵玉林旁边,光剩几个年轻人。韩老六往前迈一步,对赵玉林说道:
“你咋不说话呢?你背后的绳子是干啥的?来捕我的?你是谁封的官?我犯了啥事?要抓人,也得说个理呀,我姓韩的,守着祖先传下的几垄地,几间房,一没劫人家,二没偷人家,我犯了你姓赵的哪一条律条,要启动你拿捕绳来捕我?走,走,咱们一起去,去找工作队同志说说。”
“早说过了,”张班长看见赵玉林被韩老六吓唬住了,帮他说道,“你犯的律条可多哩。”
“你叫我在当院里跪碗碴子,你忘了吗?”赵玉林看到有了帮手,恢复了勇气。
“你记错了吧,老赵哥?哪能有这事?”看见赵玉林敢于开口,韩老六起始有点儿吃惊,但立即把声音放得和软些,在“老赵”下边添一个“哥”字,而又狡猾地抵赖他做过的事情。韩老六这一撒赖,使赵玉林上了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说没有,就能没有吗?我不跟你说,你到工作队去见萧队长。”赵玉林说着,原先不知不觉藏在背后的捕绳,如今又不知不觉露到前面来了。
“去就去呗。”韩老六意外地碰见赵玉林的强硬的态度,心里有些恐慌了,但嘴上还装硬地说道:“就是萧队长也得说个理。我姓韩的桥是桥,路是路,一清二白的,怕谁来歪我不成,倒要问问老赵哥?”
“谁是你的老赵哥?”赵玉林说。
“咱们一个屯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都是你兄我弟的,日子长远了,彼此有些言语不周,照应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那也是咱哥俩自己家里的事,你这么吵吵,看外人笑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哩……”
“走吧,走吧,”张班长切断他的话,“别噜嗦了。”“走吧,”赵玉林说:“这会来说这些话也晚了。在‘满洲国’,叫我跪碗碴子,血淌一地,我说:‘六爷,痛得支不住了,看我们屯邻情面,饶我这一回吧。’当时你怎么说的,你忘了吗?你说:‘谁是你屯邻,你妈那巴子,’如今你倒说:‘远亲不如近邻哩。’我有你这个‘近邻’,劳工号没到,就摊到劳工,回来小丫也死了。”说到这里,赵玉林想起连裤子也穿不上的日子和他的死去的小丫,痛心而且上火了,他说:“走吧,走吧,跟你说啥都是白搭唾沫,快走。”
“走就走,谁还怕啥呀?你告我,架不住我没有过呀,脚正不怕鞋歪,走就走呗。”韩老六说。
“你没有过?头次刘作非胡子队来了,你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①。二次邹宪民胡子队来攻打元茂屯,你叫他们从西门进,往街里打。胡子撤走,你家一根谷草也没丢,你这不是跟胡子勾连?再说,韩老七蹽到哪儿去了?”赵玉林顶着韩老六问。
①摆香堂是青帮一种聚会的仪式,迎
风香堂是欢迎会似的聚会。
“胡子来打街,我不是也打过枪吗?”韩老六勉强地说,对后一问题:“韩老七上哪儿去了?”他避开不答。赵玉林揭穿了他家的秘密,使他心里十分恐慌,可还是故作镇定。
“你打的是朋友枪,朝天打的,谁还不知道。”赵玉林说。“你的枪在哪儿?”张班长听说他打过枪,立即追问他的枪。
“缴一面坡了。”韩老六说。
“他真缴了吗?”张班长转身问赵玉林。
“谁知道他。”赵玉林说。
“走,咱们要走就快点走吧。”韩老六用别的话岔开大枪的问答,他又回头对李青山说道:“你回去,说我到工作队去了,没啥。我不在屋,叫她们多加小心。”李青山走了以后,韩老六反催着大家:“快走吧,我倒正要见见萧队长,问问赵玉林你深更半夜,无故捕人,是依的哪儿的法律?你凭空诬告,你,哼!”
“你去告我吧。”赵玉林说,带着他走。
到了工作队,跟赵玉林去抓人的一些人,各自散了。小王随即把赵玉林拖到一个窗台下,问长问短。赵玉林说在半道碰见韩老六,和他干了一仗,谈到韩老六说他自己“脚正不怕鞋歪”时,小王哈哈大笑道:“真是人越丑越爱戴花。”萧队长也凑过来了,握着赵玉林的手,听他说完一切经过的情形以后,悄声要他就回去,多找对心眼的人,多联络些起小成年扛活的,穷而又苦的人,越多越好,等着开大会,跟韩老六讲理。最后萧队长说:“好,你先回吧。”赵玉林起身,把匣枪还给小王,迈步要走,萧队长又说:
“你别忙走,张班长,拿一棵大枪给赵玉林使唤。”张班长取来一棵三八大盖①,三排子弹,交给赵玉林,萧队长说:
“你得多加小心呀,老赵。”
韩老六一到工作队,就跟萧队长深深一鞠躬,萧祥撇开他跟赵玉林说话的时候,通信员老万对他说:
“往那边靠。”把他撵到远远的一个窗台下,但他还是侧着耳朵,极力想要听清萧队长和赵玉林说一些什么。
“队长辛苦了。”赵玉林走后,韩老六走向萧队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奸笑着说。
萧队长从头到脚,瞅着这个人:秃鬓角,脸上焦黄,笑起来露出一嘴黑牙齿,穿着白绸子小衫,青花绸裤子,脚上穿的是皮鞋。这人就是国民党胡子北来②队的后台,他供给胡子的枪枝、马匹和粮食,他的弟弟韩老七还在大青山上当胡子,所有这些,萧队长来到元茂屯以前,早就听说过。到了元茂屯以后,他又听到了关于他的许多事。
①枪栓上有个钢盖的日本枪。
②北来,国民党胡子头的名字。
“呵,你就是韩六爷吗?”萧队长讥讽地说着。
“不敢,民户就是韩凤岐。”韩老六哈着腰说,“前儿队长没赏光,本来早就要来拜望的。”
“今儿来了也不晚。”萧队长笑着说。韩老六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枝送给萧队长,遭了拒绝以后,他自己点着抽了说:
“队长要不是为咱们百姓,哪能来这荒草野甸的穷棒子屯子,这疙疸①吃喝都不便,凳子也缺,赶明儿搬到我们院子里去。我把上屋腾出来,给队长办公。再说,咱们乡下人对这如今民主世界,好多事情还不懂,队长搬去,早晚好请教。”“好吧,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今儿下晚你先在这儿待一下晚。”
①这儿。
“那是干啥呢?叫我蹲笆篱子吗?”韩老六发问,他有些着忙,却故作镇定。今儿下晚的事,好多都是他没预先想到的,赵玉林的强硬,萧队长的扣押。他的五亲六眷,家理师徒,磕头拜把的,布满全屯。在哈尔滨,在佳木斯,在一面坡,都有他的休戚相关的亲友,大青顶子还有韩老七,他想他在这儿原是稳如泰山的,谁敢动他?可是现在呢?真的是蹲笆篱子了吗?他再试探一句:
“萧队长,我能回去一下再来吗?”
“不必要。”萧队长这样干脆回答他。
“队长,你说不必要,我想有必要,你说不行,也得讲个道理呀。”韩老六说,焦黄的脸上挂着假笑。
“就是不行!”小王右手在桌上一拍,愤怒地说,“跟地主汉奸还讲啥道理?”
“小同志,你也不能张口伤人呀。”韩老六说。
“打还要打呢。”小王说。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人打人的呀,小同志,”韩老六心里得意了,他想,“这下可整下他来了。”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好人,打好人,”萧队长从容地却是强硬地回答,“对刁横的坏蛋,可不一定。”
这时候,韩老六的大老婆子韩李氏和小老婆子江秀英哭着闹着闯进来了。韩李氏捶着胸口哭,江秀英小声地干嚎。“我们当家的犯了啥事呀,你把他扣住?”韩李氏撒泼地叫道,“你杀死咱,杀死咱们一家吧。”
“队长,”江秀英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粉红手绢来,擦擦鼻尖上的汗,对萧队长说,“你们扣起咱们当家的,这不是抗违了你们的伟大的政策吗?”
正闹着,韩老六的儿媳、侄媳、侄儿侄女等等一帮人,都蜂拥进来,他的姑娘韩爱贞走在最后,她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白绸子大衫里面,衬着粉红洋纱汗衫子。她走到韩老六跟前,伏在他肩上,哭着唤道:
“爹呀,可把你屈死呐。”
正吵闹间,元茂屯的另外两个大粮户,杜善人和唐抓子,带领三十多个人,拥进来了。他们团团围住工作队的人。杜善人站在头里,向萧队长鞠躬,这鞠躬的态度和韩老六一模一样的,不过是他的身体肥胖些,肚子大一些,腰不能弯得那么深。往后,唐抓子上来,呈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民户韩凤岐,由贵工作队长拘押的有。想必韩家仇人官报私仇,糊弄长官。查该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请长官开恩释放,民等保他听审不误。此呈
萧工作队长殿
下面是三十二个人的名字,手印或图章。
韩长脖也在这一群人里,趁着大伙乱哄哄地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凑近韩老六的身边,两人嘀咕了一阵。两人才说完,听到杜善人喘着气说道:
“请队长放他。”
“管保他听审不误。”唐抓子添了一句,叹了一口气。在老娘们的哭闹中和男人们的包围里,萧队长镇静如常。他既不慌张,也不生气。他坐在桌子上,冷静地看着这些装扮成为各种各样的角色的男女,有时也微微地一笑,呈子递上来,他慢慢念着,看到“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一句,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问那站在头里的唐抓子:
“韩凤岐当过两年伪满的村长,他五哥是个大特务,他七弟是国民党胡子,他外号是韩大棒子,附近几个屯子,挨过他的揍的人没有数。好娘们他都想尽千方百计去糟蹋,好地土他要想方设法去霸占,你们说他是‘大大的良民’,他是哪一国的‘大大的良民’呀?倒要问问你们。”
一席话,说得这一群人都不能吱声。
韩老六看见萧队长这样熟悉他的历史和行径,连忙对杜善人招呼:“亲家,”又对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谢谢你们来保,萧队长是找我来唠唠,也没难为我,你们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里人说道:“你们也回去,没关系,萧队长会放我回来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给我送一盒烟卷,一些酒菜来。”韩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会,李青山送来一个描绘着青枝绿叶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烧酒。酒菜摆在书桌上,韩老六邀萧队长同喝一杯,遭了拒绝后,又请刘胜同小王:“来尝尝咱们关外的口味,同志,”韩老六说,“尝尝狍子肉,喝盅高粱酒。”
没有人答应他的邀请,韩老六慢慢地独酌。一直喝到他的颧骨发红,才放下酒盅,拚命抽烟卷,手支着头想。他的心思挺复杂:在旧中国,他开始发家,在“满洲国”,仗着日本子帮助,家业一天天兴旺,江北置一千垧地,宾县有二百来垧,本屯有百十来垧。为不引起别人的注目,他的家安在他地土顶少的屯子。山林组合①有他的股份,街里烧锅的股分,他有三股的一股。“不杀穷人不富”,是他的主意。他的手沾满了佃户劳金的鲜血。他知道他的仇家不老少。但他以为“满洲国”是万古千秋,铁桶似的,他依附在这铁桶的边沿,决不会摔下。意想不到“八·一五”炮响,十天光景,这铁桶似的“满洲国”哗哗地垮了。日本子死的死,逃的逃,把他撂下来,像个没有爹妈的孽障。他心惊肉跳,自以为完了。蒋介石的“中央先遣军”刘作非收编了他的哥哥韩老五、弟弟韩老七,并且叫他当上元茂屯的维持会长。他拉起大排,又得意了。刘作非乍一来到这屯子,吆喝全屯的“在家理”的粮户,摆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捐来的小户的银钱,水一样地花着,不到半拉月,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来,枪炮加喀加喀地响着,“中央先遣军”又哗哗地完了。韩老六把枪插起来。如今,小小一个工作队,来到这屯子,好像是要把这屯子翻个过儿来,连那平常他全不看在眼里的赵光腚,竟敢带人来抓他来了,这真是祖祖辈辈没有见过的奇事。说是吃得太多做的恶梦吧?又实在不是。他明明白白地给软禁起来了。还不知道明儿该咋样,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害怕。
①日本办的林业公司。
“不能长远的,”这个思想忽然闪进他脑瓜子里,使他快乐点。“穷棒子还能长远吗?”他这样告人,也这样自信。因此他的心机全部用在下边这个目的上,咋样对付这个短时期的“变乱”,等待他的好日子再来。
“那日子还会来吗?”他又犯疑了,他的大儿子韩世元蹽到“中央军”去了,一去无消息。看样子这工作队不会马上走,还得干一场!好吧,干就干吧,看谁硬实?他偷眼瞅瞅萧队长,心里冒火了。他想起了韩长脖和自己吩咐他的话:“这一回要等着瞅你的手脚了。”
正当韩老六一手支着头,左思右想时,萧队长把小王叫到一边,要他带两个战士,到屯里的公路上巡查。警卫班战士,除留两个人在家看差以外,其余都出去找他们自己发现的积极分子,布置明儿的斗争会,鼓励他们准备会上的发言。人们一个一个迈步走出去。三星挺高了。屯子的南头和北头,到处起了狗咬声,好多洋草盖的低矮小屋的院子的跟前,有好多模糊的憧憧的人影。
萧队长自己也出去了。他把他的快慢机①别在前面裤腰上,一直往韩家大院的所在的北头走去。他要看看韩老六被扣以后那边的情况。他没有叫老万跟他,在关里的长久的游击生活使他胆量大。他在一个没有门窗的破小屋的背阴处,好像看见一个黑影子一闪,“谁呀?”他的喝问还没有落音,“当”的一声,一枪正朝他打来,弹着点扬起的泥土飞到了他的腿脚上,萧队长一下跳到旁边一棵大柳树后面,掏出匣枪来冲着枪响的方向,喀巴喀巴地一连打了一梭子子弹。
①一种好匣枪,枪膛钢板,平滑如
镜,故又叫大镜面。
“谁打枪呀?没有打着吧”小王手提匣枪,带领两个人奔跑过来问。
“没有。”萧队长回答,把匣枪又别在腰上。
“哪里打枪?”刘胜也气喘呼呼地奔跑过来了。
“去追去。”老万也来了,并且提议说。这时候,张班长也带一群人来了。大家都要到那小屋旁边去搜索,萧队长说:“算了,不必去,这屯子的地形咱们还不太熟悉,群众没起来,不要吃这眼前亏。这是一个警号,往后都该处处加小心防备,”他又转向张班长:“下晚岗哨要多加小心。”打黑枪的家伙,放一枪以后,转到小屋的后面,傍着柳树丛子,顺着“之”字路,一会歪西,一会偏东,飞也似地往北头跑去。奔跑半里路以后,细听背后没有脚步声,他才停下来。星光底下,他用衣袖擦擦长脖子上的汗珠子,把他那支“南洋快”①别在裤腰里。待到他慢慢走到家里时,东方冒红了。
①一种日本造的连发短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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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从玻璃窗户里,从破纸窗户里,从苞米高粱的密林里,从柳树丛子的背阴处,从瓜架下,从大车上,睁开惊奇的眼睛,瞅着工作队,等待他们到来以后屯子里新的事件的发生和发展,而且人人都根据自己的财产、身份和脾气,用各种不同的态度,接受新发生的事情,有人乐意,有人发愁,有人犯疑,也有的人心里发愁,却装着快乐。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是平平静静的。
东方刚冒红,元茂屯的四百户人家做早饭的柴烟,刚才升起,谣言像是展开翅膀的黑老鸹,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到处飞鸣着。
“工作队长跟韩六爷一起喝酒了。”
“谁说的?”
“李振江亲眼看见的,工作队长说:‘咱们乍来,屯里事情不熟悉,六爷多帮忙。’韩六爷说:‘好说,好说,能做到的,哪有不帮忙的呢。’”
“昨儿下晚,哪里打枪呀?”
“当当地打十一响,我当又是胡子打街哩。”
“可不是?说是韩老七从大青顶子回来打救他哥哥的。”“我也听说:韩老七朝工作队打了一枪,说:‘快把六哥放出来,’里面不答理,韩老七又是一梭子,完了韩老六出来,向他摆手说:‘萧队长跟我说好了,彼此帮忙,家里没事了,你回去吧。’韩老七对萧队长道歉:‘误会,误会,’连夜骑马回山里去了。”
谣言越来越多,越出越奇。甚至于说:“萧队长跟韩老六磕头拜把,你兄我弟了。”“韩六爷欢迎工作队,又摆迎风香堂了。”
吃过早饭,老孙头又敲着铜锣,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一边敲一边叫道:
“到小学堂里去开会,斗争韩老六。”
赵玉林的肩上倒挂着大枪,早来到会场。他把大枪搁在课堂里。
刘胜要赵玉林跟几个警卫班战士布置开会的场子。在小学校的操场里,他们用六张桌子和十来多块木板子搭起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靠后摆四五把椅子。台子旁边两棵白杨树干上,粘着两张白纸条,一张写着:“元茂屯农民翻身大会”,另一张写着:“斗争地主恶霸韩凤岐。”这是刘胜的手笔。
人们渐渐地来了。都戴着尖顶草帽,有的光着膀子。有一些人站在台子的跟前,瞅着刘胜在上面摆布桌椅。还有一堆人,在听一个人讲黑瞎子的故事。这人在说黑瞎子掰苞米的笑话:“他掰两个棒子,挟在腋下,完了伸手又去掰两个,胳膊一松,头里挟的两个掉下来,又挟两个新掰的。这么掰一宿,完了还是不多不少,挟着两个棒子走。”人们都笑着,这讲话的人是老孙头。
老田头也来了。他戴一顶破草帽,一个人蹲在墙根下,不跟谁说话。一群光腚的孩子,爬在课堂外边的窗台上,从玻璃窗户里瞅着里面的韩老六。
人们都不说起有关斗争韩老六的事情,但心里都焦急而又好奇地等待,希望快开会。
韩老六的家里人,他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磕头拜把的,全都到来了,散布在各个人中间,他们都不说话。人们都认识他们,害怕他们,在他们面前尽装着对这大会不感兴趣的样子。
李振江走到老田头跟前,傍着他坐下,跟他唠起庄稼上的事。
“豆子咋样?”李振江问。
“完蛋了,草比苗还高,垄沟里的坐堂水①老远不撤。”老田头丧气地说。
①积水。
“苞米呢?”
“苞米也完了。”老田头一边说,一边述用手比量着。“苗有这么高,这叫老母猪不跷脚。”老田头说完,本来还要说:“都是胡子闹瞎的。”他瞅李振江一眼,想起他是韩老六的心腹人,又是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本家,这李青山是胡子的插签儿①的,这样,话到舌尖,他又缩回了,只是丧气地叹了一口气。
①内线。
“没关系,老田头,”李振江四外望一眼,低低地说:“不要犯愁。六爷说,今年不要你租粮,现下你要是缺吃粮,往他家扛他三斗五斗的,也不算啥。”说完这话,他立起身来,挤到人堆里找别人唠嗑去了。
韩长脖到处在走动,有时跟人悄声唠一会,拍拍人的肩膀头,轻巧地笑笑。
刘胜跳上台,人们渐渐集拢在台下,眼睛都望着课堂的门口,赵玉林把韩老六带出来了。没有绑他,叫他上台去。萧队长跟着出来了。他看到了人们不关切、不热心的脸色。他在场子里到处走动,看见李振江神神鬼鬼地到处在乱窜,叫老万过去警告他:“他再乱跑,把他撵出去。”
韩长脖瞅见萧队长,慌忙挤进人堆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萧队长不认识他。人们明明知道他是韩老六的腿子,不敢告发。
韩老六一到台子上,睁眼看一看下面,他家里的人,亲戚和朋友,都在人群的中间,韩长脖和李振江也在。他的灰溜溜的脸上又现出了轻巧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烟卷和火柴。他抽出一支烟卷给刘胜,刘胜不接,他就自己点着抽。他一边吸烟,一边故意无话找话地跟刘胜谈着,刘胜为了歇歇脚,坐在椅子上,韩老六也坐到椅子上,嘴里吐出蓝色的烟圈,现出一点也不着忙的模样。
台下的人们低声议论着:
“看人家还不是跟工作队平起平坐?”
“昨儿萧队长请他喝酒,怕是真的。”
原来来了七八百人,现在又走散了一些。萧队长叫老万上台悄声告诉刘胜不要跟韩老六坐在一起,赶快开会,不要等人了。刘胜起身走到台前,对大伙说:“韩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工作队听到了屯子里人诉苦,都说韩老六压迫了大伙,剥削了大伙,昨儿下晚把他叫到工作队,今儿咱们要跟他说道理,算细账,”说得很短,结尾他说:“你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大伙别怕。”
下面,李振江在人群里说道:
“对,大伙别怕。”
但没有人吱声。站在一边的小王,瞅瞅老赵,意思是说,“还是你来打头一炮吧。”
赵玉林用手分开人群,挤到台前。一见韩老六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早上火了。他解开草绿色军衣的扣子,一到要说话,他就冒汗了。他手指着台子上的韩老六说道:
“你这大汉奸,你压迫人比日本子还蝎虎,伪满‘康德’七年,仗着日本子森田的势力,我劳工号没到,你摊我劳工,回来的时候,地扔了,丫头也死了,家里的带着小嘎,上外屯要饭。庄稼瞎了,你还要我缴租子,我说没有,你叫我跪碗碴子,跪得我血流一地,你还记得吗?”讲到这儿,他的脸转向大家:“这老汉奸,我要跟他算细账,大伙说,可以的不?”“可以!”几十个人应和,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台子的前面,看到了赵玉林的波罗盖上的伤疤,他们感动而且愤怒了。应和声里,也有老田头的嘶哑的嗓门。赵玉林又说:
“我的话就这些,谁有苦处,谁快说!”
人群里稍稍波动起来了。韩老六的家里人,亲戚朋友磕头的,净跟人们瞪眼睛,但谁也不理睬。刘胜在台上问道:“还有谁说?”
两三个人诉苦以后,台子右边一个年轻人,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坎肩,那上面,补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补钉,有红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为连补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来是用什么布作的,穿这花花绿绿的坎肩的年轻人,向前迈一步说道:
“韩老六,你仗着日本子的势力,把穷人凶打恶骂的,你真是比日本子还蝎虎呀。伪满‘康德’八年,我为你扛一年大活,到年我要劳金钱,你不给,问你为啥?你说:‘就是不给。’第二天,你叫宫股长摊我劳工了。今儿你自己说,有这事没有?”
“打倒大地主,打倒大汉奸!”小王叫口号,好多人应和。人群里起了骚动了。有人叫“揍他”。但是韩老六站在台子上,台子又高,没有人上去。韩老六起始抽着烟,大腿压二腿地坐在台子上,他不动弹,脸色也不变,只是由于好久不抽大烟了,常打呵欠。待到赵玉林说话,小王叫口号,他的脸色渐渐起变化,变得灰白了。他不敢再坐,站起来,更是不安。
这时候,站在韩长脖身边那个白胡子,搂搂胳膊,挽挽袖子,用手分开众人,向前边走来,边走边说:
“我也要来诉诉苦。”
众人都让他,这白胡子就是前回扰乱会场的那家伙。他走到台子跟前,指着韩老六说道:
“在‘满洲国’,你净欺侮人。‘康德’八年,我给你拉套子①,我一匹青骒马②拴在你的马圈里,跟你一匹贼卵子儿马③干起仗来。你跑出来,也不问为啥,抡起鞭子光打我的马,我说:‘是你那贼卵子马来找它来的,你打错了。’你说:‘你的马咋搁到我马圈里来了?我操你妈的。’我妈该你操的吗?为人谁不是父母生的?你操我妈,你也有妈呀,我要是骂你:
①套车运物。
②骒马即母马。
③贼卵子儿马:没有阉尽的牡马。
‘我操你妈的,’行吗?”
“行。”韩老六答应,他妈死了十年了。大伙都笑。这么一来,两个对立的阵营的紧张的空气,起了大变化,好多人的斗争情绪缓和下来了。自从白胡子上前来说话,韩老六的脸色变好了一些,他又抽烟了,白胡子又说:
“我说,韩老六你得罪了众人,你该怎么的?”
“众人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韩老六说,喷了一口烟。
“你自己说。”白胡子说,像生气似的。
“要我自己说:今儿屯邻们说的一些事,都不怨我,都是我兄弟老七他整的。我要是有过,我知过必改。”
“你们老七呢?”白胡子又问,打算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韩老七的身上去。
“蹽到大青顶子去了,诸位屯邻要是能把他整回来,给我家也除了大害,该打该崩,该蹲风眼①,该送县大狱,都随众人,韩老六我还感谢不尽呢。”
①蹲风眼:蹲拘留所。
“你别光说你家老七的事,说你自己的。”赵玉林嚷道。“我自己有啥?众人给我提提嘛,我要有过,我领罚。我就是多几垧黄土包子地,工作队还没有来,我早存心想献出来,给大伙匀匀。”
“能献多少?”白胡子问。
“我家祖祖辈辈起五更、爬半夜,置下一点地,通共七十垧,如今我自动献出五十垧。余下那二十来垧,屯邻们给我留下,我就留下。我家里有十来多口人,都是一个屯子里的人,我寻思:大伙也不能眼瞅我一家子饿死。”
看到这原是威威势势的韩老六,自动地献地,大伙心软了。天气挺好,大伙又着忙铲地,韩家的人和偏袒韩家的人乘机大活动。人群中三三五五,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
“人家就是地多嘛,别的也没啥。”跟韩老六磕头的人说。“说是他当过伪村长吧,也是时候赶的,不能怨他。”另一个人说。
“人家说知过必改,就得了呗。”又有人说。
“拿出五十垧,给大伙均分,那行。他家牲口多,叫他再摊出几匹马来。”
站在台上的韩老六听到这话,连忙接着说:
“好吧,我再拿出五匹牲口。”
一个韩家的亲戚说:
“这不,牲口也自己拿出了?”
“大伙缺穿的,把你余富的衣裳拿出一些来,这就圆全了。”白胡子说。
“行,说啥都行,我还有一件青绸棉袄,一条青布夹裤,我家里的还有件蓝布大褂子,都献出来得了。”
“工作队长,”白胡子走到萧队长跟前,拱一拱手:“他献了地,又答应拿出牲口衣裳来,也算是难为他了。放他回去,交给咱们老百姓,要再有不是,再来整他,也不犯难,队长你说行不行?”
萧队长没有答应他,不问他也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时候,有一些穷人愤愤地走了。有一些穷人明明知道韩老六耍花招,不敢吱声。还有些心眼儿老实的人看着韩老六拿出些地、马和衣裳,原谅他了。老孙头走了,老田头还是坐在墙根下,低头不吱声,刘德山走到韩长脖跟前,满脸赔笑说:
“谁说不是时候赶的呢?谁不知道韩六爷在‘满洲国’也是挺干啥的呀。”
赵玉林走到小王跟前,张口就说:
“我真想揍他!”
“揍谁?”小王问他。
“那白胡子老家伙,他是韩老六的磕头的。”
赵玉林没有再说啥,他走得远远的,也坐在墙根地下,把枪抱在怀里。
眼瞅快到晌午了,萧队长叫老万告诉刘胜说:
“快散会,再慢慢合计。并且叫把韩老六放了。”
刘胜宣布散会。
韩老六从台子上下来,跟他大老婆子走出学校大门去,后边跟着他的小老婆子和他家里人。小王气得脖子胀粗了,走到萧队长跟前,怒气冲天地问道:
“你干啥把韩老六放走?”
“不放不好办。”萧队长说,本想多说几句话,看到小王气得那样子,他想再细细跟他谈一谈。这会儿,他正有事,看见老田头也正走出来,他连忙赶上去,跟老田头唠一会,最后他说:
“回头我找你唠唠。”
人都走散了。小学校的操场里空空荡荡的,光剩一个空台子。傍晚,韩家打发李青山把五匹马和三件衣裳送来了,并且说:
“地在南门外跟西门外,多咱①去分劈都行。”
①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早,萧队长去找老田头,光看见炕上一个瞎眼的老太太,老田头铲地去了。萧队长回来,看见刘胜跟赵玉林着忙在分劈韩家的马跟衣裳。他们花费好多的心机,按照赤贫人家的需要,把东西和牲口都分出去了。不大一会,各家都把东西又送回来。分给老孙头和他邻近三家的一匹青骒马,也送回来了。
“你咋不要?”萧队长问老孙头说,“不敢要吗?”“咋不敢?”老孙头说假话了,“得去割青草,三更半夜还得起来喂,我上岁数了,腿脚老痛,怕侍候不上。”
衣裳马匹都存放在小学校里,有人主张留着,萧队长说:“留他干啥?都送还韩老六家去。”
赵玉林走了,刘胜走到自己的床铺的跟前,把铺盖卷起,用一条黄呢子日本军毯包卷着,找了一根麻绳子。
“干啥?”萧队长问他。
“回去。”刘胜说,一面打背包,一面用手指伸到眼镜里擦擦眼窝,不知道是擦汗水呢,还是擦眼泪。
“回到哪儿去?”萧队长又问。
“回哈尔滨。一次又一次地发动不起来,把人急死了。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憋气?我来做群众工作的呢,还是来憋气的?”
萧队长笑了:
“你回哈尔滨干啥?要是咱们乡下的工作没做好,哈尔滨还能保得住?要是哈尔滨保不住,你往哪儿走?”
“到关里,反正是总有后方的。”
“你倒想得挺轻巧。”萧队长说,本来还想说两句刺激他的话:“你倒会替自己打算。”怕刺激他太深,没说出口。他碰到过好些他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出身的革命的知识分子,他们常常有一颗好心,但容易冲动,也容易悲观,他们只能打胜仗,不能受挫折,受一丁点儿挫折,就要闹情绪,发生种种不好的倾向。他温和而又严正地对刘胜说道:
“不行,同志,你那样打算是不对的。你一个人到了安全的地方,把这里的人民和土地都交给美国帝国主义跟蒋介石匪帮,让他们来个‘二满洲’①不成?做群众工作,跟做旁的革命工作一样,要能坚持,要善于等待。群众并不是黄蒿,划一根火柴,就能点起漫天的大火,没有这种容易的事情,至少在现在。我们来了几天呢?通起才四天四宿,而农民却被地主阶级剥削和欺骗了好几千年,好几千年呀,同志!”说到这儿,他没往下说,他有一个小毛病:容易为自己的动感情的言辞所煽动。这一回,他的声音又有一些哽咽了。他赶紧拐弯,变换了话题:
①老百姓称解放前美蒋统治的东北为“二满洲”。
“好吧,你好好想想,实在要回哈尔滨,也不能留你。回到哈尔滨,不做工作便罢了,要做工作,也会碰到困难的。到处有工作,到处有困难,革命就是克服困难的连续不断的过程。”
刘胜没有再吱声,也没有固执自己的意见再去打背包。这时候,萧祥发现小王也不在,他慌忙走出去找他。在他跟刘胜谈话以前,小王一个人信步迈出学校门,往东边一家人家的麦垛子边坐下来,背靠在麦垛子上。他还在生气,生众人的气,生那白胡子老汉的气,也生萧队长的气。
“他干啥要把韩老六放了?他不坚决执行党中央的《五四指示》,要跟地主阶级妥协吗?”他正在想着,瞅着萧队长从西边来了,装做没有看见似的,把头扭过去。
“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萧队长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来。
“队长,”小王称他做队长,不像平常一样,亲亲热热地叫他老萧或萧祥同志,“我想不通,我们干啥要把韩老六放了?”
“怕他嘛。”萧队长笑一笑说道。
“我们这样做,我看不光是怕他,简直是向他投降。”小王动火了,“你要这样干下去,我明儿就走。”
“你明儿走迟了,刘胜今儿就走,你们俩顶好一起走。”萧队长笑着说,但立即严肃地站起来说道,“不放他是容易的,赏他一颗匣枪子弹,也不犯难。问题是群众没起来,由我们包办,是不是合适?如果我们不耐心地好好把群众发动起来,由群众来把封建堡垒干净全部彻底地摧毁,封建势力决不会垮的,杀掉这个韩老六,还有别的韩老六。”
“你把他放了,不怕他跑吗?”小王仰起脸来问。
“我估计不会,他正得意,还盼我们跑呢。万一他跑了,早晚也能抓回来,只要我们真正发动了群众,撒开了群众的天罗地网,他就是《封神榜》上脚踏风火二轮的哪吒,也逃不了。”
小王高兴萧队长的那种明确的、对一切都有胜利信心的口气,他对他的满肚子的意见一下完全消除了。他站起来,同萧队长一起走上公路,在柳树丛子的旁边溜达着。萧队长问他:
“今儿有个说话的年轻人,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花坎肩的,你留心了吗?”
“赵玉林说他姓郭,名叫郭全海,原先也在韩老六家吃劳金,今年在韩老六的佃户李振江家里扛大活。”
“我看这人是个正装庄稼人,明儿你去找他唠一唠闲嗑。”他们回到小学校里时,警卫班的人已经把晚饭做好了。
吃罢晚饭,工作队党的支部开了一个支部大会,小王和刘胜的思想情绪,受到了党内的严正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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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王邀赵玉林一起去找郭全海,在李家的井边,碰到了他,他正在饮马。这个年轻的人咧着白牙齿含笑跟老赵招呼。他穿着那件补钉摞补钉的花坎肩,光着脚丫子,在井台上打水。小王上去帮他转动辘轳把,赵玉林介绍他俩见面以后说:
“你们唠唠吧,我还有点事。”说罢,走了。
郭全海把水筲里的水倒进石槽里以后,傍着马站着,一边摸着那匹兔灰儿马的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一边跟小王唠嗑。
这时候,有一个人牵一匹青骒马在井边经过,兔灰儿马嘶叫着,挣脱了笼头,跑去追骒马。郭全海追赶上去,轻巧地跳上儿马的光背,两手紧抓着鬃毛,两腿夹紧马肚子,不老实的儿马蹦跳,叫唤,后腿尽踢着,郭全海稳稳地伏在马背上,待儿马把气力用完,只得顺从他的调度,服服帖帖回到井台上的石槽边喝水,郭全海从马上跳下地来,上好笼头,牵着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别看这家伙不老实,可口小①,活好。你看那四条腿子,直直溜溜的,像板凳一样,干活有劲呐,就是该骟了。”他们品评着马匹,慢慢地步,不大一会,到了李家。这是一个木头障子围着的宽绰干净的院套。正面五间房,碾坊和仓房在右边,马圈和伙房在左边。把马拴在马圈里以后,郭全海引着小王走进左边的下屋,他的小土炕,没有铺炕席,乱杂杂地铺着一些靰鞡草,上面有两条破破烂烂的麻布袋,这就是郭全海的全部的家当。
“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好不好?”小王问他。
“那还不好?就怕你嫌乎这寒伧。”郭全海说。
小王回去随即把行李背来。从这天起,他住在郭全海的下屋里。见天除开他回小学堂里去吃饭的时间,两个人总是在一起。两人都年轻,脾气又相投,很快成了好朋友。白天,郭全海下地,小王也跟他下地,郭全海去侍弄园子,小王也跟他去侍弄园子。他也帮忙铡稗草,切豆饼,喂猪食,整渣子②。他们黑天白日在一起唠嗑,他了解了郭全海好多的事情。
①年齿轻。
②把苞米碾成碎米,叫苞米渣子,简称渣子。
郭全海今年才二十四岁,但是眼角已有皱纹了。他起小就是一个苦孩子,长到十二岁,没穿过裤子,八岁上,他娘就死了。十三岁,他爹郭振堂给韩老六扛活,带了他去当马倌。年底的一天下晚,韩老六家放宝局,推牌九。韩老六在上屋里的南炕上招呼郭振堂,笑嘻嘻地对他说:
“老郭头,来凑一把手,看个小牌。”
“咱不会。”老实巴交的郭振堂笑着摆摆手,要走。韩老六跳下地来,拖住他的手,把脸抹下来说:
“我不嫌乎你,你倒隔厌我来了?”
“不是那样说,真是不会。”老郭头畏怯地笑着。
“不用怕,管保输不了,越不会,手气越旺,来吧,老哥。”郭振堂只得去陪赌。上半宿,还赢了一点。扛活的人,干了一天活,十分疲倦,到了下半夜,头沉沉的,眼皮垂下去。他说:“不行了。”想走。
“要走?”韩老六把跟一横说:“赢了就走吗?你真是会占便宜。告诉你,不行,非得亮天。”
郭全海的爹只得赌下去。人太困,眼睛实在睁不开来了。他昏昏迷迷,把他赢的钱,捎带也把爷俩辛苦一年挣的一百九十五块五毛劳金钱,都输得溜干二净。他回到下屋,又气又恼,又羞又愧,第二天就得了病。气喘,胸痛,吐痰,成天躺着哼哼的。韩老六在上屋里吩咐李青山:
“新年大月,别叫他在屋里哼呀哈的。”
不到半拉月,老郭头的病越来越加重。一天,暴烟雪把天都下黑。北风呼呼地刮着,把穷人的马架①刮得哗啦啦要倒。不是欢蹦乱跳的精壮小伙子,都不敢出门。人们都偎在炕头,或是靠在火墙边,窗户门都关得严严的,窗户的油纸上跟玻璃上结一层白霜。这是冻落鼻子的天气,是冻掉脚趾的四九的天气。
①只有一间房的小草屋。
就在这一天,韩老六头戴着小水獭皮帽子,背靠火墙,脚踏铜炭炉,正在跟南头的粮户,他的亲家杜善人闲唠。李青山跑进来说道:
“郭振堂快咽气了。”
韩老六忙说:
“快往外抬,快往外抬,别叫他在屋里咽气。”
杜善人也插嘴说:
“在屋里咽气不好!把秽气都留在屋里,家口好闹病。”“快去抬,抬到门外去,你们都是些死人。”韩老六叫唤。李青山慌忙赶出去,吆喝打头的老张去抬老郭头。韩老六蹲在炕头上的窗户跟前,嘴里呵口热气,呵去窗户玻璃上的冻结的白霜,从那白霜化了的小块玻璃上,瞅着当院,雪下得正紧,北风呼拉呼拉地刮着。
“干啥还没抬出来?”韩老六敲着窗户大声地叫唤。在下屋里,郭全海伏在他爹的身上,给他揉胸口,他爹睁开眼睛说:
“我不济事了。”郭振堂还想说别的话,可是气接不上来。“走开!”李青山喝叫,把小郭扯开,同老张把一扇门板搁在炕头上。
“大叔干啥呀?”郭全海问,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上炕去,托起他肩膀。”李青山不理郭全海,吩咐老张,两个人把老郭头搁到门板上,就往外抬。郭全海跟着跑,一边哭着。
“大叔,一到外边就冻死呐,求求你别抬出去,大叔。”“你求六爷去。”李青山说,那口气像飘在脸上的雪似的冰冷。
他们把门板搁到大门外,雪落着,风刮着,不大一会,郭振堂就冻僵了。
“爹呀,”郭全海哭唤,摸着他爹的胸口,热泪掉在雪地上,把雪滴成两小坑。“你死得好苦,你把我撂下,叫我咋办呀?”
劳金们从下屋里,马圈里,一个一个走出来,站在僵了的老郭头的旁边。他们不吱声,有的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有的去劝郭全海:“别哭了,别哭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韩老六在上屋的窗户跟前吼叫着:
“把他撵出去,别叫他在这哭哭啼啼的!”
郭全海止住哭,爬在干雪上,给大伙磕了一个头。劳金们凑了一点钱,买了一个破旧的大柜,当作棺材,把郭振堂装殓了,抬到北门外,搁在冰雪盖满了的坟地里。这是伪满“康德”四年间的事。
郭全海的爹被韩老六整死的这年,才过正月节,他给撵出韩家大院去。往后这些年,他到外屯捡碗碴子,摘山葡萄叶子,卖零工夫,扛半拉子活,度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伪满“康德”十年,郭全海早扛大活了,他的肩膀长得宽宽的,挺能下力,老也不呆着。韩老六来拉拢他了。
“郭全海真不错,起小我就看出来了,人看起小,马看蹄走。”韩老六笑嘻嘻地说。韩老六的脾气是,要人的时候笑嘻嘻,待到不用你了,把脸一抹,把眼一横,就不认人了。他的笑,他的老脾气,郭全海全是明白的,而且他还记得爹的死,可是,打算在唐抓子那里吃劳金,没有谈成,人要吃饭,不能呆着。韩老六趁这机会叫他去:
“你来我这儿,小郭,熟人好说话。我家劳金多,活轻。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我要六百。”郭全海想他定不会答应。
“六百就六百,”韩老六突然大方地说道,“我姓韩的是能吃亏的。”
“一膀掀?”郭全海追问一句。
“再说吧。”韩老六不直接拒绝,狡猾地说。
就这么的,郭全海又在韩老六的家里吃劳金了,他不敢想起他的爹。不敢到他爹住的东头那间下屋去,甚至不敢站在他爹咽气的大门外。鸡不叫,他就下地,天黑才回来。这么的,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车前马后,他劳累一年。到年,还没拿到一个钱,韩老六宰了一个大肥猪,把半边猪肉配给劳金们。他给郭全海五斤。
“你拿去吧,新年大月包两顿饺子吃吃。你看这肉,膘不大离吧?”韩老六说,“这比街里的强,到街里去约①,还兴约到老母猪肉哩。”
①读如腰,称的意思。
郭全海一想,黄皮子给小鸡子拜年,他还能安啥好肠子吗?他不要。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韩老六说,一脸不高兴。“好吧,就提了吧。”郭全海心想,把肉提到他的朋友老白家,包了两顿饺子吃。
第二年,郭全海还在老韩家吃劳金,他不甘愿,可是穷人能随自己心愿吗?不能的,嘴巴不能啃黄土包子,他的布衫子破的丝挂丝,缕挂缕的了,想制件新的。一天到上屋去,找韩老六要头年的劳金钱,韩老六横着眼瞅他一眼说:
“你还要啥劳金钱?”
“头年给你干一整年活,冲风冒雨,起早贪黑的。”郭全海说,气急眼了。
“你不是吃了肉吗,你还有啥钱?”
郭全海听了这话,一声不吱,就往外屋里奔,去拿菜刀。李管院正在门口,拦住他说:
“你往哪跑,你这红胡子。”在伪满,说人是红胡子就能叫人丢命的。韩老六早迈进里屋,借了日本宪兵队长森田的一枝南洋快,喀巴喀巴的,上好顶门子,赶出来,用枪指着郭全海胸口,喝叫道:
“你敢动,你妈的那巴子!兔崽子!”
“马鹿①!”留一撮撮小胡子的森田,也踱出来,站在一边,瞪着眼睛,帮着韩老六斥骂郭全海。两手攥空拳,郭全海站在门边,气得嘴里冒青烟,半晌不动弹。
①日本话,读如巴嘎,混蛋的意思。
“还不走,等着挨揍吗?”李青山站在一边,这样说。就这么的,郭全海给韩老六扛一年零两月的大活,到头吃了五斤肉。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的宫股长叫郭全海往密山去当劳工,“八·一五”才回。
说到这里,郭全海对小王说道:
“韩老六跟我们家是父子两代的血海深仇。”
“那天开会,你咋不敢斗?”小王问。
“韩老六的家里人,磕头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都在场里吹胡子,瞪眼睛,大伙谁还敢说话?我个人说说顶啥用?光鼓槌子打不响。”
“你先联络人嘛,”小王说,“找那心眼儿实,不会里挑外撅的人①,找那跟韩老六结仇结怨的,你多联络些人,抱成团体,就会有力量。”
“要说心眼对劲,头一个就数南头老白家。”郭全海说,想起了他的朋友。
“走,走,上他家去,”小王催着他说,早从炕头跳下地,拖着郭全海的胳膊,去找白玉山。
住在屯子南头的白玉山,自己有一垧岗地,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垧兔子也不拉屎的②黄土包子地。”他在伪满时,交了出荷粮,家里不剩啥,缺吃又缺穿。白玉山却从不犯愁,从不着忙。他是一个心眼挺好、脾气随和、但是有些懒懒散散、粘粘糊糊、老睡不足的汉子。铲地的时候,天一下雨,人家都着忙,怕地侍弄不上,收成不好。白玉山却说:“下吧,下吧,下潦雨也好,正好睡一觉。”
①捣乱的家伙。
②不长庄稼和青草,兔子也不来,形容地硗薄。
“你想睡,不下雨也行,你是当家的,谁能管你?”有人说。老白翘一翘下巴,指指他的屋里的。因为自己有个偷懒爱睡的小毛病,白玉山有点害怕他媳妇。因为他媳妇又勤俭,又能干,炕上剪子,地下镰刀,都是利落手。铲地收秋,差不离的男子照她还差呢。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自己有缺点,又找不出娘们的岔子,第一回干仗,他干输了。第二回,第三回,往后好多回,白玉山心怯,总干不过她,久后成了习惯了。有一天,大伙闲唠嗑,一个狗蹦子①说道:
“我说,咱们谁怕娘们呐?”
另一个人说:
“别不吱声装好了,谁怕谁应声。”
白玉山蹲在炕梢,正用废报纸卷烟卷,一声不吱。
“老白家,你不怕吧?大伙说,老白哥怕不怕娘们?”狗蹦子点他的名了。
“你别哗门吊嘴的②,”白玉山从炕上跳下来说道,“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正在这时候,白大嫂子一手提着掏火耙③,找他来了。“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你倒自在,缸里没水,柈子没劈,你倒轻轻巧巧来串门子来了。”
①调皮的家伙。
②油嘴滑舌的。
③往灶坑里掏火灰的家什。
白玉山嘴里嘀咕着,脚往外迈了。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
白玉山搬到元茂屯来的那年,伪满“康德”五年,原是一个勤快的小伙子。他在元茂屯东面的草甸子里,开五垧大荒。那年雨水匀,年成好,一垧收十石苞米,他发家了。娶了媳妇。第二年,韩家的马放在他苞米地里,祸害一大片庄稼,为这事,他跟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干一仗。姓李的跑到韩老六跟前,添醋添油告一状。韩老六火了,骑了他的那匹大青儿马,一阵风似地,跑到老白家,怒气冲冲,下马冲进他外屋,一阵大棒子,把他家的锅碗瓢盆,水缸酱缸,全打得稀碎。完了,一声不吱,迈出门外来,跨上青马一阵风似地往回跑了。老白跑到村公所告状,村上不理。又跑到县上,他上了呈子。韩老六听到这事,躺在大烟灯旁冷笑道:
“他去告我?正好,我躺在炕上跟他打官司,不用多费几张毛头纸,看他有多大家当。”
县官断案,白玉山输了,罪名是诬告好人,关在县大狱。白大嫂子卖了四垧地,把人赎回来。这四垧好地都落在韩老六手里,白家剩下一垧石头砬子地①。白玉山从县大狱出来,从此就懒了。他说:“不多不少,够吃就行。”见天,总是太阳一竿子高了,他还在炕上。他常盼下雨,好歇一天,在晴天,他仰着脸说道:“你看这天,一点点云影子也没有,老龙都给晒死了。”
①石头多的土地,砬音拉。
在地里,他歇晌挺长。有一回,白大嫂子给他去送晌午饭,发现他睡在高粱地的垄沟里,又有一回,天落黑了,他没有回来。白大嫂子提着掏火耙,挨家挨户找,没有找着。问铲地的,问放猪的,问赶车的,都说没有见。白大嫂子有些着忙了,把掏火耙撂了,她请屯邻帮她找,她担心他碰到黑瞎子,又怕他掉在黄泥河子里,心里好焦。赶到月芽挂到他们小草房的屋角时,老赵家来告诉她,他在河沿的野蒿里睡着,正打鼾哩。白嫂子赶去,把他接回,她又气又喜,哭笑不得。那一夜,她也没有跟他算这一笔账。
白玉山就是这么一个使人哭笑不得的粘粘糊糊的小伙子。他屋里的,瘦骨棱棱的,一天愁到黑。愁米、愁柴又愁盐。遇到不该犯愁的事,她也皱着两撇黑得像黑老鸹的羽毛似的漂亮的眉毛。白玉山呢,可完全两样,他从来不愁,从来没把吃穿的事摆在他心上。“不多不少,够吃就行,”这是他常说的话。实在呢,他家常常不够吃。媳妇总跟他干仗,两口子真是针尖对麦芒:
“跟你算是倒霉一辈子。”
“跟别人你也不能富,你命里招穷。”
“你是个懒鬼,怨不得你穷一辈子。”
“你勤快,该发家了?你的小鸡子呢?不是瘟死了?你的壳囊①呢?”这最后一句一出口,白玉山就觉得不应该说了,提起壳囊,白大嫂子的眼泪,往外一涌,一对一双往下掉。她买一只小猪羔子,寻思到年喂成肥猪再卖掉,拿钱去制两件衣裳。她天天抱着小子扣子,一点一点儿整菜,和着糠皮,喂了那些天,费尽了力。到七月,小猪崽子长成壳囊了。一天,它钻进了韩老六的后园里,掀倒一棵洋粉莲②,韩老六看见,顺手提一棵洋炮,瞄准要打猪。碰巧白大嫂子抱着扣子找来了。她扳住洋炮,苦苦哀求,请他担待这一回。
①尚未长膘的、半大的猪,南方叫架子猪。
②草木花。开大红花或其他颜色花,花
朵大,又开得久,略如绣球花。
“担待?担待你们的事情可多呐,要我不打猪也行,你赔我的洋粉莲。”说着,韩老六用洋炮把子一掀,把她掀倒,三岁的小扣子的头碰在一块尖石头上面,右边太阳穴扎一个大坑,鲜血往外涌。白大嫂子抱起孩子慌忙走到灶坑边,抓一把灰塞在扣子头上的血坑里,她抱紧孩子坐在地上,哭泣起来。正在这时,只听得当的一声,韩老六追到外面,用洋炮把壳囊打死了。
不到半拉月,白玉山的小子,三岁的小扣子,因流血太多,疮口溃烂,终于死了。掀倒韩家园一棵洋粉莲,白玉山家给整死了一个孩子和一只壳囊。左邻右舍都去看他们,孩子装在棺材里,白大嫂子哭得昏过去,又醒转来。老太太们劝慰她:“大嫂子,你得爱惜自己的身板,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
这些话,跟别的好多话,都不能够去掉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痛,她成天哭着。人们看见他家屋角的烟筒三天没冒烟。整整三天,女的在炕头哭泣,男的在炕梢发楞。从不犯愁的白玉山也瘦一些了。
在旧社会,在“满洲国”,穷人的悲苦,真是说不尽,而且是各式各样的。
一个月的悲伤的日子过去了,屯里的穷人,为了自己的不幸,渐渐忘了他俩的悲辛。但在他们自己,这伤疤还是照样疼。穷人养娇子,结实的小扣子,是他们的珍珠。每到半夜,她哭醒来,怨他没去打官司,为孩子报仇。
“打官司?”白玉山不以为然地说,“你忘了上回?又要我蹲县大狱去吗?”
这事他们不提起来,有日子了,悲伤也渐渐轻淡。今儿老白在气头上,一不留心,又提起壳囊,叫她想起一连串的痛心的旧事,想到她的小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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