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最后一次讲演 [book_author]闻一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31446 [book_dec]文集。闻一多杂文集,收文16篇。闻一多著。收于《闻一多全集》第3卷。这是由别人记录的一篇讲演稿。1946年7月11日,李公朴因参加爱国民主运动,在昆明遭国民党反动派暗杀。7月15日,闻一多在追悼李公朴的大会上作了这一讲演。当晚,在回去的路上也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最后一次讲演》标题是整理者给加上的。演讲开始,从李公朴无罪而遭毒手,“杀死了李先生,又不敢承认”,还要嫁祸于共产党等方面,义正辞严地痛斥了反动派“最卑劣最无耻”的暗杀行径,热情颂扬了李公朴为争取民主和平而献身的精神;继而就这一暗杀行为,揭露反动派色厉内荏的虚弱本质,指出人民必胜的客观真理,最后,号召昆明青年要继承先烈遗志,百折不挠地完成历史赋予的重任而努力奋斗。文章论点鲜明,证据确凿有力,用词极富感情色彩,鼓动性强。 [book_img]Z_14296.jpg [book_title]最后一次讲演 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大家都有一支笔,有一张嘴,有什么理由拿出来讲啊!有事实拿出来说啊!为什么要打要杀,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来打来杀,而偷偷摸摸的来暗杀!这成什么话? 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案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留给昆明的光荣!也是昆明人的光荣! 去年“一二·一”昆明青年学生为了反对内战,遭受屠杀,那算是年青一代,献出了他们的血,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生命!现在李先生为了争取民主和平,而遭受了反动派的暗杀,我们骄傲一点说,这算是像我这样大年纪的一代,我们的老战友,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这两桩事发生在昆明,这算是昆明无限的光荣! 反动派暗杀李先生的消息传出后,大家听了都摇头,我心里想,这些无耻的东西,不知他们是怎么想法?他们的心理是什么状态?他们的心是怎样长的?其实很简单,他们这样疯狂的来制造恐怖,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啊!在害怕啊!所以他们制造恐怖,其实是他们自己在恐怖啊!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快完了!你们以为打伤几个,杀死几个,就可以了事,就可以把人民吓倒了吗?其实广大的人民是打不尽的,杀不完的,要是这样可以的话,世界上早没有人了。你们杀死了一个李公朴,会有千百万个李公朴站起来!你们将失去千百万的人民!你们看着我们人少,没有力量。告诉你们,我们的力量大的很!多得很! 看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人,都是我们的力量!此外还有广大的市民!我们有这个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反人民的势力不被人民毁灭的!希特勒、墨索里尼不都在人民之前倒下了吗?翻开历史看看,你们还站得住几天!你完了,快完了!我们的光明就要出现了。我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的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的光明,就是反动派的末日! 反动派故意挑拨美苏的矛盾,想利用这矛盾来打内战。任你们怎么样挑拨,怎么样离间,美苏不一定打呀!现在四外长会议已经圆满闭幕了。这不是说美苏间已没有矛盾,但是可以让步,可以妥协。事情是曲折的,不是直线的。我们的新闻被封锁着,不知道美苏的开明舆论如何抬头,我们也看不见广大的美国人民的那种新的力量,在日益增长。但是,事实的反映,我们可以看出。 第一,现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他生长在中国,受的美国教育。他住在中国的时间比住在美国的时间长,他就如一个中国的留美生一样,从前在北平时,也常见面,他是一位和蔼可新的老者,是真正知道中国人民的要求的。这不是说司徒雷登有三头六臂,能替中国人民解决一切,而是说美国人民的舆论抬头,美国才有这转变。 其次,反动派干得太不像样了,在四外长会议上,才不要中国做二十一国和平会议的召集人,这就是做点颜色给你看看,这也说明美国的支持是有限度的,人民的忍耐和国际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李先生的血,不会白流的。李先生赔上了这条性命,我们要换来一个代价。“一二·一”四烈士倒下了,年青的战士们的血,换来了政治协商会议的召开,现在李先生倒下了,他的血要换取政协会议的重开!我们有这个信心! “一二·一”是昆明的光荣,是云南人民的光荣,云南有光荣的历史,远的如护国,这不用说了,近的如“一二·一”,都是属于云南人民的,我们要发扬云南光荣的历史! 反动派挑拨离间,卑鄙无耻,你们看见联大走了,学生放暑假了,便以为我们没有力量了吗?特务们!你们错了!你们看看今天到会的一千多青年,又握起手来了,我们昆明的青年决不会让你们这样横干下去的! 历史赋予昆明的任务是争取民主和平,我们昆明的青年必须完成这任务! 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book_title]旅客式的学生 洋楼,电话,电灯,电铃,汽炉,自来水;体育馆,图书馆,售品所,“雅座”,电影;胡琴,洋笛,中西并奏,象棋,“五百”,夜以继日,厨房听差,应接不暇,汽车胶皮,往来如织——你看!好大一间清华旅馆!“只此一家”“中外驰名”的旅馆!如何叫他的生意不发达呢?于是官僚来养病,留学生来候补差事,公子少爷们来等出洋——我说“等”出洋,不是预备出洋。旅馆的生活好了。掌柜的变大意了,瞧不起旅客了!旅客不肯受他的欺负,就闹起来要改良旅馆。诸位!想一想,你们旅客有什么权柄可以要求旅馆改良!你们爱住不住!你们改良了旅馆,于你们有什么利益?等到旅馆改良了,你们已经走了。 中国有一位文学家讲,“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呸!这是什么话?中国的文化的退步,就是这般非人的思想的文学家的罪孽。人类是进化的。我们生到这个世界来,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我们的天性叫我们把这个世界造成如花似锦的,所以我们遇着事,不论好坏,就研究,就批评,找出缺点,就改良。这是人的天性,没有这种天性,人不会从下等动物进化到现在的地位,失这种天性,社会就会退化到本来的地位。 我们把眼光放开看,我们是社会的一分子。学校是社会里一种组织,我们应该改良社会,就应从最切近的地方——我们的学校做起点。学校是我们的家——不是我们的旅馆。学校之中,学生是主体,职员,教员,校役都是客听。对于学校,我们不负责任,谁负责任呢?有人自视为世界的旅客,就失了做人的资格;有学生自视为学校的旅客,就失了做学生的资格。 旅客式的学生有三种。对待他们的方法有四种。实行这四种方法,才是真正的改良。 (一)旅客式的少爷学生。贵胄子弟,自己可以出洋的,年纪太轻,不能立刻出洋,先要在本国等一等!但上了别的学校,又太吃苦了,只有清华旅馆里“百应俱全”,刚合少爷们的身份。所以他们除了打球,唱戏,“雅座”,售品所以外,不知道别的。对于功课,用“满不在乎”四字了结他。横竖他们是不靠毕业出洋的,他高兴几时走,就几时走。这种旅客式的学生,是人人承认的。 (二)旅客式的孩子学生。清华中等科的学生有住过高等小学的,有住过初等小学的,有住过幼稚园的,有什么也没有住,乳臭未干的婴儿,总之真正高小毕业,刚合中等科程度的有几个?这般同学,当然不能怪他们没有承认的思想。等他们毕了中等科的业,到高等一二年级,还是年纪很轻。就算到了成人的年岁,还脱不了孩子气。他们初进学校的目的,固然跟少爷学生不同,不过他们的行为跟少爷们一样的。他们年幼连自己本身都顾不了,还说别的吗? (三)旅客式的书虫学生。有一般人本知道学校应该改良,但是出洋问题要紧。功课一急竞争的烈,每天点洋烛的工夫都不够,不用说别的。所以他们目击各种腐败的情形,也知道叹一口气道曰:“没有法子!”这种学生,也就是旅客式的学生。他们是读书的旅客,同那打球,唱戏,“雅座”,售品所的旅客,不过是臧与榖的比例。 以下是整顿旅客式的学生的方法。 第一种旅客式的少爷学生可算是不可救药了。他们横竖不是来念书的。如果要住旅馆,他们有的是钱,六国饭店,比清华旅馆舒服得多呢。 第二种,对于旅客式的孩子学生,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没有到上学的年纪,最好是不要来,免得他们的父母担忧。他们上学还要带听差来替他们铺床叠被,收检衣服;他们不会用功,还要请高等科的学生当他们的“指导员”。清华中等科不是幼稚园,高等科的学生,也不是来替人家管孩子的,这些幼稚园的儿童应该送到幼稚园里去。 第三种,旅客是的书虫学生,我们只好鼓励他们,劝他们,把读书的勇气,分一点到书本外头来。 第四种,在学生一方面,固然应当自己觉悟,打破这种旅客式的思想,但是学校一方面,也应当有一番整顿,使得那些旅客式的少爷,孩子们,不会混到学堂里来,并且同时解放这种玉成学生的奴隶性的积分制度,庶几学生不致把一切都牺牲到书卷本里去了。 [book_title]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 周初是我们历史的成年期,我们的文化也就在那时定型了。当时的社会组织是封建的,而封建的基础是家族,因此我们三千年来的文化,便以家族主义为中心,一切制度,祖先崇拜的信仰,和以孝为核心的道德观念等等,都是从这里产生的。与家族主义立于相反地位的一种文化势力,便是民族主义。这是我们历史上比较晚起的东西。在家族主义的支配势力之下,它的发展起初很迟钝,而且是断断续续的,直至最近五十年,因国际形势的刺激,才有显著的持续的进步。然而时代变得太快,目前这点民族意识的醒觉,显然是不够的。我们现在将三千年来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两个势力发展的情形,作一粗略的检讨,这对于今后发展民族主义许是应有的认识。 上文已经说过,建立封建制度的基础是家族制度。但封建制度的崩溃,也正由于它这基础。一个最强固的家族,是在它发展得不大不小的时候。太小固然不足以成为一个力量,太大则内部散漫,本身力量互相抵消,因此也不能成为一个坚强统一的有机体。封建的重心始终在中层的大夫阶级,理由便在此。重心在大夫,所以侯国与王朝必趋于削弱,以至制度本身完全解体。一方面封建制度下所谓国,既只是一群家的组合体,其重心在家而不在国;另一方面国与国间的地理环境,既无十分难以打通的天然墙壁。而人文方面,尤其是文字的统一,处处都是妨碍任何一国发展其个别性的条件,因此在列国之间,类似民族主义的观念便无从产生。春秋时诚然喊过一度“尊王攘夷”的口号,但是那“夷”毕竟太容易“攘”了(有的还不待攘而自被同化),所以也没有逼出我们的民族主义来。我们一直在为一种以家族主义为基础的天下主义努力,那便是所谓“天下一家”的理想。到了秦汉,这理想果然实现了。就以家族主义为基础的精神看来,郡县只是抽掉了侯国的封建——一种阶层更简单,组织更统一,基础更稳固的封建制度,换言之,就是一种更彻底,更合理的家族主义的社会组织。汉人看清了这一点,索性就以治家之道治天下,而提倡孝,尊崇儒术。这办法一直维持了二千余年,没有变过,可见它对于维持内部秩序相当有效。可惜的是一个国家的问题不仅从内部发生,因而家族主义的作用也就有时而穷了。 自汉朝以孝行为选举人才的标准,渐渐造成汉末魏晋以来的门阀之风,于是家族主义更为发达。突然来临的五胡乱华的局面,不但没有刺激我们的民族主义,反而加深了我们的家族主义。因为当时的人是用家族主义来消极的抵抗外患。所以门阀之风到了六朝反而更盛,如果当时侵入的异族讲了民族主义,一意要胡化中国,我们的家族主义未尝不可变质为民族主义。无奈那些胡人只是学华语、改汉姓,一味向慕汉化,人家既不讲民族主义,我们的民族主义自然也讲不起来。一方面我们自己想借家族主义以抵抗异族,一方面异族也用釜底抽薪的手段,附和我们的家族主义,以图应付我们,于是家族主义便愈加发达,而民族意识便也愈加消沉。再加上当时内侵的异族本身,在种族方面万分复杂,更使民族主义无从讲起。结果到了天宝之乱,几乎整个朝廷的文武百官,都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投降附逆了。一位“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诗人便算作了不得的忠臣,那时代的忠的观念之缺乏,真叫人齿冷!这大概是历史上民族意识最消沉的一个时期了。 然而唐初已开始设法破坏门阀,而轻明经、重进士的选举制度也在暗中打击拥护家族主义的儒家思想,这些措施虽未能立刻发生影响而消灭门阀观念,但至少中唐以下,十分不尽人情的孝行是不多见了。(韩愈辩讳便是孝的观念在改变中之一例。)这是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捩点。因为老实说,忠与孝根本是冲突的,若非唐朝先把孝的观念修正了,临到宋朝,无论遇到多大的外患,还是不会表现那么多忠的情绪的。孝让一步,忠才能进一步,忠孝不能两全,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不能并立,不管你愿意与否,这是铁的事实。 历史进行了三分之二的年代,到了宋朝,民族主义这才开始发芽,迟是太迟,但仍然是值得庆幸的。此后的发展,虽不是直线的,大体说来,还是在进步着。从宋以下,直到清末科举被废,历代皆以经义取士,这证明了以孝为中心思想的家族主义,依然在维持着它的历史的重要性。但蒙古满清以及最近异族的侵略,却不断的给予了我们民族主义发展的机会,而且每一次民族革命的爆发,都比前一次更为猛烈,意识也更为鲜明。由明太祖而太平天国,而辛亥革命,以至目前的抗战,我们确乎踏上了民族主义的路。但这条路似乎是扇形的,开端时路面很窄,因此和家族主义的路两不相妨,现在路面愈来愈宽,有侵占家族主义的路面之势,以至将来必有那么一天,逼得家族主义非大大让步不可。家庭是永远不能废的,但家族主义不能存在。家族主义不存在,则孝的观念也要大大改变,因此儒家思想的价值也要大大减低了。家族主义本身的好坏,我们不谈,它妨碍民族主义的发展是事实,而我们现在除了民族主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这是到大同主义必经之路),所以我们非请它退让不可。 有人或许以为讲民族主义,必须讲民族文化,讲民族文化必须以儒家为皈依。因而便不得不替家族主义辩护,这似乎是没有认清历史的发展。而且中国的好东西至少不仅仅是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的好处也不在其维护家族主义的孝的精神。前人提过“移孝作忠”的话,其实真是孝,就无法移作忠;既已移作忠,就不能再是孝了。倒是“忠孝不能两全”真正一语破的了。 [book_title]伟大的事实 不朽的意义 ——给教导团诸君致敬 正如日前天空中有一个人一生见不到一次的“白虹贯日”的异象显现,我却在屋子里乱忙没有看见,我们也常常让伟大的历史从我们身边过去,当时漫不经心,却等事后再去追怀、向往,去悬旗,放假,在纪念会中慷慨陈词、溢洋赞叹。假如我们能将那份热情,就在当时,亲手献给那些活生生的历史英雄,说不定那对于他们更是一个实惠,他们带着那份慰藉与同情,在艰辛困苦的搏斗中说不定会更有勇气,更有力量,能创造出更瑰伟的奇迹来。这次由青年知识分子组成的教导团第一团第一二三营诸君过昆飞印的壮举,无疑是伟大历史中最伟大的一页。它应当是这几日报纸上最大的标题甚至号外的资料,它应该在举国若狂的欢呼与流泪中接受更多的热,好叫它自己的成就发出更大的光。然而我们这生活在八股传统里的民族,只会在粉墙上写“好男儿,要当兵”一类的官样文章,等真正的“好男儿”露了面,反让他们悄悄的自来自去,连一个招呼也没有。试想这是一个什么国度!没有同情,没有热,是麻木不仁?还是忘恩负义?不过也许惟其如此,“好男儿”们才更觉可敬,可佩。伟大的永远是孤寂的。让千百年后流着感激的泪,腾起赞美的歌声,但在他们自己的岁月中,悄悄的自来自去,正是他们的风度。 旧式的营伍训练,目的只在教士兵的心理上消除恐惧,鼓起勇气,增加忿怒,盲目地服从长官。这些为旧式的战争是足够的,但对于使用新式武器的新式的战争就不适合了。据说机械化的进步产生了一种新的训练方法的需要,一个新式士兵必须知道如何同一小队士兵合作,如何作临机应变的决定,如何用自己的眼光来判断。只是听人指挥,受人驱策,说打就打,说死就死,像诗人邓尼孙在《六百壮士冲锋歌》里所说的一般,在九十年前行,今天在坦克车上,在装配机关枪的摩托车上,士兵也会打,也会死,但也要了解为何而打,为何而死。这种战争的变质,已够说明了为应付现阶段战争,我们兵员的来源应该在那里。仅仅具有奋勇与耐劳等美德的从农民出身的战士,可以担当前几期抗战的任务,那便是消极的使我们少败一点的任务。但目前的工作是与盟邦合作,运用真正近代的战术来积极的争取胜利,我们知道能担当这样工作的战士,除了上述诸美德外,还需要知识与机警。所以最有资格充当这种战士的,无非是青年知识分子。情势不许我们再弥留在少败一点的局面中,我们得赶紧攫取胜利,时机已经来到,我们非拿出“最后一张牌”不可,为了民族的永生,我们不能再吝惜我们最宝贵的血。果然知识青年认清了时代的使命,站起来了,承受了他们的责任,谈胜利,这才是我们最确切的胜利的保证。然而教导团的意义还不止此。在建国的工作中,如同在抗战的工作中一样,他们也享有不朽的光辉。因为我们知道战术的近代化不只在器械,也包括了运用器械的人,而人究竟比器械更重要,所以他们又实在代表了我们国防近代化的开端。 以上关于教导团在抗战与建国工作上双重的军事意义,是比较浅而易见的,现在我们还指出另外两种也许更深远的意义。在二千年君主政治之下,国家的土地和与土地不能分离的生产奴隶——人民,都是帝王们的私产。奴隶照例得平时劳力,战时卖命,反正他们是工具,不是“人”。只有那由部分的没落的贵族,和部分的超升的奴隶组成的士大夫阶级,因为替帝王当管家,任官吏,而特蒙恩宠,他们才享受“人”的权利,既不必十分劳力,也不需要卖命。只是遇到财产的安全发生了问题,管家这才有时不能不在比较没有生命危险的“运筹帷幄”的方式之下尽其捍卫之责,那便是所谓儒将了。这种工作其实并不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只是以“票友”的资格来参加的。至于那真正需要卖命的士卒的任务,自然更不在他们分内。所谓“好人不当兵”,便等于说“管家不管卖命”。本来管的是旁人的家,为旁人的事卖自己的命,“好人”当然不干,所以自古只闻有儒将(数目也不太多),不闻有“儒兵”之称。这一切的症结只在国家的主人是帝王,在管家的看来,谁做主人不都是一样?犯得上为新旧主人间的厮杀卖自己的命吗?但是如果谁自己想当主人,那情形就不同了,那他就不妨把自己的家族变成子弟兵,而自身也得身先士卒,做个卖命的表率。这一来,问题的真相便更明白了,要“好人”当兵,便非允许他做自家的主人不可。在原则上,辛亥革命以后,每一个中华民国的国民已经取得了主人的资格,但打了七年仗,为什么直到最近,才有真正的“儒兵”出现呢?这可见我们的“好人”一向只以得到主人的名为满足,而不顾主人的实,所以他们既不愿意尽主人的义务,也不大关心于主人的权利。今天成千的青年知识分子,为了一个神圣的呼唤,站起来了,准备以他们那宝贵的“好人”的血捍卫他们自己的“家”,这是二千年来“好人”阶级第一次决心放弃“管家”的职业,亲身负起主人的责任。我们相信义务与权利之不可分离,有其绝对的必然性,所以我们看出成千的尽义务的身手,也就是讨权利的身手,正如那数目更为广大的在各级学校里尽义务的唇舌,也就是索权利的唇舌一样。 不要忽略知识青年从军的政治意义,这是民主怒潮中最英勇的急先锋。先尽义务,不怕权利不来,人民进步了,政府也必然进步! 至于在君主政治下,那不属于管家阶级的不会想,不会讲的人群,在主人眼里原是附属于土地上的一种资产,既是资产,就可被爱惜,也可供挥霍,全凭主人的高兴,所以卖命几乎是这般人不容旁贷的责任。所谓“寓兵于农”,便等于说:“劳了力的还要卖命,卖命的也要劳力。” 为什么没听说:“寓兵于士”呢?是否“好人”既不屑劳力,更说不上卖命呢?好了,君主政治下是谈不到平等的,所以,我们要民主。但是中华民族抗战了七年,也还一向是某一种出身的人单独担任着“成仁”的工作,这是平等吗?姑无论在那种不平等的状态下,胜利未见真能到手,即令能够,这样的胜利,与其说是光荣,不如说是耻辱。因此我们又得感谢这群青年,耻辱已经由他们开始洗清了,他们已正式加入了伟大的行列,分担着艰难的责任。为了他们的行动,从今天起,中国人再无须有“好人”与“非好人”的分别,又是知识青年从军所代表的重大的社会意义,这一点也是我们不应忽略的。 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刚在发轫的期间,它的规模还不够广大,但它的意义是深远的,而且丰富的。如何爱护,并培养这个嫩芽,使它滋生,长大,开出灿烂的花,结成肥硕的果,这是国家,社会,尤其是该团各位长官的责任!但是可爱的孩子们!你们脚下是草鞋,夜间只有一床军毯,你们脸上是什么?风尘,还是莱色?还有身上的,是疮疤,还是伤痕?然而我知道,你们还没上过战场!长官们,好生看着你们的孩子吧!他们的父母会心疼的,何况这些又是国家的光荣,民族的命脉呢! [book_title]关于儒·道·土匪 医生临症,常常有个观望期间,不到病势相当沉重,病象充分发作时,正式与有效的诊断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病人方面,往往愈是痼疾,愈要讳疾忌医,因此恐怕非等到病势沉重,病象发作,使他讳无可讳、忌无可忌时,他也不肯接受诊断。 事到如今,我想即便是最冥顽的讳疾忌医派,如钱穆教授之流,也不能不承认中国是生着病,而且病势的严重,病象的昭著,也许赛过了任何历史记录。惟其如此,为医生们下诊断,今天才是最成熟的时机。 向来是“旁观者清”,无怪乎这回最卓越的断案来自一位英国人。这是韦尔斯先生观察所得: “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人类的命运》)” 为了他的诊断的正确性,我们不但钦佩这位将近八十高龄的医生,而且感激他,感激他给我们查出了病源,也给我们至少保证了半个得救的希望,因为有了正确的诊断,才谈得到适当的治疗。 但我们对韦尔斯先生的拥护,不是完全没有保留的,我认为假如将“儒家、道家、土匪”改为“儒家、道家、墨家”,或“偷儿、骗子、土匪”,这不但没有损害韦氏的原意,而且也许加强了它,因为这样说话,可以使那些比韦尔更熟悉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人感觉更顺理成章点,因此也更乐于接受点。 先讲偷儿和土匪,这两种人作风的不同,只在前者是巧取,后者是豪夺罢了。“巧取豪夺”这成语,不正好用韩非的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来说明吗?而所谓侠者不又是堕落了的墨家吗?至于以“骗子”代表道家,起初我颇怀疑那徽号的适当性,但终于还是用了它。“无为而无不为”也就等于说:无所不取,无所不夺,而看去又像是一无所取,一无所夺,这不是骗子是什么?偷儿、骗子、土匪是代表三种不同行为的人物,儒家、道家、墨家是代表三种不同的行为理论的人物,尽管行为产生了理论,理论又产生了行为,如同鸡生蛋,蛋生鸡一样,但你既不能说鸡就是蛋,你也就不能将理论与行为混为一谈。所以韦尔斯先生叫儒家、道家和土匪站作一排,究竟是犯了混淆范畴的逻辑错误。这一点表过以后,韦尔斯先生的观察,在基本意义上,仍不失为真知灼见。 就历史发展的次序说,是儒,墨,道。要明白儒墨道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的病,我们得从三派思想如何产生讲起。 由于封建社会是人类物质文明成熟到某种阶段的结果,而它自身又确乎能维持相当安定的秩序,我们的文化便靠那种安定而得到迅速的进步,而思想也便开始产生了。但封建社会的组织本是家庭的扩大,而封建社会的秩序是那家庭中父权式的以上临下的强制性的秩序,它的基本原则至多也只是强权第一,公理第二。当然秩序是生活必要的条件,即便是强权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的好。尤其对于把握强权、制定秩序的上层阶级,那种秩序更是绝对的可宝,儒家思想便是以上层阶级的立场所给予那种秩序的理论的根据。然而父权下的强制性的秩序,毕竟有几分不自然,不自然的便不免虚伪,虚伪的秩序终久必会露出破绽来,墨家有见于此,想以慈母精神代替严父精神来维持秩序,无奈秩序已经动摇后,严父若不能维持,慈母更不能维持。儿子大了,父亲管不了,母亲更管不了,所以墨家之归于失败,是势所必然的。 墨家失败了,一气愤,自由行动起来,产生所谓游侠了,于是秩序便愈加解体了。秩序解体以后,有的分子根本怀疑家庭存在的必要,甚至咒诅家庭组织的本身,于是独自逃掉了,这种分子便是道家。 一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是在夫妇结婚不久以后,有了数目不太多的子女,而子女又都在未成年的期间。这时父亲如果能干保持着相当丰裕的收入,家中当然充满一片天伦之乐,即令不然,儿女人数不多,只要分配得平均,也还可以过来相当快乐,万一分配不太平均,反正儿女还小,也不至闹出大乱子来。但事实是一个庞大的家庭,儿女太多,又都成年了,利害互相冲突,加之分配本来就不平均,父亲年老力衰,甚至已经死了,家务由不很持平的大哥主持,其结果不会好,是可想而知了。儒家劝大哥一面用父亲在天之灵的大帽子实行高压政策,一面叫大家以黄金时代的回忆来策励各人的良心,说是那样,当年的秩序和秩序中的天伦之乐,自然会恢复。他不晓得当年的秩序,本就是一个暂时的假秩序,当时的相安无事,是沾了当时那特殊情形的光,于今情形变了,自然会露出马脚来。墨家的母性慈爱精神不足以解决问题,原因也只在儿女大了,实际的利害冲突,不能专凭感情来解决,这一层前面已经提到。在这一点上,墨家犯的错误,和儒家一样,不过墨家确乎感觉到了那秩序中分配不平均的基本症结,这一点就是他后来走向自由行动的路的心理基础。墨家本意是要实现一个以平均为原则的秩序,结果走向自由行动的路,是破坏秩序。只看见破坏旧秩序,而没有看见建设新秩序的具体办法,这是人们所痛恶的,因为,正如前面所说的,秩序是生活的必要条件。尤其是中国人的心理,即令不公平的秩序,也比完全没有秩序强。 这里我们看出了墨家之所以失败,正是儒家之所以成功。至于道家因根本否认秩序而逃掉,这对于儒家,倒因为减少了一个掣肘的而更觉方便,所以道家的遁世实际是帮助了儒家的成功。因为道家消极的帮了儒家的忙,所以儒家之反对道家,只是口头的,表面的,不像他对于墨家那样的真心的深恶痛绝。因为儒家的得势,和他对于墨道两家态度的不同,所以在上层阶级的士大夫中,道家还能存在,而墨家却绝对不能存在。墨家不能存在于士大夫中,便一变为游侠,再变为土匪,愈沉愈下了。 捣乱分子墨家被打下去了,上面只剩了儒与道,他们本来不是绝对不相容的,现在更可以合作了。合作的方案很简单。这里恕我曲解一句古书,《易经》说“肥遁,无不利”,我们不妨读肥为本字,而把“肥遁”解这肥了之后再遁,那便说一个儒家做了几任“官”,捞得肥肥的,然后撒开腿就跑,跑到一所别墅或山庄里,变成了一个什么居士,便是道家了。——这当然是对己最有利的办法了。甚至还用不着什么实际的“遁”,只要心理上念头一转,就身在宦海中也还是遁,所谓“身在魏阙,心在江湖”和“大隐隐朝市”者,是儒道合作中更高一层的境界。在这种合作中,权利来了,他以儒的名分来承受;义务来了,他又以道的资格说,本来我是什么也不管的。儒道交融的妙用,真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在这种情形之下,称他们偷儿和骗子,能算冤曲吗?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些古语中所谓王侯如果也包括了“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道家,便更能代表中国的文化精神。事实上成语中没有骂到道家,正表示道家手段的高妙。讲起穷凶极恶的程度来,土匪不如偷儿,偷儿不如骗子,那便是说墨不如儒,儒不如道。韦尔斯先生列举三者时,不称墨而称土匪,也许因为外国人到中国来,喜欢在穷乡僻壤跑,吃土匪的亏的机会特别多,所以对他们特别深恶痛绝。在中国人看来,三者之中,其实土匪最老实,所以也最好防备。从历史上看来,土匪的前身墨家,动机也最光明。如今不但在国内,偷儿骗子在儒道的旗帜下,天天剿匪,连国外的人士也随声附和的口诛笔伐,这实在欠公允,但我知道这不是韦尔斯先生的本意,因为我知道在他们本国,韦尔斯先生的同情一向是属于那一种人的。 话说回来,土匪究竟是中国文化的病,正如偷儿骗子也是中国文化的病。我们甚至应当感谢韦尔斯先生在下诊断时,没有忘记土匪以外的那两种病源——儒家和道家。韦尔斯先生用《春秋》的书法,将儒道和土匪并称,这是他的许多伟大贡献中的又一个贡献。 [book_title]愈战愈强 回忆抗战初期,大家似乎不大讲到“胜利”,那时的心理与其说是胜败置之度外,还不如说是一心想着虽败犹荣。敌人是以“必定胜”的把握向我们侵略,我们是以“不怕败”的决心给他们抵抗。你无非是要我败,我偏偏不怕败,我不怕败,你便没有胜。那时人民的口号是“豁出去了!”“跟你拚了!”政府的策略是“破釜沉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人民和政府都不怕败,自然大家也不讳败,结果是我们愈败愈奋勇,而敌人是真把我们没办法。 武汉撤退以后,渐渐听到“争取胜利”的呼声,然而也就透露了怕败的顾虑了。 开罗会议以后,胜利俨然已经到了手似的,而一般现象,则正好表示着一些人的工作,是在“争取失败”。事实昭彰,凡是有眼睛的都看到了,有良心的都指出了,这里无需我再说,我也不忍再说,于是愈是趋向失败,愈是讳言失败,自己讳言失败,同时也禁止旁人言失败。是否表面上“失败”绝迹了,暗地里便愈好制造失败呢?抗战到了这地步,大概也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罢?好了,那我以老百姓的资格,也就“豁出去了!”“跟你拚了!” 所以我今天想要算帐! 算帐是一件麻烦事,但不要紧,大的做大的算,小的做小的算,反正从今以后,我不打算有清闲日子了! 比如眼前在我们昆明,就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帐值得算一算。 昨天早起出门找报看,第一家报纸给了我一个喜讯,它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衡阳的仗咱们打好一点,我当然很高兴。但是看到第二家报纸,却把我气昏了,就因为那标题中“我军愈战愈强”六个大字。 编辑先生!我是有名有姓的,我虽不知道你姓名,但你也必然有名有姓,你若是好汉,就请出来跟我算清这笔帐!你所谓“愈战愈强”者,如果就是今天另一家报纸标题所谓“愈战愈奋”的意思,那我就原谅你,我可怜你中国人不大会处理中国文字。如果你那“强”字是甚么“四强之一”那类“强”的意思,那我就要控告你两大罪状:一、你侮辱了我们老百姓的人格。二、你出卖了你的祖国。 难道你就忘记了,芦沟桥的烽火一起,我们挺身应战,是为了我们有十二万分胜算的把握吗?老实告诉你,除了存心利用抗战来趁火打劫的败类之外,我们老百姓果真是怕败的话,就早已都投汪精卫去了。我相信在自由中国,每一个良善的中国人,当初既是抱了拚命的决心,胜也要打,败也要打,今天还是抱定了这决心,胜也要打,败也要打,何况国际的客观环境已经好转,谁又是那样的傻子,情愿让它“功亏一篑”呢?所以你如果多多给我们报导些自身的缺点,那只会增加我们的戒惧心,刺激我们的努力。你以为我们真是那样“闻败则馁”的草包吗?你若那样想,便把我们看同汪精卫之流了,你晓得那是侮辱别人的人格吗? 闻败则馁的必也闻胜则骄,你既把我们当闻败则馁的人,那你泄露了(杜撰罢?)许多乐观的消息,难道又不怕我们骄起来吗?明知骄是抗战的鸩毒,而偏要用“愈战愈强”来灌溉我们的骄,那你又是何居心?依据你自己的逻辑,你这就是汉奸行为,因此你是出卖了你的祖国,你又晓得吗? 我们倒不怕承认自身的“弱”,愈知道自身弱在那里,愈好在各人自己的岗位上来尽力加强它。你说我们“愈强”,我倒要请你拿出事实来,好教我们更放心点。谁不愿意自己强呢!但信口开河是不负责任,存心欺骗更是无耻。六个字的标题,看来事小,它的意义却很重大。 用这字面的,本不只你一人,但是,先生,恕我这回拶住你了!你气得我一顿饭没吃好啊!然而如果在原则上你是受了谁的指示,那个指示你的人不也该是有名有姓的吗?如果他高兴,就请他出来说明也好。抗战是大家的抗战,国家是大家的国家,谁有权利来禁止我发问! [book_title]青岛 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在右边崂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进湾,先看见小青岛,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点,离它几里远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的半岛——青岛。簇新的、整齐的楼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笔直的柏油路伸展在两行梧桐树的中间,起伏在山冈上如一条蛇。谁信这个现成的海市蜃楼一百年前还是个荒岛? 当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梢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宫。但是在榆树丛荫,还埋着十多年前德国人坚伟的炮台,深长的甬道里你还可以看见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毁的大炮机,和墙壁上血涂的手迹。——欧战时这儿剩有五百德国兵丁和日本争夺我们的小岛,德国人败了,日本的太阳旗曾经一时招展全市,但不久又归还了我们。在青岛,有的是一片绿林下的仙宫和海水泱泱的高歌,不许人想到地下还藏着十多间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毁了。 堤岸上种植无数株梧桐,那儿可以坐憩,在晚上凭栏望见海湾里千万只帆船的桅杆,远近一盏盏明灭的红绿灯飘在浮标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处有许多伸长的山角,黄昏时潮水一卷一卷来,在沙滩上飞转,溅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厌倦的呼啸。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有时间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听那巨浪撞击着岩石激起一两丈高的水花,那儿再有伸出海面的站桥,去站着望天上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来,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 过清明节以后,从长期的海雾中带回了春色,公园里先是迎春花和连翘,成篱的雪柳,还有好像白亮灯的玉兰,软风一吹来就憩了。四月中旬,奇丽的日本樱花开得像天河,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接着海棠花又点亮了,还有踯躅在山坡下的“山踯躅”,丁香,红端木,天天在染织这一大张地毡;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会寻见一条新路,每一条小路中不知是谁创制的天地。 到夏季来,青岛几乎是天堂了。双驾马车载人到汇泉浴场去,男的女的中国人和十方的异客,戴了阔边大帽,海边沙滩上,人像小鱼一般,曝露在日光下,怀抱中是熏人的威风。沙滩边许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着伞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游泳,踩水浪,孩子们光着身在海滨拾贝壳。街路上满是烂醉的外国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天吹起,满岛又回复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只在雾天里听见一种怪木牛的叫声,人说木牛躲在海角下,谁都不知道在那儿。 [book_title]复古的空气 近来在思想和文学艺术诸方面,复古的空气颇为活跃,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就一般民众讲,文化是有惰性的,而农业社会尤其如此。几千年积下来的习惯和观念,几乎成了第二天性,骤然改动,是不舒服的。其实就这群浑浑噩噩的大众说,他们始终是在“古”中没有动过,他们未曾维新,还谈得到什么复古!我们所谓复古空气,自然是专指知识和领导阶级说的。不过农民既几乎占我们人口百分之八十,少数的知识和领导阶级,不会不受他们的影响,所以谈到少数人的复古空气,首先不能不指出那作为他们的背景的大众。至于少数人之间所以发生这种空气,其原因与动机,可以分作四个类型来讲。 (一)一般说来,复古倾向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机能。自从与外人接触,在物质生活方面,发现事事不如人,这种发现所给予民族精神生活的担负,实在太重了。少数先天脆弱的心灵确乎它压瘪了,压死了。多数人在这时,自卫机能便发生了作用。本来文学艺术以及哲学就有逃避现实的趋势,而中国的文学艺术和哲学尤其如此。 中国人现实方面的痛苦,这时正好利用它们来补偿。一想到至少在这些方面我们不弱于人,于是便有了安慰。说坏了,这是“鱼处于陆,相濡以湿,相嘘以沫”的自慰的办法。说好了,人就全靠这点不肯绝望的刚强性,才能够活下去,活着奋斗下去。这是紧急关头的一帖定心剂。虽不彻底,却也有些暂时的效用。代表这种心理的人,虽不太强,也不太弱,惟其自知是弱,所以要设法“自卫”,但也没有弱到连“自卫”的意志都没有,所以还算相当的强,平情而论,这一类型的复古倾向,是未可厚非的。 (二)另一类型是带有报复意味的自尊心理,凡是与外人直接接触较多,自然也就饱尝屈辱经验的人,一方面因近代知识较丰富,而能虚心承认自己落后,另一方面,因为往往是社会各部门的领袖,所以有他们应有的骄傲和自尊心,然责任又教他们不能不忍重负辱,那种矛盾心理的压迫是够他们受的。压迫愈大,反抗也愈大。一旦机会来了,久经屈辱的自尊心是知道图报复的,于是紧跟着以抗战换来的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便是甚嚣尘上的复古空气。前一类型的心理说我们也有不弱于人的地方,这一类型的简直说我们比他高。这些人本来是强者,自大是强者的本色,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也实在来得太突然,教人不能不迷惑。依强者们看来,一种自然的解释,是本来我们就不是不如人,荣誉和地位是我们应得的。诚然——但是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情总嫌有些不够大方罢! (三)第三个类型的复古,与其说是自尊,无宁说是自卑,不少的外国朋友捧起中国来,直使我们茫然。要晓得西洋的人本性是浪漫好奇的,甚至是怪僻的,不料真有人盲从别人来捧自己,因而也大干起复古的勾当来。实在是这种复古以媚外的心理,也并不少见。 (四)如果第三种人是完全没有自己,第四种人便是完全为自己打算的。有的是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懂近代知识,多半的老先生们属于这一类,虽则其中少年老成的分子也不在少数。有的正相反,又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大懂线装书的内容,暴发户的“二毛子”属于这一类,虽则只读洋装书的堂堂学者们也有时未能免俗。至于有人专门搬弄些“假古董”在国际市场上吸收外汇,因而为对外推销的广告用,不得不响应国内的复古运动,那就不好批评了。 复古的心理是分析不完的。大致说来,最显著的不外上述的四类型。其中有比较可取的,有居心完全不可问的。纯粹属于某一类型的大概很少,通常是几种揉合错综起来的一个复杂体。说复古空气是最近新兴的现象,也不合事实。趋势早已在酝酿,不过最近似乎更表面化了一点。为什么最近才表面化?当然与抗战有关。历史在转向,转向时的心理是不会有平静。转得愈急,波动愈大,所以在这抗战期间,一面近代化的呼声最高,一面复古的空气也最浓厚。 就一般的人说,心理的波动,不足怪,但少数的知识和领导分子,却应该早已认清历史,拿定主意,游移虽不致改变历史,但是会延缓历史的进展,须知我们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容浪费。 我们的民族和文化所以能存在到今天,自然有其生存的道理在,这道理并不像你所想的,在能保存古的,而是正相反,在能吸收新的。历史告诉我们,中国文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一成不变的文化,(如果是那样的,它就早完了。)最初东西夷夏两民族,分明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文化。 如果你站在东方,以夷(殷人及东夷)为本位,那便是夷吸收了夏;如果站在西方,以夏(夏、周)为本位,那便是夏吸收了夷。但是这两个文化早已融合到一种程度,使得我们分辨不出谁是主,谁是客来。在血缘上,楚与北文夷夏二族的关系,究竟如何,现在还不知道。无论如何,在文化上,直至战国,他们还是被视为外国人的。逐渐的这一支文化也被吸收了,到了汉朝,南北又成了一家,分不出主客来。究竟谁是我们的“古”?严格的讲,殷的后裔孔子若要复古,文武周公就得除外,屈原若要复古,就得否认《三百篇》。从西周到战国,无疑是我们文化史中最光荣的一段,但从没有听说那时的人站在民族的立场上讲复古的。即便依你的说法,先秦北方的夷夏和南方的楚,在民族上还是一家,文化也不过是大同小异,不能和今天的情形相比。那么,打汉末开始的一整部佛教史又怎样呢?宋明人要讲复古,会有他们那“儒表佛里”的理学吗?会有他们那《西厢》《水浒》吗?还有一部清代的朴学史,也能不承认是耶稣教士带来的西洋科学精神的赐予。以上都是极显而易见的历史事实,文化史上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来的刺激,而不是因为死抓着自己固有的东西。 不但中国如此,世界上多少文化都曾经因接触而交流,而放出异彩。凡是限于天然环境,不能与旁人接触,或有接触,而自己太傻太笨,不能,因此就不愿学习旁人的民族,没有不归于灭亡的。天然环境的限制,只要有决心,有勇气,还可以用人力来打开(例如我们的法显,玄奘,义净诸人的故事)。怕的是自己一味固执,不肯虚怀受善。其实那里是不肯,恐怕还是不能,不会罢!如果是这种情形,那就惨了。我深信我们今天的情形,不属于这一类,然而我仍然有点不放心。佛教思想与老庄本就有些相近,让我们接受佛教思想,比较容易。今天来的西洋思想确乎离我们太远,是不是有人因望而生畏,索性就提倡复古以资抵抗呢?幸而今天喜欢嚷嚷孔学,和哼哼歪诗的人,究竟不算太多,而青年人尤其少。 我得强调的声明,民族主义我们是要的,而且深信是我们复兴的根本。但民族主义不该是文化的闭关主义。我甚至相信正因我们要民族主义,才不应该复古。老实说,民族主义是西洋的产物,我们的所谓“古”里,并没有这东西。谈谈孔学,做做歪诗,结果只有把今天这点民族主义的萌芽整个毁掉完事。其实一个民族的“古”是在他们的血液里,像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要取消它的“古”的成分,并不太容易。难的倒是怎样学习新的,因为我们在上文已经提过,文化是有惰性的,而愈老的文化,惰性也愈大。克服惰性是一件难事啊! 有人说,你太傻了,你忘了“儒表佛里”的理学家的道统是从文武周公算起的,而不从释迦牟尼算起,接受西洋科学精神的朴学,仍称为汉学,而不称西学。内容无妨接受人家,外表还得是自己的。这是面子问题,而面子也不能不顾。今天的复古,也可以作如是观。我但愿自己太傻,然而我又担心拥护复古的人们和我一样的傻。傻到真正言行一致。 [book_title]可怕的冷静 一个从灾荒里长成的民族,挨着一切的苦难,总像挨着天灾一样,以麻木的坚忍承受打击,没有招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呻吟,像冬眠的蛰虫一般,只在半死状态中静候着第二个春天的来临,——这样便是今天的中国,快挨过了第七个年头的国难,它还准备再挨下去,直到那一天,大概一觉醒来,自然会发现胜利就在眼前。客观上,战争与饥饿本也久已打成一片了,因此,愈是实质的战斗员,愈有挨饿的责任,不像人家最前线的人们吃得最好最饱,我们这里真正的饿莩恰恰就是真正的兵士。抗战与灾荒既已打成一片,抗战期中的现象,便更酷肖荒年的现象了。照例是灾情愈重,发财的愈多,结果贫穷的更加贫穷,富贵的更加富贵。照例是灾情严重了,呼吁的声音海外比国内更响,于是救济的主要责任落在外人身上,而国内人士,相形之下,便愈能显出他们那“不动心”的沉着而雍容的风度了。现在一切荒年的社会现象在抗战中又重演一次,不过规模更大,严重性更深刻些罢了。但是说来奇怪,分明是痼疾愈深,危机愈大,社会表层偏要装出一副太平景象的面孔。配合着冠冕堂皇的要人谈话和报纸社评的,是一般社会情绪——今天一个画展,明天一个堂会,“顾左右而言他”的副刊和小报一天天充斥起来,内容一天比一天软性化。从抗战开始以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的景象,这不知道是肺结核患者脸上的红晕呢,还是将死前的回光返照! 一部分人为着旁人的剥削,在饥饿中畜生似的沉默着,另一部分人却在舒适中兴高采烈的粉饰着太平,这现象是叫人不能不寒心的,如果他还有一点同情心与正义感的话。然而不知道是为了谁的体面,你还不能声张。最可虑的是不通世故而血气方刚的青年,面对这种事实,又将作何感想?对了,怕动摇抗战,但饥饿能抗战吗?粉饰饥饿就是抗战吗?如果抗战是天经地义,不要忘记当年的青年,便是撑持这天经地义最有力的支柱,可见青年盲目而又不盲目,在平时他不免盲目,在非常时期他却永远是不盲目的。原来非常时期所需要的往往不是审慎,而是勇气,而在这上面,青年是比任何人都强的。正如当年激起抗战怒潮的是青年,今天将要完成抗战大业的力量,也正是这蕴藏在青年心灵中的烦躁。这不是浮动,而是活力的脉搏。民族必需生存,抗战必需胜利,在这最高原则之下,任何平时的轨范都是可以暂时搁置的枝节。火烧上了眉毛,就得抢救。这是一个非常时期! 如果老年人中年人能负起责任,那自然最好,但事实上,战争先天的是青年人的工作(它需要青年的体质和青年的热情),所以如果老年人中年人肯负起责任,也只是参加青年的工作,或与青年分工合作。而不是代替青年的工作。战争既先天的是青年的工作,那么战时的国家就得以青年的意志为意志,虽则在战争的技术上,老年人中年人的智慧也是不可少的。 从抗战开始到今天,我们遭遇过两个关键,当初要不要抗战,是第一个关键,今天要不要胜利,是第二个关键,而第一个关键本来早已决定了第二个,因为既打算抗战,当然要胜利。但事实上目前的一切分明是朝着胜利相反的方向发展,所以可怪的,是一部分人虽然看出方向的错误,却还要力持冷静,或从一些烦琐的立场,认为不便声张,不必声张。眼看青年完成抗战,争取胜利的意志必须贯彻,然而没有老年人中年人的智慧予以调节与指导,青年的力量不免浪费。万一还有人固执起来,利用他们的地位与力量,阻止了青年意志的贯彻,那结果便更不堪设想了。时机太危急了,这不是冷静的时候,希望老年人中年人的步调能与青年齐一,早点促成胜利的来临!大众的坚忍的沉默是可原谅的,因为他们是灾荒中生长的,而灾荒养成了他们的麻木,有着粉饰太平的职责的人们是可原谅的,因为他们也有理由麻木。可是负有领导青年责任的人们,如果过度的冷静,也是可怕的,当这不宜冷静的时候! [book_title]什么是儒家 ——中国士大夫研究之一 “无论在任何国家,”伊里奇在他的《国家论》里说,“数千年间全人类社会的发展,把这发展的一般的合法则性,规则性,继起性,这样的指示给我们了:即是,最初是无数阶级社会——贵族不存在的太古的,家长制的,原始的社会;其次是以奴隶制为基础的社会,奴隶占有者的社会。奴隶占有者和奴隶是最初的阶级分裂。前一集体团不仅占有生产手段——土地,工具(虽然工具在那时是幼稚的),而且还占有了人类。这一集团称为奴隶占有者,而提供劳动于他人的那些劳苦的人们便称为奴隶。”中国社会自文明初发出曙光,即约当商盘庚时起,便进入了奴隶制度的阶段,这个制度渐次发展,在西周达到它的全盛期,到春秋中叶便成强弩之末了,所以我们可以概括的说,从盘庚到孔子,是我们历史上的奴隶社会期。但就在孔子面前,历史已经在剧烈的变革着,转向到另一个时代,孔子一派人大声疾呼,企图阻止这一变革,然而无效。历史仍旧进行着,直到秦汉统一,变革的过程完毕了,这才需要暂时休息一下。趁着这个当儿,孔子的后学们,以董仲舒以代表,便将孔子的理想,略加修正,居然给实现了。在长时期变革过程的疲惫后,这是一帖理想的安眠药,因为这安眠药的魔力,中国社会便一觉睡了两千年,直到孙中山先生才醒转一次。孔子的理想既是恢复奴隶社会的秩序,而董仲舒是将这理想略加修正后,正式实现了,那么,中国社会,从董仲舒在中山先生这段悠长的期间,便无妨称为一个变相的奴隶社会。 董仲舒的安眠药何以有这么大的魔力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从头说起。相传殷周的兴亡是仁暴之差的结果,这所谓仁与暴分明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奴隶管理政策。大概殷人对于奴隶榨取过渡,以至奴隶们“离心离德”而造成“前途倒戈”的后果,反之,周人的榨取比较温和,所以能一方面赢得自己奴隶的“同心同德”,一方面又能给太公以施行“阴谋”的机会,教对方的奴隶叛变他们自己的主人。仁与暴是漂亮的名词,实际只是管理奴隶的方法有的高明点,有的笨点罢了。周人还有个高明的地方,那便是让胜国的贵族管理胜国的奴隶。《左传》定四年说“周公相王室,分鲁公以……殷民六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使之职事于鲁,……分之土田陪敦(附庸,即仆庸),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殷民七族。……”这些殷民六族与七族便是胜国投降的贵族,那些“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的“祝宗卜史”便是后来所谓“儒士”——寄食于贵族的智识分子。让贵族和智识分子分掌政教,共同管理自己的奴隶(附庸),这对奴隶们和奴隶占有者(周人)双方都有利的,因为以居间的方式他们可以缓和主奴间的矛盾,他们实在做了当时社会机构中的一种缓冲阶层。后来胜国贵族们渐趋没落,而儒士们因有特殊智识的技能,日渐发展成一种宗教文化的行帮企业,兼理着下级行政干部的事务,于是缓冲阶层便为儒士们所独占了。(当然也有一部分没落的胜国贵族,改业为儒,加入行帮的。) 明白了这种历史背景,我们就可以明白儒家的中心思想。因为儒家是一个居于矛盾的两极之间的缓冲阶层的后备军,所以他们最忌矛盾的统一,矛盾统一了,没有主奴之分,便没有缓冲阶层存在的余地。他们也不能偏袒某一方面,偏袒了一方,使一方太强,有压倒对方的能力,缓冲者也无事可做。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便是要使上下在势均力敌的局面中和平相处,而切忌“同”于某一方面,以致动摇均势,因为动摇了均势,便动摇自己的地位啊!儒家之所以不能不讲中庸之道,正因他是站在中间的一种人。中庸之道,对上说,爱惜奴隶,便是爱惜自己的生产工具,也便是爱惜自己,所以是有利的;对下说,反正奴隶是做定了,苦也是吃定了,只要能吃少点苦就是幸福,所以也是有利的。然而中庸之道,最有利的,恐怕还是那站在中间,两边玩弄,两边镇押,两边劝谕,做人又做鬼的人吧!孔子之所以宪章文武,尤其梦想周公,无非是初期统治阶级的奴隶管理政策,符合了缓冲阶层的利益,所谓道统者,还是有其社会经济意义的。 可是切莫误会,中庸绝不是公平。公平是从是非观点出发的,而中庸只是在利害上打算盘。主奴之间还讲什么是非呢?如果是要追究是非,势必牵涉到奴隶制度的本身,如果这制度本身发生了问题,那里还有什么缓冲阶层呢?显然的,是非问题是和儒家的社会地位根本相抵触的。他只能一面主张“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一面用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维持现有的秩序(既成事实),然后再苦口婆心的劝两面息事宁人,马马虎虎,得过且过。我疑心“中庸”之庸字也就是“附庸”之庸字,换言之“中庸”便是中层或中间之佣。自身既也是一种佣役(奴隶),天下那有奴隶支配主义的道理?所以缓冲阶层的真正任务,也不过是恳求主子刀下留情,劝令奴才忍重负辱,“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天秤上的码子老是向重的一头移动着,其结果,“中庸”恰恰是“不中庸”。可不是吗?“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果然你辞了爵禄,蹈了白刃,那于主人更方便(因为把劝架的人解决了,奴才失去了掩蔽,主人可以更自由的下毒手),何况爵禄并不容易辞,白刃更不容易蹈呢?实际上缓冲阶层还是做了帮凶,“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冉求的作实在是缓冲阶层的唯一出路。孔子喝令“小子鸣鼓而攻之!”是冤枉了冉求,因为孔子自己也是“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的,冉求又怎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呢? 但是,有了一个建筑生产关系上的社会,季氏便必然要富于周公,冉求也必然要为之聚敛,这是历史发展的一定的法则。这法则的意义是什么呢?恰恰是奴隶社会的发展促成了奴隶社会的崩溃。缓冲阶层既依存于奴隶社会,那么冉求之辈的替主人聚敛,也就等于替缓冲阶层自掘坟墓。所以毕竟是孔子有远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冉求是自己给自己毁坏青山啊!然而即令是孔子的远见也没有挽回历史。这是命运的作剧吧?做了缓冲阶层,其势不能不帮助上头聚敛,不聚敛,阶层的地位便无法保持,但是聚敛得来使整个奴隶社会的机构都要垮台,还谈得到什么缓冲阶层呢?所以孔子的呼吁如果有效,青山不过是晚坏一天,自己便多烧一天的柴。如果无效,青山便坏得更早点,自己烧柴的日子也就更有限了,孔子的见地远是远点,但比起冉求,也不过是“以百步笑五十步”而已。结果,历史大概是沿着冉求的路线走的,连比较远见的路线都不曾蒙它采纳,于是春秋便以速度的发展转入了战国,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是不能死灰复燃的。 话又说回来了,儒家思想虽然必需等到另一时代,客观条件成熟,才能复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可能复活的主观条件,才能真正复活,否则便有千百个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说,是奴隶社会的产物,而它本身又是拥护奴隶社会的。我们都知道,奴隶社会是历史必须通过的阶段(它本身是社会进步的果,也是促使社会进步的因)。既然必须通过,当然最好是能过得平稳点,舒服点。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表章的奴隶社会,因为有了那缓和的榨取政策,和为执行这政策而设的缓冲阶层,它确乎是一比较舒服的社会,因为舒服,所以自从董仲舒把它恢复了,二千年的历史全在它的怀抱中睡着了。 诚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后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为儒家则一,换言之,他们的中心思想是一贯的。二千年来士大夫没有不读儒家经典的,在思想上,他们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们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如上文所说,儒家思想是奴隶社会的产物,然则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是什么,也就值得深长思之了! [book_title]五四运动的历史法则 大家都知道,近百年来,中国社会是处于一种半封建半殖民地性的状态中。封建的主人地主官僚与殖民国的主人帝国主义,这两个势力之能够同时并存在于我们这里,已经说明了它们之间的一种奇异的关系,一种相反而又相成,相克而又相生的矛盾关系。在剥削人民的共同目的上,它们利害相同,所以能够互相结合,互相维护。同时分赃不匀又使它们利害冲突而不能不互相龃龉。然而它们却不能决裂。因为,他们知道,假如帝国主义独占了中国,任凭它的武器如何锋利,民族的仇恨会梗塞着它的喉头,使它不能下咽,假如封建势力垄断了中国,那又只有加深它自己的崩溃,以致在人民革命势力之前,加速它自己的灭亡。总之,被压迫被榨取的,究竟是“人”,而人是有反抗性的,反抗而团结起来,便是力量,不是民族的力量,便是民主的力量,这些对于帝国主义或封建势力,都是很讨厌的东西。于是他们想好分工合作,让地主官僚出面执行榨取的任务,以缓和民族仇恨。(这是帝国主义借刀杀人!)让帝国主义一手把着枪炮,一手提着钱袋,站在背后保镖,以软化民主势力。(这是地主官僚狗仗人势!)它们是聪明的,因为,虽然它们的欲壑都有着垄断性与排他性,它们却都愿意极力克制这些,彼此互相包容,互相照顾,互机妥协,而相安于—种近乎均势的状态中。果然,愈是这样,它们的寿命愈长,那就是说,惟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人民的解放才愈难实现。 可是,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寿命偏是不能长,而中国人民毕竟非解放不可!基于资本主义国家间内的矛盾,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威力大大的受了制约,矛盾尖锐化到某种程度,使它们自相火拼起来,帝国主义就得暂时退出中国。帝国主义退出了中国,人民的对手便由两个变成一个,这便好办了!只要能让人民和封建势力以一比一的力量来决斗,最后胜利定属于人民。我说最后胜利,因为一上来,封建势力凭了它那优势的据点和优势的武器,确乎来势汹汹,几乎有全盘胜利的把握。但它究竟是过了时的乏货,内部的腐化将逼得它最后必需将据点放弃,武器交出,而归于失败。五四运动及前前后后,便是这个历史事实的具体说明。 一九一四年以前,活动于中国这个政治经济战场上的,是一种三角斗争,包括(一)各个字号的帝国主义,(二)以袁世凯为中心的封建残余势力,以及(三)代表人民力量的市民层民主革命的两股潜伏势力:(甲)国民党政治集团,(乙)北京大学文化集团。那时三个力量中,帝国主义势焰最大,封建势力仅次于帝国主义,政治上代表人民愿望的国民党,几乎是在苟延残喘的状态中保持着一线生机,至于作为后来文化革命据点的北京大学,在政治意义上,更是无足轻重。但等一九一四年,欧洲诸帝国主义国家内在的矛盾,尖锐化到不能不爆发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的情形便大变了。欧洲列强,不论是协约国或同盟国,为着忙于上前线进攻,或在后方防守,忽然都退出了中国。欧洲帝国主义退出了,中国社会的本质,便立时由半封建半殖民地,变为约当于百分之九十的封建,百分之十的殖民地(这百分之十的主人,不用说,就是日本)。于是袁世凯和他的集团忽然交了红运,可是袁世凯的红运实在短得可怜,而他的作孽,北洋军阀的红运也不太长。真正走红运的倒是人民,你不记得仅仅距袁氏称帝后四年,督军团解散国会和张勋复辟后二年,向封建势力突击的文化大进军,五四运动便出现了吗?从此中国土地上便不断的涌着波澜日益壮阔的民主怒潮,终于使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北洋军阀彻底崩溃。这时人民力量不但铲除了军阀,还给刚从欧洲抽身回来的帝国主义吃了不少眼前亏。请注意:帝国主义突然退出,封建势力马上抬头,跟着人民的力量就将它一把抓住,经过一番苦斗,终于将它打倒——这一历史公式,特别在今天,是值得我们深深玩味的! 谁说历史不会重演?虽然在细节上,今天的“五四”不同于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可是在主要成分上,两个时代几乎完全是一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帝国主义退出,于是中国半殖民地的色彩取消了,半封建便一变而为全封建,(请在复古空气和某种隆重礼物的进献中注意筹安会的鬼,还有这群鬼群后的袁世凯的鬼!)现在封建势力正在嚣张的时候,可是,人民也并没有闲着,代表人民愿望,发挥人民精神,唤醒人民力量的政治、文化种种集团也都不缺少,满天乌云,高耸的树梢上已在沙沙发响,近了,更近了,暴风雨已经来到,一场苦斗是不有避免的。至于最后的胜利,放心吧!有历史给你做保证。 历史重演,而又不完全重演。从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到今天,恰是螺旋式的进展了一周。一切都进步了。今天帝国主义的退出,除了实际活动力量与机构的撤退,还有不平等条约的取消,中国人卖身契的撕毁。这回帝国主义的退出是正式的,至少在法律上,名义上是绝对的,中国第一次,坐上了“列强”的交椅。帝国主义进一步的撤退,是促使或放纵封建势力进一步的伸张的因素,所以随着帝国主义的进步,封建势力也进步了。战争本应使一个国家更加坚强,中国却愈战愈腐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腐化便是封建势力的同义语,不是战争,而是封建余毒腐化了中国。今天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腐化方面,比二十六年前更变本加厉,是公认的事实。时髦的招牌和近代化的技术,并不能掩饰这些事实。反之,都是加深腐化的有力工具,和保育毒菌的理想温度。然而封建势力的进步,必然带来人民力量的进步,这可分四方面讲。 (一)西南大后方市民阶层的民主运动。这无论在认识上,组织上或进行方法上,比起五四时都进步多了,详情此地不能讨论。 (二)敌后的民主中国。这个民主的大本营,论成绩和实力,远非五四时代的广东所能比拟,是人人都知道的。 (三)封建势力内部的醒觉分子。这部分民主势力,现在还在潜伏期中,一旦爆发,它的作用必然很大。这是五四时代几乎完全没有过的一种势力,今天在昆明,它尤其被一般人所忽略。以上三种力量都是自觉的,另有一种不自觉的,但也许比前三者更强大的力量,那便是(四)大后方水深火热中的农民。虽然他们不懂什么是民主,但是谁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他们是懂得的。五四时代,因帝国主义退出,中国民族工业得以暂时繁荣,一般说来,人民的生活是走上坡路的。今天的情形,不用说,和那里正相反。这情形是政治腐化的结果,而政治腐化的责任,正如上文所说,是不能推在抗战身上的。半个民主的中国不也在抗战吗?而且抗得更多,人民却不饿饭。(还不要忘记那本是中国最贫瘠的区域之一。)原来抗战中我们这大后方,是被人利用了,当作少数人吸血的工具利用了。黑幕已经开始揭露,血债早晚是要还清的,到那时,你自会认识这股力量是如何的强大。 帝国主义的进步,封建势力的进步,结果都只为人民的进步造了机会,为人民的胜利造了机会。不管道路如何曲折,最后胜利永远是属于人民的,二十六年前如此,今天也如此。在“五四”的镜子里,我们看出了历史的法则。 (1945年4月27日) [book_title]谨防汉奸合法化 百年以来,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部不断的反帝国主义反封建的斗争史,八年抗战依然是这斗争的继续。由于帝国主义与封建势力永远是互相勾结,狼狈为奸的,所以两种斗争永远得双管齐下。虽则在一定的阶段中,形式上我们不能不在二者之中选出一个来作为主要的斗争的对象,但那并不是说,实质上我们可以放松其余那一个。而且斗争愈尖锐,他们二者团结得也愈紧,抓住了一个,其余一个就跑不掉,即令你要放走他,也不可能。这恰好就是目前的局势。对外民族抗战阶段中的敌伪,就是对内民主革命阶段中的帝(国主义)封(建势力),这是无须说明的,而目前的敌伪,早已在所谓“共荣圈”中,变成了一个浑一的共同体,更是鲜明的事实。现在日寇已经投降,惩治日寇战犯的办法,固然需待同盟国商讨,但惩治汉奸是我们自己的事,然而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听见任何关于处理汉奸的办法。 当初我们那样迫切要求对日抗战,一半固然因为敌人欺我太甚,一半也是要逼着那些假中国人和抱着委曲勉强做中国人的中国人,索性都滚到他们主子那边去,让我们战线上黑白分明,便于应战,并且到时候,也好给他们一网打尽。果然抗战爆发,一天一天,汉奸集团愈汇愈大,于是一年一年,一个伪组织又一个伪织组,一批伪军又一批伪军。但是那时我们并不着急,我们只有高兴,因为,正如上面所说,这样在战术上是于我们绝对有利的。 可是到了今天,八年浴血苦斗所争来的黑白,恐怕又要被搅成八年以前黑白不分的混沌状态了。这种现象是中国人民所不能忍受的。硬把汉奸合法化了,只是掩耳盗铃的笨拙的把戏,事实的真相,每个人民心头是雪亮的。并且按照逻辑的推论,人民也会想到:使汉奸合法化的,自己就是汉奸,而对于一切的汉奸,人民的决心是要一网打尽的。因此,我们又深信八年抗战既已使黑白分明,要再混淆它,已经是不可能的。谁要企图这样做,结果只是把自己混进“黑名单”里,自取灭亡之道! [book_title]兽·人·鬼 刽子手们这次杰作,我们不忍再描述了,其残酷的程度,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名之曰兽行,或超兽行。但既已认清了是兽行,似乎也就不必再用人类的道理和它费口舌了。甚至用人类的义愤和它生气,也是多余的。反正我们要记得,人兽是两立的,而我们也深信,最后用胜利必属于人! 胜利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不过有时也实在曲折得可笑。下面的寓言正代表着目前一部分人所走的道路。 村子附近发现了虎,孩子们凭着一股锐气,和虎搏斗了一场,结果遭牺牲了,于是成人们之间便发生了这样一串纷歧的议论:——立即发动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立即发动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在打虎的方法没有布置周密时,劝孩子们暂勿离村,以免受害。 ——已经劝阻过了,他们不听,死了活该。 ——咱们自己赶紧别提打虎了,免得鼓励了孩子们去冒险。 ——虎在深山中,你不惹它,它怎么会惹你? ——是呀!虎本无罪,祸是喊打虎的人闯的。 ——虎是越打越凶的,谁愿意打谁打好了,反正我是不去的。 议论发展下去是没完的,而且有的离奇到不可想像。当然这里只限于人——善良的人的议论。至于那“为虎作伥”的鬼的想法,就不必去揣测了。但愿世上真没有鬼,然而我真担心,人既是这样的善良,万一有鬼,是多么容易受愚弄啊! [book_title]恢复和平! 在一个颠倒错乱的畸形的社会之中,一切的事变,几乎都要用颠倒错乱的方法去应付;这样积久而铸成习惯,畸形的观念沉到人们的脑筋底下去着土生根了,他们便径直认权为经,安变如常了。这种现象是新旧过渡过程中的一个大礁石。溯其来因可分两端: 一、社会现状的反响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司空见惯”,印象深刻;于是见了公共机关,不问青红皂白,便一概地痛心疾首,如对蛇蝎一般。观察地对象,本没有丝毫变更,我们偏看出千形百态光怪陆离来了,其实都是我们的主观的幻象。在心理学里illusion的一种原因是frequency。如今我们看着一切的公共机关都是一种黑幕的illusion,便是从前看多了公共机关的黑幕的结果。 二、新思潮的遗毒几千年的缰锁,一朝打破;蠢动泛驾的原始的冲动,如同被压而未熄的薪火一般,忽遭新思想的干风一吹,不觉燎原大烧起来。可怜的时代的牺牲者,他们的神经竟被波尔希维克的赤帜螫得发狂了。一个著名的美国画家讲:假若一个发怒的神灵要用一种特别地酷暴的刑具惩罚人类,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将全世界的绿色都变成赤色更可怕些的。在这样一个赤色的世界之中,人类不久定都变成疯子了。俄罗斯的赤色在中国的影响,大概同这差不多。青年们竟以为解放便抹杀一切法律主权同习惯,以为社会的平等便包括知识的平等呢。这不是疯癫是什么? 若要挽回这种狂澜,没有别的方法,全在我们善于驱使理智节制感情。换言之,我们的头脑都太热了,若能少任血性,多用考虑,便不致有这种毛病。 出虎进狼,以暴易暴。好好一棵桔树,渡过淮水了,便度成枳树。其实这也不过是人类的长久的历史中一个片段里的现象。正如人生七八十年中一两天的疾病罢了。那里便可以判决凡是执事的都是奸恶,更那里可以迁怒嫁怨,囫囵地宣布一切行政机关的死刑呢?一方面我们既相信公共事业是要人做的,又相信公共事业是有人能做配做的,但是一方面又因一时的失望便要不分玉石捣乱一切。常照这样闹下去,只恐怕终久闹得天翻地覆才完事呢! 时局蜩螗,学生不得不抛了书本来倡一种运动;校事弛废,学生又不得不偷着间暇去倡一种运动。这并不是说学生总是当轴高明些,应该起而代庖。乃是外界既不幸有了这些麻烦生厌的畸形的状况,我们也只得耐着性儿破一个例,帮助大家把不正的扭正了,非常的复常了;为的是要这样,我们才好安心乐业做我们应做的事。所以我们没有恢复原状的机会则已,若有了,那肯不捉住这机会做去的呢! 况且我们是社会的一份子。社会的幸福建于秩序与和平的基础上。所以他的秩序将破则维持,既破则恢复才是我们的天职。爱和平重秩序,是我们中国民族的天性。我不愿我们青年一味地眩于西方文化的新奇,便将全身做了他的牺牲。 和平秩序之不见于清华久矣。如今他似乎又隐约地在我目前盘旋,我们千万要拉住了欢迎回来。所以我们的太烘热的脑筋要尽力地冷下来,我们要尽力地想象以置身于太平景象之中,用慈祥赤裸的心相待。我们要快把那不受缰锁的,安那其的(Anarchical),浮躁蠢野的“赤”气摆脱,三熏三沐降心屏息地整顿大局。万一不幸又有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不妨再破一个例出来趋应责任的诏命。但是我们总要记着这是一个例外万不得已的事!在不需要这种举动时,最好不要枉费精神。 我们学校与当局一向取对敌的态度,一言一动,辄藏机心。如今我们若以为这种态度是用不着的呢,便不妨抛掉了他。还是和衷共济赤诚相待的,舒服得多,痛快得多。我们对于我们自主的机关学生会,一向都没有信用,没有敬心。我们知道要使清华振起一点新气象来,非借学生会为工具不可。假若我们认为他不满意,便急起用正大光明的方法图谋改良。假若看不出要改良的地方,便需信他,敬他,护他,爱他。不要随便便就大书特书地,说他庸懦,说他专横,侮辱他的人格。在法律中公共机关称为“法人”(Artificial person),寻常我们若随便出条骂人,别人骂必拉我们上斋务处去要我们赔偿名誉。须知学生会是个“法人”,他的名誉也是不好随意毁败的,他的人格也是不好随意侮辱的。 同学之间若得相亲相爱还是这样为好。我们常常猜疑某某为政客,某某为流氓,某某为军阀,其实都是我们主观的判断。我们若大家平心静气存点恕道,这些名词根本地都消灭了。其实我是一个人,比尔呢也是一个人,难道我们好别人就那样坏吗?中国人最讲究家族主义。我们若能将对待家人的一种和爱的心境来施及于学校,假定校中人个个都是我们的家人,那就好了。 如今校中各方面(学校与学生,学生与学生)的捣乱也捣够了。乱极思治,人同此心。大家何必不即早回头呢!诸君!我们的梦做得久了;黎明来了,我们醒罢! [book_title]人民的诗人——屈原 古今没有第二个诗人像屈原那样曾经被人民热爱的。我说“曾经”,因为今天过着端午节的中国人民,知道屈原这样一个人的实在太少,而知道《离骚》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这并不妨碍屈原是一个人民的诗人。我们也不否认端午这个节日,远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经存在,而它变为屈原的纪念日,又远在屈原死去以后。也许正因如此,才足以证明屈原是一个真正的人民诗人。惟其端午是一个古老的节日,“和中国人民同样的古老”,足见它和中国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离,惟其中国人民愿意把他们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转让给屈原,足见屈原的人格,在他们生活中,起着如何重大的作用。也惟其远在屈原死后,中国人民还要把他的名字,嵌进一个原来与他无关的节日里,才足见人民的生活里,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个人民的节日,屈原与端午的结合,便证明了过去屈原是与人民结合着的,也保证了未来屈原与人民还要永远结合着。 是什么使得屈原成为人民的屈原呢? 第一,说来奇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却不是一个贵族。战国是一个封建阶级大大混乱的时期,在这混乱中,屈原从封建贵族阶级,早被打落下来,变成一个作为宫廷弄臣的卑贱的伶官,所以,官爵尽管很高,生活尽管和王公们很贴近,他,屈原,依然和人民一样,是在王公们脚下被践踏着的一个。这样,首先在身分上,屈原是属于广大人民群众的。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离骚》的形式,是人民的艺术形式,“一篇题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诗》一样的歌舞剧”,虽则它可能是在宫廷中演出的。至于他的次要的作品——《九歌》,是民歌,那更是明显,而为历来多数的评论家所公认的。 第三,在内容上,《离骚》“怨恨怀王,讥刺椒兰”,无情地暴露了统治阶层的罪行,严正地宣判了他们的罪状,这对于当时那在水深火热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兴奋。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愤怒,《离骚》的成功不仅是艺术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过了艺术的成功,因为人民是最富于正义感的。 但,第四,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的对象的,是他的“行义”,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对于当时那在暴风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毙的楚国人民,屈原的《离骚》唤醒了他们的反抗情绪,那么,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绪提高到爆炸的边沿,只等秦国的大军一来,就用那溃退和叛变的方式,来向他们万恶的统治者,实行报复性的反击(楚亡于农民革命,不亡于秦兵,而楚国农民的革命性的优良传统,在此后陈胜吴广对秦政府的那一著上,表现得尤其清楚)。历史决定了暴风雨的时代必然要来到,屈原一再地给这时代执行了“催生”的任务,屈原的言,行,无一不是与人民相配合的,虽则也许是不自觉的。有人说他的死是“匹夫匹妇自经于沟壑”,对极了,匹夫匹妇的作风,不正是人民革命的方式吗? 以上各条件,若缺少了一件,便不能成为真正的人民诗人。尽管陶渊明歌颂过农村,农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颂过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为他们既不属于人民,也不是为着人民的。杜甫是真心为着人民的,然而人民听不懂他的话。屈原虽没写人民的生活,诉人民的痛苦,然而实质的等于领导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报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 [book_title]组织民众与保卫大西南 ——民国三十三年昆明各界双十节纪念大会演讲词 诸位!我们抗战了七年多,到今天所得的是什么?眼看见盟国都在反攻,我们还在溃退,人家在收复失地,我们还在继续失地。虽然如此,我们还不警惕,还不悔过,反而涎着脸皮跟盟友说:“谁叫你们早不帮我们,弄到今天这地步!”那意思仿佛是说:“现在是轮着你要胜利了,我偏败给你瞧瞧!”这种无赖的流氓意识的表现,究竟是给谁开玩笑!溃退和失地是真不能避免的吗?不是有几十万吃得顶饱,斗志顶旺的大军,被另外几十万喂得也顶好,装备得顶精的大军监视着吗?这监视和被监视的力量,为什么让他们冻结在那里?不拿来保卫国土,抵抗敌人?原来打了七年仗,牺牲了几千万人民的生命,数万万人民的财产,只是陪着你们少数人闹意气的?又是给谁开的玩笑! 几个月的工夫,郑州失了,洛阳失了,长沙失了,衡阳失了,现在桂林又危在旦夕,柳州也将不保,整个抗战最后的根据地——大西南受着威胁,如今谁又能保证敌人早晚不进攻贵阳,昆明,甚至重庆?到那时,我们的军队怎样?还是监视的监视,被监视的被监视吗?到那时我们的人民又将怎样,准备乖乖的当顺民吗?还是撒开腿逃?逃又逃到那里去?逃出去了又怎么办?诸位啊!想想,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啊!国家是人人自己的国家,身家性命是人人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事为甚么要让旁人摆布,自己还装聋作哑!谁敢掐住你们的脖子!谁有资格不许你们讲话!用人民的血汗养的军队,为什么不拿出来为人民抵抗敌人?以人民的子弟组成的队伍,为什么不放他们来保卫人民自己的家乡?我们要抗议!我们要叫喊!我们要愤怒!我们的第一个呼声是:拿出国家的实力来保卫大西南,这抗战的最后根据地的大西南! 但是,今天站在人民的立场,我们一方面固然应当向政府及全国呼吁,另一方面我们也得认清我们人民自身的责任与力量。对于保卫大西南,老实说,政府的决心是一回事,他的能力又是一回事,郑州洛阳长沙衡阳的往事太叫我们痛心了,保卫国土最后的力量恐怕还在我们人民自己的身上。一切都有靠不住的时候,最可靠的还是我们人民自己。而我们自己的力量,你晓得吗?如果善于发挥,善于利用,是不可想象的强大呀!今天每一个中国人,以他人民的身分,对于他自己所在的一块国土,都应尽其保卫的责任,也尽有保卫的方法。我们这些在昆明的人无论本省的或外来的,对于我们此刻所在的这块国土——昆明市,在万一他遭受进攻时,自然也应善用我们自己的方法来尽我们自己的责任。诸位,昆明在抗战中的重要性,不用我讲,保卫昆明即所以保卫云南,保卫云南即所以保卫大西南,保卫大西南即所以保卫中国,不是吗? 在今天的局势下,关于昆明的前途,大概有三种看法,每种看法代表一种可能性。第一种是敌人不来,第二种是来了被我们打退,第三种是不幸我们败了,退出昆明。第一种,客观上即会有多少可能性,我们也不应该作那打算,果然那样,老实说,那你就太没有出息了!我们应该用奋发的心情准备迎接敌人的进攻,并且立志把他打退,万一不能,也要逼他付出相当代价,再作有计划的,有秩序的荣誉的退却。然后走到敌后,展开游击战争,给敌人以经常的扰乱与破坏,一方面发动并组织民众,使他成为坚强的自卫力量,以便配合着游击军。等盟国发动反攻时,我们便以地下军的姿态,卷土重来,协同他们作战以至赶走敌人,完成我们的最后胜利。我们得准备前面所说的第二种,甚至干脆的就是第三种可能的局面,我们得准备迎接一个最黑暗的时期,然后从黑暗中,用我们自发的力量创造出光明来! 这是一个梦,一个美梦。可是你如果不愿意实现这个梦,另外一个梦便在等着你,那是一个恶梦。恶梦中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在这里当顺民,准备受无穷的耻辱。一条是逃,但在还没有逃出昆明城郊时,就被水泄不通的混乱的人群车马群挤死,踏死,辗死,即使逃出了城郊,恐怕走不到十里二十里就被盗匪戳死,打死,要不然十天半月内也要在途中病死饿死。……衡阳和桂林撤退的惨痛故事,我们听够了,但昆明如有撤退的一天,那惨痛的程度,不知道还要几十倍几百倍于衡阳桂林! 诸位,你能担保那惨痛的命运不落到你自己头上来吗?恶梦中的两条路,一条是苟全性命来当顺民,那样可以说是一种“不自由的生”,另一条是因不当顺民就当难民,那样又可说是一种“自由的死”。但是,诸位试想为什么必得是:要不死便得不自由,要自由就得死?自由和生难道是宿命的仇敌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有“自由的生”!是呀!到“自由的生”的路就是我方才讲的那个美梦啊!敌人可能给我们选择的是不自由和死,假如我们偏要自由和生,我们便得到了自由的生,这便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 诸位,记住我们人民始终是要抗战到底的,万一敌人进攻,万一少数人为争夺权利闹意气而不肯把实力拿出来抵抗敌人,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不要害怕,不管人家怎样,我们人民自始至终是有决心的,而有决心自然会有办法的。还要记住昆明在国际间“民主堡垒”的美誉,我们从今更要努力发扬民主自由的精神。那一天我们的美梦完成了,我们从黑暗中造出光明来了,到那时中国才真不愧四强之一。强在那里?强在我们人民,强在我们人民呀! 今天政府不给人民自由,是他不要人民,等到那一天,我们人民能以自力更生的方式强起来了,他自然会要我们的。那时我们可以骄傲的对他说:“我们可以不靠你,你是要靠我们的呀!”那便是真正的民主!我们今天要争民主,我们便当赶紧组织起来,按照实现那个美梦的目标组织起来,因为这组织工作的本身便是民主,有了这个基础,我们便更有资格,更有力量来争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民主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