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最后的微笑
[book_author]蒋光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9424
[book_dec]现代中篇小说。蒋光慈著。1928年9月上海现代书局初版。作品运用梦境和幻觉的表现手法,描写一个青年工人为复仇而自杀身亡的故事。16岁的王阿贵聪明、好学,他在S纱厂做小工时,报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秘密开设的平民义务学校学习。在共产党员教师沈玉芳和工友李全发的教育和启发下,逐渐懂得了革命道理。后来S埠发生了空前政治大变动,大批工人、群众被杀,沈玉芳、李全发相继被捕,王阿贵也因参加罢工而被厂里开除。回到家里,王阿贵看见害病的父亲和憔悴的母亲,遂生自杀念头。但白天看见的一场蚂蚁混战,使他想到:小蚂蚁被他的同类欺侮了还要拼命地抵抗一下,难道自己“连蚂蚁也不如”?于是,王阿贵产生了强烈的复仇心理。他从保管枪支的工友张应生处偷拿了一把小手枪,通过各种方法,先后杀死了张金魁等4个工头、暗探。最后他被巡捕包围,在无法逃脱的情况下,用手枪对准自己胸膛,面带胜利的微笑,随枪声倒了下去。
[book_img]Z_14299.jpg
[book_title]一
小蚂蚁被他的同类所欺侮了,还要拚命地抵抗一下。
这是在六月的一天晚上。
夜幕笼罩得大地异常地乌黑。在天的西北角上,时飞射着金色的闪光,也就从那里远远地闻着雷声。天气异常地闷燥,一缕风丝儿都没有。人们都等待大雨的到来,因为天色已给了大雨的征兆了。
在城南C路的终角,靠近麦田的地方,有两间破败的茅屋。茅屋的周围:前边一百步之遥是S纱厂;后边是麦田;左边不远有几座荒墟的坟墓,据与这些坟墓邻近的居民说,这里时常闻着鬼哭,发现鬼火……看起来是异常凄凉的;右边是一带平房,凡在S纱厂内做工的工人,差不多都住在这里面。工人们寻不出别的纳凉的方法,如果是天不落雨的时候,他们夜里总是露宿的。每一到晚上,除开一部分工人上夜工而外,其余的总是在家里坐在外边乘凉,他们的芭蕉扇与谈笑的声音,遥遥地与纱厂内的的机器声相应和。今天晚上天气更异常地闷燥,因之他们摇动芭蕉扇的声音更要比往日为响亮了。
“他妈的!今天晚上真热!”
“唉!简直热得活要命!”
“这样热,他们在工厂里做夜工,也不知怎么能受得了呵!”
“不受也要受,你真是说怪话!”
“你看,西北角正在打闪呢,快要下雨了。”
“唔,全才!王阿贵开除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弄的鬼……”
“那还有别人吗?不是张金魁是谁个?”
“他妈的!……”
“唉!天气真热!”
“……”
这时,当他们说南道北大家谈笑的当儿,茅屋内的王阿贵正病卧在床上。这两间破败的茅屋,在冬天,因为四壁招风,是异常地寒冷,而在夏天呢,因为阳光的熏蒸,又异常地燥热。病在床上的王阿贵,因为极高度的体温与屋内极燥热的空气联合起来,已经烧到头昏脑乱神思不清的地步了。今天早晨他还是如平时一样,做上工的预备,并不曾料到要召什么不幸的变动,但当他一进工厂的大门时,工头矮胖的张金魁即将他喊住,对他说道:
“你已经被厂里开除了。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我也不必向你多说了。你要反对什么厂主,请你到别的厂里去反对去,在我们的厂里,哼哼,对不起……我幸而看着你老子的面上,不愿意叫你多吃苦头,不然的话,哼哼,我报告巡捕房将你捉住,枪毙……你去罢!我们这里你是不能再进来的了!……”
王阿贵听了张金魁的这一番话,始而痴呆地将两眼望着张金魁,似乎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些什么,继而脸色变为惨白,将头慢慢地低下来了,——这时阿贵明白了,他明白了张金魁所说的话的意义,他明白了他的一切希望都完结了。这真是如晴天的霹雳一般,喀嚓一声,将阿贵震动得不知所措: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贵似乎要哭将起来,但没有眼泪出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度的伤心,他只是茫然,茫然……到什么地方去呢?工作是没有了,因之工钱也是没有的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只是茫然,茫然……他应当向张金魁说一些哀求的或是反抗的话,但是他听了张金魁的话后,却不发一点儿声响。有几个工友上前为他哀求,为他辩护,为他抱不平,为他可怜,但是他却沉默着,没有一点儿表示。
他只是茫然,茫然……他很顺服地走出了工厂的大门,连头也不掉转一下。等他走了离工厂几十步的时候,他回转头来看看工厂的屋宇,似乎忘却了与工厂辞别的样子,于是他又回转来绕道工厂前后走几个圈子。他今年十九岁,从十一岁起,他已在这个工厂内做了八九年了,虽然他儿时的光阴,所谓黄金时代的光阴,都为这工厂内的机器所吞食了,虽然这工厂就同牢狱一样,他在里边被囚了八九年,虽然这工厂除了痛苦和压迫而外,没有给过他丝毫的幸福,但是他到底与这工厂有八九年的因缘,今天忽然离开了它,未免总有点舍不得的情绪。他站在工厂外边,看着烟囱突突地冒烟,听着机器地响动,他不禁觉得有无限的难过。“别了,工厂!别了,牢狱!别了,我的朝夕同事的工友们!……”他终于要同这工厂别离了。但是别离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去?有什么面目回家去呢?不,家里回去不得!……他想道:“父亲五十多岁了,害着痨病,虽然有时推小车子也可以混几个钱,但混的总不多;母亲呢,替人洗洗补补衣服,也混不到几个钱。还有一个五六岁不中用的小妹妹!……一家大半都指望我,可是我现在被厂里开除了,这,这倒怎么办呢?……他俩老人家若知道了我被厂里开除了,那他俩将不要大大地生气么?……唉!算了!算了!我今年虽然才十九岁,可是我的日子也过够了,我不如去行个短见罢。是的,我不如去跳黄浦江去,人生总不过一死,我也问不了这么许多……”
阿贵虽然起了自杀的念头,但他还没有即刻就去自杀的决心。他离开了工厂,茫然地向前走着,并没有一定的方向。他就同失了灵魂的人一样,他忘却了他应当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应当向什么地方去。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被厂里开除的事情,不能使父母知道。但是为什么他要被开除?他有什么被开除的罪过?谁个弄得他被厂里开除了?开除了后他应当做些什么?……他这时似乎都忘却了。他只是茫然地走着,但脑筋并没深想到什么。他所走的是什么路,两旁有什么东西,路上所迎着的是些什么人……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顺着一条路走,走走又回头,回头又走走,这样地他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炎热的太阳如火一般地烤人,但他光着头,虽然一套白布小褂裤差不多都汗湿了,他似乎却不感到这一层。最后他走得疲乏了,看见路旁有一块石头,他也不问它烫不烫,就走上前坐下了。他低着头似乎在思想什么,但他这时并没有明白地思想到什么。他看见地上有几个蚂蚁往来:一只黄色的小蚂蚁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寻得了一块白模样的食物,在用力地衔着前走的当儿,忽然遇到了一只黑色的蚂蚁,这黑色的蚂蚁见着小蚂蚁衔着一块食物,便上前将它抢夺下来。小蚂蚁大为愤怒,便不相让,与黑色的蚂蚁厮杀起来。小蚂蚁虽然是小些,然而却英勇异常,毫不惧怕,倒也敌得过他的敌人。它俩越厮杀得越有劲,阿贵这时不禁看得出神;而且向小蚂蚁表示着充分的同情。他见着小蚂蚁这种英勇的气概,不禁暗暗地称赞不置。他看着看着,忽然他的脑海中起了一层波浪,他即刻立起身来,自己向自己惊异地问道:
“啊哈!我难道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吗?喂!我还配做一个人吗?小蚂蚁被它的同类所欺侮了,还要拚命地抵抗一下,我是一个人,难道受人欺侮了,就这样地乖乖地算了吗?报仇呵!……报仇!……”
他于是觉着有无限的羞辱了。他的脸有点发烧起来,他的一颗心开始怦怦地跳动了。他不禁后悔道:“当张金魁向我宣言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点儿反抗的表示?我为什么顺服地忍受着张金魁的欺侮?为什么不把张金魁拉着痛打一顿?为什么不拾起一块石头向着张金魁的脑壳摔去?为什么……?唉!我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我还配做一个人吗?张金魁这东西该造了多少孽,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他害死了李全发,他害死了沈玉芳沈先生,他现在又来害我,他又把我的饭碗打掉了,照他的口气,也许又要害我的性命……唉!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我为什么一点儿抵抗都没有呢?唉!我连这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阿贵越想越羞愧得汗流浃背,几无地以自容。他又重新坐将下来了。他看看地上两个斗争的蚂蚁,这时它俩仍在相持的状态中。他于是拾起一个小小的草杆,将黑色的蚂蚁隔开来,慢慢地然而很气愤地将它捣死,——这时他觉得他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了,于是乎他觉得非常地痛快。小蚂蚁见着它的敌人已死,遂又衔着白模样的食物离开了。阿贵看着它走开,不禁暗暗地笑道:“小蚂蚁!你真是好汉!我应当拜你为老师呢!我与你同是被欺侮的。我们联合起来罢!好!全世界被欺侮者联合起来!哈,哈,哈!……”阿贵一刹那间觉着自己是胜利者了。他似乎觉着张金魁被他用草杆捣死了。在愉快的一两分钟后,他又觉着有点失望起来:他所捣死的是微小的蚂蚁,而不是那万恶的张金魁,张金魁还是在世间活着呢。
是的,阿贵的责任不是在于捣死一个微小的蚂蚁,而是在于捣死他的敌人——张金魁。阿贵觉悟到这一层了;于是开始想到如何报仇的方法:“呵呵;顶好!顶好把他捉住,也象捣死的蚂蚁一般地把他捣死!唉!他该多么可恶呵!他拚命地对于厂主献好,也不知害死了许多工人!他害死了李全发,他害死了沈先生,他现在又来害我,哼,害我?好!我就要他的小狗命。我应当为李全发和沈先生报仇,我要不报仇,我就不算是个人,我真就不如蚂蚁!一个人不如蚂蚁,还算是一个人吗?呵呵!报仇!报仇!……但怎么样才能将他捉到呢?……”阿贵想到此地,忽然觉得头痛起来了。太阳的光是这般炎热。阿贵没有戴帽子晒了半天,当然头要晒得痛了。也许他的头早已都晒痛了,但到现在才觉得。奇怪,阿贵现在一觉着头痛,就痛得要命,似乎再不可以支持了。他这时不但头痛,似乎周身都发起烧来,脸庞烧得烫手。这时他忽然想起家来了。他忘却了被厂里开除的事情,也忘却了他的父母倘若知道了他被厂里开除了,将要如何地生气,如何地懊恼。他感觉得自己是病了,病了的人一定是要回家的。
当阿贵踉跄地走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这时阿贵的父亲王兴盛吃了中饭,已经出门推小车子去了。留在家中的是阿贵的母亲与他的一个小妹妹。母亲今年五十岁了,这是一个很疲弱的妇人,她的两个眼眶烂得如红枣子肉一样,眼水是不断地流着;她看东西是很吃力的,然而她不得不做缝补的事情。在她的枯槁的,皱纹层层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她在生活中所受的痛苦的痕迹。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在生活中大约不知道什么享福的事情,因为她从没见过幸福的面孔是什么样子。有时她想象到阿贵将来成人了走好运,每天能够挣得几个钱,为她买一件好衣服穿穿,买几斤肉吃吃,或者她的女儿阿蓉将来能寻得一个有钱的婆家,因之可以靠她女婿养活……这时她觉得是很幸福而愉快的样子,但这也只是很模糊的幸福和愉快,因为这只是对于将来的想象,这只是希望而已。什么时候阿贵能走好运?阿蓉将来能不能寻得一个有钱的婆家?这恐怕只有天晓得罢?谁个也不晓得!话虽然是如此说,但是这个老妇人却不得不有这般的希望。她现在所以还能活着,所以还能觉得要劳动的,完全是因为她还有这一点莫须有的希望,不然的话,她恐怕久已被劳苦葬入黄土了。她相信观世音菩萨,因之她很虔诚地供着观世音菩萨的肖像。她以为观世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是慈航普渡的,她绝对是保佑有善心的人的,只要人们能把良心存得正,哪怕观世音菩萨不知道吗?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呵!慈航普渡的观世音菩萨!……如此,她真是观世音菩萨的真信徒了。她不相信她会穷苦一辈子,因为她的良心好,从没做过坏事,而良心好的人一定是可以得到观世音菩萨的保佑的。“哪怕现在吃些什么苦呢?观世音菩萨自然有眼睛!观世音菩萨自然要给我好处的!我现在吃苦也许是因为前生造了孽了?呵!不要紧!只要我今生能行善,就是今生得不到好处,到来生一定是也要得到好处的!观世音菩萨自然有眼睛,我怕什么呢?呵!观世音菩萨呵!请你保佑我的阿蓉罢!请你保佑我的阿贵罢!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他对我该多么孝顺呵!是的,他应当得到菩萨的保佑呵!……”这个可怜的老妇人每一想到她的阿贵的身上时,总要跑到观世音菩萨面前磕几个响头,暗暗地为着阿贵祷告。阿贵是她的唯一的希望,她不为他祷告,还为谁祷告呢?至于阿蓉呢?她想道:“阿蓉不过是一个女子,始终是人家的人,比较是次要的了。也许将来能得到一个好女婿,但是好儿子总比好女婿强呵!好女婿无论如何总是从人家骨肉里生出来的。”她当然也为着阿蓉祷告,但是祷告的次数却比为阿贵祷告的次数少些了。为着祷告,为着要表示诚意,她也不知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烧了多少香。这些买香的钱是她为人家洗补所挣来的。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是却舍得去买香烧。……
她今天坐在门口,一边补衣服,一边又想到阿贵的身上了:阿贵今天也不知在厂里好么?天气这样地热!……她忽然听到走向她来的脚步声,将头抬起一看,却不认得来人是谁个。照着来人的衣服看,这是阿贵回来了,但是照着来人的脸色看,这不是阿贵了,这差不多是戏台上的赵匡胤,关夫子。一刹那间她惊异得非常:怎么?难道说关夫子来显圣吗?若真是他显圣,那我该要好好地跪接了。……她用她的烂红眼睛聚精会神地一看,这时来人已至她的面前了,于是才看清楚了,来人不是关夫子,而是她适才所念到的阿贵。阿贵这时的脸色真是红得如关夫子的一样,这使得他的母亲惊骇地叫道:
“我的天王爷!你,你,你你怎么了?病,病了吗?……”
但是阿贵没有回答她。阿贵进屋后即向靠墙的一张竹床上躺下,直挺挺地躺下,如死人一般。他的母亲见着他这般模样,简直骇得魂飞天外,无所措手足了。她走进他的身旁站着,痴呆地望着他的那一副可怕的面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这倒怎么办呢?中,中了魔了吗?……这倒怎么办呢?兴盛又不在家里……”
“阿贵!我的儿!”她停一忽又哭着说道:“你怎么弄到这个样子?……你,你你是怎么样弄的,我的天王爷!……”
“水,水!……”
阿贵睁开眼睛,向他母亲说了这两个字。她这时心中忽然有点希望了。她想道:“还好!他还能说话,还知道要水喝!……知道要水喝,这不是说他的心内还明白么?还好,他还不至于有什么……呵呵!我的天王爷!菩萨保佑!……”她于是有点放心了。她不敢怠慢,即忙从水缸内盛了一碗凉水送给他喝,他没有力气拿碗,于是她端着送到他口边,他就同得着甘露一样,一口气将一碗凉水喝干了,是的,他真是渴了。他晒了半天,身上的水分都化为汗而消散了,这时他身上简直可以说不大有水分了。他的喉咙干燥得很痛,当他将一碗凉水喝将下去之后,他觉得就好象他的身上的火已经被扑灭一大半了。
“我还要喝!……”
当阿贵喝了第二碗凉水之后,他的神气清醒得很多了。他的面色已经不如先时的可怕,他的两眼所放射的光,已经不如先时那般的如中了魔一样,她这时更大为放心了:呵!阿贵好了!阿贵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阿贵一定是会好的!……她于是又想起观世音菩萨来了。她想道:“这一定是有观世音菩萨在暗中保佑,不然的话,也不知要弄得什么样子。”这正是她应当向观世音菩萨面前烧香磕头的时候,于是她将手洗一洗,很虔心地烧起香来,表示她对于观世音菩萨的感谢。
阿贵真是疲倦极了。他看见母亲的这种神情,想开口向她说一些话,但是他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应当好好地休息一下,于是他昏沉沉地睡去了。坐在他身旁的母亲,这时见着阿贵这般神情,知道他是睡着了,而不是别的什么现象。她不愿意他多劳神,所以她并不向他多说话。她继续拿起工作来,坐在他的旁边,补几针看他几眼,看他几眼之后又补几针……她这时很放心了,因为她相信观世音菩萨隐隐地在暗中保佑。
到了晚上了。
……阿贵的父亲王兴盛今天推了半天的小车子,只得了四角小洋的代价,若这四角小洋的代价,是平平安安得来的,那么王兴盛今天也够高兴的了,因为四角小洋并不算少呵。往常有时一天不开市,连一个铜元都推不着,而今天半天居然也推到了四角小洋,这或者也是因为观世音菩萨在暗中保佑的原故罢。可是王兴盛因为这四角小洋,肩背上吃了七八下木棍,受了红头阿三的一场毒打。王兴盛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还能勉强推小车子,但是他的骨头的确是很老了,他又是一个害痨病的人,如何能多吃红头阿三手中打人不顾死的哭丧棒呢?因之四角小洋对于王兴盛虽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而吃了七八下木棍,这对于王兴盛却是一场很大的灾祸。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他推了一小车子木器,当他走到四路中间的当儿,忽然呜地一声飞来了一辆汽车,险一点儿把他的车连人都冲倒了。也许是因为菩萨保佑的原故罢,他没有被汽车压死。红头阿三,一个印度巡捕见着这种情景,怒冲冲地跑将上来,先给他吃了几下哭丧棒,然后才开口骂他为什么不知道让路,为什么这样笨……可怜的王兴盛已经被汽车把魂都骇掉了,哪还有胆量向巡捕讲理!他就这样地白白地吃了一顿毒打!倘若王兴盛愿意请医生看看自己的伤痕,买一二副药吃吃,调养调养,那他今天所得到的四角小洋能够分配吗?……他往时虽然也时常领受过红头阿三手中的哭丧棒,但他今天却觉得往时从没有这样地痛过。唉!他没有反抗的力量,他只有很可怜地痛哭!……
天要黑了,王兴盛约摸着再找不到生意,于是就决定将小车子推回家来。在路上想起适才红头阿三对于他的欺侮,不禁暗自流泪。肩背上的伤痕虽然还没有到出血的地步,然而是很重的,经受汗液的洗濯,越发痛得厉害。他觉得他不应当受这种无道理的欺侮,但他毫不起一点反抗或报仇的念头。他只叹他自己的命运是应该如此的。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反正穷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忍受罢!唉!只有忍受,没有办法!……他只是这样地想着,他,脑筋也只会这样地想着,从没发生过别的什么不安分的念头。
“老王!你回来了?”
当他推着小车子走到离家不远的当儿,迎头遇着了一个相识的工人,这个工人先向他打招呼。老王是一个很和气的人,每逢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满脸的笑容。今天的肩背上虽然有很重的痛伤,虽然满肚子不快活,但他一见着这个工人向他打招呼,也就即刻笑着答道:
“呵!我回来了,阿四。你已经下工了么?”
“不,不是,我今天没有上工。你知道吗?你的儿子已经被厂里开除了。”
“什么呀?”老王这样惊异地问道,脸上已经变色了。
“你的儿子被厂里开除了。”
好一个消息!好一个消息!……老王听了阿四的话,身体几乎凉了半截。他感觉到天大的灾祸落到他的身上了。他又如中了魔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直挺挺地痴立着如木鸡一般,两眼望着阿四。阿四见着他这种神情,不明白他这时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是如何地巨大,便不十分注意地离开了他,又走自己的路去了。老王痴立了几分钟之后,重行推起小车子走回家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小车子向门旁边一竖,不做声不做气地走进屋内,向门后边一个小木凳子上坐下。他就同没有看见屋内的人一样。躺在竹床上的阿贵还没有醒来。阿蓉见着她的爸爸今天回来这种不高兴的样子,也不敢上前去亲近他,只远远地向他望着。这时他的老婆正在烧晚饭吃呢,她见着老王回来了,便离开灶台走到老王的面前,与他打招呼。
“你回来了?今天推了多少钱?”
老王用双手搂着自己的头,两眼向地上望着,如木头一样地坐着不动。她见着他不回答她,摸不着头绪,便又高声地问他一句:
“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着了?为什么人家问你的话,你连回答都不回答一声呢?”
老王还是依旧地不答。她看见这种神情,知道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便不敢再问他。她重复回到灶台后坐下,几乎也变成痴呆的人了。她这时不知道做什么事好,暗暗地觉得有什么可怕的灾祸快要到临了,或者已经到临了。她真不知道将要怎么办了:你看,一个没了,又是一个!阿贵回来时几乎要骇死了人,红头赤脸的,而他回来又这种样子,令人一点儿头绪都摸不到,这,这这,这倒如何是好呢?……莫不是今天真个是什么黑道的日子,遇着什么鬼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一个个都弄成这个样子呢?唉!穷日子都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偏偏生出许多花头来!唉!这真是要人命,活要人命呵!……她不禁很伤心地哭起来了。
“你还不知道吗?”
老王抬起头来,忽地很苦丧地问了这一句,这可把他的老婆骇了一跳。她停止了哭,两眼看着她的丈夫,半晌才反问一句:
“我还不知道什么呢?”
老王重新又把头低将下来了。这时屋内已经暗黑了,深深地陷入沉寂的空气里。沉寂里只闻着阿贵在竹床上翻身的声音。阿蓉见着她的爸爸和妈妈的这种样子,一颗小心也为之跳动,很模糊地猜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因之也静立在板门的旁边,不敢多说一句话。但是阿蓉终归是一个小孩子,她的肚子饿了,她要吃饭,不能再跟着她的爸爸和妈妈沉默下去了。
“妈!我饿了,我要吃饭。……”
阿蓉的话将沉寂无声的空气打动了。老王随着阿蓉的话音说道:
“你还不知道吗?阿贵被厂里开除了。”
他的老婆听了他的话,沉吟了半晌,似答非答地叽咕了一句:
“呵!阿贵被厂里开除了!”
她又重行沉默下来了。这时她的一颗心似乎被浆糊糊涂住了,想不出说什么话为好。如此,在表面上,她似乎并不曾受了这个消息的打击,但是在内心里,她,唉!她简直表示不出她的悲痛来。她这时实在说不出话来。她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呵!事情是这样地完了,完了,没有希望了!……
“妈!妈!我饿了,我要吃饭呀!”
阿蓉的妈还是不理她,最后她走到她的妈跟前去了。她要求她的妈给她饭吃。这时大约老王也觉着有点饿了罢,便也就说道:
“开饭吃罢!”
老太婆听了他的话,便起身将煤油灯点着,不则声不则气地将饭菜摆到屋中间一张矮木桌子上来。阿蓉拿起饭碗来就吃,两只小眼向着菜碗里望,就同菜碗里盛着满满的有味的好吃的肉一样,她巴不得一下子都吞下去,其实那里并不是肉,并不是什么鸡鱼鸭,而是些油盐不足的白菜。
“阿贵不起来吃饭么?”老王问。
“不,他不久已经吃了一点东西,现在让他睡罢,他病了。”
“他真病了吗?”老王很不安地这样问他的老婆,可是她这时就同要哭的神气,似乎悲哀地在想什么,没有答他。他看着她的这种可怜的样子,便也就不再问下去了。他又不禁暗暗地在可怜她:可怜的老太婆,真是受苦的命呵!……
他们静默地吃了晚饭,就到门外边坐着乘凉。这时大地乌黑得可怕,一点风都没有,闷燥得令人难耐。两夫妻都低着头各想各的,唯有阿蓉坐在她的妈妈的旁边,一点儿也不思想,两只眼睛只有趣地望着西北角上的,那远远的飞射着的金色的闪光。
这时屋内竹床上的阿贵,似乎是已经醒来了,但是浑身烧得如火炉一样,弄得头脑昏乱,神思不清。他似乎是要起来,然而没有起来的力气;似乎要喊人,然而只能口张一张,喊不出声音来。他是在朦胧的混沌的状态中,脑海中并没有什么很清晰的波纹。也或者可以说,他是在半死的状态中。……
老王这时是在深想自己的悲哀的命运:一从生下地来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推了一二十年的小车子,劳苦了一辈子,……现在阿贵稍微能够挣点钱养家糊口,穷日子稍微过得舒服些,不幸又来了这么一下……被开除了!……唉!这简直怎么了局!……都是阿贵自己的不是!厂里不开除别人,为什么单开除他呢?这可见得是阿贵自己的不是了。我老早就听到一些风声,说他在厂里干什么工会的事情,反对什么资本家……呵!这样反对资本家才反对的好,把自己的饭碗都反对掉了!唉!胡闹!生来就是当工人的命,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好好地在厂里做工也就罢了,偏偏要干些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什么工会,唉!不安分!……
老王的老婆所想的倒偏于乐观的一方面:好歹总有菩萨保佑,没有什么可怕的。也许明天到厂里哀求一下,阿贵还是可以回到厂内做工的?也许这个厂里不要他了,他还可以到别的厂里做工去?真要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可以推小车子……反正有菩萨保佑,总不会饿死,只要良心存得正。阿贵这小东西的良心该多么好,难道说他还会饿死不成吗?不会的!不会的!……
她又决定了,今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应当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好好地烧几炷香,多磕几个响头,求她老人家保佑。她相信观世音一定会保佑她,保佑她的丈夫,保佑她的阿蓉,尤其保佑她的亲爱的儿子阿贵。她不十分相信别的菩萨,但她相信观世音菩萨可以说是到了极度了。她每每向人说:观世音菩萨是不可不信的呵!她真灵!我有几次梦见过她,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和蔼可亲的老奶奶,有时白天我也见着过她显圣……当她这样说时,就同她真看见过了观世音菩萨一样。但是她真看见过了么,只有天晓得!
轰轰轰……喀嚓……轰,轰……雷声逼近了。这两位可怜的夫妻的沉思,被响亮的雷声所震断了。这时又起了风,很大的风,接着就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点。
“呵呵,下大雨了,快进去,外边不能够坐了。”
他们刚一进门,大雨就如倾盆也似地下了起来。他们将门关上,但是因风刮得太大了,两扇板门几乎有抵抗不住的形势。两间茅屋似乎被风雨击动得乱晃的样子,就同快要倒塌了。木桌上的煤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这时屋内的闷热的空气渐渐地消散了,顿时凉爽起来。大家感觉得爽快异常,但同时又惧怕这两间茅屋真莫不要被这般大风雨所根本推翻呢。那时才是真正的糟糕!那时才是真正的灾祸!
“妈!妈!那墙角上漏,漏雨!”阿蓉指着墙角这样说,老王听了这话,向前一看,果然漏雨,并且漏得很多。他想道:唉!真是倒霉!这真是如俗语所说“祸不单行”呀!天老爷故意与我们穷人捣乱!若果这两间茅屋真正地要倒塌了,那时倒怎么办呢?唉!我的天哪!……
“阿蓉的妈,快拿盆来接着,慢一点,这屋内快要成了河呢。唉!天老爷真是故意与穷人为难呀!”
阿蓉的妈听了她丈夫的话,即忙将洗澡的木盆拿上去接漏雨。幸而只有这一处漏雨,若漏雨的处所太多了,纵使不将屋子漏得倒塌,但怕真要把屋内弄成河流了。
这时凉爽的空气将阿贵身内身外的热度减低得多了,他于是有点清醒过来。他的两眼,已将烧得透红的两眼,睁开望一望,他看见屋内的情景甚为诧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说话,但觉喉咙很痛,很不容易说出话来。他哼了半晌,才哼出来一句话:
“妈!我渴了!……”
当他喝了一碗凉水之后,他的神志更为清醒了。他虽然没有力气多说话,但他已经很明白地知道他现在是病了,是躺在竹床上。他看见他的父母的愁容,知道他们完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一个被工厂开除了的,而现在病了躺在竹床上的儿子……他于是很清楚地想起日间的事了:他今天早晨是如何地预备进工厂上工,如何地走进工厂的大门,如何地被张金魁喊住,如何地被张金魁欺侮了一顿,如何失望地走出工厂,当时心中是如何地难过……他不禁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贵!你到底怎样地就被开除了?”
阿贵不回答他的父亲。老王接着又说道:
“不开除别人,单将你开除了,真是怪事!为什么单将你开除了呢?啊?”
阿贵还是沉默着。
“他现在身体不舒服,请你别要苦苦地追问他罢!等他好了,你再问也不迟呀!”
老王不听老婆的哀求,又继续地说道:
“我晓得,呀,我晓得。大约是因为什么工会的事情……唉!你倒不想想,资本家是怎么能够反对得了的!你不问三七二十一,仗着自己的血气乱闹,真乱闹的好,现在把饭碗都乱闹掉了!……”
老王停了一忽,声音略放低一点,又继续地说道:
“我们穷人生来就是穷命,应当好好地安分守己,有碗饭吃,不会饿死就得了,哪还能做什么非分的想头呢?我们穷人只好吃亏,只好受一点气,没有办法。譬如我今天受了红头阿三的一顿毒打,到现在我的肩背上还在痛,想起来,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呀。……”
“怎么?你今天受了红头阿三的一顿毒打?”老王的老婆很惊异地问他,他很平和地,如同不关紧要地,回答道:
“可不是吗!我的肩背上现在还在痛呢!我们生来就是穷人的命,只好忍受点,是的,只好忍受点。”
他沉默下去了。他的老婆痴呆地望着他,也不说一句话。
阿贵起初听见他父亲的话,似乎觉着也有点道理:也许是我自己的不是罢?也许是因为我太不安分了罢?也许我不应当干什么工会的事情,现在连饭碗都干掉了,不但我自己受累,而且连累了一全家……这倒怎么办呢?事情是已经不可挽回的了!……他已经预备在他的父母面前,承认自己的过错,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王阿贵自己的不是。
忽然日间蚂蚁的事情飞到他的脑海里来了。他想象起那小蚂蚁与黑色的蚂蚁斗争的情形,那小蚂蚁英勇不屈的气概,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接着他似乎陷入万丈深的羞辱的海里,羞辱得要死了的样子。他想道:怎么啦?我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吗?不如一个小蚂蚁,还算是一个人吗?啊?我被开除了,难道说这是我的过错吗?张金魁献好于资本家,把我弄得开除了,我就此能同他算了吗?他这般地欺侮我,我真能就好好地忍受下去吗?不,不,绝对地不能!我一定要报仇,我不报仇我就不是人呀!我连小小的蚂蚁都不如!……我没有过错,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
他的忿火燃烧起来了。他的心窍似乎迷惑起来了。他隐隐地似乎看见那只小蚂蚁在笑他,在鄙视他,接着他看见了许多许多的小蚂蚁都在笑他,在鄙视他。呀,不好了!无数的小蚂蚁爬到身上了,钻进到他的耳里,鼻里,口里,似乎又钻进他的心里去了。他觉得痛痒得难过极了,他就同着了魔,疯狂地乱叫起来。他承认蚂蚁们是在惩罚他,他于是哀求地叫道:
“哎哟!请你们离开我罢!我一定报仇就是了,我一定去杀死我的仇人,我一定去杀死张金魁!……”
两位老夫妻看着阿贵无缘无故地忽然乱叫,手足乱动起来,就同疯了一样,不禁惊骇得对望着,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阿蓉首先问道:
“妈!妈!阿哥是怎么着了呀?”
阿贵忽然跳下竹床,口中嚷道:
“好!好!我去报仇,我去杀我的仇人!……”
他说了这话,即跑向门前,要开门出去。这时大风雨还未停息,屋外就如万马奔腾的一个样子。两个老夫妻见着阿贵开门要出去,这可是惊骇得要命,连忙上前将阿贵抱住,不让他开门。小阿蓉见着这种情景,骇得哭起来了。
“你,你怎么了?你疯了吗?外边这样大的雨!……”
阿贵的母亲说着说着,同她的丈夫又把阿贵推到竹床上坐下来了。阿贵这时似乎明白了。他定一定神,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看,又将头低将下去了,不说一句话。过了一忽,他的父母见着他平静下来了,这才将手松开,稍微放了一点心。最后,他的父亲轻轻地向他问道:
“阿贵!你是怎么着了?啊?”
“没有什么,爸爸!我适才做了一个梦!……”
[book_title]二
唉!这简直是什么世界!
六月里的风雨来的时候固然很突然,可是消散的时候也很迅速。昨夜的暴风雨几乎延长了大半夜方行停止,今天早晨又重新是清朗无云的天气,不过比昨天凉爽得许多了。
照着阿贵的父母所猜想,阿贵幸托菩萨的保佑,在夜里没有发生什么令人可怕的事情,很平安地过去了。今天早晨起来,他俩看见阿贵的神志甚为清白,心中异常地安慰,如卸了千钧重担子也似的。他俩似乎忘却阿贵的罪过了,或者因为怕引起他的心境的不安,关于昨天的事情,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这一对可怜的,穷苦的老夫妻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一时地甚为恼恨阿贵不该不守本分,弄得被厂里开除了,可是爱子的心,终归是把这一种恼恨压低下去。他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倘若将阿贵责备狠了,逼得阿贵弄到别的差池来,那将如何是好呢?而况且阿贵又在病中,病人是不能受气的。他俩想道,阿贵虽然现在一时被厂里开除了,没有工作了,难道说就此永远没有工作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阿贵并不是一个无用的傻孩子,无论如何,是可以找到事情做的。……因此,他俩慢慢地也就将昨天的事情忘却了。他俩是指望阿贵养老的,是的,他俩应当好好地爱惜阿贵,不要使阿贵生出什么不幸的差池来。倘若阿贵有了什么不幸。那他俩这两条老命怕也是活不成了呵!阿贵若死了,那他俩将依靠何人呢?岂不是老来更要受罪吗?而况且阿贵被厂里开除了,这恐怕也不尽是阿贵的过错,也许是张金魁这小鬼故意要害他,你看他那一脸横肉,一双鬼眼睛……是的,恐怕是这小鬼做的怪,阿贵是没有什么过错!……
现在一对老夫妻只希望阿贵的病早些好,早些康健起来。就使阿贵现在没有工作,闲着手坐在家里,但他若能康健地坐在家里,那倒也没有什么,怕的是他有病,怕的是他发生别的不幸的花样来。……不过因为阿贵失了业的原故,这两位老夫妻要更加努力地挣钱了。阿贵在工厂做工的时候,还可以领到工钱养养家,但是现在?现在阿贵在家里坐着,他是要成为被人养活的一个人了。因此,阿贵的父亲不得不将小车子推出去早些寻生意,阿贵的母亲,虽然她那一双烂红的眼睛妨碍她工作,不得不将盛着破补绽的竹筐子早些提将出去,到处去寻问:
“要补衣服么?要补衣服么?”
生活是这样地艰难!钱是这样地难挣!阿贵的一家所消费的数目是非常地微细,但因为要维持这点微细的消费,他,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不得不拚命地如牛马一般地工作,不得不尽自己的力量可怜地去探求!……
阿贵与他小妹妹阿蓉留在家里。
阿贵今天早晨起来,虽然他的神志恢复了常态,但他觉着四肢无力,软弱得非常,他从没有这样地软弱过。他深恨自己太不中用了:“为什么小病了一场,就弄得这样地软弱起来?从前虽然也小病过,但不过觉着不舒服而已,一时地就过去了。但是现在?现在弄到这般软弱的地步,两条腿几乎都没有移动的力气,真是万万料不到的事情!也许我瘦了不成人形了罢?……”他于是想起来他还有一块小镜子放在贡桌的抽屉里面,何不拿出来照一照呢,看看到底瘦成了什么样子。当他拿起小镜子一照时,他见着镜子里面是一个不相识的面貌:头发蓬松着如囚犯一样,面色红而黑,一双眼睛深深地凹进,显得是非常大的眼睛,两颊瘦削得可怕……喂!这是谁呀?这简直不是阿贵了。阿贵还能记起从前的面貌:头发梳得很光润,面色虽不十分白,然而也并不黑得讨厌,两颊是很丰圆的,一双清俐而有神的眼睛……但是现在这镜子中的人?这简直是鬼了!但是阿贵素来不十分相信有鬼,而况且纵是有鬼也只能在夜里出现,哪能大清早起就有鬼呢?阿贵一刹那间似乎真看见鬼了,但他即刻就觉悟到了,这不是鬼,也不是别人的面貌,这正是他自己,这正是拿镜子自照的王阿贵。阿贵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阿贵起了床,踉跄地走出门外换一换空气。这时朝阳初现,草上的露珠在阳光的辉映中闪耀着,空气是异常地新鲜。他振一振肩背,伸一伸手腕,向着朝阳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他这时觉得异常清爽,就如同从黑暗的,空气窒闷的,深沉的牢狱里初出来一样。往日他一起身即胡乱地吃了饭,吃了饭之后,即匆促地离家走入工厂的大门,并没曾注意过这可爱的朝阳,这鲜明的露珠,这令人清爽的空气。但是今天他却感觉到这些了。他似乎才开始感觉到自然界的生趣,似乎第一次感觉到早晨的好处。他这时很奇怪,为什么往日天天起早都没有感觉到这些呢?难道说今天的早晨是特别的吗?……他呼吸了几口气之后,觉得清爽极了,因之他很满意,他很满意他今天能够感觉到他往日所感觉不到的东西。
呜!呜!……他听见了工厂的烟囱吼叫了几声之后,慢慢地,很不愿意地将自己的目光挪到那工厂所在的方向去。他看见工厂的房屋了,他看见烟囱突突地冒着乌烟了,他又遥遥地听见工厂内的机器声……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几口气。他一方面似乎很高兴地脱离了这种特别的牢狱,在这个牢狱中他消磨了他的黄金时代——儿时的光阴,一直到现在他才脱离了它,才能感觉到这清晨的美丽,但他一方面又想到……呵,他不愿再往下想去,因为他很怕再往下想去关于他以后的事情了。他将来怎样生活呢?做什么事好呢?还是到别的厂里去找工作?还是如父亲一样推小车子?还是去……呵,他真不愿意再往下想去了,因为这很苦恼他。
阿贵向着工厂叹了一口气,又无精打采地走进屋内来了。这时阿贵的母亲已经把早饭烧好了,叫他吃饭。在吃饭的时候,他暗暗地瞟看他的父母,——他俩老是沉默着不说话,也不向阿贵身上注意,似乎阿贵并没弄出什么事情的样子。但是在他俩的面容上,都有很深的忧郁的表情,虽然他俩勉力地做着如平常一样的态度,不愿对于阿贵加以丝毫的苦恼,但是阿贵在他俩的面容上,却深深地感觉到他俩的心境是如何地苦痛,是如何地不安。阿贵想向他俩述说自己在厂里的经过,想说几句话来安慰他俩,可是不知为着怎的,只是没有说出来。惟有天真的小阿蓉,她不知道忧愁,不知道烦恼,更不知道计算。她只要有饭吃,至于她吃的这饭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不是她的父母用尽血汗换来的……她实在问不着这些。不过她的命运并不算好,她有时一颗小心灵也深深地感觉到苦恼:别人家小孩子时常穿新衣服,时常买糖果吃,时常买好玩的东西,可是阿蓉只能看着他们,只能羡慕他们。她实在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有好衣服穿,糖果吃,东西玩呢?我的爹爹妈妈为什么不买给我呢?难道说我的爹爹妈妈不疼我吗?……
饭吃完了之后,阿贵看着一对可怜的老父母匆促地出门去了;母亲拿着盛着破补绽的竹篮子,父亲推着小车子。
“阿贵,你留在家里,与小妹妹看门。”
阿贵听了他母亲临行时的话,心中不禁又难过,又害羞。难过的是:母亲那一双红烂的眼睛,那一副可怜的老太婆的相貌……父亲的憔悴的形容,那表现他因为推小车子而练成的驼背……这么大的年纪,身体又这么不康健,而还是天天劳苦个不休,想起来好不令人难过呵!难道说他俩真个生来就是穷苦的命?唉!他俩从没有过过好日子,从小到老一直在穷苦灾难之中这样地生活着,这样可怜地生活着!……害羞的是:喂!我阿贵留在家里?儿子留在家里,让年老的父母出外劳苦去?我还能算是一个儿子吗?我不但不能挣钱养家,而反使他俩老人家吃苦受累,这是从何说起呢?我是他俩的儿子,唉!我枉为他俩的儿子了!……阿贵想到这里,一颗心如被滚油煎熬着也似的,脸上和身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往时在工厂里做工时,尤其是在炎热的天气,觉得非常地吃苦,虽然是无法可想,但是总想设法休息休息。今天阿贵是在家休息了,照理是不应感觉着什么痛苦了,但是他这时情愿在厂里做工,情愿吃那炎热的痛苦,而不愿留在家里闲坐着。他这时所感觉的痛苦,是更为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是为他往日所未感觉得到的。
阿贵拿起一张小矮短的木凳子,放在门口,背靠着板门坐下。他走入深沉的幻想里,将两眼闭着,似乎睡熟了。他这时并没想起他的小妹妹,因之这时他的小妹妹在做什么,他也没有注意。
“阿哥!阿哥!你看这墙根底下有很多的蚂蚁在打架呢。黑蚂蚁,黄蚂蚁……”
呵!蚂蚁?蚂蚁在打架?……阿贵在深沉的幻想中,被他的小妹妹唤醒了。他不禁全身震动了一下,如听见了什么惊人的消息也似的。他没有回答他的小妹妹了,可是接着他又听到他的小妹妹叫道:
“阿哥!阿哥!快来看,它们打得真好玩呢!”
阿贵很惊颤地回答了一句:
“好,你在那里好好地玩罢!”
阿贵这时想起昨日蚂蚁的事来了:那一只大黑蚂蚁的无礼,那小蚂蚁的英勇的气概,不屈的精神……他的身心渐渐颤动得很厉害了,同时他觉得被羞辱所包裹着了,难过得非常。他想道:“怎么?我连那一只小蚂蚁都不如吗?蚂蚁被它的同类所欺侮了,还要拚命地抵抗,我是一个人,唉!我是一个人呵!我受了人家的欺侮,难道就这样地算了吗?喂!我这个人,我这个人,我这个人连一只小蚂蚁都抵不上呵!……是的,我要报仇,我要不报仇,我就不能算是一个人,我应当投到粪池里淹死掉!我有什么对不起张金魁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效力于资本家,这样苦苦地害我,我难道就这样地放他过去吗?我一定要做死他,是的,我应当毫不迟疑地把他弄死!……唉!这小子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他害死了我亲爱的朋友李全发,害死了那没有一点罪过的沈玉芳先生……”他想到这里,忽然沈玉芳的往事复现在他的眼前了。
这是今年正月底的事情。S路T里内开设了一所平民义务学校,分日夜两班。这所学校是谁个开办的?经费从什么地方筹来的?关于这些事情,谁个也不晓得。不过因为学校是义务的,所以一般工人子弟进校读书的很多。阿贵是一个很聪明的年轻工人,很早就想读点书,认得一点字,他常常感觉到不认字的痛苦,因之他读书的心非常地切。可是他是一个工人,始终没有读书的机会,不过空想想罢了。
阿贵听到T里内开设平民义务学校的消息,不禁高兴得非常。他所想的读书的机会,现在是临到了,于是他报名入了夜班,——日班他是没有工夫读书的,因为日里他为工作所羁绊着了。当他初上第一堂国文课的时候,教师是一个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女子,——这个是女学生的装束,穿着一身很朴素的,然而又很雅致的衣裳;她的面孔是圆圆的,很白净的,两眼笑迷迷地显出很和蔼而可爱的神气。她的身体似乎很瘦弱,然而她的精神却很壮健。在未上课之前,她先说了一些勉励学生的话,她的声音是很温柔,然而同时又是很响亮的。她所说的大意如此:我们因为穷人没有读书的机会,所以才开设了这一所平民义务学校。希望你们进了学校之后,好好地诚心诚意地读书,千万不要儿戏。现在只有有钱的人有读书的机会,而穷人是没有的,因之社会上一切事情只有有钱的人知道,只有有钱的人去问,而我们穷人就如傻子一样,听着他们摆布。可是现在我们既然有一点机会,我们就应当好好地来读,就应当把自己的知识增高起来……
在这一位女教师演说的时候,阿贵的两眼瞪着她在电灯光下一张嘴动,只见着她忽而温和,忽而又严厉起来的神气,——阿贵表面上似乎也注意听她的演说,其实他几乎一点儿都没听见她说些什么。阿贵这时只是沉入于痴想的渊底了:“这是一位小姐,也许是那家的少奶奶?也许是在大学堂读书的女学生?这个学校是平民义务学校,我们来念书的又不给钱,可见得她是白教书的了。她为什么要来白白地教书?难道说有什么好处?坐在家里当小姐少奶奶不好,为什么来与我们这些穷人打混?奇怪得很!我简直一点儿不明白,怪事!……她是这样地和蔼,是这样地可爱,但又是这样地庄严,我真是很少见过这种样子的女子。奇怪的很!居然有这样的女子来教我们穷人的书!……”是的,阿贵这时简直不明白他眼中所看见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但是阿贵觉着这位女教师第一次所给他的印象,他将永远地保留在自己的记忆中,无论什么时候都忘却不掉。
从此阿贵就成为平民义务学校的学生了。他越与这位女教师熟识,越与她亲近些,越感觉到她是一个非凡的女子。她的笑容,她的说话,她的动作,以及她的一切,阿贵都觉得是神圣的。阿贵觉着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子,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可尊敬的女子。阿贵在自己短小的生命史中,从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幸福的时候,若这个幸福的时候是有的,那恐怕就是他与这位女教师说话,或是他看见她的笑容的时候了。女教师无论待那一个学生,都就如同母亲姊妹或是朋友待自己的儿子兄弟或是朋友一样。阿贵的天真,聪明,忠实,格外地引起女教师的注意,因之她常微笑地向阿贵说道:
“阿贵!你很好,好好地读将下去罢,你是很有希望的!”
阿贵听了女教师对于自己夸奖之后,更异常地努力起来,这时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有时女教师用很温柔的,很挂念的口气,问起阿贵家中的情形,工厂中的待遇……当阿贵很细心地向她述说了之后,她常常很深沉地叹道:
“唉!这简直是什么世界!这难道说是人的生活吗?呵!这样是不能长此下去的!……”
这话并不是对阿贵说的,但是阿贵听了这话,却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心灵是如何地为着他,为着他的父母,为着一些劳苦的穷人在忍受痛苦呢。从没有人曾这样温存地问过阿贵的话,曾这样注意地挂念阿贵家中的生活,因此,阿贵待她不但如先生一样,而且暗暗地感觉到她是一个,呵,是一个什么呢?阿贵很明显地也并没曾当她是一个恰当的什么人,不过他总觉得她是一个为他所最敬爱的一个人,也许在无意识之中,他当她是自己的姐姐,母亲,或是那个为母亲常说起的观世音菩萨罢。自从进了平民义务学校读书之后,因为一些教师们都是无神论者,所说的都是一些无神的话,阿贵慢慢地也就不相信起神来了。他曾如他的母亲一样,深深地相信过观世音菩萨,但是现在他却以为这是愚蠢的事了。他觉悟了:“一切什么菩萨,什么神,都是骗人的,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如果菩萨真正是有的,那他们就应当保佑善人,保佑不做坏事的人,但是在现在的世界上,好人,终日劳苦的人反来受苦,而恶人,例如我们的厂主,例如张金魁这小子,例如……他们偏偏有吃有喝有穿的,快活得要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照这样看去,菩萨简直是穷人的死对头了,我们还相信他干吗呢?呵!打倒菩萨!打倒一切什么观世音什么观不音的!……呵呵!也许观世音是真有的?那么她的化身一定就是这位沈玉芳先生,我们的女教师罢?呵!她简直就如母亲所说的观世音菩萨一样!这么样好良心的女子!……”不过沈玉芳终究是个人,并且是一个很反对神的人,时常向阿贵解释观世音是没有的,因之阿贵也就不能断定她是观世音的化身了。如果沈玉芳是观世音化身的话,那她怎么会反对她自己呢?阿贵很会思索这个道理,虽然他相信沈玉芳就如他的母亲相信观世音一样,但他很明白在沈玉芳与观世音中间,到底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同学之中与阿贵最交好的,要算是李全发了。李全发也是S纱厂的工人。他的年纪略比阿贵的大些,这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青年,做事异常地认真。在知识方面,他比阿贵发展得多了,也就因此,阿贵对于他暗暗地怀着敬意了。
阿贵渐渐地觉察到沈玉芳与李全发多亲近些了。她有时将李全发喊到楼上,或离开课室较远的地方,秘密地,轻轻地,与他说一些似乎又亲近又很秘密的话。照着他俩的情形,并不象有什么爱情的关系在内,但是他俩是这样地亲近,说话是这样地秘密,这却使阿贵暗暗地感着不快。他想道:“为什么沈先生这样地与李全发亲近呢?李全发差不多同我一样,为什么他俩说话要避开我呢?难道说他俩有什么爱情的关系?不象!不象!绝对地不象!但是他俩为什么要这样的呢?沈先生也许讨厌我罢?也许她看不起我罢?不过我同李全发差不多,为什么单要看不起我呢?也许他俩秘密地有什么事情?这种事情是不能公开的?也许,也许……不过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沈先生叫我做什么事情,我难道不去做吗?我一定会去做的!只要李全发可以做的事情,我王阿贵也是可以做的。但是沈先生为什么不叫我做呢?……”阿贵想来想去,不能解决。他有时想公开地问问李全发,到底他与沈先生做些什么事情,可是阿贵不知因为什么,终究胆怯地没有问出来。他这时的心境似乎吃醋又非吃醋,抱怨又非抱怨,羞辱又非羞辱,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有时想道,沈先生所以不相信他,是因为他自己不如李全发,是自己的不好……他不禁又有点悲哀了。
后来还是李全发先向阿贵解释他与沈先生的关系。他说,沈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常的女教师,而是一个女革命党……他说,厂内有几个工友已经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倘若阿贵愿意的话,也可以加入……
“你真是浑蛋!为什么不早向我说呢?怪不得你们鬼鬼祟祟的,弄得我莫明其妙呵!你真是浑蛋!到现在才向我说起,你难道说还不相信我吗?”
阿贵听了李全发的话,这样地反责问他。李全发当然表示非常的满意,从此就把阿贵介绍到所谓秘密的团体里边去了。在每次的会议中,阿贵能更亲近地与沈玉芳谈话,能更明了地认识沈玉芳是一个什么人,因之对于沈玉芳更加爱敬起来。在别一方面,说也奇怪得很,阿贵自从进了团体之后,似乎渐渐地觉到自己是一个成人了,而不是一个很平常的,什么世事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关于这一层,不但阿贵自己觉到,就是阿贵的父母也渐渐地觉到了。一对老夫妻时常暗暗地说道:
“奇怪的很!阿贵近来说话,行动,都变了样子。菩萨也不相信了,什么都不相信了。你看,这样地读书读得好!读得连菩萨都不相信了!……”
一对可怜的老夫妻当然不能明了阿贵内心的变迁,只能感觉着奇怪而已。他俩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因之他俩的脑筋被旧的锁链束缚得紧紧地,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一个人如何能不相信菩萨而生活着。尤其是对于阿贵的母亲,她若不是相信有菩萨在保佑她,她恐怕久已离开人世了。
……今年四月间,S埠发生了空前的政治的变动,阿贵参加过几次群众示威的运动,亲眼看见许多工人——这其间也有老头子,老太婆,年轻的小姑娘,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大批地被枪杀的枪杀,刺伤的刺伤,逮捕的逮捕,种种无人性的惨象。阿贵幸而逃脱了一条命,然而他的悲愤,呵,他的悲愤非言语所能尽!他曾几次地痛哭过。
“呵呵!这样革命革得好,连我们穷人的命都根本革掉了。喂!造他娘!我们非干不行,终久不过是一死而已!……”
这时沈玉芳还是继续她的秘密的工作。
一天晚上,沈玉芳正在讲堂上课的时候,张金魁带领五六个巡捕将她捉住了。李全发见着神情不对,即刻想设法逃脱,可是张金魁的眼睛非常地敏捷,已经看见李全发坐在什么地方了。他上前一把将李全发的头发抓住,带骂带讥讽地说道:
“哈哈!你还想跑吗?从今后管教你不再做怪了!我看你去再组织什么工会,再反对我们……哈哈!”
阿贵这时自量自己也是跑不脱的了,不如坐着不动,看他们怎么样处治。却不料他们将沈玉芳和李全发捕住了之后,即开步走出去了。阿贵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捕,但一方面看着沈玉芳和李全发就如强盗一般被他们拉走了,心中真是难过得要命,他不禁放声哭起来了。这时上课的学生有二十几个,小孩子也有,成人也有,大家见着阿贵哭起来了,便都哭将起来,就如死了父母一样。阿贵料定他俩的性命难保,不禁想道:“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块儿去呢?他俩死了,我一个好独活着吗?在这种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真的,不如死了还好些呵!唉!这简直是什么世界!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讲了!……这,这张金魁这小子,为什么能这样地下毒手呢?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了!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阿哥!阿哥!快来看,这些黑蚂蚁被黄蚂蚁打败了呢!黄蚂蚁真厉害!”
一桩一桩的往事正在阿贵的脑海中涌现的时候,阿蓉又将蚂蚁打仗的事情扰乱了阿贵的回忆。阿贵又重新想到昨日蚂蚁的情形。
“就是这样地决定罢!我应当学蚂蚁,我真难道连蚂蚁都不如吗?如果沈先生和李全发死了有知,他俩怕要在地下暗暗地笑我呢。他俩要笑我这不中用的怕死的东西。是的,我要为他俩报仇呵。”
阿贵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几句话,他的小妹妹只当是她的哥哥叫她,所以走到阿贵的面前来了。阿贵见着小妹妹走来,便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用手抚摩她的小辫子。阿贵是很爱小妹妹的,当他每次下工的时候,一走进门来,即要同小妹妹亲热一下,或者将她抱一抱,或者与她亲亲嘴。阿蓉的父母是没有给过零钱与她买东西吃的,但是阿贵却有时给她一个铜板或两个铜板买东西吃,因之她也就很欢喜自己的哥哥。阿贵待他的小妹妹是温柔极了,很少时候打骂她,也就可以说,从没曾打骂过她。有时阿蓉被她的父母打骂的时候,她总是跑到哥哥的怀中,以他为自己的保护者。阿贵很关心小妹妹的生活。他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只有这个小妹妹,因之他很不愿意这个小妹妹吃苦。他以为这个小女孩子生来做他的妹妹,不能吃穿好的,已经是很不幸了,如何还能虐待她呢?而且阿蓉一双伶俐的眼睛,一副圆圆的小面庞,看起来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子,阿贵那有不爱她之理呢?
阿蓉很天真地向他哥哥述说蚂蚁打仗的事情,她的两只小手并形容出蚂蚁打架时的样子。但是阿贵只是用手抚摩她的小辫子,不曾注意她说些什么。他这时似乎在思维什么,但到底是在思维什么,就是他自己也没有一定的观念。阿蓉起初说得很起劲,后来她看见她的哥哥并不热心听她所说的一些什么,也就慢慢地松懈下来了。最后她扭过脸来,从衣袋里掏出许多小石头子来数着玩,——这些小石头子是她自己拾的,也就是她唯一的玩具了。
这时阿贵似乎感觉到有点对不起小妹妹的样子,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仍然继续地抚摩着她的小辫子,目不转睛地似乎注视他抚摩着的东西。其实他这时的心境很是茫然,说不出他的确是在想什么。后来他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然而也就在这时,他又如同做梦一个样子。他似乎一天晚上与李全发一道,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他俩路经四马路,这时街道两旁的电灯非常明亮的很,来往的行人轰轰地拥挤着,就如浪潮一样,很是热闹。他俩走到青莲阁门口,见着上下梯的人们非常之多,似乎楼上有什么特别引诱观众的东西。这时阿贵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莫不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吗?顶好上楼去看一看,看一看上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想到这里,正要向李全发提议的时候,忽听李全发说道:
“阿贵!你来过这里吗?这里是茶馆,让我们上楼去吃一杯茶去,我渴了。”
“那我们就上去罢!”
当他俩上到楼梯口的时候,就有许多穿着鲜艳的衣服的女人上来欢迎,并且还有许多老太婆,似乎是她们的母亲又似乎不是她们的母亲的样子,共同帮助她们来拉他俩。这时阿贵惊吓得非常,一颗心在内里枯里枯通地跳动起来了:“我的天王爷!这是什么地方呢?这些女人怎么就这样地硬拉人!这还成个什么样子!不如下去罢!这里一定不是好地方……”阿贵还是一个童男,很怕接近女人,这时见着这些如妖精一般的女人来拉他,不禁惊吓得要喊叫起来了。他忽然觉得他的右手被人拿住了,他的腰被人搂住了,他的衣裳被人扯住了,总而言之,他在紧急的包围之中了。他正要喊叫救命的当儿,恰好这时李全发一把把他的左手拉住,横冲直撞地,把他从人中救出,脱离了重围。李全发拣一张茶桌与阿贵坐将下来。这时阿贵的头已经惊吓得昏眩起来了,一颗心还是继续枯里枯通地跳动着。
“阿贵!你吓煞了罢?哈哈哈!……你从前没有来过吗?今天要不是我,老兄,你可是糟了!哈哈哈!”
“你这个人真浑蛋!谁个叫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呢?这个地方,唉,真是来不得的!……”
李全发只笑着不答。这时茶房已将茶泡好了,阿贵一边厢拿着茶杯喝茶,一边厢将两眼环视着周围的景象:人声是这样的噪杂,头颅是这样的众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光头的,有胡子的,粉面的……浑淘淘地摇动着,这逼得阿贵的头更加昏眩了。忽然他觉着一些油头粉面的女人都对着他笑,起初是很谄媚地笑,后来变为苦楚地笑,似乎两眼含着眼泪,要向他哭起来的样子;最后她们的面孔渐渐地青肿起来了,就如鬼一般地向着阿贵狰狞地笑着,这逼得阿贵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看她们了,慢慢地将头低下。他的一颗心这时是在不可遏抑地,苦痛异常地跳动着,同时又如同遇着了什么大危险的事情,吓得他毛发都竖起来了,周身出了一阵冷汗。他是异常地怀疑,苦痛,惧怕,但是他表示不出来。停了一回,他似乎听见右边隔座的人在说话,一个是四五十岁老头子的声音,一个是十四五岁小姑娘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异常地娇嫩而可怜,就如同小鸟的哀鸣也似的。
“你的面孔倒很标致的,可是不知道你的那件小东西好不好……哈哈……”
“不要纠缠了!请你老爷到我屋里白相去罢!快去!快去!好不好呢?”
“几块钱住一夜?”
“随你老爷的便罢!……”
阿贵抬起头来,向隔座一看,见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蓄着八字胡的老头子搂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至多也不过十五岁的光景,正在那里调戏呢。老头子用左手抱着她的孱弱的腰,用右手在她的身上乱摩,最后他戏弄她那还未十分发育,因之还未十分突起的两个小ru头,——她并不拒绝这些行动,似乎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她只是勉强地做着假意的微笑,两只圆圆的小眼睛向他射着哀求的光,用手理他那很硬直的胡子,故意地向他献媚。这时老头子的一种猥亵的表情,及小姑娘的那种可怜的模样儿,引起了阿贵的怀疑与厌恨:这是一回什么事情?这难道说是真的吗?世界上如何能有这等事!呵,这简直是真正地岂有此理呵!……五十几岁的老头子与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而且老头子是这般地肥大,小姑娘是这般地弱小……这真正是岂有此理的事呵!……
阿贵一刹那间似乎不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事情。他又重新将头低下,默想这一种异常惨苦的,不公道的现象。
“阿贵!你还在想什么哟!你能这样不关心地看着人家侮弄你的小妹妹吗?”
阿贵听了这话,抬头一看,见着与自己坐在对面的不是李全发,而是沈玉芳沈先生,这却使得他惊异莫定了。这时沈玉芳还是如平素一样的装束,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是异常悲苦而严肃的,两眼饱含着泪珠,嘴唇是异常地颤动。当阿贵莫明其妙,正要开口问沈玉芳的当儿,忽又听着沈玉芳说道:
“阿贵,你晓得吗?在这个社会里,穷人家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现在是什么样子……”
沈玉芳说至此时,将手往右边一指,意思是叫阿贵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阿贵顺从她的意思,便向原来的隔座望一望,见着老头子与小姑娘还在那里调戏着玩呢。过了一忽,靠在老头子怀里的小姑娘将脸转过来,笔直地将眼光射到阿贵的身上来。阿贵起初还不十分惊异,后来慢慢地觉着她的面孔与阿蓉的相似,一等阿贵一觉到这个时,说也奇怪,他便越看她越象自己的小妹妹,这两只圆圆的小眼睛,这两个圆圆的小笑窝,这一个如樱桃也似的小口,这一切……这简直是阿蓉,这简直是阿贵的小妹妹了。“这难道真是我的小妹妹吗?……”阿贵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眼前的景象,以为在电灯光底下,或者容易眼花,或者认错了人,于是便将两眼用手揉一揉,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审视的结果,这的确是阿蓉,这的确是阿贵的小妹妹。
这时阿贵的忿火暴发了,便不疑惧地走上前去,一把将小姑娘从老头子的怀里拉到自己的身边,接着向老头子开口骂道:
“你是什么混帐的东西,敢这样欺侮我的小妹妹!你这个狗娘养的……”
“阿哥!阿哥!你……你……”
阿贵被阿蓉的声音唤醒了,睁眼一看,见着小妹妹在自己的前面站着,而老头子,沈玉芳,李全发……一切都没了痕迹。阿贵呆了半晌,才渐渐地觉悟到自己适才是在梦里,一切的景象都是不真确的。但是这梦中所见的一切,印在他的脑际非常之深,沈玉芳所说的话,他也是一字一句地记得非常清楚。“在这个社会里,穷人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贵回味这两句话的意思,不禁有点战栗起来了。这时阿蓉见着她的哥哥的这种情形,只是将两个小小的眼珠转动着,猜不透他遇着了什么。阿贵一边厢望着立在他面前的小妹妹,一边厢又回忆着梦中的情形,最后他将她的小头抱到自己的口边,重重地吻几下,深深地叹了几口气。
“在这个社会里,穷人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贵越想越觉得这两句话是不易的定理,他想道:“纱厂的女工有几个是能保持着清白身子的?厂主,帐房先生,管工的,大班,……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工都要忍受他们的侮辱,就是我亲眼也看见了许多。就是张金魁这个浑帐王八蛋,他也就奸污了许多年轻的女工呵!唉!穷人的女子卖了力还不算,还要卖身子!……当娼妓的当然都是穷人家的女子,大半都是因为没有饭吃,逼得没有法子……唉!现在的世界!现在的社会!……”
阿贵想到此地,梦中的情形又在他的脑际盘旋了:五十几岁的肥胖的老头子与十四五岁的娇弱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最后变成了他的小妹妹了……阿贵不禁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一颗心也就因之大大地跳动起来了。“那么,阿蓉将来呢?”他这样自问自地问了一句。阿蓉这时本来已离开他了,自己蹲在地上玩着小石头子,忽然听见阿贵说她的名字,便抬头向阿贵望了一眼,但阿贵并不理她,还继续地想道:“阿蓉是穷人家的女子,现在虽然还小,虽然还不能做事,但是将来呢?将来她长大了呢?到纱厂做工去?那她不也要将被人侮弄么?……也许我的小妹妹将来也要当娼罢,这谁个能断得定!……喂!我的小妹妹也要当娼,也要到青莲阁去,也要……喂!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这个!……”
这时阿贵全身颤动起来了,一颗心就如同要碎了的样子。他自己觉得就同快要疯狂的样子,接着他真个渐次地陷入疯狂的状态,就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在模糊的判断力不清醒的状态中,他决定了,“也罢,与其将来受人侮弄,不如现在把她弄死罢!反正早迟都是一死,不过要死得干净!……”这个决定真是发生得突然,为阿贵平素所梦想不到的决定。阿贵是很爱他的小妹妹的,平素差不多从没曾打骂过她,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决定要把她弄死,弄死这个无辜的,为他平素所钟爱的小妹妹,小阿蓉……
“但是怎么样把她弄死?”阿贵又继续地想道:“用刀杀死?用绳勒死?还是……?呵,有了!前头离此地不远,有一个很深的水池,不如把她丢到水里淹死。”阿贵于是很坚决地,毫不疑惧地,这样地决定了。这时阿蓉正蹲在地上玩耍着小石头子,却不防到被她的哥哥一把将她抱将起来,接着她的哥哥就很迅速地走出门去,这却不得不把她大大地惊骇了一下。阿蓉又看见阿贵脸上表情大与寻常不同,他的两只眼睛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的样子,表现出一种怕人的杀气。阿蓉见着这种情形,于是一颗小心灵便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祸事了,便惊骇得哭将起来。她挣扎着要她的哥哥把她放下来,但是阿贵一言不发地将她紧紧地抱着,飞也似的向着池边跑去。
“阿贵!阿贵!你将小妹妹抱到什么地方去呀?她为什么这样拚命地哭啊?”
“妈呀!妈呀!快来!快快快来!……”
小阿蓉一见着她的妈提着一个竹篮子迎头走来,便向她拚命地喊叫起来,这时阿贵见了他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便即时惊怔了一下,这一惊怔却把他的神志变清醒了。他于是连忙将阿蓉放下,觉悟到自己适才的心境是在疯狂的状态中,不禁脸上发起烧来,觉着有无限的羞愧。他承认他几乎做了一件极残忍的事,差一点害死了自己的小妹妹。……
“阿贵!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家里看门?”
阿蓉扑到母亲的怀里,就同得到了救星也似的,而阿贵羞愧得没有答复他母亲的话,只转过脸来,低着头,慢慢地向着那有街道的地方走去。虽然他的母亲喊他,但他连头也不回一下。
[book_title]三
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
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已经是正午了。一轮火热的太阳,这时正是最严厉地显耀着它的光芒,减少了街上来往的行人。空气是这般地热燥,逼得令人只有拭汗的工夫;倘若没有必要一定要在街上行走的话,那街上将见不着一个行人的踪影。这一天是很热的一天,温度达到一百零五度。在这一天因受热而死的很多——听说有一个站岗的巡捕死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有许多黄包车夫正在拖着车前走的当儿,忽然噗哧一声俯倒在地上,就这样吐了几口血,断了气……
这时在炎酷的阳光下,在有名的繁华的N马路上,有一个穿着白粗布的小褂裤,一双破鞋,而头上没有戴帽子的青年工人彳亍着,没有目的地彳亍着。他茫茫然地来,又茫茫然地去,拥挤的行人没有注意到他身上,而他的心目中却也没有这些行人的印象。这些行人自然有自己的事务,没有工夫询问这位青年工人,“你走来走去干什么呢?”就作算有人向他这样地询问,那他也将回答不出来为的是什么。有时立在S公司玻璃窗外,看看玻璃窗内陈列的一些珍贵的,奇异的,华丽的货物,这些货物他叫不出名字来,也并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怎么用法,他看看它们也只是很漠然地,毫不动一点羡慕的心情,或者他也有点意识到,这些大约都是有钱的人们用以开心的东西,对于穷人,对于象他这样的穿着粗布的工人,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而且穷人也并没有许多时间来摆布这些玩意。玻璃窗内站立着一个美丽的西洋女人,樱唇是那样地红,两腮是那样地柔嫩,两眼是那样地妩媚,两个乳峰是那样地突起,简直如活的美人儿一般。他想来想去,“这难道也是卖的么?”但他总不能决定她的用处。最后他为她假设了一种用处:这大约是有钱的人买去做为白相的东西,也许她能陪着男人睡觉……想至此处,在他的被阳光所晒成的红而黑的面孔上,显出一点笑纹来了。
“猪猡!混帐!你没有眼睛吗?”我们的这位青年工人正低着头向前茫然地行走的当儿,不意与一个穿着纺绸长衫的,蓄着八字胡的先生,撞了一个满怀,把他手中的一个包裹也撞落在地上了。这使得这位八字胡先生大怒,泼口骂将起来,倘若不是撞了之后回身就走的话,那我们的青年工人一定要吃他几个耳光。我们的青年工人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事了,所以便回头就走,任着他骂。可是也就因为这一骂的刺激,他才自觉地想道,“我现在在这街上走来走去干什么呢?”他不能给自己一个回答,便决定走回家去。
“猪猡!你娘个造皮呀!压杀你这个赤佬!”当他走至C路欲过街的当儿,忽然呜的一声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飞过,险些儿就要被汽车撞倒了。他不禁吓了一跳,同时听着有人在骂他,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印度巡捕走向前来,就象要举哭丧棒来打他的样子,不禁又吃了一惊,不明白为着何事,但他明白红头阿三的哭丧棒是没有理讲的,便即刻跑过街那边去了。
“但是我能够回家去么?”汽车与印度巡捕对于他的惊吓,在别一方面又鼓起他的思想来了。“我回去妈妈不要骂我么?险些儿阿蓉被我弄死了,我简直是一个罪人!我不能够回家去……”他于是又徘徊起来了。他现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逃犯,以为做了一件天大的罪过,将永远没有面目见爸爸和妈妈的面,更没有面目见亲爱的小妹妹的面。
“回去干什么呢?”他又想道,“去看爸爸和妈妈一双可怜的苦脸?去回家里闲坐着吃饭?再将小妹妹丢到池里?回去干什么呢?……”他还是一面走一面想着,但他走的路是茫然的,并不是回家的方向。“但是不回家去又怎么办呢?我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他有点着急起来了。最后他打定了一个糊涂的主意:“就是这样地在街上闲走罢!走到晚上再讲,让汽车压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受罪。汽车压死了之后,爸爸和妈妈还可以得到五十块钱的抚恤费,至少也可以过两个月很快活的穷日子。也好,就拿这五十块钱做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罢!一条命虽然只换得五十块钱,但是我现在活着是一个钱都得不到呵!……”
他于是打定了这样的糊涂主意。主意虽然是很可笑的,但是他却以为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了,除此而外,他是没有别的出路的。他一面走一面想着,最后决定要将他心中所想的实现出来,便胡乱地胡走起来,从街这边走到街那边,从街那边又走向街这边,很迫切地希望忽地飞来一辆汽车将他撞倒,顶好即时就断了气。不知者看着他这种状态——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定断定他是在发神经病,或者是一个已经疯了的疯人。一个神经健全的人,绝对不会这样东倒西歪地乱走。但是在实际上,他这时并不是在发痴,而的确抱着一种目的,虽然这种目的是很糊涂的。幸而他现在所走的一条路是僻静的,并没有什么很多的汽车来往,因之,他终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也许他的命运注定他不应该死在汽车的底下,也许观世音菩萨在暗地保佑,因为她受了他母亲在家中的祷告,也许……这只有天晓得!
“你不是王阿贵吗?”他正在低着头继续乱走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定一定神,张一张朦胧的双眼一看,见着自己的面前立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套白粗布的然而很干净的小褂裤,不似自己所穿的那般龌龊;这时他的面容虽然是黝黑,然而是很和善很同情的,两眼射着诚实而有力的光芒,令人发生深刻的感觉。阿贵向他审视了一下,面相似乎是很熟的,然而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两个月前我们还在一块儿办过事情……”
“呵哈!原来是应生叔,一时倒把我糊涂住了。”阿贵现出无限快乐的神情,笑将起来了。“应生叔,我问你,你现在好吗?还是在工会里做事情吗?”
“也无所谓好不好,反正是活着一天就干一天罢了。”张应生带着笑,很自然地说道,“现在我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你现在好吗?你的脸色却比从前黑得多了,是怎么弄的呢?”
“唉!说起来话长!”阿贵将头低将下来了。
“昨天我听见一个人说,你已经被厂里开除了,是不是?”
“是的。被张金魁这个混帐东西把我弄得开除了。”阿贵很凄苦地,同时又是很愤恨地回答他。
“唉!这个婊子造的,专门同我们做对,真是可恨极了!你晓得吗?他差一点也把我害了呢。”
张应生说到此时,将眉头一皱,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了。霎时间记起了往事:那是一天晚上,张应生正在和平里内一幢房子的前楼上,与四个同志开秘密会议,讨论目前工作的大纲。当时各人都是很谨慎的,不敢高声说话,张应生与一个名叫王得全的,还将手枪放在身边,防备临时的变故。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很急剧地敲门,大家知道有点不对,便决定两个无枪的同志先翻过天花板逃走,留下张应生与王得全二人观看动静。敲门的声音愈形急剧了,他二人便走下楼来,静悄悄地走至大门向门缝一看,原来是三个武装巡捕,其形势是来捉人的模样。他二人又向后门缝一看,那里也有两个武装巡捕把守。张应生想道:“坏了!怎么办呢?抵御好,还是逃走好?……”张应生还未决定方策的时候,巡捕已经将大门打开了,王得全即时就放起枪来,打死了一个首先进来的巡捕。可是王得全自己也受了伤,倒在地上。其他两个巡捕没有看见张应生匿在门旁的墙角边,便走进客堂内搜索,不提防张应生溜至门外,连向他们放了两枪。张应生放了枪之后,便飞也似的跑了,也不知道那两个巡捕到底受了伤没有。事后,有人说,这事情的发生,是由于张金魁到巡捕房的告密……
“应生叔!我现在是无路可走的人了。”
阿贵的话打断了张应生对于过去的回忆。他并没有听清阿贵向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如从梦中醒来也似的,连忙向阿贵问道:
“你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
“什么地方也不去,只是想被汽车撞死。”
“笑话!一个人好好地要想被汽车撞死!呵,我问你,你吃过中饭了没有?”
阿贵从早上流浪到现在,从没想起吃饭的问题,肚子内也不觉得饿。现在忽然听见张应生问他吃过饭没有,便很迅速地用手将肚子一摸,即刻就感觉得异常地饥饿,并且是异常地难受。
“我还没有吃饭。”阿贵很没有力气的样子将头摇一摇。
“我忙得也没有吃饭。好,现在到我的家里去吃饭罢。”
……到了张应生的家里。
这是一间狭小的,墙壁污痕斑斑的亭子楼。摆设是很简单的:一张帆布床,一张四方的木桌,两张圆形的小木椅,及一些零碎的东西。这是一个秘密工作者的通常的格式,倘若是门内汉,一望即知道这种屋内住的是哪一种人。尤其是一个由工人出身的秘密的工作者,他的屋内的摆设将格外地简单。
阿贵大约是因为行走太多,或是由于饥饿,弄得身体太疲弱了,走进了亭子楼之后,便一下躺倒在帆布床上,直挺地如死尸也似的。张应生无暇同阿贵说话,便打起汽油炉煮起饭来,不一刻饭便熟了,他即将抽屉内所贮藏着的两碗菜,一碗是咸菜,一碗是豆皮炒肉,拿出来摆在桌上。这样,他便开始向躺在帆布床上的阿贵叫道:
“起来,我们吃饭呵。”
阿贵真是太疲倦了,这时虽然是肚子内觉着饿,但是不想起来吃饭。经张应生再三的催促,才很吃力地立起身来。
“阿贵,我告诉你,”两人坐下之后,张应生忽然很郑重地说道,“我这个地方是没有人知道的,是很秘密的,你千万别要告诉别个呵!现在是这样的时代,我们做的是这样的事情……”
“应生叔,请你放心,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决不会随便乱说的。”
两人开始吃饭,沉默下来了。差不多经过一两分钟的光景,张应生忽然将筷子放下,就同发觉了什么也似的,自言自语地笑道:
“好哇!原来我忘记了先吃酒,难怪得我总觉着吃饭没有什么味道也似的。”说至此地,便向阿贵道:“阿贵,你能吃酒么?不吃?唉!我有一个坏脾气,就是每顿吃饭之前,总要吃一点酒,若不是这样,那是吃不下去饭的。阿贵,你说怪不怪?这种脾气实在是要不得的呵!我总想改,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改掉,讨厌!……”
“应生叔,我饿过火了,现在反而吃不下去饭,你一个人吃罢,我很疲倦,想睡觉。”
阿贵未将一碗饭吃完,便把筷子放下,走向帆布床上躺下了。张应生也不去干涉他,自己一个人开始吃起酒来。阿贵不一刻的工夫,就沉沉地睡去,毫没觉察到张应生什么时候吃完饭,什么时候出门去。张应生是一个忙人,他并不能象阿贵这样地在家内睡觉。下午还有两个会要开,还有两个地方要去。他于是吃完饭将门关好,就匆忙地出门去了。
整个的下半天光阴,在阿贵的浓睡中消去。到了七点钟的辰光,张应生已经将事办完,回转家里,而阿贵还是在睡乡中,没有醒来。张应生静悄悄地将一盏不大明亮的电灯扭着之后,便预备做饭吃,并不去惊动他。等到张应生将饭做好之后,阿贵还是没有醒来,于是他不得不喊叫他了。
阿贵睁开惺忪的睡眼,向室内的情景一看,又见张应生笑着立在床前,顿时又似乎入了梦境,不知自身现在何处,等到张应生向他说了“你这一觉也睡得太长了呵!起来吃晚饭罢!”之后,才渐渐地明白一切的经过。
“起来,起来吃晚饭罢,”张应生又继续催促地说道,“这里有一盆水,你可以先洗洗脸。”
“我难道睡了大半天吗?”阿贵很不相信也似地这样问道。
“我不回来,”张应生笑起来了,“也不知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呢。好了,别再发痴罢!快洗脸,洗了脸吃饭。”
在吃饭的时候,两人并没有多谈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张应生所想的并不关于阿贵的事,而是今天他工作的经过:组织失业工人指导委员会,审察反抗工贼委员会的工作……阿贵这时也没想到张应生身上,而只是打算“我到底做什么事情呢?进别的工厂做工呢,还是依旧地去让汽车撞死?……唉!我到底怎么办呢?……”
饭吃完了,及一切都收拾洗净了之后,已经是九点钟了,这时起了风,亭子楼内的空气,已不如先前的燥热。张应生决定阿贵今夜睡在帆布床上,而自己将一张竹席子铺开在地板上睡。两人没有什么事做,便都躺下,用扇啪啪地搧着。这时张应生决定问一问阿贵的事情了。阿贵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张应生自己被厂里开除的经过。
“阿贵,你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办呢?”张应生等阿贵说完了之后,这样地问他。
“怎么办?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今天白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预备让汽车撞死,我的家中可以得到五十块钱抚恤费……”
“你这才是发痴呢!一个人死的要值得:或是被我们的敌人捉去枪毙,或是同敌人对垒而死,或是……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死的要值得,怎么能让汽车白白地撞死呢?而况且你也不是没有事情做,也不是什么瞎子瘸子,你是还可以找到工作的。你被S纱厂开除了,难道说你就不能进入别的纱厂做工吗?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是还可以找到事情做的。”
“应生叔,你晓得吗?我现在简直不想再做什么工了。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现在总觉得做工的人,连畜生牛马都不如!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工,只是吃一辈子的苦,得到了什么好处!我想,与其活着做工,不如死了还好些,你说可不是吗?人生终久是要死的……”
“阿贵,你这一种说法,简直是太糊涂了!不错,现在的工人的确连牛马都不如,但是你要知道,这不是永久都是这样的呵!你不是也听见过许多革命的理论吗?……你现在为什么这样糊涂呢?我们不应当灰心,我们应当干将下去!就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不好,所以我们才要革命,所以我现在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阿贵,寻死只是没有用处的人的出路呵,我们是不应当这样做的!”
阿贵听了张应生的话,沉默着不答,停了一忽,张应生又继续说道:
“我的年纪比你大,所吃的苦大约也比你多罢。我从前也曾经因为吃苦不过,想投过几次黄浦江,以为活着没有意思,不如死了好些。后来渐渐觉悟到这种思想是不应该的,一个人应当走着生路,而不应当向着死路走去。一个人应当为着自己的生活,去反抗一切压迫他的东西。阿贵,你明白这个道理吗?你现在应当明白,你是一个受压迫的人,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压迫你的人,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阿贵听到此处,不禁全身战动了一下,即时想起昨天蚂蚁争斗的情形。他霎时觉得好生羞愧,一颗心动了几动,两耳火熊熊地烧将起来。用手将脸一摸,摸了一手冷汗。两眼朦胧中,又似觉看见无数的蚂蚁向他狞笑,向他咒骂,这逼得他的身体接连战动了几下。全室内霎时间如同变了景色,躺在地板上的张应生这时也似乎变了相了,好似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尊严的巨人,立在茫茫的荒漠上,巨大的手臂指示阿贵所应走的道路……
“阿贵,你明白吗?”张应生又继续重复地说道,“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压迫你的人,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
阿贵很费力地将神定了一定。这时他似乎明白了今天白天他在街上胡乱走路的事情,简直是发痴,简直是莫明其妙!想到这里,他不禁又觉得有点好笑了。就如同犯了罪而承认过错也似的,他轻轻地说道:
“应生叔,你所说的我一切都明白,我并不是一定要去做让汽车撞死的傻事情,不过……”
“不过什么呢?”张应生跟着问他。
“应生叔,我已经下了决心去做一桩事情,不知可能达到目的……”
“做一桩什么事情?”
“我已经下了决心把张金魁……”
阿贵没有把话说完,便停住了。张应生听到张金魁的名字,便坐将起来,很惊异地问道:
“你下了决心把张金魁怎样呢?”
“我想把他……”
阿贵又停住不说了。
“你想把他怎样呢?你说呀!此地又没有旁人。”
“我想把他打死……”
阿贵终于这样很胆怯也似地说了。张应生听了这话,不即刻说出什么,便将头低下,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忽,他抬起头来向阿贵很镇静地说道:
“本来张金魁这东西是死有余辜,我们老早就想把他除掉。不把他除掉,他总是要作怪的,因为他的告密,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破了多少机关。不过你……”
“不过我怎样?”阿贵这时也坐起来了。在不明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出他的神情是很兴奋的。“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以为我不能把他打死吗?”
“不过他是一个力气有牛大,狡狯又如狐狸的人,你怎么能将他打死呢?这件事情还是让别人去做罢,反正你的气也是可以出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你找到一件事情做……”
“不,应生叔!我不把他打死,那我的气就出不来!那我就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那我就要遭那一个小黄蚂蚁的耻笑!”
“你说什么?”张应生有点奇怪起来了。“小黄蚂蚁?哪一个小黄蚂蚁?你怎么又扯到什么蚂蚁的身上来了呢?”
“就是那个小黄蚂蚁,那个我应当拜它做老师的小黄蚂蚁……”
阿贵未将话说完,忽一阵很凄惨的哭声从窗外飞将进来,听之令人心悸。阿贵将两耳尖起来继续审听这种哭声,便一瞬间将话停将下来了。沉默了一忽,阿贵如有所感也似的,便向张应生问道:
“应生叔,你听!你听见了吗?这哭声似乎是很近的,也许就是在隔壁罢?”
“我为什么没有听见?我几乎天天听见。这是我们楼下在前客堂住着的一个老太婆的哭声。”
“这个老太婆为什么天天哭呢?”
“为什么天天哭?儿子被捉去枪毙了,又怎能不哭呢?”
张应生始而很平静的,这时他的话音有点凄然了。不明的电灯光似乎陡然增加了阴凄而灰黄的颜色,全室的空气也降落了一半的热度。阿贵听了张应生的话之后,一时想不出话来说,只是两眼睁着望着他。室内完全寂静下来了。经过了几分钟的光景,阿贵忽然很急促地问道:
“被捉去枪毙了?被谁个捉去枪毙了呢?”
“你真是糊涂!当然是被兵警捉去枪毙的!”
“呵!应生叔,你听!似乎就在楼下又有一个女人带着哭声说话……”
“这个说话的女人是这个老太婆的媳妇。这个女人真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女人,她真是好!吃苦,耐劳,又诚实,又勇敢,又明白事理……”
张应生说至此地,将芭蕉扇摇了几摇,随即贴在精赤的胸膊上,沉默着不再说下去了。两眼笔直地向天花板望着,如象在深思着什么。
“我问你,应生叔,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到底因为什么被捉去枪毙了呢?他的名字叫什么?”阿贵这样地问他,打断了他的思维。
“那还能因为别的事情吗?他是一个C书馆的印刷工人,平素对于革命是很热心的。一月前,C书馆的工人因为要求加薪,闹成了罢工的风潮。当局说他是主要人物,是一个反动分子……就这样地捉去枪毙了!现在杀一个工人还算一回什么事情?比较一个小鸡都容易呵!唉!想起来,真是……”
停了一忽,张应生又继续说道:
“他的名字叫周全福。为人是极好的,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他的老婆,我们叫她做周大嫂,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女人!自从周全福死后,这个老太婆,周全福的母亲,就是由她赚钱养活。她有一架小洋机,每天替人家织袜子,还勉强可以过日子。老太婆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是一个极孝顺的儿子,这个好儿子死了,哪能不昼夜地哭呢?唉!我天天差不多都听见她的可怜的哭声。有时我去说几句话安慰她,唉!又怎么能安慰她的那一颗痛苦万丈深的心呢?她的媳妇本来是很痛苦的,不过因为老太婆这种样子,她也就不得不硬着心肠,做着很平静的样子。唉!她真是一个好女人!象她这样好的女人,我真是少见过!”
“我想你可以娶她做老婆呵!”阿贵带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张应生听了阿贵的话,似乎有点难为情起来,便有点带气也似地说道:
“别要胡说八道!我现在哪有闲工夫干这种事情。呵,睡觉罢,时候已经不早了,明天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张应生立起身来,走到门边,用手很小心地将门关好之后,便又走到木桌子前,将抽屉打开,取出一支很小的手枪来。他凑近灯光,看一看手枪的各部分是否有了毛病。等到详细地研究一番之后,便放在自己的枕边,即刻也就很笔直地躺下。停了一忽,他向阿贵问道:
“我们将电灯闭起来睡好吗?”
阿贵这时见了手枪之后,起了一种心思,并没有用话回答他,只向他点一点头,表示同意。张应生随又立起身来将电灯闭下,等到闭下之后,便又很平静地向地板躺下。临睡觉时,将手枪放在枕边,这是他的习惯,而且是应当的事情。谁个也不能断定夜间不发生什么事情:也许巡捕来捉他,也许有人要来暗算他……总而言之,他应当时时刻刻有正当的防备。而且这一支小小的手枪与他的生命有很深切的历史。一方面,倘若不是因为有了这一支小小的手枪,那他的性命久已没有了。一方面,这一支小手枪并不是用钱买来的,而是用性命换来的:这是今年三月间他从敌人——一个奉军的军官的手中夺取来的。在他的生命史中,无论他能否看得见他所想的伟大的理想之能否实现,但是这一支小手枪却是他所得着的胜利品,却是他的一个可宝贵的纪念物。因此,应生在劳苦的秘密的工作中,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安慰他,能够安慰他的只有这一支与他相依为命的手枪。
奔波了全日,现在应当是张应生睡觉的时候了。但是一个体力和智力都很健全的工人,生活的格式对于他,只是革命,工作,思想,休息。这里所说的休息并不是什么安逸的例外的娱乐,而是一种必要的动作——睡觉。于是张应生不几分钟的光景,便呼呼地入梦了。
阿贵这时在平静地躺着,但是没有睡。他或许想如张应生一样,呼呼地入了梦,可以抛弃一切烦人愁思。但是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他一是因为在白天睡得太足了,二是因为张应生的那一支小手枪引动了他的思维,他知道这一支手枪的来历,也知道张应生是如何地爱护它。
“如果我开口向他借,”阿贵这样自问自地想道,“那他是不是答应我呢?……”接着阿贵便决定了:“恐怕他一定是不答应的。而况且他又不赞成我做这一件事情,……那他一定不答应我的。”阿贵想来想去,结果只有失望。但是在别一方面,阿贵是决定了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以为不把张金魁打死,那他简直没有做人的资格。这种决定在阿贵的心里,已如泰山的稳定了,任有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移动。但是有一个问题:用什么方法将张金魁打死呢?诚如张应生所说,张金魁是一个又有力又狡狯的人,如公开地去同他厮打,那阿贵是一定要失败的。因此,阿贵一定要寻到一个妥善的方法,否则断不能成功的。阿贵起初想来想去,想不出适当的方法,等到他见着了张应生的手枪,便一时间乐将起来了,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可以致张金魁死命的东西。但是忽而想到这支手枪毕竟是张应生的,而且张应生视如自己的生命一般地宝贵它,决不会将它借给阿贵,阿贵便又失望了。
张应生已经是深深地睡着了,对于阿贵在床上翻来复去的声音,并没有一点儿觉到。冷静的夜月光亮从窗口透将进来,皎洁地照到张应生的头部,——一支小小的手枪很分明地在张应生的枕边躺着。阿贵侧着身子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躺在张应生枕边的小手枪,而一副脑筋全盘地用到幻想上去:如果他有了这一支手枪,他应当怎么样才能将张金魁打死……
忽然间又听着楼下老太婆的哭声,阿贵的心为之冷战了一下。他不禁将他的思维暂时挪到老太婆的身上了:老太婆的命运是这样地悲惨,她的媳妇是这样地贤明,做官的人是这样地残酷……现在的世界简直是不成一个世界,该有多少悲惨的事情呵!这样的世界简直不如把它消灭掉还好些!……
“但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呢?”阿贵忽然将念头一转,想到自己的家内。“他俩在家也不知怎么样在想我呵!他俩也真是吃苦的命,唉!他俩简直是活受罪!已经是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是辛辛苦苦的!……”阿贵想到此地,心中不禁有点难过起来,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倘若我被捉去枪毙了,”阿贵又继续想道,“也不知他俩将要怎么办呵。周全福死了,还有他的贤良的老婆养活他的母亲;如果我死了的时候,那我的父母将靠着谁养活呢?……”阿贵暗杀张金魁的决心,至此时不禁动摇了一下。他的爸爸和妈妈的一双可怜的形象,萦回于他的脑际,并觉着他俩已经如同在自己的面前站着,表现着可怜的衰老的面容,射着哀求的眼光。阿贵有点茫然了:怎么办呢?照着自己的决定去做好呢,还是为着这两位可怜的老人的原故,打消自己的念头好呢?……阿贵踌躇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将牙齿一紧,下了最后的决心:“我也问不了这许多!世界上的苦人多着呢,反正我也问不了这许多!阿贵!你照着原来的决定做去罢!”
“但是我用什么东西去把张金魁打死呢?”阿贵现在所为难的就是在这一个问题的身上。这时在月光照着下的张应生的面容,似乎在那里轻轻地微笑,阿贵忽然注意到这个,便暗暗怀疑起来:“难道他没有睡着么?难道他已猜透了我的心思,在那里暗暗地笑我么?”阿贵遂将头轻轻地抬起来,仔细地向张应生的面孔审视一番,见着他仍然是睡熟的样儿,这才放了心。枕边的一支小手枪还是在静静地躺着,阿贵又将目光注到它的身上。忽然他的脑海里起了一层波纹,发生了一种新的思想:“我可不可以将它偷到手里呢?……用了之后我还是可以还他的。向他公开地借,那他一定是不肯的,不如我来实行偷的办法。能不能将张金魁打死,那就全靠这一支手枪了。应生叔,请你原谅我罢!我是没有别的法子想呵。”想到此地,阿贵便轻轻地离开了床,走到张应生的身边。不知怎的,他这时的一颗心忽然枯里枯通地跳起来了。他即时觉悟到是在做贼,而做贼是一件很不正当的行为。他弯了几下腰,试几试伸手去拿那一支手枪,但是总没有勇气把它拿到手里。忽然张应生翻了一身,口中又咕噜了一句什么也似的,这可是把阿贵几几乎吓倒了。他的一颗心越发跳得厉害,似乎已经做了一桩大的罪过,现在要受刑的样子。始而他以为张应生已经觉察到了,后来见着张应生翻了身之后没有动静,才知道张应生还在梦中,这才略略放了一点心。他又试伸了几下手,已经挨着了手枪的身子,但总是缩将回来,没有把它拿到手里的勇气。
“喂,我连偷一支手枪都不敢偷,还能去把张金魁打死吗?好无用的东西!”他这样地将自己责骂了一番之后,便战兢兢地伸手把手枪拿起来了。他不敢即时就拿起脚步走开张应生的身边,默等了一二分钟之后,决定张应生毫没有一点儿觉察,才轻轻地走至门边,用手很小心地将门开了,生怕弄出了一点儿声音。从前他不知做贼是怎样地做法,现在他却很本能地得到了做贼的方法。他轻轻地移动脚步,慢慢地走下楼梯;走两步之后,他总要停一下听听动静,不敢一下子就走出后门。最后,他是很平安地走出后门了。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全城沐浴在银白色的光海里。居民都在梦里,周遭是异常地寂静。这时伴着阿贵的只有斜长的他自己的影子,一支冰冷的手枪。“怎么办呢?现在至迟不过是半夜罢,我将到什么地方去呢!不过手枪总算是已经到手了。……”在月光底下,阿贵将手枪仔细地审视了一番,又用手举了几举,练习射击的架式。他不禁满意地向着明月微笑了一笑。这时凉爽的晶莹的明月,也似乎了解了阿贵的快乐与得意,便也就回答了阿贵一个圆满的微笑。
[book_title]四
他们的灵魂永远埋在很臭很臭的粪堆里。
阿贵为明媚的月光所迷恋住了。两眼只是不转睛地向着月轮望着,似乎那里有什么动人而奇异的东西,有什么美妙而不可测的秘密。深夜的凉风,消散了一切烦燥的暑气,一阵一阵地吹到人的身上,就如轻软的拂尘的摆动,觉得异常地清快。阿贵刹那间觉着渺茫地离开了噪杂的人境,而进入了虚幻的仙乡。手枪虽然还是在阿贵的右手持着,然而他这时已忘却了一切,不复想到他所应当做的事情了。
阿贵痴呆地继续向月轮望着。忽然他听见了他的背后的屋内有什么声音,先是咳嗽的声音,接着就似乎有人走着楼梯响……这使得阿贵恢复了原来的意识。差不多已经被他忘却的在他手中的手枪,这时似乎很剧烈地在他手中跳动起来,几几乎落在地上。“张应生起来了!他一定是为着手枪,……我还不跑,还在这儿发痴呢!浑蛋!……”想到这里,便提起腿来就跑,不敢稍回头看一下,似乎即刻张应生就要把他追到的样子。跑出弄堂口的当儿,阿贵如老鼠一般,很胆怯地,畏缩地,向四外一看,街上并没有人行走,才沿着街的左边跑去。跑了几分钟之后,阿贵停一停步,转过头来看后边并无人追赶,一颗跳动的心才略为平静一点,可是他已累得满身都是汗了。
他用左手袖拭脸上的汗液,右手还是紧紧地将手枪握着。这时他觉得,对于他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一支手枪不可丢去,因为它已经成为他的生命了。倘若没有它,那阿贵将不能报仇,将不能除去张金魁,将不能免去小蚂蚁的耻笑……如此,他将没有做人的资格了。阿贵现在很想做人,做一个很勇敢,很忠实,很有价值的人,但是怎么样做法呢?阿贵想,要做人起码要将张金魁打死,为工友们除一个大害。不然的话,那阿贵就没有做人的资格,就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一个人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那还活着干什么呢!不如死去还好些!……不,阿贵现在没有寻死的念头了。他要活着,要做人,所以他很宝贵这一支手枪,就如张应生宝贵它一样。有了它,阿贵才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才可以实现自己的幻想。……
阿贵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时明媚的月光,清快的凉风,以及街上的夜景,什么都不在他的脑海中了。充满他脑海中的,这时只有“怎么样进行……”的计划。他也想到他不应该将张应生的手枪偷来了,——他很知道这一支手枪与张应生的关系,并且很知道张应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应当有自卫的武器;而他,阿贵,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人,实不应当对于张应生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阿贵转而一想,又将自己的罪过宽恕了:“我现在偷他的手枪,并不是去做坏事情呵!我一者要为自己报仇,二者也为工友们除害,这并不是去做坏事情呵!等到事情成功之后,我再把手枪还给张应生就是了。他一定是可以原谅我的。而且如果我将张金魁打死了,这对于他也是很有益处的。……”
阿贵还是低着头走着,对于他所走的街上的景物毫不注意。
“喂!要坐车罢?”
阿贵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赤膊的黄包车夫懒洋洋地拖着一辆黄包车,立在他的面前问他。在夜影的朦胧中,阿贵见着这个黄包车夫是一脸的苦相,黑瘦得可怕,同时他的神情是很哀求的模样。阿贵觉着他是异常地可怜。在此清凉的深夜,正是人们安息的时候,而他却拖着车如幽魂也似的在街上往来。唉!世间该有多少不平的事情!……阿贵正欲向黄包车夫说话的当儿,忽然黄包车夫觉察出阿贵手中的手枪来,便拉着车子回身就跑,这使得阿贵吓了一跳。阿贵莫明其妙,不禁口中咕噜了两句:
“这倒是一回什么事呢?这真是活见鬼!”
这时在墙角边一个印度巡捕正在倚着墙壁在那里打盹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及黄包车夫拖着黄包车跑路的声音,便惊醒了,走到阿贵的身边来。阿贵只顾看着黄包车夫在前面跑,却没觉察到他身边走来了一个高大的,如夜神一般的印度巡捕。
“你在此地啥事体呀?娘个造皮,夜里向不睏觉……”
阿贵回脸一看,几几乎惊吓得喊叫起来,但即时便镇定住了。他只当这个印度巡捕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特地是来捉他的;一时间想逃跑,但即时想起自己还有一支手枪在手里,不必害怕。印度巡捕还未将话说完,阿贵便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胸部,做着一种威逼的姿势。印度巡捕见着阿贵举起手枪来,吓得倒退了几步,两只大眼放着白光;接着他便将两手叉开地举起,表示他不预备反抗,并向阿贵哀求地说道:“好朋友!阿拉同倷没仇气,是罢?好朋友,交关交关好的好朋友!阿拉同倷没啥仇气,是罢?”
阿贵见着印度巡捕这种情形,觉得非常地可笑,而一秒钟以前的恐怖的心情完全消逝了。“看着是这样大的块头,有点怕人,哪知道其实是一个草包呵!……”阿贵想到此地,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好朋友!交关交关好的好朋友……”
阿贵想道,与印度巡捕对立着持久总不是好事,还是以逃跑为妙,便一面仍旧举着手枪,威逼着印度巡捕不敢移动,一面一步一步地退至转角的地方,转身就跑。这时他也不知道印度巡捕是否在后面追赶,但他却拚命地往前跑,一步也不敢怠慢。他似乎遥远地闻着警笛,似乎这警笛的声音就从那个印度巡捕的地方所发出来的,于是他未免有点慌张,觉着情形有点不利。但是因为已经跑得很远了,印度巡捕绝对不会追赶上来的,于是他觉得又可以放心了。他跑得满身是汗,只是喘气,最后他不得不停住了。已经跑到了什么地方,在夜里,阿贵辨别不出来。这一条街道似乎是很僻静的,阿贵没看出有一个行走的人影。他找一块靠着墙的水门汀砌成的阶沿坐下,觉着非常地疲倦。两眼只是想合起来,虽然用力阻止,但结果是无效。阿贵入于半睡不睡的状态中了。忽然他如梦初醒也似的,惊吓得一颗心只是勃勃地跳;他觉得他是太疏忽了。“如何能拿着一支手枪在街上睡觉呢?如果被人家看出来了,那时将怎么办?若手枪被人偷去或是夺去,那岂不是什么事情都完了吗?……”阿贵想到此地,不禁责备自己做事太荒唐了,几几乎误了正事。他用手又将手枪全身摸了一摸,觉着它还是依然无恙,不禁又很满意。但是两只眼皮只是不听阿贵脑筋的命令,拚命地要合拢起来,这真是讨厌的事情。将手枪放在衣内罢,可是阿贵穿的是一套短衫裤,实没有地方可以把手枪藏起来,而不使人看见。用一张纸把手枪包起来罢,但是在夜里到什么地方去找纸呢?……阿贵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把小褂子脱下来罢,将手枪放在小褂子内包好,岂不是很妥当么?”这一种思想最后把阿贵的困难解除了。他将手枪用小褂子包好之后,便放在腹部与大腿的中间,并用袴带系好,使它不致于被人偷去。这样,阿贵可以安然地让着自己的眼皮合拢了。小褂子脱下之后,阿贵的上身完全是赤露着,幸而是在暑天的夜里,不感觉什么寒冷。可是也就因此,阿贵的赤露的身体,不免要大受蚊虫的侵害了。阿贵始而还用两只手驱逐蚊虫,可是因为睡神的催促,也就慢慢地,昏昏地,走入梦乡了。
……阿贵走到一处不知名的所在。周围是起伏的山丘,满山丘都繁殖着美丽的,鲜艳的花木。山丘的脚下,平铺着一望如镜的湖水,湖水上飘浮着许多幽雅的小舟,小舟上坐着快乐的男女。树林深处,显现着高耸的楼阁,似乎那里住着的是隔绝了尘世的仙人。阿贵徘徊在绿湖的岸边,恍惚不知何来,更不知何去。一阵一阵的薰风吹得阿贵神清气爽,仿佛如升上了天。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阿贵一面瞻眺,一面想道,“我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这恐怕是仙境罢?这恐怕就是所说的天国罢?这个地方真好,就是在此地能住一天也是好的!世界上也有这样好的地方,我真是料不到呢!从前也听说过什么仙乡,什么天国,但总是不相信实有其事,不料现在我却身临其境了。”阿贵不禁微笑着而快乐起来了。目前的奇异的景物,清爽而芳香的空气,从树林中飞扬出来的鸟语,小舟上的幽婉而愉快的歌声……这一切使得阿贵忘却了自己,忘却了人世。
“莫非我也成了仙了么?……”阿贵正这样在沉思的当儿,忽听见有一个很熟的声音在喊他:
“阿贵!阿贵!到这边来呵!”
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快过来罢,我们在等你呢。”
阿贵不禁有点奇怪起来了。这里是仙乡,这里是天国,怎么会有人认得阿贵呢?……阿贵满腹地狐疑起来,很有点畏怯也似的,慢慢地将脸转过左边来,搜索喊他的人的所在;他不敢遽行答应。离阿贵站立着的地方,有百步之遥,靠着山坡脚下的一条长的靠椅上,坐着一男一女,这时正向阿贵招手呢。阿贵始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看得花了,但是详细地审视一下,觉着第一眼并没有看错。
“这却奇怪了!他俩为什么在这儿呢?他俩不是已经死了吗?……我难道说遇着鬼了不成?……”阿贵一边想,一边将两足慢慢地移动,走向这两个人的地方。等到只有几步距离的时候,阿贵还是不敢开口,生怕认错了人。
“啊哈!阿贵,你也来了吗?”那个年轻的男人先立起身来,这样地欢迎阿贵说,“久违了呀!你还记得我吗?啊?”
阿贵这时也连忙快走几步,走向那人的面前,将他的两手握着,很欢欣地说道:
“原来全发哥你在这里呵!你近来好吗?我真挂念你呢!”
“阿贵!你还认得我吗?”那个女子依旧坐着,这样微笑地问阿贵。阿贵连忙将李全发的手放开,走向女子的面前说道:
“沈先生!我怎么不认得你呢?我是永远忘记不了你的,你晓得吗?唉!沈先生!你知道我是怎样地纪念着你呵!……”
阿贵说到此地,不知怎的,觉着脸上有点发烧了。他将头低下,轻轻地,如同胆怯也似的,继续向沈玉芳问道:
“沈先生是同全发哥一块儿到这里来的吗?来了很久了吗?”
沈玉芳点一点头,笑着说道:
“是的,我是同全发一块儿来的。你晓得吗?我同全发已经结婚了……”
阿贵觉着脸上的火更烧得厉害了。一颗心只是跳动着,似乎又有点发痛;这时阿贵才明白自己是在爱沈玉芳,并且爱情是很深的;现在她说她已经与全发结婚了,这实在给他一个很大的打击。虽然阿贵承认沈先生与李全发是很相配,是很好的一对伴侣,但是阿贵是在爱她呵!……阿贵无论如何不能不起一点醋意。他抬起头来向李全发瞟了几眼,似乎嫉妒他的幸福,但即时又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事情。
“阿贵!你应当替我们道喜呵!”李全发很得意地说。
“是的,我应当向你们道喜。”阿贵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哭声,现出异常可怜的样子。但他转而一想,以为自己这种态度是不对的,便强做镇定的样子,向他俩笑着说道:
“你俩真是有福气呵!”
“这也是由心血换来的呵!”李全发将阿贵拉到与自己并排坐下,说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阿贵摇一摇头,表示不知道。李全发继续说道:
“这里是革命党人的天国。凡是在人世上,为着穷人,为着大多数人争自由,为着反抗统治阶级的压迫,而被牺牲了的一些革命党人,都到这里来,都住在这里。阿贵你明白了吗?你看这里好不好?山是山,水是水,花是花,鸟是鸟,该多么美丽呵!这里是很平等自由的,什么压迫都没有。你看,那些小舟上的唱歌的男男女女,他们生前都是很英勇的革命党人呢。这里只有很英勇的,很忠实的革命党人才能来,其他的人是不能够的。”
李全发环视了一下,停一两分钟后,又继续面对着阿贵说道:
“阿贵,你晓得吗?只有象我们这一类的人,才配入这美丽的天国。我们的灵魂是纯洁的。我们只知道民众的利益,为着正义奋斗,什么牺牲,艰难,危险都不怕。阿贵,你说可不是吗?”
阿贵点一点头。这时坐在阿贵左边的沈玉芳忽然笑道:“全发!你真不害羞,在这里表功劳呢。你曾做出多少有益于人类的事来?”
阿贵转过脸来,看见沈玉芳向李全发说话的神情,是异常地温柔,亲密,宛然他俩是一对很和爱的夫妇。这又不禁引动了阿贵的嫉妒和羡慕,但阿贵即时又把这种情绪按下去了。他恐怕他们觉察出来他这时的心境,便连忙接着向沈玉芳说道:
“沈先生!全发哥所说的话是真的呢。只有象你们这一类的人才能进入天国,尤其是沈先生你……”
阿贵笑着不说了。沈玉芳似乎没听见阿贵的话,这时她的目光注视着湖水的波纹,大约在想什么。阿贵又转过脸来望一望李全发。李全发带着满脸的笑容,很有趣地望着那对面山丘间的亭阁。三人都沉默下来了。阿贵趁着这沉默的机会,仔细地将他俩瞟视了一番,见着他俩还是原来的模样:沈玉芳穿着女学生的装束,白的上衣,青的裙子,显现得是异常地素雅;她的面孔依旧是很清瘦,然而在清瘦中,显现出有一种很壮健的神气;笑迷迷的两眼依旧是从前那般和蔼而可爱。李全发的装束还是工人的模样,这时穿着一身很洁白的小褂裤,面容依旧是从前那样白皙中带着微微的紫黑;他的两只大眼炯炯有光,显现出他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青年。
“他俩难道说成了仙不成吗?”忽然阿贵脑中起了一层波纹,很狐疑地这样想道,“此地真个是天国吗?我为什么也来到此地呢?我难道说也成了仙不成吗?难道说我已经离开人世了?奇怪得很!……”
“阿贵,你在想什么呢?”李全发忽然将阿贵的右肩拍了一下,这样地问阿贵一句;阿贵受了一惊,不禁忘却了适才的疑思。他想问李全发许多话,但一时想不出,只得两眼带着疑问的神气向李全发注视着。李全发笑着继续说道:
“你看,这天国里真个是与人世不同罢。我们虽然为着劳苦的群众而牺牲了性命,但是我们的纯洁的灵魂,却能够享受这天国的幸福……”
阿贵不等李全发的话说完,便插着问道:
“那些作恶的人呢?他们生前作威作福,压迫穷人无所不至,难道说死后都到地狱里去吗?地狱又在哪里呢?”
“作恶的人自然都到地狱里去呵!他们的灵魂永远是不会解放的,永远埋在很臭很臭的粪堆里。你晓得吗?地狱在我们脚底下的一层,我们永远立在他们的上边。”
“算了罢,全发!”沈玉芳态度很严肃地插着说道,“这些话有什么多说头呢。我们的责任是在将人类完全改变好,将人世也造成天国一样,阿贵,你说可不是吗?我们现在在天国里享福,这并不算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因为人世间还同地狱一样呵!阿贵!你回去努力罢!努力罢!这里不是你所应当留的地方。你忘掉你的责任了吗?张金魁还在那里继续害人呢!你的父母在吃苦,你的工友们在受压迫,你难道都忘掉了吗?去罢!去为我们复仇,去为被压迫的人们复仇,去为你自己复仇,赶快去罢!……”
沈玉芳正在立起身来的当儿,阿贵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吼声,接着就吹来了一阵狂风,不禁惊吓了一跳。转眼间,沈玉芳,李全发都消逝了影子;那起伏的山丘,平静的湖水,美丽的花木……都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阿贵定一定神,将两眼用手揉一揉,详细地审视一下,原来自己坐在阶沿上,一辆汽车经过他的面前,去向还不甚远。天色已黎明了,街上已有了稀疏的来往的行人。对过的店家正在那里卸门,走出来了一个头发蓬松,衣服不整的女人。阿贵慢慢地才明白,原来适才从梦中醒来。梦中的景象还是萦回于脑际,回忆起来觉着非常地偷快,阿贵愿意长此地回忆下去。沈玉芳的微笑,花木的香气,山水的清幽,……呵,顶好是长此地回忆下去!忽然阿贵的一颗心战动起来,恐慌得异常,如同遇着了什么可怕的,危险的事情。他几几乎要叫出声音来:“我的,我的手枪呢?”等到用手摸一摸小褂子,这才放了心,如得了救星也似的。
在他面前经过的行人,有的很惊奇地瞟看他,有的很平常地把他当做乞丐,不注意地瞟他一眼,也就无事地走了。最后走来了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赤着上身的小孩子,在微笑着审视了他几眼之后,很轻视地说道:
“瘪三!你还没睏好吗?巡捕来了,谨防吃生活。”
阿贵想站起来给这个小孩子几个耳光,教训教训他不该认错了人,但是不知为着何故,仅仅地带着恨看了小孩子几眼,便低下头来不去理他。小孩子见着这种神情,也就不则声地走开了。
“天已经亮了,我到什么地方去呢?”阿贵很不愿意地这样想道,“老坐在此地,终久不是事情,我应当去找张金魁去……”阿贵想着便立起身来了。他很小心地又复将小褂子卷一卷拿在手里,生怕露出什么痕迹来。他开始挪动脚步,但究竟应向哪一个方向走去,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大约走了几十步的光景,已经到了小菜场的跟前,这时卖菜的乡下人已经上市了。小菜场内渐渐地起了噪杂的声音。在阿贵的前面一个乡下人挑着一担黄瓜走向小菜场去,阿贵见着了竹篮内的黄瓜,不禁觉得肚饿而且口渴,想顺手拿一条吃一吃。但阿贵终于不敢尝试。等到用手向腰间摸一摸之后,他更为失望了,身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黄瓜有巨大的吸引力,阿贵的两眼只向竹篮内钉视着,口中几几乎淌下了涎液。卖黄瓜的人觉着有人在他后边跟着,回头望一望,见着阿贵的一副饿鬼的形象,便停住脚步,向阿贵开口骂道:
“瘪三!你跟着我做啥事体呀?哼!谨防吃生活!”
阿贵也停住了脚步,将两只眼向卖黄瓜的人翻了几翻,但终于没说出什么。卖黄瓜的人骂了之后,又继续着走自己的路;阿贵很痴呆而又愤恨地目送了他几步,想赶上前去将他的担子踢翻,并且痛快地打他一顿,但想了一想,也就把念头打消了。“如果我能得到一条黄瓜吃一吃呵!……”阿贵越在黄瓜身上着想,越觉得肚饿口渴,从口中要淌出来涎液。这时对于阿贵,一条不值钱的黄瓜,简直比什么人参燕窝还宝贵。“唉!……”最后阿贵叹了一口长气,转过身来,向右边的一条街道走去。
街上的声音逐渐鼎沸起来:汽车声,马车声,行人的说话声……混合成了一片轰轰的烦杂的音乐。在街上来往无数的行人中,阿贵是一分子,但别人是因为有事,——也许是上工,也许是买东西,也许是……但是阿贵就如游魂也似的,清早就在街上行走,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阿贵自己没想到这些,更没有心思顾及到别人的闲事。这时所扰乱他的,就是一个问题:肚子饿了和口渴了的问题。阿贵很想不再想关于黄瓜的事情了,但是黄瓜的魔力在引诱他:黄瓜!黄瓜!黄瓜呵!……阿贵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总是想着黄瓜,那又可以充饥,又可以止渴的黄瓜。已经走到什么地方来了,现在在哪一条街上行走,阿贵都不曾注意。忽然一阵什么香气,冲到阿贵的鼻孔来;阿贵停住脚步,向四外望一望,原来他走到一家烧饼店的门口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孩子正在炉上烤那又香又酥的油饼,这不禁给了阿贵一个很大的刺激。烧饼店的楼上就是茶馆,阿贵隐隐地听见饮茶人的谈话和茶杯的响声。小孩子等油饼烤好了之后,便拿了一盘,送到楼上去了。阿贵知道,这是送给楼上饮茶人做点心吃的。在这里可以解决肚子饿了和口渴了的问题,阿贵不妨也走上楼去。但是阿贵身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支手枪,但手枪在这里当不得钱用,而且不能被别人看见。于是阿贵只得远远地望着那又香又酥的油饼,而仅闻闻它们的扑鼻的香气而已。
忽然有人将阿贵的右肩用手拍了一下,将阿贵吓了一跳。接着一个很熟的,同时又是一个很可讨厌的面孔,在阿贵的面前呈现着了。这是一个形似工人模样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一套山东绸的小褂裤;大而不正的口中露出几粒金牙齿,两眼射着狡狯而邪鄙的光,一望而知道是一个心术不良的小人。阿贵刹那间不知所措,只将两眼向人愕着。这人还是将右手放在阿贵的左肩上,故意做着很亲密的样子,笑道:
“阿贵,你在这里吗?我正要找你呢。”
阿贵没有回答他,接着他又说道:
“听说你被厂里开除了,我心里真挂念得很呢。我有很重要的话同你讲,不料在这儿遇着你了。好极了!我们上楼吃一杯茶罢。”
阿贵一言不发,形似木偶一般,随着这人上楼;心中却狐疑不定:这人与阿贵从没发生过关系,同时阿贵知道他是一个很危险的坏人,现在忽然莫明其妙地向阿贵表示好感,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呢?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有什么话要与阿贵讲?在阿贵身上起了什么念头?……但是阿贵虽然满脑子里起伏着疑惑的波浪,同时却又很高兴:上楼吃茶,这意思就是说阿贵现在可以解决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了。
上了楼之后,捡了一个临街的位置坐下。这人很阔绰地将茶房喊到面前,吩咐吃什么茶,要多少油饼,倘若另外有什么点心也可以拿来。阿贵见着他那种神情,很觉得讨厌,但是因为要解决自己肚子的问题,也只得等着看他的下文。阿贵很知道他的历史:他曾在S纱厂当过工头,后来工头不做了,变成了一个官厅的包探;现在他是一个官立的纱厂工会的委员……在最短的时间,阿贵不能将他的恶迹一一地回忆起来,因为他的恶迹太多了。他虽然与阿贵没发生过直接的关系,但他是阿贵所最恨的人中之一。如果今天不是阿贵饿了,渴了,那阿贵一定是要拒绝与他同一张桌子坐着。
阿贵还是继续沉默着,与他同桌子的人似乎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等到茶房将茶和点心都拿来了的时候,这个为阿贵所讨厌的人,才殷勤地向阿贵笑道:
“吃呵,阿贵!别要客气呵!我们都不是外人……”
当阿贵伸手拿油饼的时候,忽然觉着有点羞辱,脸孔不禁红将起来。这对于阿贵的确是意外的事情:他,一个为阿贵所讨厌的人,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坏蛋,现在居然向阿贵施恩惠,请阿贵吃东西,而阿贵也就䩄颜地不加拒绝!这简直是羞辱,羞辱,羞辱呵!……阿贵一刹那间觉着实在太羞辱了!但因为肚子太饿了,阿贵终于拿起一块油饼向口里送去。
“阿贵!”这个为阿贵所讨厌的人一边吃茶,一边继续向阿贵说道,“我听说你被厂里开除了,我心里真不安呢!不料他们也把你开除了,这真是不应当的事情。昨天我见着了张金魁,还把他骂了一顿,阿贵,你晓得吗?”
“盛才……盛才先生!”阿贵不知怎样称呼他为好,踌躇了一忽,才说出了先生两个字来。“承你的好意,我谢谢你。”
“阿贵!别要说客气话罢!我们都不是外人,说什么谢不谢呢?真的,我听说你被开除了,心里实在有点气。昨天我向张金魁说,阿贵是一个很忠厚的孩子,就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应当原谅一点才是,怎么就把他开除了呢?他说,只要我李盛才担保,那他张金魁还是可以把你王阿贵收回厂里去的。我说,我自然是可以担保你的。阿贵,你愿再进厂里去吗?”
阿贵没有做声。李盛才不顾及阿贵脸上的表情,还是继续很得意地说道:
“阿贵,你或者不知道我李盛才是什么样子的人。不瞒你说,我的良心是再好没有的了。只要我能帮助人家的时候,我都尽力帮助。我看你是一个很忠厚的人,所以我硬要张金魁把你重新收回厂里去。”
李盛才说到此地停住了,两眼望着阿贵,似乎等待阿贵表示对于他的感激,但是阿贵低着头吃茶,在形式上很冷淡地对于李盛才所说的一切,在内里却暗暗地想道:“我再进厂和不再进厂与他李盛才有什么关系呢?他这样地帮助我,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意思?他说他的良心很好,我的乖乖,他的良心真好!他只当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李盛才虽然没有得着阿贵表示感激的回答,但他以为阿贵是一定很感激他的。被厂里开除了,这是怎样大的灾祸!李盛才能将阿贵重新转到厂里去,这对于阿贵是何等大的恩惠!阿贵不但要感激他,而且要永远地怀念着他而不忘!……本着这种意思,李盛才并没觉察到阿贵对于他起了什么疑虑和轻视。吃了一个油饼,吞了几口茶之后,他转入了教训的态度,继续向阿贵说道:
“不过阿贵你的年纪很轻,年轻人做事总有些错误。你这一次被厂里开除了,固然是张金魁的糊涂所干出来的,可是你也有些不对的地方。譬如你同他们组织什么工会哪,说一些资本家不好的话……老弟,莫怪我说你,这实在是不对的事情。我知道你很喜欢革命,今年春天你同李全发几几乎天天在一道儿,向工人宣传什么增加工资,减少时间,反对资本家……那时我想劝劝你,可是怕你不相信,所以我也就没做声。好,到后来革命革得好,李全发把头都革掉了,你说这倒何苦来!我老实向你说一句,什么革命不革命,这都是瞎闹,千万别要上他们的当!老弟!我们千万别要做猪头三!革命把头革掉了,那才不上算呢。我们活着不好,要去把头送掉干吗呢?什么革命革命,老实向你说,只有猪头三去做这种傻瓜的事情。你看看,李全发因为革命把头送掉了,这倒何苦来呢?啊?唉!因为什么革命革命的,也不知死了多少猪头三!”
“盛才先生!”阿贵忽然抬起头来,向李盛才问道:“你现在不也是天天在喊革命吗?”
“哈哈!”李盛才笑起来了。他的金牙齿在阿贵的眼中放光,这更增加了阿贵厌恶的心情。“阿贵!你真太老实了!你难道不懂得现在我们口中所喊的革命吗?哈哈!我们的革命是很安全的,越革越有好处,越有钱用,不象李全发的革命把李全发的头都革掉了。革命也有许多种类呢。如果你王阿贵跟着我一道儿革命,那我保管你永远不会被厂里开除,而且弄得好,也可以得到一个小官做做,多弄几个钱用用。老弟!你晓得吗?人一辈子顶要紧的,是快活快活;能够弄钱的时候,就多弄几个钱快活一下,旁的什么都是狗屁!现在是我们弄钱的时候了,只要能弄到钱,管他妈的什么革命不革命。我现在也天天喊着革命,可是我们的革命是官的,不但没有危险,而且可以升官发财,这种革命,阿贵你说,何乐而不为呢?”
阿贵听了这一片话,又见着李盛才那种得意的神情,不觉异常地愤恨,想打李盛才几个耳光,教训他一番,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值得。李盛才仍然没有觉察出阿贵的意思,还是继续说道:
“阿贵!现在是我们快活的时候了。一个人在世上应当放聪明些,别要太拘板了。李全发何尝不是一个好人呢?可惜他走错了路,结果弄得糟糕之至。阿贵!请你听我的话是不错的。你的年纪很轻,还不知道世道是什么味呢。我劝你把一切什么革命的思想都抛掉,别要走错了路。我李盛才虽然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可是阿贵你看,我现在是很惬意的:现在热天到了,穿的是绸子做的小褂袴;工会的委员做做,身边的大龙洋是不缺少的……你看可不好吗?有的是门路,只要人会找罢了。阿贵!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一定要帮你忙的,那什么进厂不进厂,还是一件小事。我可以使你有钱用,有好衣服穿,而且可以不受人家的气。阿贵!我说的是老实话,并不同你开玩笑。我看你是一个很忠厚的人,不忍你走错了路。要是外人,我能够对你说这些话吗?……”
“有的是门路,”李盛才越说越表示出一种得意的神情,而不注意到阿贵对于他所说的抱着什么态度。“只要人会找,阿贵,你懂得吗?你现在是很倒霉的,我知道;不过这并不要紧,只要你听我的话,那即时就可以得到很好的事情做,包管你不愁缺钱用。你的家里是很穷的,你不但应当多挣一点钱图自己快活,而且应当多挣一点钱养家。你看你的两位老人家是多么可怜!你应当孝顺父母呵!……不过你应当明白:那什么鼓吹罢工,组织工会,要求增加工资,反对资本家,一些傻瓜的事情,不但不能使你得到好处,而且有性命的危险,那李全发是一个例子,其他被捉去枪毙的也不知有多少。老实告诉你,这简直不是门路。门路是有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实在看你是一个很忠厚的孩子,所以很想帮助你。阿贵,你愿意我帮助你么?啊?”
“你说了半天,”阿贵硬忍着火气,勉强这样地说道,“我简直不明白是一回什么事。你说你要帮助我。你到底怎么样帮助我呢?”
“怎么样帮助你?我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李盛才将头伸至阿贵的面前,恐怕别人听见也似的,轻轻地说道:“我们工会里现在要找一个人当暗探,专门探听工人开会等等的事情,薪水是很大的,一个月差不多有三十元的样子。弄的好,多破几回案子,还有另外的赏钱。这个差事真是再好没有了。阿贵,你愿意干吗?只要我说一句话,这个差事是不会让别人得去的。我看你是一个很可靠的人,所以我很希望你干,帮你一点忙。阿贵,你说你愿意干吗?机会是不可失的呵!……”
阿贵觉着自己心中的愤火在熊熊地燃烧着,无论如何是要爆裂的了。他已经将拿着茶杯的右手缩到桌子底下,预备使力地给他一拳。但恰巧在这个当儿,茶房走来泡茶,并询问还要添点心么?……阿贵的决心被茶房所阻止了。李盛才料定阿贵一定是不会拒绝的。三十元一月的薪水,而且另外还有赏钱,而且事情并不困难,较之在工厂内做工,也不知要相差多少倍!阿贵没有工作了,阿贵是一个很穷很穷的小子。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好差事!阿贵应当感激而泣才是!阿贵应当向李盛才,这个天大的恩人,三叩首!在说了这一片话之后,李盛才也就等待着这个。但是阿贵却具着别一种心理:不但不觉着感激,而且觉着一种莫可言喻的侮辱。这真是为聪明的李盛才所不能料到的了。
“阿贵”,李盛才沉吟了一忽,说道:“你与张应生认识吗?”
“我与他是认识的,你问他干什么?”
“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阿贵即时在李盛才的眼光中,明白了他问张应生的意思,不禁替张应生危急。“这小子又在打张应生的念头了!……”阿贵一边想,一边又轻轻地,就同声音有点颤动也似地,重复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李盛才很审问地看了阿贵几眼,接着便又伸着头向阿贵轻轻地说道:
“阿贵!你要说实在话呵!如果你真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你就应当告诉我呵!如果你告诉我,我即时就可以拿二十块洋钱给你做报酬。好机会是不可以失去的!我一定要尽力地提拔你。阿贵,一个人不能太拘板了!当有钱的时候就要拿钱,不必问到别的事情。况且张应生又不是你的好朋友,何必为着他隐瞒呢?阿贵,你要晓得,你即刻就可以拿到二十块大洋呵!……”
忽然啪啪的两声,阿贵照着李盛才的面孔重重地击了两掌。李盛才只顾说话,未提防到这个,霎时间被阿贵击得昏麻而糊涂了。阿贵掌击了李盛才之后,即时拿起自己的小褂子很迅速地走下楼去,并没曾顾及到茶客们对于他的这种行动是如何地惊异。……
阿贵走了几十步,忽然在拥挤的人众中立住了脚步。他很失望地自对自地说道:
“我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唉!我忘记了!张应生的手枪在我的手里,他想害张应生,我顶好用张应生的手枪将他打死!唉!我真是糊涂!……他比张金魁还要坏呵!张金魁不过是害了我的身体,并没曾伤及我的良心;而他却想用金钱来把我的良心买去。他不但自己做恶,而且要诱惑别人同他一道做恶,真是罪该万死的东西!”
[book_title]五
从前不敢杀鸡,现在居然杀了人!
当阿贵越走近张金魁的住所,他的心越是跳得厉害。一方面,他是很欢欣的:他,一个被人侮辱了的年轻的工人,现在居然能有复仇的机会,居然能向人们面前表示,他王阿贵并不是一个卑怯的弱者,不但不是一个弱者,而且将为一切被侮辱了的人们的表率。倘若他真能将张金魁打死了,那他不但为自己复了仇,而且为沈玉芳和李全发复了仇,而且为一切穷苦的人们除了一个大害,而且这件事情也将要使张应生愉快,张应生将要宽恕他偷手枪的罪过,或者将要对于阿贵的勇敢,发生敬佩的心情。……阿贵简直是一个英雄!阿贵简直是一切人们的表率!一个很普通的阿贵,现在将要做出一桩惊人的,非常的事情!这实在是阿贵足以引以为自豪的了。但是在别一方面,阿贵却又异常地恐惧:倘若不能将张金魁打死,或者自己反被张金魁打死了,或者事情不得成功,而自己反被捉入了巡捕房去,那倒怎么办呢?那岂不是要笑死了吗?那岂不是更给了张金魁一个侮辱的把柄?……阿贵最怕的是这一层!为着要免去这一层的危险,阿贵决定用尽平生的力量,加倍的小心,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
最使阿贵心跳的,那恐怕是阿贵的第三种的心情:阿贵从来没杀过人,这是破题儿第一遭!杀人是何等重大的事情!阿贵从前不但没曾杀过人,而且也从没曾想过他将来要有杀人的行动;也许曾经想过关于杀人的事情,但是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阿贵不愿想,而且怕想。阿贵是一个性情很温和的人,他自料不是一个杀人的样子。对于他,杀一只小鸡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是杀人?但是阿贵现在是走着去杀人了!这不是幻想而是行动,这表明阿贵即刻就要杀人,即刻就要实现那为他从前所没想到而又怕想到的事。阿贵越走近张金魁的住所,那一种神秘的,危险的,可怕的,非常的事情就来临得越快。同时,阿贵的一颗心也就为之越跳得急剧了。杀人?杀人是何种非常的行为!但是阿贵即刻就要杀人了!……阿贵一方面自以为是非常地勇敢,但一方面却又制止不住跳动如擂鼓一般的一颗心,使它略为减少一点跳动的速度。
已经是张金魁的门口了。这是义和里第二弄的第四家,阿贵虽然没有抬头审视门牌的号数,但是阿贵知道很清楚,这是张金魁的住所,不会有什么错误。阿贵走到张金魁门口的当儿,向弄内的景象看了一看,弄口摆着一个卖馄饨的担子,卖馄饨的人正在那里敲着竹板喊着。几个男女小孩在第六家的门口跳着绳索,嘻嘻哈哈地游戏;对过的一家的后门,这时倚着一个年约二十几岁的女人,出神地向他们望着。阿贵的出现,丝毫没有惊动他们,他们如毫未觉察着也似的。
已经到了门口了,怎么办呢?敲开门进去罢?也许张金魁这时坐在客堂里,也许睡着还未起来,也许搂着小老婆说笑……既然来了预备打死敌人,既然到了敌人的门口,不进去还有何说!阿贵知道自己不应当再有什么踌躇,时机到了,还待何时?但是一颗讨厌的跳动的心愈加跳得厉害,似乎要冲出胸膛的样子。阿贵三番五次地想举起手来敲门,但手就同被谁个捆着了也似的,总是举不起来。阿贵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现在一点儿勇气都没有了呢?已经预备好了的勇气,难道都飞跑了不成吗?怪事!怪事!……
“也许我的手枪放不响呢。”忽然飞来了一种思想,将阿贵吓退了一步。“放不响,岂不是糟了吗?我又没试过,我怎么知道它能不能放响呢?我应当先试试看!……”阿贵如得了救也似的,很欣幸自己现在能够忽然想到这一层,否则,说不定要误事。忽然阿贵听见门内有人说话,他没有来得及辨明这是谁个的声音,便很迅速地走开了。这时卖馄饨的依旧敲着竹板,小孩子们依旧玩着,那个倚着后门的女子依旧望着他们。但是在这几分钟的时间内,阿贵的脑筋起了无数层的变化的波纹。
“我以前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险些儿误了事!……”阿贵走出弄堂口的当儿,这样很庆幸地想着。他很记得吴阿兴的事情,吴阿兴就是因为手枪放不响,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吴阿兴是张应生的朋友,一天大家决定他去暗杀奸细刘大胖子,他也就很欣然地领了使命。在路中他遇见了刘大胖子,如猪猡一般在街上慢慢地行走。吴阿兴高兴的了不得,机会到了!机会到了!他尾随刘大胖子至T路转角的当儿,便赶上几步,举起手枪就对刘大胖子背心放去,可是一扣也不响,两扣也不响……巡捕到了,将他很平安地捉去。你看,这岂不是冤枉吗?这真是活活的冤枉!吴阿兴被枪毙的时候,阿贵还为他洒了几点眼泪。阿贵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不幸的事情。但是谁个又能断定阿贵不再蹈吴阿兴的覆辙呢?菩萨保佑,阿贵现在想到这一层了,阿贵决不会做可怜的,冤枉的吴阿兴第二!
阿贵决定走向郊外僻静的,无人的地方,去试一试手枪到底能放响不能放响。若能放响,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那简直是沈玉芳和李全发在天之灵!若手枪的机器坏了,那时也只得再想别的方法。难道说就没有方法结果张金魁一条小狗命么?张金魁应当被阿贵打死,因此阿贵也就应当找得出打死张金魁的方法!
阿贵走到了一个旷场。在旷场上聚集了很多的男女,围看北方人的把戏。叮当哐咚的锣鼓声,引诱阿贵也止了步。一种好奇心,也许是一种小孩子式的好奇心,将阿贵引进了人丛,看看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阿贵平素最喜欢看把戏,看那种神奇奥妙不可猜测的把戏:明明是一个箱子,把两个小孩子放进去,再翻过来看,便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明明坛口子没有小孩子头大,而小孩子能够钻进去。明明是一个空壶,而能忽然倾出水来或酒来……这岂不是怪事么?这岂不是神奇奥妙不可猜测的事么?阿贵曾经为这些怪事困惫了脑筋,总是想不出这里的底蕴来。今天无意中他又遇着玩把戏的了。他知道他有重大的任务,不应当在此把戏场中勾留,但是想总是这般想,而他的两条腿却自然而然地在人丛中停下了,不受他理性的调度。
眼前是很惊人的一幕:场中放一张木桌,木桌上放一个木制的八角圆圈,圆圈上环插着密密地刀尖向内的锋利的小刀,中间形成一个圆圈,约略有一个人身圆径的大小。这时只见一个人赤着胸膊,如燕子一般,飞也似地穿过圆圈,没有受着一点儿微伤。阿贵不觉暗暗地惊奇。他想道,稍微不当心一点,那这个穿刀的人岂不是要死在小刀尖上吗?……真是好本事!
阿贵抬头向周围的现象一看,觉着对面站立着的一个穿着白夏布大衫的,身量很大的人,只将目光射到阿贵的身上,似乎对于阿贵非常地注意。阿贵有点奇怪了:“为什么他对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难道说他认得我吗?奇怪!……”阿贵重新将那人审视一下,好象面貌又有点认识。经过一两分钟的沉思,阿贵记忆起来了,“原来是他!原来是李盛才的朋友!听说他现在充当秘密稽查……”阿贵觉到有即刻离开把戏场的必要,便从人丛中走将出来。那人见阿贵走开了,便也就尾随而来。阿贵走了十几步之后,回头看看,见着那人尾随着自己来了,便觉悟到事情有点不妙。也许阿贵与李盛才的事情,他已经晓得了,或者他现在正在侦探阿贵的行踪,想对阿贵有什么不利……阿贵始而想跑,但即刻便觉到这是无益的事情。距离非常地近,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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