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最近社会秘密史
[book_author]陆士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2859
[book_dec]《最近社会秘密史》创作于1910年。共28回,描写了上海社会种种光怪陆离、丑陋畸形的现象。作者笔下的上海就是一个巨大的染缸,小说中的都市场景和人物活动大多渗透着租界文化的因子,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其间,上演着一幕幕人间闹剧。小说对租界化上海杂糅的都市空间、畸形繁华的商业、尔虞我诈的人情社会、唯利是图的心理状态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摹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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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创奇闻养儿借肚 营新业娶妾发财
呵呵,在下陆士谔,侨寓上海,屈指算来已有十多个年头,稀奇古怪事情,耳朵里听也听够了,眼睛里瞧也瞧饱了,敢夸句大话,凭你精灵鬼怪,要瞒我陆士谔是万万不能。哪知近几年来,上海各社会种种举动,士谔见了也很惊奇骇怪。士谔的朋友见士谔这个样子,便都前来驳问,驳得士谔口哑无言。内中要算沈一帆,嘲笑得最为利害。
沈一帆,名鳌,字厉深,一帆就是他的别号。士谔撰《新上海》时,曾借重他做过书里头主人,现在他既然格外嘲笑我,少不得硬拉他进来,充做本书的线索。当下我就问他:“为甚嘲笑我?”
正说着,忽听隔壁鼎沸也似闹起来,夹着妇女哭骂的声音。一帆忙问“什么?”
士谔道:“除了道德,还有什么步可进?”
士谔道:“那可没有仔细,想来总还没有揩着,如果揩着了,那个妾也不见会纳了。”
士谔道:“那可不能笑我。我所晓得的,不过是魑魅鬼蜮。魑魅鬼蜮里的魑魅鬼蜮,叫我如何会晓得?你瞧现在上海人各种举动,还是从前人样子么?从前上海人,不过是奇怪两个字。现在是奇之又奇,怪之又怪,并且怪为不怪,奇无足奇,叫我如何不要惊骇。”
士谔道:“这是你自己这么着想罢了,如何可以推想到别人身上。那些艳女俊男,都趁这几天里头大出其风头,头上的插戴,身上的衣裳,租也租点子来装装场面。那班人到了张园,互相瞧看,互相比赛——发辫哪个光滑,衣服首饰哪个华丽,哪个入时,新光珠哪个粗,钻石戒哪个晶莹,以及袜履之清洁,马车之精良,争奇斗胜,个个都愿赛过了别人,争起一张面子。所以我说中国人赛马车呢。”
士谔道:“这就叫做贪小失大。”
士谔道:“跑马的风头何尝不健,哪个跑了第一,千人鼓掌,万众欢迎,那时光,得意神情正是不可比拟呢。”
士谔道:“是浦东地方小户人家女儿,也是个真宝货。进门第二日,就前街后巷满街的乱闯,见担买担,零星食物买到手,随走随吃,动不动就打着浦东白骂人道:‘×那娘’,第两个也弗怕舍人。到第三天,逼着男子要去看戏,男子不肯,她就哭着、闹着,吵一个不可开交。”
士谔道:“无非是争风吃醋,除了此,还有甚事?”
士谔道:“外人赛马,中国人赛马车,一般的赌赛呢。赛马的在跑马场,赛马车的在张园。”
士谔道:“坐马车算是俗事,孔夫子第一个俗人了。”
士谔道:“初闹时光是妇人声音,听那妇人带哭带骂的道:‘我这种日子不要过了,你给我三钱生鸦片烟,让我吃了,让你去逍遥自在,成日成夜躲在外边,没个人来管你了。’男子道:‘快不要这样,你且听我同你讲话。’妇人道:‘凭你讲什么话,我总不愿意听。我进了你的门,几曾享过一天的福,跟着你受苦直到如今。到如今,粗粗有口饭吃,你倒就要逍遥快活了。你也想想饿一顿、挨一顿的时光,倘没有我起五更,爬早起,收衣裳洗,做女裁缝,蓬头赤脚,鸡叫做到鬼叫帮着你,你可就能有今日的日子?你现在吃是吃的饱了,穿是穿的暖了,身体是养肥了,气派是变大了,就嫌我老,嫌我丑,不要我了,另外和年轻貌美的妖精好上了,成日成夜躲在那里,不想家来了。你既是喜欢妖精,蹩脚时光,有本领就去同她好,看她会肯同你这样受苦?恐怕推开你还不及呢。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瞧你有好日子过,我做鬼也决不放你过门!’又听男子冷冷的答道:‘这样想不开做什么。我又不是不同你要好,我们恩爱依然如旧。我又不是要快活,去吊人家膀子,我的吊膀子,无非为宗祧起见。你我都是四十往来的人,说大虽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一男半女都没有。吊一个膀子,又不费什么钱,我想揩揩油,或者揩着个把儿子,也是很合算的事,你不是现现成成就有母亲做了么?我不喜欢女色,你也知道的,怎么忽地想不穿起来?和我过不去。’一帆你想,天下凭你怎样算盘精工的人,养儿子总不会揩油的,他连养儿子都想揩油,不是空前绝后的大笑话么?”
士谔道:“像你这种雅人,住在俗不可耐的俗地方,终日同着俗人往来酬酢,熏也熏俗了。”
士谔道:“你问得,那总是有的。然而,我总有点子疑惑,那情愿做小老婆的人,手里头总不见有甚钱;就有,也瞧得见的。”
士谔道:“你今回怎么有这兴致,坐起马车来?”
士谔道:“你也不想想,这里是我的寓庐,左右邻舍,哪一家我不熟悉,断起来自然不会错什么了。现在吵闹的那家是右邻,主人很胖很胖一个大胖子,听说在铁路上做生意的。家里一妻一妾,那个妾还是新娶的呢。当没有纳这妾时光,胖子在外轧上一个姘头,家里妻子不时同他吵闹。有一天晚上,我因替人家撰了篇序文,睡得晚了点子,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熟,到两点多钟,忽听他们吵闹起来。那时候,万籁俱寂,一句句皆听得异常清楚,听得我捧腹大笑,肚肠都几乎笑断。”
士谔道:“他这位姨太太,也没有花过大钱,听说只费掉一百多块钱呢。人材到还去得过。”
士谔道:“中国人赛马车,是比赛马车的阔绰。总之一句:外国人是赛武,中国人是赛富。外国人样样争强,中国人也样样争强,不过比赛的宗旨各自不同罢了。”
士谔道:“一帆真自负不浅。”
士谔道:“一帆怎么也阔起来了?跑马市里包着马车出风头。”
士谔笑道:“我也不过说句玩话,难道真个现在那班滑头少年可与孔夫子相提并论么?”
士谔侧耳一听,只听“豁琅”一声,好似摔碎了碗盏似的,接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此时大老婆的骂声、打声,小老婆的哭声、喊声,娘姨、大姐劝解声,邻人拉扯声,男子呵责声,又间着拍桌声、摔碗声、跺脚声,杂沓并作。
一帆道:“这样说来,中国人坐马车是出风头,外国人跑马也是出风头了。”
一帆道:“这揩油朋友,怎么会纳起妾来?”
一帆道:“这句话可就不确了。像田雨轩观察的女公子久姐,怕少了钱不成?她却立誓愿做人家小老婆,决不肯仿大老婆,她说:‘做大老婆的女子,都因前世做了孽,所以罚到今世来受苦。’”
一帆道:“谁情愿坐甚马车,跑马时光的马车更是没有趣味。外国人赛马,干我们甚事,也要去趁热闹。”
一帆道:“照道德一边讲,自然是退化了。”
一帆道:“洽记里的老板,我替他诊了几回病,他谢我钱不受,死活定要拖我去坐马车,我却不过情,才应允了,不然谁耐烦干这俗不可耐的事。”
一帆道:“新娘子家这样的落拓,倒也没见过。可知一个人便宜货贪不得,倘使多费几个钱,总不见会纳着这种宝货。”
一帆道:“我也不晓得他是进步,还是退化。”
一帆道:“孔夫子一车两马,仆仆道途,岂也是为出风头么?”
一帆道:“外国人赛马,是比赛马的速力。”
一帆道:“外国人的风头,我虽是艳羡着,只是没这本领。中国人风头没什么意思,就是能够,我也不屑。”
一帆道:“坐马车的人,哪里有甚比赛的心思,不过趁热闹闲逛逛罢了。”
一帆道:“你可晓得上海地方娶妾娶发财的人有没有?”
一帆道:“住在俗地方,如果就会熏俗,哪个人雅煞也瞧得见了。”
一帆道:“价值何其便宜?”
一帆道:“他那个儿子,到底揩着没有?”
一帆道:“什么事?这般好笑。”
一帆道:“云翔怎么这样的武断,瞧都没有去瞧,就会断定是争风吃醋。”
一帆道:“云翔你听,吵闹的愈加利害了。”
一帆道:“云翔一竟吹得好大的牛皮。魑魅伎俩、鬼蜮行为,都瞒不了你两个眼珠子,现在那副惊异骇异神情,自己向镜子瞧瞧,究竟怎样?倘果然瞒不了你,必定是习熟见闻,以为当然了,还惊骇点子什么?”
一帆道:“不必谈他了。今天我雇一部马车在,可肯陪我张园去逛一会子?”
一帆道:“上海地方的人,没一个有一根雅骨;上海地方的事,没一件有点子雅气。”
一帆要瞧热闹,走至门口窥探,一点子都瞧不见。只见黑压压一簇都是人,万头攒动,宛似乡村演剧一般。士谔拖住一帆道:“隔壁戏宜听不宜瞧,你怎么也俗起来了?”一帆一笑,也就止了。
一帆听了,也笑起来,随问后来怎样。士谔道:“后来我也不去听他了。”
士谔道:“这种石破天惊的议论,我真从没有听见过。照她这样说,欧美各国不行纳妾的又怎么呢?然而这种奇女子,中国地方也不多的。那娶妾要发财,又用着什么法子?”
一帆道:“你试猜一猜。”
士谔道:“敢是暗纵小老婆秘密卖淫,他却于中取利?”
一帆摇头道:“那也不定是要小老婆做的,大老婆、女孩儿都可以。上海这种秘密堂子,不知有到多少,又何足为奇呢?”
士谔道:“那必是商通了,串那仙人跳、扎火囤老戏了。”
一帆道:“也不是仙人跳、扎火囤,非但不必小老婆,并且也不必大老婆。上海的仙人跳、扎火囤,都是流氓和野鸡合串的多。”
士谔道:“猜不着了。生财的路子不过这两条。这不是,那不是,是什么呢?”
一帆道:“那人把小老婆当做贩卖品呢。”
士谔骇问道:“小老婆也好贩卖的么?”
一帆道:“怎么不可以。这个人住在闸北,去年子连纳了三个小老婆,现在已经通通卖掉,足足赚进三倍之利。他四处八路都托着人,见有年轻女子,只要面孔去得过,价钱便宜点子,就娶到家里来,停过一月、两月,有好户头,肯出高价,就转卖出去。听说他去年子卖掉五、六个小老婆,足足赚到三千金左右。”
士谔道:“竟有这种事情,奇怪极了。我不但没有瞧儿过,连听也没有听人家讲过。”
一帆道:“你今天有事没事?”
士谔道:“没甚事,不过想到虹口去望一个朋友。”
一帆道:“你的朋友我都认识,虹口去望谁?”
士谔道:“这个人你可不认识,是浙江慈溪人,教育学堂学生,学问虽不见怎样,品行是极好的。碰着他,他总向我讲道德上的话。声、色、货、利,从没有见他谈过,这个人,真是个纯粹君子。我住在上海认识的人,要算他第一个正直呢。”
一帆肃然道:“上海地方还有这样的人?可敬、可敬。我横竖没事,就同你一起去拜拜他。”
士谔道:“怎么这样兴致好?你往常不大肯相与人的。”
一帆道:“庸夫俗子,我一睹他的影就厌烦了。这样的高贤,同住在一地,岂可失之交臂。”
士谔道:“像你这样好士,不要说上海地方,就内地里也不多见。”
一帆道:“此公姓甚名谁?”
士谔道:“姓柳,名浩然,现在虹口开着一个学堂。那学堂原是教会里女教士开办的,柳君在学堂担任教授道学,现在女教士回国去了,学堂无人办理,柳君就自筹经费,接办下来,改学堂名叫‘邦人讲舍’,把高等小学改为中学堂,办理的十分发达。”
一帆道:“此公也是个宗教家了?”
士谔道:“柳君虽也崇奉耶教,但是行为、议论却与寻常腐败牧师不同。他常向我说:‘上帝地狱之设,正为那一般传道牧师,借着天地之名诳骗钱财,逸居无事,多行不义。’”
一帆道:“照这样说,此公也是愤时疾俗一流人了。”士谔点头。
一帆道:“虹口路很不少,我们坐着马车去吧。”
士谔道:“好是很好,只是叨你的光了。”
一帆道:“怎么云翔也俗起来了。洽记马房离此不远,我们就走去坐了吧。”于是一帆、士谔踱出寓庐,顺步到洽记马房。那账房先生是老板吩咐过了的,招接得很是殷勤。一帆请他随便配一部车,他就叫马夫配了部极讲究皮篷橡轮车,那只马也很是神骏,身上黑毛,卷光滴滑,扬头喷沫,大有举足腾空之势。账房又叫装上两盏药水灯,一帆向账房道:“随便配部木轮车就完了,又何必这样的讲究。”
账房道:“这是老板吩咐的。”
一帆谢了账房一声,同士谔跳上马车,马夫拉动丝缰,举动一挥,车随马转,飞一般的去了。
欲知此去见着柳浩然与否,且听下回再讲。
[book_title]第二回 柳浩然初现真面目 中学堂大起醋海波
话说一帆合士谔坐上了马车,风驰电卷,霎时间早到了虹口,望见“邦人讲舍”的门口。门外种着疏疏几株杨柳,士谔道:“到了。”随命马夫停车,二人下车。仰望门上那块黑漆白字大横额,写着“邦人讲舍”四个大字,笔势很是苍劲。双门紧闭,门上装着电铃枢纽,士谔举手连按四、五下,不见有人开门。
一帆道:“敢是没有人在里头么?”
霎时已到张园,见清冷的同平日差不多,安垲第里头泡茶的人,不过六、七桌。士谔道:“时光还早么?怎么人还这样的少。”一帆摸出表来瞧时,长针在一点,短针在四点,四点钟已经敲过了,遂把表给士谔瞧,道:“怎么还早,四点钟都敲过了。”
那英文教习见有人来劝解,趁势站起身,一手依旧抓住浩然辫子,申诉道:“你们两位替我评评这段理。”
英文教员向士谔道:“先生请吧。”二人进了学堂会客所,浩然已先在那里恭候。士谔开言道:“浩然先生,今天这桩事情,幸亏碰着了兄弟,倘果然扭到了巡捕房,报纸上必定要登载出来,你们两位的脸面不要说,新学界上闹出这种话巴戏(沪谚‘话巴戏’,笑柄也),叫兄弟也难见人。事情的谁是谁非,谁曲谁直,且都不必讲,不怕你们恼我,既然喜欢风流放荡,也大可不必冤屈在学界上,学界是苦恼地方呢。”两人听了这话,一起愧悔交集,齐向士谔认过,情愿自新。士谔方才欢喜,谈了几句,辞着出来。
英文教习道:“那是我的表妹,在堂子里做大姐的,因见我在这里,常来逛逛。姑表兄妹要好,也是很寻常的事。哪知浩然一副像煞有介事面孔,常向我说:‘教育重地,妇女不能任意出入。’又说什么名誉要紧,名誉是第二生命。先生,他果然规矩也还罢了,哪里晓得,鬼鬼祟祟,暗地里早和我表妹勾搭上了,只把我瞒得鼓一般紧。今日也是合当有事,我齐巧有事走过他房间,听得男女讲话之声,那女子声气,很有点子像我那表妹,不禁狐疑起来,推一推房门,又是闩上的,越发放心不下。可巧,那板壁上有一个小小窟穴,我就凑上去一瞧,见榻床上帐子也不放下,一目了然,横着两人,搂成一块,一个男一个女,女的分明是我表妹,男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竟假充规矩人的柳浩然!先生,凭你是谁,自己相好被人剪了边去,哪有不怒之理?我就大喊一声,把那扇房门三拳两脚一阵打,打掉了,跳进去问他。谁料,他倒向我不依起来,说我惊唬了他,所以我要拖他巡捕房里去,索性坍坍他的台。”
英文教习道:“我和你巡捕房去讲。你剪了我的边,还要同我争风,天下可有这个道理?你是讲道学的呢!”
英文教习道:“怎么不是上月。我见他居然自认为校长,气的话都说不出,遂到何君房间里,告诉了何君。何君道:‘这还了得,我去质问他。’何君问他为甚反背原议。他道:‘原议有甚凭据?就算当时有过这么一句话,不曾写立议单,只当讲玩话罢了,这是一端。再者,学堂里台桌几椅,一切生财,都是我办来的,你们两位并没有费过一个大钱。’何君道:“生财是人家捐助进来的,怎么好算你办的?’浩然回说:‘捐是我去劝的,东西的主人,就是我伯岳,他不看我份上,肯贸然捐进来么?’我见他无理已甚,就劝何君不必同他争论了。算我们自己倒运,上了这回当,这是自己没有见识的缘故,叫他送出薪水来,我们拿着走是了。他定管不肯,说:‘满了一学期,自会送上,现在不便。’我们因见正月已经过去,学堂都已开学,教习都已定当,走出去,也不定管是有生意。且在这里帮帮他也好,就此敷衍下来。从此以后,他便常常摆出校长面孔来对待我们。”
看官,世界上势力最大不过就是女子,女子所以有这样势力,大半就靠这流星般一对秋波,凭你怎样大不了事情,只要心上人一顾、一盼、一笑、一颦,那股盛气就有一半自然而然消归乌有乡了。再说上几句软话,灌上一泡迷汤,有甚不了的事?所以我向人家说,辩士的舌锋、文士的笔锋、武士的剑锋虽是利害,比起女子的眼锋来还差着多呢。有了女士眼锋,其余三锋就无足为用了。不信时,只要瞧这英文教员,一团盛气,大有势不俱存的气派,竟被大姐双眼一溜,就溜得骨软筋酥,面孔上顷刻露出嘻皮鞑脸神气,向大姐道:“好好,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我愿你永远不要来,要会面时,我自会到你地方来。”大姐听着一笑,一扭一扭去了。
浩然此时像逢着郊天大赦,不及客气,早一溜烟进去了。那大姐向英文教习道:“哥哥,你须不能怪我,我有点子事情先走一步了,有话停会子再说吧,我在小房子里等你。”说着斜溜了一眼,溜得英文教习魂消魄醉,不由你不答应。
浩然一眼瞧见士谔,羞得置身无地。想要逃时,无奈辫子被英文教习拖住看,没处奔逃,急得他央告道:“谢谢你,放了手,我可不敢同你争了。我有朋友在,求你顾全我一点面子,有话缓天儿再说。”
忽见双门洞开,墨黑一团东西冲将出来。一帆、士谔齐巧当门而立,刚刚冲个正着,站脚不住,一齐跌倒。忙着爬起身瞧时,齐吃一惊。只见两个男一个女,扭成一团。内中一个正是柳浩然;还有一个,认得就是学堂里的英文教习。那个女子却不认识,估量去总是堂子里的大姐。弄得士谔、一帆都不懂起来。那一帆不认识浩然,倒还不十分惊异;士谔平日见惯他的规行矩步,现在目睹这怪异行状,真是出于意外,早惊得目定口呆。
士谔道:“究为怎么一回事?尊驾和浩然是老同学呢。”一帆才晓得那瘦子就是柳浩然,面上顷刻露出不高兴样子。只听英文教习道:“不是老同学也还罢了,正为老同学,才不该呢。这个学堂,原是英国丽女士开办的,浩然是本学里的学生。读了四、五年书,英文虽不见怎样高明,土白《圣经》却是烂熟不过的。那时光,学堂里齐巧缺一个道学教习。那道学教习,每日对着学生演讲点子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等,土白《圣经》、唱唱赞美诗、祷告祷告,功课虽不重,却没人肯充当。我就竭力的荐他。丽女士见他人还像方正,就派他在本校里担任道学,月给薪水洋五元。这五块一月的生意,不是我,谁肯照应他?
士谔道:“我再不料,柳浩然这样方正一个人,会演出这般的怪状来,奇极,奇极。”
士谔道:“往常年间,逢着跑马,张园里马车、汽油车停的结结实实,安垲第弹子房,俊男艳女穿来穿去,像蝴蝶一般,衣香粉气荡人心目。那马车进园时光,马夫必定扬鞭急驰,越快越占面子。不是直走安垲第,必由东偏小径,到光华楼前停住。那几个坐汽油车的阔少,更是举头天外,傲然自喜,斜睨着那些马车,很露出不屑的样子。坐马车的朋友瞧着汽油车,张口瞪目,那副艳羡的神情,直是描画不像。就去年秋赛的一回,也热闹的了不得,曾几何时,竟变成了这个衰败样儿。”
士谔道:“他没事不大出门的,就是浩然出了门,学堂里别的教员总也在。”
士谔道:“他品行虽坏,在我跟前却没有坏过,朋友终是朋友,现在在急难之中,我安以可坐视不救?”
士谔道:“今天为甚扭架?那位女子又是谁人?”
士谔皱眉道:“惭愧惭愧,惶恐惶恐。”说不得,只好上前去解劝。
士谔听罢,不觉骇然,暗想:柳浩然这样一个人,满口的深仁厚泽,满脸的恺悌慈祥,谁料居心竟这样的险诈,行为竟这样的卑鄙,知人真是不易。瞧浩然时,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露出十分羞愧的样子。一帆拖士谔衣袖道:“我们不必进去了,回去吧。”
士谔听到这里,恍然道:“怪不得前月浩然告诉我,教习同自己过不去,想把他们送进巡捕房去,又恐坍了学界的台,只得认个晦气,多给他们几个钱。想来就为这件事了。”遂问:“尊驾同他起交涉,可是上月的事?”
士谔向英文教员道:“有话请里边去讲,在这里扯扯拖拖,很不雅观。二位都是清高人物,新学界名誉要紧得很,恳求二位,瞧新学界三字上,将就一点子吧。”这英文教员虽是冥顽不灵,被陆士谔轻轻几句话,竟说得诺诺连声,一点子不敢违拗,放开柳浩然,向士谔道:“先生的话不错,就请一同进去吧。”
一帆道:“这是你自己两眼不识人之故。”当下便命马夫驱车到张园。一路上,车马络绎,只是车中坐的都是碧眼紫髯之辈,本国士女很是稀少。
一帆道:“好了,有人在开门了。”
一帆道:“也好,我在前边闲逛,你了过事就来。”士谔答应,一帆高瞻远眺,踱向前边去了。
一帆已候的不耐烦了,跳上马车,马夫挥鞭疾驰,风驰电卷,两旁房屋飞一般向后倒退。一帆道:“学堂可以为阳台,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谁料他心怀不良,兼了收支一职,就把学生交进来的学费,一古脑拿回家里去。问问他、他倒翻转面皮说:‘此事你们不必干预、你们做教习的,管清了教科一门,就没你们事了。’我气极了,问他:‘说点子什么话,学堂是哪个开的?我们也是学堂老板呢!’他竟敢说:‘你们做老板,拿出过几多钱来?’我问他:‘当时三个人合办,不是你说的么?’他竟回我说:‘没有说过,你说我说时,可有什么凭据?合开店,总也有议单合同,现在议单合同在哪里?请拿出来瞧!’我们问他:‘你算什么呢?’他回说:‘我自然是校长了。’”
“浩然得着消息,唬得魂不附体,赶到我房间里,跪在地上,别朴别朴,连磕了八、九个响头,口口声声叫我救救。我倒被他唬了一跳,问他何事。只见他两泪交流的道:‘你老夫子一走,这学堂就开不成了。你和何先生有着本领,外边去,不怕没有饭吃。我一无所长,是瞒不了你老人家。除了这学堂,还到哪里去拿五块钱一月?不生生的饿死么?可怜我还有五十多岁老娘,靠着我养活呢。求求你行一个好事,帮我一年半载。’说着,碰头不止。我瞧他那副惨苦情状,比了新死爷娘还要利害,不觉可怜起来,遂向他道:‘是了,我不出去,准定帮你几时是了。只是你总要多担任点子事务才好。’他就答应了收支、庶务两职。
“后来,丽女士有事回国,学堂没人办理,势将解散。浩然同我商量,何不接了下来,我们几个人合办下去?我就问他怎样一个办法。浩然道:‘你老哥担任英文、算学、国文教习,何君担任国文、历史、地理,我担任小班英文,小班国文由我们三个合开。大家不取薪水,收下来学费,除去房钱、伙食,尽多几许尽着派,三一三十一,一个人不许便宜,一个人不许吃亏。’我就问他:‘这样办法,我们太吃亏,你太便宜了。你通只赚得五块钱一个月,何君一月有到二十块钱,我一月有到四十块钱,现在我们合你公折,不是太便宜你了么?’那时浩然向我作揖央告,再三的恳求。我说:‘总要和何君商量,何君答应了,我总没有异议。’先生,我这几句话,无非是推托之辞。哪晓得他本领非凡,不知怎样一阵甜言蜜语,把何君骗的答应了,同着何君再来见我。先生,我生平最是重情,何况话已出了口,自然不能再翻悔了,当下只得答应了,然而心里终有点子不服。暗地托人寻生意,想寻着一头生意,这里的事不高兴干了。
一帆道:“云翔,你可晓得为甚这样的衰败?”士谔想了一想,就说出一番道理来。欲知何语,且听下回。
[book_title]第三回 游张园盛衰感今昔购 橡股成败论英雄
话说士谔听了一帆的话,答道:“这有什么难知。现在时势日非,祸患日亟,江、浙、湘、鄂,叠被水灾,国会请愿又遭驳斥,朝臣务为厚敛,小民无计求生。日俄两强国,又在这时候议结协约,协约的内容我们虽然没有晓得,猜起来总是有害无利,这是可以说得定的。万一协约成就,满洲、蒙古、西藏,各处地方恐怕就要保不住了。这么着一想,瓜分之祸就在目前。我们不久就要做亡国贱民了,魂惊魄动,寝食难安,哪个还有心绪坐什么马车?游什么花园?出什么风头?想那班出风头的阔客,筹议赈捐、筹议海军捐,正在忙一个不了呢。”
一帆笑着:“我且问你,出风头的阔客,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
那人问一帆:“什么先见之明?”
那人道:“麻脸胖子当时是弥勒佛似的嘻着嘴,不住的笑,现在却不对了,愁眉苦脸,一副苦恼形状。我很是奇怪,问朋友时,朋友道:‘现在橡皮股票大跌了,他们当时购股票赚进的钱,这会子通通还掉还不够,都在走头无路呢。’一翁,我听了朋友这话,心里就非常的快活。幸得那时没有现成银子,幸得亲戚朋友都不肯借给我,不然可就坏了,哪里还有规在这安逸日子过?”
那人道:“橡皮股票么?噢——我想着了。记得二月初头,我同了个朋友,堂子里去打茶会,走进迎春坊,就听得巷堂唱曲声、胡琴声、打牌声、笑语声、喝酒声,纷纭杂沓,耳朵都几乎震聋。等到跨进相好院里,楼下厢房五魁八马,六七个客人,拳豁得正高兴。楼上外国房间有人在碰和,正房间也有客在。一个大姐引我们到亭子间坐下,倒上两杯茶,略略应酬几句就去了,瞧她情形像很是忙碌似的,好半天不见一个人进来。我等的不耐烦,就从门帘隙里望进去。见前房摆着一台酒,主位上坐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头上留着一寸多长前刘海,一条油松辫,梳得滴滑精光,架着金丝眼镜,衔着支雪茄烟。身上穿的是白灰杭线缎灰鼠袍子,一色的马甲,执着酒壶,殷勤劝酒。背后坐的,正是我那相好。只见我那相好,称他为小师姑,瞧了那副亲热情形,晓得他们交情并非泛泛。第一位上坐着个麻脸胖子,满脸的笑容,宛如庙里塑的弥勒佛,手里拿着一张印有外国字的纸头,翻来覆去,不住的瞧阅。瞧了一会,嘻着嘴不住的笑。旁边坐着几个,一个瘦子,苏州口气;一个宁波口音的,黑苍苍面孔,矮胖胖身材,和瘦子两个谈股票情形,很是熟悉。只听他们讲的什么西乃皇、甲隆浜、达昌,我是一点子不懂。后来相好进来,我问她,她告诉我,做主人的绰号叫小师姑,家里开着钱庄,那几个大半都是钱庄老板,他们都是买橡皮股票发的钱。我那时没有晓得什么叫橡皮股票,就问那朋友。朋友告诉我,汇丰银行替星加坡橡树公司经手售卖股票,才十多天,买股的人十分拥挤,橡皮股票价值一天天飞涨起来,从十多两涨到几十两、一百多两、几百多两,现在已有一千几百两了。十多两银子的股票,隔了一夜,就变成几百两,两夜就变成几千两。这几天,一天里倒有五、六个行情呢。时时涨,刻刻涨,有着股票,比了掘藏畚金还在快活。掘藏畚金,还要费点子气力,并且究竟有点子拿不稳。我问:‘万一股票不涨上去怎么样?’朋友道:‘那是断没会的,只有拿着雪白银子,要买股票买不到手;哪有买到了手,反忧不涨之理?’我心里不觉大动,恨一时没有现成银子,有了银子,也好买他几股,过几天现现成成,一个富家翁是稳拿的。心想到亲戚家告借,告借倘然借的到手,那发财两字依旧有点子巴望,心里辘轳般不住转念头。忽听朋友道:‘走吧,时光不早了。’我只得答应着,走到门口,见前房喝酒的那班客人也散了,有的坐汽油车,有的坐马车,各带了相好,电掣风驰而去,我见了十分艳羡。
那人道:“凡酒楼、妓院、戏馆、花园,没一处不碰着那几个发财人,瞧了他们那副志得意满神情,不由人不气。后来,我有事到杭州去了三个礼拜,回到上海,仍旧同着那个朋友酒楼、妓院、戏馆、花园各处乱逛,可也作怪,前回瞧见那班发财人,一个也不见了。有一天,路上碰着了那个麻脸胖子,不觉大吃一惊。”
那人才向士谔拱手道:“贵姓是陆,台甫没有请教。”士谔道了姓名,回问那人,才知那人姓童,号叫芍卿,镇江人氏,在法界崇圣学堂教授法政。
芍卿道:“那个自然。”
芍卿道:“总也有的。”
芍卿道:“大凡缢死的人,不得着替身,再也不能够投人身。像阳世官府,总要后任到了,前任才能够离任。”
芍卿道:“不为跑马,敝校今天齐巧有点子小事,放一天假。只因敝校的房子旧不过了,所以人口不甚太平,每天晚上就要鬼出夜,历历碌碌,吵闹的不安静。这几天越发不好了,竟新来了几个缢死鬼,夜夜现出形来讨替。”
忽听一人道:“谁把一千多万银子送给外国人?”
士谔道:“这是我预早晓得的。”
士谔道:“我那时曾有一个短评,登入《告白报》中,你总也见过。”
士谔道:“我那文字平常的紧,如何当得起这个价值。”
士谔道:“园里这样冷落,车马这样稀少,究竟为什么事?”
士谔道:“吾国人素来轻视报纸,何况《告白报》又是新出版的,自然格外不足重了。我那时就喊破喉咙,也没中用呢。”
士谔道:“原来橡皮股票果然跌价了。”
士谔道:“别的都不要紧,跑马盛会落寞得如此地步,上海市面恐怕就此不起呢。”
士谔道:“其进锐者其退速,那是一定不易的道理。”
士谔道:“候补人员有没有?”
士谔道:“你记性倒好,竟然一字不遗。”
士谔道:“你的问,奇怪的很,我真不懂是何意思。你难道还不晓得,出风头都是中国人么?都是中国人里头的富商大贾么?都是上海的有名人物么?”
士谔插口道:“听得人家说,那时光,汇丰里因为买股票人拥挤不过,恐怕闹出事来,用了两个红头黑炭守门,印度佬扬着木棍赶,再也赶不开,人家还死命挤进去。听说比了转轮王处抢人生还要利害。”
士谔忍住笑,问道:“缢死鬼怎么要讨替?”
士谔叹道:“一帆,我们中国贫不足患,弱不足患,实业不兴,海军不立,一切都不要紧,独是人心世道弄到这个样子,就没有日、俄、英、法各强国来转我们的念头,也未见能够不亡呢。你瞧,自庚子到现在,变了几多的旧法,行了几多的新政,现在国势,比了庚子以前如何?不依旧是个老样子么?可知人心世道不先振顿,凭你怎么好法子,行起来都没有效验的。古人说的好:‘得才智之士百,不如得气节之士一。’所以我交朋友也是如此,总要交有气节的人。”
士愕道:“必是缢死鬼也有一定额子的了?”
只听那人道:“哪个气量这样大,送外国人送到一千多万银子?”
一帆道:“那时,上海商人见了这个短评,倘然能够觉悟,现在市面何至这样衰败。”
一帆道:“这班人也是犯贱不过,苏浙铁路公司客客气气,优待着买股的,他们倒都不肯去。橡皮公司雇了印度佬,扬鞭驱逐,他们倒都拥得去,敬酒不喝喝罚酒。”
一帆道:“讲购买橡皮股票的,拆本拆到一败涂地,通算下来,不有一千多万银子么?”
一帆道:“芍翁有暇到这里来,敢是贵校逢跑马也放假的么?”
一帆道:“芍翁为甚吃惊?”
一帆道:“现在追想起来,你那个短评,一个字一两金子也不贵呢。”
一帆道:“橡皮股票锋芒的时候,上海地方,不论做生意人,不做生意人,男的、女的,个个抢着买,只要是橡皮股票,就以为财神菩萨请在家里头了。不问是老股,是新股,橡树是怎么一个样子,种在怎么一个地方,公司开在哪里,股票原值几何?都没有知道,盲奔瞎撞,你闹我嚷,真是可笑的很。”
一帆道:“是呵,就在第一号《告白报》中。你一说,我就想着了,记得短评句子是:
一帆道:“早听了你的话,一千多万银子不送给外国人了。”
一帆道:“岂止跌价,现在竟十不值一。”
一帆道:“却又来!中国人的性情,你难道还没有晓得,中国人哪一个有国家思想?中国人兴也罢,亡也罢,只要不败到自己的营业,不亡到自己的家计就完了。至于赈济一层,更是不对。中国人都是各自顾各自的,凭你荒到怎样地步,只要自己有着饭吃,此外都可以付之一笑。”
一帆道:“你又怎么会晓得?”
一帆道:“云翔,我真佩服你有先见之明,只是那时怎么就会知道呢?”
一帆道:“为什么?都受了橡皮股票影响呢!”
一帆笑道:“你和我方才去拜的那位柳浩然,才是气节之士呢。”说的士谔也笑了。
一帆指士谔道:“此位陆君,是兄弟的老同学,广有见识,举国若狂的时候,就料定橡皮股票马上要失败,在报纸上登过好多个短评。”
一帆听到这里,就插问:“为甚缘故?”
一帆、士谔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士谔见那人洋装打扮,瘦骨伶伶的身体,贼脱嘻嘻的面孔,估量去,不是善良之辈。一帆起身与那人招呼,口称“芍翁”,那人随便坐下,见士谔衣衫不甚光鲜,也不高兴来招呼,只与一帆两个高谈阔论,谈一个不了,论一个不休。
“回到寓里,睡在床上,眼望着帐顶,转了一夜的念头。到明朝,就到亲戚朋友家张罗银子,走去奔来,可怜白忙了十多天,半个钱没有借着。我那时十分的懊恼,那朋友不晓得我心事,拖着我戏馆、堂子,各处乱闯。承他好意,无非要我解掉点子愁闷。哪里晓得,到一处就触着我的心事,仅增添了无数愁闷。”
‘外人之论吾国人也,谓中国人缺少冒险性质,吾独谓全世界人冒险性质之富,莫吾国人若。于何证之?证之以股票之贸易。近数日间,橡皮股票价值时异日变,瞬息万状,则以吾国人购股者多也,揆吾国人之购买股票,固未尝计其货物之果畅销与否,公司之果发达与否,不过希望股票腾涨,发一大财耳。其冒险为何如?虽然,吾为此惊。’”
士谔道:“足见芍翁博学,阴间的官制也都熟悉,好似做过一任阴间吏部似的。”芍卿听了,只道是恭维他,随便谦恭了几句。
士谔道:“有了缢鬼便怎样?”
芍卿道:“兄弟早知道不妥当,这几天常常闻着水粉气,昨天果然有个学生,没缘没故上起吊来了。幸亏茶房看见了,救了下来,总算没有闯成祸,随即叫人送了他回去。今朝堂长请了十多位道士,在学堂里作法事,净宅驱鬼,所以兄弟闲着。”
士谔道:“芍翁怎么晓得贵校里有鬼怪?鬼怪这东西是视之无形,听之无声的。叫兄弟就住他一百年,再也不会知道。”
芍卿道:“然而不然,鬼怪有时竟也活龙活现。敝校里堂长,有天傍晚时光走过课堂,见黑板边黑黑一团东西滚将过来,唬得他老人家毛发直竖,要想喊,偏偏舌头不被他作主,再也喊不出声。当夜就发了寒热,他夫人请了个仙人看香头,看出来,说是碰着了吊杀鬼。”
士谔道:“那必是贵校学科完备,这个吊杀鬼特来留学的。”
一帆道:“你又要武断了。也作兴鬼王派他来调查学务,以备回去举办学堂呢。”
芍卿道:“不必取笑了,兄弟今天还有点子小事,少陪了。”
一帆道:“尽管请便,尽管请便。”芍卿取帽子在手,向两人一点头,摆摆摇摇去了。
士谔道:“怎么学堂里头有这种奇怪的事?上海总算开通地方,偏偏出奇事情都出在上海。”
一帆道:“上海之大,无奇不有。这两句话你难道没有知道么?”
士谔道:“奇到如此,奇之极矣。”
一帆笑道:“那又何足为极,比他再奇的事不知要有多少。”
士谔惊问:“再有奇的事么?”欲知一帆说出什么来,且候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历史课芍卿出奇谋 镶边酒浩然闹笑柄
话说一帆道:“你要问奇事,不消别地方去找,就童芍卿身上搜搜,也有十多桩呢。”
士谔道:“童芍卿有这许多奇事?请你讲几桩我听。”
道生道:“逢场作戏,有甚要紧,叫两个,热闹一点子。”
道生道:“等浩然一到就坐。”
道生道:“哎哟!浩翁几时荣升的?兄弟实是不知,失贺失贺。”
道生道:“元帅上还有几个字的封号,是上海怕老婆元帅。”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了。一阵笑,笑得浩然有点子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红一会,白一会。泮渔恐他过不去,忙用话来兜答,问道:“浩翁,即然服了洋装,那条辫子为甚不剪掉?”
道生道:“你们都叫了没有?”
道生道:“你们留学生是吃惯国外菜的,怎好逞我一个人,逆了大众。”
道生道:“一校中元帅,未免太谦了。照浩翁这样气概,极应做一上海的元帅呢。”
这桩事奇不奇?”
等到局到后,泮渔等都和倌人打情骂俏,更没工夫同旁人答话。周道生更嘻开着血盆大口,搀住一个倌人的手,好似吞得下似的。只有一帆静静穆穆,同自己相好也不甚搭谈,瞧着众人贼形,不住的冷笑。席间各局,道生的相好最为出色,不特打扮,十分娇艳,品貌也花朵一般,年纪约摸十八、九岁,却嬲着道生院里去摆洒。道生许她明日,那倌人撒娇撒痴,一定不依,道生拗不过,点了菜,那倌人才欢欢喜喜,扶着大姐去了。第二个局到时,众人已在喝咖啡茶了。只见那倌人向道生道:“周老,对不起的很,今天转局多,来得晚了点子。”道生点点头。喝过咖啡,道生就邀众人兆贵里去。
浩然道:“那是道翁过誉了。兄弟无才无德,上海元帅如何当的起。”
浩然道:“兄弟这元帅并非真的,只因敝校学生做操衣,兄弟乘便做了一副。兄弟忝居校长,不好同他们一样,就在衣袖上,裤管上另加点子记号,总算是一校中的元帅。”
浩然道:“兄弟不过是逢场做戏,依旧要穿本国衣服的。”
泮渔道:“我来写,我来写。”抢着笔,照录一过,付与西崽,西崽去了。泮渔又问道:“道翁堂唱叫谁?我替你开局票。”
泮渔道:“我们都叫了,就只沈、陆二君不肯破例。”
泮渔道:“先生真是当世的大豪杰,肯这般屈己从人。兄弟遨游海外,所交朋友也很不少,像道翁这样仁慈恺恻,竟然没有碰见过。”说这话时,脸上露出足恭形状,真是画都画不出。匡时、直之忙把各人菜单送至道生面前。道生瞧了一眼,用手指道:“还是这几样可以吃吃。”
泮渔请道生点菜,道生道:“你们点点子什么?我瞧瞧,有好吃的,照单抄一份就完了,我于大菜一直是很不喜欢的。”
泮渔等先到,下了车候在那里。士谔、一帆下车,一同进内。泮渔定的是三号,西崽引进,众人随意坐下。泮渔写请客票付与西崽,随即请众人点菜。众人各拣爱吃的点了几样,无非是炸板鱼、法猪排、虾仁汤之类,也不容细表。又请众人叫局,士谔第一个回没有相好,不叫了。一帆也说清淡很好,何必叫局。泮渔只得和匡时、直之各自开了一张,付与西崽去了。
泮渔竭力怂恿沈、陆叫局。一帆见他缠一个不休,只得答应了。席间六人,除士谔外,没一个不有局,道生独叫了两个。霎时,西崽搬上菜来,大家欢呼畅饮,谈笑风生。吹牛的吹牛,拍马的拍马,种种怪象,不一而足。
泮渔接口道:“多邀几个人,热闹一点子。”道生也不去理他,提笔开了两张请客票。一帆偷眼瞧时,见一张上开着柳浩然三字,纳罕道:“此人怎么与柳浩然也会认识起来?”想着时,早见他开好票子,付与大阿金,转赴外场飞请去了。
泮渔慌道:“兄弟倒没有知道,不曾备得中国菜,不恭的很,不恭的很。”
泮渔一把拖住道:“云翁不肯赏脸,是不当兄弟朋友了。一翁,肯你替我邀一邀。”
正在讲话,忽见门帘启处,一个警察打扮的人直冲进来。众人吃一惊,仔细瞧时,原来不是警察,就是邦人学舍校长柳浩然。一帆见他打扮得怪模怪样,心上很为纳罕。只见道生问他:“浩翁敢是新当了警察?却穿着号衣过来。”
柳浩然道:“道翁请再瞧瞧,何尝是警察衣服?这是元帅制服呢。”
林彩云袅袅婷婷出来,向众人应酬了几句,就和道生咬着耳朵,讲了好半天话,直至请的客来了,道生与客人应酬,彩云方才走开。那客人与众人拱手见过,一一请教姓名,敷衍过几句,照例世故话。就问道生:“可要入席,兄弟还有别地方应酬呢。”
恰恰请的客来了,泮渔起身招呼,众人便一齐起身。只见那人,银盆似的一张大圆脸,肥猪般的一个胖身躯,穿着一身宽袍阔袖衣服,衔着支雪茄烟,将右手三个手指承着,手指上亮灿灿三只钢钻戒子。见了众人,满面堆笑的打恭招呼,右手手腕上露出五、六两重的一只金镯,左手大拇指上套全绿翡翠班指。好似恐怕人家不晓得是有钱,特靠这几种东西做一个招牌儿。士谔不禁暗自好笑。众人归座,那人见一帆、士谔都是面生的,就请教姓名。泮渔忙答道:“此位陆云翁是当今大著述家,大名就是‘士谔’两字。这位沈一翁,是银行会稽员,也是当今名士,与兄弟都很知己的。”又向一帆、士谔道:“这位周道生先生,是西邦中大实业家,闸北晋祥面粉厂就是道翁创办的。”士谔随俗敷衍了几句。
士谔道:“那如何会晓得,我和他认识得不满十分钟。”
士谔道:“记得每逢跑马,中国人马车,静安寺路不准行走的,所以出风头朋友,张园回来,只好在卡德路、白克路一带扬鞭急驰,卖弄得意。”
士谔道:“果然奇怪。”说着见天色晚将下来,遂道:“我们回去吧。”
士谔道:“朋友自然多一个,好一个。”说着,马车早过了泥城桥,向南沿浜一带行去,霎进已到旅泰门口。
士谔道:“快马车,巡捕房要干涉的,动不动就要罚钱。”
士谔道:“听说马夫驰马车到这几处地方,不跑快马车,马夫淘里都要笑他没中用的。他们跑快马车,无非是争英雄、夺好汉,一片好胜心思。”一帆点头称是。士谔又问;“宋泮渔是何等样人?你几时认识他的?”
士谔道:“做什么磕头?”
士谔起身辞谢,泮渔帮着邀留。无奈士谔辞决意坚,再也留不往。一帆也想走时,被泮渔一把硬拖住了。直之、匡时齐说:“休失了道翁兴致。”一帆只得听从。西崽开单上来,泮渔签过字,五个人一同下楼。出了旅泰门,雇来的马车已经回去,只得喊了几部东洋车,众人坐上,齐向兆贵里进发。
士谔谦恭了几句,回问那人。那人道:“姓宋名廉,表字泮渔,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生,新授法政科进士,蒙上头恩典,派在铁路上当差。”再问他两个同伴,泮渔道:“都是敝同年。”指一位黄胖脸、近视眼的道:“此位杨匡时君,是美国毕业生,工科进士,新选浙江知县。”指一个赤鼻头麻子道:“这是文科举人,内阁中书戚直之君,日本毕业生。”士谔、一帆与匡时、直之是初见,免不得世故一番。泮渔道:“我们一见如故,兄弟今天在旅泰请个客,现成菜司,就邀云翁一同去叙叙,万勿见却。”回头向一帆道:“方才亲到宝行,适一翁公出了,没有碰面,现在一起走吧。”
出了张园,直向泥城桥一带跑来。一帆道:“往年跑马时光,这条路上衔头接尾,走成一线,现在竟寥落如晨星了。”
何消半刻,早已到了,进弄第五个门口,见高挂商标“林彩云”三字。道生领众人入门,外场见有客人进门,照例挺直喉咙,怪叫了一声,娘姨、大阿金早在扶梯旁伺候了。道生引众人上楼进房,随便坐下。大阿金送上客局两票,道生道:“眼面前只有五个人,乏味的很,须得再邀几个。”
二人举步出了安垲第,抄到弹子房。见弹子房里走出三个人,挨身擦过。一个装假辫、戴金丝眼镜的,一眼瞧见一帆,招呼道:“哎哟,一翁也在这里,来了几时了?”一帆立住身,与那人周旋了几句,那人就问士谔姓名,士谔说了出来。那人肃然道:“原来是云翔先生,久慕的很,幸会、幸会。”
一帆道:“那都是些快马车。”
一帆道:“芍卿本是个阔少爷,这几年家计消尽了,蹩了脚,不能过日子,才吃这碗学堂饭的。学问有限的很,却与堂长异常要好,所以竟兼了三五个学科。众学生嫌他文理荒谬,多不肯上史学班。芍卿恐怕坍台,遂思得一计——把岁数小点子的学生认为干儿子,每天上课时买了许多太史饼、状元糕,藏在袖子里,骗他们上课。那些孩子见有东西吃,便都高兴的了不得,一到课堂,你争我抢,闹的一片声怪响。有一天晚上,课堂里不知怎样,泼翻了一盏火油灯,熊熊炎炎,顷刻烧将起来。芍卿见了,不慌不忙,向火跪着,别朴别朴,连磕十多个头。”
一帆道:“我看此人豪爽的很,是很有点子丈夫气,相与着这种朋友,未始无益。”
一帆道:“他心里想几个头把火磕灭下去。哪知磕了许多头,火神爷依旧一点子面子都不肯给。芍卿才慌了,喝令众学生一齐磕头。幸亏几个大点子的学生不肯听从,帮着茶房灌救,才扑灭了。后来大学生有黑板上写一首诗,嘲他道:
干父干儿分外亲,
抢来糕饼不均匀。
讲堂忽发寄生草,
不信宵来降火神。
一帆道:“云翔,既是泮翁这般说了,就一同去吧。泮翁为人很是直爽,与我也很知己。”士谔见一帆如此说了,倒不好意思过于推辞。于是各人坐上马车,泮渔等三人一部,士谔、一帆一部。
一帆道:“也是初交,你瞧泮渔这人如何?”
一帆道:“且左近逛一会子,再走不迟。”
一帆道:“上海的马夫何等蛮横,一时哪里罚得怕?有几处地方是著名跑快马车的:大新街上,北自春桂门前,南至五马路口;泥城桥沿浜,自泥城桥南至六马路;卡德路至白克路。”
一帆还未开口,士谔早辞道:“泮翁赏饭,本当奉陪,奈今天还有点子小事,谢谢了。”
说笑一会,道生吩咐摆台面。一时起手巾入席,泮渔坐了首位,匡时、直之、浩然、一帆,和那不知姓名的客挨顺坐下。道生坐了主位,共是七客。这不知姓名的客,并不是真没有姓名,只因一帆健忘,随问过随忘掉。在下秉笔,又不好同他捏造出来,只好按照阙文老例,直书不知姓名的客了。众人坐定,泮渔抢着替众人写局票,依旧是老样子,写到浩然,问到:“浩翁贵相好是哪个?”浩然还没有回答,道生早答道:“写吧,迎春四苏月仙。”泮渔一一写毕,付与大阿金,转赴外场,分头去叫。
林彩云走至众人面前,满满斟了一杯酒,又敬一遍瓜子,取胡琴过来,唱了一支京调,一支小调。众人先是清谈,喝了几杯,鼓起兴致,猜拳行令,热闹异常。后来局一个个到了,花枝招展,耀得人眼都花了。独柳浩然的局,连催两个回,依然未来。道生叫大阿金差人再去催。
大阿金正欲走时,忽见门帘一动,一个妇人直扑扑将来。泮渔道:“浩翁,贵相好来了。”浩然回头一瞧,吓得面如土色,身子瑟瑟抖将起来。那妇人早扑到浩然身上,扑得浩然几乎打跌。一把辫子,拖住了就走一路走,一路骂。说也奇怪,浩然那样气概,见了这妇人,宛如小鸡遇了鹞鹰,一点子劲都没有得,跟着就走。只听那妇人骂道:“你这不长进的东西,害的我好苦。没有我,你早做了花子了!现在养得你吃饱穿暖,你到会堂子里快活了,你这没良心的杀坯!也不想想这安逸日子哪个赏给你的?我今天不要活了,就同你这杀坯拼了命吧!”众人见了这情形,都吓得目定口呆。正在这当口,忽听得跋锒宕,一阵奇响,接着“阿唷……阿唷”,好似两三个人声音。道生道:“扶梯上哪个跌了?快去瞧瞧。”
欲知跌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他乡遇旧友陋室春生 悬榻留嘉宾故人情重
话说周道生在兆贵里林彩云院里请酒,不合请了柳浩然来,半中里忽地撞进个妇人来,把浩然一把辫子拖了去。众人正在莫名其妙,“跋锒宕”,扶梯上又是一个怪响,道生忙叫人瞧瞧。大阿金奔出了瞧了,进来告诉众人道:“苏月仙真是倒楣,刚刚扶着娘姨上扶梯,其巧不巧,碰着这煞神似的一男一女,跌跌撞撞跌下去,撞个正着,四个人滚了一堆。月仙压在底下,压折了一只腿子,你想倒楣不倒楣。”
道生道:“柳少爷呢?”
道生道:“这倒也不能怪她。他那位夫人与人家寻常夫妻不同,其中有个特别原因,我晓得倒很为仔细。他与他夫人是先奸后娶的,并且还是诱奸呢。起初,他夫人不愿意嫁他,想尽千方百计,终是弄不到手的。后来,不知怎样,想出了个恶毒计策,请表姊到家里头喝酒,灌了个稀泥烂醉。”
道生道:“正是此人。”
道生道:“正是。他把表姊灌了个烂醉,趁醉奸污了。他表姊没奈何,只好嫁他。那时光,约法三章,他亲口应许不轧姘头、不闯堂子、不吃鸦片。我与他伯岳是好朋友,所以那些情节我都知道。”众人听了,称奇不已。道生道:“我们喝酒吧。”于是猜拳行令,直至十二点方散。
道生道:“月仙跌坏了腿子,怎样了?”
道生道:“就是他的夫人。除了夫人,还有哪个敢来拖他?”
走进栈房,问明五号所在,士谔先跨进,见子玖正低头瞧报纸。一见士谔、一帆,喜得他掷下报纸都来不及,嘴里连说:“好……好……”
泮渔道:“柳浩然这位夫人,真太也过分了。”
泮渔道:“哪个表姊?他夫人原是他表姊么?”
次日,一帆到士谔寓所,把此事告诉士谔,说到浩然被他夫人一把辫子拖回去,两人都不觉拍手狂笑。
子玖问二人近况,一帆道:“为人作嫁,总不过这个样子,有甚近况足言。”
子玖道:“那如何使得,你也不是宽裕的人。”
子玖道:“贫诚有之,贱则未也。”
子玖道:“在家里头困守,终不是了局。见你们在外边很是过得过,我不觉见猎心喜,也出来逛逛,有机会也想弄点子事业做做,你们得肯替我设法设法。”
子玖道:“先通了信,你们知道我几时来,见面时便没有这般的快活。现在这么着,才能够喜出望外。”
子玖道:“云翔的议论很为豪爽,听了令人气壮。只是贫贱两关险恶万状,坚固非凡,我们手无尺铁,怎地攻得破呢?”
子玖叹息道:“可怜我们空怀着一肚皮才学,埋没在贫贱里头,没个人来识得。想你我三人,当日同学读书时候,抵掌斗室,纵谈天下,何等的自负。哪里知道现在依旧是个无成。”
大阿金道:“那个阿曲被泼妇拖住了,跌了一交,额角上奋起一个乌青块,却跌得快,爬得快,爬起身,拉着就走,真是笑话。我们吃了十多年堂子饭,这种笑话,倒第一回瞧见呢。”
大阿金道:“车夫扶着,扶上车子,拉回去了。”
大阿金道:“哪个柳少爷?敢就是警察打扮的那个阿曲么?”
士谔问:“系何故?”
士谔道:“那是很容易,只是一时未必就有事情。旅馆中开消浩大,不如且把行李搬到我寓里去,慢慢再候机会。”
士谔道:“诸葛谨慎,未为失机;魏延好奇,未为得志。成败哪里算得定?”因问子玖:“上海来有甚事情?”
士谔道:“要攻破这两个关口,全靠着士马精强,器械犀利。才识就是士马,学问就是器械。有了才识学问,一鼓作气,攻而破之,易如反掌。”
士谔道:“略等等,我还穿件马褂。”
士谔道:“没有,你听谁说他到上海来了有甚事?”
士谔道:“没有。”
士谔道:“既贫何能不贱,你难道不晓得现在风俗是崇拜金钱的么?我们平日自恃虽然不贱,但这个只好自己私慰自己罢了,人家何肯承认?”
士谔道:“我的近况,只有两个字,‘贫贱’而已。”
士谔道:“我才学本来有限,一时何能攻破?只是畏惧的心却一点子都没有。总之一句:我虽不能克日攻破此关,却万不敢因其险固而稍缓兵力。尽我之力,与之相扑,除死方休。”
士谔道:“我很高兴。老同窗多时不会面,巴不得叙叙呢。”
士谔道:“子玖,相别三载,只道故人学识必定长进许多,哪里知道反不如前了。你说‘我们空怀着满肚皮才学,埋没在贫贱里头,没个人来识得。’照这话,很有求人怜悯的意思。好似没有人怜悯我们,我们便永远不能自拔的了,何其无志之甚。须知丈夫不受人怜,我们怀了才学,当力求自显,人家识得不识得,干我甚事。既如我现在处境,虽然困苦,但是心里头并没有一点子愁闷,并没一点子恐惊。我想,一个人只要脚跟踏着实,万苦千艰都不足患。子玖,你我当时何等自负,这会子碰着贫贱两个关头,就被他困住了,还成了什么英雄?”
士谔道:“子玖,你为甚信都不先通一封我,突然间就来了?”
士谔道:“子玖这人,就这一片天真,为人所及不到。我对了他,很有点子愧怍,自觉无论如何抗直,终不免矫揉造作。”
士谔笑道:“增添一个人,我也不见会穷;减少一个人,我也不见会富,又何必如是见外。”
众人都问:“这妇人是谁?这样的野蛮。”
于是二人联步出门,车子也不坐,步向虎兴旅馆来。闲谈徐步,不知不觉,早已到了。
一帆道:“这句话我就不敢佩服,你这样才识,这样学问,为甚依然贫贱呢?”
一帆道:“攻关的兵共有两支:一支是奇兵,一支是正兵。正兵是克苦积勤,奇兵是欺唬诈骗,你一竟只用正兵,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如何攻得破?”
一帆道:“我昨晚从兆贵里回来,十二点已经敲过。回到行里,茶房送上一张名片,说四点钟时光,一个矮胖胖客人前来拜访,我接名片一瞧,见上刊‘程瑶’两字,旁有一行墨字,是‘暂寓虎兴旅馆五号’八个字。你这里难道没有来过么?”
一帆道:“我想去瞧瞧他,你可高兴?高兴就一同行。”
一帆道:“很好,就此走吧。”
一帆道:“子玖在上海,你碰面过么?”
一帆道:“子玖再推却,便不是朋友了。”
一帆道:“你这个人,依旧是孩子气不脱。”
一帆见子玖提着旧话,触动心绪,也不胜的叹喟。
一帆笑道:“志虽可嘉,事必不成。”
子玖只得应允,士谔就叫他账房里去算账。子玖道:“账停会子算也不要紧。”
士谔道:“栈房规矩:一过十二点钟,就要多算一天的。”
一帆道:“云翔算会这样聪明,将来也是个守钱奴。”
士谔道:“应用时光,盈千累万不为多;不应用时光,一文半文也是浪费。像这一天栈房钱,很可以省得,又何必定要报效他们。守钱奴是一味的死守,不管应用不应用,我不过知道分寸罢了。”
子玖道:“这话很对,云翔不是守钱奴一流人物,照他这手段,一个富翁是逃不去的。”
士谔道:“我穷到这般地步,如何会做富翁?”
子玖道:“我的论富,与俗人所论不同。譬如你每月赚一百块钱,用去了九十八元,有两块钱好多,就是富翁了。赚的一百块钱,用到一百零两块,用空了两块钱,就是穷人了。总之,有余就富,有亏就穷,正不必计论产业有无也。”
士谔道:“这种富翁,很是易做,只要节俭一点子,就没一个人不是富翁了。”
一帆道:“这倒是确论,中国人人能够如此,中国就是富国了。”
士谔道:“现在吾国人民,生计问题异常困苦,溯其困苦之由,都在于消耗一项。不要说别的,几根纸烟,一年里头不知不觉,就要耗去几千万银子了。”
子玖惊道:“呼呼纸烟,竟会呼掉这许多银子么?”
士谔道:“怎么没有,海关册进口税可以核算的。”
子玖道:“几千万一年,省下来,铁路、银行、以及各种实业,都可以兴办了。”
一帆道:“尽在这里高谈阔论,也救不了中国,还是算结了账,外边去逛逛吧。”
子玖笑道:“一帆索性连我们讲话都来干涉。云翔,立宪时代,行的么?”
士谔道:“立宪时代行不行,我没有晓得。不过现在是预备时代,或者预备时代行的通也未可知。”
一帆道:“算了算了,不要骂人了。”
子玖笑着,到账房里去算账,算了好半天,不见回房。忽听鼎沸也似闹将起来,听一听这声音,正是账房里出来的;房门外,挞拉挞拉许多脚步声,奔向外去了。
士谔道:“不好了,不要子玖算账算账,和账房先生争闹起来了。”
一帆道:“不很到上海的人,论不定就要闹出乱子来,我们快瞧瞧去。”说罢,向外就走。
士谔拽上房门,跟到账房。只见黑压压挤了一间的人,三、五个包打听打扮的人向账房呼喝:“交出老板娘来!”账房先生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回答不出,还有一个穿短衣的,却被警察模样的人一把抓住着。士谔、一帆都莫名其妙,回头见子玖就在旁边,士谔道:“你倒写意,瞧热闹儿,我与一帆急煞,只道你闹了乱子呢。到底怎么一回事?”子玖道:“且瞧他怎样落场,停会子讲与你们听吧。”
早见一个包探头似的,露着皮笑肉不笑面孔,冷冷的说道:“瞧不出你这个人竟有这般胆量,敢把老板藏了起来,搪塞我们。哼哼,你开开眼睛,我是你搪塞的人么?老板没有,你就跟我行里去!你们总是通连一气的。”
账房先生吓得身子都抖起来,嘴里上气不连下气的说道:“包打听先生,你是最明亮不过,眼珠儿就是镜子,什么能够瞒的过你?我一竟是老实头,不会说谎话,你总也知道。老板做事,叫我如何会知道?我是个做伙计的,他不告诉我,我好问他么?”
包探道:“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我没工夫管你闲事,你到行里自去说!”说毕,催着他行。
账房先生央告道:“包打听先生,我真个没有知道,求你放了我吧,譬如做个好事。”
包探不理他,催道:“快走,快走!不要多说多话了。”
账房发急道:“包打听先生,我实说就是了,不要捉我去。”
包打听说:“快说,快说!”
账房道:“老板住在姘头家里,你自去拿是了。”说到这里,向众人望了一望,附着包探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
包探道:“句句真话不是?”
账房道:“诳了你时,立刻天打雷劈。”
包探道:“且去瞧瞧,倘然碰不着,依旧要来问你。”说罢,率着伙计、警察人等,一哄的去了。
账房见包探退了,把舌头一伸道:“好险,好险。”瞧热闹的人见没了事,也都散了去。子玖才上去算账,账房把子玖上下打量了一下,开言道:“程先生,十二点钟已过,须要算作两天了。”
子玖道:“现在十二点也才敲过,你瞧长针还在十二点钟上呢,求你老人家通融一点子。”
账房道:“这个可不能,敝栈章程如此,又不是欺你一个人。”说着,露出一副不二价面孔,顷刻换了一个人似的。
子玖道:“我来了好一会了,适碰着你和包打听讲话,等了一下子,怎么就要我多出一天的钱?一天钱,有限的很,不过理上不这么讲。”
一帆瞧不过,向子玖道:“多算一天就多算了一天,这种人也值得同他理论。”
子玖听说,点了点头,给过房饭钱,就喊茶房卷铺盖。一帆、士谔帮着部署行李。一时部署完毕,点清件数,交给账房,叫他饬人送到士谔寓所来。
三人同步出门,一帆道:“杏花楼新开,就那边去吃饭如何?”
子玖道:“很好。这杏花楼可就是什么宵夜馆么?”
一帆道:“正是,杏花楼宵夜馆中很有名气的,去年子支持不下,闭歇了好多个月,现在又开张了,想必是换上了新老板。这广东菜风味,子玖是没尝过的,今日正好去请教请教。”说着,已到了杏花楼。
三人进内,拣副座头坐下,堂倌上来招呼。一帆问:“点子什么菜?”
士谔道:“随便点几样是了,我都可以应酬的。子玖又不是外客。”一帆打着广东白,向堂倌说了几样,总不过是香肠、油鸡、鱿鱼、虾仁蛋之类。士谔道:“菜可随便,酒却不能随便的。这里最近的是同宝泰,就叫他们同宝泰去弄几斤花雕来好不好?”
一帆道:“很好。”又向堂倌说了。一时间酒也来了,菜也好了,三个人浅斟低酌,清谈些故乡近事,十分有兴。一帆忽地想着虎兴旅馆事情,就问子玖:“方才吵闹,究为点子什么?”
子玖道:“就这节事瞧来,可见上海地方处处都是荆棘,一个不留意就要刺脚。”
一帆道:“你不要大发议论了,快讲事实吧。我晓得云翔已等的不耐烦了。”
士谔道:“你自己性急,何必又要招我。子玖讲话,一竟像做文章似的,于叙事之先心定先要发一番议论,作一个帽子头,好似不这样,便不显他是个文学家呢。”
子玖笑道:“不要骂了,我照直讲是了。听说这栈房里有个寓客姓安的,很是有钱,房间里很有几件贵重东西,不知怎样露了眼。有一天从外边回来,见房门虚掩着,知道不妙,推进去一瞧,吓了半死。”
一帆忙问:“为什么?”
子玖道:“房里箱笼都开着,锁都裂掉了,一点时别的东西一些不缺,单单不见了一只小皮包。那值钱的东西新光珠咧、金首饰咧,都在里头,一并算起来,足有四、五千光景。当时就与栈房里过不去。栈房里道:‘栈里规矩:紧要物件总要交明账房才能够担这干系。你既没有交明,敝栈是不能管的。’姓安的没奈何,只得报明捕房,请捕房派探缉捕。云翔、一帆,你们晓得这偷东西的是谁么?”
一帆道:“你又没有讲明,我如何会晓得。”
士谔道:“我倒知道的,又何必定要讲明呢。要讲明了才知道,这个人的聪明就有限了。”
一帆、子玖都愕然道:“云翔真了不得,如何会得先知?”
士谔道:“我晓得这偷东西的必定是个贼子,你们看对不对?倘说不是贼,决定不会偷他东西的。”
一帆、子玖听了都笑起来。子玖道:“偷得东西总是贼子,这又何容疑议。只是你晓得这贼子是何等样人么?”
士谔道:“那更容易了。我晓得这贼必定是个皮包血肉筋骨人,口、眼、耳、鼻、手、脚,必定生得都很完备,也会吃饭,也会穿衣,也会讲话,对不对?”
一帆道:“那是人人如是的。”
士谔道:“你不要瞧不起,这是我用侦探手段探来的呢。不有眼,怎么会抉择?别的东西不偷,独独偷这小皮包?不有手,怎么会偷取东西?不有脚,怎么会走进房里去?”
子玖道:“那又何足为奇,人人都能够晓得。你要能知道这贼是哪一等人,我才服你。”
一帆道:“这可问住了,云翔,你还能够强辩么?”
士谔道:“那更容易了。这个人必定自小没有受过教育,或虽受过教育,也必定没有得着教育的益处;倘是得着过益处,必定晓得点子廉耻,如何肯干这事?”
一帆道:“不要打浑了,子玖,快点子讲吧。”
子玖道:“这贼就是开栈房的老板,你想奇不奇,怪不怪?”
一帆道:“果然奇怪,怎么样破案的呢?”
子玖道:“也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姓安的有一只钻戒,是新北门里头万源永珠宝店里买的,失窃后,万源永里也去托过。今朝奇巧不巧,有人拿着这个戒子,到万源永去求售。万源永里见是原物,忙把那人软语绊住,一面暗地里叫人去服警察。一路巡警分局,立刻派捕探到来,把卖戒子的人当场获住,拖到局里审问。”
一帆道:“这卖戒子的人必定是客栈老板了?”
子玖没有回答,士谔道:“我晓得必是另外一人。倘然就是客栈老板,方才包打听不会到客栈里捉人了。”
子玖道:“这就是云翔的明决。此人果然另外一个,姓王,名叫少裕,是镇江人。原底在十二圩盐栈文案彭某人那里充当家丁的,辞退后就到上海来寻生意,住在虎兴旅馆,与姓安的齐巧是贴房间,两间房只隔得一层木板。虎兴老板就串通了王少裕,趁姓安的不在时光,开门进内,偷了个逞心像意,把赃物对半平分。现在姓王的捉住了,审实口供,所以到租界上来关提。你想,客栈老板就是贼子,叫人家怎么防备得来?上海地方真是处处荆刺,住在这种地方,危险不危险?”
士谔道:“那又何足为奇,他们不过抄袭成文,稍变体例罢了。”
子玖道:“这又怎么讲解?”
士谔道:“旧小说上多有叙述黑店事情。黑店主人见旅客腰包厚点子的,就趁夜把他杀死,干没他的行李。现在虎兴旅馆老板不伤姓安的性命,只偷掉他的东西,不是抄袭成文稍变体例是什么?”
子玖道:“这样说来,虎兴旅馆是改良黑店了?”
士谔、一帆都说:“改良黑店这名词倒很新奇。”忽见堂倌上来问要添菜不要,士谔道:“添一只炒鱿鱼吧。”堂倌应着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医药发明肝风灭火 见财起意硬做奸情
话说士谔叫堂倌添菜,一时添至,传壶互酌,十分畅快。
士谔见子玖带着蓝色辫线,遂问:“带谁的服?”
居停道:“功课也还顶真,只是先生的品行坏不过。功课一完朝外去喝酒,喝了个稀泥烂醉闯回来,穿着钉靴都会伸进被头里去睡觉,一睡下就像死人一般。身上衣服任你龌龊到怎样地步,终是不肯换,好似换下了就要伤掉元气似的。再有剃头是再四不行的,梳辫更不用提起了,催三催四,一个月总算剃一回的头,还是却不过我的情呢。白虱、头虱就是他家常小吃,闲着时光像咬瓜子似的,咭刮咭刮不住手望嘴里送。云翔先生,这种人叫我还有胃口熬么?我情愿送他全年束修,让他别地方教馆去吧。”
子玖道:“酒冷了,我们喝酒吧。”喝了一会,酒足饭饱,由一帆惠过钞,出了杏花楼。
子玖道:“那决不会的。病人很是怕风,房门都闭的严密,窗更不必论了。我父亲因为此风来的奇怪,一定要问出个根由来,后来问到一个精于医学的朋友,说出一番议论来,虽像有理,我确终有点子不信。他说:‘这风就是肝风。一个人到临死时光肝风必定大发,从口、眼、耳、鼻、四肢百体汗毛孔里透发出来,嘘拂激荡,其力非常利害,蜡烛火怎么不要吹灭?医书上说人为一小天,天风利害时光,走石飞沙,扬尘拔木,人与天是一个道理。吹灭几支蜡烛又何足为奇。’一帆,你是个医家,这段话你看如何?”
子玖道:“这样我愈加疑惑了。家姑母患了一年多的病,到去世那一天,忽地告诉家祖母道:‘儿病是不会好了,今天就要长别母亲呢。母亲岁数已大,肯求万勿伤感,只当没有生我这么一个人。’又向我爹妈说:‘哥哥、嫂子,我死后好好的解劝解劝,母亲身体衰弱,哭泣是万万哭泣不得的。替我孝顺孝顺老人家,我做鬼也感激你们呢?’祖母问她为甚讲这不吉话儿,她说:‘才见许多鬼怪都在床面前,牛头马面、无常鬼、鬼保正、大头鬼、小头鬼、夜叉鬼都全。因为你们在房里,生人气盛,不敢久留,站一会子就去了,我晓得必定再要来的。’祖母听了,吓得什么相似,就点香烛望空祝祷:如果必不能留,情愿自己代替女儿。我父亲便说:‘这是神经惊乱所致,鬼怪决然没有的。’当夜我祖母就添雇三五个做粗活的老妈子陪夜,并在房里点上八九支大蜡烛,透亮通明,没点子乌暗所在。合家子都环坐在床边,病人心里略略安静。到了十二点钟敲过,房里头忽的起了一阵风来,把八九支大蜡烛全都吹灭。连忙找寻火柴,重行点亮时,病人已咽了气。守夜的人都说这阵风是鬼头风,鬼见众人眼光都射在病人身上,阳气重不过,不能够勾魂摄魄,特地放出狡猾手段,弄灭了火,乘大众扰乱时光把魂魄勾了去也。我父亲终是不信,连连问人,也终没有确切的论断。”
子玖道:“怎么不是。”
子玖道:“就为家姑母的病,我心里确有点子疑惑,所以问问你。”
子玖道:“家姑没了。”
子玖道:“俗语说,郎中医了病,医不了命。已经命尽禄绝,碰着仙人也未见能够挽回。”忽问一帆道:“我正要问你,肝风肝风,这肝风的话头到底确不确?”
子玖自这年失了馆,直到如今没有接过事情。现在士谔把他留在寓所,便像父兄教子弟般教他习劳,教他清洁,又把卫生的道理、酬酢的方法一一指教。果然师箴不如友谏,不到一月,子玖竟然换了一个人了。一帆见了很为诧异,问士谔道:“你有什么本领,这样龌龊的人会弄的干净?”
子玖、一帆齐问何故,士谔道:“我无非是举一反三的道理。肝风既是能够灭火,人肚里的五脏,像心属火,心火一定可以燃烧,煤炭、柴片一切可以用不着了。肺属金,肺金一定要以铸造东西,首饰、国币任意制造,赔款、洋债也都不必忧了。肾属水,肾水一定可以灌溉,像甘肃逢着旱灾,又何足为虑。脾属土,脾土的用场更是广阔,可以树艺一切植物,百谷、百菜、百草、百药,凡是有益于人的东西,没一样不好种植,吾国农业岂非要大大发达么?金、木、水、火、土随心所欲,无不如意,生计问题怎么还会困苦?”
子玖、一帆也都拍手狂笑,连称妙论。一帆道:“五脏属之五行,也不过是相像之说,并非真有其物。此公以灭火之风为肝风,失之太泥了。”
士谔道:“这样说来,此人同柳浩然一个样子的了。姓甚名谁?怎么一回的事,你且讲给我听听。”
士谔道:“此计真是恶毒!”
士谔道:“是不是野蛮手段,逼醮的故智?”
士谔道:“敢是功课不顶真么?”
士谔道:“我瞧此人一派的滑头腔式,再不料会兴办实业的,知人真是不易。”
士谔道:“我是乐,不是好笑。现在中国正在贫困时光,难得有此大发明家,发明出这种新奇事物,将来于国民生计问题获益必是不少。”
士谔道:“我想着一个典故了。从前有个姓倪的医生,于药性很有心得。一天和我两个闲谈,被我赢了他一个东道。他说五色配五行,五行合五味,穷源反本,论了一大篇。我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去回答。他问我为甚好笑,我道:‘听你讲笑话,如何不要笑。’他不肯服,争来争去,各赌下一个东道。请了公证人,言明哪个理短,哪个输。我就问他:‘你说肾属水,色黑,味咸。照这么说,肾亏的人只要吃点子盐汤、墨汁,不必再求别味了。’他被我这么一驳,驳得顿口无言,东道输给我了。”
士谔道:“想这个人必是城府很深的,所以一时间瞧不破。”
士谔道:“很好。这宋泮渔就是月前在张园碰见的那人不是?”
士谔道:“并非我替旁人担忧,王石君实是可杀,可杀的很!”
士谔道:“奇了,这是什么意思?”
士谔道:“天下竟有这种事,真是匪夷所思。后来怎样结局?”
士谔道:“可有相宜事情?肯你留意留意。”
士谔道:“令姑母患的不是痨瘵么?”
士谔道:“一帆回去时光,听说已经好点子了,怎么又会变凶?”
士谔笑道:“子玖何尝龌龊,不过放浪一点子罢了。现在那些衣冠齐楚的人所干各种事情,魑魅魍魉都办不到的,他们却敢作敢为,毫没一点子惭怍,那才龌龊呢。”
士谔听至此,才言道:“必是门窗没有关闭严密,风从隙入。守夜的人一心在病人身上,没有留意罢了。”
士谔听到这里,拍案道:“了不得,这王石君真是杀不可恕!”
一帆道:“肝风的话,医书上通载的,看来总不会有甚差误。”
一帆道:“神气与柳浩然差不多,事情却大不同,比了浩然凶狠过十倍还不止。此人姓王,名叫石君,家住无锡南门外稻场巷,凶狠贪诈,团近十多里里头没一个人不见他惧怕。去年子有个族弟死了,这族弟一竟在上海做生意,手里头很有点子积蓄,约摸也有八、九千银子。乡下地方眼光短浅,八、九千银子已经是巨富了,王石君如何不眼热?无奈族弟虽死,却还遗有两岁一个孩子,弟妇陆氏年纪虽然不大,却又是三贞九烈的人,守着家产,抚着孤儿,死命不肯改嫁。石君眼望着白雪雪许多银子,不能拿到手里,如何就肯罢休?便借料理丧事为名,常到族弟家里,见左右没人,就同陆氏贼头狗脑、挤眉弄眼,做出许多丑态,妄想弟终兄及,博一个人财两得。陆氏见了这怪模怪样,如何不省得,只因势力不敌,只好假作痴呆,令其自休自歇,一个子不敢同他对话,相见时光总叫老妈子或是孩子的奶娘伴着。石君麻缠了许多日子,竟然无隙可乘,遂改变方针,另行一个奇计。云翔,你道他行的什么计策?说来可发一笑。”
一帆道:“正是此人。”
一帆道:“恶毒虽是恶毒,无奈陆氏冰心一片,比铁石还要坚固,游蜂浪蝶只当得流水行云。石君第二条奇计依旧归于失败。两计不行,他使用第三条恶计了,这条计更来得无赖!石君打听得陆氏有个姑表兄史景法,生得很是漂亮,住在城里头的,就差人到城里请他下乡来,只说陆氏有要事相商。史景法不知是计,马上赶下来,赶到稻场巷,天已近黑。走进王家,见了陆氏,一问,并没事情,正在奇诧,忽闻前后两门鼎沸也似闹将起来,一窝蜂拥进三、五十个大汉,口里齐喊捉奸。景法情知不妙,想要逃时,早被众人一拥上前,缚了个结实。陆氏才问得一句‘你们做什么?’也被众人绑住了。石君抢着柄剪刀,纵步上前,把景法的辫子和陆氏的发髻齐齐剪下,又喝令把两人衣服剥去,捆在一堆。陆氏哭着、骂着,石君打着官话道:‘你干了这没廉耻勾当,被我当场拿住,还敢这样的肆泼,我王氏门中如何容得下你!’当下,史景法和陆氏赤条条地捆在一起。早哄动了左右村坊,瞧热闹的人盈千累万,稻场巷冷落地方顷刻变成热闹市场。陆氏这时光羞忿欲死,史景法当着众人竭力辩说,怎奈众人都不肯相信。”
一帆道:“宋泮渔说要创办皂烛公司,倘然成就,我就荐他公司里去吧。”
一帆道:“子玖这个样子,可以吃人家饭了。”
一帆道:“城府深的人是沉静一路,此人是豪爽一路。沉静的人容易防,豪爽的人不容易防,因为一个一团热气,一个是满面冷气。”
一帆道:“后来还要奇怪呢。石君把两人捆了一下子,等瞧的人散尽了,才解放下来,还勒令景法写了一纸伏辩。他的意思总道是陆氏羞忿不过,必定自尽的。哪知陆氏也不是好欺侮的人,到明朝就要县衙门去击鼓喊冤。石君得着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木匠赶做了一只木笼,把陆氏生生的囚了起来,将陆氏所有银洋、首饰、衣服、契约,一切东西搜了个空。并且贿通孩子的奶娘,叫把孩子用生鸦片烟毒死,为斩草除根之计。”
一帆道:“古人说:‘人果不易知,知人亦不易。’真是的确不磨之论。即如我近日新轧一个朋友,听他的议论很是慷慨,瞧他的手面也很四海,总道是个好男子了。哪里晓得碰着他的同乡人,谈起他的历史,才知此人也是吃不得剩下的真宝货,当他好人,便上了他的当了。”
一帆道:“倒不是逼醮。他叫里中浮浪子弟去勾引弟妇,说哪个勾引成就,便重重的酬谢他。”
一帆道:“你怎么忽然要问这个话?”
一帆道:“你又不能杀掉他,白说他则甚?”
一帆道:“什么意思?无非要弟妇有了劣迹,好借此把她逐去,吞没她的产业!”
一帆道:“云翔惯于强辞夺理,只是按诸事实却都不很对。”
一帆道:“云翔何必替旁人担忧,且听我讲下去。”
一帆没有回答,士谔早笑得弯下腰去。子玖道:“云翔你笑什么?”
一帆回行去了,子玖跟士谔到寓所,见行李已经送来。看官记清,从此程子玖就住在士谔寓所。这程子玖为人很是直爽,文才也颇可以,只是行为落拓,举止疏放,于现今的社会很不合适,所以到处都惹人厌恶。三年前,士谔曾替他荐过一个馆地,不到一节,就被居停辞掉了,束修也没有收着。士谔替他去询问,居停道:“云翔先生,承你荐给我那位程先生,我熬的够了,真是谢谢。”
士谔道:“你快讲吧。”
一帆道:“幸亏这小孩子嫌生鸦片烟味苦,哭着不要吃,没有吃下,总算还没有成事。那时史景法便到陆氏娘家去报信。陆氏娘家晓得了,立刻叫了十多条壮汉,奔到王家,把木笼抢了来,连王石君一并捉住,抬进城,径投县衙门控告。无锡县亲命开放木笼,安慰了几句,叫陆氏的父母把陆氏带回去调治,抢去各种东西一齐追回。又要详革石君功名,经他再三苦求,才能够薄责了事。”
士谔道:“这种狗都不如的人还有甚功名?”
一帆道:“听说是增生呢。”
士谔道:“偏是读书人,偏是亲骨肉,偏会干这忍心害理勾当!倒是生意人,倒是朋友,倒会干光明磊落事情。”
一帆道:“这也不见得。”
士谔道:“你不信,我讲一个人与你听。南市悦昌洋货铺老板华国光,你道他是什么出身?三十年前是城隍庙里讨饭的化子呢。”
一帆道:“这又何足为奇,俗语说‘叫化子丢掉棒就是好人’。”
士谔道:“发迹原不足奇,所奇的,他的发迹是全靠着忠义两个字,这便是上海富翁中绝无仅有的。并且他不要发其财,那财星自会跟着他不肯走开。这种人的行为编入县志中,连县志都增添许多光彩呢。”
一帆道:“不要含蓄停顿,做出许多章法了,请你快一点子讲吧。”
士谔道:“国光原籍是广东潮州府,十六岁上跟随娘舅上海来谋干,哪知生意没有谋着,娘舅在客栈里病倒了,延医服药,一点子没有效验,白着眼睛去了。国光哭了一会子,就把娘舅和自己的行李、衣服当了个干净,置办衣衾棺木,成殓了,抬到潮州会馆暂行停放。只是自己伶仃孤苦,张开眼没个亲人,生意又寻不找,回去又没有盘费。中客栈住不起,换小客栈,后来小客栈也住不起了,就此流落着东飘西荡,做了个叫化子,在城隍庙里求乞。
“一日雪天里,进庙的人少,讨来钱不够一饱,饿得肚子咕噜噜咕噜噜,响一个不已。身上万分寒冷,偏那西北风紧对着自己‘呼呼’狠命的吹,好似晓得穷人没有衣穿,特行欺侮以显其威力似的。华国光缩成一团,躲在廊檐下瑟瑟不已。瞧那天时,黄漫漫的一点子晴光都没有,雪花乱舞,大的如手掌,小的如鹅毛,纷纷乱乱,下得很是高兴。一阵风来,屋面上积雪夹着风势直打向面前来。国光打了个寒噤,不禁道:‘冻死我也,冻死我也。’回想二年前在家时光,陪着父亲拥被诵书,何等的快活!只有几多时候,我已变成这个样子。再过一年又不知怎样,到明年今日,我还是仍旧在这里做化子还是有别的事业做?父亲去世才二年,我已做了化子。到今日追想从前,才晓得当时饱暖无忧都出父亲的恩赐,当时昏昏懵懵,受福不觉。
“正想着,只见一人打着伞忽的进来。国光心想:这么大雪天还有人来烧香,足见天不绝人。不免奔上去乞几个钱,买一碗粥吃。见那人已进了大殿,随步跟去,忽见那人身上落下一件东西,那人却没有觉着,一意的前行。国光赶上一步,见是只绿色小皮夹子,拾起来一捏,里头仿佛是纸头,扭开瞧时,十元的钞票四张,还有两张支票,几个银角子。国光喜道:‘老天怜我穷苦,特地赐这许多银子,我拿着这注钱,做生意也好,回广东也好,从此可以丢掉棒不讨饭了!’忽转念道:‘不好,我拿了他的钱,此人是富翁还好,倘是经纪人,靠这几个钱做资本的,我活了命,他不丧了命么?快还了他吧。’抬头见那人已进了寝宫,急急追上喊道:‘前面那位先生!你丢了东西没有?’那人回头,见是个化子,一个不高兴,回说:‘没有丢什么。’国光道:‘没有丢什么?这绿皮夹子……’说着把绿皮夹子一扬。那人一见绿皮夹子,忙道:‘哎哟,这是我的。’说着,伸手怀中乱摸,连说:‘果然是我的,果然是我的。我里头有四十块钱钞票,一百五十四两银子支票,还有六个角子。’国光道:‘很对。先生,你点点,可错了没有?’说着把小皮夹子递了过去,那人开开来一瞧,见一点子不错,喜欢得什么似的,就在四十元钞票里头抽出两张,共是二十块钱,授给国光道:‘给你买件冬衣穿穿。’国光笑道:‘多谢先生。我倘要你的谢金,方才这皮夹子也不还你了,难道我穷的这么着,还嫌钱多不成?’”
一帆道:“华国光真是可儿。后来怎样呢?”
欲知士谔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华国光穷途遇知己 袁厚甫病笃托孤儿
话说士谔道:“那人见国光不受谢金,不觉肃然起敬,就请教国光姓名,国光说了姓名。那人又问为甚流落行乞,国光就把跟随娘舅到此,娘舅患病,医药罔效,各种事情一字不漏说了一遍。那人听了,沉吟一回,就问国光:‘你生意还想做不想做?’国光道:‘想做的很,只是已经做了化子,还有谁人肯用我。’那人道:‘碍什么,你品行好的很呢,我就替你荐生意好不好?’国光道:‘那是再好没有了。先生你贵姓台甫我不敢请教。’那人道:‘我姓袁,叫袁厚甫。国光你写算都来么?’国光道:‘略识几个字,便纸条粗能写写,算盘加减乘除还会缠缠,只苦不甚手熟。”厚甫道:‘那个不要紧,弄弄就会熟的,你且跟我来。’
“于是袁厚甫领着国光到估衣铺买了几件衣裳,棉袄、棉裤、衬衫、衬裤、棉袍、棉马褂、棉马甲、束腰带,各式俱全。又到鞋铺、袜铺、帽铺买了鞋、袜、帽三件东西,然后引他进浴堂洗了个澡,剃了个头,把新买的衣服换上。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国光这时候镜子里一瞧,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心想:走到街上去,哪个知道我一点钟前还在城隍庙雪里求乞呢!厚甫见他气概了许多,心里也颇喜欢,又问肚里饿不饿?国光老实说:‘今天只吃得三个瓦爿饼。’厚甫又引他到面馆里,吃了碗加三大肉面,方才补足这空肚。”
忽听外面一人道:“催什么会催得全都忘记?只要问我,我来替你讲吧。”
士谔道:“幸亏有识见,才得着很好的结果。当时众伙计见厚甫这样相信国光,也不犯着死做凶人,横竖好歹与自己又没有干系,落得和调和调。
士谔道:“岂但是谦德君子,简直是个治世良才。他的店政与别人不同,见地上污秽或是东西没有摆列整齐,并不把学生意排喧的,只忙忙的亲自动手去干。伙计们倘然晚间在外游玩回来晚了,他便秉烛危坐,亲自替你守门,弄得你自己会惭怍,自会得循规蹈矩。平日同人家讲话总是和颜悦色,一点子没有掌柜气派,哪知人家见了他又自会得畏服,你想利害不利害?”
士谔道:“容易本是不很容易,但是在他手里却又不见为难了。”
士谔道:“大抵聪明人料事如见,并不真有什么特别能为,不过猜透人家心理是了。国光这时候晓得,那妇人扶柩回籍是假话,不过想盘掉了店,拿着几个现钱逞所欲为的闹一下子是了。他就是看准了这条路行事,哪里还会错?”
士谔道:“厚甫见生意顺境,便要享福享福了。费掉几百洋钱,娶了个湖丝阿姐娱乐娱乐。谁料好梦不长,好花易谢,厚甫才过得半年快活日子,不得意事赶着来了。
士谔道:“厚甫去世不到两月,又闹起了个绝大风波,这风波与国光一生事迹很有关系。正是不逢疾风,不知劲草;不到岁寒,不识松柏。厚甫娶着那个湖丝阿姐。年纪甚轻,本没什么坚定的性情,瞧着国光身材俊俏,面目风流,不由得不芳心可可,便常借着根由请国光进去问长问短,那水汪汪的一对眼珠儿注定国光身上不住的打圈儿。国光是何等聪明的人,哪有不省得?只因念着厚甫深恩,此事如何敢干?有时也有点子心猿意马,不能自主,只一转念便意兴索然了。没人的时光常自己警自己道:‘咄,华国光,你是城隍庙雪堆中乞丐呢,不要妄为!不要妄想!’常常自警,因此落花虽有意,流水终属无情。那妇人勾引了几回,见勾引不动,只索罢了。”
士谔道:“华国光穿也穿暖了,吃也吃饱了,跟着袁厚甫到小东门外袁厚记洋货铺,这爿铺子就是厚甫开设的。厚甫当下就叫他在铺里做生意。把国光的来历告诉了众伙计,众伙计都暗地里谏厚甫道:‘东家不要一时心慈,着了道儿,这种无根无脚的人哪里靠得住?万一出起毛病来,追悔也不及。何况讨饭三年懒做官,这个人既是讨过饭,身子是散漫惯了的,如何好做生意?难道我们店里好为了他一个,坏掉大众规矩不成?等有了什么逐他反伤了情分,不如不留的好。’一个大伙计道:‘用人进出,向例有荐有保的,有了乱子好向荐保讲话。现在这个荐保都没有,犯了点子事,哑巴吃黄连,苦都没处诉。还求东家斟酌斟酌。’
士谔道:“你说他难得,难得的事情多着呢。袁厚甫住宅和铺子相离本不甚远,国光店里事情完毕了,便到住宅去转一趟,瞧瞧有事没事,这是每日的老例。有一天国光到住宅,忽见一个面生小伙子从楼上下来,一见国光就贼脱嘻嘻溜了出去。国光大动其疑。后来一连几遭碰着,动问妇人,妇人道:‘这是我的表弟,来瞧瞧我,没什么事情,华先生可以不必问。’国光道:‘嫂子的事我本不便干预,怎奈厚甫兄临命时光再三再四重托了我,那时嫂子也亲眼瞧见的。厚甫兄不托别人,独独托我,是晓得我的人靠得住。我现在倘然不尽力,便是有负死者,便是冤枉厚甫兄不识人了,那如何使得。所以现在不能讨嫂子的好,还求嫂子原谅。嫂子方才就那位令表弟特来张望嫂子的,我不怕你恼我,现在嫂子是寡居了,就是真个表弟,也应中堂相见,男女之间那嫌疑总要避的。’那妇人气得直跳起来,指着国光道:‘你不过是我们用的一个伙计,你又不姓袁,我的事要你外姓人来管?老实说,亲戚们来往中堂、内堂一任我们去坐,就是厚甫在日也不能管我,何况是你!’国光被这妇人驳得哑口无言,只得耐着气回店。
士谔道:“你也不想想,这是二十五年前呢,那时光大肉面只有二十八文一碗。”
士谔道:“也没有见过这样性急的人,被你一阵催,催的我一句都记不起了,怎地还会讲的出?”
一帆道:“这厚甫倒也有点子识见,能够力排众议地提拔他。”
一帆道:“这一节尤为难得。”
一帆道:“此系何故?”
一帆道:“此人的忠,直堪与诸葛媲美。”
一帆道:“果然利害。”
一帆道:“是了,到底用什么奇计,请你快一点子讲吧,不要这样慢吞吞的,听得人肚都痒起来。”
一帆道:“华国光真是个谦德君子。”
一帆道:“他想用计挽救此事么?恐怕不容易呢。”
一帆道:“云翔可被我捉住破绽了。大肉面只有加五,哪有加三之理?”
一帆是:“是了,后来怎样呢?”
“这一年上海忽地起了一种瘟疫病,传染着的上吐下泻,不到一日夜就要绝命。患着这病,十个人里头倒有九个准死,好的不过一成罢了。厚甫这日吃过中饭,因为天气酷热不过,马上开西瓜,吃了大半个,顿觉心口有点烦闷,想睡一下子就会好的,哪知越睡越不好,肚子里绞肠似的痛起来,霎时间上吐下泻,凶险万分。国光忙着叫挑痧、请医生,百般的救治,怎奈病已犯真,仙丹也难见效,瞧瞧是不起的了。
“国光没精打采回到店里,思前想后总没个妥善的法儿。这夜睡在床上,眼望帐顶,一夜没有合眼。只听壁上挂的自鸣钟滴得滴得,记记打到心坎里。又听老鼠打架,跌翻瓶罐的声音,喧噪得耳根出火。直到天亮,心里才觉清静点子,反倒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日高三丈。店里早粥是吃过了,命学生意喊了碗肉面来点了点饥,捏了支水烟袋,拔个纸煤,一袋一袋吸个不了,在内账房踱来踱去,满间的转团圈。转了三、五十个圈子,忽地自语道:‘哎,我何不这样呢?’说着,把头晃了几晃,连说:‘此计妙极,此计妙极!’”
“哪知国光进了厚记,做事十分谨慎。一来感着厚甫知遇之恩,二来自己也欲显显本领,知无不为,为无不力,待到同事,又非常的和气,所以合店的人倒没一个不同他要好。他于洋货一道本是外教,却遇事留心,随处学习。从来说天下无难事,独怕有心人。一个人一用心,还有什么事不会?不到二、三个月,竟然事事精明,样样道地。
“又过了一个多月,那妇人忽地请国光到住宅里,说要收店了。国光问是何故?妇人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厚甫原籍是徽州,他死了,我们住在上海终不是了局,不如把店盘掉了,让我扶柩回徽州去。’国光道:‘厚甫创立这爿店基很不容易……’妇人不等说完,就截住道:‘我也知道,只是现在孩子又小,我又是个妇人家,没人管理,托人家是靠不住的,不收掉做什么?再者扶柩回籍又是堂皇正大事情,总不见再会有人出来阻挡了,就是人有阻挡,我状也告得,怕什么。华先生,你瞧我的话错了没有?’国光道:‘嫂子的话如何会错,只是此事我一时间不能回答,须待我想上几天再回复你如何?’妇人道:‘也好,想几天呢?’国光道:‘五天好么?’妇人道:‘好,就五天,我们停五天再会吧。’
“厚甫道:‘你们说他没有荐保,他何尝没有荐保?他的荐保比大众的荐保还要着硬。我又不是第一回作事,哪有贸贸然叫他进店的道理。’众伙计都问国光的荐保在哪里?厚甫道:‘在我身边。’说着摸出一只绿色小皮夹子来,向众人道:‘他穷到现在这个样子,饭也没得吃,衣也没得穿,饿着冻着,拾了我这皮夹子尚且不肯干没,巴巴的送还我。众位,我这皮夹子里藏有一百多块钱票子呢,谢他钱又不要。你们想吧:穷到这个地步还这么一介不苟,这个人还有什么可疑?他的荐保不是比了大众的荐保还要着硬么?’大伙计道:‘东翁,有所说君子可欺以方。现在有一种歹人专把小忠小信骗人,骗得人相信了他,他便大大的掉你枪花。’厚甫摇头道:‘国光总不是这一类人,我可说得定的。’众伙计又道:‘我们也不敢料他一定是歹人。不过现在世界萍水相逢的人总先把他料定是歹人才能够无害,这也是防患未然之计。’厚甫道:‘承蒙诸位厚意关切我。但是国光这人我深知他不会有甚意外的,诸位放心是了。’”
“厚甫自知没望,于是就把店事、家事重托了国光,向国光道:‘我原籍徽州,老婆子去年已经死掉,还剩一个儿子,十一岁了,寄养在岳家。我是三代单传,既无叔伯,终鲜兄弟,一个人在上海,积勤刻苦总算创下这点子基业。现在死去也没什么放心不下,就不过十一岁儿子没人教诲,眼睛总有点子闭不下。国光,我瞧店里的人只有你与我宛似嫡亲骨肉,我现在要重托你,替我教诲儿子,经理家务。国光,你可怜我死在客边,没个亲人帮助,肯把我的家当作自己家一般办理,我死在地下也感激你不尽。我这铺分作三份,你拿了一份去,其余两份等我儿子长大了,像是成器的才可付他执掌,倘是不成器的东西,就一并都你取了,只求给一碗粗茶淡饭他吃,不使其冻饿是了。店里的事,你总会像我活着时光一样办理,也不用我嘱咐了。’国光流涕道:‘东家好最好,万一有甚长短,我总竭尽心力料理店务、家务,决不会使小东家失所。’厚甫这夜果然撑不任死了。丧事完毕,国光就派了个厚甫的同乡人回徽州,把他儿子接了来,延师课读。自己依旧专心一志做生意。这时候国光才只十九岁呢。”
“厚甫大喜,起了他四块钱一月薪水,国光依旧不肯受。厚甫不依道:‘天下断无白使人的事。你在我铺子里做生意,这个钱就是你筋骨挣来的,并不是我给你的,如何可以不受?’国光道:‘不这么说。想我不过城隍庙里一个化子,东家不提拔我,我就饿死、冻死也没有知道,就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有人相信,这一副骨头无非无声无臭埋没在叫化队里罢了。现在我饭是吃着东家的,衣是穿着东家的,房子是住着东家的,吃饱穿暖住安逸,白养着我,做点子事情还不应该么?况我也没有家,有钱也没处用,要它则甚?东家不瞒你说,我现在这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厚甫愕然道:‘不是你自己的是谁的?’国光道:‘就是东家的,我一跨进这门,身子早属了你也。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你是我第一知己人呢。’说着滴下泪来。厚甫愈加欢喜,答道:‘快不要如此。你有这样好的品行,这样高的本领,就是不遇着我,也终有人会识你的。现在钱你既没有用场,我就替你存放着是了。’于是就替国光立了个折子,把薪水银写在上头,硬叫国光收下。到年终分给他花红,国光又不肯受,推来推去,依旧写在折子上。那存款的月息他又不要,厚甫叫账房移息作本,也写了上去。
“做了二年光景,厚甫见他着实可靠,就升他做掌柜,把全店总权都交在华国光一个人手里,自己一切不管,落得逍遥自在。国光大权在握,越发的敢作敢为,这一年竟比厚甫自己经手时多做了三、五倍生意,并且励身克苦。众伙计感他忠义,都不劝自化,不禁自严,没一个敢偷懒,没一个敢作弊。到分花红时光,厚甫叫他自取一半,一半众伙计公派。这原是店家老例,他却定管不肯,定要与众伙计匀分,说:‘众人辛辛苦苦了一年,好容易赚下几个钱,却把功劳归在我一个人身上,那如何使得。’厚甫逆不过,只好听他。于是众伙计没一个不感激他,以后作事更加勤奋。”
欲知来者是谁,且待下回再表。
[book_title]第八回 出奇谋忠心贯日 报主德义气干云
话说士谔、一帆正在讲话,忽听外面有人接嘴,闯进一个人来,正是子玖。士谔道:“我这话恐怕你未见接得下呢。”子玖道:“我的肚子也未见输给你。你讲哪一朝掌故,且说说看。”士谔道:“我讲的是本地风光,上海掌故,你可能知道?”子玖道:“这个……我真个不能回答。还仍旧你自己讲吧。”一帆道:“云翔,关子不要卖了。”士谔笑了一笑,才慢慢道:“华国光吃过晚饭,就到一个专门做媒的宋大娘那里,卿卿哝哝,讲了好一回的话。只见宋大娘笑逐颜开,道:‘是了,停会子给你回话吧,只是谢仪……,国光就剪住道:‘这个可以放心,事情倘然成功,我必定重重酬谢你。’二人别过后,宋大娘径投厚甫宅。
“见过那妇人,先闲谈了一回,渐渐引到正事。宋大娘道:‘奶奶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能够耐这花晨月夕,倒也不是容易。像我们穷苦人家是早已嫁了,白守着年纪、相貌,有点子知觉也要哭的。’妇人道:‘倒是穷苦人家的人来得好做,要怎样就怎样。像我们是处处有关碍,处处有兜搭,一点子不能自由。’宋大娘道:‘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像奶奶现在处境,总算极像心的了——上头没有翁婆,下头没有儿女,要嫁谁就嫁谁。并且奶奶又有着大的家私,年纪又是轻,相貌又是俏,谁也不喜欢?’妇人道:‘做了个女人家,一个人自有一个人的难处,说也说不出,话也话不尽,旁边人如何会知道?只有自家肚里晓得罢了。’宋大娘道:‘难道奶奶现在还有甚不逞心不成?’妇人道:‘心哪里逞得来——你们瞧着我是很舒服、很自由、很快活,哪里晓得我比了你们还要苦呢。讲句话、走步路,暗里都有人监着。’宋大娘道:‘谁敢监奶奶?监奶奶的人是何等身分?’妇人道:‘这可不能向你说,就告诉你也没用。’宋大娘故意道:‘可惜了,哎哟……真是可惜,一段好姻缘,可惜……可惜。’妇人不禁问道:‘大娘说什么可惜,可惜,究为了何事可惜?’宋大娘道:‘我可惜的就是奶奶。现在有一段好姻缘,特来同奶奶做媒,这会子听了奶奶一番话,才晓得不成功。’妇人道:‘你过一月再来就成功了。’宋大娘道:‘怎么现在不成功,过一个月会得成功?现在怎么倒又不成功?这真是不懂了。’妇人道:‘我现在手里没有钱呢。’宋大娘道:‘奇了,奶奶开着这么气概的大铺子,一年里头生意进出,盈千累万,怎么好说没钱?奶奶说没钱时,我们日子不能过了。’妇人道:‘铺子虽然开着,要拿钱,我可没有权柄。’遂把华国光怎么经理店务;怎么干涉家务;自己要用钱怎么的不便当;这会子叫他把店怎么的盘掉,从头至尾,一字不遗说了一遍。宋大娘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他叫我做媒。’妇人道:‘你说谁?’宋大娘道:‘还有谁,就是你们铺子里的华先生呢。华先生今天到我处来,说要向你求婚,叫我做个媒人。’妇人道:‘此话可真?’宋大娘道:‘我为甚来诳奶奶。’妇人沉吟道:‘怪不的他要管我,原来是吃醋。只是我几回亲近他,为甚又假痴假呆呢?噢……是了,他这人本是古怪的很,想不结婚未必就肯胡乱亲近。’当下就欢天喜地应允了。”
子玖道:“野鸡、妓女,果然是野鸡、妓女,只是她出身,很不是寻常之辈。据她的口供:父亲是候补道,在南京病故了,家道渐渐的衰落。”一帆道:“堂堂道台千金,穷煞总也不至于做野鸡。”子玖道:“岂但是道台千金,这女子并是现在很著名的女志士呢。”士谔跳起来道:“奇了,著名女志士,竟会充当野鸡妓女么?这女志士叫什么名字?我倒很是愿闻。”子玖道:“姓胡,叫胡慧儿。在南京时光,曾与两个女志士禀准制台,创办女学校,筹集了一千两银子为开办费。后来同事的人忽地把银子卷取避匿,她一个人留在南京,没有钱,不能开办,遂趁火车到镇江,想访查同事的踪迹,耽搁在第一楼客栈里。哪知同事没有寻着,姘头倒轧着了。第一楼左近,有座客栈,名叫三和公旅馆。旅馆里有个寓客,名叫奚阿根,是常熟人。这奚阿根听说是个强盗,常熟昭文县境梅星地方桩伙劫巨案,他也是有分的。不知怎样,同胡慧儿一阵鬼混就混上了,在镇江住了几天,一同到上海来,在贵州路十一号门牌借了一间楼面。”士谔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既是女界志士,人格不为高;道台千金,身分不为大,怎会这样的犯贱!同强盗都轧起姘头来?”一帆道:“强盗不强盗且不必论,只是陌陌生生的男子,一碰着就会轧成姘头,其烂污也不问可知了。”子玖道:“且待我讲完了,你们再评论吧。阿根、慧儿住在贵州路十一号,所有房租、伙食都是慧儿供给。不到两个月,慧儿的首饰、衣裳当尽吃绝,滑脱精光,早剩了个光身子。阿根到了这水尽山穷境界,陡起不良——托二房东把慧儿押进野鸡堂子。慧儿没奈何,只好暂时容忍,苟延残喘。这便是今日公堂审判的奇案。”
子玖道:“这样说来,那女志士做野鸡,又不足为奇了。”
子玖道:“我今天起身时,云翔还没有下楼,一个儿没味,外边去吃了碗面,就在马路上闲逛。忽见印捕押着一大队人走过,长长短短,不一而足,都是两个人一联——辫子结辫子,手连手。有穿长衣的,有穿短衣的。我问旁人,才知是租界上犯事人,解到新衙门受审判的。我就跟着他们,走过了两座桥,才到新衙门。那衙门真与县府各衙门不同,不愧‘新衙门’三字。”士谔道:“那原是按照西式筑造。”一帆道:“你这样根上生,叶上起,几时才讲到本题。”子玖道:“快的很,快的很。我走进衙门,见公堂上坐着两个官:一个是本国官,一个是外国领事,知道就是会审体制。见一起一起案子,连问了三五起,就见一个巡捕,解上一个女学生来。我暗诧:怎么女学生也会犯法?便专心静气地听他申诉犯案缘由。沈、陆两兄,你们晓得她犯的什么罪?”士谔、一帆都说:“那如何猜得着。”子玖道:“巡捕诉说:‘晚上九点钟,眼见这女学生在门口硬拉客人,违背工部局章程,所以拘拿解案,请大老爷究办。’”一帆道:“违章拉客、总是野鸡、妓女摹仿女学生装束也是有的。你不很到上海,自然少见多怪了,怎么反说是奇案?”
子玖道:“弟弟又是哪个?”
子玖道:“女子为甚叫作弟弟?”
子玖道:“你们讲的什么?我只听得下半截,不甚清楚,可否请你再述一遍?”士谔道:“谁叫你不早来,你方才躲在哪里?”子玖道:“我在新衙门瞧审事呢。”一帆道:“子玖兴致倒好,新衙门可有甚奇案没有?”士谔笑道:“新衙门的案子,多不过是定货不出、纵火图赔、妇女被占、流氓抢物、电车伤人等五六件,还有什么奇案?”子玖道:“今天有桩案子,奇虽不奇,怪却很怪。”士谔道:“不信竟有怪诧的案子,快点子讲我们听。”子玖笑道:“今天我要卖一卖关子了,你要我讲,须得先把那半截故典补完了再说。”士谔道:“我已讲过了,复叙似乎没甚趣味,你要听,请一帆讲吧。”一帆没奈何,只得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子玖道:“此公真是难得。不料恶浊世界中,还有这样的奇杰,可敬,可敬。”士谔道:“论理也不为过,众人待我,报以众人;国士待我,报以国士,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子玖道:“话是不错,然而难乎论于今之士矣,现在世界能有几个豫让?”一帆道:“不要尽着海阔天空了,快讲那奇案。”
子玖道:“中西包打听都禀:奚阿根是劫案巨犯。官叫分别押着,移请昭文县查复再办。”
士谔问:“怎样断结呢?”
士谔道:“说起女学,真是好笑得很。听得浩然说,虹口有一个女学堂,什么名字,我却忘记了。这女学堂平日名誉是很好,学生也有很多。有一个女学生,只有十三四岁,人虽小,枪花却大的了不得。”
士谔道:“所以我说你武断呢。女学生的事情,与你讲的什么弟弟,是大不相同的。这女学生家里,只有个父亲,也只有三十一、二年纪,人品也很漂亮,在巴子路租屋一间作为寓庐。你道这女学生进学校是为求学么?原来替他父亲拉马呢。见女学里头生得标致点子的,不论是学生、是教习,死活邀到家里来,同父亲两个鬼混,骗上手的,不知凡几。你想奇闻不是奇闻。”
士谔道:“一帆又要武断了,我还没有讲明,就是价弟弟、妹妹乱说一会子。”
一帆道:“难道又是个弟弟么?上海女界只有个弟弟是为利害,差不多四远驰名,无人不晓。我一竟说,女界中出了弟弟,真是前无古人,后少来者了,谁料现在竟会有这么一个侣伴。”
一帆道:“这种淫贱女子,也混在女学界里头,女学前途才不堪收拾呢。”
一帆道:“说起奇闻,我倒又想着一事,那事才是奇闻,奇的了不得呢。”
一帆道:“荒唐,荒唐,怎么忽地娶起厚甫娘子来?”士谔道:“这就是他尽忠厚甫处,他的忠不是寻常人及得到的。当时国光正正经经行过聘,另外租了所房子,选了个吉日,冠冕堂皇的把那妇人行娶过来。参过天地,结过花烛,郑重其事的送入洞房。国光把店里众朋友都请到家,吃了一天的酒。众朋友见他忽地改常,背地里都窃窃议论。国光听了,一笑置之,毫不在意。结婚第一夜,国光向那妇人道:‘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了,我可有权管你了,再不能说我是外姓人了。’就叫在新房里排一只棕榻,叫厚甫的儿子睡在榻上。外房也排两榻,叫仆妇睡了,自己仍旧睡在店里。一帆你道他真要娶这妇人么?无非要借着夫妇的名义,管这妇人,使她不敢胡行乱走——一来保全她的名节,二来保她产业。结婚后十年工夫,从不与那妇人同过一夜的房,归家时,必定挟着学生意同行。家里头日用一切,都是预算定当,半文也不能浪费。厚甫的儿子少甫,延师教读,读到十五岁上,就叫在本店里学习生意,一切进出关系、生意经络,无不悉心教导。到二十岁,就替他娶了亲。
一帆道:“此事说起来,也不是一语两语可以完结。弟弟的父亲原是上海很阔一个阔商人,姓汪,名字现在却不便说出。那汪老头因大老婆男女无出,又娶了一个小老婆。小老婆妓女出身,马屁功夫是一等,称大老婆妈的。这种奇出怪样称呼,旁人听了不知道妻妾,只道是母女呢。小老婆共生一男一女,汪老头因为子女得的晚了点子,故意颠倒称呼——男孩叫妹妹,女孩叫弟弟,无非为易育起见。这弟弟却自小活灵非凡,聪明出众,八九岁上就会吊膀子、轧姘头。起初人家听了都不相信,直到后来,有人亲眼瞧见她租小房子,在永年里合一个姓吴的胖子万分恩爱,那时这弟弟也只有十二岁呢。现在云翔说这女学生人虽小,枪花大的了不得,不是与弟弟先后媲美么?”
一帆道:“是个女子的小名儿。”
“娶亲过了一个月,国光办了几席酒,推说是自己生日,把店里众朋友都请到家。众人疑惑道:从来不曾听见他说过生日,怎么忽地请起酒来?坐了席,众人都说:‘我们不知今日是华先生华诞,贺仪还没有送,倒先叨扰盛筵。’国光道:‘贺仪不敢当,水酒一杯,借此与众位叙叙罢了。’酒过三巡,国光开言道:‘今日在席众位,老同事只有一分,其余两分都是新同事。我的来历,老同事是晓得的,新同事却都没有知道。现在我要同众位分手了,不得不自行表白一番。’众人听了,正如丈六金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都怔怔的向他瞧着。只见国光道:‘众位须知,我十年前是城隍庙雪堆里一个化子呢,倘不碰着厚甫先生,我这身躯,恐怕早埋葬在义冢坟里多时了。蒙厚甫先生深恩,提拔我起来,叫在店里做一名伙计。那时众同事见我来路不甚清白,竭力的谏阻。厚甫先生一概不听,违众擢用我。自受了这番特达之知,日夜自勉,力思报效。哪知先生又把我擢升了掌柜,委我全权。众位须知,我做化子时光,百文之微也没个人信我,先生竟把万金的店铺托我管理,毫不疑心,叫人怎么不感激。后来东家得了急病,医药罔效,临命时光,又托孤于我。所以丧事一完毕,我就把少甫接了来,延师教读。哪知少甫的尊堂,忽地向我说要把铺子盘掉,扶柩回籍,我谏说再三,她终是不听。并且店是袁姓所开,要做要收外姓不能强行作主。倘我不肯依从,定要公庭涉讼。众位想吧:我强煞终是个伙计,他是东家娘娘,打起官司来,我如何会赢?我输场巴官司,原没甚要紧,须知这爿店是厚甫辛苦经营打成功的,临死时光重托了我。我现在眼巴巴瞧它消灭,瞧它换别姓来开,我于厚甫面上哪里对得住?再四思维,就不得不行那奇计——托宋大娘做媒,合少甫尊堂两个结婚。我也晓得,这件事必要受着大众的唾骂,只是我也管不得许多,为甚呢?我不结婚,便没有夫妇的名义——没有夫妇名义,我就不能管她——不能管她,这爿铺子就要保不住,厚甫一生精力所创的家业,就要不堪设想。有这许多难处,我就不能不从权一下子。结婚后,我家里头一夜也没有住过,就是日间有事回去,也必带着个学生意,为的是避嫌疑,明明心迹。现在幸得少甫年纪也长成了,本领也练就了,亲也娶了,我这副重担也可以交卸了。所以特请众位过来叙叙,我可当着众位,把历年帐目交出。从此后,店里的事情,请少甫自己经手,他有见不到地方,望众位瞧厚甫的面,着实指点指点。’说毕,起身把一大包账簿,捧至少甫面前,道:‘九年清账,都在这里,请收了。’少甫听了国光一番话,又见了这一大包账簿,心里一酸,两股热泪不由不冲眶而出,扑地跪倒道:‘国光叔,小侄受了你老人家大恩,才有今日。不待小侄感激你,就小侄父亲在阴司里,也感激你不尽。现在小侄才成亲,你老人家就要弃了我去,以后叫我怎么过日子?小侄虽然不知道好歹,记得父亲没时,只有一爿铺子,现在已经变成三爿铺子,那都是你老人家打成的。小侄情愿照父亲般奉养你老人家,有甚不是,求你尽管责着、骂着,小侄一点子都不敢违拗。果然小侄再练习了几年,国光叔瞧我可以办办事情,小侄也只敢接受一爿铺子,其余两爿都是老叔的产业,小侄丝毫不敢动呢。说句良心话:没有你老人家,就这一爿铺子,也留不到我手里。交卸的话,恳求老叔万万勿提。’说毕,叩头不止。国光忙着扶住,道:‘少甫快休如此,起来,起来。’少甫不肯,道:‘必得老叔应许我不交卸,我才敢起来。’国光道:‘话总好商量的,起来了再说。’众伙计帮着劝说,少甫爬起身,还是流涕满面。众人也都叹息。国光道:‘我十六岁到这里,办了十二年的事,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历年薪水、花红,拆息并算拢来,也积蓄了三千多金,现在想回籍去,办父母的葬事。娘舅的柩,寄在公所里也不是事,乘便带了回去。再者我已近三十岁的人了,三代一竟单传,嗣续一层也不能再缓。回到家乡,自己也要娶个亲,等到诸事办妥,再回到上海来。那时少甫如果用得着我,我仍旧可以帮忙帮忙。’少甫道:‘老叔回去尽管回去,这里的事尽管管着。’国光道:‘我十多年不回去,一回去,只少总要一年多呢。’少甫连说‘不妨’。国光义不能却,只得答应了。后来袁、华两家来来往往,像亲戚一般。那‘悦昌’,就是厚记的分铺。少甫定要把两爿分铺都给国光,国光定管不要,推来推去,推个不了,经旁人再三劝说,才受了‘悦昌’一铺,你想这桩事情,采到县志上去,有光辉没有光辉?”一帆道:“这华国光简直是个大贤,照他的行为,圣庙也入得。”
欲知一帆说出行么奇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劫典铺强盗冒官兵 匿汇票奸主遇猾仆
话说一帆当下向子玖、士谔道:“我们行里有一个同事,是长洲县属湘城镇人,此番从家乡出来,说起镇上一家店铺被劫,很是奇怪。”
子玖道:“盗劫典铺,也是极寻常的事,有甚奇怪?”
子玖道:“这还有可解呢,蒸食婴孩,总算为补益身体起见。最奇不过的是偷盗死人骨殖,那才不可解说。”
子玖道:“这还不算甚奇特。我听得人家说,京里头筑造模范监狱一件事,才是奇怪。”
子玖道:“这是湖州事情。前月我出来时光,轮船里头碰着两个湖州人,听他们谈起,所以晓得倒是很详细。
子玖道:“这件事例是确的。”
子玖道:“还有甚事比它奇怪呢?”
子玖道:“照你说来,是又不足为奇了?”
子玖道:“法部里要造模范监狱,去年子已经向度支部领了款子,派员承办造筑,到现在已近半年。一日,尚书廷大人忽地想起该处工程,向左右两侍郎道:‘模范监狱工程怎样了?我们今天去瞧瞧。’两侍郎都说‘很好’。哪知行到那边,哪里有什么工程,仍旧是空空一片基地,柱子也没有一根,墙也没有一堵,砖头、瓦片一点子影踪都没有,也不见半个匠人,哪里像兴工的样子。
子玖道:“我敢断定,其美不在人肉之下。”
子玖道:“哪里去找这么多私生子来供他餮饕?”
子玖道:“吃得下吃不下且不要说,他为甚要吃这东西呢?”
子玖道:“从湖州出来的人,众口一辞都这么说,怎地还会不确?”
子玖道:“人肉哪个人尝过?我也不过是想当然耳。”
子玖把筷指道:“这红烧羊肉瞧上去味必甚美。”
士谔道:“这种人,当他人是冤枉的,简直是人类中的妖怪。”
士谔道:“这样,他所住一带的小孩子,必定没有噍类了。只是这地方人家怎么又一凭他胡行乱做,没个人出来讲一句话呢?”
士谔道:“这个人真是忍心之极!想必是豺虎转世,不然怎地吃得下?”
士谔道:“董事老爷不定管个会吃人肉的,并且他们也不过是一句话,又不真的吃人肉。”
士谔道:“没甚急事,就这里吃了饭去,谈谈倒很有趣的。”
士谔道:“正是。羊肉最患是腥臭,这个路道还好。”
士谔道:“果然奇妙,任你怎样小心谨慎,总防不到他的。”
士谔道:“俗语所谓,强盗碰着贼爷爷,一物自有一物克。就是这个道理。”
士谔道:“你急急忙忙赶回去,可有甚急事?”
士谔道:“你们讲点子什么?我竟一点子听不懂。”
士谔道:“人肉你是吃过的?”
一帆道:“那原是廷尚书外行的不好。京里头承办工程,原是马马虎虎的,你要踏看,理应先期晓谕,让他们好急急忙忙的预备。一点口风不露,蓦地赶了去,措手不及,自然要露出怪象来了。”
一帆道:“真的吃人肉,也有的。南通州有个乡董,姓周,素喜烹食小孩,一月里至少总要吃到三四回。”
一帆道:“时光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一帆道:“据他自己说,婴孩是调摄身体的大补品,吃了后,可以身强力壮,精旺神怡。”
一帆道:“我听朋友讲一桩近事,才是奇怪。京里头有一位军机大臣,凭你势力的——京内外大小官员,凭你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他老人家一答应,总没有不了的。所以门庭若市,贿赂公行。一年里头,进款不知有到几多万数。但是他进款虽多,待到底下人很是吝啬,一钱半钱都要斤斤较量。所以底下人把他都恨的要死。
一帆道:“我也听得人家说过,只是不大清楚,并且我也不信有这件事。”
一帆道:“怎么奇怪?”
一帆道:“强盗打劫,原不甚奇,他的打劫在白昼,所以奇怪。那日十二点钟时光,忽有两只枪船,飞一般驶来,驶到市湖中间泊住了。船里头,营官、兵士一齐起岸,嘴里连喊:‘捉强盗,捉强盗!’镇上商民都吃一惊。果然看见两个强盗满街的飞跑,官兵随后追赶,愈跑愈快,愈追愈急。后来官兵分队兜拿,强盗见逃走不去,逃到典铺门前,向典铺里只一溜,溜了进去。官兵大喊:‘强盗躲在当铺里,强盗躲在当铺里!快进去搜,休叫跑了!’一窝蜂拥进去,立把当当、赎当的人,齐都逐出,把大门、二门闭了个严密。还有一个营官,高擎令箭,带了三、五个兵士,守在门外,禁止闲人窥探。左右邻舍都不敢走近一步儿。约有一个多钟头,方才开门,果见两个强盗,捆缚得馄饨一般,扛抬而出。接着,三、五十官兵,带着好多大衣包,从从容容的,下船扬帆而去。
一帆道:“他另有个法子——附近的守生婆子,他都预先嘱咐了,凡有私孕堕下的胎,产下的孩子,送到家里,每个给钱七、八百文不等,他却把此等胎孩洗净了淤血,放在瓦罐里,加好盐、酒、酱油,用文火煨了个稀烂,作为早餐小菜。”
一帆道:“人肉这东西,你我就是见了,也吃不下。吃人肉,也要有吃人肉的本领的,这事只好奉让董事老爷了。”
一帆道:“也没甚急事。”
一帆道:“一来他是个董事,地方上人,都怕他的声势。二来他所吃的婴孩,私生子居多。人家私生了孩子,正患发觉出来,没脸见人,有人替你吃一个干净,免了多少是非口实,感激都来不及,哪个高兴来问呢?”
一帆笑道:“你又没有亲眼瞧见过,怎么晓得是确?”
一帆听说,夹了一筷,送到嘴里,咀嚼了会子,称赞道:“果然美甚,果然美甚!这是你自己煮的”
一帆冷冷道:“这种事,很寻常,原没什么奇怪。”
一帆也就坐下。士谔命仆人到随近徽馆里,喊了几样菜,又向广东店里买了些熟香肠、油鸡、烧鸭之类。酒是家里藏着的,就在洋风炉上烫起来。一时菜买到了,凑上几样家常小菜,三个人就小酌起来。
“此时军机大臣气得脸涨通红,须子根根倒竖,说话要紧了点子,口沫喷在须子上,一点点,活与珍珠相似。门政依旧舒徐暇豫的口道:‘小人已经回明老爷,说有急需才告借的。’军机大臣喝道:‘混账!银子是我的,你半路里截了去,还说暂时借用,好说得体面话儿。快交出来万事全休,你倘然定管不肯交出来,我也没工夫同你缠了,把你送到厅里去,叫厅官问你取讨这六万银子,不怕你少了半星边儿!你到底交出不交出?’门政肚里转念头:我要怕你时,也吃不住你的了;既然吃得住,不要说六万两,就六钱银子、六分银子、六厘银子也不会交出来。有本领吃住才吃的呢。当下就坦坦的回道:‘老爷要送我厅里去,我也不敢同老爷相强,只好听吃官司。只是小人还有句话禀明老爷:老爷不要这会子一时之火,把小人送了官衙,将来追悔起来,恐怕就要来不及呢。’军机大臣正在喊:‘来!预备拔片子,把门政送审判厅!’听了这话,倒又不得不问个明白,问道:‘你讲点子什么话,我为什么要追悔?’门政道:‘老爷是最圣明不过的,小人到了公堂上,厅里老爷问起来,怎好不照实招供?小人一招供,老爷恐怕也有点子不大稳便么。小人是逼上梁山,不得不然,老爷到那时要懊悔不要懊悔?’
“枪船去后,左右邻舍始到典当里去询问,只见朝奉、小郎、更夫、厨司一应人等,都四马蹄扎着,口里塞着抹布、手巾之类,知道不妙,忙解下来,问时,才晓得官兵、强盗都是强盗,故意装神弄鬼,眩惑人家。捉强盗,就是劫东西的奇计,一关上门,一声号下,冷不防,把众人全都捆下,都塞了嘴,翻箱倒笼,抢一个满意。你想此事奇怪不奇怪。”
“有一天,外省一个什么大员,为了一件什么事,特来走他老人家的脚路,寄来一封信,六万银子一张汇票。门政大爷见了汇票,心里一动,遂想出一条奇计。把汇票藏了,拿着空信见主人。
“廷尚书勃然大怒,一迭连声叫传承造人员来!承造人员不知就里,跟着来人到尚书跟前。见三堂会集,尚书、侍郎面上都露着盛怒的样子,知道窥破底里,不能掩饰。跪下地,磕了几个头。廷尚书厉声喝问:‘模范监狱在哪里?工程怎么样了?!好……好,你办得好差使,好混账的东西!’承造人员碰头道:‘众位大人容禀:卑职是何等样人,敢在众位大人跟前舞弊?这种模范监狱,实因工程浩大……’廷尚书不等说完,喝道:‘工程浩大?你的工程兴在哪里?你且说说看!’两侍郎和道:‘这明明是强辩。’承造人员道:‘卑职不敢强辩,卑职禀的都是实情。这所模范监狱,地基是广阔不过,卑职工程早已动手多时,只因在那一边动手,所以大人没有瞧见,大人瞧的,齐巧是没有动工的一边。今日天色已晚,不及再到那边去踏看,等过几天,卑职把工程图画打好了,再来禀请大人勘视。’廷尚书等竟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申饬一番完结。你们试想:筑造款子领去已有半年,却原是一片空地,倒说工程浩大,在那一边动手筑造,奇怪不奇怪?”
“军机大臣拆开信一瞧,向门政望了一望,问:“汇票呢?’门政不慌不忙答道:‘信已呈给老爷了。’军机大臣道:‘我问的是汇票!’门政道:‘老爷问汇票么?汇票是六万两。’军机大臣道:‘我知道六万两,现在票子在哪里?’门政道:‘六万两一张汇票,小人因有急需,暂行告借一用。’军机大臣道:‘哪个借给你!快快交来,快快交来!’门政道:‘小人自向老爷借用呢。’军机大臣怒道:‘什么东西,这样混账!快点子交出来,快点子交出来!汇票,汇票!’
“军机大臣一听此话,宛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身子倾刻凉了半截,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我六万银子,难道就此罢了不成?’门政道:‘小人在急难之中,老爷救了我,也是老爷的恩典。并且小人伺候了老爷许多年数,辛辛苦苦,不无微劳足录,通只五、六万银子,就这样横跳八尺,竖跳一丈,老爷的肚量似乎太狭隘呢。俗语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求老爷不要把五、六万银子瞧得太重了。’军机大臣非但银讨不回,倒被门政教训起来,真气得个发昏。没奈何,只好自家收篷,喝门政道:‘混账羔子,不要说了,滚、滚、滚!’门政不慌不忙,请了一个安道:‘谢老爷恩典,小人只好来生做犬马补报了。’退到外边,收拾行李,舒舒徐徐的去了。这桩事,通京城都传为笑柄,你们想奇怪不奇怪?”
“湖州乌程县九十一庄邵墓地方,发现一桩奇案。那地方有个无赖,姓花,名真宝,绰号缺嘴阿四。这缺嘴阿四,平日里专喜妖言惑众、做鬼做神,左右邻舍都晓得他在五道夫人宫里当差的,所以都有点子见他惧怕。邵墓地方人家都是养蚕为业的,缺嘴阿四家里也养了许多的蚕。这天,阿四因有事进城去,家里头蚕没人饲叶,就托他嫂子照料照料。到了夜里,他嫂子进房去喂蚕,忽地瞧见床上被头里,露着只女子小脚,心里疑是阿四的姘妇,也不去惊动。喂好蚕,回到自己家里,齐巧左右邻舍都在,他嫂子就告诉众人,缺嘴阿四现在有了姘头了。众人问:‘姘头女人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我们都没有听得呢。’他嫂子道;‘我本来也没有知道,今天阿四进城去了,托我喂喂桑叶,照料照料,我才到他房里去喂桑叶,却见他藏着个女子,不是姘头是谁?’众人道:‘你瞧见的么?那女子生得标致不标致?有多少年纪了?’他嫂子回说:‘那倒没有仔细,我只见得一只脚呢。’众人都说:‘奇了,哪有瞧人只瞧见脚,不瞧见头的道理。’他嫂子道:‘我只见被头里露出着尖尖一只小脚儿,晓得他床上必定睡着个女子。你们想不是姘头是谁?’众人道:‘想是你眼花了,他既有姘头女人,蚕不会叫姘头女人喂,还要来托你?难道他姘头女人是个死人不成。’他嫂子道:‘的的确确睡着个人,我瞧的清清楚楚,那只小脚上还穿着红缎绣花鞋呢。’众人错愕道:“这里头定有缘故,我们都去瞧瞧,哪有自家有了人,桑叶还叫别人喂之理?’于是,他嫂子同着邻舍妇女八九个人,一窝蜂拥进缺嘴阿四屋子里,跨进门,趁灯光望去,果见被头里裹露着一只小脚。他嫂子第一个上前,揭开瞧时,猛吃了一惊,倒退不迭。”
欲知为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合秘药土棍盗尸骨 征人情议员开寿筵
话说子玖讲到缺嘴阿四的嫂子揭开被头,猛吃一惊,倒退不迭。
士谔、一帆齐问何故。子玖道:“他嫂子揭开被头,哪里有什么人,是一具死人腿足。众妇人发一声喊,奔逃不迭。奔回家里,告诉了男子。男子们也各骇诧不止。内中有个绰号百有分的,创议道:‘我们庄上出了这种奇事,不发现也罢,既然发现了,若不查一个究竟,将来保正先生报起案来,我们做邻舍的,都脱不了干系。’众人道:‘怎样好呢?’百有分道:‘还是大众进去查一查明白,大家也好商量个办法。’众人齐称有理,跟着百有分到里头细细拣搜。先把被头里那只死人脚翻出来细看,见肤肉干枯,骨殖坚燥,黄惨惨很是怕人,不过绣鞋、绸袜颜色倒还鲜明。众人道:‘这厮鬼鬼祟祟,却不道会干这翻尸盗骨的勾当。只是有什么用呢?’百有分道:‘我猜多半是合药用的,阿四或者也是帮里弟兄。’忽听一人道:“咦!这又是什么?’众人回头,见那人开着只箱子,一手擎起了手照灯,眼光射定在箱子里,脸上露出很惊异的样子。众人知道又有什么了,赶忙过去瞧。见箱子里一只篮子,盛着五只红绫女鞋,大小参差,底上都无泥迹。百有分一见,就喊:‘了不得,了不得!这是庙里五道夫人的!这厮在宫里当差,五道夫人很是相信他。今晚抄了他的家,万一五道夫人不答应起来,你我都是个死。’众人听了,不禁毛发悚然,齐问:‘怎么是好?’百有分道:‘我常常听得阿四家里有四五个女子讲话声音,等到走进去瞧,却只有阿四一个人在,问他,他只是不肯说。现在想来,一定就是五道夫人了。’众人埋怨道:‘都是你不好,我们本底子不要搜他。’百有分道:‘埋怨也没用,现在不如把各物依旧安放原处,等他回来再说。’众人听了百有分的话,忙把女人鞋、死人脚一切安放妥贴,销声匿迹的走了开去,只望阿四回来再行动手。谁料叶阿四比鬼还要灵,早得着消息,逃之夭夭了。后来,别村庄人得着这个稀奇消息,叠背推肩的拥来观看。邻舍们恐怕房子挤坍,公司商议,把那只死人脚索性悬挂在五道神庙大殿的旁梁上,尽着人家观看,只都是不敢报官。”
诧异道:‘我竟一点子没有知道,哪个送来的?’账房道:‘来人仿佛就是米业公所的茶房。’武烈直跳起来,连喊:‘了不得,了不得!’回头见沈老大,坐在旁边冷笑。武烈道:‘这个人情,你总晓得。’沈老大冷冷道:‘岂但晓得,是我代你致送的。’武烈怒道:‘你代我致送?我决然不承认!’沈老大道:‘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我四拾块钱已替你在米捐项下开去了。’武烈道:‘我送人情不送人情,干你甚事?要你来代劳?’沈老大道:‘我忝为董事,像你这样不知礼数,不但同业的台被你坍台,就是我的台,也被你坍台呢。我做了董事,任你这样胡行乱道,不来纠正一点子,也不像个董事了。谁料你非但不知感激,反倒怨我。你这人,怎么竟这样不知道好歹?’武烈怒道:‘好……好,你会强辞夺理,我现在也不同你讲,哼!你仔细着,你仔细着!’忿忿不已的走了出去。张议员和众宾客也不上前劝解。
武贞道:‘哥哥送过没有?’武烈道:‘我送过了,再送第二回则甚?难道自己嫌钱多不成?’武贞道:‘这却奇怪了,其中一定有缘故,倒不好不去瞧瞧。’武烈听说,换了件衣裳,奔到张议员家。
子玖道:“这有什么奇!江西有个米行董事,硬提公款送议员人情,弄得打官司完结,那才奇怪。”
子玖道:“这也不能怪政府,就是现在要办飞艇,向哪里去办呢?外国飞艇还在研究时代,又没有大发明,就使造成一只、两只,也决计不肯卖给中国政府。中国人又不会造,请教向哪里去采办?”
子玖道:“讲到清公事三字,外国人也未必肯办。只要瞧粤汉铁路的工程司,不是外国人么?何尝办过清公事。”
子玖道:“蚕汛过了后,此事渐渐的冷了。阿四知道没事,偷偷逃回来。村人也不敢举发他,直至死人骨头的子孙出来,才把他捆送到县,照律办了个监禁之罪。”
子玖道:“我也听江西佬说起呢。虎兴旅馆里两个江西佬谈天,在我房间的隔壁,夜静更深,被我听了个仔细。
子玖道:“听说配制什么秘药呢。”
子玖道:“后来,张议员动了张公呈,把沈老大保了出来。王姓弟兄不服,两面大起冲突,都到劝学所向各绅声明,闹了个翻沸摇天才完结。”
子玖道:“乡下人迷信心重不过,无非惧怕五道神作梗罢了。”子玖讲到这里,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笑道:“口也渴了,润润喉再讲。”
子玖道:“中国人也是个人,英国人也是个人,怎么英国人这样会办事,中国人这样不会办事?”
子玖道:“不在笑话,在什么呢?”
子玖笑道:“可惜缺嘴阿四没有晓得,不然早请你去做辩护士了。”
子玖喜欢瞧马路景致,就在阳台上泡了茶,靠着栏杆望下去。只见马路平铺如镜,中间电车轨道像线一般,弯弯地弯过去,直到看不见才止。两旁的路边,一式都是式门汀筑造,收拾得点尘不染,清洁异常。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子玖道:“租界上的马路真好,可见自治一端,中国人比了英国人,竟有霄壤之别。我前天到南市去,经过中国自造的马路,坐在东洋车上,一颠一颠,身子都几乎颠下来,苦的了不得。人家告诉我,这个还是绅办的呢,倘是官办,恐还没有这样的平坦。后来走到法租界上,就觉着平了许多;到英租界,越发平了。最奇怪的是,没有走着南市,觉英、法两界的马路也寻常之极,一到南市,顿然大异了。”
子玖不信,一帆道:“这倒不是虚话。”
士谔道:“这也不尽然。就使筹足了常年费,也要揩油揩光的。几曾见有人办过清公事?”
士谔道:“真是奇谈。私费都要开支公款,这样闹下去,这个会恐也不能长久呢。”
士谔道:“此种人真是杀不可恕。”
士谔道:“此公家什已不少,为甚还这样的贪?”
士谔道:“怎么一回事?你又从哪里听来的?”
士谔道:“壶里有热的呢,镶镶就得了。”于是且斟且酌,喝到一点钟,才命仆人盛饭。饭毕,又到大马路易安居喝茶谈天。
士谔道:“在专会学人家样子,不会做样子给人家学;专会放马后炮,不会事前预防。即如眼下,各国都在研究飞行术、空中战斗术,我们政府里还在议创办那拙笨呆劣的海军,你想可笑不可笑。等到你海军编成,人家空中战艇队也编就了,你去同人家争吧。”
士谔道:“喝酒、喝酒,菜要冷了。”
士谔道:“哪个姬观察?”
士谔道:“他要死人骨殖在做什么?”
士谔道:“为甚不敢报官?”
士谔道:“中国人的不好,也不光在笑话不笑话。”
士谔道:“中国人特性,不论什么事,只晓得创造,不晓得修理。但看各处庵观寺院,新的金碧辉煌,庄严万状;旧的就败落得不堪名状。年复一年,岁复一岁,直至挨到不能再挨时光,才慢慢的提议修理。那时候,修理费用核算起来,要与创造差不多了,哪个还情愿去修理呢?南京马路也是这个道理。租界上马路是年年修、月月修的,只要看那部修街机器,不在这里,就在那里,从不见它有过空闲时光。并且,常常修理,修的时光,路不至十分的坏,工不至十分的费。钱也省,路也平,行人也便当。你看现在闸北华界上不是在修路么?掘了一路的泥沙、碎石,两边店铺门前,泥墩堆得小山一般,车马不通,行人裹足。开在这条路上的店铺,没一家不受着影响,本拆得一塌糊涂。”
士谔笑道:“你这人,消息真是呆不过。中国现在出了两个飞行大家,普天下,没一个人不知晓,独有你还说没处采办。”
士谔听到这里,不禁道:“真是奇事奇文,后来怎样结束呢?”
一帆道:“这是经济困难之故。中国人没有钱,怎么办得好事?俗语说:‘巧妇煮不出没米饭。’中国人不论兴办什么事业,只筹了开办费,没有筹常年费,所以不济呢。”
一帆道:“说起铁路,我又想起一桩事故了。沪宁铁路火车上,有个管车人,是姬观察姬老头荐的生意,每月工薪二十番。姬老头却要他按月报效五块钱,给姨太太做花粉费。”
一帆道:“菜冷倒不要紧,酒却要燉燉了。”
一帆道:“平心而论,比吃了人肉的董事,罪还差一级呢。死人是不知道痛苦的,任你宰割、剉磨,都不要紧。并且埋藏在地下,本底子没什么用场,他取来合了药,倒是化无用为有用的好法子呢。”
一帆道:“孔夫子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这话真是不错的。这姬老头在一个什么会里充当会长,凡故乡亲友到上海,应酬宴席,一切费用都要开支会里头公款。他少君到外洋去读书,所有学费、零用费,也要会里供给。”
一帆道:“后来如何结果?”
一帆道:“俗语所谓‘不见高山,哪知平地’。就是这个道理。”
一帆道:“上海哪有等二个姬观察,就是赫赫有名的商界道台姬老头儿。”
一帆叹道:“越是有名誉人,越会闹这种出奇的笑话,中国所以弄不好呢。”
“那人被武烈一席话钝得哑口无言,回去一五一十学说了一遍。沈老大气极道:‘偏有他向我倔强,同行十一家,哪一家也不听我的话?我忝为董事,这点子事都作不来,以后怎么还好管别事?可恨武烈这厮,一点子面子不肯给我,万一人家看起他样子来,叫我如何是好?’忽地转一念头:王武烈有一百块钱米捐,昨天刚刚送进公所,何不提出一半,权替他送了人情,再知照他,就不怕他不依从了。并且行了一回,下回就是个例,别的人家有起事情来,也好弄许多呢。想定主意,也不同人家商量,就在米捐项下抽提了四十元,加上封套,写了王武烈名字,立刻派人送了张议员家去。自己随后赶去,把代送人情一节事,告诉了张议员。
“王武烈果然猜不透他们捉弄自己,只道张议员还是讨人情呢,向兄弟武贞道:‘做议员的人也很可怜,我不去理他,他竟一趟一趟,邀一个不住。’武贞道:‘这种人本像强叫化一般,不给他个钱,他总不肯走开,不如给他一块钱吧。’武烈道:‘兄弟的话也是。’遂封一块洋钱,叫出店送了去。一时出店回来,却是原洋奉璧。武烈倒不懂起来,瞧那张谢帖时,却另外有几个字,写得清清楚楚:
已蒙原赐,不敢再领。谨璧。
“王武烈回到家里,告诉了兄弟武贞。武贞道:‘此事只有打官司。除了见官,没有第二个办法。’武烈道:‘兄弟的话,一点子没有错。’于是,弟兄两个合拟了一纸禀单,王武烈连夜进城,到县衙门告了一状。到明朝,张议员家里众宾齐集,呼么喝六。正在快乐时光,忽地两个戴红缨帽子的人,直闯进来,就席间,把沈老大一根铁索,套了就走,众宾客不知就里,都吓得目定口呆。张议员追上去询问情由,差役见是本县议员,不敢怠慢,带笑道:‘张老爷,这件事你老人家不管吧,县里老爷怒得紧。’张议员道:‘沈老爷竟犯了什么大不了的案子?却把他像捉强盗一般拿去。’差役把牌票给张议员瞧视,才晓得就是代送人情那节事发作了。张议员向沈老大道:‘你放心,我马上替你做诉辞进来。’沈老大道:‘光是诉辞,不定管有效验,最好再弄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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