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月下小景 [book_author]沈从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1680 [book_dec]现代短篇小说集。沈从文著。上海现代书局1937年11月15日初版。收《月下小景》、《寻觅》、《女人》、《扇陀》、《爱欲》、《猎人故事》、《一个农夫的故事》、《医生》、《慷慨的王子》等短篇小说9篇,《〈月下小景〉题记》1篇。本集的短篇小说,除《月下小景》外,都取材于佛经记载。《月下小景》描写中国南方边陲某少数民族青年的一桩爱情悲剧。寨主的独生子傩佑和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恋爱,但是,他们无法破除民族的习俗,即“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能同第二个男子结婚”,两人为保持纯洁的爱情,最后同时服毒自杀。由于作者着力渲染青年男女纯真的爱而使小说成为一曲爱的颂歌。《寻觅》以故事套故事的形式,描写人生的追求是艰难的,知足安分才能得到快乐。《女人》描写女人都是不忠实的,无论她的丈夫如何美貌,如何有权势。《扇陀》描写女人运用计谋和声色制服一个有法力的仙人。《爱欲》由三个故事组成。其中《被刖刑者的爱》和《弹筝者的爱》描写性爱的原始生命力。《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说明衰老是女人的仇敌。《猎人故事》描写雁鹅和乌龟辩论,讽刺关在笼子里也能生活得从容的苟且偷安思想。《一个农夫的故事》描写一个劫富济贫、本领高超、多次逃过国王诱捕的人,最后为了爱情不再逃走。《医生》揭示了只有在为他人牺牲中才能觅得幸福。《慷慨的王子》描写一个乐于施舍、勇于自我牺牲的王子,最后得到好报应,连敌国都受感化,表示降服。 [book_img]Z_14302.jpg [book_title]月下小景 ——新十日谈之序曲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省边境由南而北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寨。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寨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的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得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头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的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们停顿在哪儿时,它们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因为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却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和休息,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都相信这是月亮作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的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另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都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本地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藏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眫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到这里,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和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 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摩着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的那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斑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高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龙应当藏在云里,你应当藏在心里。 女孩子在迷胡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我灵魂如一面旗帜,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人人说我歌声有毒,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你那敷了蜂蜜的言语,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寨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的唱道: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寨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眩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只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 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子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羊毛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的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用月儿点灯。 寨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着,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的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胡。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都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十分活泼。 只想说话。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完全说到了。 小寨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象……”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象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语字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追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眩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 芦笙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谁能束缚月光?”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族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抛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本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族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但因此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却把古代规矩保持了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 “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自己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寨主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后,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了些无比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敷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个青石砌成的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向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都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流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知即或是聪明的,理知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惯的赏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寨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家去。两人的年龄都还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惯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寨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时放快乐一点。 ××人唱歌的圣手,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遮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 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三十万本族人占据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寨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日头曾炙死了第一个××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生存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人看来是相当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寨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月亮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寨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把上,从那xiao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写于青岛 [book_title]爱欲 在金狼旅店中,一堆柴火光焰熊熊,围了这柴火坐卧的旅客,都想用动人奇异故事打发这个长夜。火光所不及的角隅里,睡了三个卖朱砂水银的商人。这些人各负了小小圆形铁筒,筒中贮藏了流动不定分量沉重的水银,与鲜赤如血美丽悦目的朱砂。水银多先装入猪尿脬里,朱砂则先用白绵纸裹好,再用青竹包藏,方入铁筒。这几个商人落店时,便把那圆形铁筒从肩上卸下,安顿在自己身边。当其他商人说到种种故事时,这三个商人各自沉默安静地听着。因为说故事的,大多数欢喜说女人的故事,不让自己的故事同女人离开,几个商人恰好皆各有一个故事,与女人大有关系,故互约好,且等待其他说故事的休息时,就一同来轮流把自己故事说出,供给大家听听开心。 到后机会果然就来了。 他们于是推出一个伙伴到火光中来,向躺卧蹲坐在火堆四围的旅客申明。他们共有三个人,愿意说出三个关于女人的不同故事,若各位许可他们,他们各人就把故事说出来;若不许可,他们就不必开口。 众旅客用热烈掌声欢迎三个说故事的人,催促三个人赶快把故事说出。 一 、被刖刑者的爱 第一个站起说故事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人物仪表伟壮,声容可观。他那样子并不象个商人,却似乎是个王爷侯爵。他说话时那么温和,那么谦虚。他若不是一个代替帝王管领人类身体行为的督府,便应当是一个代替上帝管领人类心灵信仰的主教。但照他自己说来,则他只是一个平民,一个普通商人。他说明了他的身分后,便把故事接说下去。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的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份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降服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都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依旧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个聪敏不凡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底还依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和盗贼,既然这两种人全得在女人面前低首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但这种故事,只说明女人某一方面的长处,只说到女人征服男子的长处。并且这些故事在称扬女子时,同时就含了讥刺和轻视意见在内。既见得男性对于女子特别苛刻,也见得男子无法理解女子。 我预备说的,是一个女子在自然派定那分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正是义务。她的行为也许近于堕落,她的堕落却使说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选择,按照“自然”法则的意见去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象一个真正的人,因为她有“人的本性”。不过我又很愿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处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一切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转成脓包一团,可是同时她也就会在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无从发展,无从挣扎。凡是她用来支配男子的那份长处,在某一时节,也正可以成为她的短处。说简单一点,便是她使人爱她,弄得人糊糊涂涂,可是她爱了人时,她也会糊糊涂涂。 下面是我要说的故事。 ××族的部落,被上帝派定在一个同世界俨然相隔绝的地方。生育繁殖他们的种族,他们能够得到充足的日光,充足的饮食,充足的爱情,却不能够得到充足的知识。年纪过了三十以上的,只知道用反省把过去生活零碎的印象随意拼凑,同样又把一堆用旧了的文字照样拼凑,写成忧郁柔弱的诗歌。或从地下挖些东西出来,排比秩序,研究它当时价值与意义。或一事不作,花钱雇了一个善于烹调的厨子,每日把鸡鸭鱼肉,加上油盐酱醋,制成各式好菜好汤,供奉他肠胃的消化。一切都恰恰同中国一些上层阶级一样,显得生命空虚,又无聊又可怜。他们因为所在的地方,不如中国北京那么文明,不如上海那么繁华,所以玩古董,上公园,跳舞,看戏这类娱乐也得不到。每人虽那么活下去,可不明白活下去是些什么意义。每人皆图安静,只想变成一只乌龟,平安无事打发每个日子,把自己那点生命打发完结时,便硬僵僵的躺到地坑里去,让虫子把尸身吃掉,一切便算完事了。他们不想怎么样把大部分人的生命管束起来。好好支配到一个为大家谋幸福与光荣的行动上去。(一族中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如何组织社会,使用民力!)他们都在习惯观念中见得极其懒惰,极其懦怯。用为遮掩他们的思索与行为懒惰懦怯的,就是几本流传在那个种族中极久远极普遍的古书,那几本书同中国的圣经贤传文字不同,意思相近。书中精义,概括起来共只十六个字,就是:生死自然。不必求生。清静无为。身心安泰。 那种族中中年人虽然记到这十六个深得中国老庄精义的格言,把日子从从容容对付下去。年轻人却常常觉得这一两千年前拘迂老家伙所表示的自然无为人生观,到如今已经全不适用,都以为那只是当时的人把“生”“死”二字对立,自然产生的观念。如今的人,应当去生,去求生,方是道理。可是应当怎么样去求生,这就有了问题。 因此那地方便也产生了各种思想与行动的革命,也同样是统治阶级愚蠢的杀戮,也同样在某一时就有了若干名人与伟人乘时雀起,也同样照历史命运所安排的那种公式,糟蹋了那个民族无数精力和财富,但同时自然也就在那分牺牲中,孕育了未来光明的种子。 其中有年青兄弟两人,住在那个野蛮懒惰民族都会中,眼见到国内一切那么混乱,那么糟糕,心中打算着:“为什么我们所住的国家那么乱?为什么别的国家又那么好?” 两兄弟那时业已结婚;少年夫妇,恩爱异常,家中境况又十分富裕,若果能够安分在家中住下,看看那个国家一些又怕事又欢喜生点小事的人写出的各样“幽默”文章,日子也就很可以过得下去了。可是这两兄弟却觉得这样下去并不好,以为在自己果园中,若不知道树上所结的果子酸到什么样子,且不明白如何可以把结果极酸的,生虫的,发育不完全的树木弄好的方法,最好还是赶快到别一个果园去看看。于是弟兄两人就决计徒步到各处去游学,希望从这个地球的另一处地方,多得到些有用的智慧同经验,对于国家将来能有些贡献。两人旅行计划商量妥当后,把家中财产交给一个老舅父掌管,带了些金块和银块,就预备一同上路。两个年轻人的美丽太太,因为爱恋丈夫,不愿住在家中享福,甘心相从,出外受苦,故出发时,共有四个人。 两兄弟明白本国文化多从东方得来,且听说西方民族,有和东方民族完全不同的做人观念与治国方法,故一行四人,乃取道西行,向日落处一直走去。 他们若想到西方的另一文明国家,必须取道一个寂无人烟不生水草的沙漠。同伴四人,为了寻求光明,到了沙漠边地时,对于沙漠中种种危险传说,皆以为不值得注意。几人把粮秣饮水准备充足以后,就直贯沙漠,向荒凉沙碛中走去。 他们原只预备了二十七天的粮食,可是走过了二十七天后,还不能通过这片不毛之地。虽然还有些淡水,主要食物却已剩不了多少。几人讨论到如何度过这些危险日子,却商量不出什么结果。这沙漠既找寻不出一点水草同生物,天空中并一只飞鸟也很少见到。白日里只是当头白白的太阳,灼炙得人肩背发痛,破皮流血。到晚上时,则不过一群浅白星子嵌在明蓝太空里而已。原来他们虽带了一张羊皮制成的地图,但为了只知按照地图的方向走去,反而把路走差了。 有一天晚上,几人所剩下的一点点饮料,看看也将完事了。各人又饥又渴,再不能向前走去,便皆僵僵的躺在沙碛上,仰望蓝空中星辰,寻觅几人所在地面的经度,且凭微弱星光,观察手中羊皮制就的地图。 两兄弟以为身边两个妇人皆倦极睡熟,故来商量此后的办法。 哥哥向弟弟说: “你年轻些,可以多在这世界上活些日子,如今情形显然不成了,不如我自杀了,把肉供给你们生吃,这计策好不好?” 那弟弟听哥哥说到要自杀,就同他哥哥争持说:“你年纪大些,事情也知道得多些,若能够到那边学得些知识,回国也一定多有一分用处。现在既然四个人不能够平安通过这片沙漠,必需牺牲一个人,作为粮食,不如把我牺牲,让我自杀。” 那哥哥说: “这绝对不行,一切事情必需有个次序,作哥哥的大点,应当先让大的自杀。” “若你自杀,我也不会活得下去。” 弟兄俩一面在互相争论,互相解释,那一边两妯娌却并未睡着,各人皆装成熟睡样子,默默的在窃听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两个妇人都极爱丈夫,同丈夫十分要好,都不想便与丈夫遽然分离。听到后来两兄弟争论毫无结果,那嫂嫂就想:“我们既然共同来到这种境遇中,若丈夫死了,我也得死。” 弟妇则想: “既然不能两全,若把这弟兄两人任何一个死去,另一个也难独全。想想他们受困于此的原因,全为路中有我们两人,受女人累赘所致。我们既然无益有害,不如我们死了,弟兄两个还可希望共同逃出这死海,为国家做出一分事业。” 那嫂嫂因为爱她的丈夫,想在她丈夫死去时,随同死去,丈夫不死,故她也还不死。那弟妇则因为爱她的丈夫,明白谁应当死,谁必需活,就一声不响,睡到快要天明时,悄悄把自己手臂的动脉用碎磁割断,尽血流向一个木桶里去,等到另外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时,木桶中血已流满,自杀的一个业已不可救药了。 弟弟跪在沙地上检察她的头部同心房时,又伤心,又愤怒,问她:“你这是做什么蠢事!” 那女人躺卧在他爱人身旁,星光下做出柔弱的微笑,好象对于自己的行为十分快乐,轻轻的说:“我跟在你们身边,牵累了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既然吃的喝的什么都完了,你们的大事中途而止,岂不可惜?我想你们弟兄两个既然谁也不能让谁牺牲,事情又那么艰难,不如把无多用处的我牺牲了,救救你们离开这片沙漠较好,所以我就这样做了。我爱你!你若爱我,愿意听我的话,请把这木桶里的血,趁热三人赶快喝了,把我身体吃了,继续上路,做完你们应做的事情。我能够变成你们的力量,我死了也很快乐。” 说完时,她便请求男子允许她的请求,原谅她,同她接一个最后的吻。男子把一滴眼泪淌入她口中,她咽下那滴眼泪,不及接吻气便绝了。 三个人十分伤心,但为了安慰死去的灵魂,成全死者的志愿,记着几人远离家国的旅行,原因是在为国家寻觅出路,属于个人的悲哀,无论如何总得暂且放下不提。因此各人只得忍痛分喝了那桶热血。到后天明时,弟弟便背负了死者户身,又依然照常上路了。 当天他们很幸福的遇到一队横贯沙漠的骆驼群,问及那些商人,方明白这沙漠区域常有变动,还必需七天方能通过这个荒凉地方,到一个属于文明古国的边镇。几人便用一些银块,换了些淡水,换了些粮食,且向商人雇了一匹骆驼,一个驼夫,把死尸同粮食用具驮着,继续通过这片沙碛。但走到第四天时,赶骆驼的人,乘半夜众人熟睡之际,拐带了那个死尸逃逸而去,从此毫无踪迹可寻。原来这赶骆驼的,属于一种异端外教,相信新近自杀的女尸,供奉起来,可以保佑人民,便把它带回部落,用香料制作女神去了。 三人知道这愚蠢行为的意义,沙漠中徒步决不能跟踪奔驰疾步的骆驼,好在粮食金钱依然如旧,无可如何,只好在当地竖立一枝木柱,上刻“凡能将一个白脸长身女人尸体送至××国者,可以得马蹄金十块,马蹄银十块”。把木柱竖好,几人重复上路。 走了三天,果然走到了一个商镇,但见黄色泥室,比次相接,驼粪堆积如山,骆驼万千,马匹无数。人民熙熙攘攘,很有秩序。走到一座客店,安置了行李以后,就好好的休息了三天。 休息过后,几人又各处参观了一番,正想重新上路,那弟弟却得了当地流行的不可救药的热病,不能起身。把当地的著名医生请来诊治时,方知病已无可治疗,当晚就死了。 临死时这弟弟还只嘱咐哥哥,应当以国家事情为重,不必因私人死亡忧戚。且希望哥哥不必在死者身上花钱,好留下些钱财,作旅行用。且希望哥嫂即早动身,免得传染。话说完时,便落了气。这哥嫂二人虽然十分伤心,一切办法自然皆照死者意愿作去,把死者处置妥当,就上了路。 剩下这一对夫妇,又取道向西旅行了大约半年光景。那男子因为担心国事,纪念死者,只想凝聚精力,作为旅行与研究旅行所得学问而用,因此对于那位同伴,夫妇之间某种所不可缺少的事情,自然就疏忽了些。女人虽极爱恋男子,甘苦与共,生死相依,终不免觉得缺少些东西。 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因为犯罪双足被刖去的丑陋乞丐,夫妇二人见了这人,十分怜悯,送他些钱后,那乞人看到这一对旅行的夫妇检阅羊皮地图,找寻方向,就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有什么事。两人把旅行目的如实告给了乞人。 那乞人就说,他是西方××大国的人,知道那边一切,且知道向那大国走去的水陆路径,愿意引导他们。两人听说,自然极其高兴。于是夫妇二人轮流用一小车推动这乞人上路,向乞人所指点方向慢慢走去。 夫妇两人爱情虽笃,但因作丈夫的太不注意于男女事情,妇人后来,便居然同那刖足男子发生了恋爱。时间这样东西,既然还可造成地球,何况其他事情?这爱情也很自然,并不奇怪了。两人因这秘密恋爱,弄得十分糊涂,只想设计脱离那个丈夫。因此那刖足男子,便故意把旅行方向,弄斜一些,不让几人到达任何城池。有一天几人走近了一道河边,沿河走去,妇人见河岸边有一株大李子树,结实累累,就想出一个计策,请丈夫上树摘取些李子。丈夫因为河岸过于悬崭,稍稍迟疑,那妇人就说,这不碍事,若怕掉下,不妨把一根腰带,一端缚到树根,一端缚到腰身,纵或树枝不能胜任,摔下河中时,也仍然不会发生危险。丈夫相信了这个意见,如法作去,李树枝子脆弱,果然出了事情。女人取出剪子,悄悄的把那丝质腰带剪断,因此那个丈夫,即刻就堕入河中,为一股急促黄流卷去,不见踪影。 妇人眼见到自己丈夫堕入大河中为急流冲去以后,就坦然同那刖足男子成为夫妇,带了所有金银粮食重新上路了。 但这男子堕入河中,一时虽为洑流卷入河底,到后却又被洑流推开,载浮载沉,向下流漂去。后来迷迷糊糊漂流到了一个都市的税关船边,便为人捞起,搁在税关门外,却慢慢的活了。初下水时,这男子尚以为落水的原因,只是腰带太不结实,并不想到事出谋害。只因念念不忘妇人,故极力在水中挣扎,才不至于没顶。等到被人从水中捞起复活以后,检察系在身边那条断了的腰带,发现了剪刀痕迹,方才明白落水原因。但本身既已不至于果腹鱼鳖,目前要紧问题,还是如何应付生活,如何继续未完工作,为国效劳,方是道理。 故不再想那个女人一切行为,忘了那个女人一切坏处。 这男子因为学识渊博,在那里不久就得到了一个位置。作事一年左右,又得到总督的信任,引为亲信。再过三年,总督死去,他就代替了那个位置,作了总督。 妇人虽对于这男子那么不好,他到了作总督时,却很想念到他的妇人,以为当时背弃,必因一时感情迷乱,冒昧作出蠢事,时间久些,必痛苦翻悔。他于是派人秘密打听,若有关于一个被刖足的男子,与一个美丽女人因事涉讼时,即刻报告前来,听候处治。 时间不久,那大城里就发现了一件希奇事情,一个曼妙端雅的妇人,挽了一辆小小车子,车中却坐了一个双脚刖去剩余只手的丑陋男子,各处向人求乞。有人问她因何事情,从何处来,关系怎样,妇人就说:废人是她的丈夫,原已被刖,因为欢喜游历,故两人各处旅行。有些金银,路上被人觊觎,抢劫而去。当贼人施行劫掠时,因男子手中尚有金子一块,不肯放下,故这只手就被贼徒砍去。路人见到那么美貌妇人,嫁了这种粗丑丈夫,已经觉得十分古怪,人既残废,尚能同甘共苦,各处谋生,不相抛弃,尤为罕见,因此各有施赠,并且传遍各处,远近皆知。事为总督所闻,即命令把那两个夫妇找来。总督一看,妇人就是自己爱妻,废人就是那个身受刖刑的废人,虽相隔数年,女人面貌犹依然异常端丽。刖足乞丐,则因足被刖,手又砍去一只,较之往昔,尤增丑陋。那总督便向妇人询问:“这废人是不是你丈夫?” 妇人从从容容说: “是我的丈夫。” 总督又问废人: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在什么地方住家?” 废人不知如何说谎,那妇人便答: “我们结婚业已多年,我们本来有家,到后各处旅行,路上遇了土匪,所有金宝概行掠去以后,就流落在外,不能回家了。” 总督说: “你认识我不认识?” 那妇人怯怯看了一下,便着了一惊。又仔细的一看,方明白座上的总督,就正是数年前落水的丈夫。匆促中无话可说,只顾磕头。 总督很温和的向妇人说: “你还认识得我,那好极了。你并没有错处。你并没有罪过。如今尽你意思作去,你自己看,想怎么样,你可以自己选择。你要和这个残废人同在一处,还是想离开他,你可以把你希望说出来。” 那妇人本来以为所犯的罪过非死不可,故预备一死。如今却见总督那么宽厚温和,想起一切过去,十分伤心。哭了一会,就说:“为了把总督人格和恩惠扩大,我希望还能够活下去。我本应当即刻自杀,以谢过去那点罪过,但如今却只希望总督开恩,仍旧允许我同这废人在本境里共同乞讨过日子下去,因为这样,方见得你好处!” 总督说: “好,你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总之,如今你已自由了。” 此后这总督因为关心祖国事情,故把总督职务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金钱,赠给了那个他极爱她,她却爱一残废人的女子,便离开那都市,回转本国去了。 故事到末了时,那商人说: “我这故事意思是在告给你们女人的痴处,也并不下于男子。或者我的朋友还有更好的故事提到这个问题,我希望他的故事比我的更好。” 二、弹筝者的爱 第二个商人,有一张马蹄形的脸子,这商人麻脸跛脚,只剩下一只独眼,像貌朴野古怪,接下去说:“女人常使男子发痴,作出种种呆事,呆事中最著名的一件,应当算扇陀迷惑山中仙人的传说。我并没有那么美丽架空的故事,但我却知道有个极其美丽的女人,被一个异常丑陋的男子所迷惑,做出比候补仙人还可笑的行为。” 这故事在后面。 副官宋式发,年纪青青的死去时,留给他那妻子的,只是一个寡妇的名分,同一个未满周岁的小雏。这寡妇年龄既还只有二十岁,像貌又复窈窕宜人,自然容易引起年轻男子的注意。谁都希望关照这个未亡人,谁都愿意继续那个副官的义务和权利。因为许多人皆盼望挨近这个美貌妇人身边,想把这标致人儿随了副官埋葬在土中的心,用柔情从土中掏出,使尽了各种不同方法,一切还是枉然徒劳。愚蠢的诚实,聪明的狡猾,全动不了这个标致人儿的心。 她一见到这些齐集门前献媚发痴的人,总不大瞧得上眼,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以为男子全那么不济事,一见美貌红颜,就天生只想下跪。又以为男子中最好的一个已经死去了,自己的爱情,就也跟着死去了。 过了两年。 这未亡人还依然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见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惊骨战。爱她的人还依然极多,她也依然同从前一样,贞静沉默的在各种阿谀各种奉承中打发日子。 她自己以为她的心死了,她的心早已随同丈夫埋葬在土中去了。她自己不掏出来,别人是没有这分本领把它掏得出来的。 到后来,一些从前曾经用情欲的眼睛张望过这个妇人的,因爱生敬皆慢慢的离远了。为她唱歌的,声音皆慢慢的喑哑了。为她作诗的,早把这些诗篇抄给另外一个女子去了。 有一天,从别处来了一个弹筝人,常常扛了他那件古怪乐器,从这未亡人住处门前走过。那乐器上十三根铜弦,拨动时,每一条铜弦皆仿佛是一张发抖的嘴唇,轻轻的,甜蜜的靠近那个年轻妇人的心胸。听到这种声音时,她便不能再作其他什么事情,只把一双曾经为若干诗人嘴唇梦里游踪所至的纤美手掌,扶着那个白白的温润额头。一听到筝声,她的心就跳跃不止。 她爱了那个声音。 当她明白那声音是从一只粗糙的手抓出时,她爱了那只粗糙的手。当她明白那只粗糙的手是一个独眼,麻脸,跛足的人肢体一部分时,她爱了那个四肢五官残缺了的废人。她承认自己的心已被那个残废人的筝声从土中掏出来了。她喜欢听那筝声。久而久之,每天若不听听那筝声,简直就不能过日子了。 那弹筝人住处在一个公共井水边,她因此每天早晚必借故携了小孩来井边打水。她又不同他说什么。他也从不想到这个美丽妇人会如此丧魂失魄的在秘密中爱他。 如此过了很多日子。 有一天她又带了水瓶同小孩子来取水,一面取水,一面听那弹筝人的新曲。那曲子实在太动人了。当她把长绳络结在瓶颈上时,所络着的不是水瓶颈头,竟是那小雏的颈项。她一面为那筝声发痴,一面把自己小孩放下深井里去,浸入水中,待提起时,小孩子早已为水淹死了。 附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时,大家跑来观看,却不明白为什么这妇人会把自己亲生小孩杀死。或以为鬼神作祟,或以为死去的副官十分寂寞,就把儿子接回地下去,假手自己母亲作出这事。又或以为那副官死后,因明白妇人过于美貌年轻,孀居独处,十分可怜,故促之把小孩子弄死,对旧人无所系恋,便可以任意改嫁。谈论纷纭,莫衷一是,却无一人想象得出这事真正原因。 那时弹筝人已不弹筝了,抱了他那神秘乐器,欹立在一株青桐树下。有人问他对于这希奇事情的意见:“先生,一个女人像貌如此善良,为人如此贞静,会做出这种希奇古怪事情,你说,这是怎么的?” 那弹筝人说: “我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爱了一个男子。世界上既常有因受女人美丽诱惑而发昏的男子,也就应当有相同的女人。她必为一个魔鬼男子先骗去了灵魂,现在的行为,正是想把身体也交给这魔鬼的!” “这魔鬼属于哪一类人?” 那弹筝人听到这样愚蠢的询问,有点生气了,斜睨了面前的人一眼,就闭了他那只独眼说道:“你难道以为女子会爱一个象我这种样子的男子么?” 那人看看话不投机,说来无趣,便走开了。至于这弹筝人,当然是料不到妇人会为他发痴的。 到了晚上,弹筝人正独自一人闭着独眼在月下弹筝,妇人就披了一件寝衣走去找他。见到他时,同一堆絮一样,倒在他的身边。弹筝人听到这种声音,吃了一惊,睁开独眼,就看到一堆白色丝质物,一个美丽的头颅,一簇长长的黑发。弹筝人赶忙把这个晕了的人抱进屋中竹床上,借月光细细端详一下面目,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日里溺死婴儿的妇人。再想敞开妇人那件衣服,让呼吸方便一点时,稍稍把那衣服一拉,就明白这妇人原来是一个光光的身体,除了寝衣什么也没着身! 那弹筝人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等不及弹筝人逃走,就霍然坐起,把寝衣卸下,伸出两只白白的臂膊抱定那弹筝人颈项了。 她告给了他一切秘密,她让他在月光下明白她如何美丽。 但那弹筝的丑八怪,想起日里溺毙的婴孩,以为这是魔鬼的行为。因为害怕,终于弃却了女人同那件乐器,远远的逃走了。而她后来却缢死在那间小屋里。 三、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 第三个商人像貌如一个王子,他说: 我的故事虽然所说到的还是女人。这女人同先前几个女人或者稍微不同一点。我的故事同扇陀故事起始大同小异,我要说到的女人,却似乎比扇陀更能干一些。但也有些地方与其余故事相同,因为这女人有所爱恋,到后便用身殉了爱。她爱得更希奇,说来你们就明白了。 和扇陀故事一样,同样是一个山中,山中有个隐居遁世的男子搭了一座小小茅棚,住在那里,修真养性,不问世事。 这隐士小便时,有一只母鹿来舐了几次,这鹿到后来便生了一个女子,长大后像貌端正娴雅,美丽非常。这母鹿所生孩子一切如人,仅仅两只小脚,精巧纤细,仿佛鹿脚。隐士把女孩养育下来,十分细心,故女孩子心灵与身体两方面,都发展得极其完美正常。 女孩子大了一些,隐士因为自己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物,担心自己的顽固褊持处,会妨碍这女孩的感情接近自然,因此特别为女孩在较远处,找寻到一片草坪,前面绕有清泉,后面傍着大山,在那里造一简陋房子,让她住下。两方面大约距离三里左右,每天这女孩子走来探望隐士一次,跟随隐士请业受教。每次来到隐士住处读书问道,临行时,隐士必命令她环绕所住茅屋三周,凡经这个女孩足迹践履处,地面便现出无数莲瓣。 隐士从女孩脚迹上,明白这个女孩必有夙德,将来福气无边,故常为她说及若干故事,大都是另一时节另一国土女子,在患难中忍受折磨转祸为福故事。女孩听来,只知微笑,不能明白隐士意思。 有一天,国王因为国家大事无法解决,亲自跑来隐士住处领教,请求这个积德聚学的有道之人,指点一切困难问题。 到了山中隐士住处之后,见到隐士茅屋周围,有莲花瓣儿痕迹,异常美丽,国王就问隐士:“这是什么?” 隐士说:“这是一个山中母鹿所生女孩的脚迹。” 国王说:“山中女子,真有美丽如此的脚迹吗?” “你不相信别人的,就应当相信你自己的。国王,那你以为这是谁的脚迹?” “假如这个山中真有如此美丽脚迹的人,不管她是谁生的,我皆将把她讨作王后。” “凡世界上居上位的皆欢喜说谎,皆善说谎。” “我若说谎,见到这个女人以后,不把她娶作王后,天杀我头。你若说谎,无法证明这是女人的脚迹,我就割下你的头颅。” 隐士眼见到这个国王感情兴奋,大声说话,因为一切全是事实,当时只微笑颔首,不作别的话语。 时间不久,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女孩跑来了,一见隐士身边客人,从服饰仪表上看来,就明白这个人是历史上所称的国王,于是温文尔雅地为隐士和国王行了个礼。行礼完后,站在旁边不动。这女孩既然容貌异常,并且知书识礼,国王有所问时,应对周详,辞令端雅。国王十分中意,当场就向那个女孩求婚。他请求女孩许可,让他成为她的臣仆,把那戴了一顶镶珠嵌宝王冠的头,常常俯伏在她膝边。 女孩子那时年龄还只一十六岁,第一次见到陌生男子,且第一次听到一个国王向她陈述这种糊涂的意见,竟毫不觉得希奇。她即刻应允了这件事,她说:“国王,既然你以为把王冠搁在我的膝下使你光荣幸福,你现在就可照你意思作去。” 那国王得了女人的爱情以后,就把女人用一匹白色大马,驮回本国宫中。选择吉日良辰,举行婚礼。 结婚以后,这个女人被国王恩宠异常。一月以后,为国王孕了个小孩,将近一年,所孕小孩应分娩了,真忙坏那个国王。自从这山中女孩入宫后,专宠一宫,因此其他妃嫔,莫不心怀妒嫉。故当女孩生产落地一个极大肉球时,就有人暗中把王后所生产的肉球取去,换了一副猪肺。国王听说产妇业已分娩,走来询问,为其他妃嫔买通的收生妇人,就把那一堆猪肺呈上,禀告国王,这就是王后所生产的东西。国王听说有这种事情,十分愤怒,即刻派人把那王后押送出宫,恢复平民地位。 这女孩因为早年跟隐士学得忍受横逆方法,当时含冤莫白,只得忍痛出宫,出宫以后,就匿名藏姓,且用药水把自己像貌染黑,替大户人家做些杂务小事,打发日子。因为出自宫中,礼仪娴习,性情又好,故深得主人信任,生活也不十分困难。 那个国王,自然就爱了其余妃嫔,把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子渐渐忘掉了。 当王后所生养的肉球下地时,隐藏了这肉球的先把它放在锅中,用烈火煮了三天三夜,估计烈火已把它煮烂了,就连同那口锅子,假称这是国王赏赐某某大臣的羊羔,设法运送出宫。出宫以后,就抬到大江边去,乘上特备的小船,摇到江中深处,把那东西全部倾入江中,方带了空锅回宫复命。 这肉球载浮载沉一直向下游流去,经过了七天七夜,流到另外一个地方,被一个打渔的老年人丝网捞着。渔人把网提起一看,原来是个极大肉球。把肉球用刀剖开,见到里面有一朵千瓣莲花,每一花瓣,各有一个具体而微非常之小的人,渔人极其惊吓,只听到那一千小人齐声说:“快把我送进你们国王那边去,你就可得黄金千块,白银千块。” 渔人不敢隐瞒下去,即刻用丝网兜着那个肉球,面见国王,且把肉球呈上。那国王正无子息,把肉球弄开一看,果然希奇,因此就赏了渔人金银各一千块,渔人得了赏赐,回家去了,不用再提。这肉球中小人,却因为在日光空气和露水中慢慢长大,为时不久,就同平常小孩一般无二了。这个好心国王,于是凭空多了一千个儿子,上下远近,都认为这是国王积德,上天所赐。 这一千小孩到十六岁时,莫不文武双全,人世少见。到了二十岁时,这一千个儿子,便被国王命令,派遣到邻国去战征。各人骑了白马,穿戴上棕色皮类镂银甲胄,直到另一国家皇城下面挑战。凡个人应战的莫不即刻死去,凡部队应战莫不大败而归。这样一来,竟使城中那个国王,无计可施。 官家方面待到自己无计可施时,于是只得各处张贴上布告,招请平民贡献意见,且悬了极大赏格,找寻能够击退外敌的英雄。 山中母雇所生的那个女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便穿了破旧衣服,走到国王处去,说她有退兵办法,请求国王许可尽她上城一试。得了许可,走上城去,那时城下一千战士正在跃马挺戈,辱骂挑战。但见城上大旗子下站了一个穿着褴褛像貌平常的妇人,觉得十分希奇,就各自勒马缰,注意妇人行为。 那女人开口说道: “你们这些小东西,来到这里胡闹什么?我是你们的母亲,这里国王是你们的爸爸,还不赶快丢下刀枪,跳下白马?” 其中就有人说: “你这疯婆子,你说你是我们的母亲,给我们一个证据看看。” 女人嘱咐各人站定,把嘴张开,便裸出双乳,用手将乳汁挤出,乳汁便向下射去,左边计分为五百道,右边也分为五百道。一千战士口中,莫不满含甜乳。这一千战士业已明白城上妇人当真是生身母亲,赶忙放下武器,投地便拜。 一 切弄清楚以后,两国战事,自然就结束了。两个国王因为这一千太子生于此国,育于彼国,因此到后就共同议定,各人得到五百儿子。至于那个母亲,自然仍为这一千儿子的母亲,且仍然回转到王宫中作了王后。二十年来使这王后蒙受委屈的一干邪恶争宠嫔妃,因为当时还同谋煮过太子,便通统为国王按照国法一起捉来放到火中用胡椒火烧死了。 当初那个山中母鹿生养的女人,其所以能够在委屈中等待下去,一面因为受得是隐士薰陶,一面也正因为自信美丽,以为自己眉目发爪,身段肌肤,莫不是世所希少的东西,国王既为这分美丽倾倒于前,也必能使国王另外一时想起她来,爱情复燃于后。因此所遭受的,即或如何委屈,总能忍耐支持下去。如今却意料不到有了一千儿子,且正因为这一千儿子业已长大成人,能够恢复她原来那个地位。但同时却也明白,她其所以受人尊敬,只为了有这一群儿子。且明白如今已老,再也不能使那个国王把戴了嵌宝镶珠王冠的尊贵头颅,俯伏到她的脚边了。她明白这些失去的青春再也无从恢复时,觉得非常伤心。 她想了七天,想出了一个极好计策。同国王早餐时,就问国王说:“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山中时节的样子?” 国王说: “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真美丽如仙!”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你向我求婚时节的种种?”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为你美丽如何糊涂。”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以后出宫以前那些日子的快乐幸福生活?” “同背诵我自己最得意的诗歌一样,最细微处也不容易忘记。你当时那么美丽,这种美丽影子,留在我心中,就再过二十年,也光明如天上日头,新鲜如树上果子!” 女人听到国王称赞她的过去美丽处,心中十分难受,沉默着,过一会儿就说:“我被仇人陷害出宫,同你离开二十年,如今幸而又回到这宫中来了,一切事真料想不到。我从前那些仇人皆为你烧死了,现在却还有一个最大的仇人,就在你身边不远。我已把这个仇人找得。我不想你追问我这仇人姓甚名淮,我只请求你宣布她的死刑,要她自尽在你面前。若你爱过我,你就答应了我这个要求。” 国王说: “我就照你意思做去,即刻把人带来。” 王后说,她当亲自去把那仇人带来。又说她不愿眼见到这仇人的面,请求国王,仇人一来,就宣布死刑,要那个人自杀,不必等她亲自见到这种残酷的事情。说后,王后就走了。 不到一会,果然就有个身穿青衣头蒙黑纱手脚自由的犯人在国王面前站定了。国王记起王后所说的话,就说:“犯罪的人,你如今应该死了,你不必说话,不必作任何分辩,拿了这把宝剑自刎了吧。” 那黑衣人把剑接在手中,沉沉静静走下台阶,在院子中芙蓉树下用剑向脖子一抹,把血管割断,热血泛涌,便倒下了。国王遣人告给王后,仇人已死,请来检视,各处寻觅,皆无王后踪迹。等到后来国王知道自杀的一个“仇人”就是王后自己时,检察伤势,那王后业已断气多时了。 那王后自杀后,国王才明白她所说的仇人,原来就是她自己的衰老。她的意思同中国汉武帝的李夫人一样,那一个是临死时担心自己老丑不让国王见到,这一个是明白自己老丑,便自杀了。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莲花太子经》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八日于青岛 [book_title]慷慨的王子 住宿在金狼旅店,用各种故事打发长夜的一群旅客中,有人说了一个悭吝人的故事。因那故事说来措词得体,形容尽致,把故事说完时,就得到许多人的赞美。这故事的粗俚处,恰恰同另一位描写诗人故事那点庄严处相对照,其一仿佛用工致笔墨绘的庙堂功臣图,其一仿佛用粗壮笔触作的社会讽刺画,各有动人的风格,各有长处。由于客人赞美的狂热,似乎稍稍逾越这故事价值以外,因此引起了一个珠宝商人的抗议。 这珠宝商人生活并不在市侩行业以外,他那眉毛,眼睛,鼻子,口,全个儿身段,以及他同人谈话时节那副带点虚伪做作,带点问价索价的探询神气,皆显见得这人是一个十足的市侩。大凡市侩也有市侩的品德,如同吃教饭人物一样,努力打扮他的外表,顾全面子,永远穿得干干净净。且照例可说聪明解事,一眼望去他知道对你的分寸,有势力的,他常常极其客气,不如他的,他在行动中做得出他比你高一等的样子。他那神气从一个有教养的人看来,常常觉得伧俗刺眼,但在一般人中,他却处处见得精明能干。 在长途旅行中,使一个有习好爱体面的人也常常容易马虎成为一个野人,一个囚犯。但这个珠宝商人一到旅店后,就在大木盆里洗了脸,洗了脚,取出一双绣花拖鞋穿上,拿出他假蜜蜡镂银的烟嘴来,一面吸美魔牌香烟,一面找人谈话。 在旅客中这个人的行业仿佛高出别人一等,故虽同人谈话,却仍然不忘记自己的尊贵,因此有时正当他同人谈论到各种贵重金属的时价时,便会突然向人说道:“八古寨的总爷嫁女,用三斤六两银子作成全副装饰,凤冠上大珠值五十两。”说完时,便用那双略带一点愁容的小小眼睛,瞅定对面那一个,看他知不知道这回事情。对面若是一个花纱商人,或一个飘乡卖卜看相的,这事当然无有不知的道理,就不妨把话继续讨论下去。对面那个若明白了这笔生意就正是这珠宝商人包办的,必定即刻显得客气起来,那自然话也就更多了。若果那一面是一个猎户,是一个烧炭人,平时只知道熏洞装阱,伐树烧山,完全不明白他说话的用意,那分明是两种身分,两个阶级,两样观念,谈话当然也就结束了。于是这珠宝商人便默默的来计算这一个月以来的一切支出收入,且让一个时间空间皆极久远了的传说,占据自己的心胸,温习那个传说,称赞那传说中的人物,且梦想他有一天终会遇到传说中那个王子,发一笔财,聊以自娱。 到金狼旅店的他,今夜里一共听了四个故事,每个故事皆十分平常,也居然得到许多赞美,因此心中不平,要来说说他心中那个传说给众人听听。 他站起身时,用一个乡下所不习见的派头,腰脊微曲,说话以前把脸掉向一旁轻轻的咳了一下,带点装模作样叫卖货物的神气;这神气在另一地方使人觉得好笑,在这里却见得高贵异常。 “人类中悭吝自私固然是一种天性,与之相反那种慷慨大方的品德,这世界上也未常没有。在中国地方,很多年以前,就有尧王让位给许由先生,许先生清高到这种样子,甚至于帝王位置也不屑一顾,以后还逃走到深山中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为读书人所欢喜说的,年代究竟远了一点,我们既不很清楚当时做帝王的权利义务,说来也不会相信。可是有个现成故事,就差不多同这个一样,那不同处不过尧王让的是一个王位,这人所让的是无数珠宝。”说到这里时,这珠宝商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看有多少人明白他是个珠宝商人。那时有个人正想到他自己名为“宝宝”的殇子,因此低低叹息了一声。商人望了那人一眼,接着便说:“不要把王位放在珠宝上面,我敢断定在座诸君,就有轻视王位尊敬珠宝的人在内。不要以为把王位同珠宝并列,便觉得比拟不伦。我敢说,珠宝比王位应当更受人尊敬与爱重。诸君各处奔走,背乡离井,长途跋涉,寒暑不辞,目的并不是找寻王位,找寻的还是另外那个东西!” 那时节全个屋子里的人出气也很轻微,当珠宝商人把话略略停顿,在沉寂中让各人去反省王位与珠宝在自己生活中所产生的意义时,就只听到屋外的风声同屋中火堆旁的瓦罐水沸声。火堆中的火柴,间或爆起小小火星向某一方向散去时,便可听到一个人把脚匆剧缩开的细微声音。还有一匹灶马,在屋角某处叽叽振翅,但谁也不觉得这东西值得加以注意。 下面就是那珠宝商人所说的故事,为的是故事乃古时的故事,因此这故事也间或夹杂了一些较古的语言,这是记载这个故事的人,对于一些太不明了古文字的读者,应当交代一声请求原谅的。 珠宝比王位可爱从各人心中可以证明。但还有一样东西比珠宝更难得,有人还并王位同珠宝去掉换的,这从下面故事可以证明。 过去时间很久,在中国北方偏西一点,有个国家,名叫叶波。国中有个大王,名叫温波。这个王年轻时节,各处打仗,不知休息,用武力把一切附属部落降伏以后,就在全国中心大都城住下,安富尊荣,打发日子。这国王年纪五十岁时,还无太子,因此按照东方民族作国王的风气,讨取民间女子两万,作为夫人。可是这国王虽有两万年青夫人,依然没有儿子,这事古怪。 叶波国王同其他地面上国王一样,聪明智慧,全部用到政务方面以后,处置自己私人事情,照例就见得不很高明。虽知道保境息民,抚育万类,可不知道用何聪明方法,就可得一儿子。本国太医进奉种种药方,服用皆无效验。自以为本人既是天子,一切由天作主,故到后这国王听人说及某处高山,有一天神,正直聪明,与人祸福灵应不爽时,就带了一千御林军,用七匹白色公鹿,牵引七辆花车,车中载有最美夫人七位,同往神庙求愿。 国王没有儿子,事不希奇,由于身住宫中,不常外出,气血不畅,当然无子。今既出门一跑,晒晒太阳,换换空气,筋骨劳动,脉络舒张,神庙停驾七天以后,七个夫人之中,就有一个怀了身孕。这夫人到十个月后,生一太子,名须大拿。 太子十六岁时节,读书明礼,武勇仁慈,气概昂藏,使人爱敬。太子年龄既已长大,国王就为他讨一媳妇,名叫金发曼坻,这金发曼坻,也是一个国王女儿。长得端正白皙,柔媚明慧。夫妇二人,爱情浓厚,结婚以来,就不见过一人眉毛皱蹙。两人皆只用微笑大笑打发每个日子,这金发曼坻到后为太子生育一男一女。 太子须大拿身住宫中既久,一切宫中礼节习气,莫不平板可笑,拘束既久,心实厌烦,幻想宫殿以外万千人民生活,必更美丽自然。因此就有一天,装扮成为一个平民,离开王宫,走出大城,广陌通衢,各处游观。未出宫前,以为宫外世界宽阔无涯,范围较大,所见所闻,必可开心。迨后全城各处一走,凡属人类种种生活,贫穷,聋瞽,瘖哑,疥疠,老惫,死亡,仅仅巡游一天,所有人事触目惊心各种景象,皆已一览无余。一天以内,便增加了这王子一种人生经验,把这种人生诸现象认识以后,心中大不快乐。 回宫当日,这王子就向国王请事: “国王爸爸,我有一件事情想来说说,请先赦罪,方敢禀告。” 国王就说: “赦你无罪,好好说来。” 太子向国王说明日里私自出宫不先禀告情形,接着说:“想求国王爸爸答应一件事情,不知能不能够得到许可?” “想要什么,可同我说。一切说来,容易商量。这国王宝座,同所有国土臣民,皆你将来所有,如何支配,你有权力。” “既一切为我所有,我可处置,我想使我臣民,得我一点恩惠。我愿意手中持有国中库藏钥匙,派人从库中取出所有珍宝,放城门边同大街上,送给一切可怜臣民。这些宝物将尽人欢喜,随意拿去,决不令一个人心中不满。” 国王既已答应太子一切要求,必得如约照办。虽明白一国珠宝有限,臣民欲望无穷,太子所想所作,近于稚气。但自己年纪已老,只有这样一个太子,珍宝金银,皆不如太子可贵。且把无用珍宝舍给平民,为太子结好于下,也未为非计,故用下面话语,答复太子:“亲爱的孩子,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钥匙在我这里,你就拿去,一切由你!” 太子听国王说话以后,赶忙向国王道谢。当晚无事。到第二天,就派人用各种大小车辆,把国内一切稀奇贵重宝物,从库藏中搬出。这些大小不等的车辆,装满了各样珍宝以后,皆停顿在城门边同大街闹市。不拘何人,心爱何物,若欲拿去,皆可随意挑选,不必说话,就可拿去。国王既富足异常,库中各物,堆积如山,每辆大车载运,皆如从大牛身上拔取一毛,所装虽多,所去无几。故这种空前绝后毫无限制的施舍,经过三天,本国臣民欲望业已满足,叶波国王库中所存,尚较其他国王富足。 那时节去叶波国不远,有一敌国,同叶波王平素意见不合,常常发生战争。听人传说叶波国太子种种布施故事,那个国王就集合全国大臣参谋顾问,开会商量。那不怀好意的国王说:“叶波国出一傻子,慷慨好施,乐于为善,凡有所求,百凡不厌,各位大臣,谅有所闻。那国有一大象,灵异非凡,颜色白皙,如玉如雪。这象可在莲花上面行走,名须檀延,这象性格温和,极易驾驭,力量强大,长于战争。从前遇有战事发生,每次交锋,这宝象总常占上风。如今国王既老悖昏庸,一切惟傻子是听,若能乘此机会,设一计策,向那国中愚傻王子,把象讨来,从此以后,我国就可天下无敌日臻强盛了。各位大臣之中,有谁能告奋勇,装扮成为平民,去叶波国讨取这白色宝象,我有重赏。” 大臣中间,人人皆明白两国世仇,相互切齿,交往断绝,业已多日。都觉得事情不很容易,无人敢告奋勇,独任艰巨。 其中有八个小臣,平时由于位卑职小,并不为王重视,这时节却来同禀国王:“国王陛下,亲王殿下,大臣阁下皆只宜于庙堂陈词,筹度国事。讨象事小,应当交给小人办理。我等八人在此,时间已久,无事可作,如今就为大王把象取来,只请颁发粮秣同其他必需用物,八人即便上路。” 国王闻言,心中欢喜,命令财政大臣把一切需要,如数供给八人,国王并且身当大臣面前宣言:“若能把象取得,可得重赏!” 八人就连夜赶往叶波国,至太子宫门,求见太子。各人皆预先约好,化装成为跛脚,拿一拐杖,跷一右脚,向宫门回事小官说:“有事想见太子,劳驾引见。” 太子听说八个跛脚男人,同一残废,同一服装,同一神气,齐集宫门求见,心中稀奇,即刻令人引见。并且亲自迎出二门,为每人行礼,十分客气,异样亲切。八人一见太子,照预先约好办法,异口同声说道:“我们八人皆从极远地方跑来,各想讨点东西回去。只因远远就已听说太子仁慈,想不至于吝啬恩惠。” 太子听说,满心欢喜,询问八人要的是些什么。并且为八人说明,国中名贵宝物,尚有若干种类,某某宝物,藏某库内,只问欢喜,无不相赠。 八个乔装跛人,同时向太子说明来意: “我们八人,是八兄弟,家中富有,不可比方。小时作梦同到一处,见一大神,有所嘱咐。神说:”尔等八人,皆有福分,可骑白象,同上太清。白象神物,非凡象比,必须跛脚,方可得象。‘第二天八人清早醒来,各人各把梦中所见所闻,互相印证,八人梦境,完全相同,大神所说,想亦不虚,因此互相商议,各人自用铁锤捶碎一脚,且从此背家离井,四方飘泊,希望与白象相遇。游行十年,备经寒暑,加之一脚上跷,一脚拄地,麻烦痛苦,不可言述。如今听说太子为人慷慨大方,从不拒绝别人请求,名声远播,八方皆知,天上地下,无不明白。且闻人说太子象厩,宝象成群,因此赶来进见太子,别无所求,只求把那一匹白色宝象,送给我们兄弟八人,让我们骑这宝象云游各处,以符梦兆,并可宣扬太子恩惠。“ 太子闻言,信以为真,毫不迟疑,即刻就带领八人过象厩中,指点一切大小象名,听凭拣眩“各位朋友,不必客气,象皆在此,只请注意,且看看这些大小白象,若有任何一象中意,即刻就可把它牵去。” 八人看看,并无须檀延白象在内,装作回想梦境,稍加迟疑,就摇头说:“王子豪放,诚过所闻,惟象厩中所有各象,皆不如梦中白象美丽。我们八人冒昧请求,希望太子把恩惠放大,让我们看看那匹能在莲花上行走的白象。” 太子带八人往那宝象所在处,未近象厩以前,八人就同声惊讶,以为仿佛梦中到过此地。一见宝象,又装作更深惊异,以为一切皆与梦境符合。且故意询问王太子:“这象名字叫须檀延,不知是不是?” 太子微笑点头。当时八人就想把象骑走,太子便说:“这象可动不得,是我爸爸的象。国王爱象,如爱儿女,若遽送人,事理不合。不得国王许可,这象不能随便送人。” 八人十分失望,不再说话。 太子心想: “象虽爸爸宝物,不能随便送人。可是我先前既已告人,百凡国王私财,大家欢喜,皆可任意携取,各随己便。如今八人皆为这白象折足,各处奔走,飘泊十年,也为这象。今若不把这象送八人,未免为德不卒,于心多愧。把象送人,纵为罪过,必须受罚,也不要紧!” 那么想过以后,为求恩惠如雪如日,一律平等,不私所爱起见,太子就命令左右,即刻把白象披上锦毯,加上金鞍,当宝象收拾停当牵出外面时,太子左手持水,洗八人手,右手牵象,送与八人。 八人得象,向天空为太子祝福,且称谢不已。 太子向八人说: “我的朋友,你听我说。这象既已得到,请速上路,不要迟缓。若时间延宕,国王得知消息,派人追夺,我不负责!” 八人听说,知道时间不可稍缓须臾,又复道谢,就急急忙忙骑象走去。 叶波国中大臣,听说太子业已把国中唯一宝象送给敌国,皆极惊怖,即刻齐集宫门,禀告国王。国王闻禀,也觉得十分惊愕,不知所措。 大臣同在国王面前议论这事。 “国家存亡全靠一象,这象能敌六十大象、三百小象。太子慷慨,近于糊涂,不加思索,把象与人。国家把象失去以后,从此恐不太平!太子年纪太轻,不知事故,一切送人,库藏为空,惟一白象,复为敌有。若不加以惩罚,全国大位,或将断于一人。国王明察,应知此理。” 国王闻说,心中大不快乐。 当时开会讨论,大臣们皆以为白象重要,关系国家命运。 白象既为太子送与敌国,国法所在,必将应得处罚,加于太子,方称公平。按照国法,失地丧师,以及有损国家权威种种过失,皆应处以死刑。其中有一大臣,独持异议,不欲雷同。那大臣说:“国法成立,多由国王一人所手创。任何臣民,皆应守法。 但因一象死一太子,目前虽为他国称赞叶波国人守法,此后恐为历史家所笑,以为国法乃贵畜而贱人,实不相宜。如今因为太子过分慷慨,影响国家,照本大臣主张,以为把太子放逐出国,住深山中十二年,使他惭愧反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大臣所说,极有道理,各个大臣皆无异议,国王即刻就照这位大臣所说,决定一切。 国王把太子叫来,同他说道: “错事业已作成,不必辩论,今当受罚。即此宣布:你应过檀特山独住十二年,不能违令。” 便太子说: “我行为若已逾越国王恩惠范围以外,应受惩罚,我不违令。只请爸爸允许,再让我布施七天,尽我微心,日子一到,我就动身出国。” 国王说: “这可不行。你正因为人太大方,逾越人类慷慨范围以外,故把你充军放逐。既说一切如命,即刻上路,不必多说!” 太子禀白国王: “国王爸爸既如此说,不敢违令。我自己还有些财宝,愿意散尽以后,离开本国,不敢再度荒唐,花费国家分文。” 那时国王两万夫人已知消息,一同来见国王,请求允许太子布施七天,再令出国。国王情面难却,因此不得不勉强答应。 七天以内,四方老幼,凡来携取宝物的,恣意攫取,从不干涉。七天过后,贫人变富,全国百姓,莫不怡悦,相向传言,赞述太子。 太子过金发曼坻处告辞,妃子闻言,万分惊异。“因何过错,便应放逐?”太子就一一告给曼坻,因为什么事情,违反国法,应被放逐,不可挽救。 金发曼坻表示自己意见: “我们两人,异体同心,既作夫妇,岂能随便分离?鹿与母鹿,当然成双。如你被放逐,国家就可恢复强大,消灭危险,你应放逐,我亦同去。” 太子说: “人在山中,虎狼成群,吃肉喝血,使人颤栗,你一女人,身躯柔弱,应在宫中,不便同去!” 妃答太子: “帝王用幡信为旗帜,燎火用烟焰为旗帜,女人用丈夫为旗帜,我没有你,不能活下。希望你能许可,尽我依傍,不言离异,有福同享,有祸分当。若有人向你有所求乞,我当为你预备,人如求我,也尽你把我当一用物,任意施舍。我在身边,决不累你。” 太子心想,“若能如此,尚复何言,”就答应了妃子请求,约好同走。 太子与妃并两小儿,同过王后处辞行时,太子禀告王后:“一切放心,不必惦念。希望常常劝谏国王,注意国事,莫用坏人。” 王后听说,悲泪潸然,不能自持,乃与身旁侍卫说:“我非木石,又异钢铁,遇此大故,如何忍取?今只此子,由于干犯国法,必得远去,十二年后,方能回国,我心即是金石,经此打击,碎如糠秕!” 但因担心太子心中难堪,恐以母子之情,留连莫前,增加太子罪戾,故仍装饰笑靥,祝福儿孙,且以“长途旅行,增长见闻,回国之日,必多故事”打发一众上路。 国王两万夫人,每人皆把珍珠一颗,送给太子。三千大臣,各用珍宝,奉上太子。太子从宫中出城时节,就把一切珠宝,散与送行百姓,即时之间,已无存余。国中所有臣民,皆送太子出城,由于国法无私,故不敢如何说话,各人到后,便各垂泪而别。 太子儿女与其母金发曼坻共载一车,太子身充御者,拉马赶车,一行人众,向檀特山大路一直走去。 离城不远,正在树下休息,有一和尚过身,见太子拉车牲口,雄骏不凡,不由得不称羡:“这马不坏,应属龙种,若我有这样牲口,就可骑往佛地,真是生平快乐事情。” 太子在旁听说,即刻把马匹从车轭上卸下,以马相赠,毫无吝色。 到上路时,让两小儿坐在车上,王妃后推,太子牵挽,重向大路走去。正向前走,又遇一巡行医生,见太子车辆精美异常,就自言自语说道:“我正有牝马一匹,方以为人世实无车辆配那母马,这车轻捷坚致,恰与我马相称。” 太子听说,又毫无言语,把儿女抱下,即刻将车辆赠给医生。 又走不远,遇一穷人,衣服敝旧,容色枯槁。一见太子身服绣衣,光辉炫目,不觉心动,为之发痴。太子知道这人穷困,欲加援手,已无财物。这人当太子过身以后,便低声说:“人类有生,烦恼重叠排次而来,若能得一柔软温暖衣服,当为平生第一幸事。” 太子听说,就返身回头,同穷人掉换衣服,一切停当以后,不言而行。另一穷人见及,赶来身后,如前所说,太子以妃衣服掉换,打发走路。转复前行,第三穷人,又近身边,太子脱两小儿衣服,抛于穷人面前,不必表示,即如其望。 太子既把钱财,粮食,马匹,车辆,衣服零件,一一分散给半路生人,各物罄尽以后,毫无悔心。在路途中,太子自负男孩,金发曼坻抱其幼女,步行跋涉,相随入山。 檀特山距离叶波国六千里,徒步而行,大不容易。去国既远,路途易迷,行大泽中,苦于饥渴。那时天帝大神,欲有所试,就在旷泽,变化城郭,大城巍巍,人屋繁庶,仗乐衣食,弥满城中。俟太子走过城边时,就有白脸女人,微须男人,衣冠整肃,出外迎迓。人各和颜悦色,异口同声:“太子远来,道行苦顿,愿意留下在此,以相娱乐,盘旋数日,稍申诚敬。若蒙允许,不胜欢迎!” 妃见太子不言不语,且如无睹无闻,就说:“道行已久,儿女饥疲,若能住下数日,稍稍休息,当无妨碍。” 太子说: “这怎么行?这怎么好?国王把我徙住檀特山中,上路不用监察军士,就因相信我若不到檀特山中,决不休息。今若停顿此地,半途而止,违国王命,不敬不诚。不敬不诚,不如无生!” 妃不再说,即便出城。一出城后,为时俄顷,城郭就已消失。 继续前行,到檀特山,山下有水,江面宽阔,波涛汹涌,为水所阻,不可渡越。 妃同太子说: “水大如此,使人担忧!既无船舶,不见津梁,不如且住,待至水减再渡。” 太子说: “这可不成,国王命令,我当入山一十二年,若在此住,是为违法。” 原来这水也同先前城郭相同,同为天帝所变化,用试太子。太子于法,虽一人独处,心复念念不忘,不敢有贰,故这时水中就长一山,山旋暴长,以堰断水,便可搴衣渡过。太子夫妇儿女过河以后,太子心想:“水既有异,性分善恶,杀死诸人畜,必不可免,”因此回顾水面,嘱咐水道:“我已过渡,流水合当即刻恢复原状。若有人此后欲来寻我,向我有所请求乞索,皆当令其渡过,不用阻拦。” 太子说后,水即复原。“其速如水”,后人用作比喻,比喻来源,乃由于此。 到山中后,但见山势嶔崎,嘉树繁蔚。百果折枝,烂香充满空气中。百鸟和鸣,见人不避。流泉清池,温凉各具。泉水味如蜜酒,如醴,如甘蔗汁,如椰汁,味各不同,饮之使人心胸畅乐。太子向妃说:“这大山中,必有学道读书人物,故一切自然,如此佳美。使自然如有秩序,必有高人,方能作到。”太子说后,便同妃子并诸儿女取路入山,山中禽兽,如有知觉,皆大欢喜,来迎太子。山中果然有一隐士,名阿周陀,年五百岁,眉长手大,脸白眼方。这人品德绝妙,智慧足尊。太子一见,即忙行礼不迭。太子说道:“请问先生,今这山中,何处多美果清泉,足资取用?何处可以安身,能免危害?” 阿周陀说: “请问所问,因何而发?这大山中,一律平等,一切邱壑,皆是福地,今既来住,随便可止!” 太子略同妃子说及过去一时所闻檀特山种种故事,不及同隐士问答。 隐士就说: “这大山中十分清净寂寞,世人虽多,皆愿热闹,阁下究竟为什么原因,带妻子来此?是不是由于幻想支配肉体,故把肉体尽旅途跋涉折磨,来此证实所闻所想?” 太子一时不知回答。 太子未答,曼坻就问隐士: “有道先生,来此学道,已经过多少年?” 那隐士说: “时间不多,不过四五百年。” 曼坻望望隐士,所说似乎并不是谎,就轻轻说:“四五百年以前,我是什么?” 那时曼坻年纪不过二十二岁而已。 隐士见曼坻沉吟,就说: “不知有我,想知无我,如此追究,等于白费。” 曼坻说: “隐士先生,认识我们没有?” 太子也说: “隐士先生也间或听人说到叶波国王独生太子须大拿没有?” 隐士说: “听人提到三次,但未见过。” 太子说: “我就是须大拿,”又指妃说,“这是金发曼坻。” 隐士虽明白面前二人为世稀有,但身作隐士业已四五百年,故不再觉得可怪,只问二人:“太子等到这儿来,所求何事?” 太子说: “别无所求,想求忘我。若能忘我,对事便不固执,人不固执,或少罪过。” 隐士说: “忘我容易,但看方法。遇事存心忍耐,有意牺牲,忍耐再久,牺牲再大,不为忘我。忘我之人,顺天体道,承认一切,大千平等。太子功德不恶,精进容易。” 隐士话说完后,指点太子住处。太子即刻就把住处安排起来,与金发曼坻各作草屋,男女分开,各用水果为饮食,草木为床褥。结绳刻木,记下岁月,待十二年满,再作归计。 太子儿名为耶利,年方七岁,身穿草衣,随父出入。女名脂拿延,年只六岁,穿鹿皮衣,随母出入。 山中自从太子来后,禽兽尽皆欢喜,前来依附太子。干涸之池,皆生泉水。树木枯槁,重复花叶。诸毒消灭,不为人害。甘果繁茂,取用不竭。太子每天无事可作,就领带儿子,常在水边同禽兽游戏。或抛一白石到极远处,令雀鸟竞先衔回。或引长绳,训练猿猴,使之分队拔河。金发曼坻则带领女儿,采花拾果,作种种妇女事情。或用石墨,绘画野牛花豹于洞壁中。或用石针,刻镂土版,仿象云物,毕尽其状。几人生活,美丽如诗,韵律清肃,和谐无方。 那个时节,拘留国有一退伍军人,年将四十,方娶一妇。 妇人端正无比,如天上人。退伍军人却丑陋不堪,状如魔鬼,阔嘴长头,肩缩脚短,身上疥疠,如镂花钿。妇人厌恶,如避蛇蝎,但名分既定,蛇蝎缠绕,不可拒绝,妇人就心中诅咒,愿其早死。这体面妇人一日出外挑水,路逢恶少流氓,各唱俚歌,笑其丑婿。“生来好马,独驮痴汉,马亦柔顺,从不踢啮。” 妇人挑水回家以后,就同那军人说: “我刚出去挑水,在大路上,迎头一群痞子,笑我骂我,使我难堪。赶快为我寻找奴婢,来做事情,我不外出,人不笑我!” 军人说: “我的贫穷,日月洞烛,一钱不名,为你所见。我如今向什么地方得奴得婢?” 妇人说: “不得奴婢,你别想我,我要走去,不愿再说!” 军人相貌残缺,爱情完美,一听这话,心中惶恐,脸上变色,手脚打颤。 妇人记起一个近年传说,就向军人说道:“我常常听人说及叶波国王太子须大拿,为人大方,坐施太剧,被国王放逐檀特山中。有一男一女,尚在身边,你去向他把小孩讨来,不会不肯!” 军人说: “身为王子,取来作奴作婢,惟你妇人,有这打算,若一军人,不愿与闻。” 妇人说: “他们不来,我便走去。利害分明,凭你拣眩”那退伍军人,不敢再作任何分辩,即刻向檀特山出发。到大水边,心想太子,刚一着想,河中就有一船,尽其渡过。这退伍军人遂入檀特山,在山中各处找寻须大拿太子所在处。路逢猎师,问太子住处,猎师指示方向以后,就忽然不见。 退伍军人按照方向,不久便走到太子住处。太子正在水边,训练一熊伴人姿势泅水。遥见军人,十分欢喜,即刻向前迎迓,握手为礼,且相慰劳,问所从来。 退伍军人说: “我为拘留国人,离此不近,久闻太子为人大方,乐善好施,故远远跑来,想讨一件东西回去。” 太子诚诚实实的说: “可惜得很,你来较迟,我虽愿意帮忙,惟这时节,一切已尽,无可相赠。” 退伍军人说: “若无东西,把那两个小孩子送我,我便带去,作为奴婢,做点小事,未尝不好。” 太子不言。退伍军人再三反复申求,必得许可。太子便说:“你既远远跑来,为的是这一件事,你的希望,必有结果。” 那时两个小孩,正在同一老虎游戏,太子把两人呼来,嘱咐他们:“这军人因闻你爸爸大名,从远远跑来讨你,我已答应,可随前去。此后一切,应听军人,不可违拗。” 太子即拖两儿小手,交给军人。两个小孩不肯随去,跪在太子面前,向太子说:“国王种子,为人奴婢,前代并无故事,此时此地,有何因缘不可避免?” 太子说: “天下恩爱,皆有别离,一切无常,何可固守?今天事情并不离奇,好好上路,不用多说!” 两个小孩又说: “好,好,我去我去,一切如命。为我谢母,今便永诀,恨阻时空,不可面别!我们俨若因为宿世命运,今天之事,不可免避,但想母亲失去我等以后,不知如何忧愁劳苦,何由自遣!” 退伍军人说: “太子太子,我有话说。承蒙十分慷慨,送我一儿一女,我今既老且惫,手足无力,若小孩不欢喜我,一离开你以后,就向他们母亲方面跑去,我怎么办?你既为人大方,不厌求索,我想请你把那两个小孩,好好缚定,再送把我。” 太子就反扭两小孩手臂,令退伍军人用藤蔓自行紧缚,且系令相连,不可分开,自己总持绳头,即便走去。两个小孩不肯走去,退伍军人就用皮鞭抽打各处,血流至地,亦不顾惜。太子目睹,心酸泪落,泪所堕处,地为之沸。小孩走后,太子同一切禽兽,送至山麓,不见人影,方复还山。 那时各种禽兽皆随太子还至两小儿平时游戏处,号呼自扑,示心哀痛。小孩到半路中,用绳缠绕一银杏树,自相纠缪,不肯即走,希望母亲赶来。退伍军人仍用皮鞭重重抽打不已,两小孩因母亲不来,不能忍受鞭笞,就说:“不要再打,我们上路!”上路以后,仰天呼喊:“山神树神,一切怜悯,我今远去,为人作奴作婢,不知所止,不见我母心实不甘,请为传话母亲,疾来相见一别!” 金发曼坻,时正在山中拾取成熟自落果实,负荷满筐,正想带回住处,忽然左足发痒,右眼跳动,两乳喷汁,如受吮吸,心中十分希奇,以为平时未曾经验,必有大变,方作预示。或者小孩有何危险发生,不能自免,正欲母亲加以援救。 想到此时,即刻弃去果筐,走还住处。有一狮子,因知太子把儿女给人,实为心愿,恐妃一回住处,由于母子情爱,障碍太子善心,就故意在一极窄路上,当道蹲据,不让金发曼坻走过。 妃子就说: “狮子狮子,不要拦我,愿让一路,使我过身!” 狮子当时把头摇摇,表示不行。到后估计退伍军人业已走去很远,无法追赶,方站起身来,令妃通过。妃还住处,见太子独自坐在水边,瞑目无视。水边林际,不见两儿。即往草屋求索,也不在内。便回到太子身边,追问小孩去处。 妃子说: “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太子不应。妃子发急,又说:“你听我说,不要装聋,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快同我说,告我住处,不要隐瞒,使我发狂!” 妃子如此再三催促太子,太子依然不应。妃极愁苦,不知计策,就自怨自责:“太子不应,增加迷惑,或我有罪,故有这事!” 太子许久方说: “拘留国来一穷军人,向我把两个儿女讨走,我已送他带去多时!” 金发曼坻听说这话,惊吓呆定,如中一雷,躄地倒下,如太山崩。在地宛转啼哭,不可休止。 太子劝促譬解,不生效验,太子因此想起故事一个,就向失去儿女那个母亲来说:“你不要哭,且听我说,这有理由,你不分明。这事有因有果,并不出于意外。你念过大经七章没有?经中故事,就是我等两人另一时节故事。那时我为平民,名鞞多卫,你为女子,名曰陀罗。你手中持好花七朵,我手中持银钱五百,我想买你好花,献给佛爷,你不接钱,送我二花,求一心愿。你当时说:愿我后世,作你爱人,恩怜永生,如大江水。我当时就同你相约:能得你作夫人,为幸多多,但我先前业已许愿,愿我爱人,一切能随我意见,不相忤逆,随在布施,不生吝悔。你当时所说,为一‘可’字。今天我把小孩送人,你来啼哭,扰乱我心,来世爱怜,恐已因此割断!” 曼坻听过故事,心开意解,认识过去,只因心爱太子,坚强如玉,既然相信从布施中,可以使两人世世为夫妇,故不再哭,含泪微笑,且告太子:“一切布施,皆随所便。” 那时有一大神,见太子大方慷慨,到此地步,就变作一人,比先前一时那退伍军人还更丑陋,来到太子住处,向太子表示自己此来希望:“常闻太子乐善好施,不逆人意,来此不为别事,只因我年老丑恶,无人婚娶,请把那美丽贞淑金发曼坻与我,不知太子意思如何?” 太子说: “好,你的希望,不会落空。你既爱她,把她带去,你能快乐,我也快乐!” 金发曼坻那时正在太子身旁,就说: “今你把我送人,谁再来服侍你?” 太子说: “若不把你送人,还说什么平等?” 太子不许妃再说话,就牵妃手交给那古怪丑人。大神见太子舍施一切,毫不悔吝,为之赞叹不已,天地皆动。这大神所变丑人,就把曼坻拖去,行至七步,只复回头,重把曼坻交给太子,且说:“不要给人,小心爱护!” 太子说: “既已相赠,为何不取?” 那丑人说: “我不是人,只是一神,因知慷慨,故来试试。你想什么,你要什么,凡能为力,无不遵命。” 曼坻即为行礼,且求三愿:一愿从前把小孩带去的退伍军人,仍然把小孩卖至叶波国中;二愿两个小孩不苦饥渴;三愿太子同妃,早得还国。那大神一一允许。又问太子,所愿何在。 太子说: “愿令众生,皆得解脱,无生老病死之苦。” 大神说: “这个希望,可大了点,所愿特尊,力所不及,且待将来,大家商量!” 话已说毕,忽然不见。 那时拘留国退伍军人,业已把两个小孩,带回家中,妇人一见,就在门前挡着,大骂退伍军人:“你这坏人,心真残忍。这两小孩,皆国王种子,你竟毫无慈心,鞭打如此!今既全身溃烂,脓血成疮,放在家中,有何体面!赶快为我拖上街去,卖给别人,另找奴婢,不能再缓!” 军人唯唯听命,依然用藤缚执,牵上街衢,找寻主顾。军人心想居奇发财,取价不少,人嫌价贵货劣,莫不嗤之以鼻。 辗转多日,乃引至叶波国。 既至叶波国中,行通衢中,叫卖求售。大臣人民认识是太子儿女,大王冢孙,举国惊奇,悲哀不已。诸臣民就问退伍军人,凭何因缘,得这小孩。退伍军人说:“我非拐骗,实向其爸爸讨得!”有些人民,就想夺取,且想殴打军人,发泄悲愤。中有一懂事明理长者,在场制止众人卤莽行动,提议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如此了事。目前情形,实为太子乐于成人之善,以至于此。今若强夺,违太子意,不如即此禀告国王,使王明白。王既公正,自当出钱购买。” 诸臣禀告国王,国王闻言,大惊失色,即刻下谕宣取退伍军人带领小孩入宫。王与王后,并二万夫人,及诸宫女从官,遥见两儿,萎悴异常,非复先前丰腴,莫不哽咽。 国王问询退伍军人: “何从得到这两小孩?” 退伍军人说: “我向太子求丐得到,所禀是实。” 国王即喊近两个小孩,把绳索解除,想同小孩拥抱接吻,小孩皆哭泣闪避,若有所忌,不肯就抱。 国王问退伍军人,应当出多少钱,方可买得这一男一女,退伍军人一时不知如何索价,未便作答,小孩同时便说:“男值银钱一千,公牛一百头,女值金钱二千,母牛二百头。” 国王说: “男子人类所尊重,如今何故男贱女贵?” 男孩便说: “国王听说,未必近实。后宫彩女,与王无亲无戚,或出身微贱,或但婢使,王所爱幸,便得尊贵。今王独有一子,反放逐深山,毫不关心,所以明白显然,知必男贱女贵!” 国王听说,感动非常,悲哀号泣,如一妇人。且因王孙耶利慧颖杰出,爱之深切,就说:“耶利耶利,我很对你父子不起。你已回国,为什么不让我抱你吻你?你生我气,还是怕这军人?” 小孩说: “我不恨你,我不怕他。本是王孙,今为奴婢,安有奴婢受国王拥抱?故我不敢就王拥抱!” 国王闻言,倍增悲怆,即一切如其所言,照数付出金银牛物与退伍军人,再呼两儿,儿即就抱。王抱两孙,手摩小头,口吻各处创伤,问其种种经过。又问两孙:“你爸爸妈妈,在山中住下,如何饮食,如何生活?” 两个小孩一一作答,具悉其事。国王即遣派一大臣,促迎太子。那大臣到山中时,把国王口谕,转告太子,并告一切近事,促太子回国。太子回答:“国王放逐我远离家国,山中思过,一十二年为期,今犹三年,为守国法,年满当归!” 大臣回国如太子所说,禀启国王,国王用羊皮纸,亲自作一手书,又命一大臣,把手书带去,送给太子。那书信说:“……一切过去,即应忘怀,你极聪明,岂不了解?去时当忍,来时亦忍,即便归来,不胜悬念!” 太子得信以后,向南作礼,致谢国王恕其已往罪过。便与金发曼坻,商量回国。 山中禽兽,闻太子夫妇将回本国,莫不跳跃宛转,自扑于地,号呼不止,诉陈慕思。泉水为之忽然涸竭,奇花异卉,因此萎谢。百鸟毁羽折翅,如有所丧。一切变异,皆为太子。 太子与妃同还本国,在半路中。先是太子出国前后情形,三年以来,为世传述,远近皆知,敌国怨家,设诈取象,种种经过,亦皆全在故事中间。心有所恧,赎罪无方,此时太子回国,敌国怨家,探知消息,即派遣大使,装饰所骗白象,金鞍银勒,锦毯绣披,用金瓶盛满金米,用银瓶盛满银米,等候在太子所经过大道中,以还太子,并具一谢过公文,恭敬而言:“前骗白象,愚痴故耳。因我之事,太子放逐。故事传闻,心为内恧。赎罪无方,食息难处。今闻来还,欢喜踊跃。兹以宝象奉还太子,愿垂纳受,以除罪尤!” 太子告彼大使,请以所言转告: “过去之事,疚心何益。譬如有人,设百味食,持上所爱,其人食之,吐呕在地,岂复香洁?今我布施,亦若吐呕,吐呕之物,终还不受!速乘象去,见汝国王,委屈使者,远劳相问。” 于是大使即骑象还归,白王一切,即因此象,两国敌怨,化为仁慈,且因此故,两国人民,皆感觉人不自私其所爱,牺牲之美,不可仿佛。 太子回国,国王骑象出迎,太子便与国王相见,各致相思,互相拥抱,相从还宫。国中人民,莫不欢喜,散花烧香,以待太子。 从此以后,国王便把库藏钥匙,交付太子,不再过问。太子恣意布施,更胜于前。 故事说完以后,在座诸人,莫不神往。赞美声音,不绝于耳。商人也扬扬自得,重新记起一个被大众所欢迎的名人风度,学作从容,向人微笑,把头向左向右,点而又点。 有一个身儿瘦瘦的乡下人,在故事中对于商人措词用字有所不满,对于屋中掌声有所不满,就说:“各位先生,各位兄弟,请稍停停,听我说话。叶波国王太子,大方慷慨,施舍珍宝,前无古人,如此大方,的确不错。但从诸位对于这故事所给的掌声看来,诸位行为,正仿佛是预备与那王子媲美,所不同的,不过一为珍宝,一为掌声而已。照我意见说来,这个故事,既由那位老板,用古典文字叙述,我等只须由任何一人,起立大声说说:”佳哉,故事!‘酬谢,就已相称,不烦如此拍掌。拍掌过久,若为另一敌国怨家,来求慈悲,诸位除掌声以外,还有什么?“ 那时节山中正有老虎吼声,动摇山谷,众人闻声,皆为震慑。那人在火光下一面整理自己一件东西一面就说:“各位先生,你们赞美王子行为,以为王子牺牲自己,人格高尚,远不可及。现在山头老虎,就正饥饿求食,谁能砍一手掌,丢向山涧喂虎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不作回答。那人就向众人留个微笑,匆匆促促,把门拉开,向黑暗中走去了。 大家皆以为这人必为珠宝商人说的故事所感化,梦想牺牲,发痴发狂,出门舍身饲虎的,因此互相议论不已。并且以为由于义侠,应当即刻出门援救这人,不能尽其为虎吃去。 但所说虽多,却无一人胆敢出门。珠宝商人,则以为自己所说故事,居然如此有力,使人发生影响,舍身饲虎,故极自得。见众人议论之后,继以沉默,便造作一个谎话,以为被这故事感动而舍身饲虎的事情,数到这人,业已是第三个。众人皆愿意听听另外两个人牺牲的情形,愿意听听那个谎话。 店主人明白若自己再不说话,误会下去,行将使所有旅客,失去快乐,故赶忙站起,含笑告给众人,出门的人,为虎而去,虽是事实,但请放心,不必难过。原来那人是一个著名猎户。众人闻言,莫不爽然自失,珠宝商人,想再诌出另外那两次牺牲案件,一时也诌不出了,就装作疲倦,低头睡觉。因装睡熟,必得装成毫无知觉,故一只绣花拖鞋,分明为火烧去,也不在意。一个市侩能因遮掩羞辱,牺牲一双拖鞋,事不常见,故附记在此,为这故事作一结束。 为张小五辑自《太子须大拿经》 一九三三年一月,于青岛 [book_title]猎人故事 有个善于猎取水鸟的人,因为听到另一个人,提及黑龙江地方的雉鸡,行为笨拙,一到了冬季天落大雪时,这些雉鸡就如何飞集到人家屋檐下去,尽人用手随便捕捉。对于鸟类笨拙的描写,形容,似乎太刻薄了一点,心中觉得有点不平。这猎人就当众宣布,他有一个关于鸟类的故事,并不与前面的相同。 大家看看,这是一个猎鸟的专家,又很有了一分年纪,经验既多,所说的自然真切动人,因此表示欢迎,希望他赶快说出来。 这猎人就说: “这故事是应当公开的,可是不许谁来半途打岔,这得事先说定。”大家异口同声应承了这个约束: “好的。谁打岔,把谁赶出门外去。”有人这时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雨,正同倾倒一样向下直落,谁也不愿意出去,谁也不会打岔! 我十六年前住在北京西苑,有志作一个猎人,还不曾猎取过一只麻雀。那时正当七月间,一个晚上,因为天气太热,恰恰和家中人为点小事,又吵了几句,心中闷闷不乐。家中不能住下,就独自在颐和园旁边长湖堤上散步。这长湖是旗人田顺儿向官家租下,归他管业,我们平时叫它作“租界”的。 我在这堤上走了一阵,又独自在那石桥上坐下来,吸着我的长烟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让带了荷叶香味的凉风吹吹,觉得闷气渐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阵,坐了一阵,在家中受的闷气既渐渐儿散尽了,我想起应当回大坪里听瞎子说故事去了。正当站起身时,忽然从那边芦苇里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穿了一身青衣,颈项长长的,样子十分古怪。我先前还以为是一只雁鹅,到后我认清楚了他是一个人时,我想起这里常常有人悄悄儿捕鱼,所以看他从芦苇出来,也就不觉得希奇了。这人走近我身边以后就不动了。原来他想接一个火,吸一支烟。 接了火他还不即走开,站在那儿同我说了几句闲话。西苑我住了很多日子,还不曾见到这样一个有趣味的人。我们谈到“租界”的出产,以及别的本地一些小事。不知如何我们就又谈到了雁鹅,又谈到了生气,说到这两件事情时,那穿青衣的人就说:有个很好故事,欢喜不欢喜听下去?我正想听故事,有人为我说故事,岂有不欢喜道理。可是他先同我定下很苛刻的条件,两人事前说好,不许中途打岔,妨碍他的叙述。听不懂也不许打岔。 若一打岔,无论如何就不再继续说下去。我当时自然满口答应。猎鸟的人先就得把沉默学会,才能打鸟,我不用提,自以为这件事顶容易办到。 这穿青衣的人就一面吸烟一面把故事说下去。 有那么一个池塘,池塘旁边长满了芦苇,池塘中有一汪清水。水里有鱼,有虾,有各样小虫。芦苇里有青蛙,有乌龟,有各种水鸟。那个夏天芦苇里一角,住了两只雁鹅同一个乌龟。这两样东西,本不同类,只因为同在一块地方,相处既久,常常见面,生活来源,又同样完全来自池塘,故他们正好象身住租界另外某种雅人相似,相互之间,在些小小机会上,就成了要好朋友。两方面既没有什么固定正当的职业,每天又闲着无事,聚在一块儿谈天消磨日子,机会自然就很多了。 他们既然能够谈得来,所谈到的,大概也不外乎艺术,哲学,社会问题,恋爱问题,以及其他种种日常琐事佚闻。不过他们从不拿笔,不写日记,不做新诗,故中外文学家辞典上没有姓名,大致也不加入什么“笔会”。 论性格他们极不相同。他们之间各有个性。譬如那两只雁鹅,教育相等,生活相似,经验阅历也差不多,观念可就不完全相同。雁鹅和乌龟,不同处自然更多了。好在他们都有知识,明白信仰自由的真谛,不十分固执己见。虽各有哲学,各有人生观,并不妨碍他们友谊的建立。 雁鹅在天赋上不算聪明,可是天生就一对带毛的翅膀,想到什么地方去时,同世界上有钱的人一样,都可以照自己愿望一翅飞去,不至于发生困难。性格虽并不如何聪明,所有见闻自然较宽。且从自己身分地位上看来,生活上的方便自由处,远非其他兽类,鱼类,虫类可比,故不免稍稍有点骄傲。由于自己可以在空中来去,所见较宽,在议论之间,不免常常轻视一切。对于乌龟的笨拙,窄狭,寒酸,迂腐,以及仿佛有理想而永远不落实际,不能飞却最欢喜谈飞行的乐趣,永远守在一个地方,却常常描写另一世界的美丽,这种书生似的傻处,觉得十分好笑。又因为明白在任何情形下乌龟不会生气,因此就常常称乌龟为“哲学家”、“理想主义者”,且加以小小嘲弄,占了点无损于人有益于己的小便宜。至于那个乌龟呢,性格平易静默,澹泊自守,风度格调,不同流俗。生平足迹所经,十分有限,但博闻强记,读书明理。虽对于雁鹅那种自由有所企羡,但并不觉得必须为自己的天生缺点难过。这乌龟有乌龟的人生观,这人生观的来源,似乎由于多读古书,对老庄尤多心得。(老庄是两部怪书,不拘何种人,一读了他就可以使他承认现状,满意现状,保守现状,直至于死。)由于读书有得,故这乌龟在生活上一切打算,都够得上平稳无疵。 天气热时,他只想在湿泥里爬爬,或过桥洞下阴凉处玩玩;天气比较寒冷时,太阳很好,他爬到石头上晒晒太阳;无太阳时,就缩了头颈休息在自己窠里。这乌龟生活虽极平凡,但能得到一分生活趣味,每一个日子似乎皆不轻易放过。每每默想到《庄子》书中所说: “宁为庙堂文绣之牺牲乎?抑为泥涂曳尾之乌龟乎?”便俨然若有所得,以为远古哲人,对于这份生活,尚多羡慕意思,自己既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生活结结实实,就觉得泰然坦然,精神中充满了一个哲人的快乐。 雁鹅不大了解“知足不辱”的哲学,因此以为乌龟是理想主义。乌龟依然记着古书上几句话,从不对于雁鹅的误解加以分辩。这乌龟仿佛有种高尚理想,故能对于生存卑贱处,不以为辱。其实这个乌龟对于比本身还大一点儿的理想,全用不着,他的理想就只在他的生活中。 有一次,他又被雁鹅称呼为理想家,且逼迫到要明白他的理想所归宿处。这乌龟无办法时,就说:“我的理想只是:天气清朗时各处慢慢爬去,听听其他动物谈谈闲话。腹中需要一点儿柔软东西填填时,遇到什么可吃的,就随便抓来吃吃。玩倦了,看看天气也快要夜了,应当回家时,就赶快回家去睡觉。我的理想就是这样的,不折不扣,同世界上许多高等人的理想一样。”乌龟说的话很实在,雁鹅却不大相信,这也是很自然的。这正同许多没有理想的人一样,由于他的朴质,由于他的无用,由于怕冒险,怕伤风,怕遇见生人,生活得简陋异常,却容易与哲人行为相混淆,常常被流俗所尊敬,反而以为是一个布衣哲学家。这种事在乌龟方面虽不常见,在人类可多极了。 照性情、生活、信仰三方面看来,这两只雁鹅同乌龟,不会成为朋友的。可是他们自己也不大清楚,不但成为朋友,且居然成为极好的朋友了。乌龟那种平庸迂腐,雁鹅心中有时也很难受;雁鹅那种膏粱子弟气息,乌龟也不能完全同意。不过这分友谊却是极可珍贵的,难得的,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有所妨害的。 他们还都是一个会里面的会员。那会也同人类的什么兄弟会一样,无所不包。他们之间常常用得是极亲昵的称呼,那个称呼为中国人从外国学来,他们又从人类学来的。 有一天,他们吃得饱饱的,无事可作,同在一个柳树桩上晒太阳谈天,一只雁鹅刚从他们自己那个会里,听过猫头鹰那个题为《有翅膀者生存之意义》的演说,复述猫头鹰的话语,给乌龟听听。说到“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于速度而产生,换而言之,也莫不由于金钱同翅膀而外生。人类虽有金钱,可无翅膀,故人类中就有许多人,成天只想生出翅膀。但翅膀为上帝独给鸟类的一分恩物,故报纸上载人类的飞机常常失事,就从不见到什么报纸,载登什么鸟类失事。由此可知鸟类为万物之灵,为上帝的嫡亲的儿女。至于其他……”这雁鹅记起朋友是乌龟,不好再说下去了。为了不想给朋友难堪,他随即又很谦虚的说:“老兄,照我想来,速度产生文明是无可否认的,因为他可以缩短空间距离。 凡是有翅膀的东西,他本身自然重要一点,或者说自由一点。……我只说,比别的东西生活自由一点。这自由好象是很可贵的。”乌龟最不满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来解释,一则由于自己行动呆滞,一则由于他读过许多中国古书,以为那种速度产生文明的议论,近于一种谎话,学术上站不住脚。他这时把眼睛望望天空,心中既对于翅膀的价值有所不平,平素又不大看得起新学,对于猫头鹰感情极坏,就好象当着猫头鹰面驳一样,盛气凌人地说:“速度本身决不能产生文化或文明,恰恰相反,文明同文化都是在生活沉淀中产生。我以为世界上纵有更多生了两个翅膀的生物,可以自己各处远远的飞去,对于文明文化还是毫无关系。文明文化是一些有头脑的人决定的。是一些比较聪明的人,运用他们的聪明,加上三分凑巧产生的。要身体自由有什么用处,自由重在信仰与观念,换言之,重在无拘无束的思想自由!”那雁鹅对于这种议论本来不大明白,见乌龟这样一说,更不明白了,就要求他朋友把“自由”说得浅近一点。 乌龟想想,“是的,我同你这种大少爷,应当说浅近一点的。”于是接着说:“说浅近一点吗,我只问你,把自己安顿到一个陌生世界里去,一切都不让你习惯,关于气候,起居,饮食,一切毫不习惯;关于礼貌,服饰,一切全得摹仿那个世界的规矩,——你算是自由了吗?”这样一来雁鹅懂了。雁鹅说: “老兄,可是你若有那点自由,不是可以看到许多新地方,看到许多新东西了吗?你不是可以到他们博物馆看商周古物,到艺术馆看唐宋古瓷名画,到图书馆看宋元版本古书,再到大戏院去听第一流名脚唱歌扮戏,到大咖啡馆同那风姿绝世美人跳舞吗?只要有翅膀,又有钱,你不是可以各处游山玩水,把整个世界全跑尽吗?”马龟把头摇摇,很有道理的说: “那不算数,那不算数。一只三万吨大海船在咸水里各处浮去,它由于缺少思想,每次周游环球,除了在龙骨上粘了些水藻贝壳以外,什么也得不到。生活从外面进来,算不得生活。你纵无翅膀,不能用你的翅膀各处飞去,只要有钱,一只哈叭狗也可以周游全个地球!你试说,那一只有钱的哈叭狗,照着你所说到的一一生活过来,回来后他是不是还依然只是一只哈叭狗?”雁鹅说: “我并不以为这哈叭狗玩过了几个地方,就懂得艺术或哲学。我不那么说。可是我请你说浅近一点,不要净来作比喻。 你同人说话,近来的‘人’你作比喻他就不大懂,何况一只雁鹅?”乌龟说: “兄弟,总而言之,我以为我们单是有眼睛还不行。譬如一个筛子,有多少眼睛,它行吗?”那雁鹅见到这乌龟又在作比喻了,就赶忙把头偏到一边去,不想再听。乌龟知道那是什么表示,就说:“兄弟,兄弟,我不作比喻,不作比喻。我说的是我们不能靠眼睛来经验一切,应当用灵魂来体验生活,用思索来接近宇宙。宇宙这东西很宽很大,一个生物不管是一只鸟还是一个乌龟,从横的看来,原只占地面那么一个小点,小到不能形容,从纵的看来,我们的寿命同地球寿命比比,又显得如何可笑。因此生活得有意义,不应在身体上那点自由,应在善于生活。一个懂生活的人,即或把他关在笼子里,也能够生活得从从容容,他且能理解宇宙,认识宇宙,显得生命丰富充实。”乌龟那么说着,是因为他不久以前正读过一本书,书上那么说着。 较小那只雁鹅,半天不说话,这时却挑出字眼儿说:“关在笼子里?就只有同鸡鸭畜牲一样愚蠢的人,才常常被他们同伴关在笼子里。我是一只雁鹅,我就不愿意被人关在笼子里!”那乌龟说: “兄弟,人不常常关在木笼或细篾笼里,那是的,那是的。 关在笼子里的人也不全是愚蠢的人。可是有些很聪明的人他自己可常常十分愿意关在另外一种笼子里,又窄又脏,沾沾自喜打发日子,那不是事实吗?”“那是由于他们人生观不同,欢喜这样过日子!”“可是那一个拘束他们生活关闭他们思想的笼子,算不算得一个笼子?”说到这里,他们休息了一会,因为知道把话说远了点,三个朋友都明白“人类”的事应由人类去讨论。他们还知道,这个问题即或要他们人类自己来说,也永远模模糊糊,说不清楚,雁鹅同乌龟自然更不必来讨论它了,故当时使不再继续说“人”。他们在休息时各自喝了一点儿清水,润润喉咙,那只较小雁鹅,喝过了水时想起了各地方的水,他说: “本地的水不如玉泉的好,玉泉的水不如北海的好,北海的水不如……”他同许多人一样,有一种天性,凡事越远就越觉得好。他正想说出一个他自己也并没到过的极远地方的泉水名字,那是他从广告上看来的,因为记起乌龟顶不高兴从报纸上找寻知识,总以为凡是报纸上一再提起的事,多是假的或相反的,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可是乌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很蕴藉的笑笑,且引了两句格言,说明较远的未必就是较好的东西。他引用的自然仍旧是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格言。 那雁鹅对于老朋友引用“人”的格言,并不十分心服,心想“人自己尚用不着那个,对一个乌龟还有什么用处?”但一时也不再加分辩。 过了一会,不知何处抛来一个小小石子,正落在乌龟背上,雁鹅明白一定是什么人抛掷来的,故对于朋友这种无妄之灾,有所安慰,说了几句空话,且对于石头来源,加以种种猜测。可是乌龟却满不在乎,以为极其平常。雁鹅见他朋友满不在乎的神气,反而十分不平,就说:“哲学家朋友,你不觉得这件事希奇吗?”乌龟把头摇摇,把前脚爬爬,一面说: “我以为也不十分希奇。”雁鹅说: “然而凭空来那么一下,你不觉得生气吗?”乌龟想想,做了一个儒雅的微笑,解释这件事毫无生气的理由。 “我因为记起《庄子》上说的,虚舟触舷,飘风堕瓦,一切出于无心,都不应当生气,故不生气。”因为说到不生气,其时两只雁鹅兴致正好,就把他朋友如人类中一切聪明朋友作弄老实朋友一样,好好的试验了一番,结果这乌龟还是永远保持到他那个读书人的风度。由于这些原因,他们的友谊此后似乎也就更进步了一点。话非本文,不必多提。 为时不久,这池塘里的水,忽然枯竭起来了,许多有翅膀的全搬家了。大家为了这件事忙着,各个按照自己经验所及,打算此后办法。两只雁鹅曾到过北京城里先前帝王用作花园的北海,知道那方面一切情形,明白北海风景不恶,有水有山,游玩的闲人虽多一点,不如这里池塘清静,可是若到那地方去生活,可保定毫无危险。那里来玩的,大多数是受过教育的人,只在那里吃吃东西,谈谈闲天,打发日子,决不会十分胡闹。不守规矩的,至多也只摘摘莲蓬,折点花草。雁鹅打量邀约乌龟过北海去住,便同他朋友来商量。 “老兄,我们的生活有了点儿问题,你注意不注意?这池子因为天旱,忽然涸竭起来了,我们生活,业已发生问题!若老守一方,必受大苦。同在一处,挨饿还是小事,恐怕本身还多危险。”乌龟说: “我记得汉朝大儒董仲舒说过:天若不雨,可用土龙求雨。 北京地方,不少明白古书相信古书的人,应当试试用这方法求雨。它的来源极古,出于《山海经》,本于神农请雨书……”雁鹅看到他的朋友又在引经据典,不知如何应付,且知道这事一引经据典,便不大容易说得清楚,因此摇摇头就走开了。到了第二天又来说: “老兄,这样生活可不行,水全涸了,芦苇也枯了。我担心他们不久会放火烧我们的芦苇。我担心会发生这样一件事情,火发时,我们有翅膀的还可展翅飞去,你是那么慢慢儿爬的,这可不成。你得即早设法,想个主意,才不失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乌龟因为昨天朋友不让他把话说完就走开,今天却又来说,心中不大乐意,就简简单单的向雁鹅说:“兄弟,为时还早。”说了把头缩缩,眼睛一闭,就不再开口了,雁鹅无法,又只好走开。 第三天,芦苇塘内果然起了大火,雁鹅不忍抛下他的朋友独自飞去,就来想法救他朋友。要这乌龟口衔一木,两只雁鹅各衔一头,预备把这乌龟带出危险区域,到北海去。这时乌龟明白事情十分紧急,不得不同意这两个朋友建议,就说,“一切照办,事不宜迟。”他们把树枝寻觅得到以后,就教乌龟如法试试。临动身时,两只雁鹅且再三嘱咐: “小心一点。不可说话!”乌龟当时就说: “我又不是小孩,难道悬在半空,还说话吗?我不开口,只请放心!”两只雁鹅于是把木衔起,直向北海飞去。 他们经过西苑时节,西苑许多小孩,见半空中发生了这种希奇事情,皆抬起头来,向空中大笑大嚷:“看雁鹅搬家,看乌龟出嫁!”雁鹅心想:“小孩子,遇芝麻大小事总得大声喊叫,不算回事,”仍然向东飞去,不管地下事情。乌龟也想:“童妇之言,百无禁忌,”装作毫无所闻,不理不睬。 又飞一阵,到海甸时,又为小孩子看到,大声叫喊。一行仍然不理,向东飞去。 到了城中,又有小孩喊叫如前。这些小孩,全皆穿得十分整齐,还是正规小学生。 乌龟就想:“乡下小孩不懂事情,见了我们搬家,大惊小怪,自不出奇。你们城中小孩,每天有姑妈教员为说故事,见多识广,也居然这样子大惊小怪!”正想说:“你们教员,教你们些什么东西?纵是搬家出嫁,同你地下小孩有甚关系,也值得大惊小怪?”话一出口,身子就向下直掉。 说到这里,那穿青衣的人,正预备说以下事情,那时手中烟卷已完事了,准备掉换一枝烟卷。我觉得这故事十分动人,不知道这乌龟究竟掉到什么地方,是死是活,替它十分担心,忘了先前约束,就插口问:“以后呢?”我可发誓,我只问那么一句,那穿青衣的人,就只为我插嘴说过那么一句话,即刻就生起气来了。他显出极不高兴的神气,向我说道:“为什么问这种蠢话?以后的事谁清楚? 我嘱咐不许打岔,你又打岔。看你意思,我说到末尾,你一定还会要问:那这故事,你既不是雁鹅,你又打哪儿来的?你别管我是雁鹅不是。我说故事,从来就不高兴人家这样质问!”我就赶忙分辩,说明一切出于无心,请他原谅。这穿青衣的人只自顾自己把话说完以后,不管我所说的是什么,似乎依然还很不高兴我,把烟卷燃好,就向芦苇那边扬扬长长大模大样走去了。我看他走去时,还以为他不会那么认真,就很好笑的想着:“你那种走路方法,倒真象一只雁鹅,或同雁鹅有点亲戚关系。”可是他当真走了。我还很担心那个好脾气乌龟,想知道这读过许多中国旧书的乌龟,因为一时同小孩子生气,得到什么结果。又想知道这两只雁鹅,见到乌龟跌下以后,是不是还想得出方法援救这个朋友。我愿意这故事那么快乐有趣的结束,就是这乌龟虽然在半空中向下跌落,近地面时却恰恰掉在一个又暖和又体面正好空着的鸟巢里。那鸟巢里最好还应当有几本古书,尽它在那里读书,等候那两只雁鹅各处找寻,寻觅到第三天才终于发见了它。可是自己那么打算可不行,这结局得由那个穿青衣的人口中说出,我才能够放心。 我于是赶忙追过去,请他慢走一点,为他道歉,且同他评理。 “朋友,朋友,你不应当为这点小事情生气!你不正说过那乌龟因为对城市中小孩子生不必生的气,从半空中就摔下去了吗?你若为一句话见怪,也不很合理!”我一面那么说,一面心里又想:“你若把故事为我说完事,你即或就是那两只雁鹅中任何一只,我下次见着你时,也不至于捉你。”但这个人显然不愿意再继续我们的谈话,他头也不掉回,就消失在芦苇里去了。 我再走过去一点,傍近芦苇时,芦苇深处只听到勾格一声,接着是两只大翅膀扇着极大的风。举起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我头上飞去。我原来正惊起一只大雁。我就大声喊叫那个说故事的朋友。等了许久,里面还无回答。芦苇静静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再过去一看,芦苇并不多,芦苇尽处前面就是一片水。并没有什么捕鱼的人,绝对没有。我想想,这事古怪。 我很懊悔为什么不抓它一把,把这只大雁捉回家去,请求它把故事说完。请求不成,就饿它三五天,水也不让它喝,逼迫它把这故事说完。 猎鸟人说到这里时,望望大家,怯怯的问:“你们不觉得这只雁鹅很聪明吗?”接着又说:“我因为相信那个穿青衣的人就是那只大雁,相信它会说故事,相信它下面还有故事,就只为了我要明白那个故事的结果,我才决定作一个猎人,全国各处去猎鸟。我把它们捉来时,好好的服侍它们,等候它们开口,看看过了十天半月,这一位还是不会说什么,就又把它放走了。你们别看我是一个猎鸟专家,我作了十六年的猎人,还不曾杀死过一只麻雀!为了找寻那会说故事的雁鹅,我把全国各省有雁鹅落脚的泽地都跑尽了。 你们想想,若我找着了它,那不就很好了吗?”这专家把故事说完时,他那么和气的望着众人,好象要人同情他的行为似的。“为了这只雁鹅,我各处找寻了十六年,”他是那么说的,你看看他那分样子,竟不能不相信这件事是当真的,不是凭空捏造的。 为张家小五辑自《五分律》一九三三年初作 [book_title]女人 因为在上次那个故事中,提到金像与银像,就有两个人同时站起,说他们也有个故事,故事中也有个年青男子,由于金像银像,与一美貌女子结婚,到后觉得生存不幸,方去各处旅行。其中还有一个国王,也因有所寻觅,曾经离开王位,各处旅行。但故事中人物虽多相同,故事内容可完全两样,想问在座众人,能不能让他们有个机会把故事说出来。众人既然不想睡觉,目的就在用各种各样希奇故事打发这个长夜,岂有反对道理。两人刚说完时,当然便有无数掌声,从火堆四近而起,催促两人开口,鼓励两人说话。 这两个人一老一少,装束虽显得十分褴褛,仪表可并不委琐庸俗。下面故事,就是这两个人共同说出的。 某处地方有一个年青男子,某处地方又有一个年青女人,这两人各皆因为生来特别美丽,各人皆聘请了精巧匠人,用黄金白银铸了一躯理想情人的造像。像造成后,就派人抬去陈列到官路上,尽人观看,征求配偶。到后两人凭媒介绍,在极华贵庄严仪式中,订婚结婚。两人所有经过,皆同前面那个故事听提及的一对青年夫妇相似。这对年青人结婚以后,生活自然十分幸福。但时间不久,这年青人放下了本身各种幸福,独自远行异邦,乃为另一原因。 那时有个国王,自命不凡,常常对镜自照,总以为自己美丽,超越今古。说实在话,从精神与外表各方面看来,这个国王也和世界上各处国王相差不多,全身成分,百分之五的聪明,百分之三的风雅,其余便完全是一个吃肉喝汤的肉架子。国王欢喜用他那仅有的三分风雅,说他所会说的几句话语:“罗马皇帝凯撒,曾经用他的武力,征服过这个世界,驾驭过这个世界,我敬重他,但我却不想同这种野蛮军人竞争一日长处。我将用我的美来管领我的国家。上帝对我特别关切,所以我在这世界地面上,也比任何一个美男子还更美。” 那国家所有臣民,也同现在这世界上许多国中作臣民的一般,由于精神方面缺少一种名为“骨气”的成分,对主子的方法,按照习惯,皆认为各有随事阿谀的义务。各人得注意主上意思所在,常常捧场叫好。那国王既然并不想作凯撒,也不想作成吉思汗,为了不应戳穿这国王的糊涂自信,因此每次见国王对镜自照时,在朝众人,就异口同声承认国王美观,于世界中,应当占一首席,且用这类阿谀,换取赏赐无数。 这国王既有一批亲信大臣贡献颂祷,用阿谀作为每日营养,又有一个美貌王后,两人爱情也浓厚异常,故常自视为天下第一有福气人。 有一天从别处贡来一头白色鹦鹉。这明慧乖巧禽鸟,能说七十二种方国语言,记忆中保留了三千五百个希奇故事,见多识广,博学有才,得过文学博士学位,曾在五个国王宫廷中作过上等清客。这鹦鹉未来之前,早就知道了国王脾气,一见国王,便故意表示异常惊讶,异常惶恐。国王还以为它初来宫廷,当然不大习惯,就极力安慰它,告它不要害怕。以为如今来到宫廷,尽可自由方便,不会使它感受拘束。且因为明白这鹦鹉极懂人性,就问它吃惊理由,究为何事。 那鹦鹉熟视国王许久,方说出它的巧妙奉承:“我见过无数贵人,就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国王,能比陛下像貌更美丽动人。所以一见陛下,不觉踧踖失仪。” 那国王笑着说: “美丽使人倾心,固属自然,但阁下经验阅历,世所希有,难道也为我的仪表感到迷惑吗?” 鹦鹉明白计已得售,就说: “在日光下头,无人眼睛不感到眩瞀。陛下美丽,同这一样。” 国王早已听说这鹦鹉见多识广,非同小可,在外国时已极出名,如今还为自己美丽所征服,故异常快乐。且以为鹦鹉应对审详,辞采温雅,即刻就对这个善于说谎的白鸟,厚有赏赐,且款待优渥,如礼大宾。 宫中女人,则因为聪明禽鸟,善说故事,且知道什么样子女人欢喜什么种类故事,便也对这鹦鹉,十分欢迎。国王每天指派一个宫女,照料这只鹦鹉,每个宫女,皆乐于得到这件差事。 有一天国王午睡未醒,侍候鹦鹉的宫女,恰恰是个刚刚成年的女子,就在廊下同鹦鹉闲谈。这韶年稚齿的宫女,还不明白人间男女恋爱是些什么,就请它说个关于男女的故事听听。这鹦鹉懂得到这宫女所欢喜的正是些什么,就轻轻的为宫人说红叶题诗的故事。又说红叶题诗的故事虽美,已过了时,最合时的应当是那用金像银像找寻情人的故事。说这故事时,它告给这个宫女,那两人如何美丽,如何年青,真算得这世界上顶幸福的人。说故事时,宫女同鹦鹉皆当作国王正在午睡,不会醒觉,并且话语又说得极轻,以为绝不会为国王听去。谁知道这个国王,每天午睡,并非当真去睡,就为的是每天可以偷听鹦鹉说的故事。原来他的睡眠是故意装成的。如今听鹦鹉说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男子,比他美丽,比他幸福,不觉妒心顿生,十分难受。 当时他不发作,到第二天早朝时,这国王就询问殿前各位大臣:“我问你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顶美丽的男子?” 大臣皆照往常那种态度,恭恭敬敬的回答:“陛下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国王。” 国王回头又问鹦鹉如前,鹦鹉也恭恭敬敬的回答:“启禀陛下,您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国王。” 那个时节,国王手中正拿得有一面极贵重的青铜铸成嵌满宝石的镜子,气得手直发抖,把镜子奋力向阶石上摔碎以后,就指定两边大臣大骂:“你们全是一群骗子,一群混蛋!你们好好说来,我究竟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各说实话。若不说句诚实话语,我即刻割了你们的头颅悬到旗杆上去。” 朝臣眼见情形不妙,皆吓坏了,事情来得过于突兀,不知如何奏答。若再说谎,保不定头颅就得割下;若不说谎,则过去所说谎话,如何自圆其说?故一时皆发楞发呆,不知如何是好。 国王怒气冲冲的对鹦鹉说: “你说实话。不说实后,你就也是一个骗子,我派人扯去你的毛羽,把你烤吃。” 那鹦鹉明白国王生气理由,必是昨天已把它向宫女所说金像银像故事听去。知道应当如何处置,方可使这国王和平,救出众人,救出自己。就从从容容答复国王道:“陛下平时只问我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国王?’众人皆说是。照约翰。傩喜博士逻辑学的方法说来,众人毫无罪过。照我看来,世界国王,为数不多,陛下的确可说是这世界上最体面漂亮的国王。虽在另一地方,还有一个平民,也很美丽,但这人只是一个平民,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至于陛下若因这事便想把小臣烤吃,那真三生有幸,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国王应当找寻别的理由,不要以为由于这种罪过,使史官记载,不好下笔。” 国王由于平生骄傲,忽被中伤,原本十分愤怒,真想把身边这一群混蛋全体杀头。这时一听这只聪明鹦鹉解释,且引出学者名言为证,国王虽不明白约翰。傩喜博士究竟是什么人,但听鹦鹉言之成理,也就释然于怀,不再介意了。 到后他向鹦鹉问明白那年青美丽平民的住处,他就派遣了一个使臣,带了手草谕旨,即刻把那年青人召来见面。 使臣骑了日行六百里的驿马,赶到年青人家中,宣告国王的圣旨,把年青人请去。年青人离开他那体面夫人时,因为新婚远离,互相眷恋,难于分别,夫人再三嘱咐即早归家,免得挂念。且说,若不相信她的爱情,请他把门锁好,钥匙带走,回来时节再开那门。这年青人既然爱情浓厚,当然不会对于他的夫人有何相信不过处。年青人走到半路时,心想国王见召,必以为他聪明有才,请去商量国事,方记起临走过于匆忙,所有著作,也忘了带在身边,故同使臣商量妥当,赶忙回家取书。回到家中,却眼见那个貌美夫人,正同一个恋人骑马出游。年青人忿怒悒郁,无可自解,故抵国王都城时,业已憔悴消瘦,非复平时可比。使臣以为必是路上过于劳顿,象这样子,不大好见国王,故把这年青人,安置到本国迎宾馆里,让他休息三天,再去报到。 那年青人住处比邻,就是国王养马的御厩。初到那天晚上,听到隔壁有个女人同那马夫头子说话,马夫问那女人“怎么今天你又可以出来?”女人就说,“国王因为等候一个远客,独自在外住宿,故可悄悄出来相会。”再听一阵,年青人方明白原来这与马夫说话的,正是一国之尊的王后。年青人心中思量:“一国王后,当国王给她一种方便机会时,她还利用机会,同一马夫恋爱,何况我的妻子?”因此心中一腔闷气,即刻不知去处,心胸既廓然无复滞积,休息三天以后,额头放光,脸色红润,神彩隽逸,更倍往昔。 进见国王时,国王业已听说年青人路途劳顿,萎靡不振,谁知一见颜色,精神焕发,不可仿佛。国王惊讶之至,就问年青人究因何事,忽然憔悴,又因何事,忽然充腴。年青人不想隐瞒国王,便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国王。 国王听说,心想:“我们两人那么有权有势,多财多貌,自己女子还不能够信托,何况他人?”但又想:“这世界上作女子的,既皆那么不可信托,何以许多动人诗歌,又皆特为女子而起?因此看来,则女子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若不是有一分特别长处,就肯定是有一种特别魔力。或者另外一个阶级,另外一种女人,还值得人类讴歌值得人类崇拜?”为了这点不能解决的问题,两人就互相商量了一个办法,相约离开王位与财富,共同到这个宽广的世界上各处去旅行,旅行的目的,就只是到地面上去寻觅“女人被尊敬的真正理由”。 他们寻觅的结果如何,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虽然听人说到一个扇陀故事,已经明白女人的魔力,大半由于上帝所赋予的那一分自然长处。但这个世界,除生理方面,女人可以使一个候补仙人糊涂以外,女人是不是还有别种长处别样好处存在?他们相信必定还有一种东西存在,所以他们仍然还在继续旅行,寻觅那点真理。 这两个人是谁?不必说明,大家都清清楚楚,所以当两人把故事说到末了时,并无一人追究这故事的来源。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杂比喻经》 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于青岛 [book_title]扇陀 一 个贩骡马的商人,正当着许多人的面前,说到他如何为妇人所虐待,有一天吃了点酒,用赶骡马的鞭子,去追赶他那个性格恶劣的妇人,加以重重的殴打,从此以后这妇人就变得如何贞节良善时,全屋子里的客人,莫不抚掌称快。其中有几个曾经被他太太折磨虐待过多年的,就各在心上有所划算,看看到了北京以后,如何去买一根鞭子,将来回家,也好如法炮制。 贩骡马商人稍稍把故事停顿了一下,享受那故事应得的奖励,等候掌声平息后,就用下面的话语,结束了他的故事:“……大爷,弟兄,应当好好记着,不要放下你的鞭子! 不要害怕她们,女人不是值得男子害怕的东西。不要尊敬她们。把她们看下贱一点,不要过分纵容她们。“ 这商人很明显的,是由于自己一次意外的发明,把女人的能力,以及有关女人的种种优美品德——就是在下等社会中的女人尤不缺少的纯良节俭与诚实品德,都仿佛不大注意,话语也稍稍说得过分了。 那时节,在屋角隅那堆火旁,有四个向火的巡行商人,其中之一忽然站起来说话了。这人脸上胡须极乱,身上披了件向外反穿的厚重羊皮短袄,全身肿胀如同一头狗熊。站起身时他约束了下腰边的带子,用那为风日所炙、冰雪所凝结、带一点儿嘶哑发沙的嗓子,喊着屋中的主人,他意思似乎有几句话要说说。不必惑疑,这人对于前面那个故事,有一种抗议,有一分异议,大家皆一望而知。 这人半夜来从不作声,只沉默地坐在火边烤火,间或用木柴去搅动身前的火堆,使火中木柴重新爆着小小声音,火焰向上卷去时,就望着火焰微笑。他同他的伙伴,似乎都只会听其他客人故事,自己却不会说故事的。现在听人家说到女人如何只适宜用鞭子去抽打,说到女人除了说谎流泪以外,一切事业由于低能与体力缺陷,皆不会作好。还另外说到无数亵渎这世界上女人的言语。说话的却是一个马贩子!因此这商人便那么想:“如果一切都是事实,女人全那么无能力,无价值,你只要管教得法,她又如何甘心为你作奴作婢,那过去由于恐惧,对女人发生的信仰,以及在这信仰上所牺牲的种种,岂不完全成为无意思的行为了吗?” 他想得心中有点难过起来,正由于他相信女人是世界上一种非凡的东西,一切奇迹皆为女人所保持,凡属乘云驾雾的仙人,水底山洞的妖怪,树上藏身的隐士,朝廷办事的大官,遇到了女人时节,也总得失败在她们手上,向她们认输投降。就由于这点信仰,他如今到了三十八岁的年龄,还不敢同女人接近。这信仰的来源,则为他二十年前跟随了他的爸爸在西藏经商,听到了一个故事的结果。故事中的一个女人,使他当时感受极深的印象,一直到如今,这印象还不能够为时间揩去。他相信女人降服男子的能力,在天下生物中应居首一位,业已相信了二十年,现在并且要来为这信仰说话了。 大家先料不到他也会有什么故事,现在看他站起身时,柴堆在他身旁卷着红红的火焰,火光照耀到这人的全身,有一种狗熊竖立时节的神气。一个生长城市读了几本书籍自以为善于“幽默”的小子,就乘机取笑这其貌不扬的商人,对众人说:“弟兄弟兄,请放清静一点,听我说几句话。先前那位卖马的大老板,给我们说的故事,使我们十分开心。一切幸福皆应是孪生的姊妹,故我十分相信,从这位老板口中,也还可听出一个很好的故事。你们瞧(他说时充作耍狗熊的河南人神气,指点商人的脸庞同身上),这有趣的……不会说无趣的故事!”他把商人拉过那大火堆边去,要那商人站到一段木头上面,“来,朋友,你说你的。我相信你有说的。你不是预备要说你那位太太,她如何值得尊敬畏惧吗?你不是要说由于她们的神秘能力,当你长年出外经商时节,她在家中还能每一年为你生育一个圆头胖脸的孩子吗?你不是要说一个女人在身体方面有些部分和一个男子完全不同,觉得奇怪也就觉得应当畏惧吗?许多人都是这样对他太太发生信仰的。只是仍然请你说说,放大方一点来说。我们这里夜很长,应当有你从从容容说话的时间。” 这善于诙谐的城市中人,所估计的走了形式,这一下可把商人看错了。一会儿他就会明白他的嘲笑,是应从商人方面退回来,证明自己简陋无识的。 那商人怯生生的被人拉过去,站在那段木头上,听人说到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语,轮到他说话时就说:“不是,不是,我不说这个!我是个三十八岁了的男子,同阉鸡一样,还没有挨过一次女人。我觉得女人极可害怕,并且应当使我们害怕。我相信女子都有一种能力,不甚费事,就可以把男子变成一块泥土,或和泥土差不多的东西。不管你是什么样结实硬朗的家伙,到了她们的手中,就全不济事。我害怕女人,所以我现在年龄将近四十岁,财产分上有了十四匹骆驼,三千银钱的货物,还不敢随便花点钱娶一个老婆。” 众人听说都很奇怪,以为这人过去既并不被女人欺骗和虐待,天生成那么怕女人,倒真是罕见的事情。就有人说:“告给我们你怕女人的道理,不要隐瞒一个字。” 这商人望望四方,看得出众人的意思,他明白他可以从从容容来说这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