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月球殖民地小说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3556
[book_dec]三十五回。未完。荒江钓叟著。发表于光绪三十年(1904)二月至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绣像小说》第二十一至六十二号。 本书记叙晚清时代亡命南洋的一些爱国志士的抗清活动。湖南湘乡龙孟华,娶妻凤氏,因其岳父被权臣所害,龙孟华刺杀权臣未遂,挈妻逃往南洋,幸遇海南大学堂总办李安武、美华矿务公司总办濮心斋盛情款留。但是不幸龙孟华与凤氏在兰箬河翻舟落水,夫妻失散。龙孟华寄居濮心斋的苍夷别墅,倏忽八载,偶从报纸发现其妻音讯,且知她已生下一子名龙必大。龙孟华如瞀如狂,誓将“上穷碧落下黄泉”,觅其妻儿。幸有日本义士玉太郎自制新式气球,可以自由遨翔寰宇。龙孟华乘气球遍访欧美及南洋诸岛,历尽千辛万苦,方在人迹罕至的海外仙洞飘颻庐与凤氏团圆。其子龙必大却已飞升月宫,乘坐更加光彩夺目的月府气球前来与父母团聚。最后龙孟华携其妻儿一同飞往月球游学。 小说以龙孟华一家悲欢离合的故事为主干,穿插清廷对仁人志士的血腥镇压。李安武、濮心斋都因上书言事而遭缉捕,逃亡海外。唐北江率其门生从南洋筹巨款,秘密运入军械,拟组建一支义勇军,在长江一带举事。事败,唐北江及其门生三十五人就义,似影射唐才常自立军事。此外尚有李安武和孔文、孔武兄弟暗杀总管太监和四权臣事,孔氏兄弟殉难。 小说主旨是“扫祖国百万里的烟尘,救同胞四百兆的性命”(第三十五回),观念比较陈旧,义士所谈“无非是中国百姓如何苦恼,官场如何作恶,一派忠君爱国的话”(第一回)。唐北江竟是明末唐王的后裔,海外遗民犹将崇祯皇帝御赐的蟒袍玉带和金匮所藏的前朝宝器奉为至尊。作者幻想月球文明进化,科学发达,不久将到地球上开辟殖民地。此书系科学幻想小说与旧式侠义小说杂糅而成,情节构思不免生硬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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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李安武避難芙蓉國 龍孟華遇險蘭箬河
話說巫來由西南海岸,有箇 [1] 部落,名叫松蓋芙蓉。這松蓋芙蓉,自從同治十三年,便歸英國保護。中間有箇蘭箬河。蘭箬河的兩岸,大半是我們中國人居住。就中有箇小小村落,在蘭箬河北岸,離開松蓋芙蓉的會城賽郎都不遠,叫箇突而其斯村。村中有箇天文博士,原籍湖南湘鄉 人氏,姓龍名必大,表字虛崖。
因爲他父親龍孟華在湖南省城內殺人報仇,官府裏要捉拿他,他便帶了家小,星夜向南方逃走。逃到廣東省城,聽說官府又有關文拿他,他便搭了英國印度公司輪船,向新加坡進發。齊巧遇着一箇中國義士,姓李名安武,在東耀街茶坊裏喫茶。看見龍孟華走進來,便將龍孟華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暗忖道:“這人生得氣宇軒昂,爲什麽 [2] 這般落魄?想必又是被那一班贓官汙吏,逼的他無路可走,因此纔逃落到這裏來的。自古道:狐死兔悲,物傷其類。想我李安武當年在廣東新會 讀書爲業,也算是箇極純良的百姓了,後來進京會試,徼倖得了箇榜下主事。怎奈心地熱了些,看得時局不好,上了一本《治安萬言策》, 本部堂官代奏。那知本部堂官一接了這箇本章,便撑 [3] 起一副老光眼鏡,纔瞧到‘奏爲大局阽危’六箇字,便登時喫了一大驚,幾乎昏倒在地。那値堂官役一看勢頭不好,一箇箇把兩隻老虎似的眼 起來,朝我亂射。幸虧那堂官漸漸醒來,喘吁吁的哇了一口濃痰,將老光眼鏡朝炕几上一摔,高叫一聲:‘來!’那差官隨收起眼鏡,拿着本章,扶着堂官,一逕向後堂去了。我那時欲待發作,俗話說得好:天高皇帝遠。誰人來採你呢?無可奈何,只得把滿肚皮的無明業火權行收拾,慢慢的退下。到了第二日午牌時分,虧得我一位同年濮心齋內翰傳了一箇風聲,說是內廷要拿我問罪,勸我立刻出城。上了火車,剛到天津輪船碼頭,跨上火輪船,忽見天津 帶了幾箇跟班,手裏捧着一角公文,說要查拿逆黨。和這輪船買辦商量,齊巧這輪船是日本株式會社輪船,這輪船的買辦是日本東京志士,姓藤田名猶太郎。問明 由,知道我犯的是公罪,照萬國公法是例應保護的,遂把此言回覆了天津 。天津 無可奈何,也只得罷手。不到數日,輪船已安抵東京。那猶太郎待我很 [4] 好。逗留着半年,學些普通格致化學。後來接到濮心齋內翰密信,說他也因國事犯罪,挈眷逃往南洋,居住松蓋芙蓉會城,招我同去,將他妹子濮孝貞許配與我。現在寄住已七載有餘,國事不知壞到什麽田地了,教 [5] 我這滿腔熱血,向何處去洒?教我那四萬萬同胞兄弟,向何處求人保護?咳!你看這人踉蹌這般模樣,後面跟着的一位婦人,想必就是他的老婆了,教我怎樣不悲?教我怎樣不痛?也罷!待我問問他的姓名籍貫,再作道理。”
當下龍孟華正在走頭無路的時候,腰中銀子漸漸的完結了,眼看不日便作溝中餓殍,好不傷懷!陡然接着李安武一問,險些兒落下淚來,因而便一五一十,拿逃難的原由,根根底底,盡講與李安武聽了。李安武不聽猶可,一聽之下,不由得雙眉倒 ,豹眼圓睜,大聲說道:“賊官呀賊官!可恨我李安武不在朝中,不能執掌生殺大權,把那些賊官,用野蠻的刑【形 】罰,一箇箇一刀兩段!”說罷,便一手拉着龍孟華說:“你於今作何計較?不如暫在我家居住,再作商量。”龍孟華道:“好却 [6] 是好,只是打攪不安。”李安武道:“休得客氣!我和你同是中國人,便與自家骨肉一樣。我家房屋盡 [7] 多,足可容得你們居住。只恨是力量單小,不能彀把四萬萬同胞兄弟,一齊從黑暗地獄裏面,救到那光明世界裏來。”龍孟華見他語言爽 ,句句斬釘截鐵似的,也不便再作推辭。因轉過身來向他妻子說道:“承蒙李先生美意,收留我們落難之人,這便是恩同父母,你且上前拜謝拜謝。”
原來這龍孟華妻子,也是大家出身,他父親鳳佑民,也曾在朝爲官。龍孟華此次殺人,卽是爲着他丈人的事體。因他丈人曾參奏一位權臣,被那權臣惱恨在心,假別樣事 將他丈人逼死。那權臣後來又借着查辦一件重大要案,到兩湖一帶地方順便搜刮。龍孟華一心要刺那權臣,不料那權臣防衛很密,正臥室內却教他的心腹內姪住着,自己反住着廂房裏面,所以龍孟華誤把他的內姪殺死。地方官十分着急,着人兜拿。這鳳氏生性機警,兼且讀書識字,立志要振興中國,自幼便不肯纏足,因此跟他丈夫逃難,竟同男子一樣,不像那三寸金蓮,扭扭捏捏,走不上幾步,便喊脚痛的。他丈夫和李安武說話,他已十分敬服李安武,既是丈夫叫他拜謝,他便整整衫袖,拜了兩拜。李安武忙避不迭,說道:“何用如此客氣!這是我李安武應盡的義務,怎麽要拜?怎麽要謝?”
話猶未了,大踏步走出茶坊,右手招得三輛東洋車,左手招龍孟華夫婦上車。剛要舉脚,那茶坊裏堂倌喊道:“客官,你的茶錢還沒會呢!”李安武回頭一望,曉得是自己性急了些,隨從皮夾中掏出角子,交與堂倌。車夫問向那一路去,李安武指着向東,從華安坊轉灣,到迎曦門,第十六號門牌便是。不上三刻鐘,迎面粉壁寫着“安華老棧”四箇大字,下註幾箇英國雙鈎 [8] 大字。李安武喝住了車,會了車錢,逕邀龍孟華夫婦到客堂坐下,吩咐店小二另備一箇潔淨單房。店小二慌忙回道:“客官,房間是住滿的了呢。”李安武低頭一想,向龍孟華道:“房間沒有,我和你二人便在炕上躺躺,我的單房讓給尊嫂,如何?”龍孟華連稱不敢。李安武道:“你又客氣了,偺們於今是一家人,何苦如此?”龍孟華曉得他的脾氣,也只得依了。
當晚十一句鐘,店小二開上三客飯。鳳氏自在房中用過。外面龍、李二人尚在飲酒,所譚 [9] 的無非是中國百姓如何苦惱、官場如何作惡,一派忠君愛國的話。齊巧這夜是西厯十二月十四號,合中厯是十一月十五日,俗說是月當頭。這客堂後面,是一帶玻璃窗,那月色映在窗上,十分奪目。開窗一望,只見萬家燈火,和那月光相映,比起上海、漢口各大埠頭還熱鬧些。龍孟華舉杯在手,向月輪一招,滿飲在肚,不覺長嘆 [10] 一聲道:“月亮阿,月亮!我們祖國,偌大的地方,竟沒有幾箇人,像你一般模樣,照得我心事出來的。可惜你離我太遠!可惜我身無兩翼!不能從這骯骯髒髒的世界,飛到你淸淸白白的世界裏去!”說罷,眼花一暗,淚如泉湧。李安武知道他是滿腹牢騷,且我們厯代相傳那些嫦娥偷藥奔月宮、唐明皇和葉道士游 [11] 月府偷出霓裳曲子的古話,都是民智未開的見識,龍孟華諒來不至於此,斷是多飲一杯,發此感慨,因此也不與他辯駁。催店小二上飯,各向炕几上和衣倒睡, 至次日十二句鐘纔醒。
揉眼一看,知道時已不早。那松蓋芙蓉的小輪船,約在下午兩句鐘起椗。李安武生怕誤事,催龍孟華將鳳氏喚醒。原來鳳氏並未曾睡,整整在藤椅上坐了一夜,到天明後十句多鐘,纔將倦眼略 [12] 瞇一瞇。忽聽丈夫聲喚,本是驚弓之鳥,怕的又有別樣事故,急忙出來道“李先生安”。李安武也起身道“大嫂安”。盥洗已畢,收拾行李,用過午飯,已是一句半鐘。忙着店小二挑了行李,上了小輪船。沿着海岸,自南行去,光景甚佳。到得上燈時,驟然風起雲湧,大雨如注,不似昨夜月明時候。各各傷感。比及天明,雨勢陡住,已入蘭箬河港口。那李安武因有要事,到新加坡料理停當,已是一月有餘,想望妻兒,自然是很急切的。便是龍孟華夫婦,也急切想就李家居住,不免同出艙外走走。但見兩岸楊柳含煙 [13] ,梅花着霧,正好遣遣愁悶。
說話間,只聽汽笛嗚嗚,刺斜裏一隻英國郵船碰來。本船躱避不及,傾翻在水。正是:
無端平地風波起,怪道天公太不仁。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箇”“個”混用,以下統一爲“箇”。
[2] 原文“麽”“麼”混用,以下統一爲“麽”。
[3] 原文“撑”“撐”混用,以下統一爲“撑”。
[4] 原文“狠”“很”混用,以下統一爲“很”。
[5] 原文“教”“敎”混用,以下統一爲“教”。
[6] 原文“却”“卻”混用,以下統一爲“却”。
[7] 原文“儘”“盡”混用,以下統一爲“盡”。
[8] 原文“鈎”“鉤”混用,以下統一爲“鈎”。
[9] 原文“談”“譚”混用,以下統一爲“譚”。
[10] 原文“嘆”“歎”混用,以下統一爲“嘆”。
[11] 原文“游”“遊”混用,以下統一爲“游”。
[12] 原文“略”“畧”混用,以下統一爲“略”。
[13] 原文“煙”“烟”混用,以下統一爲“煙”。
[book_title]第二回 秋葉丸問天悲俠友 美華廠夢月悼賢妻
却說龍孟華等三人所坐的小輪船,旣經落水,龍孟華自幼在家本來歡喜泅水,水是不怕的,但是蘭箬河因爲承着貝路摩奔山水的下流,異常迅疾,兼之雨挾新潮,流勢格外洶湧,龍孟華在水中也就着實喫幾箇浪頭了。本來想把李安武並鳳氏一齊救出,無奈兩眼昏花,身子實在支持不住,只得盡力向岸旁 泊。比及泊到岸旁,忽地脚跟一閃,跌倒在地,不省人事。那岸逼近勃蘭街,被巡街的巡捕看見,招呼夥計,擡到那普惠醫院裏醫治, 到夜半之後,方纔漸漸蘇醒過來。旁邊伺候的,却是中國人,急忙報與白子安知道。
那白子安原籍是廣東新會 人,曾在上海大英醫院裏學習醫道。爲的有人控他,說他同什麽亂黨來往,因此避到南洋,虧他同鄉李安武保送,考入這普惠醫院。當下見了龍孟華醒來,十分歡喜,忙斟滿白蘭地酒一杯,給他解解寒氣。看他相貌不俗,約略問他幾句。龍孟華只管流淚不止,停了半晌,方纔開口,說:“是我龍孟華倒也罷了,但是我那……”說到此句,喉嚨裏像有棉花塞住,咽住了,一句也說不出來。停了半晌,纔說:“但是我那恩人李安武,並 [1] 我的妻子,不知淌到什麽地方了。”白子安接口問道:“甚麽李安武?還是中國人?是外國人?”龍孟華說:“是中國人。”白子安顏色陡變,接着問道:“是中國那處人?”龍孟華說:“是廣東新會 人。”白子安大喊道:“是廣東新會 李安武麽?唉!這便如何是好?”因將龍孟華怎麽到南洋碰着李安武,怎麽同坐小輪船,落水時大家在甚麽地方一一盤問,龍孟華一一回答,不由的兩人都號啕大哭。滿院的執事都鬨動起來,說是哭也無益,不如明日着包探四處查訪。兩人方住了哭,揩了眼淚,白子安也不回自己臥室,在病房榻上躺了,翻來覆去的打算。
剛到天明,便擦着眼 ,開了角門出去。那時街上不見一人,便一逕向美華礦務公司走來,被公司的巡捕攔住,問他往那裏走。白子安說:“我要見你家濮總辦。”巡捕說:“濮總辦還沒昇 [2] 帳,停刻再見罷。”白子安說:“有緊要大事,須卽刻禀告濮總辦。停刻誤了事,怕你這差使當不穩。”巡捕也只得讓他進去。掣了門鈴,將來意告知小厮,小厮不敢怠慢,立刻禀告他主人。濮心齋連忙起身,衣服還沒著好,立刻 見。那濮心齋是最有鎭 工夫的,沉 [3] 吟 [4] 半晌,從箱籠裏抽出李安武照片,夾在懷裏,跟著白子安,到包探華而斯家商量。
那華而斯正坐在臥室裏喫雪茄煙,聽得門鈴響聲甚急,迎接入內。不等他兩人開口,便道:“兩君莫非有什麽親友落水,到此查訪麽?”說罷,便指著壁上所開的查訪單子:小輪內共載幾人,落水遇救的幾人,撈獲屍身的幾人,那遇救的並屍身領去的姓名,一一載得明白。兩人看了幾遍,却不見李安武,甚爲驚駭。濮心齋隨將照片遞與華而斯,囑託幾句。同白子安到醫院,找龍孟華。[孟華]一一哭告,並說道:“兩君可憐我那恩人李安武,並我妻子鳳氏,不知淌到甚麽地方了。務望兩君可憐我異鄉落難的人,設法查訪。”濮心齋道:“於今別話休講,且到棲流所,看看令嫂可在裏面。”龍孟華隨跟到棲流所,遍查沒有,又哭一場。濮心齊、白子安也各各流淚,勸住龍孟華,說:“事已如此,我等可重到華包探那裏,將令嫂踪跡託他查訪。”龍孟華只得依允。到得華包探門口,却遇那華包探從外回來,說是沒有踪跡。龍孟華隨將他妻子甚麽模樣、甚麽衣服,告知華包探,華包探只是搖頭,說:“沒有踪跡。”濮心齋無可奈何,邀龍、白兩人到公司計較。
遠遠望見公司門外,停歇著一輛雙馬車。纔跨進頭門,忽見小厮笑嘻嘻的,手裏拿着一箇白紙名片,遞與濮心齋,道:“李姑老爺同著一箇日本人在客廳等候。”濮心齋接著名片一看,上寫著“藤田玉太郎”。白子安聽見說李姑老爺,這一喜非同小可,拉著龍孟華,跟濮心齋逕到客廳,看見李安武躺在炕上,兩眼扃閉,面色如火。濮心齋喊的是“賢弟怎樣”,白子安喊的是“李先生怎樣”,龍孟華喊的是“恩人怎樣”,一齊擁到炕前,又驚又喜,喊聲一片,也忘記招呼那玉太郎。還是濮心齋心定,陡然記起,轉過身來,向玉太郎拱手爲禮。玉太郎道:“尊駕莫非就是濮心齋先生麽?”兩下各道些欽慕的話。濮心齋問起出險的 由,玉太郎一一告知。
原來昨日小輪翻落的地方,去蘭箬河口只有十二三里。不上五分鐘,李安武已淌出口門,被潮流衝 [5] 激,滾到一箇淺灘上面。齊巧玉太郎駕得秋葉丸輪船,剛要進口,見這淺灘上有人遇險,隨將汽輪收住,放下舢板,吩咐水手將那人救上。虧得心口尚温。醫治醒時,已是次日早晨。玉太郎細看那人模樣,好像熟識。驀地觸起,向那人問道:“足下莫非中國義士李安武麽?”李安武甚爲詫異,呆了一呆,答道:“在下便是。 問恩人尊姓大名?從那裏認得卑人的?”玉太郎道:“足下記得八年前與家父猶太郎會晤時麽?那時我纔十二歲,在小學堂讀書,每遇休息回家,足下嘗與我踢球玩耍,足下記得麽?”李安武聽這一番說話,便道:“世兄便是玉太郎麽?”玉太郎道:“是。”“令尊先生好麽?”玉太郎道:“足下去後四年,家父已經去世了。”李安武大驚道:“令尊先生已經去世麽?唉!我李安武身受令尊先生大恩,沒處補報,常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救得我四萬萬同胞的兄弟,迎接我那恩人到我中國,使我那四萬萬同胞的兄弟,瞻仰我那恩人的威儀,朝夕供養,表我一點誠心,建箇生祠,年年歲歲,供我那恩人的長生示彔位。誰料我那恩人竟棄我而去,教我李安武怎生是好!”說罷,不免又是一番傷感。後問:“令尊先生究竟因何病去世的?”玉太郎道:“家父一腔熱血,都是爲的國家。勸國家早彷美國制度,政府大怒,將家父屏斥,說家父擾亂國家法令。家父憂鬱,與家母一齊得病而死。”李安武聽到這裏,身子尚未復元,立刻從牀上跳起,指着天道:“蒼天阿蒼天!你爲甚麽造出這等世界來!難道除却這等世界,便沒有別樣世界麽?玉太郎生怕他發狂致病,扶持他上牀,勸他將息。李安武道:“我有舍親在美華公司,不如逕到彼處休息。”玉太郎深不放心,又怕他的性急,故此和他到公司。
濮心齋十分感激,長揖向玉太郎道:“深蒙足下父子大恩!”龍、白兩人也上前致敬,各通姓名。玉太郎看天色已晚,起身告別。李安武在炕上一躍而起,旁人按捺不住,大踏步送玉太郎至大門上車,鄭重一聲道:“明日我到寶船祭奠令尊先生,世兄休要出外。”玉太郎去後,白子安也回到醫院。
當晚濮、李二人各自安寢。只有龍孟華滿團心事,兜上胸膛,萬分難解。看看黎明,始朦朧睡去。恍惚見一輪明月,向空中照耀,那四面的樓臺亭閣,都像那水 鑄就的一般。霎時間,忽聽洞簫宛轉,鶴聲嘹喨,萬道旌旗 [6] ,從月宮裏飄颭出來,無數的紅男綠女,在那裏歌歌舞舞。正是看得熱鬧,斗然左角上一幅芙蓉旗尾,被風吹蕩,閃出一位仙女。定 一看,原來非他人,就是自己妻子鳳氏。那鳳氏也不住的秋波含淚,望著龍孟華。龍孟華大聲喊道:“你於今爲何到那月中去呢?”鳳氏答道:“我於今已到這月中來了。這月中的好處,是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大約世界上所有一切的苦惱,此處都一點沒有。夫君你若有 ,何不也搬到月中,一同享受?也免得在世間受那些末來由的苦處。況且我如今已生一子。”隨命侍女將一箇孩兒抱出,果然生得異常俊秀。不由得心上喜歡,將身一縱,彷彿 [7] 像平空著翅一樣,因自忖道:“天下的事,眞正有出於意料的。記得前次在新加坡安華棧裏,酒後狂言,今日果然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頃刻間飛到天空,離地也不知多少路程。低頭一望,只見那督撫司道衙門裏面,一箇箇都是三頭六臂、牛頭馬面。嚇了一驚,不由自主, 從那天空撲將下來,大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正是:
身世原來都是夢,幾人勘破幻中緣?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並”“并”混用,以下統一爲“並”。
[2] 原文“升”“昇”“陞”混用,以下統一爲“昇”。
[3] 原文“沉”“沈”混用,以下統一爲“沉”。
[4] 原文“吟”“唫”混用,以下統一爲“吟”。
[5] 原文“衝”“沖”混用,以下統一爲“衝”。
[6] 原文“旗”“旂”混用,以下統一爲“旗”。
[7] 原文“彷彿”“髣髴”“仿佛”混用,以下統一爲“彷彿”。
[book_title]第三回 設祭筵義士讀哀辭 登講座名媛驚噩耗
却說龍孟華在夢囈中大喊“不好”,身子便在臥榻上“撲通”的一響,濮、李二人都被他驚醒。知道他爲的妻子,也就裝睡,不驚動他。誰知龍孟華竟放聲大慟,兩人纔推枕起來。濮心齋生性沉 ,曉得這事是急切勸不回的,便默坐無言。李安武按捺不住,便道:“龍大哥,你只管慟哭甚麽?難道令正就哭得轉來的?”龍孟華便將鳳氏如何賢德、如何恩愛,細細的訴說了一場,就道:“我龍氏自祖父單傳三世。我妻子跟我逃難,已有了三月身孕,誰料他竟葬在魚龍腹中!這都是我自己無德,連累着祖宗絕了香煙。”李安武道:“令正決 [1] 不見得就死。萬一已死,三年五載後,另外續絃,豈不是一樣傳宗接代麽?”龍孟華道:“像我這樣福薄,又未必再遇這樣賢德、這樣恩愛的婦人;便遇到這樣賢德、這樣恩愛的婦人,我也決不敢拿我這薄福的身體連累着好人了。”說話時,仍是慟哭不止。李安武聽得不耐煩,大踏步走向粉壁左首,取出日本寶刀一把,到臥室外草場上舞了一回。折轉回來,大聲說道:“龍大哥,我們做丈夫的人,應做的事業很多,倘是爲着兒女的恩 ,短去了英雄志氣,還算什麽男子漢!龍大哥,你是明白人呀!”龍孟華經他一番責備,那哭聲也就漸漸的停止。
濮心齋道:“時已不早,李賢弟還准 [2] 備日本義士藤田猶太郎的祭祀呢。”說罷,吩咐小厮们到老沁園備上一桌祭菜,拿了李安武的名片,送到秋葉丸輪船。三人用過了點心,整整衣裳,同到輪船上去。李安武向玉太郎借出一副筆硯,攤起一張銀光紙,提起筆來,蘸得一筆淋淋漓漓的濃墨,一 寫去。寫得心痛的地方,那眼 便 起來,像煞獅子要喫人的模樣。 寫到“嗚呼哀哉尚饗”六箇字,方纔擱筆。都是牛眼大的字,約莫 [3] 有一百四五十箇。李安武走到祭席前,上了一炷香,那身腰彎得彈弓似的,彎了好幾彎,兩手箝着一篇祭文,高高的讀了一遍。不由得悲風四起,滿船上大大小小,沒有一箇不悚動的。衆人行禮已畢,白子安也備了一炷香,向那祭席彎腰行過禮。因醫院有事,先行告辭。玉太郎陪着衆人,到客房茶點,譚敘了許多時刻。臨行時,濮心齋叮囑玉太郎道:“明日十一點鐘,在海天春一聚,務求大駕光臨。”玉太郎道:“承蒙雅愛,本當奉擾。無奈在下此番出來,已是兩載有餘,奉着政府裏的指意,游覽地球一周,以便將來開闢 民地方。昨日又接着政府電報。催我速速回去,另外有一件軍國大事和我商量。後會有期,此番只得謹謝了。”濮心齋知事關緊要,不便強留,龍孟華也是這樣想。獨有李安武,是受他父子兩代救命大恩的,戀戀不舍,說道:“我李安武福薄,不能再聽令尊先生的教訓。世兄回國時節,定然要到令尊先生的墳墓,煩世兄將我的賤名,代我向墓前 安。說李安武生前無可報効,但願死後化做一堆香草,鋪在那墓碑左右;或是化做一隻小鳥,在那墓樹上朝歌暮舞,那魂魄決沒有一刻不靠着我那恩人的。”說罷,揮淚而別。
那濮心齋在前先走,剛到公司門外,聽見像有童子的笑聲。闖進門來,原來是他外甥李幼安,拉着濮心齋的手,叫聲:“舅舅,我爹爹回來沒有?”一句未完,李安武已跟着進來。幼安忙向前道:“爹爹有甚麽事 ,躭擱許多天,到這時刻纔回來?我媽在家中,聽得一箇包探,說是甚麽華而斯包探,打德律風問他,教他打聽你回家沒有,因爲你在甚麽小輪船上,進口時落在水裏。這箇事是眞是假?現在我媽同着我的舅姆,到公司找你呢。”李安武道:“現在那裏?”幼安道:“現在東客廳。”說話時,龍孟華在旁舉目細看,看得這孩兒十分伶俐,倒像臥夢裏所見的那箇月中童子一般。羨慕之極,便問李先生:“世兄好箇模樣,將來一定出色。這都是先生的洪福!”李安武忙着幼安:“向龍伯伯 安。” 安已畢,便同到西客廳坐下。李安武又問道:“濮鏡新哥哥爲甚麽不來?”幼安道:“鏡新哥哥比我大八歲呢,今年已是十二歲,他要在學堂讀書,恐怕躭誤功課,所以不來。”安武又問:“濮玉環姐姐又爲甚麽不來?”幼安說:“聽見舅姆話及,有甚麽唐北江先生的小姐,名叫唐蕙良,年紀三十多歲,立意不嫁,專在中國及南洋一帶地方教化人家女兒,勸人家女兒讀書。玉環姐姐已在普智女學堂畢業,一心想到東洋去學習。齊巧這唐蕙良小姐到來,住在普智女學堂,大約明年正月就要動身。玉環姐姐想要朝夕聽他的教訓,自己也要收拾收拾,並且舅姆出來,家裏單賸 [4] 着鏡新哥哥,雖有許多的娘姨、大姐,究竟不十分放心,須是在家照料,所以也不曾得來。”龍孟華聽得他語言淸爽,那小小年紀便這樣的明白事理,眞正是將門之子,話不虛傳的了。想我龍孟華便沒這點福兒,弄得箇夫妻分散,豈不是命該如此麽?一面想,一面又不覺心酸。因是他父子剛纔會面,不便露出那不快活的樣兒,只得託故辭出,到間壁臥室裏躺躺。濮、李二人見他已去,折到東邊客廳,問了些家常。譚起那鳳氏落水的 由,不免也大家嘆息。當夜無話。
次早天明,濮心齋備着幾分禮物,同着龍、李兩人,與玉太郎送行,這秋葉丸輪船已不知所在。那時河岸上尚沒人走動,西風又緊,只有一箇巡捕,手裏撑着一枝毛瑟槍,在船廠那邊簷底下站 [5] 着打盹。李安武搶步上前,大聲喝道:“你看見秋葉丸輪船開到那裏去了?”那巡捕大喫一驚,幾乎跌倒,看這人言語莽撞,想要發作他幾句,擡頭一望,見是美華公司濮總辦跟在後頭,便忍氣吞聲,好好回道:“秋葉丸輪船麽?是五點鐘開出口的。”李安武仍不放心,從河岸上細細的瞧了一回,果然踪跡都無。迎面遇見白子安,問道:“你瞧見玉太郎的船沒有?”白子安道:“正是找不着,要回院哩。”李安武已是跑的一頭的汗,只得沒 打采跟【同 】到公司,叫幾輛馬車進城。那李幼安是和他舅舅坐了一車,在車中說說笑笑,倒也有趣。他說:“舅舅,你看那龍伯伯,好像廟裏塑的菩薩一樣。昨天我們說話,許多的時候,怎麽不見他開口?不見他有點笑臉呢?”又說:“唐蕙良小姐奇怪得很,他是我們中國人,爲甚麽着的外國衣服?前天還把糖果給我喫呢。怪的是玉環姐姐也跟着學他。”話言未了,已進了城。龍孟華自然是住在李府。那濮心齋是有事的人,時常要到公司,新正無事,也 龍孟華讌飲了幾次。
一日,正是元宵佳節。傍午時刻,濮府有人來說:“ 到普智女學堂,聽唐蕙良小姐演說。”龍孟華和李安武急忙上馬車。到得一箇地方,但見河水環流,那河堤上都是些倒垂楊柳,靑翠撲人;裏面花木,大半採自東西各國,配合得整整齊齊;草場上面,許多小女學生在那裏玩耍;遠遠望見李幼安也在那裏,與濮鏡新兜球。濮鏡新看是他父親和人來了,連忙趨前 安。李幼安也上前插嘴道:“我媽已和舅姆及玉環姐姐,在演說堂的西首坐着呢。”原來這演說堂的規矩是十分整齊的:頭門口有兩箇巡捕站着,閒 [6] 雜人不得入內;中門口有幾箇治客照應,男客坐東,女客坐西,不像我們中國內地,看燈看戲,可得任意擠擠夾夾的。但是遠遠的吊吊膀子,或是說說閒話,却在所不禁;惟不得高聲喧叫。那時賓客滿堂,專候這位唐小姐。
唐小姐將到時刻,治客的掣動電鈴,大家都起立致敬。見那唐小姐氣宇光明,撑着一副金絲邊眼鏡,一手夾着幾部外國書,一手扯着曳地的長裙,腰下掛着芙蓉寶劍,脚着皮靴。由本學堂女教習引進,“吱咯吱咯”走到演說臺左首,與各女教習遜讓了一番,然後上座。那所演說的道理,眞正是中國讀書的男子,萬箇中間選不出一兩箇的,那得不令人佩服?說畢,大家都擊掌稱好。便是龍孟華,雖然滿肚愁悶,到此也不知不覺的滿腔歡喜,暗暗忖道:“倘是我們中國兩萬萬女子總像這樣,這箇世界何至骯髒到這田地呢?可惜我那妻子鳳氏不在這裏,不聽這番議論;倘然聽見這番議論,那學問不知長進多少哩!”
正在出神時,驀地一箇女僕拿着一封電報,慌慌忙忙跨進堂來,“撲通”一響,跌倒在地。堂裏的執事扶他起來,已是頭靑眼腫,說:“這電報是要緊信兒,送與唐小姐。”唐小姐拆開一看,登時面如土色。正是:
周室枉增嫠婦感,獄中難上女兒書。
要知所報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決”“决”混用,以下統一爲“決”。
[2] 原文“準”“准”混用,以下統一爲“准”。
[3] 原文“約莫”“約摸”混用,以下統一爲“約莫”。
[4] 原文“賸”“剩”混用,以下統一爲“賸”。
[5] 原文“站”“跕”混用,以下統一爲“站”。
[6] 原文“閑”“閒”混用,以下統一爲“閒”。
[book_title]第四回 痛父冤濺血芙蓉劍 哭士類感懷筱簜軒
却說唐小姐所接的電報,乃是他父親的門生姓包名恢宇打來的。這包恢宇本是廣東順德 的孝廉,因有事到香港,遇著電報局裏一箇司員,說是“安徽天長 唐北江主事,在長江一帶,同著他幾十箇門生,想練就一枝義勇隊,幫助國家平定那一處兵亂。那兵餉都是南洋一帶中國商家捐助的;還有箇猶太國教士,他也捐助了四萬兩。所有軍械都是從外國輪船運來的。不料到得鎭江,却被關上查出,報與朝內一位權臣。那權臣便嚴飭沿江營弁及州 衙門,訪拿這販運軍械的亂黨。那時唐北江却在鎭江太和棧。棧裏的夥計看得他的箱籠上有箇紅籖,籖上寫的是‘臥龍書屋唐記’,告訴箇識字的差頭。那差頭本來奉著 里的密諭,拿箇姓唐的,協同著寶蓋山營盤裏二十箇洋槍隊,將唐北江並他的幾箇門生立刻捉住,隨卽電禀上去。現在已就地正法了”。唐小姐看到這裏,兩手只是亂抖,哭的似淚人一般。背後站著一箇女教習,瞧見是這箇消息,舉著兩手,大聲向臺下說道:“大事不好了!諸君今日權時散會罷。”那滿堂的男男女女,共是一千多人,一聽到這箇說話,都摸不著頭腦,也不曉得甚麽大事,像螞蟻散陣的模樣,各自爭先出外。也有擠破頭角的,也有跌傷手足的,也有落下釵環首飾的,眞正是落花流水,好笑得極。
到得剛要散完時節,濮、李兩家女眷,也各自帶著孩子,跟娘姨們出去了。單單賸著四位在內。你說是那四位?一位是濮心齋,他與唐北江先生本來至好,此番南洋籌款,大半是他的經手;一箇是李安武,他生成性格,本來鐵石一般,怕軟不怕硬的;一箇是龍孟華,他因爲自己身體本來是九死一生的,並且有箇親戚就是唐先生的門生,也要問問詳細 節;一箇就是濮心齋的女兒濮玉環,他爲的佩服唐小姐, 願生死不離,跟他到東洋上學。當下唐小姐斗然拿出汗巾,把那眼淚揩箇乾淨,整整衣服,向腰下拔出那芙蓉寶劍來。剛到拔出一半時刻,被濮玉環一把扯住,說道:“先生這是何爲?”唐小姐道:“我父已死,不如跟着我父,一同到九泉相會去。”說罷,放聲大哭。
濮心齋道:“小姐,我與尊翁八拜至交,尊翁心事我是 得八九的。照尊翁這樣轟轟烈烈的,也算得是成仁取義的了,諒他在黃泉,也應該瞑目。老朽今年已是五十二歲,前番也是爲了國家大事,纔逃到南洋的,便是尊翁這回舉動,老朽也未嘗不知,也未嘗不幫些力。並且尊翁也與我商酌過幾次,我也勸他不要太急,於今已到這步田地,也難怪小姐這樣的傷心。但是尊翁膝下,並無別箇子息,所生只是小姐一位,小姐不承接尊翁的遺志,叫誰人承接呢?據老朽看來,小姐的擔當,竟是著實不小哩。大約依著老朽的愚見,照我們中國這箇樣兒,便是 那美國的大總統華盛頓,或德國的宰相畢士麻克,那樣的英雄蓋世、智略超羣,想要救我們中國,也沒奈何。這滿國的人,十中八九都是懵懵懂懂,毫無一點知識。所以小姐第一件事業,還是從教育設想。倘是教得我幾萬萬箇女子,都像小姐一般的懂得道理,還怕甚麽事業不成?還怕甚麽世界不淸淸楚楚呢?倘是小姐尋了短見,看著那幾萬萬箇女子,一箇箇心地糊塗,便是釋迦佛出世,做我們的地方官,只怕也要用牧牛羊的法子牧那牛羊,制雞犬的法子制那雞犬呢。不獨老朽不願意,便是尊翁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唐小姐聽得這番議論,那淚珠也就漸漸收了,把那芙蓉寶劍,用盡生平的氣力拔出來,像一道白虹閃爍,把濮玉環嚇得手都軟了。原來是“格磔”一聲,把左手兩箇指頭一齊斷下,向濮心齋道:“老伯這番議論,姪女已刻在心上了。從今已後,立志要把我同胞的幾萬萬女子,一齊度到文明世界,斷不辜負我父親並老伯一片苦心。但是老伯須要將我父親遺骸及那幾箇門生的遺骸贖得回來,向貝路摩奔山第一箇峯 [1] 頭安葬;將我這兩箇指頭,靠我父親也做一箇墳,樹一箇碑,上寫‘唐蕙貞斷指之碑’,留著做箇記念,不但我做女兒的心安,便是老伯也盡了一點朋友之誼了。”濮心齋道:“這箇自然,不消小姐吩咐。但願小姐爲國家自重些。”李安武不等說完,大踏步向前道:“小姐這番斷指,不獨是爲令尊大人斷的,是爲我四萬萬人斷的。小姐倘有用著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李安武斷然不怕死的。”龍孟華呆著一邊,只是在那裏傷感。濮心齋吩咐女兒:“和唐先生移住我家。免生別樣枝節。”唐小姐道:“這却不必。姪女今夜想到新加坡,只是玉環妹妹不知能同行否?”玉環應聲答道:“有何不可?我主意已早定奪了。”隨吩咐跟來的娘姨到家裏去取行李。
那時已是夕陽將落,學堂裏大小人等看得沒甚動 ,漸漸回來,看見演說臺上鮮血淋漓,莫不悲悼。唐小姐向那幾箇女教習道:“諸位都是熱心教育的人,以後望格外勉勵,不可誤聽外間的風聲,把這教育的心思懈怠了。”說罷逕赴新加坡輪船。到新加坡料理了幾日,便赴日本去了。
這裏濮心齋和龍、李二人商議道:“唐北老所籌經費,一半由我經手,分存南洋各埠,大約七千二百多萬。據我看來,這款可撥充學堂經費,遍地開設學堂。所有松蓋芙蓉的城鄉各學堂,須得賢弟照料一切。那美華公司事務,卽 龍大哥接辦。我須料理唐北老的屍骸,大約三五月纔能回家呢。”龍、李二人應聲稱是。
話分兩頭,却說龍孟華自接辦公司後,倒也十分順手。但是靠著蘭箬河,每到夕陽西下,散步河堤,想起當年落水的地方,那滿河的潮流滾滾,好像他滿腔的血淚;那滿岸的花紅柳綠,好像他滿眼的芒刺。因此鬱鬱不樂,時常邀白子安到公司解解他的愁悶。他想覓箇僻 地方,做箇消閒的所在,白子安將右手一指,說道:“你看去此半里,那裏不是突而奇斯村麽?那村的東北一帶,不是濮老先生的蒼夷別墅麽?”龍孟華便 他同往觀看,果然好箇所在。由看門的門丁引他進去,那亭臺樓閣,沒有一件不合宜的。左邊是一帶竹林,竹林的中央有箇軒,叫做“筱簜軒”;右邊是箇梅嶺,種得綠梅三五百本;下面臨著一箇大荷池,池邊養得幾箇白鶴,見得他二人進來,把那白翅軒起,高叫了幾聲,那聲音十分的嘹喨;左角裏橫插一亭,叫箇“待雪亭”。兩人留戀了好一番,纔各自散去。到得次日,龍孟華便吩咐小厮,將自己的臥室移到這蒼夷別墅。每日到公司辦事,無事的時候,便在墅內徘徊。有時同白子安對飲,有時便是獨酌。到得酒酣耳熱,高起興來,或是塡幾首詞,或是做幾首詩,倒也十分有趣。只是所做的詩詞,一半是爲的國家,一半是爲的鳳氏。
一日,正在那筱簜軒題詞,忽然門丁報道:“濮老爺同著李老爺坐馬車來了。”迎接入內,譚敘些別後的話。那李安武先把學堂辦理的 形暢 [2] 敘了一番。濮心齋緩緩譚起:“唐北老並他門生的屍骸,已安葬妥貼。想擇箇吉日良辰,祭奠他一番,兩位意下如何?”兩人齊聲道好。又說:“昨接到玉環小女的信,已進東京華族女學校。那藤田玉太郎便由唐小姐引來拜會,彼此譚譚學問,很有些長進。”
正說話間,忽地竹林裏蕭蕭颯颯的,好像暴雨一般,忽然一陣狂風,將那書案上許多書卷盡行吹落。內中有一箇白紙本兒,上題着《寄生草堂存稿》六箇字,單單落在李安武面前。打開一看,看了十數首,都是些悼內的詩詞。那李安武本是鐵打的肝腸,不喜歡看這些譚 的筆墨,因這詩詞說得委實傷心,不知不覺便看完半本。比及看到哭唐北江先生的詩,哭北江四門生的詩,哭唐蕙良女士斷指的詩,約莫有二十餘首,看得好幾刻鐘工夫,依然還是不肯放手。不由得的把那老毛病發作起來,搖着頭兒,抖着脚兒, 起二道八字眉毛,睜起兩隻銅鈴眼 ,那嘴裏便蒼蠅攢紙似的,“營營營營”的哼箇不住,提起筆來,圈得胡蜂窠一樣的圈兒,圈得好幾十行。濮心齋在旁忍不住的好笑,便道:“賢弟,你往常看人家做詩,便要笑人家酸氣,甚麽今天也跌倒酸醋盤裏來了?”李安武自己也覺得好笑,便丟開本子,拉着龍孟華向荷池散步。
那荷花正是開得熱鬧,却被大風刮落了一半,鋪在水面,更覺得鮮艷非常。賞玩了一回,折到筱簜軒,只見濮心齋也帶着近視眼鏡,對那本子點點頭道:“果然好副筆墨!”李安武走上前道:“大哥,你也愛他那副筆墨麽?”濮心齋道:“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前番做的貝路摩奔山墓碑,雖然刻在上面,但是我筆墨久荒,究竟覺得 神不足。不如逕把這二十多首詩刻在後面。”李安武道:“很好!我也是這般想。”龍孟華尚自謙遜,忽見一箇門丁,拿着一箇帖子,上寫“問業包制恢宇”六箇字,說有甚麽要事,要見濮老爺面譚。正是:
滿地愁雲無處掃,漫天苦雨又來催。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峯”“峰”混用,以下統一爲“峯”。
[2] 原文“暢”“鬯”混用,以下統一爲“暢”。
[book_title]第五回 興詩獄雙龍悲節烈 駕氣球兩鳳證團圓 [1]
却說濮心齋接着拜帖,立刻 見。那包恢宇渾身着的素服,頭戴頂白布帽,脚著麻鞋,進得軒來,卽伏地大哭。濮心齋連忙扶起,問道:“令堂大人是幾時去世的?”包恢宇哭着說道:“便是唐北江先生就義後兩箇月去世的。唐北江先生就義時,門生還在香港,聽着風聲,曾打電報報與他小姐蕙良,這事諒來老師早經知道。不料北江先生箱籠內,有一部《臥龍書屋詩集》,那集中大半是師生酬唱的詩,門生也有幾十首詩在這裏面。就中有一首《枯蛟吟》,是大家和的,被那權臣瞧見,銜恨在心,一共株連了三十六人。門生就是三十六人中間的一箇。同先生那日就義的四箇烈士,也在其內。其餘的三十一人,都被那權臣陸續殺害,單賸着門生一箇。曉得門生是順德 人,便將門生的家業盡數抄沒。門生的母親已七十九歲,聽得禍從天降,立刻昏絕;門生的妻子忙救不及,立把門生所佩的雙龍賓鐵刀跪刎在母親的牀下。”李安武聽得這番奇事,大吼一聲道:“有這樣暗無天日的事麽?奸 [2] 賊,我誓不與你共戴這天日!”濮心齋也十分傷慟,問道:“令堂大人及令嫂的屍骸可曾安葬沒有?”包恢宇道:“幸虧我族中有箇農戶,他自幼受我母親大恩,這番收葬祖塋,全虧着他呢。但是收葬以後,還被那順德知 拿到 裏,說他與亂黨往來,要辦他死罪。後來看他委實是箇鄉愚,纔打了五百藤條,枷號三月,釋放他去。門生回家無路,又因資斧不足,不能久在香港逗留,所以投奔老師臺前,權避凶禍,以圖后舉。”龍孟華斗然觸起心事,不等說完,急忙問道:“那三十一人中間,有箇舍親湘鄉周紹文沒有?”包恢宇道:“三十一人中却沒有湘鄉周紹文。”龍孟華道:“謝天謝地!”包恢宇道:“聽說現在正要訪拿他。虧他見機而作,已投入左近天主教堂,經教師保護,已安然無事。”李安武戟指怒道:“殺箇腦袋値得甚麽!偏要教堂保護,還算是有人心的麽?我們中國所以不振作,全誤在這些沒骨氣的人手裏!”包恢宇聽了他的話,曉得他是箇有血心的男子,連忙問他尊姓大名;轉過身來,也問龍孟華尊姓大名;各人譚起到南洋 節。包恢宇知道也是自己一流的人,便深深結納。濮心齋着包恢宇權住在墅內,自己回到城裏,李安武也回到海南大學堂。
過了二十餘日,這日是中厯七月十五日,龍孟華與包恢宇共坐馬車,過普惠醫院,約白子安同到海南大學堂。那學堂背倚貝路摩奔山,面臨蘭箬河,地址共一千餘畝 [3] ,學生萬餘人,算世界上最大的學堂。進堂後,見了李安武。齊巧濮心齋也到,說:“唐北老的祭筵已准備好了,大家可同去行禮。”濮心齋爲的年紀大了,用竹椅擡上山頭,其餘的人都是步行。那一萬多的學生排齊隊伍,吹着喇叭,奏着軍樂,將那座山峯幾乎遮滿了。包恢宇看到一塊碑,聽人說是唐蕙良女士斷指之碑,詫異道:“原來還有這段事跡!”因而遍看碑文,遍看碑後的詩,嘆道:“好文章!好詩句!我師不朽,四烈士不朽!唐女士不朽!”徘徊了許久,那頭髮不由的 起來。到得夕陽欲下,纔各自散回。
那龍孟華自和包恢宇同住,甚爲暢快,把那想念鳳氏的心也漸漸淡了許多。光陰迅速,一共是住了七年。那日是中厯十一月十五日,龍孟華自到南洋,整整是八年了。梅嶺上的綠梅,已是開得滿枝賽玉,香氣撲人。南洋的地氣最暖,那雪是經年瞧不見的。這夜一天好月,照得滿山潔白,那花枝也就彷彿在雪中一般。約着包恢宇,同走到待雪亭上,席地飲酒。
酒到半酣,擡頭一望,只見天空裏一箇氣球,飄飄搖搖,却好在亭子面前一塊三五畝大的草地落下,兩人大爲驚詫。看那氣球的外面,晶光爍爍,彷彿像天空的月輪一樣;那下面並不用兜籠,與尋常的做法迥然不同。忽然“叮噹”的一聲,開了一扇窗櫺。一箇人從窗櫺裏走下。那人生得儀容不俗,舉止堂堂,看見這裏梅花盛開,便也從容賞玩。回頭一望,見亭子裏有人飲酒,不便造次,便走向亭前,脫去帽子,深深的彎了一彎腰。正要開言,那裏面的人也急忙還了一箇禮,衝口問道:“玉太郎足下,是幾時從貴國光降的?”玉太郎定 一想,原來和他說話的人,便是八年前在美華公司會過的那湘鄉龍孟華,連忙答道:“龍先生,久別了。在下是今日六點鐘從東京起程的。”龍孟華道:“怎麽這樣神速?”玉太郎道:“便是坐着氣球,所以比別樣神速。”龍孟華道:“這箇想是足下自造的了?”玉太郎道:“正是!費了五六年的心力,還虧濮玉環小姐幫助,纔得告成。”龍孟華道:“濮小姐如今在那裏?”玉太郎道:“正在氣球東首第五號淨室,和唐蕙良先生譚心呢。”包恢宇時常聽見李安武說起,曉得玉太郎便是日本義士藤田猶太郎的世兄,學問很好,也自上前施禮,通了姓名。龍孟華代達道:“這位包大哥,就是唐北江先生的門生。”因將他家中如何抄沒、老母如何暈去、妻子如何節烈,細細的敘述一遍;玉太郎也肅然起敬。龍孟華又道:“旣是濮小姐和唐先生到此,何不 出一譚?”玉太郎道:“這却不必。唐先生因爲他尊翁就義,那葬事雖然托濮先生辦妥,但是 到如今尚未回來祭掃。想趁今夜月色,便到貝路摩奔山頭一行。未知足下肯同行否?”龍孟華道:“這箇自然。我做嚮導,包大哥如嫌寂寞,或是高臥,或是一塊兒同去。”包恢宇道:“這箇自然一同走走。”
走到氣球裏面,那機器的玲瓏,眞正是從前所沒有見過的。除氣艙之外,那會客的有客廳,練身體的有體操場,其餘臥室及大餐間,沒有一件不齊備,鋪設沒有一件不 緻,兩人的眼 都看花了。隨和唐先生、濮小姐相見,譚敘了片刻。忽聽得氣輪鼓動,那球早騰空而起。低頭下望,那些房屋都同飛走的一般。兩眼尚未轉 ,那氣輪陡然停住,已到得貝路摩奔山第一箇峯頭了。
那時月華飛動,墓上的一草一木便辨得淸淸白白。唐先生吩咐幾箇丫鬟,擡出幾席盛饌,安排停當。親手焚上一爐的香,向他父親碑前祝道:“父親,你的孩兒在此!你孩兒不能跟你到九泉,這是沒奈何的事。但你生平所要做的大事業,費濮老伯及許多義士的 力,却做得些兒了。但願千年萬載後,我父親的 魂,和那天地一樣的長久。”說罷,又焚了一炷香,向四烈士碑前說道:“諸君在上:諸君的頸血染着我中國的山河,那山上的土石,並那河旁的草木,千年萬載都是有光彩的!諸君雖死,諸君的義氣却永遠不死!我們通中國的義氣,都靠着諸君永遠不死呢!”祝罷,又焚了一爐香,自己向斷指碑前說道:“我的兩指呀!你是我父親親生的骨肉,如今還靠着父親的左右,還算你能盡一點孝心哩。像我這不孝的身體,生前旣不能報恩,死後又不能伸冤雪恨,這便如何是好呢!”大家看他祝過,輪番行禮,饗那祭過的肴饌,譚說些世界的局面。
到月已西沉,日輪東出,纔上了氣球,飛到海南大學堂。那滿堂的生徒,一箇箇都驚嘆那氣球的好處,圍着觀看。獨有那濮鏡新及李幼安兩箇,一聽見玉環姐姐回來,爭上前來挽着手兒,問些東洋的光景,並那氣球的巧妙,絮絮叨叨,話箇不了。濮玉環離家已久,那想家的念頭自然是很急切,並且在學堂有些不便之處,便約唐先生另坐馬車到城裏去了。
玉太郎從氣球裏取出一枝玉如意,呈向李安武道:“在下今年已是二十七歲,尚未聘有妻室。因見濮小姐學問高強,品行端好,有心想附婚姻。前在東京時,曾蒙小姐暗許,但是未得他父親的意指,不敢冒昧。現有玉如意在此,係先父在貴國所得的,願充聘禮。不知先生肯作成麽?”李安武一口應允,帶着玉如意到濮府商量。濮心齋接着一看,那玉是雪白無瑕的,上面鐫着一箇篆文的“鳳”字,說道:“這也奇怪,我家也有一枝玉如意,上面鐫了箇‘凰’字。看來想是一對異寶。但得小女 願,一切聽賢弟做主。”李安武隨將這箇消息轉報玉太郎。那玉太郎的滿腔歡喜是不消說得了。齊巧臘月初八日,是濮心齋六十壽誕,卽擇是日,乘着氣球,到濮府入贅。所有的親戚朋友,沒有一箇不來賀喜。那親戚朋友,曉得龍孟華素來海量,及至坐了喜筵,爭先進酒。不料龍孟華竟比從前兩樣,纔飲三杯,兩頰便是火燒,臉上的紅潮,彷彿像戲臺上扮的關公一樣。大家也就不敢勸他多飲了。正在躊躇,大學堂一箇跑差的走進中門,向龍孟華道喜。正是:
平空好事從天降,禍福由來不可量。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圞”“圓”混用,以下統一爲“圓”。
[2] 原文“奸”“姦”混用,以下統一爲“奸”。
[3] 原文“畆”“畝”混用,以下統一爲“畝”。
[book_title]第六回 登日報紐約街訪子 病風魔普惠院就醫
却說龍孟華正在酒席上面,聽得有人給他道喜,自己摸不着頭腦,暗暗詫異:“我龍孟華自從在湖南殺人報仇之後,逃到南洋,把箇妻子都衝散去了,難道這喜事天上掉下來的麽?”定 一看,看得那箇跑差的頭上戴着一頂外國呢的帽子,衣裳塞【摋 】在帶子裏頭,手裏拿着一部踏車,喘吁吁的說道:“那位是龍孟華龍老爺?小人是學堂裏打發來給龍老爺道喜的。”龍孟華發了一箇怔,問道:“是那箇打發你來的?”那跑差回道:“是帳房裏海步紅海師爺叫我來的。”心裏一想:“那海步紅是著名會巴結的人,他看見我是美華公司的總辦,又和濮、李兩公交好,前番見過好幾面,他便把那些 願做媒的話,或是說那家的小姐貌美,或是說那家的小姐很有錢,一五一十的來哄動我。難道今天也想着這箇念頭,趁我在酒席筵前,獻箇殷勤 [1] 麽?”一面想,一面問那跑差道:“你道的是甚麽喜?”那跑差回道:“海師爺却沒有講明。有箇紙頭,呈上來 老爺觀看。”說罷,便從衣袖裏掏出一張紙頭來。龍孟華接來一瞧,原來是一張外國報。龍孟華向來讀的是中國書,到得南洋來,雖然認得幾箇“哀皮西地”的字母,會拚拚【掽掽 】字音,那字義却是全然不懂的。隨又問道:“海師爺爲甚麽不來?”那跑差回道:“海師爺是忙得一頭的火了。學堂裏的師爺少爺,一箇箇的都送賀禮。昨天濮老爺傳話出來,教在學堂裏備酒 他們。海師爺天還沒亮便起來料理酒席。等到酒席擺齊,連忙的走到臥室,戴上一頂水晶頂子大帽,穿着馬蹄袖的箭衣,加了補褂【掛 】,扣了忠孝带,着了縀靴,喊了一步車子,限他一點鐘趕到這裏,給濮老爺 安道喜。生怕誤事,茶也沒喫,便坐包車折回學堂。現在還沒有散席,還穿的齊齊整整,在那裏跑來跑去,吵着鬧着,吩咐廚房燙酒上菜呢。”
李安武因這話說得囉囌,聽得不耐煩,便喊値廳的一箇小厮,說道:“虞樟浦師爺在那邊喫酒?”小厮回道:“在東客廳第八座。”李安武着小厮速速 來。原來虞樟浦出身微賤,他父親本是箇趕豬的,十歲左右託了一箇親戚,薦到洋行裏做箇細崽。後來積下幾箇錢,自己發憤到甚麽英文夜讀館,讀得幾年洋文,求他那箇東家薦在烏拉利洋行做了繙譯。漸漸的賺得銅錢多了,又向甚麽山東義賑捐局捐得一箇甚麽功名,他頂子也是水晶的,並且多了一條花翎,那排場比海步紅闊得許多,箭衣、補褂、忠孝帶、縀靴,件件都漂亮得很。當下聽得是李老爺 ,曉得李老爺與濮心齋至親,況且現任的海南大學堂總辦,本來是巴結不上的,旣然得他一箇“ ”字,便像捧聖旨似的,兩步當做一步,趕到面前,恭恭敬敬的打了一箇恭,笑嘻着那和合樣的臉,鼻孔裏一點氣息也沒有,站得箇壁 ,問:“李先生有甚麽吩咐?”李安武拿着那箇報紙,交與虞樟浦道:“有件要事,要 你做箇繙譯。”虞樟浦接着報紙,仍舊是壁 的站着。李安武 他坐下,他只是不敢;到得第二次“ 坐”,他纔扭扭捏捏的,將那半箇屁股瓣兒坐在那旁邊皮椅上,把報紙拂了一拂,道:“ 問李先生是那件要事?”龍孟華曉得自己名字的拚法,站起來說:“在後半張。”虞樟浦搶步上前問:“龍先生,是那一條?”龍孟華將指頭一戳,他便倒退了幾步,退到那椅子上。生怕是酒氣薰人,掏出一塊汗巾,把嘴唇揩上幾揩,開口譯道:“這箇是紐約地方尋人的告白。那告白中說的是中國婦人龍鳳氏,原籍湖南湘鄉 ,丈夫名叫——”說到這裏,那虞樟浦連忙站起,深深一揖,道:“這名字就是龍先生的官印。恭喜恭喜!令正夫人眞箇是吉人是有天相了。”李安武發急道:“快朝下講去!”虞樟浦從此便不敢再坐,又講道:“係八年前在蘭箬河遇險,至今未有消息。[鳳]氏蒙美國的女士瑪蘇亞先生護救,現住紐約華剌利街第五十六號門牌瑪蘇亞先生宅裏。生得一箇兒子,取名龍必大。”那龍孟華心裏有點放不下,一股酸氣 從那脚跟底下酸到舌頭尖上,接口問道:“底下怎樣?”虞樟浦講道:“於今年已八歲。”龍孟華聽到這句,把那一股的酸氣,又從舌頭尖上退到脚跟底下去了。虞樟浦又不免深深的一揖道:“恭喜恭喜!龍先生的世兄,於今已是八歲了,眞應了我們中國古來聖人的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接着講道:“一心要尋他父親。”又是深深的一揖,道:“恭喜恭喜!龍先生的世兄,這樣的年紀,便這樣的孝心。龍生龍,鳳生鳳。我們聖人的說話眞是一點兒不錯的。”
李安武聽到這裏,早是眉飛色舞,連忙攔住虞樟浦話頭,着他慢些兒講,叫小厮們快拿一隻大杯來,親自執壺,斟得箇十分滿足,遞與龍孟華道:“龍大哥有這樣喜事,滿飲這一杯!”龍孟華本來喜的是酒,況且這事委實可喜,接過酒來,一飲而盡。李安武又滿斟一杯,說:“你代你令嫂滿飲這一杯。”再斟一杯,說:“你代你世兄滿飲這一杯。”龍孟華無辭可却,都喫箇一空。那虞樟浦也很爲得意,把那張報紙安放在茶几上,走到席前,向小厮討箇酒壺,說:“我也來借花獻佛。”李安武道:“停刻再喫,快些拿那箇講完。”虞樟浦急忙拿起報紙,看了一看,那眉頭忽然一皺,講道:“陡於西厯十二月二十七號,即中厯十一月二十五日,單身出去,至今未回。相貌服式,就與上面的所印照片一樣,口操華音,兼通英語。倘遇仁人君子收留護送者,謝金洋萬圓;送信者,謝金洋五千元。西厯一月二號告白。”龍孟華不等說完,登時痰厥迷心,兩眼一翻,昏倒地下。那滿堂的客,起初聽見龍先生有喜事,因這龍先生做人很好,大家都代他歡喜;忽然聽得“磅磄”的一聲,椅子也翻倒了,大家怕他是喜極傷腰,都鬨動起來,將他扶在炕上睡下;連忙向東廳上第三箇座上 白子安先生。那白子安先生,因醫院裏添了幾箇病人,打德律風叫他,却早辭席去了。李安武火冒得不得了,忙叫灌一口白開水。虞樟浦滿團的興會,好像被一桶冷水澆了下來,連脚跟都冷到底,便寂寂寞寞的退了出去。看見李安武吩咐那些小厮们:“休得告與濮老爺。濮老爺問起我和龍老爺,就說我們有事,不及告辭去了。”小厮連聲答應。叫了兩箇伙計,將龍孟華扶入橡皮馬車,李安武陪着同去,虞樟浦纔把心窩裏一塊石頭放下來。
那馬車一逕到了普惠醫院,白子安詫異得很;李安武一一說明 由,白子安道:“怪不得他如此!”扶到病房一箇榻上,診視了一番,說:“是急痰迷心,險是險得很的。”急忙取出幾瓶藥水,紅的白的、黃的綠的,配搭均勻,將軟木塞住藥瓶的口“洸 洸 ”的搖了幾搖,傾到玻璃杯裏,好好的灌將下去;取了一條絨 [2] 毯,兜頭兜臉的一蓋。不到兩點鐘,那絨毯裏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李安武道:“果然好藥!”順手去把絨毯揭起。那榻上斗然“咯 ”一響,龍孟華竟兀坐起來。只見他兩隻眼 竟像火球一般,斜着向白子安一望,走下來兩手抓住緊緊不放,說道:“娘子!你是幾時回來的?你爲甚哄我說你的兒子找不着呢?那門口站的孩兒,不是我兒子龍必大麽?”原來這病房前面掛着一箇“太白飲酒圖”,白子安曉得他眼 花了。李安武在旁邊喝道:“還不快些放手!他是白子安先生,是你甚麽娘子呢?”龍孟華素來敬服李安武,聽得他一喝,那心上忽然的一亮,將手一鬆,依舊向榻上倒去。李安武十分焦灼,說:“這便怎樣!”白子安道:“不妨,大有轉機了。只要安睡一回兒就好。”
到得次早黎明時刻,那榻上忽然高唱起來。李安武本是不曾睡着,定心一聽,那唱的便是筱簜軒裏所做的幾十首悼內詩詞。李安武大聲說道:“你又來了!你的尊嫂現在紐約居住,要你咒他則甚?”正說話間,聽得門鈴一響,闖進一箇人來。你道是誰?却原是海步紅。海步紅接着報紙,爲的事忙,並沒看完,便叫跑差的送到濮府,顯出那辦事妥貼的意思。到得五點鐘臨睡時,那濮府上有箇門管,是海步紅的換帖弟兄,忙把龍老爺的 節打箇德律風告訴他。他接着德律風,曉得自己錯了,好像天空裏打下一箇霹靂的樣子,趕坐包車逕奔到醫院,和李先生 了早安。那龍孟華詩也不唱了,揭開被窩,向海步紅道:“步翁,你來做甚?我是箇心如枯井的,任憑是那家的小姐,那樣的體面,那樣的粧匳,都不關我甚事,但是步翁須要還我的兒子。”說罷,那心坎裏斗然有些作怪,低下頭來,“潑潑剌剌”的吐得滿地的淸水;那心地業已全然明白,不作一言,依然躺下。李安武見了他不免埋怨一番,海步紅垂着手兒,連聲道“是”。李安武說:“學堂事多,你還不回去嗎?”海步紅接到這箇赦旨,纔趔趄着退出。白子安將藥水配好,着龍孟華服後安睡。李安武這日也不回學堂,打箇德律風, 那幾位監督格外當心。
晚餐用後,龍孟華纔睡得箇酣足。用過面湯,揉揉眼,問李安武道:“這是甚麽地方?昨天不是在濮府喫喜酒麽?怎樣到這裏來的?”白子安只是抿着嘴兒笑。李安武約略告訴他幾句,他纔恍然大悟。病勢已退,眼珠兒也不紅了,但是他的心病,白子安却只好束手。
一夕無話。聽得自鳴鐘敲了五下,龍孟華忽地拍牀大喜道:“有了,有了!我的妙計想出來了!”正是:
酒到渴時滋味足,人逢絕處智謀生。
未知妙計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慇懃”“殷勤”混用,以下統一爲“殷勤”。
[2] 原文“絨”“羢”混用,以下統一爲“絨”。
[book_title]第七回 助龍求鳳新婚到美洲 用狗監人惡捕欺中國
却說龍孟華拍牀大喜,說是有了妙計;李、白兩人驚醒,怕他舊病復發,勸他道:“你莫胡思亂想,弄壞了身體,可不是耍的。”龍孟華道:“我的身體爽快得很。的確是想出了一條妙計。”白子安道:“莫非叫華而斯包探查訪?”龍孟華道:“華包探有甚麽用處?前次蘭箬河遇險,不是他查的麽?”李安武道:“旣然有計,何不從速說出?也好大家計較計較。”龍孟華道:“令親玉太郎不是有那箇氣球麽?我想我的兒子旣經單身獨出,一時海捕斷然是沒用的,不如先找着我的妻子,一同尋問踪跡。不知玉太郎肯做美將氣球借給我麽?這箇全靠李大哥幫忙。”李安武笑了一笑道:“果然好箇想頭!好箇計策!那氣球是決不爲難的。你不知道玉太郎是箇慷慨仗義的人麽?”龍孟華連忙坐起,站在榻下,央白子安趕緊喊小厮將馬車備齊,一逕拉到城裏去。白子安道:“爲甚這樣性急?躭擱了八年都耐得,難道三四箇鐘[頭]等到天亮就等不到麽?”李安武道:“這却也難怪他。這勃蘭鎭到會城一路是有電燈的,馬車盡可去得。看城的丁役,只要賞他些銅錢,也沒有阻礙的。白大哥,你可喊箇小厮來吩咐。”白子安道:“進城容易,只怕玉太郎有些疲倦,那繡房倒比城門還關得緊呢。據我的愚見,不如九點鐘去的穩當。”李安武聽他說得有理,也就罷了。
龍孟華也到榻上躺躺。聽得“閱克、閱克”的那自鳴鐘的響聲,再是萬萬睡不着,兩眼不住的望那鐘上的長短針,像煞走到一分鐘便是一年的樣子。眼裏望着,耳朶裏聽着,心坎上還盤算着。想得明日如何央求玉太郎,如何上氣球,如何到紐約;見了瑪蘇亞先生,怎樣的謝他、報答他;見了鳳氏,怎樣的安慰他、埋怨他;找到兒子,怎樣教他讀書、教他學武藝,怎樣的代他外祖報仇雪恨,怎樣的打盡天下的不平,替我們合中國的人吐口氣。想到那快活的時候,兩條眉毛便不由的飛舞;到那傷心的地方,那淚珠又不禁的滾出。整整的從五點鐘起,到九點鐘止,肝腸也不知幾千萬轉了。用過面湯,喫過點心,那時刻剛纔九點十分鐘。龍、李兩人同上了馬車,叫馬夫馬上加鞭,那馬已如飛而去,龍孟華還只是嫌慢,險巇把前面一輛東洋車撞倒。
進了城,到了濮府的門口,只見濮府的門口排列着許多馬車,那馬都上了鞍轡,馬夫都着齊號衣,坐在車前橫凳上,一手拿着皮鞭,一手帶着韁繩,好像立刻要動身的樣子,甚爲詫異。走進頭門,見是海步紅壁 的站着,在那邊伺候。那海步紅看是龍、李兩人,又驚又喜,連忙 安,飛走似的到中廳上吩咐一箇小厮道:“快到上房稟知老爺、太太,不必出門了,龍老爺、李老爺已到了客廳了。”濮心齋聽報,登時出來,兩人都給他道喜。濮心齋道:“龍大哥病好麽?賢弟,你爲甚麽瞞我?幸虧我昨晚問起値廳的小厮,纔知道這箇 節。那海步紅向來會辦事,這事竟這樣的莽撞,已被我申斥了好幾句。”話言未了,一箇風聲傳了進去,鬨起滿屋的人,都來看龍老爺的病。包恢宇、玉太郎並濮鏡新、李幼安兄弟們,都喜歡的了不得。
大家坐定,李安武向玉太郎道:“有件事和世兄相商,不知世兄肯不肯?”玉太郎問:“是甚事?”李安武指龍孟華道:“便是龍大哥想借世兄的氣球,到紐約一行。”玉太郎道:“氣球很可借的,但是氣球裏面,雖然有幾箇機器匠,却於管駕的道理尚未十分得法,恐怕誤事。”龍孟華正在躊躇,玉太郎道:“旣然是龍先生的事,須是我同去一行。”照泰西的風俗,本來有箇新婚游厯,玉太郎想就此舉行。打定主意,便到內廳和濮玉環並他的母親商量。濮玉環自然願意,便是他的母親,也不便阻擋。
玉太郎復到客廳,和龍孟華說道:“在下想同着妻子,順便出門游厯。今日還須略略收拾,明日動身,先生意下如何?”龍孟華是巴不得立刻動身,說到明日,心裏頭實在是等不及,但又不便啟齒,只得答應道:“很好很好!只是連累着足下不安。”李安武向龍孟華道:“如何?我說玉世兄是慷慨仗義的男子,和他令尊大人一樣,你道是差不差?橫 氣球走得快,我明日也和你一行。”濮心齋正在那裏沉吟,聽見李安武也要同去,連忙攔住道:“賢弟,你忘記了麽?今日是十二月初十了,再過幾天,各學堂便要大考,你走得的麽?昨日天明,唐蕙良小姐也爲着各處女學堂要大考,已告辭到新加坡去了。便是愚兄,也要到各埠頭的學堂走走。這種大事是當耍的麽?”一場話,說得李安武鈍口無言,自己覺得心粗,連忙道是。濮心齋轉向包恢宇道:“龍大哥要到紐約,這美華公司就 恢兄代理。”包恢宇也連忙答應,隨和李安武起身告辭,並道:“有事在身,明日不能代兩位送行了。”玉太郎也辭入內廳料理。那龍孟華這時刻的難挨,比起昨夜五點鐘,還要難挨幾百倍。
次日九點鐘,同上了氣球。但覺耳畔風聲霍霍,那海水的汪洋、山峯的突兀,都不及辨別。走了四點鐘,已把那氣輪停住,漸漸落下。離地約莫十餘里左右,那球便穩住在空中,彷彿輪船停在碼頭的一樣。推窗四望,那眼界果眞來的闊大。紐約的都市,好比是畫圖一幅:中間四五十處樓房,紅紅綠綠的,好比那地上的蟻穴、樹上的蜂窠;那縱橫的鐵路,好比那手掌上的螺紋。兩人便臨窗飲酒,譚些紐約的風俗。用過午餐,纔把氣球漸漸落下。離地百餘丈,復把氣球穩住。因這紐約人煙稠密,又無熟識朋友地方,可以安置平地上面,玉太郎便邀龍孟華坐在一箇機器椅上,撥動機關,輕輕的到得地上。兩人跨了出來,那椅便立時縮上,合在那球的下面,毫無痕跡 [1] 。
玉太郎找着一箇茶樓,檢點地圖,曉得這箇街便是華剌利街。走出茶樓,遍查門牌,剛查到第五十五號,只見那面樹着幾十枝焦木,圍着竹籬,裏面堆着許多瓦礫,不知是那日遭的火劫。回轉頭來,指與龍孟華觀看,不料那龍孟華已杳無去向。折回原路,找了許多地方,總不見他的踪跡,甚屬惶恐。問那巡街的巡捕,說是有箇華人被捕頭捉去。
玉太郎逕到了捕房,問那捕頭。那捕頭的氣象,兇惡異常,腦袋像礮彈一般,待中國人最是無禮。當下答道:“你問那華人幹甚麽?”玉太郎道:“他是我的朋友。”捕頭道:“他是從那裏來的?”玉太郎道:“從松蓋芙蓉同坐氣球來的。”捕頭道:“怎樣連護照都沒有?我國的規矩,你也應該聽見過。現在禁止華工登岸,比從前更加利害了。”玉太郎道:“他是中國上等人,非下等的工役可比。你說他沒護照,也應該照會他本國的領事官,爲甚麽逕捉到這裏來?”捕頭道:“沒護照的人,照着萬國的法律,是應該照會本國領事官,但是中國人却不得享這種利益。並且中國的領事官,他到我們地方來,也不過爲了幾箇錢,剝削剝削他們中國的百姓,在我們政府權力下混過日子罷了,那裏還有心腸來管這些閒事?客官,據我的愚見,你幹你的去,不必管他的閒帳了。”玉太郎聽他說得無理,正在氣惱,那捕頭又把他那副惡眼 朝着玉太郎望了幾望,陡起疑心,疑心他也是箇華人,讀得幾年外國書,翦去了頭髮,裝做日本人模樣的,便大聲說道:“你住日本甚麽地方?”玉太郎道:“住東京。”捕頭道:“拿你的護照給我瞧!”玉太郎心中大怒,想這人如此無理,想要發作他一番,奈是俗話說的好: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只得忍耐着氣,用手向皮袋裏一掏,拿出那張護照,向案上一摔道:“你要瞧,盡管拿去瞧!”那捕頭接着一瞧,知道他是日本的貴族,不便怠慢,登時換出一副面皮,陪着笑臉兒說道:“客官休要動氣,我們做捕頭的,是應該這樣做的。”玉太郎爲的有事求他,只好將護照收起,忍氣說道:“那華人現在那裏?”捕頭用手一指道:“在後面第二百八十號監房裏。”玉太郎道:“原來已下監房麽?我和他是至好朋友,能容我會一面麽?”捕頭道:“尋常人是不准會的,容足下去一遭罷。”
一面說,一面帶了鑰匙,引進了一重門,走得許多路,又到得一座馬房。捕頭站住,將鑰匙交給一箇馬夫,吩咐道:“引這客官到監房,叫監卒開柵,容這客官看一遭兒。”馬夫遵命,又把他引到馬房後面。見地上堆的都是馬糞,又有許多墊馬脚的爛草,腥穢觸鼻。轉過灣來,便是監房。監卒拿着鑰匙,引玉太郎進門。但聽一片“嘊嘊”的惡聲,震心動耳。猛擡頭,只見對面一帶圍墻,用鐵鍊鎖着幾十隻猛狗。監卒說道:“這狗是防監犯逃走的,晚上纔開鐵鍊呢,客官不要害怕。”玉太郎沿着監房,看那監都用鐵柵攔着,柵上的鐵鎖,約莫十斤多重,裏面黑洞洞的,隱隱見那些犯人,一箇箇都是鳩形鵠面、鶉衣百結,只有三五箇非洲黑蠻,其餘都是華人。
監卒一路數來,數到第二百八十號,開了鐵鎖, 玉太郎進去。只見那玻璃窗上的塵灰,積得許多,看不分明。彷彿像箇黑影,在牆角下蹲着一般,知道便是龍孟華,便喊一聲:“龍先生!玉太郎在此。休要驚恐,早晚准救你出來。”龍孟華聽是玉太郎,只是慟哭,一句話也說不出。玉太郎向監卒道:“這裏有一百金磅的鈔票,一半給他做伙食,一半給你做酬勞,休得怠慢。”監卒接到這箇東西,不由的歡天喜地,登時掃去塵灰,開去龍孟華的手梏,搬出一副簇新的行李,代他鋪陳停當,向玉太郎道:“這人果然可憐!我們是最有良心、最肯體恤人的,客官但 放心。”隨卽鎖好柵門,引玉太郎出外,遂將鑰匙交付捕頭。玉太郎道:“這華人是我朋友,我可以保他出去麽?”捕頭道:“這却不能應命。除非他本國領事官纔好保。”玉太郎無可如何,便走出來尋着領事館。
看看日已西沉,那電光下飄着一面龍旗,龍旗開處,閃出一箇紅牌。玉太郎看那牌上的字,暗暗的叫苦。正是:
苦海茫茫何處岸?老天夢夢更無門!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跡”“迹”混用,以下統一爲“跡”。
[book_title]第八回 怕交涉官場譚格式 探消息客地嘔心肝
却說玉太郎看見領事門前的紅牌,陡然叫苦。你道牌上是甚麽字?正是“公出”兩箇字。你道爲甚麽公出?這話說來甚長。原來這位領事官姓胡名龜年,本籍 隸河間人氏。他父親兄弟兩人。他的叔叔自幼便閹割入宮,做了一名太監,爲他鬭的蟋蟀極好,人都叫他爲“胡蟋蟀”。這胡蟋蟀的威勢極大,滿朝的文武官員沒有一箇不怕他。或是和他拜兄弟,或是拜他做乾爺。湊巧有一年開保舉,他便託了一位堂官,保舉他姪兒做了郎中。他姪兒嫌郎中缺苦,又湊巧有箇出洋的機會,便做了這紐約的領事。大凡中國寄居的商人,沒有一箇不要賄賂他。大家送他一箇綽號,叫做“胡金龜”。這胡金龜生來有一種脾氣,雖然家裏有許多豔妻美妾,還只是在外尋柳問花。這日玉太郎來的不巧,偏偏胡金龜同了一箇外國妓女逛花園去了,至早也要明日下午纔回來。玉太郎拿着名片,上前去問門丁,門丁回道:“大人不在家。”玉太郎道:“幾時回來?”門丁回道:“說不定。或三五日,或一月半月。”說着,便一手拿着自來火,一手拿着雪茄煙,“嗚嗚喇喇”的在那裏嗅箇不了,不來理人。玉太郎低頭一想,曉得中國衙門裏的規矩,卽便對症發藥,伸手掏出一張鈔票來,向那門丁說道:“這箇送你喫箇酒。 你給我一箇着實的消息。”那門丁得了鈔票,不由得手也軟了,嘴也伶俐了,便說道:“旣然如此,碰碰你的造化,明天下午三點鐘來罷。”
玉太郎無可奈何,仍尋原路折回華剌利街,手執電機,朝那氣球一發,那球裏的機器匠知道了,放下機器椅,玉太郎坐着上去。進了臥室,將龍孟華被拘 由敘述一遍。濮氏頗爲傷感,說道:“旣然如此,何不 瑪亞蘇先生商量保出呢?”玉太郎又將第五十六號被燬 由,敘述一遍,濮氏又不免傷感。齊巧這夜月明如洗,那紐約都市的繁華一一活現,毫無半點躱藏。玉太郎和濮氏計議,想到監裏探龍孟華一遭。隨將氣球緩緩運動,細細的瞧那紐約夜景。等到夜深人 ,纔把那氣球輕輕落地。推窗一望,喜的是四面無人,只有日間所見的那箇監卒坐在監門下面,把那頭枕在膝蓋上酣睡,鼻息如雷。玉太郎走到跟前,舉起手杖敲他幾下。那監卒忽地一驚,站起來道:“你是那裏來的?”玉太郎低聲道:“你不認得我麽?”那監卒點頭會意,問:“那邊一箇囫圇的是甚麽東西?”玉太郎說:“這是氣球。我爲掛念我的朋友,所以坐了這球來的。”只見監卒頗有爲難的意思,玉太郎又取出一張鈔票給他,他纔把監門開了。只聽得裏面狗聲如虎,箇箇都像要喫人的樣子,看見是本監監卒,纔不咬了。玉太郎端准一枝衛生槍,跟在後面走。
到得龍孟華所住的一間,原來有人替他用過使費,居然有盞保險燈,茶筒面盆件件都備,不像別號監房黑漆地獄一般,一無所有。玉太郎向監卒道:“你這人果然有良心。等明天出監時候,還要重重的賞你。”隔着柵兒問龍孟華道:“你喫飯沒有?”監卒接口道:“四點鐘客官去後,我給他一杯牛奶、一杯珈琲茶。八點鐘我給他蛤蜊湯一件、牛排一件、口雞一件、勃蘭地酒一瓶、小米粥一盆,另外牛奶、珈琲茶各一杯。但是這人有點奇怪,除茶酒之外,別樣都喫的很少。”龍孟華聽他兩人講話,只管流淚,一言不發。玉太郎因將領事官公出、明日纔回的話告訴了他,並說道:“你休煩惱,這是你們合中國的大辱,不是你一人之事。等你出監之後,再想法消這口氣罷。可惜那瑪……”說到這裏,玉太郎忽然咽住,恐怕說出瑪蘇亞失火的事,教他心酸,趕忙岔到別處。譚了好多時,纔出了監,上了氣球。這氣球仍騰到空中歇住,一夜無話。
次日天明,重到監裏,和龍孟華譚些解悶的話,從氣球裏搬出許多 緻的飲食來。用過午餐,看看錶上已到三點,隨上氣球,到領事的門房裏坐下。忽聽得外面一陣笑聲,急忙出去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胡金龜同了妓女合坐一部馬車到館。那妓女讓胡金龜下車,竟獨自坐馬車去了。胡金龜兩眼釘牢了送他, 送到瞧不見影子,纔折到上房裏去,躭擱了半點鐘,又出來到了簽押房。門丁將玉太郎名片呈上,胡金龜很喫一驚,怕是甚麽交涉案件,不敢遲延,立刻到客廳 見。譚了許多浮文,玉太郎道:“兄弟此來,一則 安,二則爲敝友一件事 要來奉煩。”胡金龜道:“貴友是甚麽地方的人?”玉太郎道:“是貴國湖南湘鄉 人,和兄弟坐氣球到紐約尋他的妻子,爲的沒有護照,被巡捕捉去。據捕頭說,須本國領事官纔能保出,所以特來 教。”胡金龜道:“論起先生的面上,應該具保;但是我們做官的人,各事都有一定格式。那捕頭並沒來照會,兄弟那便多事呢?現今辦交涉是極難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罷。”玉太郎聽他的言語,句句刺心,便大言責道:“尊駕做的是領事,應該有保護本國人的責任,那得便算多事!捕頭沒來照會,這是捕頭無理,輕看尊駕,輕看你中國的皇帝,輕看你們中國通國的百姓。倘然在我們日本,遇着這樣不平的事,一定要和他政府爭論;爭論不下,便是交兵打仗,也應當的。尊駕就是辦不到這裏,把人保出,也一定應該的了。若是自己國裏的人,聽憑他國人的凌虐,旣不爭論,又不去保,豈不惹人恥笑?”胡金龜道:“先生高論,實在佩服。但這總是書生的見識,與我們做官的 形却不甚合。任憑恥笑,不過恥笑做兄弟的一箇人,與兄弟的前程有甚關礙呢?與敝國皇帝、百姓又有甚麽關礙呢?況且我們中國的子民,委實討厭得很,樂得等別人替我們管管也好。先生,你辦你事,不要掮人家的木梢。”玉太郎道:“我這箇朋友,是貴國著名的義士,姓龍名孟華。此人很有學問,很有血性,有甚麽討厭?何以見得我拖人家的木梢?”胡金龜道:“原來是龍孟華麽?這人是著名亂黨,先生爲何與他來往?現在敝國政府正要設法拘拿,旣在捕房,這便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了。”說罷,將茶杯一舉,道:“兄弟有事,明日再譚。恕不奉陪了。”
玉太郎只得走出,撑着手杖,信步踱去。迎面見日本的太陽旗飄蕩,心裏忖道:“有了,我且和我們領事商量,或者倒有些門徑,不像那毫無心肝的中國領事。”投上一箇名片,那管門的連忙招呼,見了領事官。那領事官姓中村,名喻一,大坂人氏,和藤田猶太郎同朝爲官,曾在議院同議一件國事,兩下意見不合,但他心上是很敬重猶太郎的。這番看見玉太郎,無限的親熱。聽見龍孟華怎樣的豪俠、怎樣的義氣、怎樣的受辱、怎樣的遇着中國領事不保他出監,不由的心似火燒,說道:“這眞是豈有此理了!旣然是玉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們與中國人同種,遇着同種的人不救,將來一定要臨到自己。我有箇主見在此,中國人入我們日本籍的很多,玉兄你就說他是我們日本人罷了。我這裏打發一輛馬車,拿一箇名片交與捕頭,叫他好好交出,原車帶回;倘若俄延,便和他的政府說話。”玉太郎道:“此計甚妙!”
去不多時,果然門外車聲轔轔,龍孟華已由門丁引進,和中村君相見。玉太郎將中村君的美意告與龍孟華,龍孟華起身道謝。中村君謙遜了一番,留兩人夜讌。兩人因有事在身,立即辭出,折到中國領事館門前。那門丁看是玉太郎走來,忙出迎道:“先生奔波太苦,小人倒有一法在此。”玉太郎看他鬼鬼祟祟的,便問道:“你有甚麽法子?”門丁道:“ 先生到內一譚,這裏耳目衆多不便。”玉太郎跟了進去,囑龍孟華在外權等。門丁附耳說道:“先生曉得我們大人有箇姨太太麽?眞正言聽計從,神通廣大。先生若有幾千磅在他那裏周旋周旋,包管那事一定辦妥。小人願代先生領路。”玉太郎聽得好笑,順口答道:“果然好計策!成功之後,至少須賞你萬磅。現在外面有箇朋友等候,明日再譚罷。”那門丁還拉住,只管 坐,玉太郎一定要明日再譚,洒脱袖子,出門和龍孟華上球去了。
龍孟華一心要訪他妻子的消息,將那球行到華剌利街第五十號左右,和玉太郎同去察看,無奈已是瓦礫場了。遍問左隣右舍,都說這火是前七日起的,瑪蘇亞先生已同着一箇中國婦人到別處去了。玉太郎問是何處,有的說往歐洲的,有的說往非洲、亞洲的。龍孟華聽得玉太郎繙譯,那心上不由得一陣酸痛,“哇”的吐了好幾口血,幾乎把心肝都嘔出來。玉太郎生怕他舊病復發,急忙和他上了氣球。龍孟華道:“我橫 這命是沒有的了,倒不如昨夜便葬在惡狗腹中,反覺糊塗得好。如今却這樣明明白白的,在這活地獄中間受罪,不知那日纔完結呢。玉太郎足下,你看我平日交 ,將這球放到火山旁面,將我向火中一兜;或是放到海洋裏面,將我往海中一擲,我死後魂魄也還感念足下呢。”玉太郎道:“這話是從何說起呢?你休心煩,我代你仔細商量,定教你夫妻見面、父子同堂。只是你要寬我十日,如何?”正是:
茫茫歧路空搔首,好事從來費折磨。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誤中誤巧逢領事館 冤裏冤暗帶衛生 [1] 槍
却說玉太郎勸龍孟華的話,不過是眼前替他解解煩惱,實則自己胸中也毫無把握。本來自己主見,爲的是新婚總要游厯,不如借此和龍孟華到處玩耍玩耍,一者可以散散他的心;二者倘然遇着他的妻子,也未可料;三者萬一不遇,到那十天半月之後,他的傷心也可減去幾分。計議已定,便向龍孟華道:“龍先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不可不盡人謀;只管怨天,終是枉然。旣然有人說到歐洲,且到歐洲尋覓一番;歐洲沒有,便向非洲、亞洲尋覓一番。你的意下如何?況且我這氣球,不像那火車輪船迂緩,你是知道的。”龍孟華無可奈何,也只得聽他勸說。
到得明日九點鐘時刻,龍孟華尚在夢中,忽聽人聲嘈雜,驀地驚醒,已到英國倫敦都市。這倫敦都市的熱鬧,竟與紐約不相上下。濮玉環開窗一望,只見下面的電汽車、馬車、東洋車一齊停在一段地方,一箇箇仰面相看,齊聲喝采。你道是甚麽緣故?却原來倫敦氣球公司接得紐約氣球公司的德律風,曉得日本國出得新式氣球。一箇風聲傳了過來,那滿都市的博物學士、天文學士、地理學士以及各種的科學生徒,沒有一箇不磨拳擦掌,想看這新式氣球的樣子,以便仿効製造;並且政府裏面,亦派專差到日本查訪,或是重價購買,或是派人學習,生怕這利權落在日本人手裏,將來通商交涉便處處喫虧。黃種的文明日日進步,白種的文明便日日減色,將來滅國滅種,都是意中之事。他們所爭的就是這箇。
當下濮玉環正在看得出神,忽見遠遠來了一輛馬車,停在百餘丈之外,隱約看見一箇外國婦人和一箇中國婦人,從馬車出來,遠遠的在那方站着,因拉玉太郎的手,走到窗口,指着說道:“那裏莫非就是龍先生的夫人麽?何不叫他一望?”玉太郎趕忙走到龍孟華臥室,高聲叫道:“龍先生,恭喜!尊夫人現在那邊了。”龍孟華本已醒在牀上,聽得這箇消息,披衣不迭的應聲答道:“玉太郎,你是怎講?”玉太郎道:“尊夫人現在那邊了。”龍孟華三步當兩步趕到窗口,也沒有和濮玉環問箇早安,匆 [2] 匆的把兩隻眼 朝下亂射,問:“在那裏?”濮玉環和玉太郎指與他瞧了。他眼 近來幾日因悲傷過度,淌的眼淚多了些,眼花撩亂,看了半晌,竟像霧裏看花一樣。急催玉太郎移球到那邊去,玉太郎也只得依他,把球移到那馬車上面停住。齊巧那中國婦人,已和那外國婦人進了馬車,那馬夫拉起韁繩,喝一聲“走”,逕向東面去了。玉太郎忙叫開機,跟那馬車攆去。
約莫轉了幾箇彎,停在一箇領事館門口。玉太郎忙同龍孟華從機器椅落下,站在馬車左首。龍孟華探頭探腦,正被馬夫回頭看見,大聲吆喝,舉起馬鞭要打,經玉太郎攔住,方纔住手。兩人站在一旁,只見領事館裏面,走出幾箇丫鬟、老媽,到車前 安。等得細崽開了車門,那中國婦人纔從車中走下。丫鬟上前扶着,那婦人輕啟櫻唇,和那車裏的外國婦人說了聲“恕不遠送”的套話,手搭丫鬟背上,朝內緩走。玉太郎定 細望:那婦人生得妖艷異常,滿頭珠翠,十分奪目;那裙下的三寸金蓮,更覺瘦削得不盈一握。暗暗嘆道:“中國的婦人,果然是天生尤物,眞正令人銷魂蕩魄;倘使我生在中國,一定也被這種尤物迷戀,不能再做甚麽事業了;偏生那濮小姐志氣闊大,娬媚中間時常露出英氣,不像那尤物娬媚的可親。”一面想,一面回頭看龍孟華,不料龍孟華却背倚牆壁,面無血色,嘴唇像白紙一般。玉太郎知道有些不妙,傳了電鈴,將龍孟華扶坐上去。問他身子怎樣,龍孟華不則一聲,淚如泉湧,那面上的血色却漸漸轉過。玉太郎忙斟上一杯香槟酒,替他壓驚。龍孟華纔回聲答道:“身子倒還罷了,只是氣死我呀!”玉太郎問:“甚事生氣?那是領事夫人,與你什麽相干?”龍孟華長嘆一聲,慢慢說起。
原來這位領事夫人,就是他聘妻潘蘭英。這潘蘭英的父親,曾做箇雲南學政,與龍孟華的父親本來是同窗至好。蘭英是側室所生,自幼便許配與龍孟華,到得十三四歲,長得娉娉嫋嫋,說不盡的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容貌。只因嬌縱太慣,不免有不端之事。漸漸的醜聲外露,被龍孟華的父親聽見。那龍孟華的父親,是湖南著名理學家,那裏肯認這門親事?託人退婚。潘老頭子那裏肯丟這臉?再四不允。龍孟華的父親,氣成一病,不上兩月,已是一命嗚呼。龍孟華恨如切齒,時常想要報復。齊巧那年元宵放燈之後,潘家火起,把那潘老一家大小都燒成焦炭,獨有蘭英和他母親從火窟裏逃出性命。其時家業蕩然,無以過活,又遇匪人哄誘,便做了半掩門的生涯。有天爲龍孟華朋友所見,着實拿他嘲笑,龍孟華滿腔懊惱,時要刺殺他母女兩箇。後來有人送信給他,母女二人知事不妙,忙移家到杭州西湖。每日裏笙歌畫舫,留連光景,倒也十分暢快。不料這日正在湖心蕩漾,陡然起了一陣怪風,把那船上的人盡數淹死,單單賸下一箇蘭英,抱着一塊船板,被漁船搭救上去。那船夫約莫三十多歲,面皮徹黑,長了一臉豆瓣大的麻子,頭戴箬笠,身穿一件百衲短襖,赤着一雙黑漆的脚,看見蘭英有幾分顏色,有心想和他調笑,蘭英急得沒法。幸虧那船夫的黃頭婆子,還有幾分勢力,降得住船夫,蘭英便躱在火艙裏睡了一夜。想他的母親性命不保,不覺暗暗流淚。
好容易熬到天明,只見那黃頭婆子赤着脚闖進火艙,頭上簪了一枝毛竹簪,滿頭的黃髮蓬得像亂毛獅子一般,渾身狐騷氣味,瞇着一雙胡桃核的眼 ,張着一隻黑臙脂的臭嘴,露出一嘴的黃牙齒,笑嘻嘻的道:“你今夜喫苦了。衣服乾嗎?”蘭英渾身抖戰,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婆子又道:“你休驚嚇,我已替你想好一箇法子了。你在我船上不便,我有箇相識的何員外,他家的房子很多,你可權在他家居住,訪你母親的消息。你道好麽?”蘭英道:“好却是好。承蒙媽媽的救命大恩,後來得有出頭日子,再圖補報罷。”一面說,一面將手掠掠頭髮,把頭上的金銀首飾,手上金銀釧,都交給了黃頭婆子。那黃頭婆子自然是很喜歡,將船擺到一箇地方,和他丈夫上岸。過了半晌,來了一乘靑布轎,後面跟着一箇娘姨,捧着一箇包袱,到艙裏一瞧,向船家說道:“果然不差!大老爺一定合色,要重重賞你的呢。”打開包袱,拿出許多的簇新衫裙,向蘭英道:“姑娘任意揀幾件穿罷。”蘭英不知來由,不敢就穿。黃頭婆子攆他丈夫出艙,方向蘭英耳旁說道:“盡管穿。只是何大老爺厚愛,不可違拗的。”蘭英只得一一遵命。那娘姨又捧出首飾匣子, 蘭英揀些戴上,笑着說道:“姑娘還沒梳頭,我來代姑娘梳梳罷。”原來這娘姨是梳頭好手,梳得雪亮,插上首飾;遞上手釧,和蘭英套好;從包袱裏又拿出幾雙繡鞋、羅襪遞與蘭英,蘭英會意,一齊札扮停當。娘姨向轎背後取出面盆、手巾,並些肥皂、香粉等類,叫黃頭婆子打了一盆水,蘭英看得水裏油花洸洸的,胡亂的淨了手面,擦上香粉,上了轎子。到得何家門口,果然一帶好住房。娘姨領着從旁門進去,曲曲折折的走了十幾進廳屋,到了書房。何員外坐在裏面,娘姨吩咐蘭英向老爺 安,蘭英不知底細,胡亂 了安。員外斜眼一睃,道:“果然好模樣!就在書房裏住罷。”蘭英曉得有些不妙,一定是被船家販賣到這裏了。好在心上早已打定主意,再加娘姨百般的殷勤勸慰,便亦相安住下,竟做了何老爺的二房,把母親也兜向腦後了。
約莫半年光景,員外一病而亡,又被員外的兒子何少麋鈎上。這何少麋乃是同文館畢業生,身上捐了一箇候補道,營謀了倫敦領事一缺。他的正室因他奸占 [3] 父妾,却常常同他吵鬧;何少麋又想法將正室謀死,把蘭英扶了正。冤家路窄,忽然這裏被龍孟華瞧見,怎得不氣上心來!當下將這一番 節,告訴與玉太郎。玉太郎嘆道:“果然是天生尤物!怪不得令人銷魂蕩魄。”龍孟華聽得這句話,站起來把板壁上一柄衛生槍揣在懷裏,大聲說道:“我誓不與這淫婦共戴天日!”正是:
未遇彩雲逢霹靂,爲求丹鳳遇鴟梟。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衛生槍”“衛身槍”混用,以下統一爲“衛生槍”。
[2] 原文“匆”“悤”混用,以下統一爲“匆”。
[3] 原文“占”“佔”混用,以下統一爲“占”。
[book_title]第十回 解冤仇玉環譚大義 看跳舞金燭訪奇蹤
却說龍孟華揣槍在懷,誓不與潘蘭英共戴天日。爲着說話聲音高些,驚動濮玉環。忙從隔壁趕來,只見龍孟華面紅如火,兩眼暴怒,想要奪門出去,被玉太郎當門攔住。濮玉環道:“龍先生有話盡可商量,不必激動眞火,弄壞自己身體。”龍孟華被這兩句話穩住,也只得坐在椅子上面,喘吁吁的嘆氣。濮玉環因向玉太郎問明 節,玉太郎一一告知。濮玉環道:“這事據我愚見,龍先生却也難怪。但中間却有不可莽撞之處,萬不可不仔細商量。第一,潘蘭英是先生欲退之婦,先生與他早已恩斷義絕,何必爲他再生這氣?第二,這女子旣已墮落煙花,便是人盡可夫,以前之事,先生旣不過問,現做了何領事的妻子,先生更無管理之權。何領事占父妾爲妻,是何領事得罪了社會,得罪了國家,並非先生一人的私仇。第三,現在英國界內,英國有保護通商國內領事之權,先生不得仗一人的私仇,破壞和平大局。第四,這是箇人私事,萬一敗露,不得照公罪看待;各報館議論,也不得將先生的舉動當做文明舉動。第五,先生現在有結髮的夫妻,不應爲他人的妻子,連累自己的妻子。第六,先生現有世兄,也算是中國的一箇國民,這造就國民的責任,全在先生的身上。第七,先生旣是三代單傳,這香煙後代,全靠先生獨力擔當。第八,中國現在的豪傑不多,許多的後進子弟,全仗幾箇明白大義的人從中提唱。第九,萬一誤傷了何領事,那何領事雖別有應死的大罪,但先生並非中國司法大臣,竟與無故殺人一樣。第十,先生應報的大仇、應伸的大冤,目今還未報、未伸,不應將有用的身體,做這沒要緊的勾當。先生意下以爲何如?”這一場說話,竟把龍孟華駁得鈍口無言,滿肚皮的火氣,登時都消箇乾淨;把那懷裏的槍仍舊掛在牆上,站起身來深深的一揖道:“鄙人一時無識,深蒙姑娘指教。”玉太郎接着說道:“龍先生身子乏了,用了晚飯,好好將息罷。”濮玉環隨退了出去。一夕無話。
次日天明,玉太郎尚在臥榻,看濮玉環在旁梳洗,丫鬟禀道:“現有英國氣球公司的總辦和我們國裏的領事,同坐了舊式氣球,叩門投帖,說是要見老爺呢。”玉太郎接着名帖一看:那公司總辦,姓博而阿斯,名叫海留巴,是英國的博學大家,合他父親當年在日本很要好;那日本領事,姓藤田,名次吉,是紐約領事藤田喻吉的胞弟,曾在東京同學了好幾年。玉太郎忙着丫鬟吩咐小厮们, 兩人到客廳坐下。隨將衣履穿齊,不及盥面,胡亂在濮玉環洗賸的面盆内擦一擦眼 ,淨一淨指頭,舉步便出。不提防被門檻拌住,跌了一交;濮玉環連忙扶起,拿出手帕,代玉太郎前前後後拂拭了一番,方到客廳見那兩位客人。譚敘了寒暄仰慕的話,海留巴先開口道:“自從十年前與令尊會晤之後,不料令尊已去世。聽得世兄高才博學,不勝羨慕。忝託舊交,想到尊球內瞻仰瞻仰。”藤田次吉又將海留巴的誠意代達一遍。玉太郎隨命機器匠人開了機器房,領他觀看得好一回。海留巴連聲道好,問道:“還是世兄獨造?還是有幾位同學幫造?”玉太郎因提出濮玉環幫造的 節,藤田次吉甚爲詫異,道:“怪底中國的女子,有這般的聰明學術!可惜他們國裏女學太少,不然怎樣積弱到那步田地呢?”海留巴道:“旣然如此,何不 令夫人一見?”玉太郎吩咐小厮 濮玉環,這裏各人都起立致敬。看見濮玉環這樣年紀,這樣美貌,並且懷着這種學問,不獨亞洲少有,便是歐、美兩洲文明地方,也少有的,怎不拜服?大家通了姓名,譚些理、化中的哲學。
忽然小厮報道:“龍老爺正在那邊嘔血呢。”玉太郎起身道:“兩君少坐,在下須到那邊看朋友的病症。”玉太郎去後,藤田次吉問起這朋友是怎樣人,濮玉環便把龍孟華姓名並他前後遭際,一一說明,並道:“前天在紐約,還虧了令兄先生保護呢。”藤田次吉道:“怪道前天會着中國的領事,他說現奉密旨,要拿亂黨龍孟華。原來是在這裏!”海留巴道:“這事但 放心。那何少麋膽小如鼠,怎敢在我國界內,行這野蠻舉動!”譚話中間,玉太郎已轉到客廳,大家齊問:“龍義士的病可好些?”玉太郎道:“現在已略略好些,大事無礙。”海留巴想要買這氣球,或是 玉太郎教習,玉太郎道:“在下奉本國政府旨意,已由本國政府購買,未便遵命。並且這球還未十分完備,等得完備之後,再來 教罷。”海留巴不便相強,和藤田次吉辭出。
玉太郎和濮玉環折到龍孟華臥室,見龍孟華對着鏡子,拿着一柄馬刀,將那一條黑光光的髮辮割下。兩人驚問原由,龍孟華道:“我想我們中國喫盡了頭髮的苦,遭盡了頭髮的劫。自從五胡時代、五季時代、金元時代, 到淸朝國初時代、紅巾時代,爲了這箇頭髮,殺死的人,泰山也沒他的高;流的鮮血,黃河也沒他的闊。就是我結髮的鳳氏,也爲了我這條辮子躭受了無數的憂愁。前番華剌斯街上,也爲了這條辮子,險些把箇昂昂藏藏、頂天立地的身軀,葬在惡狗腹中,死在狗監手裏。所以仔細一想,不如逕行割去,改了西裝的好。”說罷,便將那髮辮藏在一箇餅乾空盒子裏,上寫“龍孟華再生之大記念”九箇字。玉太郎吩咐一箇剪髮匠代龍孟華收拾。濮玉環自到臥室,檢出一箇衣箱,箱裏全是玉太郎未着的衣裳,着丫鬟送與龍孟華。那龍孟華身子本不甚高,裝扮起來,竟與日本人一樣;臨鏡一看,心上舒暢的了不得,身體陡然健旺。玉太郎在旁贊嘆;那送衣裳的丫鬟也“撲嗤”的一笑,說:“龍老爺着實奇怪。”走進去告與濮玉環。濮玉環正打量着回拜藤田次吉及海留巴,見龍孟華改了裝,便說:“龍先生竟把中國的書酸樣子,盡行脫化了。”因與玉太郎講明同去回拜的事。龍孟華也想趁此一游,一同下了機器椅,坐了馬車。
到日本領事館,由藤田次吉迎進。龍孟華新扮西裝,西禮却不十分熟悉。藤田次吉向他脫帽,他只把手拱了一拱。館中執事箇箇奇怪,說是照西禮應脫帽,照日本禮應鞠躬,這人明明是我國人,爲何却這樣行禮呢?藤田次吉和龍孟華講話,龍孟華不懂,只是默默;玉太郎繙譯了中國話,他纔明白。覺得東西國語言文字全然不曉,陡然改了裝束,慚愧 [1] 得很,臉上不禁紅了一陣。藤田次吉却因爲龍孟華是中國義士,倒也十分敬重,改用中國語言,問:“龍先生是專門的那種學科?”龍孟華愈加惶恐。原來他是除了詩文之外,非獨沒有專門學問,便是普通的學問,也沒好好學過,只得紅着臉答道:“在下並未學甚專門,有辱明問。”玉太郎代達道:“龍先生是文學大家。前日在他行篋裏,看見在筱簜軒所做的詩詞,竟是李杜重生,蘇歐再世。”藤田次吉也說了些欽慕的話。濮玉環道:“今日天色已不早,還須拜訪海留巴先生一遭。”三人辭出。
到得氣球公司,投進名片,細崽回道:“海老爺已到帕留安尼花園看跳舞會去了。”這帕留安尼花園風景絕佳,凡是英國的士女,以及各國寄寓的紳商,大半在此聚會。玉太郎前番環游地球,曾到這裏留連了好幾回,因叫車夫逕送到那裏。這日天氣 和,游人蝟集,上等客座都已坐滿,由堂倌引到一箇中等客座。看那舞臺上面,正在舞得熱鬧,是英國的皇太孫和德國的公主對舞。那公主生得腰肢一搦,皮膚勝雪,裙袖飄颻,彷彿天仙化人一般。大家齊聲鼓掌。接着便是英國的水師提督和倫敦第一著名的妓女對舞,大家又是齊聲鼓掌。玉太郎取出千里鏡,朝着四面閒望,望見海留巴坐在東首客座上,和一箇婦人講話,吩咐堂倌算還茶帳,逕到海留巴座上招呼。龍孟華此番却活動好些,脫帽攙手,並沒失禮,但是語言不通,仍煩玉太郎做繙譯。
那婦人名叫瑪利亞,是美國紐約人氏,就是海留巴的夫人。玉太郎爲他是紐約人,便問:“紐約女士瑪蘇亞先生,夫人可認得麽?”瑪利亞道:“就是家姊。先生幾時認得的?”玉太郎道:“並未見面。但因有事須要訪他。”瑪利亞道:“家姊家裏現被火災,十日前曾到舍間,同了他一箇義女,匆匆搭印度皇后輪船到非洲去了。”玉太郎道:“他義女是那處人?名叫甚麽?”瑪利亞道:“是中國人,原名却不曉得,現叫瑪蘇亞第二。”玉太郎道:“令姊到非洲有甚麽公事?”瑪利亞道:“也沒甚麽公事。他有箇朋友,在脫蘭斯法爾南境金燭巴亞爾村的女學校教書,想去訪訪他。”龍孟華聽他兩人的話,自然不懂。濮玉環代龍孟華道喜,說:“尊夫人已有消息了。”龍孟華不知底細,濮玉環約略告訴了他的踪跡,登時喜氣洋洋,催玉太郎出去。
三人同出,到了氣球。玉太郎指牆上地圖道:“脫蘭斯法爾,是我舊游之地,金燭巴亞爾村的女學校,那年還在新造,未曾完工。龍先生休要着急,今日已晚,橫 是明日的事。今晚權到墨多耳倫館喫飯,明早再講罷。”於是三人同到得墨多耳倫館裏。只見電光雪白,人聲雷沸,笙簫管笛,比起漢口的海市春、上海的海天春還要熱鬧得好幾倍哩。龍孟華爲的心上有事,也沒心留連光景,斟上酒來,只管痛飲。酒喫多了,覺得有些頭昏,就倚在榻上躺着了。沉沉一夢,到得酒醒,揉眼一看,不知是那時已上了氣球了。玉太郎推門道:“龍先生昨夜暢飲,今日可曾睡醒?”龍孟華道了一聲醒,問開機沒有,玉太郎指着窗外道:“這下面不是金燭巴亞爾村的女學校嗎?”龍孟華探頭一望,滿腔歡喜。洗了臉,用了點心,和玉太郎夫婦下了氣球,將三箇名片遞給門房,說要會瑪蘇亞先生。門房道:“這裏並沒瑪蘇亞先生。”玉太郎自知失誤:在倫敦時,未曾問得瑪蘇亞先生的朋友名字。便道:“瑪蘇亞先生是前十一日在倫敦起程,到這裏會他朋友。他朋友的名字,我却忘了,煩你代我查一查,看是來了沒有。”那門房打開號薄一看,點點頭道:“來却是來了。”正是:
不愁牛女難相會,自有銀河鵲搭橋。
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愧”“媿”混用,以下統一爲“愧”。
[book_title]第十一回 看新聞鈎起塡胸憤 搜故篋驚題哀髪詩
却說玉太郎到得金燭巴亞爾的女學校門房,聽說【查 】瑪蘇亞已來,心中很爲歡喜,便央那門丁道:“瑪蘇亞先生旣經來此,卽煩通報一聲,說他義女的女壻現要求見。”門丁回道:“瑪蘇亞先生雖然來此,但他並不住在這裏,無從通報。”玉太郎暗暗喫驚,替龍孟華心中懊惱,復又央道:“ 問瑪蘇亞先生的令友,是【可 】否在此?敢求通報一見。”那門丁當將他們的名片遞了進去,傳話出來,着他三人權在客廳坐坐,等到十一點半鐘下課再會。玉太郎隨將門房所說的話告訴了龍孟華,龍孟華又是希望,又是驚怕,甚爲難過。看那鐘刻要到,便立起身緊緊候着。看見一位女教習進來,大家都舉手爲禮。女教習問道:“那位是瑪蘇亞第二的夫壻?”龍孟華一言不發,經玉太郎代達。女教習將龍孟華打量一番,代瑪蘇亞第二暗裏傷感。玉太郎因問他尊姓大名,女教習道:“姓哈克生,名勃雷,和瑪蘇亞是倫敦舊同學。瑪蘇亞遭了火劫,帶他義女想往亞東地方尋他外孫,便道過我,匆匆的已上了英國的郵船去了。”玉太郎問到亞東那裏,勃雷道:“並未講明。大約英國郵船三五日間必到日本,先生可到那邊查訪。”因問道:“據我朋友義女講起,說他丈夫已在蘭箬河被難,却如何尚在世間?可惜龍先生遲到幾日,不能和他早早見面,消這數年的愁悶。”玉太郎道:“正是!這龍先生的運命乖舛。不知他的兒子可曾有甚麽消息?”勃雷道:“消息半點兒也沒有。可憐瑪蘇亞第二的眼淚已哭得乾了。”因指濮玉環問道:“這位是先生的夫人嗎?”玉太郎道:“是。”勃雷和濮玉環譚了好些話,問他在什麽學堂讀書,學的是那種專門,濮玉環約略告知。勃雷甚爲起敬,留他三人茶點。濮玉環道:“龍先生性急如火,不能在此奉擾,改日再見罷。”勃雷送他們出來。那滿院的學生都擁在門口,指天畫地的,有的說這氣球巧妙異常,有的說將來定然更有進步,講得熱鬧。見勃雷出來送客,曉得這客一定是氣球主人,箇箇屬目,箇箇都脫帽相敬。
上了氣球,玉太郎纔將那鳳氏現往亞東的話說出。龍孟華甚爲發急,催將氣球開往亞東。濮玉環道:“如今且不用着慌。大約今夜十點多鐘,郵船必到孟買。我們可將氣球趕到孟買碼頭,等得郵船一到,上船查訪,必然就有頭緒。”玉太郎吩咐開機。但聽機輪響處,那天空的一箇落星石撲面飛來,虧得機輪避的快,沒有碰着;只覺無數的沙礫,灑在球殼外面,“瑲瑲琅琅”的響,大家都十分害怕。龍孟華正在開窗憑眺,被一陣細沙迷了眼 ,喊聲“不好”,兩手揉了好一回,纔把眼 睜好。看看沙塵已盡,那一片日光之下,樓閣參差,車馬絡繹,好生繁華。玉太郎吩咐停了機,用了茶點。那時刻纔有四點鐘,隨邀龍孟華並濮玉環到下面玩耍。齊巧劈面撞着幾箇英國兵,喫得酒氣薰蒸的,東倒西歪,嘴裏“嘩喇嘩喇”的亂唱。龍孟華有事在心,悶頭前走,不提防被他碰倒。那兵丁倚酒謾罵,反怪龍孟華擋了他的去路,舉棍要打,被幾箇巡捕瞧見,纔緩緩拖開,幾乎遭他的毒手。玉太郎夫婦從後趕上,拉着到茶坊小坐。
坐尚未定,一箇印度的小孩兒,手裏捧着許多報紙,拿着幾種向座上一兜,轉頭便走。玉太郎和濮玉環隨手取閱,龍孟華揀那報紙後有中國字的,約略看了幾行。報上是說某權臣因病出缺。這人便是他岳父的對頭,是一箇聯俄黨,如今死了,却與俄國大有關係。龍孟華又喜又恨:喜的是中國少了一箇蛀蟲,恨的是未能手刃報仇,這權臣竟得保全首領。無心再看,將報紙擱在一邊,一手撑着右腮,在那裏沉吟。濮玉環將所閱報紙用指頭一戳,給與玉太郎,玉太郎接着一瞧,是中厯本月初一日告白,說“華剌斯街第五十六號住宅已經被火,現擬到脫蘭斯法爾南境金燭巴亞爾女學校暫住,倘遇四方仁人君子尋得孩兒龍必大,卽煩送至該學校。謝金照中厯十一月六日原告白;另給舟車費三百圓,決不食言”。玉太郎仔細一想,這箇消息不便告與龍孟華,徒然添他的煩惱,順手便擱在一邊。只見濮玉環拿着報紙點頭微喜,向龍孟華道:“龍先生,今夜准備和尊夫人相見了。”龍孟華 不出頭腦,玉太郎扯着那張報紙,用中國話繙譯道:“這是嫂夫人的告白,說是本月初十日,已由金燭巴亞爾女學校起程,到孟買石蘭街女教堂暫住。有人尋得兒子龍必大, 卽送至該教堂。謝金數目統照前議。”繙譯纔畢,那賣報的印度小孩兒笑嘻嘻的走來,將報紙一一疊好。
玉太郎付了報錢,又將茶錢算還茶博士,拉了龍孟華的手,向右邊指道:“那邊便是石蘭街,我還有箇親戚在那街的中市開着一箇雜貨行呢。那教堂便在洋行的後面,不如逕到東井洋行坐坐罷。”濮玉環道:“不如折回氣球,橫 那輪船夜深纔到,龍先生也好略略休息,預備十二點鐘上輪查訪。倘然遇着,便迎到氣球同住,一者可以舒寫龍先生的憂愁,二者我們也好瞻仰瑪蘇亞先生的威儀。”玉太郎道:“話雖如此,但尋人的告白已說明送往女教堂,我們且到女教堂問問。倘若龍先生的世兄已經到堂,豈不更妙?”這句話把龍孟華提醒,連忙道好。坐了馬車,一同到女教堂門首。
龍孟華並未投帖,大踏步向大門闖進,被管門的喝住,問他來幹甚麽。龍孟華嘴裏說的是中國話,那管門的一句也不懂,虧的玉太郎夫婦已跟了進來,投了名片。那管門的問:“會那位先生?這裏是女教堂,尋常男子是不准亂闖一步的。”濮玉環道:“並不會那位先生。因爲有件尋人的事,須要拜託貴執事:倘若人已送到,便 好好收留。”那管門的問:“是尋的何人?與本堂有何交涉?”濮玉環隨將報上所載的話,講給與管門的聽。那管門的忙答道:“是瑪蘇亞先生的事嗎?前夜已有電報到此。這裏的房子,以及常年經費,原是瑪蘇亞先生獨力捐助的,這事自然留心。”濮玉環問:“那孩子可曾查得踪跡?”管門的回道:“並無踪跡。聽得瑪蘇亞先生和他義女瑪蘇亞第二,今夜便抵碼頭,你們和他有甚麽關切,届時盡可來訪。”濮玉環指着龍孟華道:“這位便是瑪蘇亞第二的丈夫,想要尋他的兒子,所以纔這般着急。”說罷,折步出門。
看看夕陽西墜,映着桄榔樹的梢頭,異常耀目。那桄榔樹的左角,站着幾箇日本人,在那邊閒逛。玉太郎定 一望,他的親戚也在裏面,趕到面前和那人講話。濮玉環自和龍孟華在樹旁等候。龍孟華心上不耐煩,那人的話偏又絮絮不休,十分焦急,又不便催玉太郎走。樹頭上的紅光漸漸收了,颼颼飗飗的起了幾陣淸風,那東邊的一輪皓月,已從海邊湧出,那人還拉住玉太郎的手,邀他到行裏喫茶,玉太郎道:“不須喫茶,那邊還有人等着呢。”那人纔放了手。龍孟華埋怨道:“爲何說得這樣長久呢?”玉太郎指着教堂的鐘說:“此刻纔六點零十分,離着十二點鐘還遠呢,不須着急。怕的是十二點鐘後,那話頭還更要長久呢。”龍孟華自己也覺得性急,坐着馬車,同上了氣球。
用過晚餐,略約坐了片刻,大家歸入臥室。龍孟華原想養養 神,靠着枕頭,硬把兩隻眼 緊閉,無奈心頭只是煩悶。月光射着窗欞,衝着眼皮兒怪癢,渾身的汗如雨注。沒奈何,仍舊坐起,撥開電燈,把箱子裏的書搬到桌上,翻了幾翻。不料這腦氣筋全不靈動,眼裏看着書,心裏仍盤算着英國的郵船。兜開這本,另換了一本,還是這樣。不到一點鐘,把滿箱的書都翻箇厯亂,堆了滿桌子高高低低的,像一座賣舊書的攤頭一樣。順手摸着一箇盒子,打開一看,不覺潸潸的落淚。你道是甚麽盒子?原來就是放辮子的那箇盒子,猛然的愁腸萬轉,將那亂書搬開幾堆,堆在臥榻上,空出一箇安筆墨的地方,拿出一張白竹紙,寫出一篇祭髪的祭文。接着又做了幾首哀髪詩,低吟緩誦,念了幾十遍,那心地倒反舒服了些。覺得有些困倦,胡亂伏在几上打盹。鼾聲雷動,把隔壁的一箇丫鬟攪醒。那丫鬟瞧一瞧鐘,已快到十二點,急忙來叩玉太郎的門,報了時刻。玉太郎和濮玉環都整了衣服,洗了手面,聽那鐘剛敲十二點,忙推開龍孟華的門。只見龍孟華的頭還歪在桌上,額角上還抹了幾塊墨,前前後後都是些亂書,口涎流出,把一幅新做的詩詞濕了一大塊。玉太郎推他醒來,兩手一伸,把半張詩粘着袖子底下。玉太郎看他好笑,說道:“龍先生這樣高興!這時候還弄這樣筆墨嗎?”龍孟華低頭一看,見那詩已去了大半,詫異道:“這半張詩向那裏去了?”玉太郎並濮玉環都不禁發笑。龍孟華舉袖一翻,自己也好笑得緊,連忙整衣洗面, 聽汽笛。
不上半點鐘,聽得遠遠裏嗚嗚的一陣,三人下了機器椅,在碼頭 候輪船泊岸。三人跳上船板,找着帳房,查那搭客的號簿,却不見瑪蘇亞的名字。走出來向各艙問訊,總是没有,三人甚爲驚駭。看那搭客下的下,上的上,龍孟華兩眼睜着,玉太郎問他:“尊嫂瞧見麽?”他只管搖頭,一言不答。那汽笛又嗚嗚的響了,輪船上水手來催閒人出去,三人無法,只得回到碼頭。問起管碼頭的巡捕,巡捕道:“瑪蘇亞先生?我輩合埠頭的人都認得他的,只怕坐的不是這箇輪船罷。”玉太郎道:“他講明坐的是英國郵船,怎麽不是呢?”巡捕道:“你們錯了,這是印度皇后輪船,並不是郵船。聽得電報局裏說,尚未接得郵船的電信,大約今夜是不來了。”正是:
失羣孤雁哀哀叫,纔下灘頭遇噩潮。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哈醫士滲藥洗心肝 玉太郎撥雲尋島嶼
却說孟買碼頭的巡捕,將英國郵船不到的 節告知玉太郎,濮玉環在旁聽着,想要轉告龍孟華,又怕龍孟華着惱;想要不告,又怕他胡亂 度,轉覺不便,只得逕行告了。龍孟華跥脚嘆道:“蒼天阿!蒼天阿!你難我龍孟華也算是難到盡頭了,怎樣還不放鬆些兒?那滿世界中間,王侯將相,雖然好的不少,那虎狼蛇蠍似的伎倆,據我眼裏所見、耳裏所聞的,實在也不爲不多,偏偏將我這班人的脂膏,供他那一班的快活。宮室住的是華美,衣服着的是新鮮,妻妾養的是團聚,子孫生的是繁衍,說不盡的快樂,都堆在他那一班的身上。這却是何道理呢?難道你是全然不管的麽?”說罷將所執的白木杖,向那石地上亂擊,擊得箇寸寸都碎。巡捕怕他發狂,要送他到醫院驗看。玉太郎代他解釋了一番,巡捕纔站在一旁。看他們三人上氣球去了,十分驚訝。
次早黎明,却見玉太郎獨自落下,倉倉皇皇的問道:“這裏最著名醫師是那一位?”巡捕道:“哈克參兒醫師算本埠頭一箇,在威而里醫院裏掌院。但他年紀大了,除却疑難大症,是不出診的。”玉太郎問明路途,逕把氣球放到醫院門裏面。院中不見有人走動,只有一箇花兒匠挑着兩箇水筩,澆那水仙花。玉太郎猛然落地,用手向花匠背上一拍道:“哈克參兒先生起身麽?”花匠猛喫一驚,細瞧玉太郎一遍,道:“你這人是從那處來的?這裏圍牆很高,碎玻璃蓋頂,刀山劍樹似的,難道你從天上來的麽?快些出去!醫院重地,是不許閒人瞎闖的。”玉太郎道:“我並不是無故闖進,你不見那天空的那圓球麽?”那花匠擡頭一望,嚇了一驚,也不顧那漏水筩,撇了就走,往內 逃,一逃逃到哈克參兒醫師的臥室,猛掣那門上的電鈴。哈克參兒被電鈴鬧醒,滿院裏上下人等,都鬨了起來,問花匠的緣故。花匠並不回言,只拿手指着外邊。衆人擁出觀看,却不見甚麽,就把花匠從裏面拖出。那花匠用手指着天,開口道:“有箇人從這圓東西裏出來,幾乎把我膽都嚇碎。”衆人都蜂攢似的望着天,就中有幾箇有學問的,曉得這是新式氣球,吩咐衆人不必驚怪。玉太郎復流星一般的從上落下,迎着衆人說道:“諸君不必多疑。在下有箇朋友,想 貴掌院先生診治,望恕衝犯之罪。”
正說話間,一箇老者從裏面挺胸而出,面部上皺紋已滿,下頦的鬍鬚長過胸膛。玉太郎曉得就是哈老,忙上前施禮,道了來意。哈老也不推辭,竟跟玉太郎上氣球。略問了姓名,便說:“這病是急血奔 [1] 心,是在那裏受的大驚恐?”玉太郎告他驚恐的原由。哈老拿出一面透光鏡,向病人身上一照,看見他心房上面藍血的分數占得十分之七,血裏的白輪漸漸減少,旁邊的肝漲得像絲瓜一樣,那肺上的肺葉,一片片的都憔悴得很。看畢,向玉太郎道:“這病形大勢,尚屬無礙,只是須剖開胸膛,方可下手。尊意以爲何如?”玉太郎躊躇未答,意欲和龍孟華商量。濮玉環道:“龍先生已昏沉得不知人事,還和他商量則甚?旣承哈老先生的盛愛,便 施治。”哈老道:“你這球中,應該【派 】也有醫員,須得幫同下手。”玉太郎道:“醫員却一位,是一箇敝友薦來的,恐怕是不能應手。”哈老道:“不妨,只須約略幫些氣力,那大處自然是老夫動手。”
原來那位醫員,姓賈名西依,是中國江西地方人氏,在上海中外藥房當過夥計,認識一箇外國流氓 [2] ,薦在甚麽兵輪上行醫的。後來兵輪爲着甚麽戰事,被日本拖去,流落東京。齊巧那外國流氓也到了東京,替他介紹,薦給玉太郎。玉太郎盤問他的醫道,實在有限,只曉得瘧疾、頭痛要用金雞納,牙齒疼痛要用鴉片酒,所以龍孟華屢次身子不好,都不敢 教他。當下哈老要他幫忙,玉太郎無可奈何,只得 他出來。他嚇得昏天黑地似的,見得哈老性氣和平,纔把心放了些。哈老叫他取那幾種藥水,他拿出幾種來給哈老瞧,哈老搖頭說不是。連拿三次,總是這樣。哈老慌了,問他藥房在那裏。領進藥房,把藥取出。自己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方巾,彈上些藥水,覆在龍孟華頭上。叫賈西依解開龍孟華的胸膛,自己跨上牀去,復把那透光鏡照了一番;腰裏拔出一柄三寸長的小刀,濺着藥水,向胸膛一劃;啣刀在口,用兩手輕輕的捧出心來,拖向面盆裏面,用藥水洗了許多工夫;將嘴裏的小刀放下,吩咐賈西依托好了心。賈西依嚇得面如土色,抖戰戰的捧着。哈老又倒了些藥水,向那肝肺上拂拭了好一回,然後取那心安放停當,又滲了好些藥水。看那心兒、肝兒、肺兒件件都和好人一般,纔把兩面的皮膚合攏。也並不用線縫,口袋裏掏出一箇小瓶,用棉花蘸了小瓶的藥水,一手合着,一手便拿藥水揩着。揩到完了,那胸膛便平平坦坦,並沒一點刀割的痕跡。賈西依看在眼裏,自己慚愧得無地可鑚。
只見哈老將那覆面的方巾去了,用箇藥餅塞在病人嘴裏。約莫五分鐘,龍孟華登時坐起,說道:“奇怪奇怪,我原來還在這裏呢。”看見衆人圍着他的牀,臥榻上排着許多藥瓶,旁邊又放着一盆的血水,十分驚訝。玉太郎一一告知,並道:“虧的哈老先生醫治,不然就沒救了。”龍孟華一躍下牀,向哈老施禮。哈老連忙還禮,囑咐他道:“你這心想是自小用壞的。我聽見有人說起:中國有種甚麽文章,叫做‘八股’,做到八股完全之後,那心房便漸漸縮小,一種種的酸料、濇料都滲入心窩裏頭,那膽兒也比尋常的人小了幾倍,所以中國一班的官員都是八股出身,和我們辦起交涉來,起初發的是糊塗病,後來結果都是一種膽戰心驚的病。我向來行的是醫道,並不曾辦過甚麽外交,今日看見先生的心,纔曉得這話是不錯的。依我愚見,你以後再休做那八股。非獨八股不要做,就是尋常的筆墨,也以少動爲妙。怕的舊病復發,就沒醫治了。”龍孟華聽他說話,只管發呆,到得玉太郎繙譯出來,纔恍然大悟,又是慚愧,又是好笑。玉太郎隨邀哈老到客廳用茶。
哈老告辭下去,玉太郎整備了十萬金磅,自己恭恭敬敬的捐送醫院,並約賈西依及龍孟華一同前去。哈老因他是捐款,只得叫帳房收了。捋着鬍鬚對玉太郎道:“旣蒙先生慨助,老夫有一言奉勸:這位賈兄,醫理實在太淺,不如在老夫這裏先學些普通醫理罷;尊處怕沒有醫員,老夫保薦一位,斷不至誤事的。”玉太郎和賈西依說知,問他願是不願,賈西依說是極願,但是學費無出。玉太郎告知哈老,哈老道:“這學費並尋常零用,都在老夫身上便了。”賈西依感激的了不得,要到球裏收拾行李。哈老說:“不必,這裏行李物件通是公用的,潔淨得很,不分彼此。”因向龍孟華道:“老夫囑咐的不是玩話,你須要當心。”玉太郎代龍孟華道了謝。哈老叫小厮 魚拉伍先生出來,和衆人見禮,說明做醫員的話。隨跟玉太郎、龍孟華上了球。龍孟華爲的時常多病,便和魚拉伍結識,想跟他學些醫道。
晚餐之後,玉太郎將氣球復往碼頭伺候。那看碼頭的巡捕看見球到,忙用手向上招了幾招。那時龍孟華正是睡着,玉太郎和濮玉環下球,問巡捕的話。巡捕説:“今天接着郵船無線電,郵船開出非洲之後,走了一日,遇着霧,躭延了許久;霧後開船,開着將到印度洋的時候,齊巧遇着流星迸碎的石頭,將煙囱打斷,船上的人,有的安坐不動的,有的在船艙外面被些石塊打傷的,有的跌翻水裏的,有的坐着海里的小漁船逃走的。不知瑪蘇亞先生怎樣。據石蘭街教堂的女教士説,還没接着瑪蘇亞先生的信呢。”兩人聽了這話不妙,趕忙上球,也不驚醒龍孟華,便開機向印度洋外緩緩走去。
齊巧天色不好,不像昨夜的月色。並且海霧大起,蓋得洋面像墨盤一樣。遠遠望見一處,像有甚麽火光,吩咐機輪開到那裏,將氣球緩緩落下。約莫離着洋面還有百十餘丈,覺得一股熱氣從下面衝上,低頭一看,忙叫機輪向上 昇,不知是那家輪船慘被燒燬。玉太郎越想越怕,倘將這話告訴了龍孟華,定然死多活少。和濮玉環商議,權把龍孟華瞞住,各自安寢。那海霧越下越濃,天空的雲氣又層層壓下,玉太郎心下煩躁,睡不着實。開窗一望,愈加氣悶。吩咐把球昇到雲頭頂上,看那月光射在海雲上面,好像似波濤翻湧。賞玩 [3] 了好一回,纔上牀睡去。
睡到次日下午,玉太郎醒來,聽着龍孟華仍在隔壁鼾睡。你道爲何?原來就是哈老的藥力,是叫他收復 神的。玉太郎洗了面,喫了點心,看看下面的雲霧漸漸豁開,猛然幾陣大風,把那豁不盡的雲霧刮去,好生暢快。隨命開機,巡着洋面查察。查到將晚時刻,纔見下面有隻船在那裏修理。玉太郎下了球,到得船上一問。船上的人着實受他一嚇,曉得是氣球上下來的,纔各各安坐。玉太郎找着帳房,查瑪蘇亞名字。幸喜瑪蘇亞母女坐的頭等艙,不曾遇着石頭的險,但是匆忙裏坐着小漁船下去了,帳房裏也不知下落。玉太郎問:“附近有甚麽小島?”帳房說:“小島甚多。”因說出許多的島名,就中有的是往年游過的,有的是往年尚未開闢的,當中土番很多,遇着別種的人,大半是不留性命。玉太郎躊躇無計,隨上球和濮玉環講明。幸虧龍孟華仍是酣臥。順着月光之下,把左近的島,大大小小的數了一遍,約在一千左右。玉太郎想:“這事如何下手?除是造成千百箇氣球,化出千百箇身體,到處打探,纔能彀打探出來呢。”想了一夜,竟想不出甚麽計策來。伏案睡着,心神慌惚,得了一箇奇夢。正是:
滿眼白雲橫斷嶺,教人何處覓飛花!
要知這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奔”“犇”混用,以下統一爲“奔”。
[2] 原文“氓”“甿”混用,以下統一爲“氓”。
[3] 原文“玩”“翫”混用,以下統一爲“玩”。
[book_title]第十三回 拔寶刀夢破天囚獄 揮彩筆安排島國圖
却說玉太郎在氣球中得一奇夢,醒時已是午牌時刻。看見濮玉環在旁邊案桌上,焚着一爐的沉水香,拿着一本洋文書,在那裏觀看。玉太郎告與濮玉環道:“我今天早上 神疲憊,慌惚雲端裏飛下一箇天使,說我這氣球有許多不完全之處:第一是不能脫出空氣;第二是不能離開地心的吸力;第三是脫出空氣、離開地心的吸力,不能耐得天空的寒氣;第四,縱然耐得天空的寒氣,被那地球外的旋風也吹得張皇無定,不能稱心所欲,任便走往各世界。有這四件的大欠缺,便像死囚牢守監獄一樣,任是大仙大佛,總逃不出這箇圈套的了。當下我想那天使的話委實不差,便 教他有甚麽法子,他只是笑而不答;我便再四哀求,他纔開口道:‘法子你是一時領略不到的,我且帶你見見別種世界的光景。遠的世界一時也難到,我且帶你游玩那月球世界。未知你意下如何?’我說‘願意得很’,他便將我輕輕一拂,便覺我的兩脇下生出兩隻翅膀來,那翅膀扇了幾扇,登時到得一箇所在,眞正是黃金爲壁、白玉爲階,說不盡的堂皇富麗。就中所有的陳設,並那各樣的花草,各種的奇禽異獸,都是地球上所沒見過的。正在看得有趣,裏面陡然走出一箇人,向天使說道:‘你是從什麽骯髒世界,引了箇骯髒的人,來到此間?我們這箇社會雖然算不得是甚麽高等,那一種齷齪卑鄙的惡根性却還沒有呢。’說罷,舉起那拂塵帚子,劈面拂來,拂得我眼花撩亂。虧得天使用衣袖遮住,那人恨恨而去。天使用手緊緊的拉着我,一路飛行。”
“飛到一箇牌樓,上面寫了六箇大金字,那字體龍飛鳳舞,我却全然不識。天使繙譯告我說道:‘這是地球棲流公所,你的父親派在那邊管門。’引着我邁步前進。果見我父親彷彿還是從前的樣子,和我世伯東里興昌君都站在那裏,不則一聲,只把眼 朝着我,微微一笑。我想上前施禮,被天使攔住,說:‘這裏不是用得私 的地方。’我便跟他進了一座殿,殿上坐着三箇大人,天使指點道:‘這中間一位是如來釋迦,東邊一位是孔氏仲尼,西邊一位是美國總統華盛頓。這三位算地球上有數的人物,經本世界選定,做公所的三首領。其餘的各種執事,均經三首領簡派。眞要算得至公無私的了。’天使走到三首領前,行了三鞠躬禮,三首領都慌忙回禮;天使着我也行了三鞠躬禮,三首領也慌忙回禮。禮畢下殿,轉到殿堂左角,掛着金字大紅牌,牌上塡着多少名字。中間有箇牌,是唐女士的父親唐北江先生;另外一面牌是北江先生的四門生。那龍孟華先生做的詩,並令尊大人做的碑文,都黏在下面。”
“正要朝下細看,那天使把手一招,說:‘你將來終是這裏的客民,不必留戀。’用力一推,推我在萬丈深坑之下。恍惚天使亦跟了下來。這萬丈深坑,也掛着一塊黑漆牌,牌上寫的,據天使說來,就是‘天囚’兩字的意思。中國的秦始皇,算這裏的第一箇大罪魁,做了罪魁,便永不超昇的。天使和我講完,忽然電光一閃,將身體騰到空際,道:‘十年後再會罷。你那兩翅無用,給還我罷。’我剛要回話,那天使已不知去向。爲的沒有翅膀,在那黑坑裏寸地難行,受盡了無限苦惱。看得一班惡鬼圍着許多的好男子、好女人,在那裏勒索他們的銀錢。我看得不耐煩起來,把身上佩的寶刀拔出,刀光閃處,那班惡鬼都嚇得驚慌。有的落下頭顱的,有的跌壞手脚的。那些男男女女都齊聲合掌,感謝我的大恩。就裏有箇女人,說是他兒子龍必大還鎖在一處地方,求我也救他一救。話猶未了,猛聽天空裏放出幾箇霹靂,把這黑坑都打做沒有,我心窩裏撲地一跳,就此也醒了。你道這夢奇是不奇?”
濮玉環道:“這是你日夜勞乏,神經不固,所以纔有這場噩夢的。你且安息一番,莫弄壞了身體。”玉太郎道:“我也是這般想,但我嘴裏怪渴得很。”濮玉環忙斟了一杯雨前茶,遞與玉太郎道:“坐着打盹,很不舒服,不如卸了衣裳,到榻上躺躺去。”玉太郎道:“卸去衣裳是不便的,我便和衣兒躺躺,但你須坐近我身,免得我亂夢顚倒。”濮玉環也便依了。不上片刻,玉太郎漸漸鼾睡。濮玉環代他搭上絨毯,仍舊對着香看書。
看完兩葉,一箇丫鬟匆匆的走進門來,說:“魚拉伍先生要 老爺同看龍老爺呢。”濮玉環叫丫鬟將脚步放輕,低聲講話:“老爺剛纔睡着,龍老爺可醒着沒有?”丫鬟道:“醒是沒有醒,但魚先生說是要洒些藥水,趁他呼吸時候,受些滋補的氣味纔好。”濮玉環道:“旣然這樣,你就說老爺纔睡, 魚先生獨自往看罷。”丫鬟領命出門,那門簾順着風勢吹開,濮玉環忙丟了書,輕輕的把門關上;走近榻前,仍舊拿過書來觀看。旣而摸着玉太郎的額角上,覺得有些浮熱,心下着慌,從衣袋裏掏出一塊薄荷冰,向他太陽穴抹了幾抹,自己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到得玉太郎醒來,那鐘上的針已指到五點零五分。看見濮玉環睡在一旁,兀自未醒,面部上微汗盈盈,左角上一縷靑絲斜抹在左邊粉頰上,愈覺嬌豔,那一種愛 便也流露於不自知了。玉太郎看了一番,似乎覺得額角上異常淸涼,口裏也淸氣滔滔,不像午牌時那種煩躁,掀開絨毯,站立牀下。那鐘上的針已指到五點半了,“噹”的一聲,濮玉環也自驚覺。看見玉太郎已起,便也起來,拂一拂衣裳,對着鏡兒掠一掠頭髮。捺聲門鈴,進來一箇丫鬟,問:“龍先生醒了沒有?”丫鬟道:“據魚先生說,還要七八日纔會醒哩。爲的是洗心之後,怕他早醒,養不足心血的緣故。”濮玉環吩咐丫鬟打了盆面水,因將午後魚拉伍來 的話告訴了玉太郎。玉太郎道:“今日躭誤了正經事體。我想趁這夕陽餘光,到島裏去尋一尋。”濮玉環道:“好!”便開了機輪,向一箇小島進發。
這小島的大勢,很像蝙蝠撲着水面一般,因此叫做“蝙蝠島”。蝙蝠島的左翅,有一帶深林,深林中間却不見甚麽人跡。玉太郎約魚拉伍一同下去,一者可以攷驗些動 物的學問,二者怕碰着猛虎惡獸,彼此可以照應。當下兩人都帶了衛生槍,向深林進發。尋察了好一番,幸虧深林內尚沒十分猛物,並且那些鳥獸,是從古來沒有見過人的,碰着人並不害怕,也不曉得躱避。魚拉伍捉着一箇小鳥,用絲線拴在衣襟之上,一路走,一路兒的啼叫,那叫的聲音,彷彿像彈月琴的相似。泰西動物學中沒有這箇,魚拉伍十分愛惜,想回國時送到博物院裏賽會。齊巧一箇樹枝將絲線刮斷,那鳥便高高飛去,再招也招不下來了。天色已晚,四圍的黑氣漸漸裹近,只得和玉太郎一同走出深林。剛到深林外邊,忽有一箇石子,從耳畔飛來,幾乎被他打中。回頭一望,見那樹角裏有箇石洞,洞門口站着一箇毛人,身體約莫有十多英尺。玉太郎舉槍一擊,那毛人跳得三五丈高,嗚啞嗚啞的亂叫,向玉太郎猛撲。玉太郎又打一槍,那毛人纔滾倒在地,滾得四圍小樹木都斷了,有好一陣纔寂然無聲。忽然刺【剌 】斜裏走出一羣毛人,牽連不斷的約有四五十箇。魚拉伍想要放槍,玉太郎有事在身,不願戀戰,拉着魚拉伍坐機器椅上去。那毛人攢集一處,將石子朝上亂擲,究竟氣球太高,擲是擲不中的。 到天色已黑,毛人方纔散去。
濮玉環道:“這些島中旣是大半無人,我們便不須枉費工夫。等得明日白晝裏,將球先往空中,認淸各島的位 ,繪出一幅詳細的地圖,看淸各島中有無人種,再行下手。”玉太郎道:“此言甚是!橫 龍先生須得七天纔醒,我們盡可緩緩的查訪。”
次日天明,濮玉環起來梳洗,聽得外面鳥聲啾嗆,獸聲喧鬧,觸起家鄉的 思,暗暗神往。正在沉吟,只見玻璃窗外歇着一隻大鳥,用嘴亂啄。濮玉環舉起手槍,開了一箇小窗孔,朝外一槍,那鳥已撲通落下。玉太郎聞聲驚起,開窗下望,望見那鳥的兩翅足足遮滿了半畝大的地方。一箇毛人已被他啄成虀粉,旁邊的毛人連忙拾起石子,亂打了一陣,那鳥纔斷了氣息。
玉太郎吩咐將機輪開動,和濮玉環上了頂上的一層。這頂上的一層,便算本球的一座天文臺。玉太郎把各式儀器安 妥當,濮玉環圖畫最工,便坐在一張圓式的石桌上,攤起銀光紙,提起彩筆,畫明了經緯線。每到一島,玉太郎便緩緩察看,用千里鏡逕 打去,看得明白,便叫濮玉環照樣畫上,註明有無居人字樣。查到夕陽西下,還賸了三五十島未能查淸,天色已黑,只得明日再查。等得明日晨刻查完,掛起來細細斟酌,分出先後次序,然後下手。
大約一千羣島當中,有土番的不過百十箇;這百十箇島中間,玉太郎游玩過的有二十多箇;二十多箇中間,最著名的叫做柏兒來斯華勒島。玉太郎想就這島查起,吩咐魚拉伍帶着電氣花的自來燈,佩在衣襟上面。濮玉環道:“靑天白日,要帶電氣花的自來燈幹甚麽?”玉太郎道:“你不知道,這島內的酋長,他住的宮室,是在一箇山洞裏的;這箇山洞,除非酋長的妻妾並他的女婢,纔能探得他的路徑。”濮玉環道:“旣然如此,你何不將五彩電光衣着了出去呢?”玉太郎道:“我並沒甚麽五彩電光衣。”濮玉環道:“是我想出來的新法子,還沒有宣布世界呢。”玉太郎忙叫取出,濮玉環隨從衣箱裏取來。玉太郎接到手中一看,果然 瑩奪目、光彩陸離,連聲贊好。無奈濮玉環這件衣是准備自己用的,自己的身體小,玉太郎着不上,面皮漲得通紅。濮玉環代他拉扯了好多時,依舊還是着不上,玉太郎急得跥脚。正是:
古來材大難爲用,自笑昂藏七尺軀。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探蠻洞喜獲金鋼石 倚胡牀代抹薄荷冰
却說玉太郎因爲五彩電光衣着不上,甚爲發急。濮玉環道:“你休着惱,我也跟着一同打探如何?”玉太郎左思右想,並沒別樣法術,只得依了。濮玉環隨將那衣着上,玉太郎和魚拉伍兩人,仍舊用着電氣花的自來燈。到得柏兒來斯華勒島,那機器椅齊巧落在水面,迎面便是一箇鯨魚,張着嘴在那裏呼吸,背上的通水管噴的水約莫有二十多丈。玉太郎看得勢頭不好,忙捺電鈴叫球上收起機器椅。不料鯨魚的吸力很大,已啣住機器椅的座子,被上面機器釣將上去,彷彿尋常的魚上了鈎子一般。三人急把衛生槍向鯨魚對准,打了一槍,那鯨魚的皮殼堅厚,全然不覺。這椅子虧得是鋼鐵打的,已被他咬得有些彎曲。玉太郎又拿槍對准他的咽喉打去,那鯨魚纔把牙關一鬆,落將下去;海中的波浪被他衝得石破天驚一般,三人的衣履亦濺得渾身都濕。上了球,各人換了衣履,濮玉環把電光衣抖了幾下,那水却點滴不留,仍舊着好。換了機器椅,另找一箇平坦的地方放下,齊巧落在一箇酋長的洞前。
這日湊巧這酋長有甚麽喜事,滿島的土番都要到宮拜賀,獻些禮物。那禮物無非是雞鴨魚鵝等類,酋長可任意收得的。收的多了,那土番便箇箇喜歡;若是少了,那土番却不免害怕。當下玉太郎三人,陡從天上落下,只見雞鴨鵝魚狼籍滿地;那酋長面似紅銅,刻劃了許多花紋,身上披了幾塊鹿皮,頸項裏掛着兩串頭顱骨,手裏撑着一柄五六尺的鋼鐵劍,氣象凶猛,坐在一塊天然的四方石磴上,嘴裏咕咕噥噥的,也不知講些甚麽。那一羣的土番,便一齊五體投地,硬着頭向那石地上亂撞。正在撞得熱鬧的時刻,那酋長忽然擡頭一望,看見三箇人從天上飛下,衣服裝飾,件件和他們兩樣,登時形色倉皇,舉起鋼鐵劍,從石磴上跳將下來,匍匐地上,那頭也碰得磅磅的亂響,嘴裏還說甚麽“太意司太勃台音司”,這“太意司”便是島中所供的天神,“太勃台音司”便是他島中所供的女天神。那些土番一聽酋長喚這兩神的法號,各各擡頭細看,也跟着碰了許多響頭,伏在地下動也不敢動。
魚拉伍看他們這副光景,不覺好笑。玉太郎道:“這島中的土番,性 殘忍。相傳丁口不得滿萬,滿萬便遭天神的大怒,所以每年倘生出一千箇人,一定便要殺去一千箇人,獻到天神面前。我那年初到這裏時,恰遇着獻天神的時節,大小人頭都是鮮血淋漓的,排列着齊齊整整,唱着蠻歌,拿着大瓢,對那人頭喫酒,見得我來,遠遠的拔刀相向。我看見他勢頭不妙,奮步便回;齊巧一脚跨上船,那土番已狂奔追到,我放了幾響毛瑟槍,將土番打翻在地,其餘的還在那裏罵箇不了。怎麽這番却大不相同?一定是看見氣球,所以拿我們竟當作天神看待。”濮玉環道:“我們且將計就計,到他洞裏走一遭兒。”
魚拉伍指揮着酋長,叫他領路。酋長不懂,只管碰頭。魚拉伍做箇手勢,他纔略略會意,又碰了無數的頭,吩咐旁邊兩箇番女翻開洞門的石頭,拿箇草把,用鐵鎚敲着石頭,取出火來,將草把引着。一陣油腥氣令人難耐,衝得濮玉環一連打了幾箇噴涕。魚拉伍又做箇手勢,叫把火把的火弄熄了,撚開衣襟上電氣花的關捩子,把那電光 射酋長的眼 。酋長又伏地朗誦“華勃理司華來喑”,連說了好幾句,又碰了許多響頭。這“華勃理司”是土番說太陽神的意思,“華來喑”就是賜光的意思。接着玉太郎撥開電氣花,也是這樣。等到濮玉環把那五彩電光衣的機關撥動,那渾身的晶光燦爛,更是與衆不同;那酋長的頭愈加碰得緊,嘴裏不住的“華勃理司華來喑”念箇不了。魚拉伍昂身 進,酋長便匍匐的跟着進來,濮玉環居中,玉太郎在後照得洞門裏如白晝一般。酋長碰了幾箇頭,緩緩的擡起身子,吩咐女婢將石門關好,便用麻繩將女婢綑好,丟在一旁;三人甚爲驚訝。進得許多門,總是一樣辦法,纔懂他的用意:原來這箇島內防閒女人極嚴,大凡男子出門,一定把女子綑起,生怕他鬧出淫奔的事來。酋長的妻妾很多,除却値宿的一位奉着特恩開放,其餘的都要一一綑綁;裏面伏侍的人,箇箇都照中國規矩,先要用過宮刑,淨過身子,纔准入內當差;並且那些看門的,還將兩脚截去,免得他們無故走出。玉太郎、濮玉環爲的是龍孟華妻子,向各處查探了一番,毫無踪跡,這些事也不在意下。魚拉伍向來講究地質學的,看見洞裏的玉石很好,隨手拾了些,一路玩耍。走到一處,瞧見一箇方石桌,細細看來,却是金鋼石,摩挲了好幾遍,做箇手勢,叫那酋長送他,那酋長連忙的點頭答應。
忽然聞得斜剌裏一陣腥風,在石龕裏露出一箇斗大的蛇頭,酋長伏下地去,承着那蛇的下頦,擦了好幾擦,說甚麽“巴哩來亨”,就是替蛇神 安的意思。三人看得不耐煩,對着酋長做箇要出去的手勢,酋長又伏下碰頭,用手指着裏邊, 三人跟他進去。曉得中間別有洞天,又一路進去,便覺得路徑很窄,不過上面却通了一線天光,兩崕上盡是些羊脂白玉,映着太陽,十分明亮。酋長“嗚嗚”的叫了幾聲,四旁石穴裏走出許多蠻女來,却都是些靑盲白瞎,也是他洞裏規矩如此,就同中國古來的樂師一律。那靑盲白瞎手裏都捧着些樂器,吹的吹,彈的彈,唱的唱,雖然蠻野的好笑,却也另有他的一派音節。奏樂完了,各人爬到地上,碰了好些頭,各歸石穴。酋長又吩咐伺候的婢妾擡了金鋼石桌,跟着三人送出大門。魚拉伍打了電鈴,叫氣球放到地面,將金鋼桌擡上球去,三人也同上了球。酋長又碰頭相送,又歇了許多時候,纔回轉石洞。
魚拉伍得了這金鋼石桌,並幾塊寶石,很爲得意。到藥房裏安排停當,又去瞧了龍孟華一番,替他上了些藥水。玉太郎自和濮玉環在臥室午膳。濮玉環道:“游野蠻國度,眞正叫人心煩。”玉太郎道:“你是初次到這些地方,自然有些不慣。我想這種野蠻,無論東西各國,那開國時代一定是都有的。卽如庚子一年,你們國裏的大員,有幾箇不相信邪教的?我聽見人說,那邪教裏的故典,煞是可笑。供的是甚麽六百文神位,問起六百文是甚麽神道,原來北邊人的說話,‘六’字的聲音就和‘劉’字差不多,‘六百文’就是明朝的‘劉伯温’。你道好笑不好笑?並且有一位大員,駐紮在天津地方,迷信得很。那邪教中間,又有甚麽黃靈聖母的牌位。有日,這位大員擺了香案,迎接黃靈聖母到衙門裏去,俯伏在地,聽那黃靈聖母的旨意;一班的司道府 ,都陪着他俯伏在地,不敢擡頭。就中有箇道臺,姓勞名柏鄉,聽得黃靈聖母的口音很熟,斜着眼兒朝上一瞧,原來這黃靈聖母就是天津著名的妓女,叫做夜來香的。這夜來香和勞柏鄉本是老交好,前幾日還在夜來香那裏,擺了一箇雙雙檯,叉了一場麻雀。心上奇怪,一箇人自言自語道:‘這箇人還是黃靈聖母的變相?還是夜來香眞正同黃靈聖母一樣?’躊躇不決,想要上去問箇明白,恐怕那大員的面子不好看,就與自己的官階有礙;還有一層,夜來香是天生絕色,自己本打算娶他的,如此一鬧,豈不害了他麽?有這兩箇道理,勞柏鄉也就樂得糊塗了。你想同那土番拜蛇神有甚麽兩樣呢?若說起殺人一事,你們中國每年梟斬的,只怕還要多幾倍;太監的宮刑,是一 傳下來的;看門的斬了脚,瞎子掌管音樂,又是中國相傳的古風。我嘗讀過你們的《漢書》,漢朝有一位文帝,把那肉刑裏面裁去了一兩件,就有許多頭巾氣的秀才議論他不該這樣毀滅古制。你道這箇心思、這箇程度,比起土番有甚麽分別呢?”濮玉環聽他講得有理,點着頭,微微的嘆息道:“若不是這班頭巾氣的秀才牢守古制,或者斷頭之罪也可裁去。唐北江先生合那四烈士並那幾十位門生,何至同歸於盡呢?便是龍先生的夫婦,也是怕受那種刑罰,所以纔弄得妻離子散、百病叢生。”一面說,一面不覺傷心起來,覺得頭腦裏有些沉悶,玉太郎趕忙拿別話岔開。
其時鐘上的針已指到四點有零,玉太郎道:“天色又晚,我想再查一島,你肯同去麽?”濮玉環倚着胡牀,神色疲倦,回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快,不能同去了。”玉太郎拿起濮玉環的手,仔細看了一番,覺得手心裏微微的帶些浮熱,額角上兩太陽穴也是如此,嘴唇上的血色也不像往常鮮紅,訝道:“你怎麽陡然不快起來?須 魚先生看一看纔好。”濮玉環道:“這却不必。些微的病,我自己還打點得來。前日你夢後睡着,也像我這樣,是我用薄荷冰替你醫治好的。”玉太郎道:“怪道前日睡起之後,額角上異常的淸涼。薄荷冰現在還有。”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裏掏出,代濮玉環抹了好些,着他安睡,道:“我今天也不出去了。”拿了絨毯,代濮玉環蓋好。
睡不多時,走進來一箇老媽,原是濮玉環的奶媽,跟着出來照應的,玉太郎忙起身讓坐。老媽坐了說道:“小姐怎樣?適纔聽見丫鬟提起,說是查島回來很不爽快。”玉太郎道:“並沒甚麽病,你休要操心,停刻就好的。”老媽道:“雖然這樣,老婢還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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