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未完的忏悔录 [book_author]叶灵凤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3157 [book_dec]长篇小说。叶灵凤著。1936年上海现代书局出版。小说写一名叫韩斐君的青年在上海与歌舞名星陈艳珠的相识、结合与离异的过程。陈艳珠原是一位歌舞名星,后到保险公司做事,她年轻貌美,追慕她的人很多,然而对她的私生活添油加醋的传闻也多,她被描述成一个下流堕落的女人。但是韩斐君为陈艳珠的风采所倾倒,不听任何人劝阻,与她来往,并向她表明爱慕之心。正在这时,小报对陈艳珠大肆渲染,说她有十三个情人,加之她有一次失约,于是两人之间闹了一次大的误会。陈艳珠自杀相白才消除误会。两人同居后,艳珠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尽管社会上对韩斐君飞短流长,但艳珠则不信一切,与斐君在小亭子间住着,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但是没过多久,有关陈艳珠的艳史传到了香港,斐君的父亲得知后,马上叫他回香港。斐君到港后,把艳珠的正常交往也看成是对他的不忠,两人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他们的孩子阿珠出生后,斐君对艳珠看得更死。斐君再度去香港时,被其父扣留住。艳珠于是搬回北京居住。秋天,韩父去世,斐君回到上海,想与艳珠重修旧好,但她不同意。后来艳珠给韩斐君去了一封信,说她是一个坏女子,只求斐君不要怀疑他们俩纯洁的孩了阿珠。小说结构新颖,以文学家叶先生为线索,首尾呼应,浑然一体; 小说寓意深刻,告诉人们两人若是真心相爱,就不得相互猜忌。同时小说也在客观上向人们展示了当时社会世道人心的险恶与无聊,一个弱女子的悲哀的不可避免。 [book_img]Z_14312.jpg [book_title]前记 一九三三年春天,时事新报馆的黄天鹏先生,要我给他们写一篇按日连载的小说,说要通俗一点,以便吸引一般刚从旧小说转向新文艺的读者。那时恰巧书局的职务清闲多暇,一人住在一家公寓的楼上,便每天写一段给他们,连载了约三个月,后来又由四社出版部印行了单行本,那便是《时代姑娘》。倒也有一些读者。不过在连载期中,要每天写一段,疏懒的我,却觉得很苦,同时报馆的排字工人,也觉得很苦,因为这小说有时竟成了专电要闻,深夜稿子还未交到,要空着地位等待了。勉强结束之后,想到日本有几位小说家能每天担任三四种日报的长篇,知道这一定要有饱满的精神和安定的生活才可能,决不是我这样疏散的人所能尝试的了。 但是在第二年的冬季,应了朱曼华先生的约定,却又给《时事新报》的副刊《青光》写起来了,所写的便是现在的这部小说:《未完的忏悔录》。大约也连载了三个月。当然,我仍是照着老例,每天傍晚写一段,于是不仅弄得作者叫苦,连编者也叫苦。 这小说的题名和内容,本是就拟好了的,“一二八”的前夜,曾在一个小刊物上发表过几段。战事发生,那刊物停了,于是我便也中止写下去。在《时事新报》上发表时,前几段是旧稿,以后便根据旧拟的内容继续下去,不过其中也更改了许多。这一次是第二次尝试这种情形了。每天一小段,每段要一个标题,字数要平均,标题要新颖,而且每一段之中,似乎还要有一个起首,有一个结束。虽然是第二次尝试,比较有点把握,但是因为是每天写一小段,不仅时间匆促,而且主题有时也会岔开了去。 这小说里的主人公陈艳珠,我写的是一个沾染了都市浮华气息,但是在内心还潜伏着一点善良的现代女性。许多朋友都说,写这样典型的人物,我该是擅长的。但这小说虽然也有些人爱好,但作为作者的我,却是不满意的。我的本意,要用浓重的忧郁和欢乐交织的气氛笼罩全书,要写出内心的挣扎,这愿望都不曾实现。 虽然每一段都是在匆促信手而成,但也有几段文字,自己觉得还不坏,未一封信更获得当时许多读者的赞赏。 这类小说,我下笔时是力求通俗,避免了一些所谓“文艺的”描写的。因此和我的短篇小说,看起来判然是两个人的作品。为了这,许多朋友都劝我不该将精神浪费在这类东西上,但我想到与纯正的文艺作品隔绝了的广大新闻纸读者,为了他们,使他们能更进一步接受一般的文艺作品,我的这一点牺牲是值得的。 这小说里,虽然作者用第一人称出现,和书中人物一同登场,但这正是古已有之的写法,聪明的读者不必大惊小怪。 一九三六年五月叶灵凤记 选自《未完的忏悔录》 [book_title]一 一、别发书店门口 “啊啊,叶先生,我果然能够在这里遇见先生了!” 一个九月深秋的下午,我在南凉路外滩附近,别发西书店里消磨了两小时以上的光阴,终于挟了一大包书满载而归的时候,才走下书店的阶沿,就被人劈面用这两句话将我拦住。 我抬起头来,在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着黑色西服的二十几岁的青年:苍白的面孔,瘦削的两颊,蓬乱的头发下闪着两颗充血的眼睛,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艺质的青年。 “啊啊,我知道先生是爱买书的人,所以才想到在这里相候。虽然已经空等了四个整天的下午,但是终于给我等着了——请恕我冒昧,有一件事要拜托先生。” 有一件事要拜托我?听了这一句话,再对照着这个人的态度,我的灵敏的脑筋,立刻用经验告诉我,这样的人在路旁用这样的话来拜托我,决没有旁的事,总不外生活无法解决,有一篇写好的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托我来介绍给什么杂志或书店出版,以便换几块钱可以买几杯白水和面包。因为用这样的事来拜托我的人,大概都像当前的这位青年一样,都是突如其来而又为我所素不相识。 我当然不认识立在我面前的这位青年。 “啊啊,我真是太荒唐了,请先生原谅我的冒昧罢。我因为终于能够遇见先生,所以欢喜得有一点忘形,而竟忘记我是先生所不认识的人了。其实,先生真的不认识我吗?” 这句话问得我有点茫然了。我退后一步,向立在我面前的这位苍白的青年再仔细的看了一眼。那青春还残留着的消瘦的脸,那无心梳理的蓬乱的头发,完全是一个典型的时代青年,这样的青年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很多,我实在无法记住每一个人的姓氏。 “抱歉得很,我们或许是见过,但是此刻我记不起你贵姓了。” 听了我的话,一缕惨淡的笑容忽然从对面的人的瘦削的脸上散出。在这深秋萧萧的薄暮中,吹着黄浦江上送来的寒风,这一种笑容使得我不禁浑身起了一阵战栗,我连忙将外套的领子翻起,将外套重行裹紧了一下。 笑容渐渐的消去,他点了点头说: “先生或许是不认识我了,然而我们确实是见过而且谈过话的。” 我将嘴唇咬了几咬,眼望着从我身旁摩肩而过的往来的行人,然而我终记不起是否见过这个人。 他看出了我的困难。 “叶先生,这也难怪你,那已是三年以前的事了。先生还记得吗,三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晚上,在新新酒楼的一家宴会中,有一个叫韩斐君的青年吗?” “怎么,你就是韩斐君吗?” 听了他的话,像电影一样,立刻从我脑中涌起了一幕久已忘去的往事。 二、新新酒楼 三年前的冬天,在圣诞节将到的时候,有一位广州来的文字之交的朋友,说是要创办一种画报,和那时正在流行起来的《良友》对抗,在新新酒楼请客。因为是相识的原故,我也忝为被邀的之一。记得那晚到的人好像很杂,从商人、失意的政客以至电影明星都有,而且其中还夹了许多没有职业的(却不是失业的)青年绅士。据主人的介绍,这些都是热心文化的先生。其实,大约就是这位朋友要办的画报的经济后盾罢了。 在许多的宾客之中,主人特地介绍了一位青年绅士给我,说是刚从南方到上海来不久,是我的小说的爱读者,希望能认识我一下。 “韩先生可说是你的崇拜者。可惜他不是小姐,否则早已爱上了你哩!” 朋友们的这种戏谑,虽是受惯了,可是当了一位陌生人的面前便这样取笑,真使我禁不住竟有点脸红了起来,我连忙寒暄了几句,急于将话题岔开了,问道: “韩先生对于文艺很有兴趣吗?” “只是喜欢空闲的时候读读小说,说不上文艺的兴趣。” “以前在哪里读过书的?” “在广州的中山大学读过,在香港大学也读过一年。不过渐渐觉得学识不一定要从课本上求得,而且我又无庸骗一张文凭混饭吃,所以近年索性不读书,做无业游民了。” 我说:“客气客气。在这时代,青年人原是该从社会上和人群中去求知识的。” 这样说着的时候,我发现对方的人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很大的钻戒,映了灯光闪闪的发亮,这才明白他说不愿读书,做无业游民,只不过是风雅的议论而已。 他又说,他来到上海不久,此刻正住在跑马厅的华安大厦,听说朱先生有意办画报,自己便也想尽一点力。此外,他又对于电影事业很有兴趣……这样说着,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兴奋的说道: “叶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说着,便向人丛中挤了过去。 我跟了他望过去,看见他从人丛中拖了一个人出来,出我意外,竟是一位女性,而且竟是正被那时小报上当作话题的歌舞明星陈艳珠。我虽然不认识,可是照片却早已见过了。 韩斐君笑嘻嘻的拉了陈艳珠的手,兴奋的走过来说道: “叶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位大名鼎鼎的小姐,歌舞皇后陈艳珠小姐。陈小姐是著名的夜明珠,愈是晚上愈漂亮,你看,该是名不虚传吧?” 我向来对于被当作新闻中心的女性,在宴会中是不敢多接近的,因为要免除日后许多无谓的谣传,尤其像陈艳珠这样的女性,自己既会写两篇文章,更会大胆的将自己的私生活当作宣传的资料,我是更怕接近的。我要认识她,我早可以认识了,用不着这晚才来介绍的。 可是韩斐君既然很高兴的来介绍了,我也只好敷衍了几句。听她的口气,好像正预备放弃歌舞生活从事电影去。我心里暗笑,韩斐君刚刚说的对于电影事业有兴趣的话,原来是从她那里受来的影响。 三、沧海桑田 冬夜里酒楼的空气是温暖的。便是在这烟酒的融和的空气之中,我才认识了韩斐君,他那时确实可说得上是一位潇洒漂亮的青年绅士。在剪裁合适的夜礼服上,他的人品是像他的颜面一样的发着耀人的光辉。虽然我看出他略带一点有钱的公子哥儿满不在乎的气份,不想和他过于接近,可是由于他的殷勤,那一晚终于说了很多的话。 宴会散后,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他说还早,邀我到他的寓所去喝咖啡;我说夜里还要写一篇文章,他便说用他的车子送我回去。我推辞不掉,便只好和他一同走了下来,同行的还有陈艳珠和一位朋友张君。路过大沪跳舞场的时候,陈艳珠忽然说要去跳舞,韩斐君好像很为难的样子,请我也下去坐坐,我说今夜实在有事,不能奉陪了,便一个人坐了他的车子回到沪西的寓所。 下车的时候,塞了一块钱在车夫的手里,我随意的问了一句: “你们少爷和陈小姐时常在一起吗?” 车夫狡狯的一笑: “每天一起,认识已经有半个月了。” 其实,这种情形是不问也可以看得出的。对于陈艳珠那样的女子,像韩斐君这样的青年公子阶级正是适合的对象。可以如意的挥霍,而在交际场中出现的时候,也不像吊在一位中年商人或老年绅土的手上而辱没了自己。同时,对于韩斐君,我知道那时的陈艳珠也是最适合的追求对象;那时的陈艳珠风头正健,而且又没有家庭和其他的束缚。这样,双方都恰合所需要的条件,接近是意中事,其余不过是这种恋爱游戏之前应有的序幕而已。 大约那时是因了“一二八”过后不久,一切的元气都未恢复,朋友所要办的那个画报,在请了一次客之后,便无声无嗅,始终没有下文,韩斐君虽然又见过一次,可是那时他好像追求陈艳珠正在热中,不仅不曾提及画报的事,连文艺也无心过问了。 这样之后,也许是各人的环境不同,便不曾再有机会见过面,虽然陈艳珠的消息和起居常可以从小报上见到,但是关于韩斐君的一切,却连这个人在不在上海的事,我都不十分清楚了。 这样,想不到隔了三年,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见了他,而且竟改变到这样。假如他自己不说是韩斐君,我真看不出眼前这苍白瘦削的青年,竟是三年前那风流潇洒的美少年了。 经他一说,我仔细看了一眼,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怎样,你就是韩斐君吗?怎样改变到这样的呢?” 他冷笑了一笑: “我就是三年前的韩斐君。叶先生,说来话长。沧海也会变桑田的。正是因为变到这样,我才想到要来麻烦你的。叶先生,我们三年不见了。” “是的,三年不见了。”我说,我这才伸了手去和他握手。 从沙逊大厦削下的黄浦江的寒风,在这深秋薄暮的街上实在有点逼人。我打了一个寒噤,握住他冰冷瘦削的手,连忙说: “站在这里太冷了,我们到那面沙利文去谈罢。” 四、沙利文 办公时间刚过了不久。沙利文里正坐满了从写字间里散出来的顾客,空气中充满了奶油和咖啡的香气,融融泄泄,完全消除了外面秋暮肃杀的情调。在最里面的一个座位里,我和韩斐君对面坐下了。 他始终沉默着不曾再开口。在柔软的灯光下,望着从咖啡杯的热气中,时显时隐的他的阴惨的脸,我急于要将这静默打破了。 “斐君,我想我们不妨免除客套,不必称先生罢——几年不见你,一向都在上海吗?” 他说: “时间当然是在上海的居多,不过其中也走了许多地方,可说是到过天堂,也到过地狱;到过地狱里的天堂,也到过天堂里的地狱了。最近却是刚从香港来。我一来便想寻你,打听你的住址,可是四马路的几家书店好像都不知道你的住处,我没有办法,便想到你向来是喜欢买西书的,决定在几家书店的门口等等你。在中美图书公司门口走了两个下午不曾见你,今天在别发门口虽然已经是第四次,可是终于给我等着了。” 我想接着就问,你等我究竟有什么事呢?可是看见他自己并不提起,便也不好问,只说了一句: “其实,你只要写封信寄到几家熟悉的书店请他们转交,我大约总可收到的。” “我因为急于要见到你,”他说,“便不曾想到这上面去。其实,我尽可在信里向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摇一摇头,停住了。从紧咬的嘴唇上,我看见他是在忍着一阵突然袭来的战栗,我连忙说: “你的身体好像不很好。喝一口热咖啡,我们且慢慢的谈罢。” 他叹了一口气: “一切事情都是梦一样的。想不到有些事情我在当时可以做,现在联想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安慰他说: “人生本来是这样不断的矛盾,不断的挣扎结成的,青年可贵的地方便在能从这里面忍受而坚持下去。” 他点点头说: “你的话是不错的,但是有些事情确实使我无法忍受了。我情愿死,情愿入地狱。但是像这样活着而忍受自己的过去却是太残酷了。正是因了这个原故,我才想到要来麻烦你。我们虽然说不上是朋友,但是一位文学家是了解人类一切细微的感情的人。也许从你面前,我能暂释我的重负吧?” 我说: “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当然要为你尽力。只是,你要我做什么事呢?你在这几年内究竟遭遇了些什么呢?你一点还不曾告诉过我哩!” 他说:“我见你的目的本来是想和你谈谈的,可是也许是因了身体衰弱,神经混乱的关系,有许多话此刻反而无从说起了。” 我只得重新倒了一杯咖咖给他,安慰他说: “好在没有什么事情,你且喝点咖啡,安静一下,我们慢慢的谈罢。” [book_title]二 五、茶花女 为了免除枯坐的难堪,使韩斐君可以静静的调度自己的感情,我开始将适才从书店里买来的书打开了随意的翻阅着。 这其中有几册是新出的流行的小说,一册是关于西洋古代巫术和医药的考证,其他一册是小仲马的《茶花女》,是新刊的附有意大利画家比科尼插画的精装本。 小仲马的《茶花女》虽然已经买过两部,可是见了比科尼这种纤细的装饰风的插画,我禁不住又买了第三部。素常喜爱的小仲马的这部小说,一往情深的亚猛,风尘漂泊可是灵性未减的马克姑娘,从比科尼精致的插画上,更给小仲马少年才华之笔添了锦上的花。我正在惭愧自己的无能,执笔了多年,始终还不曾写过一篇惬意的文字的时候,突然听见韩斐君向我问着: “叶先生,你买的什么书?好像插图画得很美丽。” 在那一瞬间,我沉醉于艺术的境界中,几乎忘去了现实的世界,忘记了是和韩斐君对坐在沙利义咖啡店里。给他一问,我才又恢复了我自己,我连忙说: “是一部小说,你该也看过的,《茶花女》,我就是因为插图好才买它的。” “什么?《茶花女》吗?”听了我的回答,他好像很吃惊似的,这样说了一句,又将头摇了一摇,似乎又要叹气,可是却忍住了,他伸出手来: “请给我看看。” 我将书递给他,我看见适才和舒一点的面色,此刻又惨淡起来了。 他低头翻了几页,沉思了一下,将书放在桌上,抬起头来向我说: “叶先生,从你的文字上,我早知道你是爱好像《茶花女》这样著作的人;可是,你可相信,在现在的世上,真有像茶花女这样的女子,这就是说,她辜负了一个男子,可是却是为了爱他的原故才辜负的吗?” 从这句话上,我突然看出韩斐君目前这种颓丧情形的原因。无疑的,他一定是在恋爱上受了什么挫折,所以才变成这种披发佯狂的样子。我连忙说: “世上也许会有这样的女性。不过没有亚猛那样的男子,茶花女也不会发现的。怎样,恕我不客气的问,你遇见了像茶花女这样的人吗?” 他叹了一口气,惨然一笑: “叶先生,这正是我所要来寻你的原因,也就是我几年中变到这种地步的原因,我此刻身受着亚猛的痛苦,可是却没有亚猛所得到的安慰。我知道你的小说是爱采取这种题材的人,所以我想将我这几年经过的事情告诉你。供给你写一部小说,我也可以舒一舒身心上的创痛。” 我说:“假如这样能使你得一点安慰,我是愿意效劳的。只是,我没有小仲马那样绝世的才华,恐怕写不出像《茶花女》那样好的小说吧?” 他说:“你不要客气了。我极愿你能为我完成这一件心愿,我急于要找你的原因就在这里。我的身体不好,世事又多变,谁能担保已经错误的事情不一误再误呢?可是,今晚是来不及了。你如情愿,请将你的住址告诉我,待我将私事料理一下,一两天内我再来和你谈。” 我说,好极了,就撕了一角包书的纸,将自己的住址抄了给他。 六、我想做小仲马了 一个人的痛苦,在向旁人说出了之后,有时不仅可以减轻,而且还可以获得一种安慰。也许是因了这种原故,将心中的事说出了一点的韩斐君,渐渐的消失了在书店门口的那种匆惶颓丧的态度。他将我的住址藏起了,便笑着说: “叶先生,今天真是太对不起了。好在你也是解人,该能原谅在这种情况下的我的心境。但是,我敢担保,我所要告诉你的一切,决不致浪费你的宝贵的笔墨。” 我说:“我们原是朋友。只要我能力所能做的事,我都是乐从的。” 我心里想问,你所遭遇的《茶花女》一样的痛苦究竟是怎样的呢?谁是那茶花女呢?陈艳珠吗?我想这样问,可是想到怕触动他的感情,而且他既然说是为了要告诉我才来寻我,我最好还是待他自己说罢。 离开沙利文的时候,他没有以前那种公子哥儿的脾气抢着要付帐,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向我点点头,任我付了。 我问他住在哪里,他便将旅馆的房间号数告诉了给我。他说,也许隔几天想搬到愚园路的一个亲戚家去,如果一时不离开上海的话。 最后,他又说请我原谅今天的冒昧,隔一两天准定来看我。 握了他的瘦削可是却热灼的手,我说我极希望在最近能看见他。望着他的后影在向西的南京路人丛中消失了以后,我便也乘车回到北四川路的寓所。 茫茫的暮色中,在微微摇荡着的车厢里,我真迷惑于适才遭遇的这一幕。三年前那样豪放的韩斐君,如今怎消沉到这样,而且竟会在这样场合之下再见面,好像是一幕电影一样。 心的磨折实在是洗滤人的性格,消灭人的隔膜的最好的药剂。如果韩斐君是轻车肥马,匆匆的在路上趾高气扬的和我招呼,我也许仍会像三年以前那样淡淡的敷衍过了。可是想到他是在痛苦中洗炼过,虽然怎样的经过还不知道,而且在痛苦之中居然想到了我。这一点,却使我一面对于过去的冷淡感到歉疚,一面更感到了一种虚荣上的满足了。 回来躺在椅子上,想到他所说的话,便将新买来的《茶花女》,在灯下读了起来。 小仲马的这部小说,就我个人的嗜好来说,实在是我爱读的文艺作品之一,它与都德的《沙茀》,勃莱费斯特的《漫侬》,都是恋爱小说中不可多得的杰作。 想到这位自然主义的大师,在二十五岁的青年时候,用着他解剖刀似的锐利的笔锋,将书中两个主角的感情那样深邃的表现了出来,我回想到我自己所写下的那些小说,不禁畏缩了起来。 如果韩斐君的话是确实,他所要告诉我的事确是胜过《茶花女》,我能写得出这样的作品吗? 虽然这样,自己知道自己的才能,但是已经掀起的好奇心却无法制止。我便吩咐照应我的厮役,无论在什么时候,假如有一位姓韩的来访,立刻就请他进来。即使我出去了,也应该请他在客厅里稍坐,用电话到书局里来通知我。 七、一只小熊 从这以后,一连有三天,我延迟出外的时刻,提早回来,每到一个地方总用电话通知我的寓所,报告我的行踪,为的是提防韩斐君的来访。 可是,一连三天,并不曾见他来过,我想,也许是他的所谓私事没有料理完毕,或者是当时向我说的时候是一时感情冲动,后来回去想想觉得懊悔,不愿向人宣布,便踌躇着不肯来了。不过,总该有一封信来的,怎么连信也没有呢?该不致有什么意外吧? 想到这上面,在第四天的上午,我决定今天出去,便绕道到旅馆里去看看他的时候,却接着了他的一封来信。一看见所用的信封是宝隆医院,潦草的写着斐君两字,我立刻明白他所以不曾如约来看我的原因了。 信上简单的写着,他回去以后,本想第二天晚上就来看我,可是因了思虑过度,触动了不会痊愈的创伤,吐了几口血,因此又不能起床了。现在住在医院里,希望我能去看看他。 信后附了一句: 来时请代购小儿玩具一件。 这是和韩斐君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写给我的信。这未一句真使我有点猜测不透。为什么睡在医院里要买玩具?难道是送给看护妇的弟妹或医生的孩子吗? 这天吃了午饭,我便决定如约去看他。我先到先施公司的儿童乐园给他买一件玩具,可是既不知道小孩子的大小,又不知道男女,这一件简易的差使却使我在考虑之下感到了相当的麻烦。选择了好久,我终于买了一只绒制的棕色小熊,一架能飞起来的银色小飞机。我想这两件玩具,对于一般小孩子,无论大小男女,总该不致十分不适合了。 韩斐君住的是二等双人病房。看护妇领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和一个小孩子在取笑,一个奶妈模样的中年妇人站在一旁。 一见我进来,他就笑着说: “叶先生,你收到我的信了吗?真对不起你,我的身体实在太坏了——阿珠,叶先生给你买东西来了,你快点喊人。” 小孩子回过头来,好像是个女孩子,很清俊的可是却又似乎很熟悉的一张脸,大约有两三岁的模样,穿了一套粉绿的毛衫,看见人便天真的笑了起来。 我连忙将手里的包裹打开,将买来的小熊给了她,她高兴的抱了过去叫了我一声伯伯。 我向韩斐君说: “你的身体怎样,医生怎样说呢?” 他说:“实际上是身体太坏,别的病是没有什么的。医生的意思当然希望我能多住两天,可是我想再住几天就出去了。” 他用手摸着小孩子的脸,向我说: “你看,漂亮吗?有了玩的东西高兴起来了,可怜的孩子哩!” 我忍不住了,大胆的问: “怪漂亮的。你的孩子吗?怎么不曾听见你谈起呢?” 他又现出了那阴惨的冷笑。 “不曾谈起的事还多着呢!就是这孩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的。” 八、她的母亲 这样的话,真使我无从回答。我真懊悔自己不该这样随意的问了一句,以致挑动了他的感情,我只好连忙安慰他说: “这样漂亮的孩子,你还客气说不是自己的哩!怎么,送给我罢。” 我将孩子抱了起来,用着表面上似乎是不关心的态度,暗里却将这孩子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我想:如果韩斐君适才的话不是无谓的牢骚,他的一切秘密,也许就藏在这孩子身上了。 一只手抱住了孩子,我一只手便将那一架小飞机的发条绞了起来。始终觉得孩子这一张清秀的脸,一对大而灵活的眼睛,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样。 见了我在仔细的看着孩子,韩斐君突然的问了: “你看她像谁?可像我吗?” 我说:“当然像你。” “还有一部分呢?” 我只好情急智生用了一句俏皮的回答: “是爱的结晶。” 他苦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爱的结晶,不如说是恨的结晶。可是,你难道看不出她像谁吗?” 我急急的在心中搜寻着这孩子脸上的那种熟悉的印象的根源,可是因了对于韩斐君的过去一切都不知道,实在无从捉摸。 我摇摇头。 “难道不像她的母亲吗?”韩斐君靠了枕头上说,好像用了相当的勇气,“难道不像陈艳珠吗?” 闪电一样,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明白了对于这孩子相貌熟悉的原因。说起陈艳珠,孩子的一对眼睛却正是一对雏形的陈艳珠的眼睛。韩斐君到底是和陈艳珠有了关系了,那么,无疑的他的主角一定是她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几天以来我的疑团渐渐有了头绪了。 但是在表面上,我仍淡淡的说: “说起来,倒是像的。不说我倒记不起了。怎样,你——” 我是怎么也忍不住这样问了,可是刚说了一半,他却接了下去: “你不必多问,就乘今天的便利,我略略的告诉你一点我和她的事罢——你有空吗?” 我沉默的点点头。 斐君抬了头向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过口的奶妈,用了广东话说: “时间不早了,你带了她回旅馆去罢。” 奶妈从我手里接过去了小孩,开始将一件灰色的小外套给她穿了起来。 九、温暖的秋晴 韩斐君的病房是双人的,有一张病床空着,奶妈带了孩子出去了之后,房里的空气登时沉静了起来。天气是难得有的温暖的秋晴,从他房里的窗口望出去,底下有许多病人在走廊上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叶先生,你一点都不知道我和陈艳珠的事吗?” 在床上翻覆了一下,好像是要躺得舒服一点,韩斐君这样的问了。 我说:“在和你刚认识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你们好像很接近,旁的事也间接从报纸上和旁人口中听得一些,至于详细经过,我当然不晓得了。” 从窗口走过来,我开始在他对面的一张空床上坐下。我心想韩斐君和陈艳珠有一些关系,这在当时是早已推测得到的,但是其中还包含着一些悲剧的成分,那却是出于我意外的事,因为我一向以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决不会有真感情,能认真,至多不过逢场作戏表演得卖力一点罢了。 现在我才知道韩斐君并不像他过去表面上那样的一个公子哥儿。从他现在的一切举止上,我看出他在精神上已经是受过重重打击的人了。 他又问:“你近来可曾看见过她没有?” 这一问颇使我有点惊异,因为我对于陈艳珠和对于韩斐君一样,久不知道这两人的行踪,更说不上遇见的事了。 “她此刻在上海吗?”我问。 “一切我都知道,”他苦笑着说,“今年夏天在青岛,夏末到了上海的,大概冬天便预备回香港去了。” 我说:“根本我去的地方和她们时常去的地方不同,所以不会遇见。即使遇见,也许我不认识了。” “但是任是她变成怎样,我不用眼睛看,就是用感觉也可以分辨得出是她的。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的。她杀了你,她还说是爱你的原故;她抛弃了你,她仍说是为了爱你的原故。叶先生,你见过这样的女子吗?” 我心想:我如果也像你一样遇见这样的女子,恐怕此刻躺在床上的是我而不是你了。 我摇摇头。 他凄凉的一笑。 “那么,你是幸福的人了,”他说,“我给你一点东西看。”他侧过头去,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着,拿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上面的东西,也许比我自己能说得更详细一点。”他说。 十、孩子的问题 韩斐君将拿出来的小册子递给了我,一面说: “如果,我当初知道写日记的结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认识她了。” 我接了过来,是一册小小的皮面金边的日记册,墨绿色的软皮面四角都皱折而破敝了,但是还看出新的时候却是很奢华的。时间的磨练,不仅黯淡了它昔日的光辉,连它主人的心情也消磨尽了。在那一瞬间,我不觉联想到小仲马小说上所写的茶花女的日记,情多恨多,当时的韩斐君大约正以多情公子自命在写着这日记吧? 翻了开来,第一页就贴着一张陈艳珠的照片。大约是那一次请客过后不久所摄,所以那神情我一见就认识。照片上写着“为你而摄”四字,下面签了一个珠字,字迹是很幼稚的,照片的旁面,题着黄仲则的两句诗: 珊瑚百尺珠千斟, 难换罗敷未嫁身。 但是这一切,却在上面被加上一个很粗很大的斜十字,画得很有力,好像在表示这一切都不再有存在的价值。 大约是看见我在仔细的研究着这第一页上的一切,他说了: “我真诧异当时怎么不曾将它撕毁,还任它留在我的手里。不过,即使毁去了这一切,不毁去这个世界和我,我还是记忆着的。” 我无可奈何的向他一笑,因为在一个人感情冲动的时候,最好是不要做无谓的安慰。我随手将日记簿翻了一翻,看见前面一半满写着很小的字迹,便合起来预备递还给他。 “我是特地带来给你看的。”他好像是看出我预备将日记还他便这样说,“你不妨拿回去细细的看一遍。文章当然不好,但是也许能供给你一部分材料。我最初和她认识的经过,都在这上面了。” 我说:“那么,就暂时放在我这里罢。” 我将日记簿放进了衣袋里,想起了刚才的那个孩子,便问他: “这一次,你一个人从香港来吗?” 他点点头。 “孩子呢?” “孩子一向养在亲戚的家里,这一次也就是为解决这件事才来的。” 我不懂的望着他。 “家里要我将这孩子带回去,但是又好像要怀疑这孩子的血统,”他向我解说,“因此连我自己也不能解决。我想再去寻陈艳珠一次。如果从她那里不能得到解决,我想最后只有请教医生用科学的方法了。” 我知道这种话又是不容旁人参加意见的事,连忙将话题改了: “住在这里可惯吗?” 他一笑: “近来医院已经是我的家,不惯也住惯了。” 就在这时候,门上有了两声轻轻的叩门声。 我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是看护妇和医生。他匆匆的向我点点头,走进来伸手摸摸韩斐君的头额,笑着向他说: “你的话又说得太多了。” [book_title]三 十一、我的好奇心 听了医生的话,我倒觉得有点不安了起来。也许是因了我来的原故,使得韩斐君多说了一些话,热度又增高了。 我连忙向医生问: “又有一点热吗?” 看护妇从韩斐君的嘴里抽出了体温器,递给了医生,医生拿起来向亮处看了一看,摇摇头说: “我嘱咐你不能多用脑筋,不能多说话,你此刻似乎又因了什么事很兴奋了。这样,你发热一天,你便要多住一星期了。” 韩斐君将舌头一伸,大约是怕医生的话使我为难,连忙自己辩护着说: “我并没有多用脑筋,不过刚才也许和小孩子多玩了一刻,有一点兴奋。至于这位朋友,他不仅不允许我多说话,连他自己也不多开口的。” 医生向看护妇低低的说了几句话,看护妇在一张挂在床脚的表格上记着热度的高低,他看了一看,就自己走了。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来吩咐说: “最好少说话,闭上眼睛养神。你知道,对于你的病,静静的不用脑筋,是比吃药还有效的。” 我随即也拿了帽子,向他说: “医生的话是不错的。你还是恢复健康要紧,一切的话,都待你好了再谈罢。过去是过去,无论好坏,你也不必多想,而且此刻更不是用脑筋的时候。” 最后我便对他说: “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可写条子或叫医院里打电话给我。我想你最好还是多睡少想,我们再见罢。” 他好像很顺从的点头向我笑笑,从被单里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手的热度也很高。 “谢谢你的一切。”他说,“我的日记你不妨一读。文字虽然拙劣,但是那里面的感情却是真切的。你可以知道一点我此刻无从说起的事情,你也可以更了解我的个性一点。我并不是一个如你过去所推想的纨绔子弟。” 我说:“以前大家少接近我,或者有点误解和成见,至于这一次,和你见面以来,听了你的话,我不仅绝对的同情你,而且很高兴能多一位你这样的朋友了。” 他笑笑,我和他握了手,我说:“好好的休息,再见罢。”便走了出来。 这天下午,我几乎无心做旁的事,韩斐君整个的一切占据了我的思索。他的病、那小孩子、他的日记,我用我自己的想象不停的将这一切推测着。 也许是由于好奇心,也许是由于想知道他们的事情更仔细一点,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位朋友,是对于上海的交际花和电影明星最熟悉的人,我问他可知道陈艳珠,她近来可在上海。 “在上海的,昨晚还在跳舞场里碰见她。你问她做什么?” “有位摄影家要给她摄影,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知道的,环龙路桃花村十八号。你不要骗我,是你目己要写情书给她吧?哈哈!” 我也不知道我的用意,但是我想,或者有时会有用处,便仔细的抄下了,料理了一天应有的杂事,傍晚便赶着回家,将韩斐君给我的日记簿拿出,在灯下读了起来。 十二、韩斐君的日记 韩斐君的日记,在我未读之前,我先随意前后翻阅了一下,知道这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他的一部分的自白,因为有的并没有日期,只是顺着事态发展的程序记着而已。但和陈艳珠认识的第一天,就是这日记的开始。 这下面便是他的日记: 我要大书特书着,今天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我最值得纪念的一日,是我将永久不会忘记的一日。活了二十五岁,我一直到今天才觉得这整个的世界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是为我而存在的。 我认识了她,认识了将以她无尽的光明永远照耀着我的夜明珠。 在雪园吃晚饭,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却好像在期待谁。不时看看壁上的挂钟,我装着并不知道她是谁的模样,大胆的走过去问她借放在台子上的晚报。 她沉默的递给我,是那么一只细腻的小手。我装着在翻阅当晚电影的广告,却从报纸的角上偷偷的看她,她好像若无其事一样的在吃着冰淇淋,我觉得无话可说,将报纸前后乱翻了一阵,什么也没有看见,感到自己的战败了,便折起来还给她。 “谢谢你。” 她抬起头来: “今天晚上国泰的戏很好。” 那么流利的北京话,我心里一跳,不由的又将报纸打开。 她笑了起来。 “下次看报纸的时候,眼睛最好不要看在旁边的地方,免得再看第二次。” 原来她也在看着我的!我将报纸一折,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陈小姐的眼睛是和陈小姐的嘴一样厉害哟!”我说。 她倒有点诧异了: “你认识我吗?” “岂但认识,而且是素来钦佩陈小姐的艺术。” “倒是一张不会说谎的嘴。老实说,是真的向我借报纸吗?” “其实是想借此认识小姐。”我老实的说了。 “真的这样纯洁吗?” “旁的我还敢希望什么?”我说。 她将嘴一撇,眼睛又望望壁上的挂钟。 “请回去吧,你这位先生的架子太大,我不敢认识。” 我倒有点不解了。 “陈小姐原谅,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吗?” “你这位先生只要认识旁人,却不愿自已被人认识,不是架子大吗?” 我恍然了,连忙掏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恭敬的递给她,上面是印着我的住址的。 她看了一眼,读着: “韩斐君,很漂亮的名字,就住在这楼上吗?” 我点点头说:“有空请陈小姐来坐坐。” 她将我的名片放进了手提袋里,又望望壁上的钟,突然问我一句: “你的脾气好吗?” 我一时猜不出她问我这句话的用意,我只好说:“我是像羊一样驯良的人。” “那么,”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来,“对不起你,我的朋友要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想要问她一句话,但是还没有说出口,她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心意。 “隔一天我会来拜访你的。”她笑着说。 是那么低低的一句,那么会心的一笑! 这样,我便认识了陈艳珠,而且对于未来怀着无限的希望。 十三、已经失眠了 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遇见过陈艳珠不只一次,朋友们要给我介绍也不只一次,可是却在昨晚那样场面之下由我自己认识了,这不是命运注定的吗? 我起先不敢认识她,我又不愿托人介绍那样庸俗的认识她。实际上,我所期待的就是昨晚那样的机会啊!如果是幸福,是由我自己的手得来的,如果是不幸——即使是不幸,即使为了认识她而舍弃我的生命也是甘愿的。 是那么美丽活泼的一朵花,那么会说话的一张嘴,(该不会说谎吧?)有人说她的生活浪漫,我看不尽然。环境不好倒是实在的。怎样使她生活好起来,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奢望。 从广东刚到上海时,朋友们就说了,你到上海去,不可不认识陈艳珠。可是你得小心,为她自杀的人多哩!看了她一次客串的跳舞,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有人肯为她拆毁自己的家庭,抛弃自己的妻子,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实在是值得的。在舞场里遇见了多次,每次总有一大群男子随着她,朋友要给我介绍,我拒绝了。韩斐君要认识陈艳珠,是不肯这样甘心仅仅做一个侍从的。 我挟了舞伴往她面前跳过去,眼睛睬也不睬她,表示我并不注意她。实际上,这是我的嫉妒。 真的,昨晚看见她的所谓朋友,一个小胡子的绅士来了的时候,我真有说不出的嫉妒。这真是人生得意之秋,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示威,嘲笑我的孤独。我真想寻个机会和他决斗去。我望陈艳珠,她偷偷的向我点点头,我这才释然了。 你不必得意,你这傻佬,你可知道在五分钟之前,在你没有来的时候,她已经和我说过话吗?你在鼓中哩! 人家说她没有灵魂,这是诬蔑她的。她不是很大方很天真的和我说话吗?只有自己内心不纯洁的女子,才以为每个男性是不怀好意的,说话也许俏皮一点,但是我该原谅她,这是独身女子在交际场中仅有的武器。她立刻能接受我的诚意,很大方的和我谈话,好像是熟识的朋友,并不扭扭捏捏作态,而且能看懂了我的心意,这颗心是多么聪明美丽哟! 从这窗口望出去,上海的夜色是迷人的。大建筑的灯光,从黑暗的天幕下,五色缤纷向你闪着一万只瞬息不停的眼睛。这每一只眼睛,都是黑而清澈,有长的睫毛,修然人鬓的黛眉,配着一张长长的脸,掩在斜掠的头发下,用她小小的朱红的嘴唇向我微笑着,微笑着。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这一张该祝福的嘴,我要用整个的灵魂、全身的细胞,战战兢兢的,抛开世上其他的一切,期待着你的降临。 不要使我失望哟!我昨晚已经失眠了。 十四、期待 早上起来,就叫仆欧买了一块钱的花,插在昨天从新新公司买来的花瓶里,叫他将房间特别收拾了一下。又自己到楼下买了一磅太妃糖、几样水果。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第一次真不容易选择。 香烟、咖啡,什么都预备好了,只等贵客的光临。我吩咐仆欧,如果有位小姐来看我,立刻请她进来。 该不会有旁的不知趣的朋友冲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认识女朋友,但是心里止不住的焦急和不安,像毫不曾有过这种经验一样。为什么?爱她吗?是的,我爱她,我自己发现自己的秘密了。 这是不可解的,现在就谈到爱的问题,也许太早了一点罢。但是,如果不是爱她,为什么一向总注意她,嫉妒她的男朋友,因了她要来而感到不安呢? 况且,出于我意外的那样温雅懂事,并不是传闻的那样一个浅薄没有灵魂的女性。仅是这一点,我已经不能把握自己了,何况对待我又是那样的多情呢! 从她今天的衣饰上,我要观察她对待我的态度。一个女性不把一个男性放在眼中的时候,她是不愿意为他而装饰自己的。 推测不出她在什么时候来,觉得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有来的可能。也许上午特地跑来看我,也许下午顺便来看我,也许晚上瞒着其他的朋友,偷偷的来看我。 我怎能断定呢?我是相信命运的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她要赐给我的幸福的限度,我是无法预知的。 午饭就在房间里吃了,我不敢错过一分钟的机会。仆欧也许在诧异了:韩先生怎么这样的坐立不安呢? 是的,期待中的光阴真是难过,我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 十五、她竟没有来 已经是夜里一点钟。我等了一整天,她竟没有来。 不知在这高高的窗口望了多少次。每一次电梯在五楼停住,每一次走廊里的脚步声,我总以为该是她来了,结果每次都是失望。仆欧也许诧异极了。所有的尊严今天都在仆欧面前丧失尽了。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瓶里的花在嘲笑我。每一颗巧克力糖好像都在纸包里冷笑,每一只苹果好像都为我羞红了脸。如果有朋友来,一言不和我就要吵嘴的。 街灯亮了,远远的天际泛起了上海所惯有的朦胧的夜色。我不愿开灯,以便相信时间还不过迟。但是想到没有灯光,人家或者以为我不在房里,便连忙将所有的灯都开了。 是怎样一条削长的孤独的影子哟! 一直等到一点钟,两餐饭都在房里吃的。整天没有出门,可是也整天没有人来。 已经是一点钟。她不会来了,我知道,我绝望了。 女性真是一种反复无常的动物。好像是专为了说谎才生着一张嘴的。不说谎的女性简直没有,她们更不知道什么叫作灵魂。 换了衣服上跳舞场去。 为什么白费了一天的光阴呢?我真傻。我觉悟了,完全是我自己的幻想。那样的女子哪里会知道爱,哪里会认真,哪里会想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记住她的每一句话。她以为每个男子都是向她玩笑,于是她也向每个男子开玩笑。 凭了一己的幻想,便以为她了解我,一定会来,我真是太理想了。 在舞场里喝了一杯威士忌,自己医好了自己的不快。我真是自寻烦恼,将她那样的女性看成神圣了。如果她会了解爱,这舞场里坐着的每一个舞女不都是理想的爱人吗? 我尽情的跳着,买来的欢笑是比自寻烦恼更值钱一点的。 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她也正在那一面跳着。不是小胡子,却是一个秃头的中年人。 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真自己好笑。今天做了一天的梦等她来,这样的女性也值得我等吗?我幸亏发觉得早,不曾自己陷入罗网。 她跳了过来,看见了我,背了秃头的面向我点点头。 那种役有灵魂的眼色,亏她还认识我。 我想不睬她,但是想到不愿向她示弱,表示我早已忘去了她的话,并不因她不来而生气,便将跳着的舞女挟得更紧一点,若无其事的也向她点点头。 十六、一封信 人如果能够悬崖勒马,是可以免去不少愚蠢的举动的。我就是这样。想起日间的情形,就觉得自己自寻烦恼的好笑。幸亏悬崖勒马,自己看透了她的为人,不然,也许要和旁人一样的做出许多蠢事了。 一直跳到四点钟,才和朋友们分手回来。陈艳珠到两点多钟就走了,到哪里去,是不问可知的。 拖着沉重的身体,可是却轻松了许多的心境,回来就睡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仆欧进来招呼,送进来三封信。一封是家里的,一封是在日本的朋友来的,另一封没有邮票,是送来的,笔迹生疏,像女性的,我好奇的拆开了。 字迹很小,信纸上寥寥的写着: 韩先生: 我不想向你解释我昨天失约的原因,我只请你原谅。今天晚上七点钟来拜访你,请等着,一同出去吃晚饭,好吗? 下面是一个“珠”字。 我连忙问仆欧,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仆欧说是上午十一点钟,一个出店送来的,说是卡德路来的,姓陈。因为不要回信,便收下任他走了。 居然来这样一封信,陈艳珠倒也是个捉摸不定的女性。 但是略加思索,我恍然了。 她大约本来已经忘记说过来看我的事,后来在跳舞场遇见,才记起来了;或者又向旁的朋友打听了一下,知道我是谁,便觉得倒是一位不妨结识的男朋友,于是便送了这封信来,决定赴约来看我。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她在跳舞场里发现了我以后,不久她自己就走了,也许是因为对我失了约,自己心里感到一种不安吧。 如果这样,她倒是还有几分灵魂的,只怕没有这样理想,不过因为朋友向她说我是怎样的人,或者更夸大的说了我是什么香港资本家的儿子,才使她决定要认识我,觉得我有被认识的资格吧? 随便怎样,对于她,我是已经看得像水晶一样明澈,不会再着迷的了。 看她怎样对待我,我便怎样对付她。在她以为玩弄着我的时候,我也乐得玩弄她一下。钱,我是不预备多花的,她如果抱了某一种奢念来认识我,她是一定要失望的。 乘着下午的空闲去理发,买了几根新领带。无论如何,她到底是歌舞皇后,在她面前是不能示弱的。 十七、七点零一分 陈艳珠说是七点钟来,我想,像她那样的女子,时间未必是尊重的。说七点,也许八点半才来也说不定,或者根本忘记了也说不定。 躺在沙发上看刚买来的几份画报,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房门上有人敲门。我心里一跳,站起来开门,门外是仆欧,他脸向了会客室里说: “有位陈小姐来了。” 我一看手表,刚刚七点零一分,陈艳珠倒是个怪女性。我说,请她房里来坐。 踏着地毯的轻盈的脚步声走近来了,她一走进来就伸手和我握手。 “韩先生,我说话算话的,说七点来就七点来,一分钟也不差。” 我说:“七点刚刚过了一分钟。” 她说:“这不算的,这是乘电梯的时候。我因为上次失了约,对不起你,所以今天特地做个好人,在楼底下等好,吃了一客冰淇淋,一到七点便跑上来。” 她说了,将手里握着的一张楼下雪园的账单给我看。 我忍不住问: “那么,你昨天……” 她连忙用两手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摇着头说: “不要提昨天的事了,我们将做朋友的日期延迟一天,就算从今天做起,不必提昨天的事了,好吗?” 我只好笑着将她脱下的大衣接过来了。 脱下了在背的大衣,她里面穿的是天蓝色丝绒的旗袍,鬓上斜戴了一朵银红的宫花。头发一面散着,一面却用发针贴在耳后夹了起来,因此两道琼克劳馥式的眉毛有一半被掩在右面的头发里。颊上的胭脂是朱黄色的,衬着淡淡的眼晕显出一种媚人的疲倦,也许是有着舞台经验的关系,她的每一个姿态总保持着全体的均衡。 长长的脸上,除了略略显出一疲倦的神色以外,完全笼罩着一种静穆文雅的风雅,像是一位名门淑女或大家闺秀,没有一点扭捏的小家的气份。 看了她,我心想,旁人关于她的私生活的种种传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谎言,因为一个女性如果过着一种无节制的不规则的生活,她虽然能暂时用化妆保持她的美丽,但是却无法保持无形中笼罩她的那一种耀人的光辉的。 她眼睛将房里简单的陈设看了一眼,回过身来向我说: “韩先生的房间收拾得这样精致,怎么不见韩太太呢?” 我说,我还没有这样的幸福。 “你不要骗人哟!”她说,走过去细看壁上一张桃乐丝德里奥的照片,“如果你太太知道我这样的人和你做朋友,马上就要和你吵嘴的。” [book_title]四 十八、感情的变迁 由于陈艳珠的提议,我们到霞飞路底一家德国饭店里去吃饭。她说,那里中国人很少,可以不致遇见熟人。 我说:“是因为我做朋友的资格不够,怕遇见了熟人使你坍台吗?” 她将头一摇: “恰恰相反,”她说,“是因为你太漂亮了,怕使人家看见了要嫉妒我哟!” 我当然明白她不愿使人家看见的真正的原因,我说: “恐怕没有这样漂亮吧?只怕是不愿使朱先生碰见吧?” 因为我看见一张小报上记载她和一位姓朱的很要好。 她听了这话,突然将脸一板,将手提袋拿到手里,站起来说: “我不吃饭了,你这样说,你也不过和旁人一样的看待我,将我当作了交际花,并不认真的当作一个朋友。你既然怕我被朱先生看见,我们还是不吃饭罢。” 我连忙向她道歉,我说,“我不过听见人家说的罢了,说到怕,只要不使你为难,我是不怕被人家看见的。” 但是她说:“我怕被人家看见。” 我忍不住问了: “既然将我当作朋友,为什么又不愿使人家看见呢?” 她将两手一抱,靠在墙上,眼睛望了自己的脚尖说: “韩先生,我想问你一句话。” 我说:“请教。” “你老实说,我们今天刚认识,你看我这个人怎样?” 我接着说: “漂亮极了,美丽极了。” 她连忙摇头说: “这样的话我听都听厌了,我要问你,我不如自己照照镜子。我是问你正经话,你好好的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她这种严肃的态度是有点出于我意外的,我只好老实地说: “不客气地说,外面关于你的谣言很多,但是照我的眼光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他们所传说那样的——” 我想说那样的坏,但是实在说不下去了。 “那么,”她接了下去说,“既然对我的印象还不坏,便请你不要提到那样的话,让我们正经的做一个朋友罢。” “我虽然有很多的朋友,”她又将声音放低了说,好像很有感慨,“但是没有一个人拿我当作人,只是玩弄玩弄我罢了。” 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倒使我听了之后,立刻由惊异而同情了起来。 十九、仅仅是友谊吗? 望了她从桌上的冷盆里叉了一片牛舌,斜了头,垂着眼睛,在菜盆里细细的切着的情形,那一瞬间,那一种舒闲文雅的姿态,使我幻想到坐在我对面的并不是一个生活浪漫的交际花,而是一位端庄贤淑的纯洁少女。不是在都市的餐馆里,而是在乡村小旅舍的简朴食堂里。一种朦胧的初恋的滋味,由于自己的这种幻想,开始在我的心上渐渐的溶了开来。 我望了她,心想,如果她是一位朴实无华的女性,我的这种遭遇,将是一种怎样恬静的幸福?可是,不幸的是,在昨天的晚上,甚至就在今天的下午,同她在一处的已经是另一个男子,我的美丽的幻想立刻阴暗起来了。 我自己警告自己对于这样的女性,是不能处处认真的,尤其不能将她当作一个理想的女性的,否则便要自寻烦恼了。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又好像很严肃呢?难道这是她的一种手段吗? 这样反复出神想着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看见我了,看见我这样的注视着她,便不禁羞涩的一笑,问我: “为什么这样的眼馋,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 我说:“能够坐在你的对面看着你,这却是第一次。” “那么,”她回答,“你也该留一点第二次看看,你难道不预备我们第二次再见了吗?” 我说,我怎能知道人家可允许我第二次再看见她。 她忽然高兴的笑了起来。 “你不能再问她借《大晚报》吗?” “即使人家允许来看我,”我说,“谁能保证她不失约泥?” 一听了这话,她的笑容立刻敛起了。 “你这人的嫉妒心真太重,”她说,“你如果愿意和我做朋友,这种性于是要改掉的。” “当然,”她接着又说,“我并不是有意失约的,我已经向你抱歉过了。” 我连忙向她道歉,我说下次决不再提了。 她这才笑了起来,举起桌上的酒杯,伸过来向我说: “祝我们的友谊万岁!” 是那样一种艳丽的笑容,我忍不住说了: “仅仅是友谊吗?” “像我这样的人,还敢希望旁的什么?”她回答,眼睛望住了我。 望着她的一对大而黑的眼睛,一阵原始的宗教的信仰忽然从我心上闪过,我低低的说: “纯洁的爱!” 她不开口,却将酒杯和我的酒杯碰了一下。 二十、我要哭了 也许是多喝了一点酒的原故,她好像渐渐的兴奋起来。脸上染了酒晕,滋润的红色从胭脂下面透了上来,一直染到眼皮上,驱散了原有的疲乏,于娇媚之中更加焕发了起来。映着烛光,她的脸正像诗人所歌咏的一朵芙蓉。 仗着酒意,我便定定的望着她不动。 “不要望我,”她有欢不能自持的笑着,“有烟吗?” 我抽了一根三五牌递给她,她不用手接,却将嘴隔了座位伸过来。 “我真情愿变成一支香烟哟!”将香烟放在她的嘴唇上,望着这聚拢来的两瓣殷红的小花瓣,是有一种遏止不住的欲望在刺激着我,我忍不住这样说了。 划着火柴的手也有一点颤动了。 听了我的话,她并不去点火,只是将香烟含在嘴上,望着我的脸,望着火柴的火。 火柴渐渐的要烧完了,她仍望着不动。 “要烧着你的手了。”她说。 “烧着我的心我也不怕。”我说,“我的心早已在燃烧着了。” 她从我的手里将火柴接了过去,吹熄了放在灰盘里,嘴里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好好的要叹气呢?”我问。 “你们男子的话总是说得这样的好听,开始总是连心都肯挖出来,后来连心的影子都不见了。” 我不由的笑了起来。我问: “难道像陈小姐这样的人,还会受人骗吗?” “受人骗?我现在——”她突然将头一摇,不说下去了。 “现在怎样?”我好奇的追问。 “现在怎样?现在我什么都麻木了。你不要问我,再问,我要哭了。” 说着,眼睛里已经涌上了眼泪。她连忙伏到桌上,用手巾掩住自己的眼睛。 我懊悔了,觉得自己不该为了好奇和潜意识的对于她过去的嫉妒,这样的追问她,挑动了她酒后脆弱的感情。我站起来叫侍者拿了一瓶柠檬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我说: “对不起你,我们还是停一刻换一个地方去坐坐罢。不要难过,谁都是不幸的。” 她擦了擦眼睛,抬起脸来望了我说: “谢谢你的好意。你觉得我这个人奇怪吗?我整天的玩,整夜的闹,人家总以为我很开心,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寂寞,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好的时候谁都是我的朋友,坏起来谁都要陷害我。谁真心拿我当作人呢?大家都拿我玩玩。我做皇后,大家都抢着送花篮;但是如果我明天死了,很可怜的死了,谁都不会来送我一只花圈吧?” 我说:“我决不忘记送你一只大大的花圈。”望着泪珠晶莹的眼,我将她的手紧紧的握住了。 二十一、理想中的妻子 我不能细细记载她这天晚上向我所说的一切。总之,她这天晚上所给与我的印象,不仅改变了我向来对于像她这种女性的成见,而且对于她的失约的不好印象也消灭了,只觉得她确是具有一个善良的灵魂,只因陷在恶劣的环境中,自己无法挣扎罢了。 我的幻想到底不曾欺骗了我,我自己这样得意的想着。 这天晚上,从德国饭店出来,已经十点多钟。我以为纵然她心里不快,跳舞场总不会不去的,哪知她竟不肯去,只是换到另一家小咖啡店里坐着。 我问她今天晚上为什么不去跳舞场了,她说: “你还以为我每晚喜欢跳舞吗?实际上我心里是恨极这种生活了。我知道,我的名誉也靠我的这种生活和朋友换来的,然而我的一生便也要葬送在这里面了。我时常想,如果有机会使我离开这一批朋友,我是情愿安静的坐在家里找一点正当消遣的。以前我在学校里很喜欢看小说,现在简直书也不摸了。我也知道自己不好,没有坚定的主张,想改变生活,但是三朋四友一拖,便又得过且过了。我时常想,如果有一位好朋友能劝劝我,我或者能渐渐的好起来的;但是,谁拿我当作人呢!……”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向我望了一眼: “我知道你或者要笑我,说我这样的人也要忏悔了。实际上,都不是我自己的不好,都是没有朋友的原故。” 我说:“我可以做你一个朋友。” 她摇摇头说: “也许你此刻对我的印象略为不同一点,但是你在过去,你认识我的动机,也不过想玩弄我罢了。” 这句话倒说得使我感到相当的惭愧,我诚恳地向她说,我极愿和她做一个朋友,尽力的帮忙,使她的生活渐渐的好起来。我说: “像你这样聪明的女性,什么事都可以做的。” 她问我,她想做电影,上银幕去,问我可赞成。我想,电影总比此刻中国的歌舞更接近艺术一点。 我回答她说:“只要自己能约束自己的生活,把定自己,研究艺术的机会是多的。” 实际上,我心里在想,在自私而夸大的想着:为什么一定要做事呢?和我在一起,我情愿供给一切,什么事都可不必干了。 这是实在的,如果我的话能真正的代表她的内心,我是情愿这样做的。像她这样美丽的人,只要感情纯净起来,不仅是一位理想的爱人,而且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二十二、她的时间 这天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我送她回去。她住在卡德路的一家公寓里。到了门口,她就和我握手说: “谢谢你送我,我们明天见罢。” 我见她好像不愿我到她房间里去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不请我去坐坐呢?” 她说:“你又来了。你以为我不请你进去,我家里一定藏着一个要好的朋友。实际上,告诉了你也会不相信,到我这里来的男朋友,一个人来的很少,要来就是三四个一群。我要是做出将男朋友藏到家里的地步,我也不会这样的自由了。” 我微笑着。 她看见我好像不十分相信,便说: “你这个人的性子真没有办法,你如果不相信,你尽管请进来搜查。不过,我的房间没有你的那么漂亮罢了。” 她说着,从钱袋里拿钥匙开着后门。 “你轻一些,因为这里我住的是外国人家里,半夜里吵醒了旁人很不好。” 她住在二楼临着马路的一间小房里,我蹑着脚尖跟她走了上去。房间的陈设并不十分精致,一张床、一只梳妆台、一座衣橱、一张小圆台,都和沙发一样的相当的旧了。床上罩着一床湖色绒毯,墙上挂着一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和几张自己的照片,梳妆台上散着粉盒唇膏和香水瓶。 拥着这样有名的陈艳珠的房间是这样的单纯,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她在拨着火炉的煤炭,我细细的留心着墙上的照片和梳妆台上的照片。我想发现一张男性的照片,但是我失望了。 我指着墙上穿了羊毛衫倚在一部汽车上的照片对她说: “你这张照片不仅漂亮,而且现代极了,几时也送我一张做纪念啦?” “刚刚认识,你就要照片做纪念,难道以后不想见面了吗?” 这回答,不仅使我满足,而且更鼓励着我了,我便不再开口。 “你该相信了吧?”她说:“我的生活并不像人家所说那样的浪漫、那样的神秘。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陈艳珠每晚是一个人睡在床上的呢?” 我说:“我相信,而且我愿意每晚能亲眼看见你一人睡在床上。” 大约是过分误会了我这句话里面的含蓄罢,她很狡猾的笑了起来,推着我说: “你走罢!你既然搜查过了,你该放心的回去了。” 我握住了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已经有资格搜查你了吗?”我问。 “不要废话,走罢。”她将我轻轻的推着。 二十三、幻想中的前途 从她家里出来,我也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便沿着静安寺路,没有乘车,走了回来。 想着临行时间她什么时候再见,她说“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那一种会心的表情,心上的温暖,完全驱散了夜半马路上的寒风。 马路上冷清清的没有人走,柏油路上射着街灯,几乎泛着水一样透明的光亮。我翻起了大衣领,一面走着,一面心想今晚这几小时的匆忙而又悠长的遭遇,觉着好像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一样。 自己感觉的变化连自己也不能相信,昨天还决定她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今天便又将自己的结论推翻了。昨天在地狱里,今天已经上了天堂。 是的,上了天堂,不仅是一个人,而且还挟了一个美丽的聪明的伴儿。我幻想着,一旦同了她在跳舞场里出现的时候,对于我的朋友们,对于她的男朋友们,将是一件怎样惊异的事,那时,她拒绝了所有的男朋友,而整个的为我占据着。听着四周窃窃的私语和询问,我真是天堂乐园里的人了。 回来,在灯下坐了一刻,她的笑容和声音充满了这房间。我知道不能入睡,便乘这机会给父亲写封信。我信上说,几个朋友想办一种画报,拉我做股东,他答应给我筹划的那一笔款子可早点汇来。 我为了要压倒陈艳珠过去的其他的男朋友,在经济方面我不能不有一点准备;况且,女性的虚荣心是不能免的。我要向她表示,我不仅愿意使她的生活向上,而且有能力使她的生活更加舒服。 惟一的条件,只要她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过去的当然不必提了。这一点,下次看见她的时候,我要向她暗示,而且要取得一种保证。对于女性的言语,是不能过分信任的,必需取得一种具体的信证,有时更不妨加以监视。尤其像陈艳珠,也许她自己并不想如此,但是朋友从中勾引,她便又不能自主了。 是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她的所有的男朋友们,今后都是我的敌人,他们决不甘心陈艳珠听从我的话的:他们不仅要挑泼,恐怕更要破坏我们的。 这一点必须要防御,如果有必要,我决定劝她同我一起到香港去。父亲起先也许要反对,但是我如果向他解释,将陈艳珠介绍给他看,再隐瞒一点过去的历史,父亲也未必会怎样坚持的。 总之,一切都要看她的行动和所说的是否一致。她如果对我有一分的诚意,一定是不忍背我的。 幻想中的前途、幸福已经在鼓着翅儿等待着我了。 二十四、一个梦 “为什么穿这样漂亮的衣服?” “我要旅行去。” “到哪里去?” “杭州。” “几个人去?” “一个人。你去吗?” “我也去。” “你敢去吗?” “我敢去。”她那么坚决的答应了。 好像是春天,天是蓝的,街道是光亮的,什么地方都充满了阳光,什么地方都充满了笑声。花开在她的脸上,燕子翅膀生在我的心上。我们瞒过了一切人的眼睛,一切嫉妒的眼睛,在火车上飞着,自己在铁道上飞着,田野跳着,电杆木让开了一条大路,杨柳从窗外伸进手来。 “不吃什么吗?” “我吃饱了幸福了。”又是那么敲碎了水晶一样清脆的笑声。 到了旅馆里,鹅黄色的灯光照着房里的一切,什么都是朦胧而柔和的。一切都有两个影子,一张床,却有两张床的影子。从窗外望出去,湖上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船,每个人都在快乐的唱着歌。 满天的星星,大而亮的星星,在蓝色的天上闪着,向我们眨着眼睛。 “先生,每个客人都要在簿上登记的,太太也要写的。” “你写罢。” “我不写,你写。” “写什么呢?” “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是爱人!” “悄悄的,人家听见了哟!”她说着,便将头倚到了我的怀中,她的呼吸和我的呼吸混而为一了。没有风,什么地方吹来的花香呢? 太阳柔和的照着,世界要溶化了。 两个人携着手,拥抱着。我们在湖里游泳,在天上飞着,看的人都充满了羡慕,充满了惊异。 突然,“怎么有这样大胆的鸟儿!”有人这样高声的喊了,接着大家都噪逐了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真的变成两只迷途的鸟儿了。四面是惊慌,混乱,挣脱不掉的罗网,渐渐逼近来的呼号。 没有太阳了,四面是黑暗,无边的黑暗。 在黑暗中,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感到疲乏,无力了,开始向着下面无底的黑暗的深渊中,迅速的堕着,堕着。 一阵挣扎,身体一跳,醒了过来。四面是黑暗,我伸手扭开了床前的台灯,小钟是六点多钟。 一身的冷汗。心跳着,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book_title]五 二十五、上了银幕了 想到梦境的不愉快,我知道今天又要郁闷的过一天了。陈艳珠虽然要打电话来,但是谁能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打来。也许,我真的要陷在无边的黑暗中了,她所讲的一切的话,都是酒后一起兴奋的感伤,事后什么都忘记了。 然而事实总是出于人意料的。下午三点多钟,我竟接到了她的电话,说要到国泰看电影去。她说,此刻刚才起身,收拾一下,还想去看一个朋友,下午五点钟在国泰门口等我。 期待中的时间是停滞不动的,然而想到她竟如约打电话来,那么,其他一切的话当不是虚话,便在兴奋之中忘记期待的难耐了。 五点钟到国泰,她已经先在那里。今天穿了一件柠檬黄的薄绸旗袍,罩着银鼠的短外衣,在难得有的温暖的冬晴天气中,雅致得像盛开的水仙。我骄傲了,女为悦己者容。她向几个熟识的人招呼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胜利的光荣。 我问她,昨天喝了酒,心里不高兴,今天可高兴了。 “很不高兴,也不会起来就打电话给你了。” “那么,上次失约不来,是不高兴我吗?” “叫你不许提到上次的事情!” 我将昨天做的梦告诉给她,并且添带了几句: “我们到了旅馆里,茶房问我们要几个房间的时候,你装作没有听见,走到窗口看外面去了。” 她将嘴唇一撇: “说鬼话!我真不是这么糊涂的人。” 我问:“你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你要怎样回答呢?” 我乘此机会试验她了。 “那是容易的,”她说,“我自己要一个房间。” “那么,我呢?”我进一步的问了。 “你站在房门外过夜!” 虽然是这样的说,但是说话时的那一种表情,是正如我内心所期望着的回答一样。 电影开演的时候,我轻轻的握住她的右手,她并不拒绝,并将身子更贴紧的靠了过来。从柔软的掌心里传过来的热气和了微微的香气开始在我心上荡漾着,电影从我心上渐渐的黯淡了。 我低声的问她,看过了电影之后,还预备到哪里去。 “随你的便。” “随我带你到哪里去吗?” 她不回答,却将右手在我的左手上轻轻的打了一下。 二十几度的电影院里的温度,和暖得像春天。银幕上映着一对从教堂里结了婚出来的男女,在花雨缤纷之中,一步一步向观众眼前走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飞身上了银幕了。 二十六、陶醉的世界 她答应了我的一个要求。从昨天晚上起,我们失踪了两天。从我的朋友们的面前,她的朋友们的面前,我们突然的失踪 我说我到杭州去,她说她进医院去,实际上我们仍在上海,而且在一个地方。 人生的遭遇是无法预料的,早几天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呢,如今竟从现实中尝到了超过梦境的滋味。 幻想中的陈艳珠,不仅认识了,而且得到了。从静静的七层楼上的一间小房里,远离着都市的尘嚣,放下了窗帘,在灯光下,整个的世界,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在这里,像一对初恋的男女一样,我们沉入了陶醉的境地。 飞着雪的窗外,一切都被我们遗忘了。 并坐在沙发上,头靠在我的怀中,她低低的对我说,叫我不要误会以为她的个性,素来是这样浪漫的;她因为素来过着受人玩弄的生活,谁都对她怀疑,一旦发现有人真心爱她,她是无法再像一般的女性一样,用理智来约束自己的行动。她将她的心给他,也将她的身体给他。她可以屏除一切虚荣,断绝一切无谓的朋友,改正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 她说:“我自从脱离学校生活以来,感觉性真的麻木了,有时清醒起来,想到自己目前的生活,真难受得要哭。但是从没有一个人了解我这种苦痛,肯真心的帮忙我,大家不过将我当作玩物罢了。” 我听着她的声音,好像又要哭的模样,我连忙安慰她说:“从今以后我可以帮助你。两个人在一起,在人生道上,是不怕寂寞的了。” “你的话,是真的吗?”她仰起头来,用这样的话问我。 “怎样可以骗你?” 她笑着说:“即使你骗我,我也不怕,我只要有一分钟的短时间,自己在寂寞的心上,感到是真的被人爱着就是死了也可闭目了。” 我问她:“你现在可感到真的被人爱着吗?” “不感到怎样肯坐在此地呢?但你可同样的爱我吗?”她低了头说。 那么,我就用手轻轻的蒙下她的两只眼睛,“你现在可以闭目死去了。” 在她的脸上我接了一个热情的吻说。 窗外的雪飞着,世界的一切都被遗忘了。在小小的房中温柔而融和的空气中,瞒过了所有的朋友,我们进入了梦幻一样的陶醉的世界。 二十七、生活的自白 送了她回去,再回到自己寓所的时候,我感觉到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两天沉醉的生活,是像闪电一样的消逝了。只是有记忆上,留着不可磨灭的一切。 回来,疲惫的躺在床上,在残留着的回味中,我开始计划着未来的生活。 我不能否认对于她的爱,是由不稳定的倾慕之情而进于严肃了。她对于我,从她的行动和表示上,也可看出并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是对于生活疲倦之后所生的深切的反抗。沙漠中迸出的花朵,不仅可贵,而且较诸凡卉更耐风雨一点;从放荡之中所醒悟起来的爱情也正是这样。 我曾经问起她的家庭状况,她说,外间说她曾经结过婚,而且和某人同居着的话,完全是可笑的谣言。人家又说她的住处至少有三个以上,也是无中生有的事。她只有一个家在北平。她是扬州人,但是从小在北平长大,在北平读书,随了惊鸿歌舞团到哈尔滨,然后再到上海来的。她在南洋去表演的时候,人家说她嫁了一个华侨富翁不回来了,但是她不仅回来了,而且和那个歌舞班脱离了。觉得在台上扭着身体到底不是正当的出路;自从脱离了惊鸿社以后,便不曾正式加入过任何歌舞团体,只是在朋友拉拢无法推却的时候,才勉强的参加一次而已。她说,父亲早死了,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弟弟已经进了初中,靠了一家亲戚过活。 关于她的经济情形,生活费的来源,我起先以为至少总有一两个人长期的津贴,很不好问她,怕她受窘,但是她却自己告诉我了,她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事,完全是一位朋友好意的帮忙,几乎完全不用到公司办事,只须偶然介绍一点生意。她说,这虽然是利用她的交际花的头衔,然而倒也是自己靠自己的能力,每月一百几十元的车马费,也勉强可以够用了。她又说,有许多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织绸厂和新装店开时装表演会的时候,每次总要送几件衣服来的。因了这样无事可做,她便渐渐认识了许多朋友,每天在外面玩,好在总有人花钱,便也说不上浪费。她说,但是她从来不肯接受男朋友送的东西,因为接受了旁人的礼物,便不得不回答人家,而每个男朋友所希望于她的回答,她笑着说,总不外是那唯一的回答。 这种关于她的生活的自白,不仅消灭了我的怀疑,而且更觉得她坦白的可爱,我相信,如果不是对我有着十分的信任,而且有着改变她的生活的决心,她不会这样坦白的告诉我的。想到这点,对于将来的一切,我是什么都决定了。 二十八、表兄 执笔写着这日记时,天已经快亮了,从十一点钟到四点钟,整整的在跳舞场里舞了五点钟。吃晚饭的时候,她仍不肯去,但是当我说了“一直到今天还不能使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吗?”的时候,她无话可说了,她只说: “去就去好了!我难道怕谁吗?我是为你,怕你嫉妒哟,看见了熟人又不好不招呼。” 她的熟人确实很多,有几个中年商人,有几个学生,都很熟悉的向她招呼。看见我,他们好像很惊异,都在询问这位新的朋友是谁。朋友?我暗里好笑,你们在做梦,你们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哩! 她低低的向我解释,这些都是酒肉朋友,有的更不知道姓名,都是时常在跳舞场里认识的,连朋友都说不上了。 我们很起劲的跳着,她穿了天蓝软缎的旗袍,戴了一朵银花,长长的宝塔形的耳环,真不愧是夜明珠。今天我穿了夜礼服,在跳舞场里,今夜我们该是最受注目的一对了。 她跳得很轻,而且,因为学过歌舞的关系,懂得音乐的节拍,几乎每支曲子都会唱,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几个熟识的舞女向我做着鬼脸,我骄傲了。 在舞场里,今天发现她有许多小本领,她能吸了烟进去,喷出一个个的圈儿来,用三根火柴燃着了,吸住一只杯子。 我说,这是舞女的本领,你怎样也会的。 她告诉我,有时间了不高兴的人在一起,不愿开口,但是又不好呆坐,便慢慢的学会这种把戏了。 三点钟的时候,那天晚上看见的那个秃头来了,同了一大群人,她向他们招呼。她对我说,他是保险公司的主任,她想过去和他敷衍一下,问我肯不肯。 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我答应了,我还怕什么呢? 她和他跳了一回,好像在谈着什么。她很风情的笑了,又摇摇头好像在辩解什么。 虽然不高兴,但是许多过去的事情我是无法过问,而且也不应过问的。 她回来的时候,我问她笑什么,她说秃头问我是谁,是不是她的未婚夫,早两天看不见她的影子,是不是同我在一起。她说,她否认了,说我是她的表兄。 表兄就是表兄,反正不久自然会知道的。我想再过几天,到圣诞节的时候,大请一次客,介绍她给我的朋友们了。我想渐渐使她和她的朋友们疏远,而渐渐在我的圈子里熟起来。 二十九、绿色的跑车 买了一只很小巧的白金手表,预备送给她。她虽然说过从来不接受男朋友的礼物,但是我想,我该是例外的,我们已经不仅是朋友了。我要她守约守时刻,而且时时刻刻记住我。 一百二十五块钱,还附了一只精致的指南针,比她现有戴在手上的漂亮多了。 七时半到她那早,预备邀她一同出去吃晚饭。掀了门铃,应门的侍者说陈小姐出去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说五点多钟。 “说起到哪里去吗?” “没有说起。” “一个人出去的吗?” “有人打电话来的。” 这真是使人不解的事情。昨夜从跳舞场出来的时候,她说明今晚不出去的,因为这几天大家都疲倦了,她想在家里休息一晚,劝我也休息一晚,可是这刻却又出去了!到哪里去了呢?是谁打电话来的呢?我真不解。 留了一张名片给侍者,我回来了。在家里吃了晚饭,八点半钟的时候,我正想打个电话给她,看她回来了没有的当儿,仆欧说有我的电话,我走去一听,出人意外竟是她的。 我问她此刻在哪里。 “说过不出去的,此刻当然在家里。” 说话的声音很泰然。我正想对她说,我适才来过,怎么你不在呢?但是心里想了一下,我改说了: “我倒出去过一趟的,我此刻来看你好吗?” “不要你来!” “为什么呢?” “不是说过大家在家里休息一晚吗?” 这回答是早在我预料之中的。我坚持着说: “我一定要来看你!” “为什么呢?” “因为一天不见你,我想念得饮食不安。而且,我今天出去的时候,买了一件好东西送你,我带来给你看。” “什么东西呢?” “一只小巧的鸡心,可以带在胸口放两个人照片的。” 说这话时,我自己在苦笑,因为我想起她曾说过要买一枚这样鸡心的。 她果然答应了: “好的,你来好了。不过,我刚才起来不久,要收拾一下,你最好隔二十分钟再来。” 在放下电话的一分钟内,我已经雇好了一部云飞的街车。她的寓所的斜对面有一家外国杂志店,我决定在那里等她,从橱窗里看她从哪里回来。 因为我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她不仅出去了,而且打电话时根本就在外面。她见我坚持着要求,才想从外面赶回来弥补一切。 果然,在我在杂志店里等了十多分钟的时候,一部绿色的跑车从静安寺路西首转了过来。车子回身就走了,黑暗中看不清开车的是谁。 三十、说谎哲学 在那一瞬间,我真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空虚的,人与人之间都是在互相欺骗着,无所谓恩爱,更无所谓幸福。每个人都是自私的,用说谎来维持自己的生活,维持自己的尊严。 尤其是女性,更是生活在不断的说谎中。一分钟之前和另一个男子所做的事情,一分钟之后又向另一个男子发誓说没有做过了。 想起陈艳珠所说过的话,站在杂志店里,我只为她好笑,为她可怜。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孤独的一个人,但是同时却是世上最明白的一个人。 我真想回转去,不到她家里去了,反正她见了我的名片,从侍者的口中,就知道我已经来过,知道自己的说谎早戳穿了。但是想到早几天她所说过的那么冠冕的话,我忍不下这口气,我要看她用什么理由来说明她的说谎,用什么谎话来弥补她的谎话。 走了进去,她大约听见我的脚步声,已经立在楼梯口等我,微笑着拉住我的手,拉到房里,不待我开口,她就先说: “你为什么说谎呢?你已经来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她倒会先发制人,我几乎气得无话可说。过了一刻,我才冷冷的说: “对不起陈小姐,我这人是爱说谎的,并不是我自己不好,实在是环境不好;没有朋友,有时……” 不待我说完,她就扑过来压在我的身上,用手掩住我的嘴,摇着头说: “够了够了,不要骂人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说谎。” 我用手拿开了她的手,冷笑着说: “哪里的话,是我说谎,是我先骗你的。” “不是,不是,是我先说谎的。” 望着她那一张像花一样娇艳的脸,两片红宝石一样红而发光的嘴唇,我忍不住问了。 “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这正是我要向你解释的。我说出了我的理由,就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要说谎的。” “无论你有什么理由,说谎终是说谎的。”这么说着,推开了她,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动气。”她自己去躺到了沙发上,“你听我说,说谎也有说谎的道理。有些谎话是不可原谅的,有些时候说谎却是可以原谅的。” “难道你这样骗我还是可以原谅的吗?”我忍不住这样问了。 “正是因为这个原故。”她将头一抬,脸上显著很庄重的样子说,“我向你说谎,我不是居心骗你!” “那么何必要说谎呢?” “完全为了爱你的原故,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说了,她突然伏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三十一、可原谅的谎 这真是稀有的事情,一个人说了谎,还说不是骗人,还说是爱他的原故。我心想,陈艳珠的本领真好,简直是在演电影了。想到这里,我已经不动气,反而觉得好笑了。 我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用着演戏的口吻,安慰着她说: “你不要难过,我相信你了。我知道你骗我的动机,完全是为了爱我。” 停住了哭,抬起头来说: “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呢?我并不一定要你相信的,觉得我这个人不好,以后不要睬我好了,你反正不过也是玩弄我的。” 这样的话,我倒是不甘受的。我问她说: “你自己先说了谎,难道还要怪旁人不相信吗?” “你说过不来看我的,为什么又来了呢?你不来,不是就没有这回事了吗?” 我笑了起来,我说: “原来这样,倒是我应该向你道歉的,是我自己不曾守约。” “也不是这样说法,你坐下来。”她将我的手用力的拉了一下,使我在沙发扶手上坐了下来,“我老实说给你听,信不信由你。” “你说。” “我在下午就出去了,一个姓徐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是银光影片公司有意找我演电影,约我去谈谈。我因为自己好想演电影,而且上次问过你的意见,你也说电影总比歌舞好一点,所以我答应去了。在银光公司导演朱啸亭的家里谈了一刻,他们约我到大沪茶舞去。我因为正在和人家谈判事情,不好拒绝,便答应了。在跳舞场里想到了你,便好意打个电话给你,哪知……” “那么,你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呢?” “我因为知道你的脾气,听见我同人家出去了,你一定要不高兴,要误会,所以想瞒住你。况且,我根本想不到你会来的。” “你看,你如果事先告诉我,不是可以免去这场风波吗?” “知道了。下次什么事情都不瞒你了。” 她侧了头,靠在我的肩上,开始娇媚的笑了起来。 “那个送你回来的人是谁呢?”我问她。 “你看见有人送我回来的吗?” “当然的,我什么都看见了。” “就是姓徐的,上海照相馆的经理,我连一客冰淇淋都没有吃完就跑了,人家真诧异我有神经病哩!”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说买给我的东西呢?” “我骗你的,我并没有买。”说着,我却将带来的手表掏了出来。 “你看,”一见了手表,她就说:“我的话并不错吧?你先说买了鸡心,拿出来的却是手表,像这样的说谎就是可原谅的。” [book_title]六 三十二、会心的微笑 想到陈艳珠的说谎,心里虽然仍旧不高兴,但是想到她隐瞒的动机,不过是怕我生气,并不是存心骗我,而且还记着打个电话来,足见她即使同旁人在跳舞场里的时候,也不曾将我忘记。想到这点,我的气渐渐的平了。但是为预防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起见,我郑重的对她说: “这一次的事不用说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脾气,下一次可千万不可瞒我,虽然我们相识并不久,说不上谁干涉谁的行动的话,但是你该信任我,我实在是很真诚的对待你,希望你的生活能够好起来。如果我是玩弄你,我又何必管你和旁人的事呢?” 她听了这话,她像很感动,对我说: “我并不是瞒你。实际上,我是怕事情弄不成,你听见了要笑我!又怕你生气,所以才不想告诉你。否则,如果我真想做什么欺骗你的举动,我也不致这样的容易露马脚了。” 我笑着说:“你还有更好的欺骗人的手段吗?希望你不要用在我的身上。” 她用力的将我捏了一把: “像你这样脾气的人,我哪里还有胆量敢再欺骗你。你告诉我,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你躲在哪里?你倒有资格做侦探啦!” 我说,我站在街对面,什么都看见了,还看见她和人家拉拉手说明天再见哩! “冤枉!冤枉!”她的头靠住了我的肩膀,两手用力的将我摇了起来,“你说假话,我连晚饭都没有吃就跑回来了,哪里有心思和人家拉手说再会呢?真担心你会比我先来了。”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我说: “你既然没有吃饭,这句话大约不是假的,我请你出去吃晚饭罢。” “不要的。”她说着,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让你这样一闹,我哪里再有心思吃晚饭。肚子饿了,我自己可以烧麦片吃的。” 说着,她走过去打开梳妆台下面的橱门拿出了一罐桂格麦片,一只小小的火酒炉,开始点起火来,她回过头来问我: “你要吃吗?我烧东西的本领很不错。” 我说:“我已经气饱了,不必再吃什么。你既然会烧饭,我将来可以不用娘姨了。” “呸!”她回过头去,将麦片倒在一只碗里调了起来。 她今天晚上穿了一件墨绿的镶着白边的旗袍,叉开得很高,显然是回来以后不曾来得及换衣服,我就进来了。从后影望过去,在灯光下,长长的身材是真可以当得起亭亭玉立的称赞的。 窗上有着窸窸的响声,我走过去揭开窗帘一望,在昏蒙的街灯反映下,外面已经密密的下着雪了。 我说:“不好,下雪了,怎样可以回去呢?” “急些什么?又没有谁催你走!” “你不催我走吗?”我问。 “我不催你走。”这样回答,虽然背着脸,但是我能看得出她说话时的会心的微笑。 三十三、第十三个 因为陈艳珠催着我起来,说是时候迟了有朋友来撞见不好看,上午十点多钟就从她家里回来了。 昨夜的雪下得很大,马路上印着深深的车辙,天空还是灰沉沉的。路上的人并不多,雪后的空气似乎格外的澄澈。坐在人力车上,翻起了大衣领,吹着扑面的朔风,疲惫的精神突然爽利了起来,一夜温柔的遭遇又像梦一样的成为过去的了。 想起昨晚去等她,带了买来的那只手表一同去,我本预备在她面前大吵一阵,将手表当面摔破了,侮辱她一场,以报复她的说谎,哪知结果适得其反,化干戈为玉帛,竟住在她家里不曾回来。人的感情真是不易捉摸的。自己想到自己心里前后的矛盾,真觉得好笑。 是那样一个美丽的身体,那样美丽的一个灵魂,我忘不掉她的。我丢不掉她的。她以后即使真的骗我,我也宁可受她的骗了。 哪里再有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她呢? 回到寓所,接到父亲的回信,说是款子不久可以由汇丰汇来。南中国的商业不振,香港的市面更萧条,叫我要审慎一点,自己不要过于浪费,朋友的出版事业可靠否,最好要考虑一下再投资。又说舅父又提起,澳门卢逸斋的三女儿,要介绍给我。 父亲,即使将天下所有的女性介绍到我的面前,我也不愿费神选择的了,我早选定了我的伴侣了。 父亲如果知道我近来的生活,知道她过去的为人,不会反对的吗?不会的吧。风尘中也有知己的,浪子也可以回头的,何况是本性纯洁的她呢? 等父亲的钱汇到了,我想搬家,搬到一个更适宜一点的公寓去;更想鼓励她搬家,如果她搬了新址,旧日的朋友都不知道她的住处,这样对于我们的前途便利多了。 搬家的时候,我要给她买一套新的家具。凡是足以满足她虚荣心的地方,我都一一设法使她满足。我知道,对于像陈艳珠这样的女性,如果以一点真情做基础,再加上表面的虚荣,我知道再不怕她心变了。 看见一张小报,说陈艳珠的新恋人,说起了我。说她过去有十二个爱人,现在又找到了第十三个,姓韩,是广东人;似是而非的叙了一阵我的家世,说日来正出入舞场,形同鹣鹣哩! 看了觉得好笑。我并不是需要一位圣处女,我需要的乃是一个聪明美丽,能了解爱的技术的女性。即使她过去有一百二十个爱人,也不能动摇我目前对于她的倾爱。我要的是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以后,我不过问她的过去。 谁是那十二个人呢?也许是造谣,但多少总有几分确实的,有便我要打听一下。 三十四、写字间 翻阅自己这一向所写的日记,一本新的日记簿,所记的全是关于陈艳珠的事。读了一遍,觉得有些地方真像写小说一样,一举一动都记了下来。是的,我要不厌详细的记录,记着我和她有关的一切。无疑的,她将是我一生中最紧要、最光彩的成份了。我的过去的一切生活,在她的照耀之下,都成了黯淡的阴影。 少年时候的热情,少年时候的幸福!可惜我不是小说家,否则这真是绝好的体验哩! 几个朋友来了,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和陈艳珠的事,都吵着要我介绍。说以前还以为我们不过是朋友,现在才知道是爱人,说我不应该瞒了他们;罚我请客,逼着我打电话找她来,约她一同来玩。 嘴里虽然推托着说是谣言,但心里却高兴极了。被逼不过,只得打电话给她。 接电话的是她公寓里的侍者,他说陈小姐出去了,问我姓什么。我说姓韩,我问他可知道陈小姐上哪儿去了,他说知道的,出去时说是上写字间去。 我料想所谓写字间,不外是到她所说的保险公司去。我便嘱咐侍者,如果她回来了,请她不要出去,我停一刻再打电话来。 几个朋友仍旧不肯走,说是非要等她回来不可,只好大家到北四川路一家跳舞学校里去茶舞,五点钟我打电话去,说没有回来。七点钟茶舞散了,而再打电话,说仍旧没有回来。 我自己心里很不高兴,朋友们都说是艳福太浅,所以今天无缘见她。我约好准定明后天请客,将她介绍给大家。 其实,张和徐等,都是素来就认识她的。 从跳舞学校出来,大家一同到南京路的新雅吃晚饭。谈了一刻,一个姓魏的朋友从洗手间回来,和小徐低低说了两句话,小徐脸上显出很古怪的表情,摇摇头,好像表示不相信。我问他什么事,他笑着说没有什么;我说一定有什么事,一定是看见了谁。我说,他们如果不说,我自己会去看。姓魏的只得说,刚才看见有三个人上楼去,其中一位女的很像陈小姐,但是不敢确定,因为只看见后影。 我不开口,但是止不住怀疑了。我站起身来到楼上去,开始向一间一间房里张望起来。在东面临街的一间房里,我还没有走过去,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无疑是她了。我张望了一下,一共三个人,她坐在上首,穿了一件灰色的衣服,左右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我认得是秃头。 我并不生气,看了一下房间的号数,我下来拿了一张名片,喊过一个茶房,对他说: “你对楼上二十四号里的陈小姐说,请她吃好了饭下来坐坐。” 小徐抢着问:“是她吗?不是的吧?” “是的,我已经请她来了。”我笑着,若无其事的回答。 三十五、不愿做傻子 是的,我要保持冷静,决不丢了我绅士的漂亮态度。我要冷眼看她怎样对付我。 尤其在这样情形之下,在许多朋友面前,即使有更大的使我受不了的事情,我也只有咽下去,不能当场发作。 一刻功夫,她果然来了,仍旧是那样的笑着,向我招呼,向她认识的几个人招呼。 她好像并不曾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情一样,很自然的在让出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她笑着说,像是对大家说,又像是对我说: “真巧极了,想不到你们也在此地,我本来预算早就回去的,只因为接洽南京方面一个公共机关的全体保险事情,才与公司里的人陪了那位代表到这里吃晚饭。真是麻烦极了,样样职业都不容易做哩!” 我冷冷的对她说,已经打过几次电话找她,问她可知道。 “知道的。我打电话回去问可有谁来过,侍者说你来过几次电话。我随即打电话到你公寓里,他们说你和朋友出去了。我想你既然出去了,总不外上跳舞场和咖啡店去,当然一时无从找起了。” “冤枉的哟!”阿张接着说,“我们今天来找韩先生,专为的来拜望陈小姐,哪知缘份浅,偏偏寻了一个晚上都不曾寻到。”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恰巧有一点事缠住了身;改一天我一定奉陪,由我请客。好在今天有韩先生在一起,我先请韩先生做了代表罢,我还要到楼上去敷衍一下。” 我什么都隐忍着,只是说: “我哪里有资格做代表,我先要谢谢你此刻给与我们的敷衍才对哩!” “哪里的话,”她站了起来,“楼上是饭碗问题,是生意经,所以不能不敷衍。此地都是老朋友自家人,当然我不客气了——对不起你们,我去一刻再来。”说着,推开了椅子。 “好一个自家人!”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我隐忍着,也站起来送她出去,什么都不说,送到楼梯口,她回过脸来低低的问我: “你不生气吗?我以后慢慢的和你谈。” 我说,我什么都不生气。 是的,我为什么生气呢?我有什么生气的必要呢?我不愿再浪费我的情感了。 回来匆匆的吃了饭,我催大家赶快的走,跳舞去。 “不等陈小姐吗?她不是说要来的吗?” “我已经和她约好在跳舞场里等我们了。”我说,这样骗着他们。 这一晚,我们换了三个舞场,我喝了许多酒,带了两个舞女出来,大家一夜都没有回去,我醉了。 为什么不醉呢?为什么不享乐呢?世界是空虚的,人生是短促的,我不愿再做傻子了。 三十六、日记中断了 回到公寓已经八点多钟,门上塞着一张条子,是她写的。她问我昨晚为什么先走了。她说,叫我见了这张字条,立刻就打电话给她,她无论什么时候都在家里等我,有话对我说。 下面写着晚间九时。大约她昨晚在新雅找不到我,便到这里来的。我一笑,将纸条撕了。毫无灵魂的女性,迟了!迟了!任是你有什么话对我说,我也不愿再受第二次的骗了。 王要脱衣服睡觉的时候,仆欧跑来说陈小姐有电话来。 “对她说我还没有回来!” “昨晚和今早已经来过好多次电话了,我刚才对她说先生回来了。” “对她说我已经睡了。”我用力的将一双皮鞋向地下一掼。 仆欧一吓,知道我在发脾气,便连忙走了。过了一刻,又跑了回来。“无论如何,请韩先生去听电话,陈小姐说有要紧的事。” 我睁大了眼睛向他瞪了一眼,拖着拖鞋咬紧牙齿走进了电话室。 怒气冲冲的,我拿起了听筒: “陈艳珠小姐,请问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你昨晚没有回来吗?” “还有什么话吗?” “你真是生气吗?” “如果没有什么话,我要挂断了。”我说。 “你真的生气吗?”她说,“你真的不容我解说吗?” 我说我觉得彼此已经没有解说的必要。 “真的这样坚决吗?” “再会罢!” “那么,也好,我不敢多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问,冷笑着,“是要我付给你这几天的代价吗?也好的,请你开发票来收!” “这倒不必的,我只要求你不要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我死了以后送一只花圈!” “请不必这样恐吓我!” 没有回答,她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韩斐君的日记到这里就中断了,以后不曾再继续下去,后面的空页上,都是些通信处,电话号码,以及计算银钱出入的数目。 读了这日记,我才知道韩斐君和陈艳珠认识的经过原来是这样。两人的个性太不同了,一个太认真,一个放任已惯,当然不免冲突,认识的开始已经如此,后来可想而知。虽然陈艳珠也有些地方真的骗着韩斐君,但是从韩斐君自己的日记上,可以看出那时自己也始终在动摇着,并不曾把握住陈艳珠,有时更是自己在自寻烦恼。 陈艳珠的自杀当然不曾实现,韩斐君的日记不曾继续下去,也许他那时丢了电话,自己便改了心意去看她;也许她真的自杀过,后来才遇救。这一切,我想,只有明天见了韩斐君的面,从他口中才能知道了。 三十七、他的话 第二天,买了几份画报,一磅什锦巧克力糖,乘着下午的空闲,我便到白克路宝隆医院去看他。 他正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看报。房里晒满了沙黄色的太阳,一看见我推门进来,便丢下了报纸,笑着说: “真对不起你,又累你跑来了。不荒废你的工作吗?你看,我今天精神好了许多,我原是没有什么病的。” 韩斐君的精神确是好了许多,畅快的笑容完全扫除了笼罩在他脸上的忧郁。但是想到这眼前瘦弱的人,就是昨晚所看的日记的作者,三年以前每夜出入酒楼舞场的少年公子,我觉得他终是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了。 “昨夜睡得好吗?我带来几本画报来给你消遣。” “睡得好的,你看,我不是已经不发热了吗?如果明天的情形继续这样,医生便可以允许我出院了。” 我将带来的画报递给他。他接着翻阅了几页,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还记得吗?那年朱先生和我们所要办的画报,始终没有实现,不然到现在也可以有很久的历史了。” 我说,幸亏那时不曾出版,否则市场这么不景气,要继续维持倒也是很难的。 “你昨天晚上看了我的日记罢?”他忽然的问我。 “大略的翻过一遍了。” “文字是幼稚极了。我那时真想将一举一动都记下来,所以写得那样琐碎。” 我说,倒是这样才是至情的文字。像我们文章写得太多了,就是写起日记来,也写得好像是预备去发表一样。 “记那日记时,我们还没有认识哩。”他说。 我问他,怎么记到那天便不曾再记下去了,否则记到那次请客的事,便可以记到我和他认识了。 “也不见得的。”他摇摇头说,“你已经看过,该可以看出所记的都是关于她的事。那时我真抱有相当的野心,觉得是我生活的一个转机,便决意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写日记,一直到我理想中所要的境地为止,做一个毕生的纪念。可笑那时不分昼夜的在外面玩,回来总是精疲力尽,但是我仍竭力不使它中断的抽了时间去写;有的半夜里写,有的天亮时写的,所以连日期也分不清了。” “怎么后来不曾记下去了呢?” “因为那一次她闹自杀,几天不得安宁,一搁下来,我后来忽然不高兴记了。” “她真的自杀的吗?” “当然自杀的。这就是像她这种女性使人难解的地方。以后的事你也许不知道了,我说给你听。” 这下面便是他所说的话。 三十八、想不到的事 那一天,听完了电话回到自己的房里,一夜不曾睡觉,疲倦得要命。想到陈艳珠刚才在电话里说要自杀的话,我觉得好笑。我想,如果像她那样的女性真有自杀的勇气,她倒可以不致说谎了,何必再过着这种言行不符的虚伪的生活呢? 我正要脱衣睡觉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万一她真的自杀了,我良心上倒是欠她的,因为她并不曾做了怎样了不起的错事,而我根本就不该过份干涉她私人的行动。固然说起来是她说谎,但是我凭什么资格惩罚她呢?像我这样关系的人恐怕不只我一个,而我却这样自寻烦恼的认真,未免太傻气了。万一她一时气短,受了刺激,真的自杀了,写一封遗书说是为爱我的原故而自杀,那我从何处去卸脱这个罪名呢? 所以我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小心一点去看她一下。如果真的在自杀,还来得及阻止;如果并不自杀,我正可当面再嘲笑她一顿。即使要绝交,也要漂亮一点,牵涉到旁的问题是不值得的。 想好了主意,那天早上虽然疲倦极了,我仍立时雇了一部车子赶去。我心想,总共不过认识了几天,何必闹出笑话,给报纸当社会新闻的资料呢? 赶到她那里,侍者说她刚才出去了。我听了不觉好笑起来,我还提防她自杀,她却若无其事的出去了,难道是跳黄浦江去吗? 我问侍者:“陈小姐到哪里去了?” “她说出去买东西的,立刻就回来,韩先生请等一会罢。” 我就在公共的会客厅里坐了下来。我自己打算,等她回来了,如果她问我为什么来的,我说我来拜望她,预备送花圈来的。 我已经了解了她的性格了,那时在打定主意。即使她不玩弄我,如果我想继续和她往来下去,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认真,有些地方只好放过一点的。 谁能从一个歌舞皇后,一个交际花的手上要求纯洁的爱呢?我真自己太梦想了。 只有将观念改变一下,我才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兴趣,否则完全是自讨苦吃,而且还要被朋友笑。 就像那时,如果接电话时我和她随便敷衍几句,我现在已经可以舒服的睡在床上,不致再撑了疲倦的身体坐在这里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样想着,我听见门铃响,知道大概是她回来了,便不待侍者从后面来开门,便自己去把前门开了。 门外果然是她,还穿了那件灰色的衣服。头发蓬乱着,面色苍白,显然也是一夜不曾睡觉过。 一看见我,她不觉倒退几步。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在她家里,而且会来给她开门的。 [book_title]七 三十九、来沙 “你……”她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笑着说,我怕她真的自杀了,特地赶来送花圈的。 “你为什么要来呢?你何必管我自杀不自杀呢?”她说着,一闪身跑了进去,声音战抖着,似乎要哭出来的模样。 推上了门,我跟着追了上去;她正在要锁门,却被我用力挤了进去。 她倒在床上放声哭了起来,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纸包,用手急急的拆着。 我一看她拆出来的是一只矮矮的咖啡色的玻璃瓶,是一瓶来沙,我知道她竟真的预备自杀了,便连忙扑过去夺了过来。来沙的瓶口不是随手可以开的,我安全的放到了口袋里。 在那一瞬间,我的观念立刻改变了。人到底是感情的动物,看见她哭,我已经心软了,再看见她跑出去是买自杀的药水,我才知道我对她的估量完全错了。我深深的懊悔,不该这样太看轻了她,拿她的话不算话,几乎酿出惨祸来了。 我劝她,有话尽管说好了,何必哭呢? “有什么话好说呢?谁拿我当人?谁拿我当朋友!我还不如死了爽快一点。” 我只好向她道歉,刚才是我一时气愤,话说得太凶了,我请她原谅。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你把抢去的东西还我好了。你放心,我总不会牵连你的。” 我递了一块手帕给她。 “不要哭了,你容我向你赔罪,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今后什么话都信任你。你再哭,我也要自杀了。” 是的,我那时真觉得自己太任性了一点,自己感到了相当的歉疚。一个人能有自杀的决心,总是有相当勇气,相当真实的人。谁肯拿性命当儿戏呢?我未免太小看她了。 她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拿手巾揩揩眼泪,问我说; “你这人为什么这样狠心呢?” “我并不狠心。如果心狠,我倒不来看你了。你该谢我救了你的命哩!” “这条命我真不要了。你想,我怎么不狼狈?我又不曾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不过陪了两个朋友在外面吃饭,而且是正经事,你就像法官一样,不容我分说,只有你的理由。你说好等我,我赶紧敷衍了赶下来,你却早已跑了。即是我不是,你也该顾全我的面子。你想,朋友看见我跑下来扑了个空,叫我如何做人呢?回来打了那许多电话给你,你就不睬,真好像我做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一样。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值得你这样?” 这一问,倒使我无可回答,我只好说自己脾气太不好,下次再不敢了。 “你想,认识了不过这几天,你就几次这样闹脾气,我看还是让我死了干净一点,省得累你淘气罢。”她冷冷的说。 四十、我的福薄 当时的情形确是这样的,一共认识了不久,就几次的起了无谓的风波。我不知那时是我自己对她的信念不坚,还是爱她过份的原故,觉得她总是在欺骗我,看见她和旁人在一起,虽然明知是无关系的人,总也要忍不住嫉妒,因为那时我自己设想,我真心的爱一个人,我是可以为她舍弃一切的,不论是朋友、家庭,以及社会的地位,我都可以抛弃,她为什么连几个过去的朋友都不肯断绝呢? 那时并不以为这种想念是苛求,更不料到因此会惹上了无限的烦恼,一直到今天。 不过,事后照例是懊悔,照例是我向她让步,自己在心里坚决的起誓,只要她使我信任,我决不再做无谓的嫉妒了。 那一次也是这样。我看见她哭,看见她真的预备自杀,才知道因了自己的量狭,几乎闯下了大祸。万一那时我不去看她,她竟真的死了,那才无以对人,更无以对自己的良心呢。 虽然她从社会上受的刺激很多,但是说起来总是我逼死她的,我未免太残忍了。 那时,我一面在这样懊悔,一面又在高兴,因为她既不曾死,同时却不啻被我做了一次难得的试验,证明她无论怎样,对我总有几分的真实,因为一个人样样可以作伪,惟独死总是认真的。 因此听了她的话,当时我便深深的感动。我不开口,走过去扶她坐到了沙发上,自己到洗盥间里绞了一把热手巾请她揩睑,同时在私自庆慰着,万一迟一步,这场风波真要无从收拾了。 她萎靡的靠在沙发上,疲倦的神色只有益发增加了我的怜爱,带泪的眼睛微微蒙起着,不曾化妆的脸上更有一种媚人的憔悴了。 我蹲在她的面前,用手拂着她散乱的额上的头发,低声向她忏悔着: “你为什么这样的忍心呢?你想你如果自杀了叫我怎样?” “还要说我忍心吗?我受旁人的侮辱还不够吗?我挖出心来给你看,你也不会相信,我还是死了干脆一点罢。” 我说,从今以后我真正的相信她了。 “你自己说,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了几遍?”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如果我再这样,任凭你处罚。” 她摇摇头: “谁要处罚你?只要你不要无故的冤枉我,使我少难过一点,就是你待我的好处了。你看,人家已经慢慢知道我和你要好了,而你还在那里无理由的嫉妒,不是使人笑话吗?” 我不开口,抱了她紧紧的吻着。一面埋怨自己的福薄,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女性在我的面前,真心的爱我,我为什么自己还要在平坦的幸福大道生出许多风波呢? 是的,我确是福薄。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是我一人一手酿成的。不是命运作祟,我也不致陷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四十一、红绳 为了免除再发生类似这样的风波,那天早上,我就乘这机会向她说明,并不是我的脾气不好、我的量狭,实在是爱她过甚的原故。看见她和旁人在一起,总要止不住嫉妒。她以后如果少同其他的朋友往来,所有的行动都使我知道,我当然不会不相信她了。 “你还要我怎样做呢?在这两天,谁不知道我有了爱人?谁不知道你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待人有分别的,男朋友是男朋友,爱人是爱人。在你看来,好像我所有的朋友都和你的关系一样,你真太将自己看轻了。” 我当时被她骂得无话可答,只好说: “我实在只希望整天的和你在一起,什么希望都满足了。” “这也不难的,这要慢慢的来,一个人总和社会有一点关系,尤其像我这样的女性,更是无法避免的。你难道叫我见了熟人统不招呼,一个人孤立在社会上吗?” 我说,也不是这样的,我只希望她少和那些人在一起。 “这也要慢慢来的。难道认识了多年的朋友,突然翻脸不睬吗?那样,人家不要骂我发疯了?叫我以后怎样生活做人呢?” 我就对她说,我希望能和她由朋友做到更进一步的地步,但是我的家庭不是完全新式的,许多事还要有家里做主,如果父亲知道她的生活,老年人总是守旧一点的,难免要不满意,因此我希望她的生活能走上正轨,无谓的朋友少接近一点,那种挂名的保险公司职业最好不要担任,歌舞更不能再做,电影也不必演。我说,我虽然还不能自立,但是供给她个人生活费的能力总是有的。 听了我的话,她那时笑了起来: “哼哼,你的野心真不小,你想用铁链整个的将我锁起来吗?” 我抱住了她说,我用的并不是铁链,乃是月下老人的红绳。我说,我愿意两个人永远同锁在一起。 “这也不是心急的事。你放心,我的那些朋友早已看出我近来变样了,就是你不要我和他们断绝,他们看出我和你终日在一起,也要感到无趣,慢慢的和我疏远的。” “恐怕不是感到无趣,乃是感到了绝望吧?” “你又要讲这样的话了!” 她在我抱住她的右手上用力的咬了起来。 照例的,暴风雨之后是反常的宁静,这样的风波之后便也是逾常的欢乐。我那时真觉得心上是万虑皆空,毫无障翳,前途是幸福的大道,丝毫没有荆棘了。我只准备时间的成熟,从重重包围着她的朋友之中,轻轻的将她携走,任着他们嫉妒,任着他们失望。 那天我虽然一夜不曾睡觉,但人精神反而感到异常的饱满。 四十二、我是浪子 从这一次风波之后,她果然听从了我的话,对于改变自己的生活,下了更大的决心。她答应我,朋友的数目只有一天一天使它减少下去,决不再增加起来;已经认识的,除了几个正经朋友之外,其余都竭力避免和他们接近。她说,以后要认识人,都由我给她介绍;而她所熟识的朋友,她都要一个一个介绍给我,她以后决不再单独的和男朋友出去。 “这样你该心满意足了吧?只是,他们要恨死你了,恨你从他们之中将我抢了去。” “是抢的吗?原来你自己并不愿意的吗?我可不愿担负一个强盗的罪名!” “愿意的,愿意的。你说话为什么这样的刻薄呢?” 那种猫一样的在我怀中偎倚着的亲昵表情,我一直到今天还记得。 我那时和她约好,过了年大家搬家,我想到辣斐德路的一家公寓里,劝她也搬到附近,或者住到一个公寓里更好。我对她说,我当然顾及她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名誉,我认识她,我只想使她更被人尊重,决不愿使她因我而受到轻视。 “我是向来被人轻视惯了的,只要你对我没有什么不满,我是一切都可以抛弃,一切都不计较的。你等着看好了,以后人家造谣的机会多着哩!” “我只相信你,旁人的话一概不信。” “那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她的话果然不错。过不了几天,我就在一张小报上发现了一段捏造的香港通信,说我父亲怎样诈骗了一个朋友的产业起家,如今虽然表面还能支持,实际却空虚已极,而且还负债累累。我从小就游荡成性,在香港是个有名的浪子,早就结了婚,但是将妻子丢在家里,终年在外面寻花问柳,不肯回家去,而且因了某一种案件,怕要遭香港政府的驱逐,所以才逃到上海。 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一切都是事实。 我看了觉得好笑,便带去给陈艳珠看,我说: “你看,你要小心一点,人家说我是浪子,而且结过婚了哩!” “我早看见过了。”她说着,从手提袋里也拿出了同样的一张给我看,“人家早已寄给我了。” 我问是谁寄来的。 “不知道是谁的。既然知道我的地名,总不外是认识我的人。他们登报的目的,无非要破坏我们,也许怕我看不见,便有意寄了一份给我。” 一面因她对于我的信任而高兴,一面又为那造谣的人好笑。他们存心想破坏,哪知事实上反而因此增加我们的团结。 “你相信那上面的话吗?” “和你一样的,我只相信你自己的话,旁人的话一概不信。” 四十三、她喝醉了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有一天早上,她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是决意要将保险公司的事务辞退,问我可赞成。 “你老早就应该不干了。” “那么,我今天去的时候就向他们提出了。” “当然的。” “那么,为了讲这件事情我也许要迟一点回来,回来便顺道来看你,你等我。” “好的,我等你。” 我当时很高兴她能有这种自决的勇气,吃了午饭出去看了几个朋友,四五点钟的时候便回来等她来了。 她平素大概是四点多钟就来的,因为所谓保险公司,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职务。我想。今天也许有几句正经话要谈,至迟六点钟总可以来了。 那天等到六点半钟,不见她来,我便打电话去问,却说人早已走了。我以为她回去换衣服,又打电话到她住的地方去问,也说上午出去的不曾回来。 我知道一定又是老把戏了,一定又是遇见了什么人,一同拖出去玩了。我当时便对她公寓里的侍者说,好在她是知道我的,叫他见她回来的时候,便即刻打电话给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总在家里的。 我那时真想象不出这一次她将怎样解释,将怎样说明她的行动。我想,如果不是有真正紧要的事,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以致她不能来;除此以外,任何原因,不要说我不会原谅,就是她自己恐怕也无颜说出口了。 我等待着,一直等到九点多钟,她公寓里侍者的电话来了。 我问他: “陈小姐回来了吗?” “回来了。” “你请她来听电话。” “先生,陈小姐喝醉了。” “你怎样说?” “陈小姐喝醉酒了,已经睡在床上。” “那么,她怎么回来的?” “两位先生送她回来的。” 我丢了电话听筒,当时真气得说不出话来,随即叫了一部汽车赶到她那里去。 我本不愿去,但是捺不住心头上的火。我那时决意赶去当场辱骂她一顿,随即返身就走,决不和她说第二句话。 赶到了那里,她正躺在沙发上,满房的酒臭扑鼻,好像刚才吐过,大衣也不曾脱,一件丝绒旗袍上淋满了酒渍。 四十四、告别式 亏她那时还能够认识我,一看见我进来,便对我说: “对不起你,倒一杯漱口水给我。” 我那时真不愿意睬她,但是看她倒在沙发上那种疲惫的样子,眼睛红着,张开了嘴一声一声的喘气,却觉得又可恨又可怜,便沉默着用玻璃杯倒了一杯冷水给她。 她接过去漱了几口,接着又吐了起来,连眼泪都吐得流下来。 她的手帕早湿透了,我走过去拍下了一块面巾挪到她的身上,站在一旁沉默着。 她像是认识我,又像不认识我,向我苦笑,颤声向我说: “对不起你,你请坐。我喝醉了,谢谢你。那边橱里有桔子,请剥一个给我。” 我走过去,拿出了一只美国桔子,找了一柄小刀切了开来。她像沙漠中断了水的旅行者一样,接着就贪婪的往嘴里送,一连吃了三片,才停下来叹了一口气: “你这人真好。” 我看她醉得这样糊涂而且可怜,当时便忍住了气说: “废话少说!你脱了衣服到床上去睡!” “谢谢你,我走不动,你抱我过去罢。” 这真是惹上来的麻烦,我只好去揭开了床上的被单,替她脱了鞋子,脱了大衣和旗袍,抱了她过去。 她将头紧靠了我,问我: “你怎么会来的?” “你还认识我吗?” “我虽然喝醉了酒,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用手捶着自己的额角: “我头痛得要裂开了!” “谁叫你喝酒的呢?” “都是为了你呀!” “都是为了我吗?” 我听了这话,当时的怒气再也忍不住了,我用力将她的肩膀一扳,使她的脸转过来向了我,望着她醉眼矇眬的红涨着的脸,我厉声的问她: “你说,怎样是为了我?难道我叫你喝醉酒的吗?” 她用手推着我的手: “松了手,我头痛得厉害。你听我说,他们因为从今天以后我不和他们来往了,说要留个纪念,请我喝一杯酒,做个告别式。你一杯,他一杯,人多口杂,我又说不过他们,他们又不放我走,一杯一杯,又是威士忌,又是白兰地,我推辞不掉,于是便喝……” 说了一半,她眼睛渐渐的蒙起来,竟睡熟了。 我那时站在一旁看着,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她的手还握着我的手,手掌热得厉害。我只好给她将被盖好,松脱了自己的手。 四十五、蓝布衫 那晚我看她睡熟了,料想一时不会醒来,就是醒了也不能多谈什么话,便站在一旁看了一会,给她将一只热水瓶和茶杯放在床前,被上加了一条绒毯,掩上门回来了。 她明天醒来,总会记得来的是我,我当时这样想,就是她酒醉糊涂了,侍者也会告诉她的。 看着她的样子,那晚我只为她可怜,觉得她始终在挣扎着,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都是环境在支配她。她想自主,但是自己的能力太薄弱,外界的引诱太大了。 这事的第二天上午,她叫传者送了一封信给我。这封信后来搬家遗失了,信上大致是这样写着: 昨天因为在公司里不便提到辞职的事,所以约他们出来商量。他们不允许我辞职,我只好说出我的苦哀,说出了你。他们说我要结婚了,便约了许多人来,为我庆祝。我本不喝酒的,但是缠不过他们,喝了几杯,哪知后来竟醉到那样子。 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不好,今早深深的懊悔,尽量的哭了一场,但是心里是坦白的,便大胆的写这封信给你。我知道你不会再饶恕我了,我也不敢再要你饶恕。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昨晚对待我的那种深情还有一分残留的话,便请你当我是个病人,用慈善家的态度来看我一下。 本该自己亲自来向你道谢赔罪,无奈不能起床,而且不敢来,所以便写了这封信。 信上大致这样写着,我当时看了信,便去看她。我觉得她有时虽然可恨,但实在太可怜;我既然爱她,便该真正的帮助她。 这就是我对于她的始终的矛盾,一面觉得她有许多地方不好,一面又没有和她断绝的勇气和决心,有时更会发现自己确是真的爱她,不愿和她分离。 到了她那里,她真的睡在床上,失眠兼酒后的面容,真苍白得怕人,喉咙也沙哑了。我问她何苦这样自暴自弃,她哭了起来。 她说自己的生活真可怜,只有人玩弄她,没有人顾惜她。她又说,今早发现昨晚我给她脱衣盖被,又将热水瓶放在床前,她多年离了家庭孤独惯了,这种父母一样的慈祥的照应,真使她感谢。她说无法报答我的盛情,发誓永远不再过这样的生活,请求我最后原谅她一次。 “我要搬家,搬到一个小小的亭子间去,每天只穿蓝布衫,自己烧饭,自己洗衣服,绝不再踏进跳舞场的门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有什么话好说?我只好原谅她了。 [book_title]八 四十六、闭门思过 从这次喝醉了酒之后,她有好几天脚不出大门,真的闭门思过起来。每天由侍者烧饭给她吃,来的电话都回绝了,只穿了一件日常的衣服坐在家里,晚上和我谈谈天,我走后她就睡了。 这样一来,保险公司的事算是辞掉了,人家大约也知道她已经有了改变生活的决心,便静观变化,也没有谁来打扰她。 从几次的风波中,我看出她为人的缺点是自己太没有把握,个性太弱,如果有人整天的在一起领导她,她是不致走上邪路去的。过去的几次事情,也许一来是积习难除,二来我又不曾帮助她,由她一人在挣扎,当然要受了旁人的包围了。 现在她既然辞去了职务,而且断绝了旧日的朋友,但是关在家里是不行的。她为人不仅好动,好热闹,而且虚荣心很重,享乐奢华的习惯已养成,要收服她的心,这方面是必须使她满足的。所谓穿蓝布衫的话,不过是一时的刺激罢了,她决不是安于清贫生活的女性。 当时我便决定,我要一面陪了她出去,使她在我的朋友当中熟悉起来;一面更要顾全她的生活,使她在虚荣方面得到满足。 这时,我父亲的钱已经寄来了,朱先生的画报那时虽然谈得正起劲,但是我那时已经顾不得这许多,我的兴趣已经有了更好的寄托。我将汇来的款子的一部分,用分期付款的办法买了一部汽车,因为要和陈艳珠这样的女性在一处,时常半夜回来,这是进出不可少的,而且也与我的体面有关。无疑的,陈艳珠旧朋友都在嫉妒我,打听我的身世,我是不能让人家说我寒酸的;虽然无力和人家斗富,这一点场面却不能不顾到。 我又买了许多衣料和装饰用品送给她,向她表示,生活问题尽可不必顾到,这一点多余的力量我是有的。 “我劝你不必做事,总不会使你饿死。你放心,如果一个人不做事会饿死,我该早就饿死了。” “那么,我给你做娘姨罢,你每天给我三顿饭吃。” “我连家都没有,怎么可以用娘姨呢?你还是给我先解决了这问题罢。” “可惜我前世不曾修得这种好福气。” “可是我前世已经修得这种福气了。” 是的,若不是前世注定,我决不会遭遇这一切的。 我那时每天陪了她在外面玩,什么地方都带了她一同去。就是在那时候,在她喝醉酒大约一星期左右,朱先生为办画报请客,我也带了她去。就在那天晚上,我才第一次见了仰戴已久的你。那晚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四十七、胜利的光荣 在那时候,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我像一位战胜的英雄一样,无时不在夸耀着我的胜利品,所以那天晚上一见了你,我就连忙将陈艳珠介绍给你。你好像很淡漠,也许在暗笑我的狂热罢? 是的,我那时确是在狂热之中。 因为每天和她在一起,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指掌之中,没有隐瞒的地方。她的每一件琐碎的物件的来源我都知道,手提袋里钱的数目我也知道,而往来的人又都是我的朋友,使我丝毫没有怀疑嫉妒的余地,我便安安泰泰的享受我的幸福。 她那时也确是同样的屏除了其他的杂念,决心抛开了过去的生活,将我当作了她的归宿。因为我知道,在那时候,不仅我的物质方面能使她满足,就是在其他方面,我也并不低于她过去所认识的其他朋友。好心的友人都为她高兴,恶意的也只能嫉妒,因为要从我方面发现缺点来做攻击的资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没有一点能使她感到不满足的。 这时,她的许多男朋友,因为知道在她一方面已经无隙可乘,便尽量在我一方面来破坏。我接了许多匿名信,有的笑我将一个朝三暮四的浪漫女性当作了爱人,有的恐吓我,叫我要即刻和她断绝关系,否则以严厉手段对付。更有一位先生竟将陈艳珠从前写给旁人的一封情书寄给我看,叫我不必得意,她此刻向我所说的话,早已向旁人说过一万遍了。 同时,几张小报上更不断的登载她的艳史,说她过去和旁人的关系。 对于这一切,我都付之一笑;因为我知道,一半都是捏造的谣言,根本就不足信,其余也许有的是事实,但那些以往的事,都与我无关,而且我也不应过问的。谣言愈是造得热闹,我愈是高兴,因为这不仅证明了敌人的计穷,没有反攻的力量,只能消极的破坏,而且更证明了我的胜利的光荣、战斗的艰难。 在四面楚歌之中,我每晚挟了她出入舞场,侮辱着我的敌人。她更顺从着我的心意,只偶尔向一两个熟人点头招呼,从来不离开我的身旁,单独和一个男子讲话。 这样不久后,你大约也曾听见的,我的“小韩”的绰号,在舞场和交际场中便大大的流行起来。差不多一点热闹的地方,总有我们两人的踪迹出现。你如果是一位生疏一点的客人,跳舞场的仆欧便会指给你看,谁是夜明珠,谁是小韩。 同时,我们两人不久要正式结婚的消息,更在许多好事的人的口头上传递着。 四十八、搬家 是的,在那时候,我们确是在谈到婚姻问题了。我写信回家去,探问父亲的口气。我说我在上海认识了一位女朋友,人品和学识都很好,家里是世家,她自己在社会上很有名誉,固然目前还谈不到婚姻问题,但我颇属意于她,请家里将卢家的亲事暂缓提起,必要时我或者自己回港一次。 我不能不这样写,因为父亲如果知道她过去的历史,无疑的要反对的。父亲平素对于我虽很宽放,但他却是一位个性坚强的老人,所以我必须瞒去关于她的一切。 圣诞节的时候,我正式请了一次客,记得那晚也曾请了你,可是你却不曾赏光。请帖上是我们两人署名,表面上借口是冬至的庆祝,实际上就是我们两人的订婚酒。 我请的是在上海的同乡同学,以及在交际场中认识的朋友;她请的多是女朋友,有些歌舞明星电影明星,还有些舞女,其余都是些音乐家、新闻记者以及一般的男朋友。 那晚的亚东酒楼倒是一个难得有的盛会,可惜你不曾来。 这事的第二天,有一家小报记载这件事,说陈艳珠的交际手腕真好,在一个宴会里,周旋于七个情人之间,而使得大家不致演全武行,个个都敷衍周到,真是可佩服的女性。 谁是那七个情人,在那晚的客人中,我始终不曾猜出,我只好付之一笑。 过了圣诞节,我便搬出了华安公寓,搬到辣斐德路的一家大公寓里,陈艳珠也搬了。我一共租了三间房子,当中隔了一间客室,陈艳珠和我各住各一间。虽然是分开着,但实际上是同居了。 那年的新年正下大雪。利用新年的空闲,我们冒雪乘了火车到杭州去看梅花。你该记得,我的日记上曾记过做梦同她到杭州去的事,哪知后来真的实现了。我们住在新新旅馆,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们。在陌生而清新的环境里,我们像小孩子一样的畅快玩了三天。天晴了,但是积雪未溶,湖上和山岭上都印了我们一双快乐的足迹。 经过了这样几天过渡的时期,回到上海后,我们便正式住进了新搬的公寓里。最初还顾着彼此的面子,怕朋友们取笑,总是各人睡在自己的房里,或是天亮时大家偷偷的溜开,但我给朋友不意碰见了一两次,便也率性不避嫌疑了。 除了不曾经过合法的手续而外,谁都承认我们是一对,是事实上的夫妇,我们也直认不讳;所缺欠的手续,我只待春天到了,向家中取得同意,正式在上海或香港举行。 四十九、小家庭 幸亏那时所要办的画报并不曾实现,否则我也无心过问此事,而且连那所承认的一部份股本也都花在陈艳珠身上,无法再缴纳了。 因为在认识陈艳珠的起初,并不曾花得什么钱,但是在过年前后连了搬家以及其他的费用,算起来可不少了。住到一起以后,每天在外面应酬,每晚舞场戏院的费用,虽然有时有朋友在一起,但大都总是我会钞,于是父亲汇来的三千块钱,很快的便用光了。 钱虽然用了一点,但精神上却是愉快的。那时认识陈艳珠已经将近两个月,从第一天起,便在猜忌怀疑中生活,时时在矛盾着,时时在苦闷着,没有一天太平过,这从我的日记上,你当可以看出;但是从那以后,住到一起以后,我才开始真正的过上了安乐沉醉的生活。 因为差不多总要到天亮才回家,所以每天起身很迟。那时除了车夫以外,我们又雇了一个女仆,所以很像一个小家庭,虽然佣人对于我们称呼仍是“陈小姐”。照例的,起身化妆完毕之后,吃了一些点心,已经是下午,我们不是看电影,便是在家里打牌。吃了晚饭,照例是上跳舞场,一直到天亮回来。 我那时很少出去拜访朋友,只有几个每天在一起的熟识朋友来玩。她更从来不单独出去,来看她的男朋友更少,有的差不多也都是我所认识的。 虽然她表面看来是一个只知奢华享乐,不知稼穑艰难的女性,但是实际上她却是很珍惜物力,很会处理家务的人。就在每天在家那短少的时间内,她也能督率女仆整理房间,招呼来客,而且更能制出很精巧的扬式点心。 我那时在幻想,我自己的目力并不差,即使除去了她那种使人无可非议的外表之外,就是主妇治家的常识她也具备,将来决不会遭人议论,说我自己寻了一个只知浪费,不知理家的妻子。 我曾对她说: “我最初以为你是一位除了跳舞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小姐哩!” “你太小看我了,只有你才是一位十足的公子哩!你知道煮饭吗?你知道一条生鱼买回来,怎样变成一碗熟的菜吗?我跳舞,不过是我高兴跳;我不高兴了,就是在家里坐一个月也不想念的。我能晚上穿了银丝的晚礼服在跳舞场里跳舞,早上穿了蓝布衫到小菜场买菜,你以为我只知浪费吗?你还不知道我有时穷到所有的钱都用光了,但是提了空的钱袋,仍旧很华贵的坐在舞场里。你不妨试试看,一个月不出大门,看谁先说脚痒。” 五十、父亲的信 大约就在这时候,我在上海的这种生活情形,渐渐的传到香港,香港的几张小报也转载着上海的消息。大约我父亲也看见了这种记载,在他给我的信上,便向我说,听说我在上海结交了许多不好的朋友,女朋友很多,任意挥霍,叫我不可如此,无论所传确与不确。又叫我春间最好回香港来,华南的商业情形日坏一日,叫我回来共同襄理事业。 你大约还不知道,我们在香港有一家轮船公司,有几只汽船专驶澳门香港以及华南一带商埠,都是货船。那时因为受了几家大公司跌价竞争的影响,营业日坏一日,父亲所焦急的,大约就是这事。 我本来正预备写信给家里,用了另一个借口再要一点钱,这样一来,当然掩饰还来不及,哪里能再开口要钱。好在我在上海还有几个朋友,更有几位父执辈的大资本家,通融一点钱还不成问题,所以虽然钱渐渐用完了,我并不焦急,我只待再过一段时间回香港去,将一切问题一并解决。 这时的陈艳珠并不知道我私人方面的这种情形,就是一般的朋友也绝不知道,所以我那时仍是一个阔公子的气份!在外面活动,陈艳珠虽然并不浪费,而且从未不得我的同意就自己添一件衣服,但是因为整天是生活在那一种金迷纸醉的场合中,所以每月支出的数目仍是惊人。 我已经说过,关于经济方面,可以暂时不生问题,但是关于陈艳珠和我本身的问题,那时却颇使我忧虑,因为照父亲信上的口气看起来,他如果知道将来的媳妇就是这目前谣言的中心,他无疑是要反对的。而关于她的历史,虽然目前还可以隐瞒,但是香港的小报上既然也这样转载,早迟总有一天,父亲会完全知道的。 我当时曾决定,我当然要尽力不使父亲对于她发生反感,但是弄到无可磋商的地步,我宁可不回家去,自己独立生活,我不能放弃她的。 我能那样的屈服吗?我能那样的没有勇气吗?当时我那样想,我宁可脱离家庭,我不能为旧礼教所屈服的。 我将这种意见,微微的露一点给她听,但是她的意见却和我恰恰相反,她说: “我并不是一个要争名义的人,只要你真心的爱我,我并不计较我的地位的。况且,我更可以自己生活,我决不会连累你。你不必为了我向家里淘气。那算什么呢,好像我是妖精迷住了你一样,你家里会格外瞧不起我了。” 当时听了她的话,我只有益发感激她,觉得她为我是真的可以牺牲了一切。 五十一、医生的话 韩斐君的话,说到这里,大约是感到了相当的疲倦,略为停顿了一下。就在这时候,恰巧医生照例走进来检验病人,看见我们好像对坐着谈话的模样,便说: “韩先生,你的热刚退,最好是少说话,少用脑筋,多养息几天。” 他看了看护妇的检温器,便摇摇头: “我说你不能多说话,你果然又有热了。” 病后的韩斐君,说了那许多话,而且所说的又是自身经过的痛苦,当然要感到相当的刺激,这早在我预料之中的。不过那时我实不能阻止他不说,这一来是我的好奇心切,二来他既然高兴说出来,我想还是让他将心中郁闷吐尽的爽快一点了。 现在医生既然劝阻他多说话,我当然也就不再问下去,而且乘此安慰他一两句。医生走出来的时候,我也乘便向他告辞了。 在走廊里,我顺便问着医生: “韩先生没有什么紧要吗?” “紧要虽然没有什么紧要,不过他的身体太弱,这样继续发热下去,是最容易诱发其他的变化的。你不要以为他精神很好,病状的变动是很快的,所以我不许他多说话,便是这个道理。” 我说,今天幸亏医生来了,不然,他还要继续向我谈下去哩!我又不便阻止他说。 “他和你谈些什么呢?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我说都是关于他私人的事。 “病人好像很有心事的模样。你先生和他很熟悉吗?他家里有人在上海吗?” “他为了一个女人的事,年来受了一点刺激,所以精神不好,身体也坏了。我虽然认识他很久,但并不怎样熟悉,这一次他从香港到上海来不久,听说上海也有不少朋友,还有一家亲戚在愚园路。” “昨天来的那个是他的孩子吗?”医生问。 “是的。” “那么,他的夫人呢?”医生接着问。 这真使我很难回答。我只好说: “听说离婚了,听说他这次到上海来,就为了要解决这问题。” 医生听了我的话,不觉点点头说: “原来这样,我明白了。怪不得他神经上像受过重大的刺激一样,他的心脏衰弱极了。” 我问医生说:“并不碍事吗?” “目前当然并不碍事,只要养息就行,但是一旦有了变化起来是说不定的。” 医生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我说: “叶先生,你可否将你府上的地址或电话给我,以便病人有什么事情时可以和你商量,可以吗?” 我说:“可以可以。”随即将自己的住址和电话抄了给他。 五十二、母亲 从医院出来,我便顺道到韩斐君所住的大东旅馆里,看看他的孩子。我心想,像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偏偏父母又有这样的纠纷,这孩子可说从小就遭受不幸了。陈艳珠既然和韩斐君分离了,做母亲的人怎样忍心居然不要孩子呢?未免太没有骨肉的感情了,也许是陈艳珠的年岁太轻,只爱享乐,不愿累赘,所以将孩子给了韩斐君的吧? 因为在一般的离婚事件上,要使母亲和自己的孩子分离,归父亲去抚养,时常是最困难而不可能的事情。 到了旅馆里,敲门的时候,我听见房里有人谈话的声音,我心想大约是韩斐君的亲戚来看孩子的。但听了我的敲门,谈话虽然中止了,却不见有人开门,只是在门后很谨慎的问着,问我是谁,来找谁的。 我听出是在医院里带孩子的奶娘的声音,便说: “是我,奶娘,是昨天在医院里的叶先生,我来看看韩先生的孩子的。” 门后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