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末日的受审判者
[book_author]张资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7356
[book_dec]本书收录短篇小说七篇:《性的屈服者》、《晒禾滩畔的月夜》、《不平衡的偶力》、《约伯之泪》、《蔻拉梭》、《末日的受审判者》、《三七晚上》。前五篇小说是恋爱小说,写知识青年男女的恋爱,后两篇是“身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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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性的屈服者
一
一九××年的冬的一晚,吉轩由w市回到故乡来了。虽说他有充分的觉悟,但他回到家中的第一夜就感着一种使他不能安睡的苦恼和烦闷。一个人在书房里的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睁着眼睛把寒冷的一夜度过去了。
热火焚着他的兴奋了的头脑——里面的脑浆快要干化成块状的头脑到了天亮时温度稍为低了些,他趁这个机会微睡了一会。等他起来时,红日的光线早投射到彩色的玻璃窗扉上来了。
吉轩起来了,把覆在被面上的棉袍子向背上一披,跑下床来。他先把朝东的后门打开,门前是个小庭园。站在门砌上望得见近村的风景。昨天傍晚吉轩是由那边的村道上走回来的,因为天黑了,没有领略到近村的景色。今天在晨光之中对着一别七年之久的寒村,吉轩禁不住生出无穷的感慨。
“还是一个很寂寞的农村,这几年来没有起多大的变化。但是住在这村里的人呢?”吉轩想到这层觉着双目发热,鼻孔里也是辣刺刺的。
村景虽然是没有变化,但小溪彼岸的小学校舍和对面山下的丛林由吉轩今早的眼光看来比年前近了些儿。他望着小学校舍和丛林,心里觉着一种奇感。
庭园的地面上覆着一重银色的霜。土地里面的水分因冻结作用增大了容积,挤起了一重脆薄的土皮。庭园墙外的几亩新麦的青叶上也满载着银色小珠儿。
一切的村景在他的眼中——睡眠不足的眼中,他像戴着老年的眼镜,房屋,树林,麦田,泥土都高凸的向他接近,视官的变化不能给他比难堪的苦闷更好的东西,他起来时,本想到庭园外的田间小路上散步一回;他痴望了一会,他觉一切的景物在他眼前渐渐的蒙眬起来,他无心出去了。他回书房里来,仍把后门关上,再爬进已经冷息了的被窝里去。
……馨儿前天轻了身,你又多了一个侄儿了……这是他的母亲去年冬给他的信里的一句。他的母亲为压抑他的愤怒和安慰他的悲楚起见,费了无限的筹思才想出了很得要领的这一句。不解人情的吉轩的母亲,她虽然是以为很得要领,很可以压抑他的愤怒,安慰他的悲楚的这一句其实适足以增加他的悲酸,催他流了许多眼泪。
吉轩四年间的努力,把W市大学的毕业证书抢到手里来了。毕了业的吉轩才感着自己四年间的努力完全是空虚。现在由学校解放出来了,以后要自图安身立命的方法了,决不再依赖他所深恶痛恨的哥哥为活了,不受哥哥的供给了。有这层层的考虑竟把他的归乡之念拒绝于千里之外了。他哥哥明轩听见他毕了业,写信来要他早日回故乡去。他哥哥信里还说,故乡县城的中学聘他担任数理科,每月有八十元的薪水。神经过敏的吉轩知道他哥哥之催他回去是不能再供给生活费给他了;要他回去当中学教员是望他分担家计的一部。他得了这封信后更把他的归乡之念十九打消了。馨儿已经做了哥哥的填房了!他思及这层,觉得他不能不把自己和家庭间的缘线完全的截断。但是,但是她还有种魔力对他有强大的吸引的作用,把他一步一步的吸拖进罪的深渊里面去。
“我非再见她一面不可!非唾骂她不可!最后的见她一面!”到后来,他又想回乡去了。其实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在希望他回去。今年不回去怕无再见之期的八十余龄的慈爱的老祖母,每天垂着泪思念他,他是知道的。只知形式的家庭的圆满,对于儿女的苦衷全没理解的功利主义者的母亲在希望着他回去,他也是知道的。就连他最痛恨的哥哥也在焦望着他回去,他也是知道的。希望他回去的还有美人般的妹妹鹃儿和嫂嫂馨儿。
馨儿是吉轩的母亲的妹妹的长女——是吉轩的姨表妹。她三岁时,她的双亲因染时疫一同死了。所以馨儿是不知道有父母的。吉轩的父亲是个有钱的农民,当时很侠义的把馨儿收养在家里。馨儿到吉轩家里来时,吉轩才六岁,明轩却十六岁了。吉轩的母亲有意把馨儿作童养媳,但他的父亲因为血缘太亲近了不答应。馨儿来的第二年,明轩结了婚。妹妹鹃儿也是这年的秋期生的。到了鹃儿四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死了,家事一切都由明轩接理,吉轩才进高等小学的一年级。吉轩无分别的把鹃儿和馨儿都当作和自己很相爱的妹妹看待。
有一天吉轩由学校回来看见鹃儿在母亲的床上睡着了,只不见馨儿。他忙得到后园里去找。果然馨儿一个人在园里的石榴树下揩泪。
“馨!谁委曲了你?嫂嫂骂了你么?妈妈?”
“……”馨儿望见吉轩双肩更颤动得利害,哭出声来了。吉轩走前去,把馨儿搂着,馨儿的脸埋在吉轩的怀里愈哭得厉害,他的黑呢制服满洒了馨儿的眼泪。
“为什么哭了?”吉轩搂着馨儿笑问她。
“蒋妈……可恶的……蒋妈……她……她说……我不是……你的……真妹妹!”馨儿伏在吉轩的胸上哭诉。
吉轩从前只知道馨儿是个无父母的女儿,他并不知道无父母的女儿的可怜。从这天看见馨儿一个人在石榴树下痛哭后,他竟以爱护馨儿为自己的唯一的责任了。
馨儿进村中高等小学的三年级时,吉轩是在城内的中学的四年级肄业。每星期六才能回家里来。初熟的馨儿星期六接着吉轩回来时总脸红红的感着一种羞愧。
晚饭之后,馨儿端了一个火盆到吉轩的书房里来。
“吉哥,等一会,等妈睡了,我把代数教科书带来,请你替我解一二条难题。”馨儿临去时双颊像熟苹果般的向吉轩嫣然的一笑。吉轩也会意的点了一点头。
这不算是什么一回秘密的事,每星期六吉轩由城里回来,馨儿要到他书房里来问英文问算术,是一个惯例。不消说问英文解算题是个口实吧了,他们近来感着由他们的相接近会生出一种不可语人的快感。这个惯例行了二年余了,从馨儿初进高等小学十三岁那年起每星期六晚的灯下馨儿靠着吉轩的胸怀要他教她习ABC。
鹃儿到书房里来耍了一会,给她妈妈叫回去睡了。鹃儿去后,吉轩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馨儿捧着石版和教科书笑吟吟的走进来。馨儿行近榻前,吉轩伸着双腕要循惯例的抱她,她急得把书和石版向榻上一摔,向后闪开了。
“正经些!嫂还在厨房里,书房门还没有关。”馨儿脸红红的笑向着吉轩说了后跑向门首轻轻的把门带上,然后到吉轩的案前把吉轩的胸部紧紧的抱着。
他和她热烈的,狂醉的接了一阵吻后。
“好了!我依了你的要求了!你快把这两题——第一百十七题和百二十一题替我解答。不要再摸摸索索的了。”
吉轩不理她,还是伸嘴前去要她再和他接吻。她坐在他的怀里了,他的双掌紧紧的按在她的初成熟的小馒头般的双乳上,把她抱着。
“妈说,我们大了,骂我不该再和你捏手捏脚的。”
他十八岁了,她也十五岁了。初成熟的馨儿虽和吉轩有十二分的亲密的接近,但她不能——也没有这种胆量遽然的许诺吉轩的在接吻以上的要求。她只醉享着每星期六的,能使她心房激震的快感——和异性接吻的快感。
二
吉轩和馨儿的恋爱的过去,除他和她两个以外,只有他的母亲知道。这次吉轩回来,他的母亲很担心的警戒着。
昨晚上回到家里时,早开上了灯火。他的母亲和明轩早走出厅前来接他。随后鹃儿携着明轩前妻生的儿子隆儿也出来了。只不见馨儿。他们望着挑行李的交点了行李之后拥着吉轩回到书房里来,由厅到书房里要经过他们的厨房门首,馨儿和老妈子像在厨房里弄饭菜欢迎他,一阵富有酒菜香味的炊烟由厨房里吹出来。
书房里收拾得很齐整,只有睡榻还是光着。
“鹃妹居然是个大人了。”吉轩笑望着他的妹妹说,“谢谢你,替我布置得这样整齐的书斋。”
“不,不是我一个人收拾的。”鹃儿红着脸,“馨——嫂嫂帮着收拾的。”
吉轩听见鹃儿提及馨儿便不说话了。只望着书案上朱砂花瓶里的两朵黄菊——很娇艳的黄菊。
“那对菊花也是馨妈插的,她说叔父喜欢菊花。”隆儿很出锋头的指着菊花告诉新回家来的叔父。
“W市比我们南方寒冷些吧?”“W市现在可下雪了吧?”“在旅途上不很辛苦么?”“海船里没有晕船么?”“过了年就搬到城里的中学去。”明轩和母亲所问的所说的不过这些闲话。
晚饭之后只母亲一个人陪他回书房里来。她告诉他馨儿和明轩结婚完全是为保全家声起见,将错就错的敷衍的方法。她又告诉他前的嫂嫂仅死去半年,馨儿就分娩了,这全是他哥哥的罪过,并不是馨儿的罪过。她告诉他,她年岁也老了,看的伤心事也太多了,今得看见他毕业回来,她就死也暝目了。她最后告诉他,她望他要和哥哥很和好的同心协力把家业振起来,并望他能够原谅他的哥哥,不要太给馨儿难堪了。
母亲去了后,吉轩一个人痴望着案上的洋灯。
“性欲之强和野兽般的哥哥固然不能辞其罪,但馨儿也能完全的不负点责任么?我动身赴W市的前一晚,她如何的坚决地向我发誓——她说她望我能够早日回来,给她一个宝贵的安慰。她又说,她为他保守住处女的纯洁,决不会做出对他不住的事来。她说,她望他答应她在这晚上痛快的洒一番别离之泪。她又说,明天她不到码头上来送他了。那晚上的紧紧的搂抱,强烈的接吻,谁料得到是最后的拥抱和接吻!”
“是的,我不该一去四年不回来的!经济的制限不能如愿的每年暑假回来,完全是哥哥对我的一种压逼!”吉轩恨不得登时把明轩咬几口。
“困倦了,早点儿安歇么。”鹃儿的笑声。吉轩忙翻转头来,他看见鹃儿和馨儿两个抬了他的被包进来。
“坐开些。”鹃儿走过来轻轻的把吉轩一推,“你过那边椅子上坐去,等我们把铺盖打开,替你铺好。”
“不,不,你们去吧,我自己会铺的。”吉轩站了起来。
“那里话……”馨儿不敢望吉轩,只笑着望了望鹃儿。
吉轩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禁不住把视线飞到馨儿的身上去。她完全是成熟了——不,她是性的经验很驯熟了的女身了,做了人的母亲的女身了。想到这一层,吉轩对馨儿抱的反感——唾弃她的,卑侮她的反感——更加强烈地起来。尤其是她的对鹃儿这一笑更引起他对她的憎恶。
她消瘦了许多。她的肌肉不像从前那样丰腴了。她的双颊也不像从前那样的红润了。她的胸部也不像从前那样的紧束了。她的头发也不像从前那样的柔润了。他就他从前所知的处女时代的馨儿和眼前的她比较,觉得处女时代的馨儿完全是他平日所幻想的天仙,尘世上决没有这样美好的女子。有这末美好的女子,置之不顾,一去四年,今日之为恋爱的失败者亦是当然的结果了!
这是他意料中的事——馨儿完全失掉了她的处女美是他意料中的事。他最伤心的也是她失掉了她的处女美这件事。他也很愿意——并且祈祷上帝——他能由此伤心的绝望把馨儿的倩影干干净净的由他脑海里赶出去。但是眼前的馨儿的身体里面涌出有一种力——不可思议的力——在他的心头上描绘出一个新馨儿出来。这个新馨儿——瘦削的身躯,苍白的脸儿,覆在白额上的 的短发的新馨儿比他从前心里所描绘的有处女美的馨儿更强烈地把他心里潜伏着的热血抉流出来,使他对她的热情再燃烧起来。他禁不住起了一种战栗!
“我决不能和她见面!我和她对面就像站在火山喷火口边那样的危险!”
她们把被褥铺好了,馨儿低着头要去。
“坐一会儿吗!”鹃儿拉着她并肩的在床边坐下。“以后你们彼此怎么样喊法呢?你叫她嫂嫂,她叫你哥哥么?”不解事而且淘气的鹃儿只她一个人在笑着。他和她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后来还是鹃儿找些话来和吉轩说,馨儿只默默的听着。
“馨妈!弟哭了,爸爸叫你回去。”隆儿跑了进来。馨儿听见了忙站起来。他们都听见里面婴儿的哭声。馨儿和隆儿去后,鹃儿也跟了去。吉轩一个人在描想他哥哥和馨儿间的一切性的动作——接吻,拥抱和以上的动作。他愈想愈气,心里异常的难过,头脑异常的兴奋。他把书房的后门打开,借着几分月色,无意识的把两腿移到明轩的寝室外的窗下去了。窗扉紧闭着,但站在窗外的吉轩隐约的听得见他哥哥的低微的笑声可厌鄙的笑声。吉轩的心房快要破裂了,同时又感着下腹部在热涨。
“瞎说!他不像你这般的无耻!”馨儿叱明轩的声音。
“……”明轩的声音听不清白。
“谁理你?谁和你辩?!”馨儿的声音。
“……”
“……”馨儿半笑半恼的声音。
“不让你睡!决不让你睡!”
“……”
“……”
“讨厌的!……快些!人家要睡了!兴儿醒来了,我不是不得睡?!”
“……”
“你真不是个人!”
站在窗下的吉轩的双颊上若没有两行热泪,谁看见都会猜他是个石像了。在他头上掠过去的朔风一阵一阵的哀号。
三
吉轩爬进既冷息了的被窝里后似睡非睡的发了好几回梦。他梦见他在很幽僻的山里遇见了馨儿。他又梦见他骂她骂得太过火了,馨儿终给他骂哭了。他梦见他坐在山中的一个石块上,馨儿长跪在他面前,把头枕在他的胸怀里悲哭,他又梦见馨儿哭了后不理他,站起来望前面的森林中去,他也忙站起来紧紧的追着她,他愈追得快,她也愈走得快,无论如何追不上,最后看见他的哥哥裸体的从森林里跑出来,馨儿给他哥哥抱进森林中去了。他梦见馨儿和他的哥哥都赤身露体的,臂揽臂的在森林中跳舞。他又梦见馨儿裸体的披着长发笑着向他招手。
“淫妇!无耻的淫妇!”
“呃……”
火铲掉在地上面的音响把吉轩惊醒了。他翻转身来看见馨儿站在他榻边的火盆前。火盆中满烧了红炭,冰冷的书房中的空气急增了温度。暖和起来了。吉轩看见了馨儿。仍翻身过去。
“吉哥!他们还没有起来,你能够容我说两句话么?”馨儿颤声的说。
“……”
“你只一个人心里愤恨。你的愤恨不单旁边的人看见要笑话,也怕你一个人愤恨出病来。”
“……”
“一切都是我错了。我该死的。但是……但是,吉哥……我望你原谅我,不,望你恕我的罪!也望你不要因为我——一个无聊的女人——苦坏……”馨儿的声音咽住了,她的双行热泪扑扑簌簌的滚流在一对苍白的颊上。
“无聊的话不要说了!快滚出去!”
“你总是一个人在苦恼!”馨儿拾起地上的火铲低着头出去了。吉轩翻过来目送她出去后也流了些眼泪。
“——啊!我错了!我轻轻的把机会错过了!我舍不得她,无论如何舍不得她!她的倩影早深深的埋藏在我的心坎里了!要我舍去她,除非把我这颗心脏摘了去,除非我死了!我该把她抱着,我该和她接吻;事实上虽然是我的嫂嫂,但精神上是我的情人,我尽有权力把她拥抱,和她接吻!是的,我渴望着和她拥抱,和她接吻!我要,告诉她我如何的爱她,别后四年间如何的思念她。我也要骂她不能履行我们的密约,不该给我这个致命的失望。是的,我真恨她,恨不得把她咬碎成一块一块的,后又把这些一块一块的肉吞下去。啊!我不该赶她出去的!”吉轩睡在被窝里忽然的周身涨热起来,深悔不该把馨儿赶了出去。
“不,我不能对她示弱的!她害得我太厉害了!她向我的心坎上给了一个致命伤!我再不能向她讲和!我要对她复仇。为复仇起见,我要轻贱她,耻辱她!”吉轩到后来觉得对馨儿是不能不复仇的。复仇的方法是此后不理馨儿,不和馨儿说话。
这里要补述明轩的职业了。明轩自他父亲逝后就来往南洋婆罗洲的本甸那埠作行商。一年之中往复两次,二月间去,六月间回来,八月间再去,十一月间又回来。
正月的元宵佳节过了后,吉轩搬到城里的中学校去了。明轩也整理行装待和村里的南洋客一同到婆罗洲去。吉轩搬往城里去后整个月没有回来家中一次。望他回来的不单是他的母亲,还有妹妹鹃儿和嫂嫂馨儿。自明轩动身往南洋去后,吉轩的母亲要他每星期六回来看她们一次。
吉轩回家来快满两个月了,他对馨儿还没有说过话。从前很担心吉轩回来会和馨儿太亲近的,现在反劝吉轩要随和些和馨儿多说些话,不要太给她难过了。
“她实在也可怜。这样肥满的人一年间就消瘦成这个样子了。”吉轩的母亲叹息着对吉轩说。
“她不是不在家么?”吉轩回家来半天了,没有看见馨儿的影子。
“带兴侄儿到她的叔父家里去了。”鹃儿接着说。
“是不是住在T温泉地方的么?”
“是的。那年隆儿的母亲病得厉害,礼拜堂的洋医生劝你的哥哥要带她去温泉地方转地疗养。那时候我不该叫馨儿跟他们去看护她的。”吉轩的母亲说了后叹了一口气。
……原来馨儿是在T温泉受了哥哥的性的诱惑失掉了她的处女的贞操!……吉轩一个人在虚描他的哥哥和馨儿相会时的情况。嫂嫂睡在温泉旅馆楼上的房里。馨儿收拾好了后一个人到温泉里去洗澡。哥哥偷着下去!乘她的不备,闯进浴房里去看她的裸体美——看她,逼她,抱她吻她……
第二星期的星期六下午吉轩回到家里来时,只有馨儿和老妈子出来接他。
“母亲呢?”吉轩半向馨儿,半向老妈子问。
“带他们到观音宫祈福去了。”馨儿笑着答应他。但他像没听见的回书房里去了。
他在书房坐了一忽,馨儿送茶到房里来。
“你还在恼我么?”馨儿很大胆的走近古轩坐的椅边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在懊恼,懊恼到什么时候!你想说的话,只管说出来。”馨儿笑着说。
“你莫在这里胡说了!我没有话对你说!”吉轩恼着说,挥手叫她出去。
“有的!有话对我说的!你的脸色告诉我知道了。”馨儿还是在笑着。“两个多月了,也难为你忍耐得住。”
“出去!请你出去!不要再胡说了!”
“你没得话对我说,你为什么你哥哥在家时,每晚上站在我们的窗外?”馨儿笑出声来了。
“……”吉轩脸红红的呆视着窗扉上的彩色玻璃。吉轩的弱点给馨儿痛痛的下了一刺。
她这一笑多么可爱而又可恨!
四
五月二十三日由县城开往海口的最后列车下午四点钟由县城出发,预算五点半钟就可以到海口。二等车厢里有一位青年和一个抱着二三岁的小孩儿的年轻女人并肩的坐着。女人袒着胸在喂乳给她的小孩儿吃。青年是吉轩,女人无庸说是馨儿了。前天她接到她的丈夫从婆罗洲来信说,他现在南自立的开了一间店子,不再做行商了。她因明轩不回来,就要吉轩送她到本甸那埠去。今天他们正在赴婆罗洲的途中。
“吉叔,你到海口后要到你的朋友家里去么?”
“是的。”吉轩点点头。
“你不在旅馆里歇息?”
“不,我明天再来旅馆里一同到洋船上去。”
“船票和护照呢?”
“我今晚上可以把它弄妥。昨天有了电报给他们,是准备好了的。”
他们正说话间,火车的速度突然的慢了起来,车中的搭客都站起来异常混乱的。他们说已经到海口来了。
吉轩送馨儿进了一家旅馆后,就马上出去到交涉司署领取护照。吉轩由交涉司署回到旅馆来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
“老爷,你出去后,太太说腹痛,她在盼望你回来呢。”旅馆的仆欧接着吉轩引他到三楼馨儿住的房里来。吉轩双颊赤热的跟了仆欧到三楼上来。
小孩子早睡了。初夏的天气,气温比较的高,馨儿只穿一件淡红色的贴肉衬衣懒懒的躺在一张梳化椅上。她像才喂了乳,淡红色的乳嘴和凝脂般的乳房尚微微的露出来。衬衣太短了些,吉轩看得见她的裤头和裤带。她看见吉轩进来了,只手按在横腹部,蹙着双眉。
“若不是,若不是……我要把她拥抱!是的,我早就渴望着和她拥抱!……但是,此刻可不行了,我万不能示弱于她!”馨儿今晚上的姿态是对吉轩的一种很危险的诱惑,引起了长期间内潜伏在他的身体里面的一种狂热的欲望。但伦理观念逼着他把这种欲望镇压着。
“回来了么?太晚了!”馨儿望着他叹了口气。
“你说晚么?我还要出去呢。”吉轩坐在一张椅子上,不敢正视馨儿。
“出去?”
“是的。到朋友家里去。”
“明天去吧。下午才开船呢。护照和船票怎么样?”
“护照要送给英国领事签字,明天才领得出。领出了护照买船票去。”
“护照里面如何的填写呢?”馨儿含笑问吉轩。
“……”吉轩脸红红的不开口。
“是么?我的话不会错的!你总固执己见的不相信。”馨儿在笑着夸示她的胜利。
“交涉司署那边说要这样的填写,到那边上岸时少受些盘诘。”
“是么?旅馆的司事拿住客名簿来时。幸得我叫他填妥了。”
“怎么填法?”吉轩心里是希望着照馨儿所主张的填写,因为这种填写法能使他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但他同时又轻蔑他自己的无耻。
“说你是兴儿的爸爸就是了。”馨儿说了后也免不得脸红红的对吉轩嫣然的一笑。
“……”极端的兴奋了的精神在吉轩身体内部引起了一种热醉的快感。他忍不住望了一望馨儿的微泛桃花的白脸,露出襟外的乳房,腰部,腿部,没有一处不显出她的女性美的。他到此时不转睛的望着馨儿。馨儿的双目却注视着地面不敢望吉轩。
今晚上馨儿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生理上起了变化,有意的要劫着吉轩,要他犯罪。她希望吉轩和她肉体的接触的理由不消说第一吉轩是她的情人——可以说是她的未婚夫。她对吉轩的身体以为除自己之外,不许其他的女性享有的。第二个理由是吉轩还是童贞之身,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馨儿是没有和童贞接触的经验的。她不许自己以外的女性有破吉轩的童贞的权利。同时她觉得一把机会错过了,吉轩的童贞非让给自身以外的女性不可了;她想及这一点,她感着一种嫉妒。第三个理由是她对于完全成熟了的肉体所有者的吉轩禁不住生了一种羡慕,同时又想劫他,使他犯罪,把他所持的坚苦的伦理观念打破。
“把她紧紧的拥抱吧!和她接吻吧!和她……啊!这是多么欢快的事!不,不行!她那身体曾经我哥哥抱过了的!她那红唇曾经我哥哥吻过了的!她那舌尖曾经我哥哥吮过了的!我不能,决不能抱她,决不能吻她!”乱伦的念头在吉轩的心头上起了几次,但他想及处女的贞操丧失在自己哥哥的手上的馨儿的肉身是不洁的了,和这不洁的肉身接触是一种罪恶,也是对自己的精神的一种侮辱。他最后站了起来要去。
“你真的要到朋友家里去歇息么?”馨儿从梳化椅上坐起来,走至门首不放吉轩出去。“吉哥!你真残酷,你是我的暴君!你虐待我要虐待至什么时候?我犯了什么不可赦的罪恶?吉哥,你坐下来,我慢慢的告诉你吧。”馨儿一面说一面把门关上加了锁,把钥匙纳进自己的贴肉的衣袋里。她仍回到梳化椅子上坐下。
“不行,我要去!我非去不可!快把钥匙给我。”
“你自己捡去,你向我的衣袋里捡去就是了。”馨儿倒卧在梳化椅上笑着说。
就算她不抵抗,要从她的肩胁下伸手进去,要触着她的乳房,要触着她的腹部;这是何等危险的事!是的,我决不理她,我决不能犯罪!吉轩只痴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恨我的理由,你恼我的理由无非是说我不把这个身体留给你,但我之失身并不是我的罪过。这个完全是你的不良的哥哥做出来的,我何尝知道。在温泉旅馆的那晚上,大嫂嫂早睡了,你哥哥过我房里来,他给了一盅补药酒我吃。我当时那里知道他的恶意——他后来对我说,那天下午他偷看了我在温泉里洗澡,才干出这样事来——等我醒来时,我这身体已经是后悔无及的身体了。我失身之后,我早想自杀;但我又想,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把我的委曲告诉你之后,我才肯死。可怜兴儿生下来后,我再无勇气自杀了!但我还是抱定宗旨非把我的苦情向你申诉不可,因为你是我的唯一的知己!是的,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的知己!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的精神上的丈夫!吉哥,我没有做精神上对你不住的事,我的心时常都是跟向你那边去的,我的心的鼓动是和你的同振幅,同波长。吉哥,你是不是恨我当我失身的那晚上不能即行自杀?不错,我也常自后悔那时候无勇气自杀,但是,吉哥,假使我当日自杀了时,我的冤抑有谁知道?因为我没有自杀,你便不能恢复对我的爱么?我对你的精神的贞操是很纯洁的!我睡在你哥哥的腕上时是完全一副死尸。他也只当我是他的发泄性欲的器具,何曾有爱!吉哥,你对我的精神的爱的要求,我问心无愧!你对我的肉身的要求,则我此身尚在,我可以自由处分,不算你的罪过,也不能算我的罪过。我们间的恋爱既达了最高潮,若不得肉身的交际,那末所谓恋爱也不过一种苦闷;我们俩只有窒息而死罢了。吉哥,你还在踌躇么?”馨儿说了后,两行泪珠由眼睛里滚下来。她含着泪伸开双臂待吉轩投进她怀里来。吉轩也仰视着电灯眼睛里珠光灿烂的。
五
本甸那埠的公园后有座小洋楼,傍晚在楼上凭栏眺望,可以看得见南国的海面落日的佳景。馨儿站在骑楼上,无心注意落日的晚景,她只俯瞰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
“妈!电灯亮了,快要吃晚饭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从里面跑出骑楼上来,扯着他的母亲的衣角要她进去。
“还不来呢!”馨儿叹了口气。
“谁,妈妈?爸爸么?是的。爸爸许久不见来。”
“谁要你的爸爸来!”馨儿翻过头来叱小孩子。她伸出手来把腕表一看,“已经是六点半钟了,怎的还不见来。”她对自己低声的说了后,又叹了一口气。一辆人力车从左边那条街道飞跑出来。在馨儿住的洋楼下停住了。从车上下来的是个西装的少年。馨儿从楼上望见他时,她许久不情愿给人看的两列珍珠般的齿终露出来了。
“太太,二爷来了。”老妈子进来告诉馨儿,来的是吉轩。她报告了后,随即下楼去,脸上呈一种轻贱馨儿的表象。
吉轩走进楼上馨儿的房里来时,满额都是汗了,他忙从裤袋里取出一条白汗巾来。他待要拭时,馨儿早把它抢了过来替他拭。她的双腕却加在他的肩上把他的颈揽着,伸嘴要求他接吻。吉轩笑着忙翻过脸去拒绝她。
“怎么?怎么只一个星期你的态度就变了?”馨儿也笑着问他。“那末,你哥哥的话并不是撒谎了。哈,哈,哈哈。”她说到最后的一句很不自然的笑起来。
“什么话?他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来?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昨晚上在这里歇夜么?”吉轩听了她的话,感着羞耻也感着嫉妒。但只一瞬间后他又觉得无羞耻的必要,也无嫉妒的必要。
“你急什么哟?你怕什么哟?我不干涉你,他还能干涉我么?哈,哈,哈哈!”馨儿说了后仰首大笑,但她的眼睛里却满蓄着泪珠儿。她笑了后跑近厅中心的圆台,从烟盒里拣了两枝三炮台,给一枝吉轩,自己口里衔一枝,擦亮一根洋火把烟烧着拼命的吸。馨儿自来本甸那埠后很自暴自弃的,拼命吸烟,也拼命喝酒。
“馨儿,我不懂你的话。你要干涉我什么事?”吉轩脸红红的反问馨儿。
“我今天才知道处女的真价!我今天才知道处女是个宝贵的东西!失掉了处女的特征的女人是不值钱的了!”馨儿说了后叹了口气,双行泪珠也跟着滚了出来。
“……”
“吉哥,恭喜你,恭喜你新订了婚约。”
“什么话?我和谁订了婚约。”吉轩脸红红的一面说,一面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还是老老实实对我招了罢!何必鬼鬼祟祟的!我本不难破坏你的婚约;但是,吉哥,我决不是这种人,你放心吧!我纵能占有你的身而不能占有你的心,你就每天在我的肩侧也是索然!我早就知你有今日。我后悔不该有海口那一晚上的事了。我若永不许你接触我的肉身,你对我的恋慕或可长存。今呢,一切的秘密都给你知道了,你对我的肉身的虐待也不少了。你对我的要求都达了目的——除你不能在我的身上发见处女的特征以外,你都达了目的了!我因为对你不住,我对你的要求不论其为精神的或肉体的——一切都曲己的容纳。谁知这两件——我不是处女和容纳你的任意的要求,这两件就是使你日后厌弃我的最大原因!”
“……”吉轩只脸红红的低着头。
“我们三个——我,你和你哥哥——都是和两个异性生关系。你哥哥在这里得了那个犹太人的婆娘后就把我锁在这座小洋楼的冷宫里。我也乐得住这个冷宫,因为我得有机会和你幽会。你呢,爱上了你的女学生,也渐渐的把我忘了!哈,哈,哈哈!这真可以说是因果报应!”馨儿说了后把条白汗巾覆在她的眼睛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谁在你跟前说谎!?”吉轩急得一头一脸都是汗了。
“你能发誓么?哈,哈,哈哈!”馨儿一面揩泪,一面笑。
“我可以发誓!”
“用不着发誓哟!你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订婚,那么你能跟我离开本甸那,同到他埠——或印度,或缅甸——去吗?”
“……”吉轩在踌躇着。
“是吗?给我一试就试出来了。哈,哈,哈哈!快把你们——你和你的女生的风流佳话说给我听,我要像你般的创作一篇小说出来。”
“没有的事,你要逼着我说谎,我也没有法子。你还逼着我,我只好走了。”吉轩说了后站了起来。
“你和程丹苹女士订了婚约,我早听见了!吉哥,我无权力!也无能力阻止你和程女士结婚!不过我和你还有一笔糊涂帐没有算清楚!你今晚上是走不得的,我有一件事非告诉你不可……”馨儿待往下说,但无力支持了,她伏在案上哭了,她的双肩抽缩得厉害。今晚上的馨儿由吉轩的眼光看来,像蛇蝎般的毒妇。
“我所怀疑的真成了事实么?,不,不会的,她是想利用这个题目来和我为难的,利用这个题目来破坏我和程女士的婚约的!作算有这回事,这个责任该是我哥哥负的!她明知是我哥哥应负的责任,故意的推到我身上来,叫社会攻击我,破坏我和程女士的正式的婚约。这明明是毒妇的计策!”吉轩今晚上特别的厌恨馨儿了。
“听说哥哥不常到她这里来,那末这责任还是非我负不可了!真的给社会知道了,我的名誉就要破产,程女士也必然向我宣告破约。我还是快一点和程女士成婚的好,唯有一个方法能免这毒妇的谋陷,就是偷偷的早日和程女士成婚。”吉轩心里一面称赞自己足智多谋,一面轻蔑自己的无耻。
“你太卑鄙了!世界上最无耻之徒要算是你了!你表面上在你嫂嫂跟前表示你对你的哥哥怀有一种嫉妒,求她满足你的兽欲;但你心里却望你哥哥能常到你嫂嫂那边去歇夜以卸你日后对她应负的责任!你这种思想是何等的卑鄙哟!你真是个无廉耻的怯懦汉!”吉轩胡乱的思索了一会后,精神略清醒了些,良心马上跑出来诘责他。
他觉得她太可怜了!她并未曾经过异性的真正的爱护,她也未曾享受过夫妻间的纯洁的精神上之幸福。她委实太可怜了。他愈觉得她可怜,她的肉体愈能引起他的一种强烈的欲望,他对她的肉体的虐待像任何时都不能中止。他对她的虐待就像中国现代的军队一样的残酷无人道,专以杀戮贫弱的百姓为能事。
他今晚上还是继续着和她拥抱,和她接吻,和她……她睡在他怀里时告知他,她胚蓄了他的种子满三个月了。
“他没有到你这里来歇夜么?”无责任的卑鄙的思想逼着他对她——待他最诚恳的女性——怀疑。
“我决不勉强你负责任,这个责任——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婴儿的抚养——是该我负的!你不用担心。”馨儿的眼泪像新开泉一般的把吉轩的衣袖湿透了。
“……”无耻的吉轩只搂着她接吻。
“你哥哥也来了几次,想在这里歇夜,但都给我拒绝了。他怕我跑到那个犹太人的婆娘那边泄破了他的蹩脚,所以每次来坐了一会,都敢怒而不敢言的回去了。昨天他来了——他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并且嫉妒你到我这里来——他说,有人在外边说我们的坏话,嘱我要自重些,留神些,不要累及他的兄弟,因为他的兄弟是教育界中人要名誉的,况且不久又要和有名望的家门的小姐结婚。最后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再蛊惑你,破了你和程女士的婚约。吉哥,你看,他们明知道我们的关系,但他们把这种罪恶都归到我一个人身上,只叫我一个人负担。我对你哥哥说,‘我也和你一样的希望他能和程女士早日成婚!’吉哥你可以放心了,你快把你和程女士的情史告诉我,我很喜欢……听呢!”馨儿说到这里禁不住哭了。
吉轩今晚上虽然搂着馨儿,但在他眼前幻现出来的女性并不是馨儿的面影,他心里所描绘的是单根辫子——黑漆般的头发编成的单根辫子,满月般的脸儿,熟苹果般的双颊,朴素的女学生的装束——白竹纱上衣,黑羽纱裙,天青色的丝袜和尖小的黑皮靴。
馨儿几次想把自己和吉轩的暖昧的关系向程女士宣布,但她知道吉轩的心渐渐的离开她了。再过了两个月馨儿忍住眼泪赶出海岸的码头上来送吉轩和程女士回国度蜜月去。轮船“西安”是她和吉轩来本甸那埠时所搭过的。他们来时是搭二等船室;现在吉轩和程女士却占了头等船室。馨儿在头等船楼上俯瞰着二等的船室,止不住眼泪双流。她和吉轩并坐的藤椅子还是一样的摆在二等船室的楼上,他们躺过了的帆布床也依然的摆在二等船室的楼上;只是人呢?……
汽笛鸣了两次。
“祝你们前途幸福!”馨儿说了后,哭出声来了。吉轩只脸红红的低着头,幸得程女士没有瞎猜,她只当馨儿是自哭命薄。
“祝嫂嫂的健康!”程女士脸红红的说了这一句。
汽笛又鸣了一次,船室里混乱起来。吉轩知道馨儿在热望着和他握手,接吻;他怕她,远远的离开她。
馨儿站在码头上望着“西安”慢慢的蠕动,她同时感着一种绝望。她的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所受的苦闷就是用情真挚者应得的报酬么?胜利是终归于虚伪的恋爱者!”馨儿清醒时像发见了一条原理,不住的叹息。
[book_title]晒禾滩畔的月夜
一
R君!我有了自己固有的意识和主张时,我这身体已经没有生存的价值,精神上和肉体上早被腐蚀完了的身体了。到了今天就痛哭——一个人痛哭——也无益了;一个人苦闷也苦闷不出什么来了。女性的最宝贵的花的时代——处女时代——在无意识的期间中就匆匆的流去了。我思念到我那永不复返的处女时代,我差不多像狂了般的,我的胸部也像要碎裂了般的悲痛!我这不幸的运命——悲剧的运命不知不觉间就给他们残酷的决定了!一生涯只一回的处女之姱,不能认真的经验、尽情的享受,在阴影中不知不识间就凋落了。像我这样不幸的女子,在这世中还有第二个么。
R君!像一个重宝——价值连城的古磁瓶,因我的疏忽,因我的不注意失手打破了;我还可以承认负担打破了这古磁器的罪。但这重宝的古磁器明明是他们打破了的,偏要赖我,把打破了的罪推到我身上来。我只垂着眼泪,悔恨地、痛心地两手握着磁器的碎片。明知再无缝合这些碎片、恢复原有古磁瓶的可能的方法,但也还梦想着或有能够缝合这些碎片的仙术的我的悲痛,你也不难想象而知了。R君,我这病身就像那古磁瓶的碎片了!不,比那古磁瓶的碎片还要可怜了!
R君!我深信你是个会可怜我的人,会对我这落漠之身抱同情的人。但我同时又相信你定会嘲笑我,“到此时还有什么话说,说也无用了。过了端阳节的菖蒲是没有价值的了。”不独你会嘲笑我,连我也嘲笑自己。我对你写了这一段哀诉后,思念到我这个在生活上疲倦了的再无可救的沦落之身,我觉得只有一种绝望——意识了的,预期着的绝望,把我的由极度的兴奋发出来的对你的哀诉取消了——向热背上浇了一盆冷水般的取消了。我只感着冷寂的微笑自嘲的在我的没有血气的苍白的脸上浮泛出来。
R君你也是个罪人!你听见了我说这一句,你定会惊异起来说,“为什么呢?我?……”
R君,你不要急,你听我说下去好吗?
让我追忆我们的过去吧。
R君,你不要不耐烦,你不要蹙着眉根,你不要作苦涩的表情;你要正正经经的听我说下去。
我们的历史——或许说是纯洁的恋爱的历史——的出发点还是我们的故乡——现在距我们千多里路的故乡。思念到我们的故乡——风景清丽,民俗纯朴的故乡,可惜现在给军阀蹂躏到青草不长的故乡;我又不知涕泪之何从了!
好好的想追忆我们的甜蜜蜜的过去的恋爱,忽然又悲哭起故乡来了。R君,你定会说我是患了神经病,不说我患了神经病也要说我患了歇斯底里症;你怕会不正经的听我的话了吧。但我要求你——我只有这个最后的要求,——望你牺牲三两个时辰忍耐着听我说下去吧。我所说的话无论如何繁芜,无论如何语无伦次,我只望你忍耐着听下去!把我最后想说的话听下去。
二
在我的花蕊时代使我感知爱的滋味的是你。在生理上发育了的,有了性的觉醒的女性的烦闷时代,初给我欢爱的情思的也是你。在这无情的世界对我有真的纯洁的爱的是你。真心的时时思念我——不怀何等的野心,只在纯洁的爱的名义之下思念我的也是你。我对你的这些恩惠和恳意决不会忘掉,一生涯中决不会忘掉。
初恋的对象——或者要说是在我这全生涯中的唯一的恋爱的对象,要算是你了。R君!我很想得个机会和你相会,一同追忆,一同谈叙我们的纯洁的过去;在我们的恋爱的追怀谈中一同醉一醉。我这种希望——或可说是欲望——的动机最初是想对我现在的悲惨而虚伪的生涯给与一个唯一的安慰,并且想把在自己的心里面的深深的一隅还存在着的几分的纯真揭出来给你看,自己也得——明知其无聊——尝尝一点既成了空虚的欢爱的滋味。但到后来这种欲望的动机竟大胆的抬起头来,在长期间内浮沉在无耻的淫荡生活的里面的我对你起了一种奢望——或说是焦望妥当些——想由你得一种你未曾给我的一件东西的奢望;我真的几次想向你伸出我的诱惑之手了。我并非不知道不该怀有这种奢望,但我禁不住要生出这种奢望。真的有了机会时,我真的向你试我的诱惑的手段也说不定;因为我很想能够读你的心的底面镌着的文字………
我听见你还是独身生活——这或许是我对你想下诱惑手段的一个原因,——思念到你的孤寂的悲哀,我很悲切,很苦闷,悲切得苦闷得无以自遣。我觉得你的孤寂的悲哀全是我作成的,我真想一刻走千里的来慰你,伏在你的胸膛上来亲昵你,安慰你。但是……
我对一切异性——所有在我周围的异性——都用猜疑的恨恶的眼,仇视他们。只有你——正直的,意志坚强的,寡言的你在我眼睛里始终没有变化的,始终是我的唯一的爱的对象。但不知你的眼,你的瞳子,初见我时燃烧着情热的眼,湿润的不住地流动的圆黑的瞳子还能和旧日一样的注视我吗?你那对眼,那对瞳子在我们初对面时不是把不能用言语表示的神秘的东西使我直感出来了么!是的,你那对眼,那对瞳子还是因时期而变化其情态的。当你听见我对你表示诀别,你那对眼,那对瞳子很悲恨的凝望着我时,闪出一种凄冷的绝望的光来。我若有机会见你时,你那对眼,那对瞳子又会另发出一种光来凝望我吧。
“他真的能原宥我吗?”我常暗地里问自己。R君,你明知我力弱,无能抵抗恶魔的胁迫,还不原宥我,这就是你的罪了!但我还有余暇计论这些么?还有资格责问你的罪过吗?
我的过去的追忆要一度深一度展开了。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蕙妹,像这样的青春的时代决不会再来了。蕙妹,你不知道青春是不会再来的么,尤其是我们还在学生时代,正当把这个不来的青春慢慢的享受过去——有意义的享受过去。要这样纯洁的享受过去。不要潦草的急促的混过去了!蕙妹,你急什么?我们要把在前途等候着我们的幸福很慎重的慢慢地养成。”你说了后还小孩子般的笑着。你的话虽然不错——这也许是你的一个罪过——但女性的环境,尤其是在我们故乡的环境是不像男性的那末简单。
三
秋快来了,悲壮的秋在我们青年的心里起了反响。虽然天高气爽,但我终日都是闷沉沉的。暑假过了,想你也快要来C城了。从前几次和你会面时都想把重要的话对你说,但站在你面前,我又很羞怯的战栗着起了一种自责之念,把话题的中心忘记了。别了后又起了一种后悔,一定坚决地对自己说,“下一次会见时,非说不可了!”但再回顾到围绕着我的病身的可怖的暗影,我禁不住要战栗,要烦闷,终于昏倒了。
R君!晒禾滩畔的月夜你还记得起吧!
夏的月夜,凉快的南风时向站在梅江堤畔的我们拂来。在江心闪焯发光的月碎成几块了。一艘帆船由下流逆驶上来。江水太浅了,舟子舍舟而陆,用缆索系着船首,沿着河堤把船拉驶上去。流水击着船头,向两侧发散的白色水花在月色之下分外的美丽。肩上挂着缆索,伛偻着沿堤而行的舟子们在一歌一和的唱着山歌。他们唱的山歌你还记得吗?我还记得呢。他们唱的不是这几着吗?
“底事频来梦里游,因有情妹在心头。旱田六月仍无雨,溪水无心只自流。”
“妹住梅州乌石岩,郎家滩北妹滩南,摇船上滩不用楫,摇船下滩不用帆。”
“郎似杨花不住飞,与郎分手牵郎衣。山高树绿郎门远,惟见郎从梦里归。”
“半是无情半有情,要将心迹话分明。伤心妹是无情草,乱生溪畔碍人行。”
我痴望着美丽的绝景,痴听着凄切的歌声,过江的凉风在芦苇丛中索索地作响,我的肌肤感着点微寒,我的神经衰弱,敌不住这样悲寂的景色。我终于哭出来了——伏在你的胸上哭出来了。“为什么!?伤心什么!?蕙妹!?”你不是摩抚着我的背这样的安慰我吗?啊!R君!晒禾滩畔是我们的伤心地,也是我们的纪念地!我思念到我们故乡的可爱的晒禾滩而不能回去看它,我禁不住狂哭起来了。
你说了后,我住了哭。万籁无声的。我从你的胸上站起来,拭干了眼泪抬起头来望你时,你的脸的全部恰好浴在月光里面了。你那青白的脸给了我不少的悲寂之感。
我们互相痴望着站了一会,夜像深了。我不是先对你破了沉默吗?“夜深了,我们回去吧!”你也说,“回去吧!”
我们一先一后的沿着草径向我们的小村里去。拂着我们的脚的草像满装了露水了。
我们在途中还有一段的会话,让我追忆这个黄金时代的我们间的会话吧。过去的恋爱的追忆对现在的孤寂给了不少的安慰。
“蕙妹,你心里难过吗?”
“是的,我因为心里难过,才约你到这里来散散心。谁知道滩前的凄凉的景色愈使我心里难过了。”我说了后,又哭出来了。
“你何必这样伤心的!你的学校本来办得不好,不毕业也不算什么。你在家里研究,教你的弟妹们,我想比到县城里去混的好些。你父亲或者也是听见你进的那间学校不好,所以不给你继续读下去了。”
我不该隐瞒你的。我不该把我的悲楚的原因推到“废学”上去来骗你。我听见你主张不忙成婚,还要到南京进大学去时,我的希望——我的掩丑的计划——登时给一大铁锤打击得粉碎了。我完全的绝望了。你那晚上怕梦想不到我这身体不能等候你到大学毕业后的身体了。那晚上的我的身体已经不是纯白的身体,早受了外表蒙着“教育家”的皮壳,其实是个野兽般的恶汉的蹂躏了——处女性早给那个伪教育家蹂躏了。
这个伪教育家是谁,你是当然知道了的。他是你的好友,今年春举行学校开学礼时要我们三呼“女子教育万岁”的我们学校的教务长。
四
让我们把我们的恋爱史再上溯一章吧。
×年前的双十节我才认识你。你在H中学,我在M女中学,我们学校间的距离很短小。你和几位同学来参观我们学校的成绩展览。你向你的朋友称赞我写的字,称赞我作的口语文,称赞我的西洋油画,称赞我的刺绣品。你最后还笑向你的朋友说,“成绩要算第一了,不知人怎么样。也怕是个beauty吧。”你当时那里知道我正站在旁边做纠仪员——是的,你来的时候,恰轮着我当纠仪员。我的女友听见了笑向着我想说什么似的,我脸红红的忍着笑,给她个目示,禁止她说出来。那时候,你那对眼,那对黑瞳子——有神秘的媚力的眼,有魅惑女性的瞳子忽然的向着我凝视,给了我一个永不能打消的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你的英伟的面影——嗣后无一刻不压迫着我做你的精神上的奴隶。
你是穿着长衫来的,你没有穿制服,我不知道你是那一间中学校的学生。那天晚上你又来了,穿着制服来了,我在幕后偷望了你一会,我知道你是H中学学生了。
那晚上的演剧我是扮葡萄仙子。我出场时,看见你从后列跑到前列的座位上来。我唱着歌望你,我跳着舞望你。我的心境从来没有那晚上般的快乐的。我几次望着你微笑。你后对我说,你不觉得我是专对你微笑。你虽不觉得我是专对你微笑,但有人的确知道我是专对你微笑,在嫉妒你呢。
恨只恨你太多寄信给我了,引起了他的不少的嫉妒和反感。他睨视我久了,他早当我是他的爪下的羔羊了。
翌年的春,你说要到京师去进学。你知道我听见你要远离开我的时候的悲伤和烦闷吗?我伤心的是我不能正式的会你,一诉衷曲。我伤心的是此后填塞在我心里的哀愁无从申诉。但我又何能不一面你任你去呢?利用迎春节的盛会,我不能不暗地里约你到东郊外去。
东郊的春的旷野上早集聚了不少的人。我在动摇着和杂闹着人丛中东张西望的想发见你的影子。
他们是何等欢乐的!平日很萧条的满敷着枯草的东郊,到今天的迎春节,成了个陶醉的世界了!他们里面有叫号的,有跳跃的。有咬甘蔗的,有剥红橘皮的。在欢乐陶醉中的他们那里知道我今天的悲楚!
我发见了你了。我们慢慢的离开了嘈杂的人丛,同到关王庙后的幽静的桑田旁边来。
下了几天霪雨,今天才见柔和的阳光投射到我们大地上来。麦田里青嫩的麦叶在阳光之下受着和畅的春风的吹拂。远远的望着雨后呈黛色的山和山下几家门首贴的鲜红的春联,我们的心和魂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躯,消融在春光里面去了。那时候的春的陶醉的情景,你还记得吧。
我们俩痴痴的站了一会,领略领略春的滋味。他们的锣鼓的喧音惊破了我们的春梦。我思念到你不久就要远离这个风光明媚的家乡,我替你心痛达极度了。
“梦般的。”
“真的,梦般的!”
我们只各说了一句,同时各人的胸上都深深地雕刻了“青春之梦”四个字。
在这迎春节,你教了我如何的表示爱的方式——热烈的拥抱和接吻!
自你去后,我住在寄宿舍里亡魂失魄般的,一个多月没有理及校课。你还记得吧,我写那封信——你去后报告我的近状给你的那封信——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时候我虽然悲痛,但比现在的我就幸福得多了;因为那时候的我对你还抱着绝大的希望。现在的我呢?独自的把自己禁锁在一家破烂的房子里,没有待望的人,也没有人待望我;我的心就像废墟般的幽暗和冷寂。
五
自你去后,一个多月,虽是青春之日,但我还是很烦恼的度过去了。校课一点没有整理,大受了他的责骂,利用教务长的名义来惩责我。他那对锐利的眼睛早观察出来了我的烦恼完全是由你而起,他忿恨极了,嫉妒极了。我再没有方法逃避像蛇般的恶毒而固执的他了。
我半因经不住他的利用学校制裁的窘迫——你给我一封信落在他手里去了。他利用那封信来要挟我——和性的屈服,我终降服他了。我因为你那封信,不得不听他的命令到他寓里去,那晚上……不说了罢,你是知道了的。重提起来真令人痛恨!总之我在那晚上——夏始春余的那晚上——我的身体交给他,由他自由的处置了。到了第二天的我已经是失了处女之姱的了。
那年暑假,你归回来了。我们相约了在晒禾滩畔密会了几次。你始终固执己见,不受我的哀愿和诱惑,我于是绝望了,由绝望而自暴自弃了。
那年冬的双十节,我再登场演葡萄仙子。我出来只唱了一两首歌,观众尽拍掌的喝采。我望一望台下,男女学生的人丛中还杂有许多军人。今年双十节较之去年来我们学校看新剧的人更多了。学校当局很崇拜军阀,谄媚军阀——不单我们学校的当局,中国现代的教育家都是谄媚军阀的,——来宾席里几个好席位都给黄衣佩剑的人占据了。去年曾经你坐过的席位也给一个军人占据着。我在观众中不能发见你,我心里悲酸极了。我想你一个人也怕同我一样的很悲寂的度这个国庆节。我一边唱歌,一边回忆去年双十节我和你初会面时的情景,不知不觉的掉下泪来了。心痛到极处时,竟失声的哭了,歌不成声了!
利用我的美貌和歌声和军阀相交结,谄媚军阀的他们教育家看见我哭了,忙走上台来叱责我,叱责我不该无缘无故哭起来,害得台下的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大人们不高兴。
我一连演了三夜,台下都挤拥得不堪的。听说不单驻城的军官,就连县长,审判厅长,检察官,团务委员,教育会长,专会向军阀叩头作揖的县立法机关全体人员和县行政署里鼻粪粒一般大的官吏们都无一晚不到场看我扮演葡萄仙子。十日,十一日,十二日,我一连唱了三晚,跳舞了三晚。爱说我的坏话的人在造谣,说他们军阀和官僚赏了我许多金子。
十三日的下午,他——教务长——写了一张条子给我,叫我今晚上再出台扮演葡萄仙子。到后来我才听见是几个有势力的军官对我们的校长下了一道命令,叫我们一班女学生多演一晚给他们看。他们竟当我们是一班女优伶了。
再过个新年,元宵的前几天,我的父母忽然的向我提起亲事来了。他们说,我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他们又说,女儿达十九的年龄也该出阁的了。他们说,做父母最担心的就是儿女的婚事。他们又说,把我送出阁后,好打算替我的哥哥娶个媳妇回来。他们恳切地劝了我半天。到后来我问他们到底要我嫁给哪一个,他们说,是我们学校的教务长来对我的父母说,他想做个撮合人,介绍我嫁给他的旧日同学,现在在××银庄当司库员的K。
R君!人心难测!我的婚姻的提议者不是别人,是我们县里顶顶有名的教育家,并且是剥夺了我的处女之姱的他!R君,你想,他的用心是我们意想得到的么?我听了我的父母的话,登时脸色苍白起来,全身起了一种战栗。
因为K是银庄的司库员,父母绝对的赞同了他的提议。我到这时候,失了我的自由,也再无希望——因为在晒禾滩畔,你未曾允纳我的要求,我绝望了——只好听凭父母作主。自晒禾滩畔回来后,我早有了自暴自弃的思想,所以我也不再拒抗他们对我的希望。当我默认和K订婚时,允诺任他们作弄时,对你的爱更加强烈的苏醒起来。但我终成了一具活尸了。
六
和K成婚的那晚上,我觉得自己像娼妇般的很可耻也很可怜。
循着乡间的风俗,洞房里高高的烧着两枝大红烛。虽是初春天气,气候犹寒,但洞房里早郁热得难堪了。我双颊绯红的觉得全身在发火焰。到了吃晚饭的时分,K自己跑了进来,把房里挂的十多个红灯里的小红烛点亮,房里的纯洁的氧气更被燃烧干枯了。K进来时穿一件新制的银红色湖绉棉袍子,双颊绯红的燃着新郎的气焰,似笑非笑的趾高气扬,他像在说,“今天是我最得意的一天,我今天是行加冕式。学生社会间艳名最高的任蕙兰终归给我了!”我望见他那种有铜臭的俗不可耐的态度,禁不住厌恶起来。但转思及自己非处女之身,K还在梦中不知道满脸给他的朋友涂了泥垢;又很替他可怜,对他抱同情。
他们在前厅宴会——吃新婚酒了。雇来的一班乐鼓手很热闹的吹唱着。箫鼓之音和贺客的笑声混淆着荡进我的耳朵里来时,更使我增加一种烦恼。
他们像吃了晚餐了,K带了一群男性到洞房里来。不消说是来闹洞房的了。出我意料的,使我战栗的就是那位剥夺了我的处女之姱的教育家也敢昂然的跟着他们进来揶揄我,不单揶揄我,竟敢当着我的面侮辱K。
夜阑人静,K一个人带点酒意进来。至刚才那瞬间止,我还是K的形式的妻。现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我是K的实质的妻了。我思念及此,我只痛哭我的离奇的运命——最可耻的再次失身的运命。我这一身全浸溺在泪海里去了。
R君,到这时候,我只能听凭运命之神的处置了,不再作无谓的抵抗了。在我,早无所谓恋爱,无所谓希望。在我,只有悲怨,只有咒恨,只有对异性复雠之一念!
回忆过去,时间像会飞的那样快,只一瞬间一切现实都成陈迹了;但由数量的说起来,我住K的家里的期间决不能说短小,也有两年余了。在这两年余间,我对他的复雠成功了,他在教育界的名誉破产了,K也因为我和他绝交了,我也因此和K作最后的诀别了。但这些变故都是由他一个人先发难的。
R君,人心难测!他真是个色魔!我和K结婚没有半年,他的魔手再伸向我的身上来。R君,我不对你说谎,不欺瞒你,我一因K是满身铜臭,二因我在生理上早做了他的奴隶,三因我对他有宿怨,我想达到我对他复雠的目的;所以我密密地答应他,跟他为二次的犯罪。
我和K中间全无恋爱,无感情。但由死尸般的肉身的结合,我们俩的夫妇关系再也不能否定了。不过我对K失事到如何程度是个问题,K由我得了如何程度的性的满足也是个问题。K在这两年余间,慢说没有捉到我的心和魂,就连肉的方面也……
K和他的父母不和,不常在家里歇夜,十天有九天在外面游荡,家庭里的波澜不曾平静过一天,阴惨的黑影满布了他的一家;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完全是K的过激的性的冲动,不能由我的身上求得满足,不能不向外发展的缘故。
K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时,暴怒着来诘责我。“你们男子天天在外面游荡,和许多不认识的女性发生关系,便算得有廉耻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责备我?!”我当时把这几句话来抵塞他。但他说,“这完全是你这淫妇的罪过!你自己逼着我到外面去,还假装不知道么?”K真可怜,他说了后,双泪直流的。我觉得我对K太残酷了,在他的精神的生命上给了一个致命伤。R君,你要知道,K和我一样的可怜。我因爱你而不能达目的,遂自暴自弃的堕落了。K因爱我而不能遂愿,也自暴自弃的堕落了。在这时候,我也只能向着K垂泪,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七
我和K离婚后,只得回来和父母同住。虽然悲羞,但再没有方法。父母虽然一样的恕宥我,疼爱我,但家中早有了嫂嫂,家庭的空气和从前不同了。最难堪的就是嫂嫂每见着我都是浮着微笑和我说话。这微笑里面包含有许多意义——轻蔑、诽笑、厌恶及怜悯。
有了嫂嫂以后的哥哥也比从前冷淡了。我本来是寄居在父母的家中,但兄和嫂只当我是寄身他们的篱下。介居在我们中间的父母也想不出完全的调处的方法来。年老的父母只能替我急急的再觅婆家。我在这时候才感知女人是该早和适意的男性组织和暖家庭的必要了。不用看别人,只把嫂嫂和我相比较就好了。
在父母家里约住了一年——像囚在牢狱里般的住了一年。这一年间所过的都是忧郁的日子。到后来像刑期满了,第二次婚事再由父母提出来了。父母说男人是个×西药房的捡药员,每月有十五六元的收入。经济的力虽赶不上K,但M(×西药房检药员的姓)的父母住在乡下,在生活程度不高的K城,有十五六元的收入尽够我们两人的生活费了。R君,你要原谅我,原谅我饥不择食了。我再不能忍耐兄嫂的冷遇了。我早就想一个人逃出来自活,不过不开化的M城的社会实没有容许女性自由的生活的胸度。
我再婚时——嫁M时,再热烈地思念你了,深深地秘藏在心底的对你的爱焰再燃烧起来。我想在这世界里只有你能和我组织和暖的家庭,失掉了你,便失掉了一切。我的一生,身经的不幸可以说是因失掉了你而生的。R君,你也是个罪人!我并没有说错。
到了这个时代,女学生时代所有的虚荣和野心早消失了。女学生时代的我的理想早完全的平凡化了。我想能够平凡的过活已是我的幸福了。但造物还继续着虐待我,连寻常的一个家庭的主妇都不许我当,也不许我度我平凡的生活。
我嫁M后,家计虽不见丰裕,但夫妻间总算是幸福的了,结缡一年之后,我们做了一个玉人儿般的小孩儿的父母了。M的月薪本来有限,因为生了一个玉般的儿子,狂醉了般的喜欢,弥月时很奢侈的做了两天喜酒。虚荣的父母太不量力了。M因为生这个小孩儿负了不少的债。A儿(我们的婴儿的名)抱出来,一切装束决不像个月薪十五六元的劳动者的婴儿。不单A儿,我也逼着M,给了我不少的钱制订时髦的衣裳。我看M的经济状态忽然的从容起来,便问他,“你近来有了什么意外的收入么?这个月的支出超过你的月薪的三四倍了。”M说,“若单靠月薪,能养活你们么?告诉你也不要紧,不过你不要向他人说出来。店里的同事三四个人勾通了军部里的一个团长,共做了几次的鸦片私贩,我认了一股,也替他们奔走了不少的路,分了这几百块钱。”M说着从衣袋里取了一束钞票来。我忙接过来——我看见一束美丽的钞票,爱得心花怒放的,翻开来看,都是五元的钞票,约有五六十张。
“有了这样多钱,你答应我的一件皮袄料该买给我了。我这二三十元的要求不会过分吧。”我媚笑着向M要钱。
R君,你看,我竟变成这样的女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竟变成这个样子了。
M看见我要钱,不迟疑的给了我六张五元的钞票,只说了一句,“还是一样的一个女人,看见钱就要的!”在女学生时代的我,听见这样的一句话,一定不依的,一定说他是侮辱女性的人格。但现在的我全无女学生的气焰了,并不当这样的一句话是侮辱了。
“这样的秘密生意多干了不危险吗?”我很替M担忧。
“是的,给政府侦察出来时是很危险的。我也不想和他们久干。但思念到认我为夫的你,认我为父的A儿,没有得好吃,也没有得好穿,和近邻的几家的主妇和小孩儿比较起来,你心里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很难过的。我想多干三两个月,积蓄得三两千元后,自己抽身出来另做光明正大的生意也未尝不好。”这样的看起来,M的犯罪完全为妻子了,为我和我们间的A儿了。
“你的话虽不错,但我想这样危险的生意,还是早些放手的好。”我最后还是劝他不要犯法。
八
再过了两个月,我所意识的M的眉间的暗影一天一天的明显了。他的活泼性一天一天的减少了。他常一个人坐在案前,一句话不说的像在沉思什么。在我面前常努力着不把他的颓丧的神色给我看。每晚上我和A儿熟睡了后,他还一个人呆坐在书案前,吸着纸烟。他像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隐,一个人在烦闷。我在这时候由M的不安的眼睛里得了一个暗示——我的运命还是在不安定的状态的暗示。到了九月的初旬这个暗示果然实现了。
M从来没有在外面歇过夜,最迟中夜的十二点或一点一定回来看我和熟睡了的A儿接吻。但九月九日的那晚上,我挣扎着和睡魔抵抗,等他回来,一直等到天亮还不见M的影子。到了第二天的九点多钟×西药局的一个药童才来报告说,M在昨晚上给司法巡警带往检察厅去了。我到这时候才知道M不单和一班无赖私贩鸦片土并且私用×西药局的名义向各关系商店骗支了千元以上的金额。
经了刑庭的起诉,再经民庭的判决,结果M被宣告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
R君,到这时候,我才知道M是个良善的人。他的犯罪不败露,我还对他怀疑;他的犯罪败露后,我才认识他是个良善的人!M本来不是个犯罪的人。他是因为他的妻子而犯罪的,他是为爱我及爱A儿而犯罪的!不过他爱妻子有些不得其道罢了,他的志行有点薄弱罢了!他对妻子是很能负责任的人!R君,你试把M和戴教育家、宗教家的假面具而实行蹂躏女性的那一类人比较;你能说M是个罪人么?社会对M的批评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像我们M城的社会——对人性全无理解的军阀的压逼之下的社会有没有真是非,还是个疑问。但在我的眼睛里的M完全是一个救世主,是一个基督!为我和A儿负十字架,戴棘冠的基督!啊!我们家庭里的基督终给那班伪善者的犹太人杀了。
R君!自己犯了的罪应该自首的,应该负责的。M所犯的罪并不是他自动的犯的,是受动的犯的,是我指使他去犯的罪,他不过是我犯罪时候用的器械罢了。再说明白些,M是受了我的虚荣及浮奢的压逼而犯罪的。M没有罪,他只有一个过失,就是他不该娶虚荣心比一般女性强盛的我,不该娶由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女学校出身的浮华的女学生。
R君,到这时候,M被解送至C城监牢里的时候,我才后悔我们同栖时不该错疑M,不该酷待M了。我和M结缡后,M的出勤和回家的时刻是很规则的,早晨吃了早饭,七点半钟出门,下午六点钟回来。到最后两三个月差不多每天都不回来一同吃晚饭了。不单不回来吃晚饭,他回家的时刻没有在晚间十点钟以前的了。我怀疑他是有了外遇,在外面游荡。我几次哭骂着向他诘责。他看见我哭了,很温柔的来安慰我。我只不理他,哭骂得更厉害。他到后来只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在书案前。我此刻才知道他的叹息和默然的态度里面含蓄有许多苦衷和隐痛。我因为怀疑他的态度暖昧,怕他的钱在外面游荡用了去,我更向他要钱要得厉害。我向他索钱愈多,他愈不能早时刻回来了,有时候到了黎明才回来,睡了一会已响七点钟了,饭也不吃的又匆匆的出去。我看见他这种态度,更向他吵得厉害。
R君,我此刻才知道他每晚上在外面和他们聚赌完全是为我一个人!他所有的财产全部的为他的小家庭耗消尽了。其实他这个小家庭的生活费用得了什么,他所挣来的资财的大部分都给我浮华的耗费去了。
M的父母和兄弟都在恨我——也难怪他们恨我,这个罪本该我一个负担的。——说我是个祸首,说M之陷于罪完全是我害的。M在监牢里写了一封信出来,要我带A儿回乡间和他们暂住一年半,等他的出狱。但他们拒绝了M的托付。M的父母托人对我说,他们只能以祖父母的资格收留A儿,但不愿和我见面。R君,你想,我如何能够离开A儿一个人独活呢?尤其是和M分离后,更不能离开A儿。
九
R君,我一生只有一次的善念和善行,就是决意携着A儿送M到C城去——送着M的囚车到C城去。我终到C城来了。我一星期能得两次的许可和M见面。
到C城后的第一问题就是我和A儿的生活维持方法了。我是个荏弱的女子,能找什么职业呢?但我决意在C城等M的出狱并以养育A儿的责任自任,我最初想从事的职业是裁缝,其次是洗衣裳。M有二三个友人都不赞成我抛头露面去干这种职业,他们集了三五十元的基金,替我在大学校街租了一间小店,要我做饺面的点心生意——每日只坐在店里指挥着一个厨夫两个女工做饮食生意。到这时候,我感激他们万分了,我才知道人是有交结朋友的必要。他们里面的最热心的提倡者P更热心替我奔走,一切都是P替我布置的。P是M城一家洋货店的驻C城的坐办。我的饮食店开业后一个月间P每日都过来帮忙。
不是奇缘么,R君?我开业半年后,你竟由海外留学回来当C城大学的助教授了。
R君,我是为M——为等候M的出狱才做这种生意的。谁能预料到这种生意就是引我这身体至破灭之境的第一步!就连我这未经锻炼的纤弱的女子敌不住四围的诱惑和压逼,我自己也未曾想象到的!
我的同胞的哥哥不爱我,我的生身父母也可以说不爱我了,M的父母兄弟又不爱我;我在这世界中完全是个畸零人了。像慈惠而诚恳的P,我对他只能咽着感恩之泪,怪得我和他亲近么。
开业后半年间,生意很好,来客的大部分是C城大学的学生。我在这半年间积了不少的钱。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来客——大学生们——完全是为我一个而来的。年轻的学生们都患着一种病狂——自信是个多情者,自信是个美貌所有者,自信是个对女性有蛊惑力的所有者的病狂。多望他们一眼,多和他们说句笑话;便都深信我是看中意了他们了,没有一晚绝迹的,不论吃得下去吃不下去,都到我的店里来。他们间的嫉妒的情形,看见令人发笑呢!
R君,我等不到M出狱又堕落了。我因爱M而来C市,但终负他了。我在C城的堕落的第一步就是不能克服P的诱惑。我终由P的手堕落了。R君,人心难测!外表看来是很慈仁很诚恳的P原来是个蹂躏女性的魔王。经他的手不知牺牲了残杀了几多女性了。恨我处世未深,不知不觉间遂陷入他的圈套中了。和他有了肉的接触后,才把他的假面具揭去,原来是一个这末可怕的魔王,但已经后悔无及了。嗣后我竟自暴自弃的流入淫荡的生活中了。我常引诱你们学校的几个有钱的和有姿色的青年到我的私室里和他们对饮起来了。
我再做了第二次的活尸!你竟在我做活尸的期间内常到我店里来。我因你得了不少的安慰。我竟不自量不自重的对着你起了一种数年前的纯洁的爱的追忆和燃烧着一种奢望。但望见你去后,我又自笑我的痴愚。
M的监禁期满了,出狱来了。他出狱后住在店里,我的生意也就因之冷淡了。
M知道他在狱中期内的我的生活了。他本不想追问,希望我改过。我也很后悔,想从兹改过再和他组织圆满的家庭。但到了这个时候,M的父母有口实要求他的儿和我离婚了。
我和M离开后,只能继续着以此沦落之身营沦落的生活。我最近的生活你是很知道的,无庸我再赘说了。
因为你托你的友人来忠告我,希望我早日脱离这种颓废的生活。听你的口气,好像我的不幸完全是我自己作成的。R君!我有罪!我自信有罪!我也不辞其罪!不过我的生涯的里面有不少你不了解的部分,所以详详细细的写了这封长信寄给你。R君,我最后希望你的有两件事,就是:
第一,希望你明白,人是有人心的,不是自己喜欢犯罪的!
第二,希望你要知道,对贫苦者不能轻施其怜悯,对犯罪者不能轻施其谴责。对贫苦者要有拯救他的自信,才可施你的怜悯;对犯罪者要有感化他的自信,方可施你的谴责!人不当轻施其无责任的怜悯和谴责!
[book_title]不平衡的偶力
一
他本想应汪夫人的要求,在这W海岸多滞留个把月,滞留至学校开课后。现在他不能了,因为敌不住汪夫人的蛊惑,不能再在这风景佳丽的海岸——在暑假期中风景加倍美丽的海岸——滞留了。
夏的W海岸,介在苍翠的松林和深碧色的波面间的夏之海滨,饱和着一种倦怠的氛围气,是很适合于这艺术家——悼亡之后对世情生了一种厌倦的中年人——的性情。夏的W海岸的风物都是静的,只有天空中的几片浮云在缓缓地移动。很惬意的凉风虽常轻轻的掠过波面和树梢,但海水和树枝并不发出何等嘈杂之音。夏的W海岸是有一种寂寞,说不出来的寂寞,不可思议的寂寞;就连在许多海水浴客集中的旅馆和松林后的散步道上的人群也能感着这种寂寞。
海波呈幽静的碧色,能冷息人的兴奋头脑的幽静的碧色。他常想一个人驾一艘尖头小艇自桨着在波面浮泛,或沿着不规则的曲线形海岸浮泛,或浮泛到港湾内的几个小岛上去;但他终没有这种心绪和勇气。
以松林为中心点,松林的右面有个公共游乐园。园的中心有一个八角形的音乐亭。绕着音乐亭的前面作半圆形的摆着几重长方形的坐椅,吃过晚饭后的海岸旅客多到这亭前来坐着听乐队奏乐消遣。他也常到这音乐亭来,他听着他们奏的忧郁的小曲固然很悲痛地感着寂寞,他就听着很热闹的很欢乐的曲也觉得他们奏出来的曲音非常的萎靡,非常的悲哀。他最感着寂寞的就是那时候望着一群年轻的音乐队奏完了乐,默然无声的各持着乐器,轻轻的,缓缓地,下了音乐亭,步出游乐园向松林里消灭去那时候。
松林左面的建筑物,多半是当代伟人们和资本家的别庄。她的——她的丈夫的别庄也在里面。几列别庄的后面就是W海岸唯一的旅馆。旅馆左后方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和一部分的海岸线相接触,四面用铁栏围着,只留一个后门通出沙汀。园里面花径的两面摆着几张梳化椅。旅馆的右后是条敷着白砂石的小街路。街道后面都是W海岸的渔家,构成一个小渔村的渔家。小渔村之后是一列满植松林的小山。小山之后,望得见的只有青空和白云了。
傍晚时分太阳挂在渔村后的山顶上时,金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碧波上面,反射成一种美丽的光彩。
他的游散只在旅馆附近的很狭的范围内。他最喜欢的是沙汀和旅馆的临海的骑楼,因为站在这两个地点可以极目的眺望。
他也常无拘束的横仰在松林的荫下。松林的枝叶受着海风的压迫,向内陆低垂。他仰望着天空,无感觉的仰望着,有人走过他前面时,他像看不见的,也像听不见过去的人的足音。他有时也听见渔家里的小孩子们的笑声,但此种天真的明朗的笑声,只一刻工夫也给他周围的沉重的幽静遮压住了,他仍然是无感觉的,很悲寂的仰望着苍空。
他很沉静的横卧在松荫下,常继续了几个钟头,他觉得自己像离开了躯壳,也参进自身周围的大自然里去了。他像一根很轻的枯萍浮在沉重的幽静的海水面漂流无定。
美丽的幽静达到她的最后期了。小艇里和松荫下再发见不出这种幽静来了。W海岸的一切自然物像变了态度。音乐亭里奏的乐曲,也像很和谐的很响亮的向四空输送它的声浪。在他面前走过去的人特别的多议论多说话。渔家的小孩子们的笑声和哭音,近这几天来特别的锐敏的刺激他的听觉。从前他以为是很沉静的海,近这几天来每晚上也很有生气的奏她的潮浪的歌曲。他的海岸生活也有点儿变调了。海岸的空气和他的避暑的生活,前两星期是很沉静的,自汪夫人来后一变而为骚然的了。
他在W海岸滞留了两星期之久了。
一天的下午,他在沙汀上散步,他望见一个三十岁后的女人携着一个小女儿也站在那一面的沙汀上眺望海色。他和那女人间的距离太远了,面目看不清楚。过了一刻,那个女人掳携着她的小女儿向他这边来了。他们间的距离渐次短缩了,他约略一望,觉得这女人的风态很好,身躯修长的一个中年美人。他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来的。他和她的距离不满二十步路了,他明了的认识了那个女人,忙跑到她前面,她也微笑着向他点首。
“你还认得我?你什么时候到这海岸来的?”她伸出只雪白的纤手给他。他握着她的手时,觉得还像旧时一样的柔腻。
“我望见你的后影,就猜是你了。”
“你就猜中了!那末我没有什么变更么?你的面影也和从前差不多,不过稍为黑瘦了一点。”
“我们几年不见了?!”他很感慨的说。
“几年了呢?”她歪着头凝想。
“八年多了。”
“八年?”她睁着她的双眼望他,表示她的惊异。“是,有的,有八年了。我这女儿今年都有六岁了。”她随后又微笑着点头。
她的眼睛像从前一样的有魅力。他觉得现在的她是很美丽,比八年前十年前还要美丽。十年前的十七八岁的她虽然美丽,但富有脂肪分的她的身体是很肥满的,赶不上今天的她的风态。
他和她静立在沙汀上,你望我,我望你的无话可说了,四个眼睛碰着时,一个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一个脸红红的翻过脸去装作望海。
她乘势低下头去对她的女儿说:
“你把手给这位先生——高世伯,高伯父!你把手给他,和他握手。”
女孩儿伸过手来,但不敢望他。
“这是我生的女儿,采青——怪俗的名,她爸爸取的。——进了小学的一年级哟。说是七岁,其实还没有满六个足年。”她脸红着再仰首望他。
眼睛很明敏的女孩儿,颜色微黑的,怕是像她的父亲吧。
“秋霞就这样的一病死了,谁都梦想不到!”她叹了口气,半似安慰他,半替他悲叹。
“……”他也只跟着叹了口气。
“像她这样好的一个贤夫人,不像会这样短命的。我们——不,我真的对不起她了……”她怕提起前事害他伤心,或害他在她面前不好意思难过,马上转过话头,“我离F市太远了,她病了这么久都不能来看看她,真的对不起她了!”她说了后再继续着叹了几口气。
“你几次在北方寄来的人参和饼干罐头等,她收到了时也很感激你们。”他像替亡妻向她道谢。
“那算得什么?她没有对你说我什么吗?”
“没有,没有说什么。她只说旧日同学都星散了,在F市的没有几个,想会会面都不容易。她尤其是很思念你,说你对我们比别人不同。”他再叹了口气。
“……”她再低下头去,默默的没有说话了。她像在追忆什么过去的事。
“……”他也再没有话继续了。
“想不到我们还能够在这里会见!我真的……”
“我还不是这么想。W海岸离我们F市已经很远了,离你们寄居的P城更不消说了。谁料得到我们会在这个地方会着。”
“我忘记问你住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那家旅馆。”他翻过头来指着那边一栋大洋房子给她看。
“又嘈杂,又寂寞!”她笑着说。
“怎么说?”他也笑着反问她。
“日间客多了,不是很嘈杂么?夜间你只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不是很寂寞么?”
他觉得她说话还是和从前——女学生时代——一样的活泼而无忌讳。
“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爸爸前年才买了一家别庄——很小的没有楼的屋。你去年前年都没有到这海岸来吧。我们每年都来的。”
“你们有别庄在这里!真阔!我竟不知道。”
“别庄窄了点。不然你也可以搬到我那边去同住。兼且她的爸爸没有来,你过来同住也不很方便。”
“汪先生没有来么?”他忽然的心上燃烧出一种希望,但同时觉得这种希望燃烧得太卑鄙了,太对不起亡妻了,他忙把它打消。
“商店里的事很忙,交不下来。就来也怕在八月中旬。或今年竟不能来也未可定。我是来养病的,不要他来还安静些。”她说了后笑出声来了。神经过敏的他总觉得她的笑她的说话都有蛊惑性的。
“身体不好么?”
“有点内病。不大要紧的病。”
“要保重些才好。”
“谢谢你!我有许多话要问你,要和你说的,一时找不出来,就找得出来也一时说不了。你有空就到我的别庄来玩吧。”
他和她还谈了许多关于海岸风景,海水浴场的设备的话。旅馆催晚餐的钟声响了。
“我们走吧!”她携着女孩儿先举了足,他跟在她们后面向旅馆那方面来。
二
高均衡,他的妻杜秋霞和汪夫人——她的女学生时代的名叫吴玉兰——小的时候是同学——在F村的一个小学校的同学。在小学时代吴玉兰就得了美人的称号。
高等小学毕业那年,高均衡十五岁,玉兰也十四岁了。她的体格很发达,由外表看来谁都说她比他大。她和他由学校回家是一路的,所以村里的人都当他们是姊弟两个。
“玉兰,你大了后要嫁人作老婆的,是不是?”天真烂漫的均衡有一天在由学校回家的途中忽然的问了她这一句话。
“我不嫁哟!”玉兰很正经的回答他。
“为什么不嫁?”
“嫁不到好人家,我不嫁!”
“玉兰,你不能嫁我么?你答应嫁我,我定做个伟大的人物给你看!”
“你家太穷了!我嫁了你怕没有猪肉吃,没有干饭吃。你家里天天吃稀饭吧。是吗?”
“不一定哟!”均衡年数虽少,但也会脸红。“隔几天也买斤把猪肉,吃几餐干饭。”
“均衡!你爸爸吃鸦片,太难看了!我看见他——前星期日我看见他在晒禾坪替一个买猪仔的人和卖猪的吵嘴,露出两列的黑牙齿,真难看!我不能嫁你,我不能叫他做爸爸!”玉兰说了后还紧蹙着双眉。
均衡再没有话说了,低着头一直向前跑。玉兰看见他不说话,忙低下头来望他。
“你哭什么?你哭了么?”
“……”他不理她,急急的跑回家去了。
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尝过恋爱失败的滋味了。他也从这么小的时候起就立志做伟大的人物,打算向她复仇了。
小学毕业后,他进了中学校,她也进了初级女子师范学校。在中等教育期内的四年间,彼此都互相忘却了。
均衡在中学毕业后,因为家计不好,不能升学,由友人的推荐,在村里的M小学校当教员。
未到任之前,他打听得这间M小学校除姓田的校长外,还有四个教员,连自己五个,五个教员里面有两个女教员都是和他一样的新任,一个姓李的,一个姓吴的。
行开学式那天,由校长的介绍他和几位同事都认识了。
“这位也是新任的先生,吴玉兰女士。”
“啊呀!均衡,高先生你也在这里么?”她的态度很从容,像和男性交际惯熟了的。他到这时候反为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都认识的么?”校长用惊疑的眼睛问他们。
“从前同一个小学。”玉兰忙解说给校长听。
“那末你们彼此还不知道同在一个学校任事么?”
“我小学毕业后就跟我的父母搬到F市去住了。他是在乡间的中学。”
“那很好了,你们都是旧知,以后更容易互相帮忙了。”校长的“旧知”两个字在他们听来带点怀疑而讽笑的意思,他和她不觉脸热起来。
由均衡的家里到学校来有五里多的路程,他早来晚回,午饭就在学校里吃。玉兰寄寓在她的姑母家里,离学校有两里多路。
每天放学后,他应她的请求多走点路送她回她的姑母家里去后才由小道回家去。
均衡自和玉兰在M小学校同事后,有一种捉摸不住的哀愁的氛围气,一天一天的把他包围起。说是青年人每遇春期必有的烦恼,但去年春间还在学校里念书时并没有觉着这种哀愁。尤其是和玉兰分手后,一个人在田畦道上走着向家里去的时候,望着碧色的秧田,苍色的松林,眼睛里常包含着一泡清泪,稍有所触就要淌下来的样子。但近来觉得心里是很空虚的,想求一种东西——能够充填这种空虚的东西。但所想求的是什么,自己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名吗?有点像“名”。利吗?有点像“利”。恋爱吗?有点像“恋爱”。总之他近来的烦闷完全是有所求而不能达目的的烦闷。不,想求一种东西而无勇气去求的烦闷!
玉兰的姿态日见浓厚的刻在他的心坎上了。桃色的双颊,柔润的鲜血色的唇,敏捷而巨大的黑瞳子,富有弹力的乳房的轮廓,常对他的易起变动的官能刺激。玉兰不单外观之美能够刺激男性。她的内力,富有脂肪分的肉感的想象尤更容易把男性醉化。
初夏的一晚,均衡因为学校开校务会议,在学校吃了晚饭才回去。阴历四月初旬的夜晚,有了相当的月亮,他还是循旧倒送玉兰到她的姑母家门首来了。
“玉兰!”他想这次的机会不该错过了。
“什么事?”玉兰抬起头来望他。
“这样好的月色,真不情愿回去!”他仰望着天际的碧轮。
“不回去怎么样呢?”
“我们倒回去再走一会不好吗?我再送你回来。”
“……”玉兰低了头,不答应也不拒绝。
“我们再走一会吧。”
“到什么地方去?”
“就到那牧场上站一会也使得。”
玉兰这时精神上也像得了一种新力,默然的跟着他来到牧场上来了。
“玉兰,小学校时代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什么事?你逃出学校去偷人的荔枝。后来给先生鞭了几鞭,我是记得的。”玉兰说了后笑起来了。
他们俩同浴在银色的月亮中,像受了神感,很想团结坐一起。
“不,不是的。你不是说你要嫁有钱的人么?”
“啊哟!没有这回事。我没有说过这些话。我说过了,怎么我记不得呢?”她笑了。
“你不记得么?那你的记忆力真不好。那时候你十二岁,我十三岁。”
“你真好记性……”
他终把他对她的爱慕说出来了。她约他迟些再答复他。他说话时,不觉只手加在她的肩上了,但她不回避也不拒抗。待他想把热唇向她的嘴接触时,她忙站开摇着头。
“不行,那不行!均衡,让我再多想几回,仓猝做出来的事要后悔的。”
均衡受了她的这种意外的抵抗,心里异常的羞愧。
那晚上他很失望的流着眼泪回到家里来。
由第二天起,他请了一星期的假。过了一星期后,他不能不上课了。上课去,不能不和她会面,这是比什么都还要痛苦的。他决意和她远离了。他决意用功了,他打算读书——专研究自己喜欢的文艺,消磨他的无聊的岁月。
“我决不思念她了!决不再想她的事了!”
他到学校时,玉兰先来了,向他点头,他只很冷淡的回一回礼,并不抬头望她了。从前会见时要相望着微笑的。
到了下午,各教员都回去了,校长也回他自己的书房里去了。只有他和她还留在学校里。玉兰在女教员准备室等了好一会不见均衡出来叫她一同回去,知道他完全是为前星期那晚上的事不理她。她再忍耐不住,走进他的房里来看他了。
“前星期对不起你了。我说话太率直了,望你不要介意。”玉兰红着脸走近他的书案前笑向他说。
“哪里……”均衡的脸色很不高兴的也很不好意思的。
“不回去么?”玉兰要求他一路回去。
“我还要等一刻。你先走吧!”均衡很冷淡的。
“你恼了么?我就说错了话,你也得让我改过。”
“我们始终要离开的!”感情脆弱的均衡在她面前掉下眼泪来了。
“对不起你了,均衡!我还是和你一样的思念你,不过婚姻大事也得让我多想一二日,是不是?”
“……”均衡还是沉默着。
“那晚上说的话,我取消吧!我们讲和吧!我们要和从前一样的才好。不然他们要笑话。”她一边笑着说,一边伸出双手来给他。她的双腕张开着,像想把他拥抱的样子,又像希望他枕到她的胸上来的样子。这时候他是块铁片,她是个大磁石,他给她吸住了,只一瞬间,她的头部靠在他的左肩上了,同时两人的高温的柔滑的舌尖相接触了。
玉兰在M小学只当了一年教员,回F市去后就不再来了。到了第二年的冬,他听见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富翁做媳妇消息时,他真想自杀了。但同时他又想对她复仇。
玉兰嫁给姓汪的富家公子后,就跟她的丈夫到P城去了。只在他和他的妻结婚那年回来了一次。
玉兰嫁后,他也辞掉了小学校的教员跑到S市去营笔墨生涯了。在这几年间他在文坛上的名誉渐渐的高起来了。玉兰嫁后三年了,他也由友人的介绍和贤淑的秋霞结了婚。自得秋霞后,由玉兰受来的伤口也渐渐的平愈了。
三
均衡会见了玉兰后,回到旅馆里一晚上睡不下去。上半夜的天气郁热得很,固然不能睡;但到了下半夜,气压低下来了,外面的海风吹得很紧,凉爽了许多,他还是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所思念的都是关于玉兰的事。他对玉兰有一种恨既不可爱又不能的情感。
——她已经替人生了女儿的了,看破些吧!纵令自己所希望的能够收效,也已迟了,她没有原来的价值了。——但他对她无论如何还有不能断绝的一缕的希望。他不能不恨她,因为不见她还好些,会见了后,反把十年前所受的,现在已经平愈了的伤口再抉开来了。他愈想愈心痛的。他想,不把她搂抱着一口一口的咬,咬到她受痛不过悲哭起来求绕,不能泄自己的愤恨。
他到三点钟才睡下去,不一会就天亮了。他起来走出骑楼上一望,外面微蒙的下起细雨来了。吃了早点,他想就到她的别庄去,但因为自己蓄有一种不纯粹的念头,觉得不好意思踌躇起来。
因为下了雨,天气凉快些,许多住客都不出去,旅馆里喧嘈得很。他又想到她那边去避避喧嚷。
——到海岸去再说。她那边去不去,到了海岸再决定吧。——他穿好了衣服,待要出门,茶房来说有个女人带了一个小女儿来找他。他又惊又喜的,惊的怕同住的人们怀疑他,喜的是她先来看他。
“你几点钟起来的?”玉兰望见他的床上的被褥还散乱着没有整理。
“才起来没有多久。”
“真是个睡虫!”她望着他作媚笑。她这一笑真有充分成熟了的女性的美,有种耐人寻味的魅力,她笑着走过来替他整叠被褥。
“这如何使得!我自己会……”他虽这样的说,但望着她翻理被褥同时又生一种快感。
“那有什么要紧。秋霞还在,你不会来这海岸吧。就来也两个人一同来吧。男子离开了女人是很不方便的。”
“……”他叹了口气,半告诉她自己还在思念亡妻,半想引她的同情。
“我当你一早就会过来,一起身就过来。我早点都预备了等你来一同吃。等到此刻——快要响十点钟了吧——还不见来;所以过来看你。”
“对不起了。昨晚上一晚睡不着,所以起床起迟了。”
“她的爸爸没有来,我一个人坐着闷得很,你不要客气,不拘早晚过来耍吧,常过来耍吧。家里只雇用了一个老妈子,没有别人。”
“谢谢你。”
“今晚上定要来哟,到我那边吃晚饭去。”
她携着女儿站起就要回去。
“坐刻么。”他站起来阻着她。
“带了小孩子来很不方便的。我们想说些话都说不出。改天我一个人再来。小孩子真讨厌。”她说了后又向他作媚笑。
均衡送她回去后,盼望在天空高挂着的太阳快点儿下山。他一个人孤坐在房里,追忆旧日她和他的恋爱历史中甜蜜的几页。
自在M小学校的准备室里她允许他初次亲吻以后,他对她很频繁的有同样的要求。不单有同程度的要求,他还想有更深进的冒险。
“你还不满意么?那要待结婚之后吧。我不是疑心你,不过……”她靠着他的胸膛,坐在他的怀里了。
“不过什么?”他虽得了拥抱和抚摸她的整部的权利,但最后的胜利终没有归给他。无论在如何的兴备状态,她总不对他有最后的赤裸裸的表示。
“此刻生了小孩子,我们如何能养活他呢?”她所忧虑的结局还是今后的生活问题。
“不能窥她的最内部的秘密!不能享有她的处女之美!这是我一生涯中第一个失败,也是第一种精神的痛苦!”他想到这一点,恨起她的丈夫来了。
“他夺了我的情人!他替我享有了她的真美!他叫我的情人替他生了一个女孩儿!”他虽不认识她的丈夫,但他的愤恨还是集中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到了四点钟了,他踯躅着跑到她那边来。
“好了,你来得很凑巧!她的爸爸也来了,今天十二点钟的火车到的。”她由厨房里走出来迎着他引他到客厅里去。
“怎么就来了呢?不是说不来了吗?不是说就来也要到八月中旬吗?”他像正在筹划着一种大计划,忽然给人破坏了似的。
“爸爸,这就是高先生!”她把他介绍给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约有四十多岁了,又黑又胖,完全是个巨腹式的商人,精力很旺盛的样子。头顶没有许多头发了,快要秃的样子了。
“从没有会面,听家里的女人说,在小学校同事的时候多蒙照拂了。”主人很诚恳的向他鞠躬,并且很客气的招待他。他心里反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
“好说了。不过内人从前和尊夫人是同学,并且是好朋友,所以认识了。”他忙向主人辩解。
“是的,是的!女人说过了。真可惜的,太太今年身故了。我竟没有听见,没有尽点礼。”
“……”他只能默然。
“天气太热了!不要客气!请宽衣!”
他听见她的丈夫来了,本受了一个意外的打击。但现在看见主人的诚恳而亲切的态度,觉得安心了些。日间所描想的她的丈夫和现在的主人像不是同一个人。
他除下来的长褂,她忙过来接着挂在衣架上去了。
他对着主人发生了两种矛盾的感想。
“他完全是个俗物,周身铜臭的俗物!她定对他的丈夫不能满意的!和惯于浪漫的生活的我比较起来,当然胜利归给我的!我还是进行我的吧!不行!不行!他是个诚实的君子。现代不容易找的诚实的君子!侮辱这个诚实的君子是一种罪恶!对他的夫人怀野心就是侮辱他!我不该有这种卑鄙的念头的!”
“高先生,抹脸吗!到这边来。”她笑着叫他到厅外天井旁边去洗脸。他跟了她出来。
“他不放心,赶来看看我们的。三两天内还是要赶回P市去。”她微笑着低声的对均衡说。她这种辩解又引起了他的不少的兴奋。
抹了脸回到厅里来,老妈子早把碗筷摆好了。他和主人夹着一个圆台对坐着。玉兰像到厨房里弄菜去了。菜有四五碗,但弄得异常的精巧。大概她因为一个是从前的情人,一个是现在的丈夫,很得意的弄出来的吧。
菜出齐了后,她也进来了。
“高先生,没有什么菜,真对不起了。多吃点酒吧!”她提起酒壶来替他斟了一满盅酒。
“菜多了,吃不完了。”他望着曾经他握过的纤白的手。
“你呢?还要不要?”玉兰提着酒壶问她的丈夫。主人只把他的又黑又大的头点了一点,他觉得这个主人很可怜,他那又大又黑的头像快要戴绿帽子的样子。
主人像很尊敬他是个读书人,席间很得意的把他做生意的知识和经验告诉他。
主人的酒量像很大,吃了十多盅的酒还不见有醉意,并且乘着酒兴劝均衡续弦。
“我们男人是要有个家庭。有了家庭事业才做得起劲。妻子的确是累死人的,但没有妻子,又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目的般的。高先生还是早点再把家庭组织起来,想太太有灵也定欢喜的。”
“现在很难了,像我这样的人和年龄。我愿意的,她未必情愿;她愿意的,我又未必情愿。我也没有这种心绪了。害了一个死了,又再害别一个吗?”他说了后叹了口气。
“你自己拣择得太苛了,那没有法子。愿意嫁你的人多着呢!要娶窈窕的女学生也不算难事。”汪夫人半带戏谑的笑着说。
“那里有这样的艳福!”他也笑了。
“那说不定!像我这样老的人,头发快光了的人,如果还是独身,也还可以娶个窈窕姑娘吧。哈,哈,哈!”
“头发都快光了,还说这些风流话,羞也不羞!……你只管娶个女学生吧。我决不吃醋的。你怕我跟着你,她们不相信你是个独身者,你就离了我也使得。我虽然是个老婆子,也不见得没有人收留我吧。”她说了后,一双媚眼望着均衡,笑了起来。
“真的,若不是有小孩子,我们离开了彼此都方便。哈,哈,哈!”主人也大笑起来了。
神经过敏的均衡以为主人是看穿了他和她的暖昧的态度,故意这样的说笑。
“你真的脱落得很!我走了后,你一个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事我也不知道。”玉兰笑着向她的丈夫说。均衡乘这时候偷看她的侧脸,半边透明的玉面映着霞色的颊,丰腴柔滑的颈,白嫩的纤掌,没有穿袜子,下面露出了雪白的半腿来的脚。像这样的一个美人还不爱?像这样的一个美人也会有给人厌倦的一天么?这无论如何相信不过的。
“我有钱,你怪得我!哈,哈,哈!”主人再高声的笑。
“人说男子的心像浮萍一样,今日东,明日西,有了钱,什么对老婆不住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她也说笑般的在发她的议论。“但是你是例外哟!高先生!秋霞姊死了后,你怕对她不起,连续娶都不续娶了。像你这样的男人真难得。”她再翻过头正经地向他说。
吃醉了酒的均衡觉得她今晚说的话对自己都是别有深意的。他怕说多了引起她丈夫的怀疑,想快点回旅馆去。他从衣袋里取出表来一看,已经过了十点钟了。
“汪夫人,我吃饭吧。”均衡告诉他们不再喝酒了。
“不要紧,还早呢!多吃盅把吗!”主人还想均衡陪他多喝几盅酒。
“你一吃酒就要吃到人怕的!谁能陪你喝这么多酒!高先生,吃饭吧。”
吃完了饭后快十一点钟了,他告辞了出来。他们夫妇都送出门首来。
“你一个人回去很寂寞吧?”她最后还说了这一句对他的官能有刺激性的一句。
均衡由她的别庄走出来,更觉得自己太可怜了,那末程度的寂寞。他还不忙回旅馆去,一个人在海岸上踯躅着,描想自己去后他们别了几天的夫妻间的谈话和动作。
“你和那个均衡君从前在小学校同事的时候怕有什么暖昧的关系吧!那个人不转睛的在偷看你哟!他对你生了相思病般的。你也有这种相思吧。”
“胡说!我不要紧,你不该败坏他的名誉。”
他们夫妻这样的说笑了后,感兴更深的互相拥抱着,今晚上乘着酒兴在更挑拨的更夸张的实行他们间的情爱吧!
均衡描想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太蠢笨了,今晚上做了他们的助兴品了。她太可恶了,把我当玩的?她的丈夫明明来了,又骗我说没有来,叫我去给他们开心。真的岂有此理!她太可恶了!这个仇非复不可!
他想了又想,意气颓丧的跑回旅馆里来。
四
他那晚上由她那边吃了酒出来,在途中受了点冷风;到了第二天咳嗽得厉害,流了许多鼻涕,并且还有点发热。他一连睡了三天没有出去。
第四天的下午,她一个人,不带小女儿,跑到旅馆里来看他。
“病了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这个人真不行!你也该打发人来通知我!”她在埋怨他。他听了她的话,心脏又在振动起来了。
她望了他的瘦脸,又望望他案上的凌乱的书籍和药瓶子,脸上表现出一种很伤感的表情。
“医生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
“医生怎么说?”她原来是站着的,此刻坐在他的床沿上来了。只隔着一重薄毯子,他的膝接触着她的臀部了,但她只当没有感觉。兴奋了的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医生说,热度低下去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但是,怕有几天不得起来吧。吃得饭么?你看,你的手都瘦成这个样子了。”她无意中握了他一只手。“所以我说男子没有女人在旁是很不方便的。这样的病该吃稀饭的。像旅馆里的硬饭,你怎么能吃下去!”
“我这几天吃牛乳多。其实也不觉得怎样的辛苦。像这样经验——一个人病着没有人理的经验,不知有多少回数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微笑。她红着脸低下头去。
“如果这里不方便,就搬到我们那边去住几天也使得。是的,他跑了哟。今天下午一点钟的火车回P市去了。你今晚出去不得的了,除非搬到我那边来……我是来请你今晚上到我那边去的。那天真对不起你了,他突然的跑了来。”他听见她的话,周身的热血再环流起来。
“今天就走了?”他心里登时感着一种快感。“你的主人真是个好丈夫!体格多魁伟!”
“不行哟!你这样的讥笑人!你吃了一惊吧!这样难看的老头子!”她蹙着双眉笑起来了。“但他很称赞你,说你真是个读书人,明道理,不像普通一班的博士们念了点书就骄傲着看不起人;年轻人少有像你这样谦逊的。”
“真的?”他笑着望她。他很想趁这个机会把M小学时代的事提出来试探她一下。但他又觉得不该太猛进了,她现在是个有夫之妇了。
食堂的钟声响了,他们知道是五点钟了。
“你不得出去吃饭吧?”她问他。
“茶房会送进来。但我还是吃牛奶。肚子一点不饿。”
“那么我再坐一刻,使得?”她歪着头笑问他。
“你不回去也使得。”他也笑着试探她。
“不回去没有睡的地方吧。”她咕苏咕苏的笑起来了。
“空房子多得很呢!不过这样脏烂的房子,不是你有钱的人住的。”
“你又来笑人了!我不带小孩子来,想在你这里多坐一刻,你就要赶我回去,真没有人情!我就回去吧。”她咬着牙说了后站起来。他忙握着她的手不放她去。
“你这样子的回去,不是真的恼了我么?”
“你的病才转身,不该多费神。我明天再来看你。”她再作媚笑。“你要吃什么东西,就打发人到我那边去说一声,我得做好送过来。”
她去了后,他很后悔不该失了这个机会。
“我真蠢极了!她是来等我向她先表示的,我不该把这样的好机会错过了!女人是决不向男人先表示的。”
再过了三天,他的病恢复了,应了她的招请,傍晚时分过她的别庄去吃晚饭。吃了晚饭后,因为天气热,她把一张竹席铺在厅前,她和采青都坐在竹席子上乘凉。他却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和她谈话。过了一会,采青睡了,老妈子也回她的房里去睡了。
“你也坐下来吧!竹席子上凉爽得很呢!”她一面替采青拂扇,一面说。
他虽然觉得满脸发热,但他禁不住要坐下去。
“对不起了,尽坐着腰骨痛得很。你莫笑我,我要睡下去了。”两个谈了一会,她搂着采青倒卧在竹席上的一边。他这时候呼吸很急的不敢望她。他双手抱着双膝只不住的在打呵欠。
“你累了吧。不要客气,休息一会好不好?我去拿枕头给你。”她说了后,忙跑进房里去拿出一只布枕来给他。他要辞退都辞退不及了。
他倒在竹席上后,她再坐了起来。
“夜深了,我回去吧。”他还是战战兢兢的对她不敢有所表示。
“还早呢,再谈一会吧!我一个人寂寞得很呢。不要紧,你就在这里睡吧,在她的爸爸的铺上睡在外厅里。我们都是老人家了,还怕外人疑我们不正经吗?哈,哈,哈!”她说了后笑了。
“靠不住!”他也说笑般的笑了。
“靠不住?”她说了后沉默着一会没有话说。他像失了机会不能继续他的话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啊!真苦!”他把头伏在膝盖上。
“什么!什么事?身体不好吗?”她忙凑近他。他感着她的体温了,还有一点暗香流出来。
“……”他只不住的摇头。
“什么事?怎么样的不舒服?”
“我不行!我不行!”他再在摇头。
“什么事?”她像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故意的问他。
“追想到从前M小学校的事,今晚上睡在你旁边,不能无所关心的!所以苦闷得厉害。”
“无所关心?不能无所关心?什么意思?”她再笑着问他。
“你还故意问干什么!?”他想站起来。“我要回去!我回去!”
“你等一会吧!只等一刻工夫就让你回去。”她按着他不给他起来。
过了一刻,她被搂抱在他的怀中了!
“我们不算初试吧!这不算初试吧!”他想把热唇送到她的嘴边来。
“……”她低着头,取出一条手巾来,她在揩泪了。
“你为什么哭了?”他略一松手,她坐过一边来。
“均衡!我是人的妻了!也是人的母亲了!并且还有一件事,你当然知道的!……”
“什么事?”他惊疑着问。
“你和秋霞结了婚后两个月,我由P市回来F村,不是来看了你们新夫妻么?你记得?”
“记得,有这回事。”他说着点点头。
“我那时候很爱你!的确很热烈的爱你!我那时很嫉妒秋霞,所以乘秋霞出去后,在她房里对她犯了一次罪——给了你一个亲吻!但她竟恕了我的罪,我想她也一定向你说了,恕了你的罪了!”
“是犯罪!的确是一种罪!但她并不知道。”
“不知道!?啊!均衡!她不知道!?我去后她没有对你说什么?”她睁圆她的双目很惊异的问他。
“没有说什么。”他也很惊异的。
“以后都没有向你提我的事么?”
“没有。你告诉她了吗?我们的犯罪——接吻……”
她两行清泪重新涌出来。
“均衡!她亲眼看见我们拥抱着接吻!她跳进房里来,看见我们拥抱着,忙退出去了。你那时把头埋进我的胸怀里了,没有看见她!”
“……”他哭了。
“均衡!秋霞比我贤得多了!她无形中给了我不少的教训和感化!她抱着一个重伤并不告诉人,就淹化了!”
“……”他只在痛哭。
“均衡!秋霞之死算是你的大不幸!在对得住秋霞的范围内,我想代秋霞对你尽点义务!望你莫误解了我!”
他像受了她的重重的一鞭。
“玉兰!我感谢你!你把我从罪恶中救出来了!我的确把你的亲切恶解了。我明天决定离开这海岸了!我们还是不相会的好。一相会时就成罪恶了!”
“你真的去吗?也好!我也怕我有感情脆弱的一天!你去后望你早日再把家庭组织好!我担心的就是怕你一个人太寂寞了,生出厌世的思想来。”
“谢谢你,玉兰!”
他和她都站起来了。
“秋霞或能恕我们最初的恋爱!”她伸出一双雪白的臂膀揽着他的头,把鲜红的唇送到他嘴上来。“明天你就回去吧!回F村去吧!”
她送他走出门首时,半圆的月儿已挂在中天了。
[book_title]约伯之泪
一
自听见你和高教授定了婚约以来,直至写这封信的前一瞬间,我没有一天——不,没有一时一刻不恨你,也没有一时一刻不呼喊你的名字。有时咒诅你的名,有时喊着你的名流泪。及今想来——开始写这封信的瞬间——我只能说是我的灵魂还在依恋着你,因为我并不觉得对你还有这样深刻之恋!
现在,开始写这封信的瞬间,我虽然一样的呼喊你的名字,但呼喊时的感情完全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我的态度是很泰然的了。
T君今早来病院看我。他说你和高先生将于下月中旬举行婚礼。琏珊,让我替你们俩献几句祝词吗!但我想,我向你们颂几句不切实际的祝词时;你定会怀疑,说我是因嫉妒而写的恶意的讥刺吧。所以我把这几行虚饰的文句涂抹掉了,谅你能体察我,不会怪我全无友情吧。
琏珊好友——这个称呼,谅你总可以答应我对你呼喊吧——我不能不感谢你,因为你替我装饰了我的青春期之历史的前几页,我的青春期不至于完全无意义的度过去,可以说是出你之赐!我的青春期结束得这样快,不至流于凡俗,也可以说是出你之赐;这是仍当感谢你的。不过我不再致谢词了。我若再致谢词,你又定会怀疑我的谢词是恶意的讥刺吧。
琏珊好友,我们都是研究生物学的人,对人类的本能是有相当的了解的。我是向青春快要告最后的诀别的人,对过去的青春常怀着恋,常痛惜青春逝去之速!想你定会笑我不善解脱,尚迷恋着我们的过去。但,琏珊,你要知道,我的心是和我的身躯一样,不喜欢外饰的,这是我对你的不伪的自白,我对我所怀恋的青春不能无泪的匆匆别去!
我的青春之历史已经念到最后的几页来了。
爱我的、怜我的友朋们都说,我的病突然的增剧,完全是琏珊害的。换句话说,缩短我的青春期的就是琏珊!但我不敢怨琏珊,也无勇气再怨琏珊了。我从前曾向你颂我的赞词——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太阳!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光!你是操有我的生死权的天帝!你是我的生命之神!我的近状完全是神对我的一种刑罚,又何敢怨!
明知我的青春不久就要幻灭了,但我仍不能不衷心的感谢琏珊——我的上帝!自认识琏珊以后的数年间可以说是在我一生涯中最光辉灿烂的时期。每想及琏珊,禁不住要肉跃血涌!每想及琏珊,暗夜亦觉光明,粪上亦呈薰香!近日的病中生活虽然苦楚,但我并不觉得生涯悲哀而寂寞!我得认识琏珊,我可以说不虚生了!因认识琏珊,我才有过去的灿烂美丽的青春,因认识琏珊,我的心上才印有永生不灭的可怀恋的追忆!我的生涯中有这一段的精华,我是满足了的,死无怨言的了!我的病院中生活,在一般人看来,是何等痛苦,何等悲哀,何等孤寂的哟!但我——曾在你的幻影中呼吸过来的我觉得这些微微的痛苦,悲哀,孤寂,实算不得什么;我的一生已经是很有意义了。
不能得你的永久之爱,不能长跪在你的裙下的我,听见你和高教授的婚约成立了以来,数个月间对你不能无怨。但现在我对你只有感谢而无怨了。琏珊,望你了解我,了解我这封信之来,第一是表示我对你的谢忱,第二是报告你,我的生涯因琏珊而增加不少的光辉和色彩,我的生涯因琏珊而变为极有意义的了!
我这个有意义的灿烂的青春历史,不忍听其自然湮没。我想你也定和我同情,不忍听其湮没吧!琏珊,望你再忍耐些,我们再把过去的我们的历史翻过来从头再背念一回吧!
二
我初次认识你并不是在进校以后。我们的初次认识是在入学试验之前。我还记得,你也怕记得吧,我们初次认识是天气炎酷的立秋日的晚上——×年前的立秋日晚上。
那年的暑假期内,你我都由乡间出来投考W大学。你是A县女子师范第一名的毕业生。我是B县中学第一名的毕业生。都是代表母校的Clampion.这个共通点或许是联结我们的感情的一个因子。
立秋日距考试期还差三天,我还有×年前的日记可以查考。考期迫近目前了,一千多的投考生都流着臭汗在旅舍里埋首书中做温习的工夫,只有你我很脱落——或者很多和我们一样脱落的投考生,不过我们不认识吧——还跑到公园里去乘凉。我们同由公园出来同搭电车时,约有九点多钟了。这时候电车里没有几个搭客,空席很多。你恰坐在我的对面。我那晚上在朋友家里喝了点酒,还不很清醒,坐在电车里只闭着眼睛打盹。引你注视我的就是我这样的丑态——头脑跟着电车一起一伏的摇动,满脸通红的在瞌睡的丑态。你终笑出声来了。我听见你的笑声,忙睁着醉眼来向周围张望。我这种茫然不得要领的态度更引你笑个不住。到后来我才发见笑我的就是你,坐在我的对席的你的笑声是为我而发的。你看我注视你,你忙侧过脸去,用手巾掩着嘴,还在忍笑。
“你这个女子真失礼!有什么好笑!”我当时这样的想着望了你一眼。只一望,我的微愤登时消失,我的灵魂登时给你的有Charm的圆黑的瞳子摄取去了。
“有生以来初次看见的美人!初次看见的天仙!”我当时起了这样的感想。你的断了发的姿态更觉动人。
发见了你这个美人坐在我对面时,我的酒意也清醒了!
电车过了几个小停留所,停止了后再行驶,停止了后再行驶,在这个短期间内,我不能不时时偷看你。但我看你时,你也在看我,我俩的视线有几次碰着了。你的无邪的笑颜终再演给我看了。你对我笑了后,我也笑了。我们这次的相视一笑,完全是放电时的两极的火花!最初一二次的望你,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经这次的相视而笑之后,我的胆大起来了,我再不客气了,不转瞬的痴望着你继续了十分钟以上。你看见我这样的凝望你,你才红着脸低下头去。
电车到了P门内,你站了起来。我知道你要下车了。P门离我住的旅舍还差三四个小停留站,我决意步行回去,跟你下了车。
你向大街左手的横街进去。近十点多钟了,街上很少行人,我也跟着你进了那条横街。你几次翻过头来看我,看了我后就急急的跑。你后来不是说,怕我是个不良少年,对你有什么意外的举动,所以急急的逃避。在一个小胡同口,我追及你了,我用我的肩头向你的肩膀擦过去。你忙翻过来怒视我——电柱上的电灯照着你的怒容给我看,——你终向我发言了。
“跟我来做什么事!”你的coquettish的声音在暗空中振动。你说了后,急急的走进那条单口小胡同里去了。我望着你的倩影在胡同里的一家小洋房子中消失了后,才步行回自己的旅舍来。
三
到了考试的那一天了,W大学校庭里拥挤着千多的投考生,他们都不情愿闷坐在黑暗而狭小的休息室里面。
我——恐怕不止我一个人,所有男投考生都和我一样吧走过女生休息室前,发见你端端正正的坐在一个椅子上,手里拿一本书,大概在温习今天要考的功课吧。我望见你时,初觉得不好意思,继又感着一种惊喜。我免不得要停着足望你一望,我俩间像连络着有无线电波,你像知道在休息室门首望你的是我,你也翻过脸儿来。当我们俩的四条视线碰着时,我知道你心里也感着一种意外的惊异。
事有凑巧,我们的座席不但编在同一个试场里,并且座席还相毗连着。你还记得吧,试场里的座席不是每行二十人么?我的坐位是第四行的六十八号,你的坐位是第五行的八十八号。若不是那几个监考员——面貌像阎罗王吃着辣子般的可怕的监考员在高声的警戒着我们,我定偷看你的试卷的内容了。但有一次我比你先缴卷,你的字写得异常的娟秀,我已知道了。
我们正式的初次交谈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么?考数学那一天,你比我先缴卷。你站起来收拾钢笔和墨水瓶时,我正在计算最后的一个三角题。我看见你先站了起来,心里烦乱起来,想跟你出去,就把最后的一题牺牲了。揭晓时,你的名列在我的前面,也怕是这个缘故。我跟着你把试卷送到缴卷处了。你翻转头来望着我一笑。我当时想,我这回考不入选也算了,我的劳苦已经得了高价的报酬了。这个高价的报酬,就是你那天交卷时的对我一笑!
“今天的数学试题太难了!”我捉着了机会向你说了这一句。你竟赏了我个脸子。
“今天的题不算顶难,就是第四的几何题有点难。其余的几题都算普通,适合我们的程度。”
“是的,不比N大学故意唱高调,专出难深的问题难为我们中学生。”
你再不说什么了,只点了点头就向外面去了。及今想来,我太胆怯了,我当时该跟着你出去。我想我跟了你去,你总不至于拒绝我不许伴你同走一程吧。但当时的我——在无邪的时代,也是在性的烦恼的时代的我——总觉跟着你去是一种可耻的不道德的行为,终把这样好的机会失掉了。
我那晚上回到寓里来只幻想着你的倩影,教科书虽然打开着摆在我的面前,但何曾寓目——只顾着幻想你。那里有心思温习!
幸得没有下第。若下了第时,我定怨你,说是你害了我的。
第三天的考试科目为地理博物。有一个监考员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年纪也还轻,大约不过三十多岁吧。他常跑到你的座席去看你的答案。以你的美貌,引起了一班监考员的骚动,本不算什么奇事。全场约有十多个监考员,没有一个不在你座席旁边多走几回罢。但那位穿西装的监考员到你座席边来的回数特别的多。琏珊,我为你所受的损失不少了;因为监考员多在我们座席的附近徘徊,我的思索力因之陷于混乱的状态了。不然我的入学试验的成绩不会这样坏吧——不会由榜末数上去的第十名那样坏吧。
不用我说了,我们进了学后,才知道那个穿漂亮的西装的监考员就是高教授!当你把博物的试题解答完了后,站了起来收拾你的笔墨,高教授忙跑过来,要你手中的博物卷子看,你不是微笑着说。
“我都要缴卷了,还看末事?”
啊!你的coquettish的声音又波动进我的耳杂里来了,我的博物的答案再写不下去了。博物是我顶得意的学科,但却失败了!
我们进了校后,以你为中心不绝地围集了许多年轻的男性。第一是高教授——生理学兼解剖实习的教授。跟在高教授后面的有音乐教师C,本系的你的同乡H,工科大学生M,医科大学生F,教育系的二年生N和我七个人,算是包围你的第一圈——最内圈的人物。以外的人都晓得对你绝望了,渐次的纷散了,只剩下我们七个做你的盲目的俘虏!不得志的同学们就替我们造了一个名词——七星伴月!
在W大学校的你的确做了青年男性的礼赞的对象!
四
你没有住校,你做了个走读生,每天由你的伯父家里来学校上课。七个人中要算我和高教授接近你的机会最多,因为我和你同系兼同级,高教授每天教我们的功课。按理我对你比高教授有优先权,对你表示爱的机会也比高教授多。我的失败的原因,说出来或许你不愿意听下去,是为我没有高教授那样的学问,没有高教授那样的美貌,不像高教授那样的有钱,不像高教授那样的有胆量进行恋爱!论我的学问,只会念高教授的讲义;论我的资格,不过是个大学预科生;论钱财,家里并没有充分的求学费寄来;并且我是个瘦弱身躯的所有者,没有能得女性爱顾的风采;我也是个一和女性接近就会脸红红的怯懦者!
我还算是个在恋爱生活上由你得了一部分的装饰的人。C音乐教师因为你去了职。你的同乡H君因为你发狂了。工科学生M因为你犯了神经衰弱症,自杀了。医科学生F因为你连年留了级,退了学。教育系的二年生N和我同病,犯了咯血症中途退学回家去。终至……啊!不说吧,说出来何等的伤心呢!
琏珊!我写到这里,不住地咳嗽,终咯了几口血!看护妇进来看见我的病态,禁止我执笔!当看护妇禁止我写字时,我便联想起The Lady with the Camelias来了。我和她像同运命,所差异的我是男性,她是女性罢了!
但我的有意义的青春历史何能让它湮没呢!前半部是欢爱的历史,后半部是惨伤的历史,我都不能让它湮没!看护妇去后,我还是继续写下去。
以你为中心,包围着你的几个男性,或因为你受了致命伤,或因为你成为社会上的落伍者。你听见我这样的说,你定会疑我把他们所蒙受的祸害的责任都移到你头上去。你如果这样想,那你就误解我了。他们之为社会上的落伍者,他们之受致命伤,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当然无要你负责的理由。因为我深知你初在学的一二年中还没有对异性发生恋爱的意识。勉强的说,要你负点责任的就是你那对深黑的瞳子,有曲线美的红唇太把青年男性的情热煽动起来了。我们的学校寄宿舍生活像在沙漠上一样的枯燥;你的有曲线美的红唇能润湿我们的枯燥的生活。我们在性的烦闷期内的生活也像在深夜中一样的幽暗,你的深黑的瞳子是一对明灯,照耀着我们。我们像夜间的飞蛾,都向着由你的瞳子发出来的火焰扑来,或被烧死,或受灼伤。但是火焰自身并不任咎,也没有罪!那对明灯并不知道它们的火焰下横陈着几个飞蛾的死尸,仍然继续着放射它们的美丽的光线。
我们称你为Innocent Queen!你真是个无邪的处女!你真是个不知罪恶为何物的处女!
琏珊,当时在你周围的这几个男性,互相排挤,互相倾陷,互相诅咒,互相憎恶,争先恐后地扑进由你的那对瞳子所发出来的火焰中去。或受重伤,或杀其身。但你还是无感觉地仍然保持着你的无邪的处女之尊严,你那对深黑的瞳子仍然放射出纯洁的光辉。
淘汰的结果,到后来只剩我和高教授没有陨命也没有负伤。我知道我们站在最后的一幕的前面来了——我和高教授互处于相克,不能并立的位置来了。
我尊敬高教授是堂堂的一个绅士。我尊敬高教授是一个勤勉的科学研究家。他不单精通专门的生物学,在他的专门学问外,对文艺哲学也有相当的研究。其他的教授在围坐着空谈,围坐着喝酒,耗费有用的时光。但高教授却笼在实验室里翻参考书,看显微镜;的确是个有数的勤勉的科学家。
但我在这里要说几句赤裸裸的话,我因为你,我从那时候起——入学试验那时候起,我对高教授就没有好感,对高教授事事都抱曲解。我当他的笃学的态度是种夸炫。我当他的沉着的性格是伪善者的惯用手段。我一面赞许高教授的美点,一面别有一个“我”戴着强度的色眼镜观察他。我那时候真梦想不到高教授是将来支配你一生的运命的人!因为我深信你是个女神,是个最高尚的处女!我想不单高教授,在这世界上没有能够自由转移你的处女性的男性存在罢!谁知道我的想象完全错了!
五
恐怕是我过于怯懦了吧。或过于追寻浪漫的梦了吧。我到此刻还不能由那空想的幻梦解脱出来呢!琏珊,你那里知道我写这句时是何等的伤心哟!
琏珊!我所描想的你的尊严而高尚的幻影就这样轻易的给高教授一手破坏了。我的胸只印着一个名叫琏珊的大理石的塑像,我不敢亵渎你,不敢说你是个属一个男性的所有物;我只当你是永久的给欢悦与青春的人们的至上的艺术!
琏珊,你还记得吧。我第二年的暑假不是到K山去采高山植物,寄了许多标本给你么?我一面采草花,一面在胸里描想你的深黑的瞳子和有曲线美的红唇。回到家里来的我没有半点生趣,幸得利用寄标本给你的口实,每天写封短简或明片寄给你,以慰我的寂寞的情怀。我几次想在信末加批一句,“我在这信笺上接了无数的吻寄给你”,但我终没有这样的勇气。琏珊,你要可怜我是个怯懦者哟!
我在暑假期中没有一刻不在胸里描想你的倩影的。在烟雨迷蒙的K山上采植物时思念你,冒着朝露在草原上摘野花时也思念你。戴着草笠坐在烈日之下时思念你,侧卧在床上望窗外的明月时也思念你!谁知你就在这暑期内和高教授携手并肩在耽享你们俩的恋爱之梦呢!
二个月的假期快满了,我忙赶回学校来。我回到学校来时距开课时期还差两星期。我上午到校,下午就到你的住家去访你。我在途中,胸里起了一种热烈的鼓动。但我走到你的书房门首时,我的热烈的鼓动就完全冷息了。映在我的网膜上的景象是——
开着南窗,学校里的扩大率最高的显微镜搬在你的书案上来了。你和高教授头接头的轮着检看显微镜下的标本。
你听见我的足音,先翻转头来招呼我。随后高教授也翻转头来,我不能不向我的最敬而又最恨的先生鞠躬了!在这瞬间,我自己能够感得着我的脸色变成苍白。我的没有血色的上下唇不住地在颤动了。
我这时候的心和身给从没有经验的强烈的嫉妒和丑劣的猜疑激烈地燃烧着了。我呆呆地站在你的书房门首好一会,不知道进来好呢,还是回去好呢。
“我们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几天内就会回来了。料不到你到得这样快。进来坐吗!”
琏珊,当你看见我时,不是说了这一句么?你的话里面的“我们”二字引起了我不少的反感。
“进来谈谈吗。”高教授也脸红红的微笑着看我,我知道他很不好意思的了。“你寄来的高山植物标本很多有价值的。”他再敷衍了一句。
我到了这时候,只得进来了,坐在你的书房的一隅。
“J君,你前学期试验的成绩很好!”高教授像不好意思到极点了,只把这些话来敷衍。
“我想你早就该回来的。我真的天天都在望你哟!你看你的脸晒成这个样子,像个Negro了哟!”你不是这样的笑我么?你真是个Innocent Queen,你说笑的态度,无论谁面前,都是很自然的。我看见了你的自然的态度,又觉得自己太卑劣了,刚才竟对你怀了一种丑恶的猜疑。
我很感激你,也起了不少的快感,因为你竟过来把我手中的草帽和夏布长褂子接过去挂在衣架上,并对我表示一种亲切的微笑。你这时候的态度真的叫我感动,因为你的态度完全是做姊姊的对她的弟弟的态度。我不敢仰视你了。我同时又感着心里对你起了一种丑恶之念,很可耻!
我当时想,你以姐姐的态度对我,我是很欢迎的。不过我想到,万一要我叫高教授做姊夫时,那我就不情愿了。
高教授像不好意思,过了一刻,他就告辞回去了。
高教授去了后,你把我寄给你的花草标本再拿出来给我看。经你的整理后,你一一夹在一册大书里面。你从书里取出来托在掌上交给我。你的掌背的温暖柔滑的感触引起了我不少的兴奋和快感。我俩的手触着时,我看见你红着脸,斜睇着我一笑。
六
琏珊,我恋你的程度一天深似一天,我的烦恼也愈陷愈深无从解脱了。你那时候思念我的程度如何虽不可知,而我则常常为你流泪。我自回校后,没有从前那样勤勉地清理我的校课了。我只喜欢耽读各种文艺书籍,也时时学写些“临风洒泪,对月长吁”的一类文字。最奇怪的就是我常常无缘无故的悲楚起来,忍不住要流泪。每遇这样精神奋激的时候,我便一个人跑到操场里去,在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洒一番悲泪,自我的精神变态后,看见你活活泼泼地和高教授谈笑,我更感着一种无名的嫉妒,也对你怀恨起来了。琏珊,我会对你怀恨不是件奇事么?
琏珊,我的确恋爱着你,十二分的恋爱着你,但对你,我可以发誓说,我不敢望你为我的所有,因为我的确是自惭形秽!恋爱着你而不敢希望你为我之所有;是何等的一种矛盾哟!琏珊,我告诉你,我不敢希望你之为我所有,是因为我自知我抱有不治的遗传病!告诉你,则你定急急的远避我,不告诉你,自问良心上过不去!第二的原因,就是我为一个家无担石的人。作算你对我的病深抱同情,愿和我同甘苦,但我无足安置你的家,你跟着我同栖几年后,难保你不后悔吧。
最痛心的,就是我没有一次对你表示过我的恋爱。及今想来,你定会笑我愚笨吧。这半是因为我是个怯懦者,半是因为我有不愿在你面前吐弱音的自负心。我怕我把恋爱向你表示了后,不得你的容纳时,是何等的杀风景哟。
我告诉你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知对你的希望什九绝望了。秋深的一天,我和T君到杏花天酒楼去吃酒。我听见隔壁大厅里有高教授的声音。T君从木栅缝隙偷望隔壁厅里的来客,原来四个人都是我们学校里的教授。一个是植物学教授章先生,一个是国文教授俞先生,一个是历史教授谢先生,还有一个是高教授。
我听见俞教授和谢教授同声的说,“老高,老高!你的艳福真不浅!你居然独占花魁了!我们都贺你一盅。”
“不错,该贺的!我也贺一盅。今天要罚他做个东道才对。”老教授章先生也发他的风流的论调。
神经过敏的我马上直觉着他们所说的花魁是你了。你想想,我当时听见,如何的难过哟。
“学生间年轻的美少年不少呀,怎么没有一个和她生恋爱的?”谢教授在提出他的怀疑质问他们。
“她说,亲口对我说,学生里面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人。她说,同学中没有可佩服的人,只有可怜悯的人。”
“啊!恭贺!恭贺!啊!吃酒!吃酒!我们预先替高教授和×女士举个祝杯!”滑稽的俞教授在狂笑着催他们喝酒。
琏珊,大概我也在你的计算中的没出息的一人了!我本不望你的佩服,只望能得你的怜悯。我能得你的怜悯,我死都情愿了。
高教授只笑着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但他口调是很得意的,马上听得出来。他当他们几个教授前默认你是属他的所有了。
从杏花天酒楼回来后的我,化身为两个“我”了。我决意不再思念你了,但另一个“我”只管在催促我莫离开你。我本想请假,或竟退学回乡下去养病,但另一个“我”又在逼着我要受学期试验。
T君是我的挚友,他知道我的一切秘密,他知道我痴恋着你,他知道我因为你咯血。他常流着泪劝慰我,劝我早回乡下去调养。因为有你在前,挚友的忠告和劝慰终不生效力了。我太对不起我的挚友了。我当日若听T君的忠告,我今日的病势不会这样沉重吧。
但是要死的还听他死的好。失了你的我早无生存的价值了;就死了又何足惜!
七
琏珊,就今日的我的情形——失恋和疾病的情形而论,我后悔和你认识了。我若不认识你,我不会有今日的痛苦罢。琏珊,我近来的苦状,恐怕不是你所能梦想得到的。
冬期的学期试验完了后,我不是到你家里去看你么?一钩新月挂在西天角上,气温虽然很低,但没有风,我没有带围巾,也不觉得如何的寒冷。
我到你家里时,你才吃过晚饭。你还在厅前抹脸,看见我很亲热的过来和我握手。
“请进房里坐。我一刻就来。请到我书房里坐。”
你这几句话在我的冷息了的心房里生了点温气。你房里的暖炉里生了火,里面的温度和外面的相差得很远。我坐在你的房里身心都温暖了。
今晚上是我对你最后的访问。
我只坐了刻,就向你辞别,告诉你我明天就动身回家去。我来时候,心里准备着很多话要向你说,但坐在你面前,又说不出想说的百分之一来。
难得你竟踏着月色送我一程。
“高教授是个很和蔼可亲的人。但我总不很喜欢他,因为他的性质差不多和女性一样。”你忽然对我说了这几句话。神经过敏的我只当你因和高教授亲近而自惭,故随便说这几句无聊的话来安慰我。但我听见了后,也不便加什么批评。
“做了人对各方面总不免有点牵扯不自由。我们能够到不受任何种感情的支配的地方去就好了。”你说了后,又叹了口气。
“是的,我总想我们能够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去!”我在这瞬间,又觉得他们说的话都是谣言,不是真的了。高教授虽然爱你,你不见得定属意他吧。但我翻顾着天仙一样的你,同时思念到苍黑瘦弱的我,又自惭形秽。我觉和你并着肩走,不亵渎了你么?
新月早在水平线下隐了形,只我两个人全浴在幽寂寒冷的暗空中。我们默默的在街道上行了一会,都像耽溺在一种空想里面。
“就这个样子告永诀么?这是如何难堪的事!”我终流下泪来了。在这暗空中,大概你没有看见吧。走到大街口来了,你停着足向我说“再会”。我愈觉得悲楚,不知不觉的握了你的双手,像兄妹握手般的,握了你的双手。
“你的手多美丽!”
你伸着双掌给我,任我拧摸了一会。你像在说,“我们的会面只有今晚了,这一点点的亲爱还吝惜着不表示也近人情么?”
我的神经过敏,事事都对你抱曲解。
我在这瞬间,心脏起了一种高激的鼓动。这种鼓动在生理上引起了一种难堪的痛苦。我很想乘势拥抱着你接吻,但一念及我的可诅咒的疾病,忙放了你的手。
第二天我动身向故乡出发,三天之后我回到家里来了。我在途中只后悔前几晚上不该轻轻的放过了你。我只望年假快点过去,早点来学校会你。
我回到家里后一星期,接到T君寄来一封信,他告诉我你已经知道我的病了。他又告诉我,你托他向我致意,并望我调摄身体。我读了T君这封信,我的身体像掉在绝望的深渊里去了,我想你必因我的病而厌弃我,连丝毫的余情都不再给我了吧。我自己对我的痼疾尚且万分厌弃,何况他人呢。
我在家中住了三星期了。在这三星期间咯了四次血。我的病又像加重了些,远因是学期考试时,用功过度了,近因是这两三星期间天气太冷,我伤了寒,体温高至四十度。继续着静卧了十多天才平复下去。我想我不久就要和N君同运命了罢。
八
旧历十二月的中旬了。村里的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迎他们的新岁。他们一年间的劳苦已告终了,各人都元气旺盛的继续着向他的生活的道程前进。我对他们怀着一种嫉妒。觉得他们都是在嘲笑自己的病弱。
记不清是那一天了,那天的天气和暖,可爱的太阳,整天的照在我们顶上。我吃过午饭,精神稍觉舒畅,决意到野外去转一转,呼吸新清空气,因为我不出户外,快要满一个月了。
提着一根手杖,双足运着病躯走到屋后的一条溪水附近来了。溪的两岸丛生着杂草,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到了后来我发现了一种植物——只听过先生的讲义,没有看见过实物的属禾本科的串珠草,它的学名是Coix Lacryma-obi,就是我们从前戏译它做“约伯之泪”的。你大概还记得吧。章教授只会暗记它的学名,至约伯出自何书,他并不知道。同级的专做绩分奴隶的蠢虫们当然更不知道。知道约伯的典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望见章教授在黑板上写出这个学名来时,我们不是相望而笑么?下课后,你还告诉我约伯那篇的文章很好,劝我买一部圣经来读。我本来不喜欢圣经的,但因为是你的命令,我终买了一本装订很精美的新旧约合本,遵着你的命令一篇一篇的念。
我发见了“约伯之泪”和遇着你一样的欢喜,因为它的确是联结我们间感情的纪念物!我采了几枝回来,打算寄二三枝给你,这种植物并没有什么美观,但我一念及它的名,心里就受着一种感动。
采了“约伯之泪”后,身心都感着一种疲劳,我再无力远行,只得咳嗽着缓步回来。
那晚上,我禁不住翻开那篇书来看。我无意中翻到第六章第八节以下的一段了:
……Oh that I might have my request; and that Godwould grant me the thing that I long for!
Even that it would please God to destroy me; that hewould let loose his hand, and cut me off!
Then should I yet have comfort; yea, I would hardenmyself in sorrow: let him not spare; for I have not concealedthe words of the Holy One.
What is my strength, that I should hope? and what ismine end, that I should prolong my life?
Is my strength the strength of stones? or is my flesh ofbrass?
Is not my help in me? and is wisdom driven quite fromme? ……
我不是把这几节抄下来,不再写信的,和“约伯之泪”一同寄给你了么?
我住在家里,怜悯我的人只有我的老母和邻家的少女了。邻家的女儿只十三岁,她知道我的病,但她并不恐怕,时常跟着我来在田野间散步,大概她是没有关于这种传染病的知识吧,但我只当她是因爱我而不畏避我的病。按理,我自己应当远离一般健康的人。但我对畏避我的病的人总是抱反感。对不畏避我的病的人便生无穷的感激!在这世界中只有她——邻家的少女可以算是我的知己吧!
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无恢复的希望了,我自暴自弃的想早点结束自己的一身。但同时希望着能有一个人和我一同死。能得一个人——尤其是女性——和我一同死时,我可以说是不虚生了。但我的目标不在你的身上就移到邻家的少女身上了。对你,我可以说是全无希望的了。但乘她的无智,强要邻家少女为我牺牲她的如旭日之初升,有无穷的希望之身,在我的良心上是不忍做的事。
但是另一个“我”常在催促我早点觅个机会向邻家的少女要求接吻,把病毒传染给她。她大概不会拒绝我吧。
我联想至假定向你要求接吻时的你的态度了。你不知道我有病毒时,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吧。但现在你已知道我的病了,对你早绝望了。
九
邻家的少女在我眼中算是顶美丽的女性了。我的恋态心理几次逼着我想去要求她的生命为我的牺牲。一种欲逼看我想去和她接吻。
我随后联想到对她的牺牲我应当提出的代价。但我是个前途黑暗的人,能提出什么代价呢!尽我的物质的所有,不过三五亩田,一头牛,几头豚吧了。但这些都是我的父亲生前辛辛苦苦挣下来遗给我的和母亲终年劳苦不息的产物!
“母亲!你只有一个儿子,但快要死了的!我死了后,你也快会死吧!没有我,你那里还有勇气生存!所以我叫你不要再辛辛苦苦的耕作和饲养这牛豚了。都送给邻家吧!因为我们死了后,邻家的少女也会跟着我们来,我们也不至于寂寞。”我几次想这样的对我的老母说。
“×儿,你的精神今天好了些么?没有血了吧!”母亲说了后蹙着双眉,叹了口气。她的多皱纹的焦黄色的双颊不住在微振。说了后又踉踉跄跄的跑向柴房里去了。我看见老母的衰老的样子和听见她的悲叹,刚才想说的话终不敢说出口来了。
我此刻领略到老母的伤心了——看望独生的儿子患不治之病,每天只她一个人在烦忧和劳苦中的伤心。我此刻才领略到了。
“母亲,母亲,你看见你的儿子患这样的病,你的脑中就不断地描想着父亲咯血而死的情状吧。”
琏珊,你听见我去年冬在家度这样的惨伤的生活时,你总不至于全无感动吧。
琏珊,我真是个可怜人,在这荒凉的山村中,只一个能和我畅谈衷曲的邻家的少女也离开我了,离开了她的我真的是个孤独者了!虽有老母,但我不情愿和她多说话,也不忍和她多作伤心之谈。因我一启口再说不出乐观的话来了。
快要过新年的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倚着手杖站立屋后溪水上面的石桥上俯瞰着流水。我看了一会抬起头来,望见邻家的少女急喘着跑向石桥边来。
“×哥!”她只叫了我一声,红着脸不说下去了。
“什么事?你这样的急喘着跑了来。”
“对不住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患肺痨病?”她说了后睁着她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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