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札记小说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1341
[book_dec]全名《我佛山人札记小说》。笔记小说集。清吴沃尧撰。凡56则。原载宣统二年(1910)二月十五日至五月十四日《舆论时事报》。内容较广泛,包括科场轶史、文人画家趣闻、才子佳人传奇、酷吏劣迹、奸杀凶杀案情,等等。其中采录了一些民间传说、故事,如《卖豇豆者》、《贩蜡客》、《富家儿》、《息妄念法》、《高密疑案》、《清远健妇》、《禁鸦片遗事》、《误累》。旧有民国十一年(1922)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今人卢叔度辑校的《我佛山人短篇小说集》(花城出版社,1984)收有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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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卷一
卖豇豆者
富家儿某甲,喜食时鲜,重值不吝,日必躬至市场访购。卖菜佣知其然也,群争罗致鲜货,以图其值。渔人有初获鲥鱼者,日已过午,不及入市,持一尾献甲曰:“是未上市之物也。”甲大喜,偿以百金。市人益钦动之。
一日又至市场,见菜佣担上悬豇豆二,长未及尺,盖亦将以饵甲者。甲见问值,曰:“二十金。”曰:“毋太昂乎?”意方踌躇,菜佣曰:“二十金何得谓之昂?吾昨售去一枚,且三十金矣。”甲掉头径去。追问之,曰:“吾之所以不吝值者,求尝人所未尝耳。既有人先尝之,即与平常蔬豆等,非吾所欲过问者矣。”
夫菜佣之作是言也,意将激之,使必出二十金也,而不知适以败事。此应对词令之间,君子所以慎审欤?二十金之不获,其小焉者也。
小儿语
学语小儿,偶发一言,每出人意外,而非常人之可思想而得者,录之亦可发一笑。
某小儿踞矮脚几而戏,偶置糖其上,飞蝇集吮,儿遽啼。问何故?对曰:“许多苍蝇,坐了我的凳子也。”又晨起,儿醒,求人为之穿衣,适无暇,嘱令姑迟迟。儿曰:“我已睡完了也。”乍闻之,均足令人发一大噱。
土中人
鼎湖山,粤中名胜也。全真辈聚众建寺观于山坡,为清修之所。光绪初,某道士于观旁掘井,入地七八尺,忽见一人头,大骇。提之不动。探知其全躯具在,掘而出之,则一古衣冠人也。汲之出穴,衣服随风化去。顾其人心口犹微温,大异之。为剔去耳鼻中泥土,试灌以粥糜,久之居然能咽。越三日,目微启,久之复活。自言为宋时人,本籍洛阳。避金兵之乱,逃至此间。不知何时死去,不知何由复生,更不自知此身之出自土中也。告之,则又不自知何时入土。光绪中叶尚生存。吾友朱培初曾亲见之,谓其状仅如五十许人云。先见其头而后及全躯,则其在土中非坐即立者矣。顾当日何以入土?入土又何以植而不倚?且经数百年不死?此真理之不可解者。谈物理家,其何以辩之?
区新
区新者,粤中之无赖也。性嗜赌,赌负辄行窃,久之随众学为明火行劫。被劫之家,有识其貌者,遂列其名,控于有司。如是者屡,遂得剧盗名。不肖官弁,图获之以邀功也。又从而铺张其气焰,而区新之名乃大著。自是凡官粤中者,莫不以捕获区新为首务,久之且拟抚矣。
候补官某,久未得差,穷极无聊。后钻营得京员函,为之先容,得委购线捕区新,由是官囊骤肥。于室中供一神牌,其文曰“恩公区新长生禄位”。
李文忠督粤日,有请抚区新,予以武职者。文忠哂曰:“是何物事,亦值得一抚耶?此而可抚,则吾平发、平捻时,当抚者正不知几恒河沙数,朝廷亦无如许武职也。”
某党人,亦慕区新名,啖以巨金,使入都刺杀某权奸。区利其金,允之。怀短铳走京师,伺于权奸之门。权奸乘舆出,区探手入怀,将觅短铳,而战栗大作,逡巡遂遁。
贩蜡客
川中某客,贩白蜡数万金,至汉口待价,适屯货多,价大贬。逆旅无聊,俯楼凭眺,见阶下砌遗一文钱,出入诸人,践踏而过,卒无觉者。拾级下,拟捡之,遍觅不得,疑为人拾去矣。登楼上视,钱固俨然在也,暗致疑讶。复下楼觅之,仍不见。再登楼,则见钱如故。疑为目昏,揉睛细察,且隐约辨其文为“乾隆通宝”。益致怪诧,凝视不动,将觇卒有见之者否。俄一荷担者过,俯拾之。客遽呼止之,下楼索视,俨然钱也。窃叹一文钱之福,且不如荷担者,此行母金,将不可问。继念:“汉口之钱,非我所当有,莫若他适。”时市上传言沙市蜡价昂,计不如回走沙市,或可得价。策既定,买舟载蜡,逆流西上。解维甫一日,汉口大火,毁数千家,损失以百万计。镇上所屯蜡,都归熔化,价大起。客复返舟,获利倍蓰。
昔年与武进刘志沂共事,志沂为余言此,且能举客之姓名,盖即志沂友也,惜忘之矣。欧风东渐以来,学者动言破除迷信,鬼神之说,固不必言,即一切言命言数言朕兆者,皆欲痛剿而灭绝之。不知使其身亲此境,又将何如?窃谓造化弄人,事所或有,固不必如愚夫愚妇之处处都疑为有此事,亦不必如高谈新学者之处处都斥为无此事也。即如日食一事,推步家能推而知之,千岁之后,均能预测,固无所谓吉凶朕兆者矣。而古人每谓日食关于国君,尤以元旦遇食为甚,稽之古籍,所在多验。今人每指为偶然。何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元旦日食,何以是年适有政变之事?借曰偶然,何以元旦日食,不在前一年后一年?曰地球轨道如此,不能前一年后一年也,则何以政变之事,又不在前一年后一年耶?何以两事恰在此一年之中耶?是诚欲索解人而不可得者,敢以质诸今之君子,惟不得仍以“偶然”二字还我。
潘镜泉
粤中潘镜泉,工谲智,性不羁,时人目为佻,呼之曰“荒唐镜”。道光间,肄业省城西湖书院,构文字祸,官吏捕之急,索于书院,已被逸去。乃使人逻于四门,期在必获。潘遁至某仪仗铺(专备红白器皿,赁作婚丧之用者,犹江浙之贯器店),曰:“若曹必救我,苟不然,捉将官里去,且攀供若曹矣。”铺中执事曰:“救君吾可任之,惟计将安出?”潘曰:“是易易耳。吾坐彩舆中,伪为新妇,若以鼓乐导舆出城,即无事矣。”从之,果脱于难。
狐言
狐之能为仙,能为妖,能为祟,前人笔记每载及之,自来无破其伪者,何也?近日新学家,每以为科学大明,此种邪说,不攻自破矣。顾犹有目睹其奇,言之凿凿者。
甲辰游济南,得识清远刘祖乾,豪侠君子也。为余言,德人未据胶州湾时,奉李文忠札,于青岛筑营垒,盖时朝议以胶州湾为军港也。(胶州湾,海湾名,青岛即湾内之半岛,属即墨县。胶州别为一州,与即墨同隶莱州府,今升直隶州。人每多误胶州、青岛为一地,盖德人据胶州湾时,报纸载其事,每省去“湾”字所致也。)粤人某甲,以铁工佣于旅顺,与人博,大负,逃之烟台,辗转至青岛,投祖乾乞援,遂主祖乾家数日。问所欲,曰:“得归故乡足矣。”祖乾乃资以行李,遣其行。去数日,忽劳山道士某驰函告曰:“公友某甲,已如命留此矣。”
祖乾大诧怪,即日亲赴劳山,访道士问故。道士曰:“彼持公名刺来,言公忙不及作函,嘱吾收为弟子,岂遂忘之?”祖乾急饰曰:“是固有之,吾事冗且愦,遂恍惚耳。今何处矣?”道士曰:“彼嫌此间喧扰,已独往前山矣。”盖劳山有前山、后山之别:后山为众道所居,游人亦众;前山则殿宇倾颓,废置已久者也。祖乾曰:“前山荒僻,彼宁不怯耶?吾当访之。”遂至前山,则甲固俨在也。叩以何事出家,则曰:“人生求富贵不可得,即当深入穷山,匿此面目,复何颜见人哉!今幸得处于此,受公惠多矣。”祖乾曰:“虽然,子何以知吾识此道人,而假我之名以投之也?”笑曰:“吾初投公日,适道士使人赍山果馈公,公且手松子一握啖我,岂遂忘之耶?”相与一笑。
祖乾为留前山数日,无事则散步山门外,或倚石阑眺远,以为乐。阑下为峭壁,俯视樵人,长仅盈尺。二人倚阑闲话,偶以足蹴石,石堕阑外,恰一狐经其前,石几中之。狐窜避,回首仰视,作人言曰:“做甚么?”二人耸然避入。究其能言之理,而终不可得也。
奇女子
粤妇某氏,育一女,貌娇好,喜弄翰墨。妇佣于某巨室,挈其女偕。巨室子瞰女美,啖妇八百金,欲乱之。妇持以商女,女曰:“母得其巨金,即嫁之可也,乱胡为?”妇强之,女无奈,从焉。入侍巨室子,将一月,复遣之出,仍依母而居。自是郁郁,若有所思。
会有梁某者,拟纳妾,妇欲以女嫁之。女不可,曰:“从一而终,女子之道也。且母已得人八百金,是儿已报母矣。而必使儿再适人,非儿志也。”妇曰:“痴儿,是特桑濮之行耳,世乌有窬墙穴隙而为之守节者?”女曰:“儿非窬墙穴隙之流,当日既奉母命,儿即为夫己氏之妇。彼既乱而弃之,是彼之不义耳,儿顾不可以不贞。”妇怒,强迫之,不俟女之首肯,即使媒说合。梁亲来相女,见而大悦。粤俗,凡买妾者,说既定,必使女亲受定金,女有不乐嫁其人者,可却而勿受。至是梁出定金,女含涕受之。
嫁之夕,梁细察其举止,疑非处女,遂别室居之。凡娶妇买妾,皆以不贞为大戒,洞房之夕,审其非处女者,明即逐之,此亦粤俗也。梁故长者,故不为强暴之行,仅处以别室,使他妾侦之确,乃进而谓之曰:“吾将经商他出,汝宜暂归宁,俟吾返,再商所以取汝者。且汝终身事,当自好为之,吾不尔责也。”女闻言大哭曰:“君今之君子也,妾不敢怨君,所苦者妾命耳!君犹记妾受定日耶?泪盈双睫,君未之察也。生命不犹,实逼处此,妾知所感矣!虽然,君既行此大德,复能赐妾以百金否?”梁曰:“是不难,将去可也。”女曰:“毋然,俟妾去后,当使妾母来拜领也。”入室作书,怀之出,叩首别梁曰:“妾行矣,荷君子厚恩,所以衔结者,当期于来世。”遂行返家,见母不作一语,长跪而泣。泣已突出短刃,自刎死。妇大惊,号救不及。搜其身,得遗书曰:
“两负不贞名,所以觍然人世者,期有谅我者耳。今已矣!指点黄泉,或幽居之可托;凄凉碧血,问凭吊以何人?撒手一朝,伤心千古,儿固不敢有所怨也。梁君,君子也,既委曲全儿面目,复慷慨助我金钱。儿死,母当亲赴告,必有所赠,为儿丧葬费。此儿生前乞得之恩,不欲更以不洁之遗骸累母也。
妇得书,持以哭赴于梁。梁大骇,顿足惋惜,厚治其丧,终身引为憾事。
若此女者,得谓之贞耶?曰不贞。得谓之节耶?曰非节。然而烈矣。此常人之论也。吾则谓不然。彼其两负不贞之名,非其罪也,母实为之也。观其始终不怼母一词,惟一死以见志,虽谓之完人可也。若而人者,求之士大夫中,且不可多得,而犹得曰不贞、非节也耶?因谥之曰“奇女子”。
李乙
新会海滘乡(按“滘”字为字典所不载,粤人读若“窖”。洼地积潦处,或水边湾曲处,均曰滘,地名多用之,大抵粤中俗字也),李姓聚族而居。李甲者,夙行敦谨,朴愿自守。族豪某,诬为盗,遂陷于法。
其弟乙忿极,而势力非其敌,无如何。遂尽货其田庐,挟资走肇庆,为小负贩。乡距肇庆二百三十里也。乙日荷担市上,售香烛冥镪之类。而于担中暗置铁焉,复以沙囊裹两胫,均日增其量。如是者五年。委担释囊,则轻如猿猴。而市上之人,亦无不识新会李乙者矣。
乙瞰月晦日,至所识肆,贳香烛等物,故作絮絮谈。谓:“吾侪业此,月惟盼朔望日,烧香者众,可多赚几文钱。至于常日,则无殊坐吃也。”语已,携物去。俟日暮,尽释两胫沙囊,怀利刃返新会,抵其乡,才半夜。急叩族豪之门。阍人启户,识其为乙也,问:“何事?”曰:“余有急难求救于汝主,乞速通报,余不吝酬也。”阍人入告,豪已睡,披衣起,问故。乙曰:“汝识我耶?”曰:“汝乙也,胡不识?”乙曰:“知吾来意耶?”曰:“不知。”曰:“吾为兄复仇来也!”声未绝,遽出利刃刺其心,刃出于背,释手遂行。家人阻之不及,追之亦不及也。乙奔返肇庆,仅黎明。荷担出,俟于邑庙之门。高要令来拈香,乙故犯其卤簿,且口出恶言。令怒,捉之入署,责而释之。乙复负贩如故。
越数日,新会令牒高要索乙。高要令捕乙至,示以牒。乙顿首呼冤曰:“小人以晦日贳华于某肆,以朔日犯卤簿获罪,而彼杀人者以晦夜之半,彼此相距二百余里,小人岂能飞耶?”令审之确,遽释之。
停辛茹苦者五年,卒手刃仇人,而自脱于祸,乙真人杰哉!
炭中怪
趼人氏曰:“科学昌明,社会之福也。顾一二谈新之士,恃其凌烁之气,叫嚣之习,遂欲剿除旧说,务尽人而风从之,似犹非其时也。鬼神之德,圣人称焉;妖异之事,经史载焉。往昔达人,未尝不从而疑之也。使其事非信而有征,岂吾国数千年来,竟无一敏断之人举而破之,而必俟今日欧风东渐,借力于一二谈新之士也。吾所深知者,有一事焉,敢举以质之世之谈新之君子。
香山上栅乡卢氏,巨族也。族有妇某氏,一日忽发狂,自批其颊作男子声,大言曰:“吾处山中甚乐,奈何囚吾于床下?不释我,且取汝命!”家人大惊,搜床下,得炭一篓,无他物焉。盖妇翁为茶商,岁恒游于湘赣之间,彼中薪炭皆贱,故恒购归,一时未及用,遂置妇床下者也。发其篓,中有一炭,白如雪,大如拳,谓是物之为祟矣,以香楮送之于城隍庙。族有某甲者,夙无赖,尝走天津,以博负故,与人争,殴人致毙,逃之烟台;又以斗殴杀人,遁于沪,屡为不法事,警察捕之急,始返其乡。乡人畏之甚于虎也。是日适于庙前席地坐,将以伺人之隙也。骤见人以香楮送白炭至,执问故,具告之,笑曰:“此等物,乃能为祟耶?”以足蹴之,炭破为二。甲骤变色发狂,跳跃逾寻丈,自挝其颊,往来奔走,且走且号,无非自詈而语,语作湘南土音。乡人不解也,相顾错愕而已。
卢君炜昌,上栅人,此其远族之事也。炜昌与余共事,其尊甫自乡间来书,述其事如此。炜昌出书示余,相与寻索其理而不可得。未几,炜昌之兄墨林自乡间来,急叩以甲事。墨林曰:“近狂痫尤甚,且自宫矣,然而不死。”若此者,又何说以辩其为妄也?曰脑筋乱,岂彼妇亦脑筋乱耶?曰偶然,曰偶然者,谈新学家之遁词耳,乌足以服人?余与炜昌冥思屡日,终不敢持无鬼之说也。骨角之属,其炭色白,意者白炭其人骨也。以人骨而至于为炭,则其为冤焉怨焉,均未可知也。冤怨之魂,自附于其骨,冥事不可知,以理论则当然矣。初被杂于篓炭之中,迷惘不自觉其何居,及觉,所以祟妇以求出也。既遇甲,遂凭以为厉。是或甲平日之戾气,与彼冤怨之气相感召也。
说虎
歙客某,以贩笔墨为业。一日经某地,见群丐缚一犬,将屠之,犬呜呜作哭声。客驻足观之,犬举首作乞怜状,遂出数百文,购而释之。犬自是随客,出入必偕,吴越齐鲁,凡客足迹所至,未尝相离也。
越数年,客返里,道经万山丛中,日且暮,彷徨求宿处不得。腥风忽起,一虎自山巅下,且扑且吼,迎面而至。瞬已及前,吼声益厉,直扑其颠,昏然遂倒,魂魄飘荡,不复自辨其为生死矣。久之,隐隐闻人声,觉惊颤略定。张目四顾,则数十人罗列其前,秉火炬、荷弓矢、横戈戟者,盖猎户也。旁置死虎。逡巡起坐,自抚其颅。众呼曰:“客苏矣!”给以水,饮少许,神志微复,举手谢众。众曰:“客携犬自随耶?”客四顾失其犬,曰:“诚然。今安在矣?”众曰:“客来省,此为君物否?”客闻言,支拄而起。众导视死虎,见胯下累然一物,则一犬首,坚噬虎势,犹未释口也。客审视,大哭曰:“是汝也耶?”声未绝,犬口遽释,首坠地。客捧之而号曰:“苦汝矣!今而后,吾之生命,汝所赐也。”
初,虎为猎户所逐,越岭至,遇客欲噬。犬狙伺客侧,俟虎起扑,突前噬其势。虎负痛,舍客狂逃,至前山而倒,故卒为猎户所获也。猎户逐虎,见客死道旁,既获虎,遂复返而救之也。犬仅遗一首者,虎狂奔时,盖已以后爪碎裂其体矣。然而终不释口。善哉!闻客哭而遂释之,岂魂犹有灵耶?
客感其义,盛以木匣,葬于路左,为立碣曰:“义犬之墓”,加封植焉。自是过其地,必以楮镪肉饵哭而祭之,亦不自知其悲从中来也。
光绪丁酉,襄沪报笔政。客挟笔来求售,为余言此事。察其颜色,谈虎有余栗,而谈犬犹有余哀也,惜余忘其姓字矣。
捕蛇者
蛇人之弄蛇也,提于手,盘于首,加于颈,挂于肩,犹弄索也。蛇,毒物也,彼果何术以制之?曰药而已矣。药秘甚,非其徒,无得与知者。
昔闻有蛇人笼蛇求售于西医,医探手入笼取蛇,蛇噬其指伤。蛇人急进药,医却之,自以去毒止痛诸品敷之,经旬不愈,且腐溃不已,痛楚有加。无已,仍求蛇人。蛇人出药糁溃处,立谈之顷,痛楚顿息,经日遂瘥。求其方,千金不传也。
尝谓中国技术,何不精美,特秘之一字,致失其传耳。苟公之于世,相与研究,益从而改良之,其精进宁可限耶!
粤中某蛇人,提笼戴笠,徘徊野外,将以捕蛇也。睹路旁一蛇穴,大喜,蹲而察之。遽伸右手探穴,触蛇舌,大痛骤肿,不一瞬肿及肩;舌强不能言,泪簌簌下;左手亦骤麻木,不能屈伸。默念:“吾殆死矣!”忽一牧童骑牛过其前,见之,审视曰:“捕蛇耶?”微颔之。“中蛇毒耶?”亦微颔之。“药乌在?”则微举左手指其笠。童取笠下,遍察之,则笠檐破处,纸裹在焉。发之,则蜰虫盈裹,死且僵矣。笑曰:“是即药耶?”亦微颔之。“服耶?敷耶?”则微张其口。童撮而喂之且罄,蛇人色渐变,自肩以下肿亦骤消。良久,突起立,提蛇出穴曰:“孽畜几误我!”视之,盈咫之赤练蛇也。
欲秘其方而终不能,蛇人之愚勿论矣。顾蜰虫何以能制蛇毒?终使人不能无疑。
跛解元
顺德梁福草比部九图,为秀才时,以玉堂人物自况。某科秋闱后,意尤自得。揭晓之前一夕,梯贡院墙,瞰填榜故事。填榜自第六名起,至全榜填竟。监临主司退座,更衣少息,然后再出,补填前五名。梁瞰填全榜毕,试官已退座,终不睹己名,意气嗒然;加以跨墙露座,终夜未息,倦极欲盹。忽闻唱名第一名梁九图,喜极,忘此身之在墙巅也,一跃欲起,颓然坠墙外。家人舁之归,一足已跛矣。遂以书画著述终其身。
李侍郎轶事
李若农侍郎文田,出身寒微。幼孤,其太夫人佣于梁福草比部家,为伯乞通政思问乳母。通政既离襁褓,仍留司提挈事。时侍郎随母寄梁氏也。稍长,太夫人即使之就市上卖梨枣觅蝇头。通政束发就傅,比部延何铁桥先生为之师。每授读,侍郎辄于窗外窃听,如是者有日矣。先生奇之,加以考问,辄应对不爽。因言于比部,使为通政伴读,而不责脩脯,于是侍郎始读书。及长,与通政同案入泮,乡试复同年。明岁试礼部,侍郎托疾不赴。送通政行,临别握手语曰:“此行当努力,余所以不赴者,让君先着,即所以报君也。”是岁通政成进士。次一科,侍郎以探花及第。
缪炳泰
江阴缪炳泰先生,乾嘉时人,未悉其号,余惟于图像款中睹其名耳。善勾勒小影。乾隆季叶,南书房翰林某学士,出为江苏学政,使勒一像,神气宛然。任终返京,即以此像悬值庐。一日,纯庙临幸,见之,诧为神似,问何人所作。学士以直对。立命兵部,以八百里排单往取。学士惶恐奏曰:“缪某布衣,恐不堪供奉。”即命赏举人。既至,命恭绘御容。缪跪对天威,良久不下笔。谕曰:“毋乃矜持耶?可毋庸。”顿首奏曰:“臣实短视。”即谕侍臣出眼镜盈盘,令择戴之,一挥遂就。时圣寿高,耳窍毫毛丛出,他日绘御容者,多不敢及此,缪独兼绘之。既进,上揽镜比视,大悦。即日赏郎中,旋补某部缺。嘉庆初,放山西某道,未及赴任卒,盖春秋已高矣。
先曾祖以嘉庆己未成进士,入词馆,犹及见先生,为勒一像,伊墨卿先生为之题记,藏于家。霪雨兼旬,恐书画受湿,抖晾及之,遂忆此事,笔为之记。故老传言,仅得崖略,或尚多未详尽也。
山阳巨案
即墨李荣轩大令毓昌,查山阳县赈务,被鸩死。昭雪后,得旨赠荫。《国朝先正事略》已为之传。惟限于史体,琐屑之事多不备载。余甲辰作山左之游,搜得手抄此案全卷以归,拟就其情节,勒为《剖心记演义》。脱稿两回,付诸竞立小说社。竞立旋停印,余亦辍笔。雨窗闷损,偶检及之,复撮其崖略如左。
初淮阳水灾,赈务既已,例委员赴各属查勘。时即墨李公荣轩,适以榜下知县,分江宁候补,即奉委查山阳县,携仆三人首途。既抵山阳,就邑中之善缘庵暂驻。旋遍赴各乡,查得浮开赈户无数,一一笔录存之,将为禀揭地也。公三仆,曰李祥,曰顾祥,曰马连升。李最狡黠,得公笔记状,潜告其友包祥。包祥者,山阳令王伸汉之仆也。包得李言,即以告王令。王令惧,谋所以止之,出巨贿,令包因李以进公。公怒,拒绝之。王令益惧,因包召李至与商。李曰:“小人能为力,而不能为谋;苟谋定有所指挥,小人当效奔走也。”王令喜,授以谋,贿而遣之。
他日,公勾当事竣,将行,王令置酒祖饯。醉归,渴而索茗,不得。良久,李始以一瓯至。公嗅之有异味,置之。时公已醉极无力,李执耳强灌之,颓然遂倒。李之受王令谋也,归而商于顾、马,顾、马皆首肯,于是群小起而谋公矣。适所进,鸩也。李见公倒,呼顾、马至,烛之,血溢七窍。复悬绳梁间,举公起,缢之。及明,伪为仓皇状,奔县署请验。王令至,验为缢死,赠棺殓之。此嘉庆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事也。
越十有二日,公叔父泰清自籍至,知公已死,谒王令问死状,令以缢对。问遗仆,曰:“主死仆散,事理之常。吾已荐之他往矣。”谋归其丧,令慨然馈百金,曰:“归宜即营葬事,死以入土为安也。”
泰清持丧归,置棺中堂。公夫人林,贤而慧,无子。公出任后,即依泰清居。至是一恸几绝,思以身殉。夜梦公曰:“世乏细心人,卿果殉,我冤终不白矣。”醒而异之,询泰清山阳情形,茫乎不知所谓冤也,妖梦置之。悲至,则叩棺长恸而已。
一日,偶检公所遗行箧。甫启视,即见蓝表羊裘一袭,折皱狼藉,一若仓卒所置也者。提出抖之,觉襟袖有痕而色异,非油非酒。试濯以水,水色赤;吮而嗅之,其臭腥:审为血也。大骇,持奔泰清曰:“吾夫其冤也!此物奚而至哉?”泰清审之确,曰:“冤则似矣,然犹未足以为证。”问:“若何?”曰:“必启棺验之,始可信也。”夫人曰:“苟得明其冤,虽启棺何伤?”于是剖棺。剖棺而尸见,犹未腐也。面涂石灰,胸际置小铜镜并符箓等。启视心腹指尖,皆作青黑色;濯去石灰,面色亦然;双拳紧握。夫人大恸曰:“天乎!谁杀吾夫者?吾誓雪此冤!”泰清曰:“毋然。家尚有男子,此非妇女事,伸冤吾任之可也。”乃入都控于都察院,事闻得旨:
此案着交吉纶,山东巡抚提到李毓昌尸棺,派明干大员,详加检验具奏。所有原告李泰清着该部照例带往被质。
风声所播,山阳王令早有所闻,已驰贿济南,遍赂上下矣。检验之日,为六月十二,暑气逼人,而尸犹不腐。巡抚以次,众官咸集。以水银洗刷,遍体青黑,毒伤显然。官犹以为未信,必令蒸检,盖将以难尸亲也。尸亲以大冤所在,茹痛从之。及蒸毕,剔刮而验其骨,则两肋两锁子黑如墨。众官相视愕然。仵作犹不唱报。方伯某颇严正,睹此状,知为钱神作用,乃叱仵作欲杖之,始报委系被毒身死。
东抚既复命,旨提各犯入京,交刑部讯问,冤始大雪。特旨:
李祥、顾祥、马连升,均凌迟处死。李祥一犯尤为此案巨魁,着派刑部司官一员,将该犯解赴山东,饬令沿途地方官,多派兵役防护。到山东后,交该抚转饬登州府知府,押至李毓昌坟前,先行刑夹一次,再行处死,仍摘心致祭,以泄幽恨。
一时人心称快焉。此案除三犯外,包祥、玉令均斩决;淮安府王毂绞决;江督铁保、同知林永升均革职,戍乌鲁木齐;苏抚汪日章革职;宁藩司杨、护苏臬司胡克家均革职,留河工效力;其余佐贰杂职,获徙流杖责者八人。惟教谕章家璘,查无受贿分赃,亦无浮冒,得旨送部引见,以知县用。既惩创凶顽,复奖励廉洁,虽片善不遗,此则晚近所罕觏者也。
案既定,复特旨赠李公知府,赐其嗣子李希佐举人,一体会试。公叔清泰,本武庠生,亦赐武举人。御制《悯忠诗》三十韵,勒石墓表以旌之。《悯忠诗》敬录于后:
君以民为体,宅中抚万方;分劳资守牧,佐治倚贤良。切念同胞与,授时较歉康;罹灾逢水旱,发帑布银粮。沟壑相连续,饥寒半散亡;昨秋泛淮泗,异涨并清黄。触目怜昏垫,含悲揽奏章;痌瘝原在抱,黎庶视如伤。救济苏穷姓,拯援及僻乡;国恩未周遍,吏习益荒唐。见利即昏智,图财岂顾殃。浊流溢盐渎,冤狱起山阳。施赈思吞赈,义忘祸亦忘。随波等狗,持正犯贪狼。毒甚王伸汉,哀哉李毓昌:东莱初释褐,京邑始观光。筮仕临江省,察灾莅县庄。欲为真杰士,肯遂黩琴堂!揭帖才书就,杀机已暗藏。善缘遭苦孽,恶仆逞凶铓。不虑干刑典,惟知饱饭囊。造谋始一令,助逆继三祥。义魄沈杯茗,旅魂绕屋梁。棺尸虽暂掩,袖血未曾防。骨黑心终赤,诚求案尽详。孤忠天必鉴,五贼罪难偿。瘅恶法应饬,旌贤善表彰;除残警邪慝,示准作纪纲。爵赐亿龄焕,诗褒百代香。何年降申甫,辅弼协明扬?
徐锡麟案出后,恩铭家人取徐心以祭恩,一时哗传为野蛮。吾不敢不知其为野蛮、为非野蛮也。设有人焉,其君父或兄弟妻孥为人所戕害,试问彼为臣、为子、为兄弟、为家主者,其有剖心复仇之思想否也?窃谓指此为野蛮,不过仅就法律上言而已,就人情而论,必不能断为野蛮也。大抵持此说者,误以闯、献之徒之举动为比例,故执而不化耳。凡论天下事,必当设身处地,行吾心之所安,然后能得其平。不然,高持文明之论,为人情上之专制,吾恐终有妨于所谓文明者也。睿庙于山阳一案,特诏解李祥于李毓昌墓前行刑,并令摘心致祭,迨所谓王道不外人情者耶。世有指吾此说为顽固者,吾固自甘,且甚不愿与公等共进于文明也。
狐医
平泉张晓瀛,患痰喘,历二十年不愈,医逾百人,药逾万剂,而病益加也。羸瘦骨立,自分必死,医术既穷,亦惟听之而已。光绪辛巳正月,病又发甚剧,饮食不进者数晨夕。家人皇皇为备后事。
一日晨起,于枕畔获一纸裹。发之,得红丸一。询所由来,家人咸茫然沉吟。久之曰:“嘻!是岂仙人怜余求死之不得,而以是速余死耶?抑所以起余耶?”纳诸口而咽之。家人恐有误,走夺且不及矣。先是室中相传有狐,而曾不为祟。张嗜茶,瓶碗余沈,隔宿辄罄,家人遂相哗为狐而已。顾服丸后,气顿舒,喉中格格作响,吐痰盈斗。举家相庆。明日,复得一裹,丸色黑。再服之,疾更减。又明日,得灯草盈束,截为寸许,五色咸备。旁置小柬,楷书一行,曰:“服之可痊愈。”字体类《灵飞经》,秀媚娟好。急煮服之,疾乃大瘳,如释重负。
于是益以为仙矣。洁治一室,烹佳茗供之,辄罄;增益之,罄如故。家之人有得窥而见之者,盖四十许之丽人也。薄而与之语,亦相问答。惟一二人得见之外,他惟闻声而已。叩其姓,曰:“胡也。胡也者,狐也,吾实狐。”叩其家,则曰:“吾祖居盛京之宁远州,偶游此耳。”问:“茶之外,犹有所嗜否?”曰:“淡巴菰。”取吸烟之筒,置烟而爇之。其得见之者,则彼固俨然吸烟;其不见之者,惟睹一缕青烟,自烟筒彼端出。张一妻一妾,信奉尤笃,乞得为仙人女,允之,即伏地叩拜。拜已,设仙母位,供香火。
远近闻风,问疾者坌至,然多不为治。问其故,曰:“疾者,孽也,其人多孽则多疾,无孽亦无疾;且无孽之疾可医,多孽之疾不可医。人苦不自省耳。”曰:“信如仙母言,世固多庸医杀人者,亦有说耶?”曰:“世之庸医,皆天医星也,如之何无说?”诧其言不经,则曰:“世有一等人,庸碌自安,自以为不求闻达,人亦以为高尚君子。其实无益于世,徒有耗夫禄食,论其罪,实不容于死,而又不犯刀斧鼎俎之刑,故天遣此庸医杀之耳。”曰:“庸碌自安,亦有罪耶?诚如仙母言,则天地好生之德之谓何?”曰:“此正天地好生之德也。天地之好生也,生一人焉,必无负天地所生,求有益于群生,天地斯喜之。苟其庸碌自安,徒分群生之禄食,是有害于群生也。故必降庸医以速其死,速其死即所以爱群生也。莠草亦天之生物,人必锄而去之者,以其有害嘉谷也,曷诧为?”
富家儿
富家儿某甲,喜修饰,居室亦整洁,厅事前植柳取阴。顾院地微洼,遇雨,辄积潦若小池然。其狎友某乙,时相过从,皆少年善谑,且喜作恶剧。一日乙至,适遇雨,乙御白纻衫,甲欲取浸潦中,以博一笑。乙不可,甲强之至再至三,乙长跪乞免,犹不可。乙忿然自解其衣,投潦中,再投再起,反复折叠,狼藉迨遍。顾谓甲曰:“必如是,然后快于心?”与甲大笑,乙突起挟衣登厅,旋转挥舞,污潦飞扬,四壁屏幛字画,点染殆遍。他日濯纻衫白如故,而屏幛字画卒不可治矣。
[book_title]卷二
李善才
高密红土潭,居邑之东偏,水清而冽,深不可测,无敢游泳者,顾未尝以妖闻也。邑人李善才,一溺之后,而妖说丛兴矣。
善才,传者佚其名,幼孤,家素封。母有淑德,喜施与,有观音菩萨之目。善才幼时,丰肌肉,面白皙,美姿容,故乡人拟之为善才童子,遂呼之曰善才、善才,而真名转为所掩。善才慧,不解音律,而善辨琴声。读书目数行下,年甫舞象,下笔成文,动辄千言。家藏古匕首一,爱逾拱璧,时时把玩。为作歌云:
余家匕首锋如霜,荆卿把去刺秦王。一掷不中荆卿死,至今余恨终未忘。挂壁悲鸣夜出鞘,星流熠熠寒生光。佩之登山临水去,蛟龙魑魅皆遁藏。我之视尔真如命,尔其护我寿而臧。但恐飞逐剑仙去,拂拭贮之虎皮囊。
又尝梦中得句云:
柳毅出龙宫,宫花尽意红。恨多难着笔,作赋让文通。
及觉不知所谓。
是年就师邻村,距家里许。一日遄归,道经潭上。时盛夏,天方午,苦热,就潭畔解笠释扇,掏水而盥。忽异香扑鼻,有女子素袜凌波,自潭中出。大骇欲奔。女子欻已至前,执其袪。益惧,战栗欲啼。女出红巾为之拭面,桃靥藏春,柳眉解语,嫣然笑曰:“唉!好男子,反为女郎吓啼矣。子无畏,我水仙也,与君有缘,故要君于此。”举手反指云:“妾即居此,盍辱临乎?”随其指处视之,长廊广厦,疏林半遮,碧瓦白垩,掩映树隙。夙稔无此巨室,益惧,夺手欲逃。
女子强掖之行,瞬息已至。楼台近水,金碧交辉,墙柳拥青,沼荷争白。门南向洞开,旁卧老厖大如犊,昂头欲起,狰狞可怖。女急叱之去,肩随而入。见白石砌路,苔钱乱铺;苍松翠竹,夹道成林,阴翳郁蓊,不睹天日。善才至此,盖已如醉如梦,不辨东西,唯女子左右之而已。复前行尽其林,忽天地开郎。达一宫院,庭旷阔,花木四周,丽日曝锦,微风度香,仙境也。
行至半庭,见绿蕉成丛,一雏鬟自丛中出,年约十三四,憨态可掬,手捻红花,俯首自簪。女知呵曰:“小鬟俊死矣!憨跳无状,独不畏贻讥贵客乎?”鬟亦不畏怯,犹引手自扪鬓边花,牵衣问曰:“伊何人?得毋即所谓善才者耶?”曰:“然。”曰:“向见南海童子,殆犹不及,怪得阿姑着意也。”女斜睨之曰:“再饶舌,掌颊矣。”乃掩口前趋,至门外,搴帘以待。女推善才入曰:“从此堕虎狼窟矣,子将安归?”复慝笑曰:“尚作呱呱泣耶?行当为汝觅阿姆。”言次,由堂而室,已至卧榻。绣幄低垂,流苏半掩,鱼锦裀重,龙须席凉。女捺善才坐,而自倚枕斜卧,凝睇饱观,不稍瞬。
善才神魂稍定,默计无可脱理,含愁嘿嘿,流览室内。则玳瑁饰梁,珊瑚嵌柱;屏张云母,帘漾珍珠;金迷纸醉,烟篆香浓。盖小鬟方添香入鼎也。鼎状古拙,色兼苍翠,浓润欲滴。东壁悬柳毅传书图,笔意生动,眉目流盼。凝眸久睇,几忘其为画也。旁一联,非绫非纸,色近泥金。其文曰:
洞府有花皆智慧,仙家无事只琴棋。
下设碧玉案,供绿胆瓶,插青莲花。白玉床横设北窗下,棋一枰、琴一张置其上。窃疑水晶宫殿,移置人间,广寒清虚,未必天上矣。
瞻顾良久,仍默无言。女揶揄之曰:“田舍郎,生平未尝睹此。使君自来,当疑误入梵王宫。我若据案南方,使小鬟合十侧立,君必以为活菩萨,我恰好受善才童子五十三参矣。”善才俯不答。女复殷殷执手,问年岁。始低应曰:“生十五年矣。”女曰:“乙卯肖兔,小奴两岁,奴癸丑也。”
言已,忽顾小鬟曰:“贪笑谑,遂忘正事。日已晡,郎君得毋馁耶?速将桃来。”鬟领命去。少顷,将二枚至。女举以授善才。视之,晶莹透光,能见其核,一若水晶琢成也者。时善才苦渴,因言曰:“饥则犹未,实已渴甚,苟不见杀,乞赐琼浆一瓯耳。”女曰:“此冰桃也,但食之,饥渴都除矣。”善才面壁啖,陡觉肺腑清凉,精神发越。女又殷殷甚厚,初无恶态。疑惧少息,始敢与谈。乃曰:“俗眼不识真仙,卿果何如人,而行藏诡秘如此?”女曰:“君不闻洛水宓妃乎?即吾母也。奴所以恋恋于此者,为君故耳。”善才忆小鬟庭中语,及潭上“有缘”之说,知非噬人者,心益宁帖。女顾小鬟笑曰:“我道此桃佳,良不谬。疗渴解饥,都属余事,所足珍者,及壮胆之神丹,开口之宝钥也。”言已,顾善才而笑。善才亦笑。
女见善才意渐定,益喜,按其项,使就枕。自移枕对卧,而执其手,从容言曰:“久闻子天才俊逸,步趋青莲,妾吟君和,佳句定复惊人。”因吟云:
镇日含情头懒抬,忽传柳毅到门来。郎君应号扫愁帚,皱满双蛾一旦开。
善才曰:“天才哉!吾当退避三舍矣。”女强之和,和曰:
貌惭仙子首羞抬,误入桃花洞里来。若是刘郎真可意,洞门从此莫轻开。
女以手指其额曰:“谁道郎君稚?未合卺,便欲禁锢细君,为君妇者,不亦难乎?”善才曰:“必尽人而夫之,乃得遂其大欲?”因大谐笑。女又曰:“宵来不寐,偶拈绝句,请得为君诵之。虽然投桃者颇作报琼之奢望,想君或不吝教也。”吟云:
倚枕对孤灯,不耐观琴谱。好梦几时成?又响芭蕉雨。
善才脱口和云:
织女诉离情,牛郎留笛谱。凌晨乌鹊飞,泪洒丝丝雨。
女微吟再三,忽愀然不乐,樱唇敛红,柳眉锁翠。善才遽起曰:“唱和雅事,句便不佳,无伤大雅,何忽作此态向人?”女曰:“情缘殆尽于此乎?诗谶已兆矣!”善才曰:“吾殆以卿为聪明人也,由此观之,亦愚妇耳。夫明皇,太真,笑牛女之暌违,誓生生之夫妇,其恩爱可谓极矣。然而马嵬兵变,生死长辞。敢问其谶兆自何诗耶?卿无惑焉。”于是女复喜,善才复卧,戏拍其肩曰:“卿勿复尔,前篇从删,请再为之。”吟曰:
神女真海量,可入无双谱。除却日午时,无刻不言雨。
女绝倒,钗为之堕,曰:“郎君口孽哉!若见阎摩王,定堕拔舌地狱。”善才遽颦蹙曰:“悲乎!吾竟不知命在何时矣。”因作反袂拭泪状。女大惊曰:“郎何遽出此?天下宁有杀人痴女子哉?”曰:“卿谓见阎摩王,岂非小生死谶乎?”女又大笑。善才忽庄言曰:“今而后,知诗之感人深也,请勿复言矣。”问何故,曰:“能使啼者笑,笑者啼,其感人不已神乎?”女又抚掌。
既而新月斜窗,花摇淡影,小鬟秉烛来治栖,两人迁坐北牖下,女徐弄琴弦,善才闲敲棋子。女目善才曰:“君善棋乎?”曰:“何敢言善,若遇陶士行,当百战百胜耳;如林君复者,或可与我并驱中原。”女默默为间,曰:“君仅知棋局几道耳,能鼓琴乎?”曰:“庶几伯仲渊明,余子碌碌,未足数也。”女笑曰:“然则必不及渊明矣。”善才曰:“渊明不可作,是未敢知。实告卿,吾不解琴,然而能闻声辨意。”女曰:“脱不解当若何?”小鬟方拂衾,停拂反顾曰:“听而不解,无殊对驴,罚作驴鸣何如?”女曰:“今宵佳会,即推小鬟作盟主矣。”善才诺。
女遂挽红袖,出素手,抚弦动操,钗颤环鸣。曲既终,曰:“弦上声如何?”曰:“仙乎!仙乎!初若置身风涛中,心荡神悚。既而情为之移,顿作天际真人想。”女愕然曰:“君真钟子期也!所抚者《水仙操》耳。”女又疑其所习闻者,复操独得之古调以试之。善才曰:“美哉!雍雍乎,喈喈乎!大有凤凰于飞,和鸣锵锊之致,听之使人动伉俪之情。”女舍琴而作曰:“神解也!诚如君言,此司马挑文君之操,所谓《凤求凰》者是也。此调久不传,奴于洞庭君处宛转窃得之。微独人间无此曲,恐天上亦寥寥耳。君不解琴操,而独得其真,殆以神会者耶?”
小鬟忽呼曰:“阿姑姑,驴子其亡。”女瓠犀微露曰:“乐哉今夕!暑退凉生,荷香满院。果得长耳公仰天一鸣,顿使蝶梦皆惊,远胜关西大汉唱‘大江东去’也。其如不得闻何哉?”善才遽合十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幸遇锺子期挽住,不然被张果老骑去也。”三人拊掌大笑。
女忽顷耳凝神曰:“莲漏已三下,牛女想已睡去,鸳鸯亦合双栖矣。”小鬟闻言,阖扉自去。良宵苦短。东方既白,小鬟推户入,洒扫房室,蹀躞有声。二人起,相对微笑。小鬟捧匜进,置架上曰:“门外何来喧嚷声?奴出视之。”遂去。既盥,女对镜理妆,善才枕其股观之。女忽拍善才面曰:“起!妖且至。”错愕顾视,一物高八九尺,人体而牛毛,无耳鼻及口,双目如镜,执匕首,见善才即攫之,背负而出。
初,善才立潭畔与女语,其邻周某实见之,方疑为谁家眷属,乃不转瞬而相与俱没。大骇,趋其所立处视之,笠若扇委焉。急奔告其母。母大哭曰:“吾儿其果鱼腹乎?”周为号召邻里,执长竿搜潭中殆遍,而踪迹杳然,丧气而返。团坐柳阴,无不扼腕,至有泣下者。曰:“积善之家有余殃,天道其愦愦矣!今而后,宁为恶矣!”
忽一人昂然来,状貌雄伟,环眼虬髯,盖求饮者也。自云王姓,世居海滨,采参为业。见众如此,问故。争告之,且言李母厚德,不宜遭此横祸。王慨然曰:“此水怪作祟耳,吾为探之。”众悦,奔告母。母亲出拜见,延至家,问何需。曰:“一牛皮,一匕首足矣。”母曰:“匕首吾自有。”出以授王,曰:“其如无牛皮何?”众邻曰:“吾等当为图之。”王视匕首,锋铓射人,若新发于硎。曰:“是秋水湛湛然者,不知决人几许人矣,宝刀也。”母曰:“是固吾儿所性命视之者,物在人亡,可胜悲惋!”言次,邻人舁牛皮至。王又索玻璃破镜一具。谓邻人曰:“诘朝相见,尚求多备金鼓、火枪至,以助我也。”邻人去,王就外舍宿。
及明,邻众大集,王突出,众皆惊为厉鬼。察之,则以牛皮按人形作囊以自裹,仅露两手,涂以油墨,目际剪双孔,而以玻璃自内掩之者也。众哗然曰:“天假吾辈以王君,李氏郎当有救矣!”王举手曰:“脱无效,幸毋相尤。”遂行,众鼓勇欢跃从之。至潭畔,王曰:“诸君环列高堤,妖追我出,请鸣金鼓,火器,为我声援。”
言已跃入,于潭底得一洞,奔之。有鱼守洞口,其长不知几何寻丈也。王挥刀,断其尾尺余。鱼怒吞之,王入鱼腹,洞之而出,鱼遂死。见洞门紧闭,撼之寂然。默念:“妖必在是,而苦无术可破之。”忽砉然一声,洞门自辟,一小鬟探首出,若有所侦。王骤决之,随水飘去,则一鲤也。疾趋入,路虽平坦,而苦黝黑。约里许,豁然开朗,则非复水境矣。鸟鸣格磔,蝶舞翩跹,云淡风轻,颇似暮春景色。翘首以望,见贝阙珠帘,隐约可辨。迈步奔之,及门,径入。见美人对镜,有书生偎旁而卧,意必善才,急负之而出。忽闻有声若雷霆,自身后起。回首则景物全非,寒气逼人,水自地中涌出,若决江河。王努力狂奔。甫及洞口,内外之水适相交,澎湃之声,甚于裂石,波涛大作。泅而起。
岸上邻众见种种水族追王,急爇火枪,金鼓大作。王负善才登岸,气已绝。负归,救之而苏。母喜出望。酬王百金,不受,曰:“我非卖命者。闻夫人夙喜施与,吾辈途穷日暮时,往往在夫人覆帱中而不自觉,聊以为报耳。公子之庆生还,亦天之所以报善人也,吾何功?”固强之,曰:“夫人必爱我,请赐宝刀足矣。”与之,大喜,拜谢去,或曰是殆剑仙,则不可得而知矣。
善于颊上被女所拍处,有脂红掌痕,大如小儿手,终身不脱。痛定细思,始悟匕首歌、梦中作,皆谶也。然自是如江郎之才尽,不能为诗文云。
前游山左时,于友人案头,得睹手抄《李善才传》一篇,洋洋万余言。读一遍,爱其诗,录之,藏于行箧。偶检及,为追录其大略如此,以视原文,未尽其半也。
息妄念法
海宁周某家雇一仆,貌殊寝:眇一目,唇缺一寸许,牙黄外露,垢痕腻然。主母使送米佃家。佃妇貌娟好,微涡晕颊,流波动人,见仆嫣然一笑,盖哂其陋也。仆误以为有情,归涉遐想,久之成病,日就尪瘠。其母闻之来省疾,疑主人之督责严,而过于劳顿也。叩之,殊非是。再三致诘,始以实告。母痛子切,委典致于妇。妇殊无难色,欣然许诺,靓妆洁服,偕其母往就之。仆伏枕愧谢。母方欲避出,妇止之曰:“毋庸。”遽前问之曰:“若果爱我乎?”亟应之。“若知我爱若乎?”亦赧然应之。妇大怒,力批其颊曰:“我家男子胜龌龊奴万倍,屑向尔耶!”悻悻遂去。仆病旋瘳。
某甲貌韶秀,娶妇亦娟好。设酒肆于通衢,而以肆后余室居妇。鱼贩某乙,秃发掀唇,湿疮满顶。性嗜酒,每过肆,辄沽酒。既醉,则引吭长歌,声极清越。妇闻声思慕,而耻于失身,积念成疾,百药无效,渐以不起。夫百般譬解,叩其病源,终不肯言。委顿既甚,自念无生理,始冒耻以告,且自谢死罪。夫犹不信。日既午,歌声又作。妇长叹曰:“冤孽者此声也!”夫笑曰:“酬卿愿大是易事,盍早言乎?”趋出,煮酒,邀乙内室饮。饮既酣,请其歌,唇动吻张,歌声抑扬。妇强起,窃自寝室帘隙窥之,欲心骤息,大作哕恶,吐血升许,疾若失。
天下事,凡具有真知灼见者,必无妄念之可萌;其萌妄念者,皆略得影响之流耳。观于此,两人一误于见,一误于闻,遂致几以性命相博。及其被当头之一棒,豁然顿醒。吾不知其愧悔何以自容也。若是者,吾有大惑于近日之橡皮公司,惜乎橡皮公司独无此佃妇、鱼贩其人,遂令此一仆一妇之流,至死犹不知悔也。
张秀才
张秀才,高密人,传者佚其名。性脱略,嗜饮,胆气粗豪,人遂称之为“大胆秀才”云。馆于同里单氏,巨室也。宅中有园,具花木林泉之胜。顾恒加扃键,家人相哗以妖,无敢入者。
一夕酷暑,小酌微醺,谓单曰:“夙闻君家园林竹木冠一邑,假山如画,久思吟啸其下,稍领佳趣,以未得闲,故不敢请,今愿窃有请矣。”单曰:“园扃数年,久成妖薮,未敢以渎先生。”张笑曰:“世上岂有妖魔?狡黠者妄言之,梼昧者误信之耳。妖由人兴,实凭意造。君勿惑焉。仆请入宿,为君察之。”单摇手曰:“不可,不可!昼且不敢入,况暮夜乎!”张固笑而不信也,请益坚。单不得已,使健仆数辈,列炬启扃,呼啸而入。并力粪除,草草具床帐几榻,置酒具,即趋出。
张昂然屏人独入。适月至中庭,光明如昼。院旷阔盈亩,而山居其半,峰峦峭拔,高低半出墙头,起伏作势。花木半已暵萎。惟矬松奇古,老干多作虬龙形,高六七尺,或三四尺,苍翠蟠屈,错落于层峦叠嶂间。山下修竹千竿,阴森之气可掬;拂青云,扫明月,晚风微动,锵锵然韵胜笙簧也。微哂曰:“似此胜地,顾哗为有妖,甘弃置之,愚哉!”摄衣升厅,举酒独酌,尽一罂大醉,解衣磅礴,裸卧榻间,懵腾睡去。
及醒,则仿佛前事若忘矣。推枕四顾,烛灭人静,始忆身在园中。忽壁间板片爆裂作响。张惊,据枕窃听,时月已西斜,松影自窗间入,微风吹动,影亦摇曳作势。益惊,引手几上,取一戒尺以自卫。骤忆妖薮之说,不觉大惧。适夜风起,松竹谡谡有声。忽黑云一片飞掩月光,松竹之声益厉。乃蹑足著履,裸体奔出。及门将启之,而撼之不动。盖阍者居门外,恐妖出,早下钥矣。幸假山附墙,梯山而过。则别一院落,修竹芭蕉,怪石人立,犹不失为园林景象也。植立不敢动,侧耳窃听,恐隔墙之妖蹑其踪也。牛喘鹿撞,蹑蹀方寻出路,才一转折,突一女子,披发盈肩,抱头裸体,赫然立其前。惊极失魂,遽前抱之,颓然就倒,亦不自知其然也。
初,阍人有女病痢,夜深痢作,迫不及衣,赤身出泄。竣而起,忽见一裸丈夫逾垣来,以为妖也,惊极。觉头脑皆鸣,胀痛欲裂,遂以两手掩目,不敢注视。及张卒然抱之,遂相与昏绝,互抱僵卧,相持甚坚。方女之出也,其母知之,讶其久不归,窥之,见其与一男子相抱卧墙下,以为私通,亟告其父。窥之而信。讶其不动,咳惊之,寂如故;近察之,则皆奄奄一息矣。烛男子面,则张先生也。阍人怒曰:“无怪其不畏妖而独宿矣!”挝户告主人。单闻而大惊,急趋视,曰:“是别有故,断非私约者。”力劈其手解之,各救得苏。“大胆秀才”,盖从此嗒然矣。
嗟乎!天下之言不顾行者,盖比比然矣。如张秀才者,使其不强入废园,或入而酣然至晓,无此遭遇,虽拥此“大胆秀才”之号以终,未可知也。遭此而败,乃“大胆秀才”之不幸耳。虽然,今之人,其勿以此讥“大胆秀才”也。大言炎炎,而无惭衾影,问世有几人?
朱真人故居
武进张星繁为余言:胶州湾海中,有一小岛,岛中一石塔,无阶可登。星繁曾亲至其地,使人引绠猱升,复作软梯垂下,得登其巅。四面皆牖,而无门户,亦无下层,上作中霤。多字迹,扫去尘土,或朱或墨,色皆如新。审之,则皆登临者所留题,所纪年月,则六朝时年号为多。叩诸土人,谓是朱真人故宅。而《即墨县志》不载此人。后考得即《论语》逸民章之朱张云,然亦无可征信矣。甲辰游山左,寓青岛将十日,惜未一访之。
李文忠
李文忠之对僚属,恒倨傲侮慢,无所不至。然有面折其过者,则亦深自引咎。某大令进谒,行半跪礼。文忠仰天拈髭,若未之见者。既坐定,问何事来见。对曰:“闻中堂政躬弗豫,特来省疾。”曰:“无之,或外间传误耳。”曰:“否,以卑职所见,中堂或患目疾也。”笑曰:“是益谬妄。”曰:“卑职方向中堂请安,中堂未见,恐目疾深,中堂反不自觉耳。”文忠为之举手谢过。
传说文忠自手书楹帖云:
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
论者谓为真宰相语。
白云桥异事
白云桥,村名,属浙之德清县。村有吴姓男子,幼失怙恃,终鲜兄弟,以佣作自给。喜与里中恶少狎游。年十九,腹渐大,人疑为肥耳。既而膨脝不便俯仰,他体却不肥,众又以为虫。顾肤色、饮食如常人。会有妇科医者至,诊其脉,大骇曰:“六脉和而血气萃,君其女也,断为娠矣;男子则非吾所敢知。”吴漫嗤之曰:“君自习妇科,惟天下非尽人皆女也。”里中目为怪疾病。十月余,自觉无所苦,而腹中辄有物转侧。
适负麦易纻入县,遇大雨,狂奔至家,腹渐痛。忍须臾,绞刺不可当,伏枕呻吟,声达户外。邻媪怜其困顿,往馈之浆,曰:“郎中暍耶?”哭不应,痛益剧,翻腾堕地,号哭震邻里。妇孺闻声来观者盈室,吴暝吼无人状,惧而去者少散。忽号内急,邻媪扶之起,就便器坐,血大下。吴死复苏,便器中忽发呱呱声,视之女也。邻人咸致诧怪。视吴则面黄,腹且瘪矣。里人笑为“雄雌”。遂扬播四方,舟车来观者,户限几穿。吴惭而不能讳也。县令闻之欲上达,恐遭诘责,触法网,为村民累。乃拘吴,薄笞之,曰:“拾得谁家弃女子,敢为妖妄惑人?”其女付无子者哺养,事始息。
宋宝佑丙辰题名录
科举取士,无裨实用。德宗朝,毅然举而废之,一时称快焉。夫制艺之不足以治国,去之诚是矣。然以其不能治国也而去之,则必当得一足以治国者而进之,然后国可以治。乃徒闻去其不能治国者,未闻进其可以治国者,则科举之废兴存亡,其间之相去,恐亦不能以寸耳。胶州李莲舟先生,曾见《宋宝佑丙辰题名录》一纸,先生为之按曰:“理宗于淳佑后改宝佑,其年癸丑,丙辰则四年也。自丙辰至宋帝昺祥兴二年,宋亡仅二十四年。国运将竭,人才之困乏可知,而况取自科举者哉!乃观其第一甲第一名,则曰文天祥,字宋瑞,小名云孙,小字从龙,号文山。年二十,五月二十日丑时生。治赋,一举。第二甲第二人,则曰谢枋得,字君直,小名钟,小字君和,号叠山。年三十一,二月二十四日亥时生;治赋兼《易》,一举。第二甲第二十七人,则曰陆秀夫,字君实。年十九,十月十八日寅时生。治赋,一举。”又按:“文山,嘉熙元年丁酉生,元至元十九年壬午殉节,年四十六。叠山,宝庆二年丙戌生,祥兴二年己卯二月六日,负帝投海,年四十二。忠节之士,萃于丙辰一榜,斯亦奇矣!”云云。
余谓此数君者,才力不足以挽亡宋,终以一死塞责,或不见容于今之君子。然而凛凛烈烈,扶植纲常,有宋一代历史,惟此为无上之光荣,则不得不推此数君之节烈也。此则科举中人也。以视今之唾弃科举,留学异国,取法他人,初则昌明种族之义,高谈革命,继则山呼舞蹈,求取功名,且献媚上官,以图利禄者为何如也?此则非科举中人也。呜呼!吾纵极顽固,亦何爱于科举而为此言哉?诚以忠孝节义,萃于群经,士人以科举之故,犹知治经,圣经贤传,所恃以不绝如缕者,赖有此耳;忠节之士,遂或出于其间。科举废,新学昌,学堂立,学科既多,而治经之功以减,况乎更有唾弃国粹,粪土群经者厕于其间。循此以往,而谓忠孝节义之大经,犹得久驻于两大之间也耶?是则吾心所伤者已。自戊申以来,不揣谫陋,提倡经学国学,同类者多加冷齿焉,遂不禁感而出此。
旌表节妇
某富室,生一孩,形体诡异,蒂仅如豆,长而愈缩,盖天阉也。顾家无次丁,子畜之,且溺爱之甚。十七八即为之议婚,邑里皆知其病,无敢与议者,不得已婚于远邑。合卺后,为之媒合者惧有变,托故远出。所娶妇,有殊色,日致幽怨,诟谇时闻。偶归宁,对其父母恒现怼容,惟涩于言耳。富室以子故,愧无以对妇,恒下气怡色以悦之。如是几三年,妇忽有娠,逾十月,居然生子矣。富室亦不问所由来,且以含饴弄孙为乐。又逾年生女,举家安之,诟谇之声,亦渐无所闻。然而天阉者依然天阉也。未几天阉死,妇抚遗孤三十年,怡怡然无怨色。邻里状其节于官,官以闻于朝,得旌表焉。其孤长成,父老皆知为天阉之子也。
讲学家龂龂争气节,治家者凛凛严内外,采风者斤斤求遗逸,而表彰之中,此妇厕焉。论者几何不诧为异事,引为谈柄也。然而未免少见多怪矣。于屋漏衾影中求君子,举世曾有几人?得如妇者,以为薄俗劝,亦足以解嘲矣。以吾所见堂堂显宦之子,明明以嫖死,以色痨死,且死于通都大邑,众目昭彰之下,犹得以殉母闻于朝,特旨宣付史馆,列入孝子传者矣,遑论乡曲小人也哉!吾愿今之君子,得行其恕斯恕之,毋龁龁然以笔墨语言建筑怨府也。
刽子手
刽子手者,能绞人,能斩人,能磔人者也。每绞一人,官与钱一缗;斩一人,与二缗;磔一人,四缗也。粤中多盗,每一破获,可斩者累累,然不知其数也;而凡子弑父母、妇鸩夫男之自外府解省以俟磔者,亦正不乏人;绞者称是。以故粤中行刑,几无虚日也。得缗辄积之,岁不知其几千缗矣。是故生于粤而得为刽子手者,其受禄于天,正自不薄。
夫以负贩之夫,奔波劳顿,终岁不得少休,计其一年之所获几何?即贸迁有无,持筹握算,以争蝇头利者,其一年之所获几何?亦有甘为蠹吏,盘踞公门,上下其手,挑唆撩拨,因而为利者矣,然计其一年所获又几何?更有怀千金资本,或投于公司,以为股东;或投于洋行,以充买办。然而股东则徒拥权利之虚名,而无操持之实际;买办且当外窥市面,内结洋东。计一年之所获又几何?或者营谋一官,到省听鼓,衣食不给,啼号不免者无论矣;即幸而得一例差,署一瘠缺,一年之所获又几何?是故今之人可与粤中刽子手挈长较短者,厥为医士。门诊几何,出诊几何,舆金几何,挂号几何,清晨深夜又几何,规则厘然,不二价之事业也。计其一年之所获,可抵三刽子手。而学为西医者,又可从而倍蓰焉。无怪乎习为医士者之日见其多也。
羌无故实,意有所触,随笔写来,遂成此篇。虽非小说体裁,要亦不失讽刺之意。言者无罪,或当见谅于世之君子。自记。
王孝子寻亲记
王政,承德郡学诸生也。在襁褓时,父重华商于京师,以醉后与人斗殴,误杀人,亡命古北口,在围场为人佣作食力。自是三十余年,音耗断绝。政年弱冠,颇能读书,时时作寻父想。祖母林、母马哭挽之曰:“汝知汝父貌乎?何寻为?”
又数年,泣告祖母及母曰:“天下无无父之国,今明明父在而任其飘流异域,不能服劳奉养,尽子职之一日,天下复何贵有人子矣?”祖母曰:“吾耄矣,岂不愿汝父归?第念汝足迹未尝出里门一步,年来虽据道路传言,汝父在古北口,然沙漠风云,非汝所惯。而况外而道路崎岖,内而家无担石,资斧将焉措?”政曰:“无足虑也,儿自佣书卖字,以为路费;即不然,乞食亦所愿也。”祖母及母终禁之。
政乃伺隙潜行,走京师,访诸父执。佥曰:“前数年确知其在古北口围场谋生,然一岁之间,屡易其地,已难踪迹。况迩来久沉鱼雁,仍在故处否,莫可稽矣。塞外荒凉辽阔,欲遍历其境,虽穷年不可得,子将若之何?”政唯唯谢指导,竟赴围场,凡人迹可及处,无不到,见人即拜问。或曰仿佛有之,则喜形于色;或曰未之见也,则忧从中来。茫茫然不辨东西南朔,信足所至,日必百余里。其间有竟日一食者,有竟日不一食者,有并日不得食者。夜则投古刹中栖止,或露宿岩壑间,往往遇虎狼,濒死者屡,而政卒无退悔心。跋涉年余,十指皴裂,双足重茧,面目黧黑,形貌骨立,真乞人之不若矣。而寻父之志,虽百折不回。
一日,行至围场极北,倦极,见道旁关壮缪庙,趋憩廊下,坐而假寐。矇眬间,闻门外喧呶声。惊醒出视,见一叟挥拳斗两少年,少年皆仆,狼狈殊甚,而叟挥拳殴不已。政劝止之,纵两少年去,叟怒未息。政曰:“昔者吾父以斗误杀人,遂出亡,吾至今犹有余痛。故凡见斗殴者辄阻之,不听则以身翼之,恐其蹈吾父覆辙也。叟诚勇,何必与此龌龊少年较哉?”叟曰:“聆若言,非此间人,顾何以至此,而惫敝之状可掬也?”政告以故,且拜问老父踪迹。叟讶曰:“汝吾子耶?吾王重华也。吾母林,犹健饭耶?汝母马,亦无恙耶?”相与抱持大哭,遂偕归。举室相庆,闾里啧啧称孝子。是年政游郡庠。事在光绪初元也。
[book_title]卷三
莱州府狱
顺治辛丑,苏属诸生以吴县令任维初横征虐民,聚众哭庙,鸣钟击鼓于府堂,遂成大狱,至今人多能道之。以此案牵及金圣叹诸人,遂附圣叹以传也。康熙三十七年戊寅,山东亦有昌邑生员刘范、徐卿及十学诸生千余,抱孔子主鸣钟击鼓,哭于莱州府门之举。同一举动而知之者寡,则案中无金圣叹其人,人遂不以挂诸齿颊也。此案亦起于县令无道,与辛丑案相仿佛。惟辛丑案则成大狱,秀才辈大失败;戊寅案则秀才辈颇吐气,案情则为官场所弥缝,为稍异耳。
先是掖县(莱州府首县)令管承宠患眚,潍县医士郭钦若药之而瘥,遂宠遇之。会管摄潍印,钦若思之以媚之,拟为谋即真,以潍缺优于掖也。以意告管,且定策雇邑之游民若干,冒为缙绅,走省城,诉巡抚,陈管德政,乞调繁。管喜其策,而不思此举实格于例也。遽予郭三十金,使给晋省者为旅费。利令智昏,殆此类欤!潍县乐舞生吴苏,饮博无赖也,奔走势利,无所不为。郭利用之,使约无赖二十余辈图此事,曰:“事成酬菲薄也。”吴利其酬,如约行。郭则干没三十金。吴等徒步往,又纵博无厌,走七百里,几于乞食,始达省。而管令已奉札罢署事,回掖任,前谋不成矣。
或泄管令予金数于吴,吴大怒,唆诸无赖噪郭,毁其门。郭恨之刺骨,谒管令,谮吴反复。管令怒,授意潍儒学革吴乐舞生。吴被革,仍就童子试,入莱郡。郭又走报管曰:“公之不得潍,吴之反复所致也。今彼既至郡矣,某亟思为公报之,而拙于谋也,公其教之。”管素有心计,侦知吴喜博,遣掖之无赖陈玉秀往诱之戏,而以捕役随之。博甫交,玉秀大呼:“吴负千钱!”讧而斗。役掩执之诣管。管呼杖,吴大噪,讦郭干没及己劳苦状。管馁,舍之。趋白府,以博徒招盗为词,入吴罪。时莱守为陈士矿,惑于先入,不察情伪,杖吴二十,荷校通衢。
时赴试秀才咸集郡城,莫详吴之为人,辄呶呶以辱斯文尤守,且诟管纵奸噬人,势已将汹汹。而陈玉秀狐假虎威,辄酒醉攘臂行市上,与诸生遇,即喃喃詈不休。秀才辈尤恶之。昌邑武生徐卿,孱夫也,与侪辈行,遇陈睥睨过,徐颐指目语侪辈:“是即设计陷吴生者。”陈微闻之,大怒,谓:“何预措大事,而敢指斥我?若逋我博钱欲赖耶?”扭之,以属游徼者。廪生刘范至,求解不可。同庠十余生趋府白其冤,守不即出。诸生呼声渐高,守使隶传闻。隶固陈党,挥大杖扑诸生。时聚观者百余人,咸大忿,争掴隶。铃木吏厉声叱逐,诸生聚益众,大诟于门外。内署闭,诸生狂哭,以头触扉,喊声震天。
初,守不得志于学使陆鸣珂,至是颇自危栗。使教官约乡先生数辈,聚诸生于明伦堂,以甘言,怵以官势,绐使和好。管令至,傲睨嬉笑,旁若无人。昌邑教官言:“事在潍掖,而昌邑人无端被祸,徐卿无罪受辱,当有以处之。”乡先生右诸生。新任潍令某,盛气凌人,欲折诸生。以故含怒,列阶下者近千人。刘范排众,平气启白:“但求惩玉秀及府隶,诸生即奉身退。”管不应,而潍令语益悖。堂下怒声轰发,争搏潍令。令仓卒走,管亦避退,诸乡先生皆逡巡遁。惟余教官数人,勉事弹压。
诸生哭于圣庙,声闻数里。黠者抱孔子主以出,诸教官大骇,罗跪俯伏不敢动,亦不敢夺。诸生遂拥之行,民亦多哭。从者迎入府,置主于署门,环对长号。守大窘,役皆走散。学使侦知之,方喜守被困,少泄其憾。而是时众聚难散,实不可收拾。诸生击鼓谒学使,学使为之易试期,亦实纵之以削守势也。诸生既犯大吏,谋所以告巡抚者。守因得乘隙夜出,谢学使,而阴令教官携主去。已而学使不直守,责令亲杖隶与玉秀,以谢诸生。守犹有难色,旋以众怒难犯,卒从其说。此则诸乡先生实赞翊之功也。于是诸生始就试。
夫以一宵小启衅,而能傀儡守令,侮辱诸生,岂非偏听生奸之为患哉?或曰:“大变暴著,而竟能消弭于无形,是则弥缝之巧也。”吁!天下事岂仅此而已耶!
张玉姑
太原富人张某,生二女:长曰金姑,适同邑李氏而早寡;次曰玉姑,字同邑曹氏。曹翁服贾南中,婿随往,故年已及笄,鸳盟虽订,犹未结缡也。久之,道路传言,谓曹翁父子皆客死。张遂商诸玉姑,将别字他族。玉姑不可曰:“微独道路之言不足信,即信矣,儿已许为曹氏妇,宁有他适之理哉?”张强之,玉姑默不语。张遽使媒说于同里姚某,娶有日矣。
曹氏子忽从南中归,行李狼狈,径投岳家。张大骇,穷叩其行止,殆知曹翁客南中,构讼事,商业凋败,郁郁以死。遗嘱其子归投岳家,谋毕婚,且谋归榇也。张闻之,窃喜悔婚之不谬,惟思所以遣之之法耳。
曹子之入门也,婢媪辈皆知之,窃告玉姑。玉姑喜,取白练剪断之,曰:“今无事于汝矣。”及夕,屏人私诣曹,曹骇欲却避。玉姑止之,曰:“郎勿尔,妾已奉父母之命,凭媒妁之言,以为君妇,无私奔理。今既事出仓猝,不得不冒不韪,为我二人谋终身。”曹少定,问来意。玉姑曰:“老爷惑道路之言,以妾别字姚氏,娶有日矣。妾方拟以尺帛自殉以谢君,不谓天怜此志,使君今日来也。”曹曰:“将若何?”曰:“计惟与郎偕遁矣。”曹曰:“仆之困顿,卿当知之,行旅之费将安出?”玉姑曰:“是无虑,妾稍有私蓄,虽行千里,勿虞不给也。”曹曰:“虽然,业日方长,使仆而终困也,将何以处卿?”曰:“君毋虑,乌有丈夫而终穷者?即终穷,妾以守从一而终之义以出此,必无悔。”曹尚踌躇,玉姑促之,乃窃双卫偕遁,径投其姊金姑家,挝门。金姑隔户谓之曰:“若遁耶?”曰:“然。”曰:“与曹郎偕耶?”曰:“然。”曰:“曹郎来,吾已知之。今偕遁,老父当先疑为宿我处。若追捕,必先及此。若宜他往,毋自投于阱罟中也。”玉姑以为然,遂相将他去。
张失女及婿,仓皇追逐,果先至金姑家。金姑隔户曰:“妹果偕婿来,第儿未纳之,已他去,急驰之可及也。”张曰:“是必匿汝家,速启户,毋多言。”金姑曰:“纵逋逃而不捕,必入我家,何故?”张怒,益疑玉姑在内,举鞭挝门曰:“不启将毁而入矣!”半晌,金姑启扉。张率从人入,大索不得。惟一木柜,金姑踞坐其上不动。张欲启视,金姑曰:“封锁已久,钥已失去,无从启也。”张曰:“奸人必在是矣。”叱从人舁之去。抵家发视之,一僧裸伏其中,已死矣。大骇,不知所措。继念:“饰僧尸为女,而以玉姑暴卒讣姚氏,可塞责。”计定,取尸出,被以女衣,加假髻,停尸内堂,即夜延僧众唪经。一面讣姚氏,谓日辰不利,故微明即大殓。将以掩人耳目也。漏四下,忽见死者伸拳舒足。众大惶骇,谓是尸变,哗然尽奔入室,争先闭户。僧众无可走避,豕突出门,铙钹法器,委弃满地。
初,僧实私于金姑,玉姑之投之也,金姑适先纳僧,故设词以拒之。及张至,无可支吾,故纳僧柜中,使暂避。张强舁之归,僧大惊惧,且闭之已久,昏然遂暝。至是乃苏,欠伸起坐,见人众奔避,方致疑惑。举目四顾,见穗帐低垂,香楮狼藉,己所卧者灵床也。自念:“吾其死耶?”俯仰之顷,觉身被女服,尤为诧怪。欲起立,觉双足不似平日。俯视之,则弓鞋缠趾际。急解去之,徒跣出门,去将归寺。路经卖豆腐者家,见灯影外射,室中磨声隆隆然,觉渴甚,叩门求饮。卖豆腐者莫叟启扉,见一严妆女子,疑为大家之逃妾也,内之,导使入房。叟有女夙黠慧,一见僧即唶曰:“若个莽男子,伪为妇人,将赚谁何?爹且导之入也。”叟闻言大惊,遽操杖欲挞之。僧惧,跪而自投,愿尽纳衣饰以自赎。叟乃出布衣一袭,使易之,纵之使去。
僧出惘惘将归,既近寺门,见寺邻屠人妇,方当路蹲而溲。妇颇具姿首,僧夙涎之者,至是遂强调之。妇亦不甚拒,相将入室。忽屠人返,见僧大怒,举屠刀杀之,欲并杀妇。妇诡词乞免。盖屠人黎明荷豕肉入市,妇送之,将闭户以便,旋而遇僧。屠人至半途,顿忆忘其秤,故返也。于是弃僧尸寺前井中,入市如故。市毕归,则乡人汲水,发现僧尸,报里正取出,鸣官请验矣。惧而逃之交城,设酒肆,谋升斗。一少年时至肆中沽饮,久之渐稔,时或对酌。一日,醉后微露杀人事,少年亦不细诘,颌之而已。少年者,张玉姑之婿曹郎也。
初,曹翁之将没也,语其子曰:“人情恒以贫富易其冷暖。我死,若投妇翁而得意,斯已矣;脱不然,当投交城令陈公,或能佽助汝;陈公与余生死交,必不恝置。”语已,伏枕作书,备极恳切。以授其子曰:“以此投陈公,当不误汝。”故曹之偕玉姑出亡也,径投陈,诡称已娶妇,家无片瓦,故偕之来。陈果念旧,留署中使司笔札,而丰其廪饩。经年余,陈调摄太原令,乃藉以平反是狱云。
当僧尸之发现也,官验之,所谓僧者,而衣俗家之衣,乃募能识别是衣者。或识为莫叟物,官捕莫,捕指为杀人。叟呼冤。官怒搜其家,欲得凶器也。已而搜得女衣饰等,官又疑谓是非卖豆腐者所宜有。时张氏走尸事,亦已由里正报官。官视衣饰等殓物,传张使认,良然。提叟与质,叟曰:“冤哉!是夜吾方操作,有叩门者,启视之,一严妆女子来求饮。既而察知为男子之伪饰者,彼愿自卸其妆,而易吾衣以去。胡为而指为张氏之殓物也?”张虽明知之而不敢承,坚称:“吾女死而走尸,乌得诬为僧?必尸走而复仆,为叟所劫也。”官严鞠叟,叟遂自诬杀僧。再加拷掠,并自诬劫女尸。问弃尸所在,即又不能实指其处。以故案悬年余未结。
会官以他事被劾去,陈公来摄篆,阅案至此,以一老叟,于一夜之中,既劫尸又杀人,不可无疑,乃聚诸幕友共商之。曹阅卷审其月日,大致疑讶。入室以告玉姑,玉姑亦疑。使曹取卷至,夫妇共寻绎之。玉姑曰:“以妾遁故,老父或托言妾死,以谢姚氏,事在情理之中。顾何以其尸忽走?是又有故。”思索久之,曰:“是矣。父托言妾死,而苦无尸,故贿此僧饰以女服,使伪为死人,中夜起立,诈为尸变,而遂逃也。苦渴忘形,叩门求饮,情亦或有之。审是则叟之前供为不诬也。第孰为杀僧者?苟吾父恐其泄而追杀之,则此案结,吾父苦矣。”曹俯首久之,抚掌而起曰:“慧哉卿也!苟非如卿言,则彼唪经僧众,阅死人多矣,岂有不察其伪哉?必贿为之无疑。盖非独贿一僧,且兼贿众僧矣。至于杀僧者,吾已得其人,必非岳父所为。卿勿多虑,行当破此案耳。”乃具以情告陈公。
传张至,问当日情形。张仍如前供。问女以何疾死,曰:“暴病。”问走尸何所,曰:“是当问莫矣。”陈公笑曰:“莫须问莫叟,吾还汝女可乎?”传呼请曹孺人,则玉姑已盈盈立案后,遥拜认父矣。拜已,遥谓父曰:“案已大白,爹爹宜早承,毋自苦也。”语已冉冉入。张惊骇不知所措,始尽吐前事。时曹已为备牒至交城取屠人,不日取至,一鞫即服。陈由是竟得神明之目焉。
趼人氏曰:以玉姑一遁之故,遂生出如许枝节,几酿成一大冤狱。顾人不以为玉姑咎者,为其全节也。使非曹郎佐陈令,则莫叟将终于覆盆,屠人幸逃夫法网矣。此中处置,若天实为之,不使节妇抱几微之憾也者。读之令人神气一抒。
劳山零拾
劳山为山左名胜,距即墨西四十里,滨临东海,与田横岛隔水相望。往游者,自华阴以至八仙墩张仙塔,当绕行一百三四十里,其间胜景,指不胜屈。土人相传其陈迹,有足述者,为记于左方,忆及即录,不计次序也。
孤脉峰之巅,露一洞。洞中一神像,自下视之,色相庄严,俨然菩萨也。峰峭削,从无能登之者。相传国初时,有刘道人者,就峰下结草为庵,苦修有年。一日,忽闻洞中有弦歌声。出户仰视,云净如洗,风日清朗。信步行,亦不知为险阻,炊许即达峰顶。入洞中膜拜已,于神座下获一绿琉璃杯,就洞中喜跃大笑大叫。峰下行人咸闻其声,聚而观者几千人,互相疑讶,以为神仙现化也。亡何,道人冉冉自峰顶下,杯犹在手。语人云:“此仙物也。洞中神像,亦白琉璃所为。”里正以为怪异,闻于官。邑令张某,亲来验视,则更无可梯阶矣,仅取绿琉璃杯去。自是不闻有再登者。
双塔口,相传唐师征东时,曾建双塔于此,以便海上了望,识别归途者。数里外,有砖塔岭,岭巅有骷髅花。相传昔有夫妇二人,获稻于双塔之旁,其母馌焉。会雨雹骤作,其夫负妻急奔避塔内,而舍其母。神怒其不孝,使神龙抓塔并二人,掷此岭顶。至今砖迹尚存,故得名。骷髅花,开时逼肖骷髅云,即此夫妻之魂魄所化也。语虽不经,存之亦足以恫乡愚而儆薄俗,故君子不置辩焉。
上清宫之北,有洞曰烟霞洞,为刘仙姑修真处。仙姑之史,则不可考矣。洞前一白牡丹,巨逾两抱,数百年物也。相传前明有即墨蓝侍郎者游其地,见花而悦之,拟移植园中,而未言也。是夜道人梦一白衣女子来别曰:“余今当暂别此,至某年月日再来。”及明,蓝宦遣人持柬来取花。道人异之,志梦中年月于壁。至时道人又梦女子来曰:“余今归矣。”晓起趋视,则旧植花处,果含苞怒发。急奔告蓝,趋园中视之,则所移植者果槁死云。洞前花至今犹存。此则近于齐东野语矣,然《聊斋志异·香玉》一则,即本此而作也。
万历间,憨山和尚挟巨资至下清宫,拆毁三官殿,投神像于海,逐去道侣,招僧建大佛殿,将落成矣。道人耿一鸾赴告于有司,执憨山充配广东,复建三官殿。憨山至粤,建大丛林,门徒无数,复坐化,是为七祖云。今下清宫外,佛殿遗址尚仿佛可认。土人每抚摩太息,惜憨山之不得坐化劳山,少一胜迹也。
摸钱涧,土人相传前明时,道人李灵仙收一瞽者为徒,曰徐复阳,投九钱涧中,令复阳日往摸索。经一年,摸得三钱。三年尽得,目复明。功果圆满,飞升以去。上天以灵仙传道废人,法当诛罚,令刀下解尸。灵仙知之。会即墨决囚,夜间以酒醉役人,纵囚而自缚,幻为囚状。处决时,有白气自腔中出。闻复阳自云中呼曰:“师傅随我来!”监斩者不敢隐,特以上闻,以为误斩神仙。故终有明一代,即墨之犯辟刑者,仅陪决不处决云。是又齐东野人之语矣。
楹联触处皆是,可诵者殊鲜,为摘录数联于此:
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闲是闲非;春来尚有一事相关,只在花开花落。有山有水区处;无是无非人家。
柯斧青山,担去白云将换酒;纶竿沧海,钓来明月却忘鱼。秀色可餐,坐客多情分不去;白云入卧,野人无意得将来。
拨云寻出路;待月叫开门。
厉鬼吞人案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后人据朱注,谓刍灵木偶之属。不知非也。人死出殡时,前导作方弼、方相像,谓之开路神。南方以纸为之,齐鲁间则饰生人作此。至今犹有此风,业此者即谓之“作俑”,盖亦贱役之一云。
即墨秦魁,居临河,读书未就,而家贫甚。顾美丰姿,多技巧。既无生计,遂业作俑。既而丧其偶,惟一母存,困益甚。其邻屈生自明,家小康,时周恤之。秦感甚,兄事之。屈妻刁,秦呼以嫂。久之成至交,休戚相关,有如骨肉矣。
屈无族党,惟一姊,曰屈大姑,慧而贤,嫁生三子而寡。夫族贫无立锥,屈或时有馈赠,辄不受曰:“吾十指犹足自谋,尚无需此也。”觉刁氏轻其贫,恒数年不归。惟屈时往存问。尝谓屈曰:“吾观刁之为人,柔婉中藏权术,武则天之流亚也,弟其慎之。”屈宿知其不协,以为姊之为是言,亦流俗报不睦者之见耳,阳应之。爱其次甥,自顾三十无子,拟抚为嗣,商于刁。刁阳喜而心恶之。一日屈省姊,醉归渴甚,呼茶,茶适罄,促刁烹。刁出怨言。屈怒曰:“呼!无异乎姊之谓汝似武则天也!”刁默然。逾半月,屈有耕牛毙于陇;亡何,所畜驴又毙枥下。屈殊闷损。
先是有柳仙者,操子平麻衣之术,言人祸福,辄多幸中,以是得仙名。恒往来村中,是日又至。刁语屈曰:“吾家运蹇塞,虽牲畜罹灾,无预人事,然于吾实有损焉。柳仙至,盍往卜之?”屈诺而往。柳望见之曰:“君色晦且涩,得毋损财乎?”曰:“然。”以实告。柳审视数四曰:“牛驴区区,无预于数,恐更有甚于此者耳。”使袒而察其背,复扪其腹,又使跣而视其足。既而又叩其生辰。推算良久,太息不已。屈亟问之,曰:“言之无益,更何必言?”固请,乃曰:“察君之貌,君子也,惜仅余三日寿命矣。世间又亡一长者,可胜既哉!”屈叩其所以然。曰:“额无生骨,鼻无梁柱,目无守睛,足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不寿之征,君有其六。又以生辰干支推之,三日后刑冲克犯交至,生气绝矣。君急归部署后事,或可免临时失措,他非所知也。”
屈嗒然归,僵卧不语。刁问之,曰:“悲哉!三日后,吾与汝诀矣。”刁愕然曰:“何谓也?”以柳言告。刁大戚,挥涕曰:“使术者之言验,妾义不独生,当从君地下耳。”言已呜咽几绝。屈怜之,且从而慰藉焉,曰:“术士之言,乌可尽信,吾健饭无恙,何足以死我?殆妄言耳。”刁泣良久,忽敛哭止泪而言曰:“妾闻仙道之流,能知人生死者,辄能生死人。柳仙或其类,盍速往求之?迟恐他适矣。”屈卧不应。刁拽之起,言之再三,继之以泣。屈姑从之。柳曰:“去而复返,得无疑我言乎?”曰:“否。窃闻术能知人生死者,其术亦能生死人。敢以重劳先生,苟能起余于白骨之中,则所以报酬者惟先生命。”柳曰:“此数也,乌可逃?敬君长者,姑妄为之。君数不死于疾,而死于鬼。至期于晡时,得胆壮有力者四人,围君痛饮,轰然笑语,故为豪气,鬼即不敢近,过酉晷,即无恙矣。”屈归,刁犹嘤嘤啜泣,泪盈襟袂也。屈解之曰:“柳仙许我矣,卿泣胡为?”以术告,刁喜。为计里中之强有力者,得四人。
至日,具盛馔于别院,邀四人围屈豪饮。刁自即家治具,而使秦魁往来传送焉。既达黄昏,仅得半醉。瓶罄已久,而秦不至。屈隔墙呼之,刁应曰:“秦家叔叔以腹痛,故归已久矣。”屈不及待,自携壶取酒,久之又不至。四人躁不及待,将告辞,忽闻刁号呼曰:“客速来!客速来!吾夫休矣!鬼!鬼!”众大骇,蜂拥至。则阶庭间鲜血狼藉,刁则颤立动摇,襟袖悉索。问鬼何在,曰:“夫自外至,蓝面厉鬼随之入,猝扭其颈,而啮其耳。继张巨口,捧而吞之。妾第见头之入咽也,已惊绝。今始苏,则人鬼皆无,不知其处矣。”众急出四望。时四月初旬,新月微明,似见一物,隐约北行。共逐之,物绝尘而奔,众追益力。将及河,物卓立堤上,衣黑衣,赤发覆其首,茸茸及肩。忽回首南望,面色如靛,目深不见睛,牙獠唇外,赤髯如戟绕其颊。众鼓勇,走将近,物翻落河,淜然有声,震撼渚。众迫河旁窥探,第见宿鹭惊飞,浪花乱滚而已。沿堤巡视,东西行各半里许,杳无所见。宿酲亦醒,相约遂归。村柝已报子,刁犹倚门而泣也。
众告以所见,刁战栗而言曰:“妾甚恐,敢烦寄声秦家老夫人,为我作一夜之伴,感且不朽。”众如秦家,叩门,见纸窗间灯火犹明,呻吟之声自室中出。门启众入,则秦魁方偃卧而呻,秦母为之按腹也。秦见众辄问:“宴散乎?屈兄无恙否?余窃以为术士之讆言也,无论健饭无恙之人,无有死理,亦乌有聚众轰饮,而可以却鬼者哉。”众曰:“君尚未知耶?”语之故。言未竟,秦惊跃,一号将绝,母抚而呼之始苏。骤起坐曰:“屈兄何如人,而惨罹此祸,世竟有此怪事哉!”言已泣数行下,历述与屈契合之情,与恤己之德,嗟叹惋惜,不胜痛悼。众乃致刁氏意。秦即促母往,且乞众为伴送。至则刁犹俟于巷也。揖母入,始扃户。
明日,刁使人邀众及保正至,哭拜曰:“未亡人构此横祸,心碎肠裂矣!夫命当何处索也?愿君子为我筹之。”保正令以四人作证,呈于官。时宁波周证山先生为即墨令,夙著循声。得状,急集讯。刁及四人各对如前言,保正亦无异词。往验其家,血迹犹新。传讯四邻,如出一口。勘河干鬼所投处,水流湍急。以绳约之,深四丈余也。竭川无术,怅望而已。以事涉神怪,无由理测,姑各遣归,候徐察究。
屈姊大姑,察其弟之冤也,具状诉之,格于隶役不得入。乃抱状哭于门,声嘶目肿,屡日不辍。先生闻之,取阅其状,有“世上有杀夫之妻,古来无吞人之鬼。严鞫刁氏,庶洗奇冤”之语。先生温语抚慰,令归静候,允为昭雪;且怜其贫,赐以千钱。顿首谢曰:“所以呼天吁雪者,以弟死不明,求所以白其冤耳,岂因以为利耶?以此而受赏,弟死之谓何矣?”先生拊案曰:“是巾帼之义士也!”感其诚,堂讯数四,卒无端倪,案终搁。大姑忿然曰:“懦夫不足预吾事!刁欲生,须吾死耳。”即拟上控,会疟作,困甚不克行。及愈,已严冬,雨雪载途,孺子无所托,资斧尤艰,痛心疾首,付之浩叹而已。
次年春,周令以他案罢去。新令尹为磁州康公霖生。公年甫三十余,若不更事者。治事月余,微独判决听于吏胥;即进退举止,皆由左右扶掖。隶役辈咸傀儡视之。一月后,忽谓众曰:“吾接印日,干支大不利。明当与尔等更始。”及明,大设庭燎,拜印升座,摘发吏胥奸状,痛予杖责,莫不慑伏。取一月来之判决尽反之,视案牍若观火,裁断如流,受判者惊为神。阅此案及大姑所诉状,曰:“此案胡久悬耶?夙闻周公有循声,于此案胡为而智出女子下也?”即为传讯,详问颠末已,复诘四人曰:“鬼之大,可倍几人?”曰:“大亦犹人,状可怖耳。”问:“投水时作何状?”曰:“吾等未及河干,不睹其状,惟闻落水声淜然而已。”问:“饮于隔院,遂无传送酒馔者乎?”曰:“是屈之挚友秦魁司之,即彼之西邻也。”问:“秦执何业?”曰:“作俑。”公颔首默然良久,问刁曰:“鬼啖尔夫,秦魁见乎?”曰:“尔时秦以腹病归久矣。”公笑曰:“尔谓鬼果入水乎?鬼仍当窟于尔宅,吾当为尔发之。”即传命拘秦魁。莅屈氏前后勘视,见屋后有小园,积薪于一隅。公命去其薪,遍掘薪下土,觉墙下土活于他处。公曰:“得鬼窟矣。”深锄之,未几而败衣见。揭其衣,则俨然僵卧者屈自明也。尸未尽腐,洗而验之,心下刀痕犹可按也。公顾刁氏曰:“汝识之否?”刁面色灰死,顿首乞为丈夫伸冤。公曰:“汝前后供词凿凿,谓鬼之先啮其耳也,而两耳完好如故;鬼未剜其心,心下刀搠之迹,又何自来耶?”刁叩头不复作一语。公顾刁指秦曰:“杀人者汝二人也。”秦犹诡辩。公命搜其家,得凶刀,验与伤痕吻合,一讯遂服。
初,刁私于秦,既六年矣,事秘无知者。忽屈谓其似武则天,刁自疑事泄,大惧。且屈欲以甥为子,益非所愿。窃谓秦曰:“吾欲畀尔三十余亩之腴田,二十六岁之美妻,尔欲之乎?”秦曰:“固所愿也,特无畀之者耳。”曰:“苟能杀自明,妾与田,舍尔其谁归?”秦大喜。故合计贿柳仙,然后投毒牛驴,而遣之使卜也。必招众饮者,用作证也。必哀众为招秦媪者,使亲见秦病,证尤确也。鬼则秦饰为之,仍作俑之故智也。其投河不出者,秦善泅,且居临河,水中从间道归也。
既伏罪,即置于法。公又遣役致屈大姑。役至,则屈大姑方欲行也。公下车日,大姑即拟奔诉,疟复作,不得行。病愈,正欲赴诉,方出门而役至,得其故,大喜。趋案谢,叩头无算。公敬礼之。为判其次子嗣屈,以承外祖之宗祧,副自明之素志,且使大姑得持其家务也。更行牒捕柳仙,惜已不知所往矣。
或问公:“此案难测,何破之神也?”曰:“智哉屈氏!‘世有杀夫之妻,古无吞人之鬼。’而语尽之矣。特前任周公一时忽略耳。鬼不吞人,固矣。且能吞人者,其物必百倍于人身而后可;今曰鬼之巨亦犹人,其非为鬼吞亦明矣。非鬼吞而亡其尸,其为杀而埋之也明甚。且鬼之为物,有影无形,举动无声;而谓入水淜然。固知为人所饰者也,第不知谁实为之者。及供秦魁业作俑,则知魁即鬼矣。惟水不出,莫得其故,孰意其又善泅哉。”
案既结,远近颂神君焉。
甲辰游山左,暇时辄与二三老人曝背檐下,琐琐谈故事,莫不详且尽。因取日记簿,随所闻而记之,此其一也。及返沪,屡思编次之为一小册,饥来驱人,日晷易尽,未暇及也。前数月,偶见某家小说中载一事,与此相仿佛,而曲折中益为怪诞,此盖小说家借以动人之通例,本无足辩。惟以循吏明察所得之案,而托之于侦探,似嫌失实,因记之以存其真云尔。
龙
龙之为物,曾无有睹之者。小说家或有所记载,大都寓言十九,或故神其说者耳。
光绪某年,济南大风雨,雷击一龙,掷市上。时吾乡李山农观察需次山左,督办某金矿,寓省城。其仆入城,斫一爪以归,其大如婴儿腿,腥羶不可近。观察取其鳞数片,使化学师验之,不得其原质。鳞为方式,累无数薄层而成,其大如掌,然终不知其果为龙与否也。
粤中有秃尾龙之说。相传某童子,豢一小蛇,蛇渐长,至室不能容,乃纵之溪涧中,而断其尾曰:“将以为识验也。”既而蛇成龙,以秃尾故,不能升天,每飞腾至半空中即复下。其飞腾一次,必大风雨为灾。光绪初(在丙子、丁丑之间,时余尚稚,不及忆其真矣),三月初九日之灾为最巨,覆舟以百计,死伤人畜以千计。广州槥具,为市一空,至有以缸翁殓者。诚奇灾也。当难发时,余方随族老扫墓花县,舟次赤泥(地名),舟子忽惊告秃尾龙起,急维舟大树下,人则避至岸上。舟人遥指曰:“是秃尾龙也。”望之,第见天际黯云一段而已。俄而风雨大作,雷电挟冰雹至,一时顷即止,花县幸不成灾。翌日,返舟省河,则死尸塞流而下,俯者、仰者、残胫断肢者、失其颅者、穿肠破腹者,掩面不忍睹,偶瞥及之,毛发为之森竖也。而谈者莫不归罪于秃尾龙。
甲辰游山左,知山左亦有秃尾龙之说。胶州猫儿岭下,有虹溪,溪尽处,有泉曰龙泉。相传李氏妇浣矶上,有鳅绕矶,游泳数匝而去。妇若有所歆感,归遂娠。数月,忽产蛇,骤离母腹,即暴长七八尺。其夫骇甚,执锹斩之,仅断其尾,蛇夺门去,入溪而没。是秋大雷雨,溪暴涨,有黑龙游戏波间,秃尾宛然。俄风云拥之去。龙去而泉涌出,故曰龙泉。祈雨辄应。每将大雨,龙或隐约掉尾云中,人咸呼为“秃尾老李”云。同一秃尾龙,一为患,一不为患,殊不可解;而其不能使人直见之,则一也。
俗又有龙起水之说。新会黄伯棠为余言:童时偶行江边,忽一老农呼之曰:“童子速伏,龙起水矣。”语已先俯伏。黄不知何故,亦随之伏。一瞬间,有声如吼,自顶间过。微窥之,水也,映日光如五色玻璃,闪烁不定。骇极,闭目不敢动。时有水如块,自上下坠,移时始息。老农掖之起,曰:“幸哉!子之遇我也,脱不急伏,已为水夹去矣。”
审是,则水之自起,或为气吸起,亦无所谓龙也。大抵山川之气,起而为云,云状善变,偶幻作此形,人特从而附会之者欤?昔者禹平水土,“驱蛇龙而放之菹”,能驱之,能放之,与蛇并称,是特与蛇同类之一物耳。窃谓当日必曾有此物,惟大而无当,其能力不足以自存,久已归于天演淘汰之中,故仅得留一名于世界,其物则已绝矣。若鸾凤、蛟麟等,有其名而无其物者,当以此例之,窃敢武断斯言。
按:驱蛇龙而放之菹:菹:《集韵》:“子邪切,音嗟。泽生草曰菹。”《唐韵》:“侧鱼切。”《说文》:“酢菜也。”《侯鲭录》:“细切曰齑,全物曰菹。”是皆作小菜之属解。每见塾师教童蒙,辄读作侧鱼切。是禹平水土时,以蛇龙为小菜矣。附记于此,亦一笑柄。
尝鼎
小人之侮人也,恒出以轻薄,使受之者无可如何,最足令人忿懑。顾有不以其轻薄为轻薄,反使之无可如何者。虽一笑柄,亦未始非一小小快心事也。
江宁某学堂,聘某西人为监督。某居中国久,于中国礼节习惯、风土人情,莫不深悉。一日设宴,宴江宁守,悉用中国烹饪,就命堂中厨役治馔。饮将阑,惟陪簋(俗称压桌,亦曰坐菜)未陈。适某学生晚膳,求益蔬茹。厨役曰:“无矣。”生方欲许以值,役遽指陪簋曰:“仅有此,子必欲之,请取其一。”意盖以此为监督宴会之品,欺生之必不敢尝,故戏之也。生闻言,竟捧一簋去,啖之无余。陪簋例为四,至是仅得其三。宴既,某呵厨役:“陪簋胡不足?”役言:“小人既备矣,某生取其一,小人不敢与争也。”某愕然,呼生问之。生曰:“然,是固役使我取者。”为述问答之辞。某闻之,固不能直役也,而尝鼎者已不止一脔矣。
六九
乡人贾人曰六九,忘其姓氏,第称之曰“六九”而已。谑者或戏书之为“戮狗”。粤中土音,“九”“狗”无别也。有疑其命名之异者,叩其所亲,乃得其详。六九之父,善人也,五十无子。其母忧之,为置妾,十余年仍不育。母贤,遇妾善,不以其不育而少之也。妾病且殆,母抚之若女。妾感极,濒危,伏枕叩头曰:“妾受夫人恩,无以为报,脱鬼神之说果不诬,死见阎王,当求为夫人子耳。”语已遂卒。越年余,果举一子。时母年已六十九矣,因即命之曰六九,以志异也。母年九十余而考终,犹及抱孙云。
天下不可以理解之事,何处蔑有?如六九者,实咫尺间所见闻。鬼神之说固不足信,即以七旬老妇产子论,当亦生育学所不及研究者,夫乌在寻其理也。
某京卿
某京卿少时,跅弛自放,不可一世。应童子试,题为“井上有李”。备笔书曰:“似杏而非杏,多了一道缝;似桃而非桃,少了一身毛。东风而摇之,西风而摆之,有蒂何足恃,不能借一枝,滴溜溜一落,而落于井栏之上者有李已。”文宗贴为笑卷,京卿往蹲其下。观者或诧怪曰:“谁家产此现世报?”则张目自指其准曰;“吾是也。”群目为玩世不恭。后登第,仕列卿贰,不久即弃官归。
其夫人亦有名士风,终身称夫字。语人曰:“岂如细人辈,以扭捏为贤淑哉!”有田在城南之西偏,岁往监获,使县令具鼓吹旗帜前导。足甚巨,著赤舄盈尺而纤。乘舆必伸露帘外,其目无余子,亦可想已。京卿偶袒小妇,夫人方欲理论,适京卿同年某来访,夫人隔屏高语云:“与渠共贫贱二十年,以十指供饮食,得志相负可乎?”同年悚然,向上拱揖,代责京卿,然后退。
语有“难弟难兄”之说,此又“难夫难妇”也。
宋芷湾先生轶事
宋芷湾先生名湘,粤之嘉应州人。相传先生微时,曾操剃发业。某贡士讲学于广州。一日值课期,某学生适欲剃发,传匠至,则先生也。时先生年尚少,偶问学生今日所命题,学生告之,且曰:“汝岂解此耶?”曰:“曾学为之,未敢自信也。”学生异之,即命拟作。先生即为拟一稿而去。学生即冒为己作,以呈贡士。贡士读之,曰:“是非汝所能为,必有捉刀者。”具以告。贡士尤异之,呼之来,叩之曰:“汝具可造才,胡乃舍之而执此微业?”先生告以贫。贡士曰:“汝且辍汝业,来为我司爨,得隙,尚可学为文也。”先生喜从之,而每失炊。贡士曰:“是汝以听讲,故致误也,盍改为余司出纳?”先生益喜。由是学业大进。年余,学使按临嘉应,贡士促赴童子试,果获售。明年乾隆壬子领解。嘉庆乙未成进士,入词馆,蜚声遍海内矣。
按先生家传云:“九岁师伯叔文会,即伸纸为文,有奇气。”是先生当为书香世族,何至执剃发微业?说颇可疑。说者又谓:“粤中剃发匠,强半为嘉应州人;嘉应州人,强半业剃发。此盖王师入粤,先下嘉应,剃发令下,就命嘉应人操刀为之,子孙遂世其业,无足为讳者。”然吾终不敢尽信,以重诬先达也。或曰:“人以先生文章彪炳一时,而适为嘉应人,故附会此说,以励学者耳。”说似近之。
改正《十三经校勘记》
南海曾冕士明经,名超,生平浸淫经史,过目不忘。暇时辄入书肆,求未见书,或购之,或借读。书贾亦莫不知曾先生者,恒乐为代觅藏本。一日,某书肆珍重出一巨帙示之,启函则写本《十三经校勘记》也。时阮文达督粤,是盖文达手著,出以命镌者。明经必欲借观,书贾珍重付之。既返,则涂乙无数。大惊,不敢隐,以告文达。文达取所涂乙者复勘之,所改正良是,大折服,礼聘为上宾。今世传阮刻《十三经校勘记》,盖皆经明经所改订者。明经之学,固可折服,而文达之雅量,尤非今世骄矜自喜者所可及也。
[book_title]卷四
盲烈
一举一动,中夫礼,合夫义者,惟士君子能之,非所以责儿女也;惟诗书之族能之,非所以责乡曲愚氓也;惟聪明智睿者能之,非所以责疲癃残疾也。乃山左马有才之女,特以死节显。呜呼!是岂尼山邹峄之灵之所钟,虽乡曲残废之人,所禀亦独厚欤?
马有才,胶州流户也,家无恒产,佣佃自食。有女生八岁而盲,家人欲使习琵琶度曲,弗肯为。年十九,嫁盲人庄延生。庄亦流户子,父贫不能存,遂与妻去为丐,拊肩扶杖,哀号市中,以求一钱,市人不以人比类,女不怨也。然特刻苦铢累,阴畜十头,粟二十石。延生借是不为丐,而闾阎终以丐遇之。
越数载,延生以疾死,无子女。营葬毕,尽以资畀兄子庄化起,曰:“族无多人,此汝所宜袭有。苟念骨肉情,岁时以一陌纸、一杯羹奠汝叔,未亡人死且暝矣。”问:“叔母将何适?”曰:“将以殉汝叔也。”邻里皆大笑,且诮让之。女一夕雉经。化起农家子,且赋性愚戆,不知殉节为何等事。大惊,救之苏,以为奉养不谨也,跪请罪。女不言。邻里恐为化起累,恫喝而禁制之曰:“若必死也者,则必白诸官乃可。”盖挟此以难之也。女昔丐城市中,道路所夙稔,乃夜遁去。家人追弗及,以为久不丐,复发狂耳。时蜀人张象翀刺胶州,所谓名进士也,以秩满行取入都,方从州人乞千金,以抵干没。女登堂陈欲殉夫意,且言:“犹子善事我,死勿复相累。”张心厌之,以为不祥,辄谩骂曰:“若死即死耳,何预乃翁事,而敢哓哓败人意!”挥役驱之。女径归其里,以刺史语遍告邻右。邻右皆嗤之曰:“刺史按部,吾曹望之如天上人,渠得见耶?妄语!”勿信。女知人之不备也,猝于是夜缢死。
化起犹惴惴,数日不敢饮食。里之衿耆得其状,使里正以闻。里正故轻女,又闻刺史之厌之也,曰:“死一丐妇,何等大事,而敢以烦官府?”终不言女死。年仅三十五云。
鸣呼!死节,天下之尊德也;乞,天下之贱行也。以贱人而有尊德,天下之贵人,正不知愧几许也。
捏粉人匠
吴趼人屹坐斗室中,闻户外儿童笑语声,久之不散。启户视之,一人踞地坐,陈大木匣于前,捏粉作种种虫鱼鸟兽人物。盖所以供孩童玩具者,亦食力之一流。群儿围观,故笑言杂沓也。近察之,所作人物,须眉欲动,神采毕呈。市上业此者不少,而此制独精,已窃异之。忽一童子出资,使捏一印捕殴一乞丐。其人谢不敏。强之,曰:“捏印捕则可,乞儿吾不善捏也。”重其值,终不允,仅捏一印捕去。问曰:“观若所制种种,莫不酷肖,胡独于乞儿谢不能?”曰:“吾岂不能也哉,以乞儿虽贱,亦吾国人,吾不忍状吾国人之丑态,而张外人之威焰也。”
鸣呼!吾不信蚩蚩小民中,而有此人也,是殆隐君子欤?今之谈时事者,每鳃鳃然虑吾国民程度之低。若此人者,其程度较诸君又如何耶?惜乎未叩其姓氏,遂交臂失之耳。
谜讧
曾、曹二士人,相约会于某所。及期,曹先至,曾久不来,曹颇苦之。乃曾至,谈正事毕,曹戏谓曾曰:“有一谜,请君猜:‘曾孙来止’,打《史记》一句也。”曾思之不得,请谜底。曹自指其鼻曰:“我太公望子久矣。”曾怒其戏己也,曰:“仆亦有一谜:‘将军魏武之子孙’,打俗语一句。知君必猜不着,请径揭出之。”因指曹曰:“□你的祖宗。”曹操之“操”字,本读去声,恰谐俗语。曹闻之大怒,竟至斗殴。
高密疑案
高密某甲,送妹归婿家,道远天暑,经道旁酒家,甲欲沽酒解倦,使妹跨驴先行,曰:“吾饮三杯即至,缓行以俟我可也。”酒殊馥,饮之而甘,釂不已,遂沉醉暂眠。妹行三十里,甲未来,下驴止村中,候之日下舂,问后至者,弗见甲也。妹窘甚,求宿于某翁媪,辞以室狭避嫌。妹哀乞至再,不肯行。媪言:邻匠乙,佣作外县,妻归宁,倩丙妪守舍,幼妇可同栖,我为尔秣驴可也。妹喜谢,往投之,妪辄纳焉。晚食毕,妪暂归省其家,向其子丁言:有少妇宿乙家。丁闻言,止其母勿往,儿行将伴之宿。妪竟从之。丁遂去,与妇戏狎成奸,居然同梦矣。
讵乙适自邻县归,夜深叩门,而外户不扃,疑焉。入伏窗外,闻男女媟亵声,以为妻有外遇,大怒。蹋门突入,锛斧乱下,杀两头。扪得裤,即以为囊。未及燃灯审察,又恐邻人捕系,仓皇负囊出奔,将赴县自首。行经妻父村,大骂门外。时已昧爽,妻披发应门,夫妇相见,互猜惑。妻问:“若负何物?来何早?”夫大骇,问:“若尚在耶?抑鬼耶?”妻谓:“吾归甫三日,何云鬼?”乙知误杀他人,弃囊疾遁。妻父以火至烛之,血液模糊,赫然两人首也。念:“苟惊邻人首于官,则婿不免杀人罪,不如弃之。”就近有圊厕,将往投焉。提囊疾行,将近,见厕上有黑影蠕蠕动。大惧,疑为鬼,举囊遥掷之,砉然有声,与囊同坠溷矣。
及明,有人如厕者,见一人足露溷上,惊告里正出之,则村人戊也,并得血裤及人首。鸣于官。而前村乙家死两人,失其头之报亦至。验之,头与尸合。官循例责差役、里正缉凶,而以戊为失足坠溷。而家属坚称戊久病痢,为人谋害者。亡何,甲亦访至。官令遍传两村邻里至,鞫之,得甲妹借宿状,某翁媪拒辞状,丙妪纵子行奸状。而究不知杀人者谁何,戊之坠溷何故也。
乙妻族窃喜,谓婿可幸免矣。忽某僧踵门求贷十千,乙妻父拒之。僧悻悻去曰:“吝此区区,请勿后悔!”遂去,诣官投首,谓某夜至某处作佛事,天将明,事毕而归,经乙妻父门,见数人窃窃私议,因隐身暗处窃窥之,见其弃人头状。并谓戊适踞厕而私,渠等恐事泄而推之使坠者也。官疾提乙妻及其父至,严鞫之,得乙负人头经门外状;而执谓投头溷中者亦乙所为,所以卸误杀戊之罪也。于是悬拟杀人者为乙,缉之终不获,悬为疑案而已。
夫翁媪避嫌,介绍于邻里,本无恶心。而守舍妪不禁其子,混置雌雄,实为祸首。所最可疑者,乙昏夜杀人,锛下则惊痛遮拒,在所不免,何以不闻有格斗状?且斧不及刀之长而利,持以杀人,殊觉笨重不灵,二尸岂僵卧待杀者?而两首齐断,如是其速,遂无一人焉起而号救哉?又暗中无灯,彼焉知裤之所在,而从容贮顿?此皆不能无疑者也。高密老吏陈姓,举此事以语余。余举此疑以叩之,陈无以答也。余谓乙夜归杀人一节,特传者附会之辞耳。正惟不知其杀人情状,此案之所以为疑案也。
侠妓
惠州刘翔之,富家子也。美丰姿,性聪敏,读书目十行下。父兄期以远大,年十八,授以资,使游学。以是将之日本,取道广州,止逆旅中,以俟海舶。岑寂寡欢,时就同寓张某接谈,数日渐稔。张贾人也,风俗奢靡,商贾交通,恒借院为晋接地,宴会酬应无虚日。
一日,张又宴客珠江花舫,挟刘与俱。席间见一妓,星眸点漆,樱唇绽朱,丽人也。屡盼之。张觉,拉使连坐曰:“成一对璧人,吾当任媒介。”刘低叩绮年芳字,辄低应曰:“阿宝,生十七年矣。”相与喁喁,握手不知云何。席间人亦不之顾。宴终惘惘别。他日又央张同往。如是者屡,渐见情好。宝叩知刘家世,即欲嫁之。刘曰:“敢不与卿同愿,所恨者身已聘而未娶,苦无置卿地耳。”曰:“贱妾敢望敌体哉,他日夫人来归,得抱衾裯,愿斯足矣。”自是情深啮臂,结订同心,留恋半年,已忘东渡。刘又少不更事,挥霍绝豪,所挟游资,至是都罄。
宝见其举止渐不如前,叩得其故,曰:“以儿女私情,几误郎君大事。郎君宜速东行,游资且无虑。”刘曰:“日对佳人,得以此终老,愿斯足矣,东行胡为?”宝愀然曰:“郎知妾以身许郎之意乎?”曰:“相爱耳。”曰:“否。妾本士族婢,主人精相人术,恒与人论风鉴,谓某也当如何,某也当如何,辄多奇验。妾窃得其绪余,亦颇解此。揆镜自视,骨格似尚不至为奴子妇,或将为贵人妾也。少主貌清贵,窃欲终身事之,遂私焉。为主人所侦知,怒,鬻妾勾栏。驱遣之日,谓妾曰:‘吾非忍出此,然鉴汝貌当横折,故使汝历风尘之苦,或足以准偿也。至彼中择人而事,汝自主之,无复禁制者矣。’向者得遇君,骨俗而神秀。骨俗主富,神秀主贵,故欲委以终身焉。不图以燕婉之私,误君岁月,妾之罪也。床头私蓄数百金,敢以赆君。君宜即东行,他日毕业归来,团聚有日,正不必惓惓于此时耳。”言已,出纸币一束授之。
刘受币,仍留恋,阅数月又罄尽。宝再赠之,留恋如初。如是者屡,不觉经岁矣。宝焦灼问之曰:“郎必如之何者而后东行?”曰:“仆日日可行,所以如是者,特恋卿耳。”曰:“郎不早言。向所以赠郎者,合之当足以脱吾籍,侍郎远游,今已为郎罄矣。虽然,曷弗驰函请命于堂上?或可为也。”刘泫然曰:“实告卿,吾已屡禀堂上父母,以我沉迷于此,怒,贻书谴责,故靳其资斧,不然吾何至是?”宝低徊久之,不作一语。明日将暮,出一匣授刘曰:“妾姊妹行曰骊珠者,居佛山,为人任侠。郎为妾持此贻之,此中有书,彼见之,当有以助我,助我即助郎也。妾为郎计久远,郎其勿惜玉趾,为妾一行。”
刘诺之,乘火车行至佛山,遍访不见其人。日既暮,火车已停,欲返省垣不可得,无已投客邸宿焉。彷徨中夜不得寐,就灯下发其匣视之,金珠盈焉。中一函云:
郎以妾故,留恋经年,使郎虚掷光阴,沉迷酒色,得罪堂上,踯躅客途,妾之罪也。夫郎既以一女子之故,灰其求学之心,使无此女子,则郎自当奋志芸窗,力求学问,以赎罪高堂矣。金珠一匣,敬以赠行。给郎他出,妾即仰药。所以绝郎之留恋者,即以振郎之志气,郎其谅之。呜呼!茫茫泉壤,今生之晤会无期;杳杳痴魂,他日之遭逢有梦。情逾金石,誓重山河,固不必以生死间吾初志也。
刘睹书大骇。侵晨驰返广州,则已玉碎珠沉,返魂无术,鸨且已棺殓之矣。买地葬之,题其墓曰“义妾之墓”。尽货其金珠,东游之役始成行。
三年毕业,归省父母,则有青衣侍母侧者,俨然宝也。俟刘拜父母毕,然后盈盈下拜。刘大惶惑,不知所措。母语之故,始恍然。盖尔时宝久以余蓄脱籍于假母,仍依之以居。欲随刘东行,又恐妨其学。顾又屡遣之不行,故馈以金珠,伪死以绝其念。所葬者空棺也。刘行后,宝即径至惠州,投父母自首,且诉相从之意。父母怜而收之。至是始相见云。
若宝者,宁独侠而已哉,抑且智矣!
綦烈女
烈女綦氏,孽出,母不容于嫡,被逐,并将鬻女。其季父佩兰怜而鞠育之,是故女托身于季父。女长,姿容端丽,沉默寡言,许字同里孙氏。娶有日而婿殂,讣至,佩兰匿不以闻。曰:“吾犹女凝重端庄,非寡鹄相,当别字之耳。”时际夏令,女与婢媪辈就庭际攻女红,其嫡母适至,詈之曰:“贱婢克杀汉子,犹自扬扬若无事者,得无羞杀人!”女闻之色骤变,遍询婢媪辈,得其详,色转自若。
先是佩兰有鸦片痼,于后院除小舍,治具精雅,为偃息之所,家人鲜有至者。一日薄暮,佩兰自外至,见有人卧榻上,呼之起,则女也,泪被腮颊,双袖尽湿。问故,则曰:“腹大痛,恶烦嚣,来此暂避耳。”佩兰以其夙不谎也,信之。次晨炊已熟,家人将会食,而女室犹扃,呼之不应;挝门大呼,亦不应。大惊,毁门而入,则女偃卧在床,色如生而体已寒矣。犹不知其殉节也,谓腹痛殒命而已。及殓,于衾中得一角盒,然后知其饮阿芙蓉而死。急研讯婢媪,得日前情状。佩兰乃大哭曰:“吾儿盖死义也!昨入小舍,所以便掩泣,兼以窃鸦片耳。”时其嫡母犹作申申之詈。
含殓已,传有客至。佩兰出迓,则前为女作伐之李生也。因唁问而悉其颠末,悚然起敬曰:“此真烈女也。然生异室而死不同穴,岂不遗千古之憾哉!吾当为告孙氏,使合厝以慰贞魂,何如?”佩兰曰:“是吾心也,予其为我言之。”李如孙氏,则孙已扫径迎劳矣,揖而言曰:“以亡儿婚姻,又劳枉驾。”肃入厅事,待以蹇修礼。李曰:“足下近通数学乎,何前知乃尔?”孙曰:“非也,乃亡儿自言之耳。畴昔之夜,长男妇梦亡儿,纳之,南向坐,而北面拜之。问胡为,曰:‘将求后于嫂也。’曰:‘是应尔之事,曷拜为?’喜而起辞,将出复顾曰:‘嫂氏志之,弟完婚有日,明午前,当有吉语闻也。’晨起,长男妇以告,犹以为妖梦。而君来,适以其时,知梦必有因矣。”李不胜嗟讶曰:“以女之节烈,士之精灵,真所谓合之双美者哉!”因以佩兰意告,孙亦乐从。次日,即以肩舆载木主归。迎女柩为合葬焉。
越三日,佩兰来省墓,孙款之。佩兰极称婿梦中事,以为灵异。孙曰:“不若烈女之精灵尤著也。”因道女之体态举止,并服饰簪珥,一一符合;唯言耳旁一黑痣,为女所夙无。佩兰俯思久之,曰:“是矣,就义前曾患小疮疖,以钱大膏药敷之,然非痣也。第不知何所见而得其详如此?闻之乎?”曰:“亲见之耳。亡儿夙为老母所钟爱,其亡也,故禁家人,秘不使老人知,恐以致其哀也。弟日趋视,惟诳以病未骤愈而已。方君之未来也,升堂省母,将入门,闻女子喁喁细语声。搴帷而入,则与老母坐谈者,俨然一新妇也。见余亦不避,且问老母是为谁。老母笑曰:‘尚未识若翁耶?’彼则盈盈而下拜。余大惶惑,不知所云。老母晒曰:‘如此大喜事,而不以告何也?吾虽老,犹不至畏举动之劳。何孙妇入门,竟不使吾知耶?吾方独坐无聊,忽少妇自东廊出,径前起居。吾茫然不知谁何。坐谈良久,始知新娶次孙妇,已庙见矣。娶以前则不我闻,拜见又不先达,使之突如其来,令人无置喙处。将谓老人吝一戋戋见面金也?’出告家人,潜往视之,则渺矣。”
此则记为平度州事,州人极重视而盛传之,谓修志时当采入也。
趼人氏曰:凡忠孝节烈之士女,当以行传以事传,不必以神怪传。则此篇烈女殉义以后之事,正不必多费笔墨,转使沦于不经。不知忠孝节烈,虽不必以神怪传,正不妨以精灵传也。语云:“至诚金石为开”。况义烈之气,偶聚而成形,未必为理所必无也哉。吾党正不必深持无鬼之论,博一己之高尚,以泯节烈之精灵耳。
霞云阁主人别传
红尘十丈中,有楼焉,眉曰“霞云阁”。阁主人丽姝也。姝之姓字不可知,以典觞侑酒为业。自隐其小字,仅取所以颜其妆阁者榜于门,人即以其妆阁之名名之。十年来上海北里之风,盖如是矣。姝鄂产,初鬻于秦淮入乐籍,辗转复鬻于七里山塘间,遂冒为吴娘。机警善变,恒于言笑外得人意,故所遇多贵人。
年渐长,知盲受羁绊者之必非骏物,而不能展其骥足也。于是谋诸债家,自赎于假母,而负债转累千金。苏沪之间,故有一种操母金以权子者,以资贷于妓女,己则反委身为之厮仆婢媪,所以监督之而责偿焉。与京师之放官债者,殊途而同归。俗谓之“带挡”。姝虽脱于假母,而受监督于债家,终不自慊。既而迁沪上,遂谋适人。
所谓适人者,非适人也,将使纳之者,为之偿其欠负,暂随之去,未几即借故求下堂,或竟挟之以逃,仍操旧业。如是者俗谓之“浴”,殆取去垢而身轻之义欤?世顾有一种大腹贾、纨袴儿,甘为若辈浴具者。
姝凡再浴,终以豪纵,故债级层累而益高,门前车马亦以是而益盛。奢靡相尚,沪滨之风气然也。姝之于客,无不貌为亲昵,务得欢心。而谋所以托终身,恒窃窃自难其选。管生,磊落恢奇之士也。生平择配苛,年弱冠未娶。居恒语人曰:“夫妇,人伦之始,使偶非其人,岂非毕生之憾?吾所得见者,皆庸脂俗粉,不足为管某匹;不得见者,更不敢妄信。使果无可物色,宁终身鳏耳。”会于歌场中遇姝,遽相倾倒。居亡何,即有委身相从之说。议垂成,管之亲若友咸尼之,顾亦有尼姝者,遂不果决,然缱绻流连犹昔也。岁暮,群负咸集,姝商于管。管自遇姝,所以为缠头之费者,已达三千金,至是无以应。狎客中有王某者,面团团而腹便便,夙涎姝色。姝谓之曰:“能以三千金来,此身属君矣。”王喜,遽以千金为定。他日又捆载二千金至。姝曰:“前日之言误耳,实非万金不足以毕吾负,将何以从君?”王愕然,计无所出,囊金返。而姝已以所获千金,谋卒岁矣。他人以其遇王如是也,益实其适管之说,里巷喧腾,莫可为辩。管忧之,叩其所负究几何。曰:“三千金。”曰:“责重而力轻,卿其谓我何?”愤然曰:“请以五月为期,将有以报子。”尽举辎重付管。
航海北行,抵津门,就某院居。服御饮食,拟于王侯。左右婢仆,俯眉承睫,颐指气使,继以呵斥。居停窃议之曰:“吾行非官太太,宁容是人?”姝闻之曰:“此龌龊地,不足以辱我。”弃之走京师。长白某相国公子,奇赏之。姝亦知为奇货之可居也,竭能以事之。不数月,获其五千金而归。集诸债主,出所获金,使俵分之,仅偿其半。复走汉口,求得其稔客某观察而媚之,乘间言曰:“人生不幸作女子,更误落欢场,苟不得多情如公者事之,身世何堪再问矣!妾此行实逋负而来,公苟分一席地以容,妾愿终身侍巾栉,不复返沪矣。”观察曰:“吾宁为若逋逃薮哉?苟如是,人其谓我何?若果事我,当为若偿之。”遂授以五千金,曰:“债毕而归可也。”姝又挟之返沪,尽偿夙负,归于管。管曰:“昔者吾叩卿,卿谓负资三千耳,今竟达万,何也?”姝哂曰:“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耳。”
初,姝之归管也,人咸窃窃然议之,谓其不克相守以终也。顾姝自是竟一变其豪奢之习,操作若贫家妇,夙夜攻女红,无倦色。管曰:“卿过矣,吾家尚不至以十指求食。”姝曰:“求食云乎哉?借博微资,奉诸高堂,以为甘旨之佐。顾亦知甘旨不俟吾佐,第老人喜勤俭,或足以博开颜一笑耳。”管有妹将适人,母谓管曰:“兄弟无多,妹将适人矣,为之兄者,遂白手相送耶?”管默然,实有所吝。姝闻之,他日检奁中金珠数事,乘管他出,进母曰:“此渠所以持赠小姑者,又以所值微,无颜自达,委妾为走伻,妾窃有喜焉。”问何喜,曰:“喜可望赚阿母赏脚钱也。”相与一笑。说者谓管氏上下之间,和洽倍于平昔,姝实有功焉。
嗟夫!士君子抱经世才,怀匡时志,而不遇于时,逃之狂狷者,盖有之矣。若夫女子,则吾未之前闻也。当其豪奢放纵时,何莫非士君子放歌痛哭时哉!使不遇管,毋亦终于豪奢放纵,如怀才君子之终于放歌痛哭已乎!茫茫天壤间,终身无所遇者,正不知几许,吾恶得一一而哀之也耶?吾于此无暇称姝之贤,急欲贺姝之遇。顾老泪滂沱,又不知何自而至也。
刘玉书
刘玉书,生性蠢拙。幼读书,日授数十字,诵终日,不能上口;十四五,尚不辨之无。父忧之曰:“蠢若此,他日何以自立?”乃为纳资捐一杂职,俾至部投供候选,冀他日得一缺,为啖饭处也。刘长,蠢益甚,加以迂拙。顾行止庄重,跬步必循规矩;与人对语,呐呐如不出诸口。
候选二十年,选得广东某巡检缺。故事:末秩得缺,得于午门外谢恩,惟徒存此例,无有行之者。刘居京师,久习闻此说。得缺之明日,天未黎明,肃具朝衣朝冠,恭诣午门,行三跪九叩谢恩礼。是时天方雨,刘于雨中叩拜从容,惟恐陨越。适某邸入值,乘舆过,见而异之,使傔问为谁。刘谨对:“新选广东某县某司巡检刘玉书,叩谢天恩。”傔走报,某邸以为奇。既入朝房,遇两广制军某公。盖公时方入京陛见也。顿忆刘事,因语之曰:“贵属下某县某司巡检刘某……”将举其事以为笑,讵言至此,内忽叫起,遂不及竟其说,匆遽而入。自此,某公亦未复与某邸遇,陛辞回任。刘恰亦领凭到省,趋辕谒见。公忆某邸在朝房语,优遇之。问:“某王爷安好?余出都时未及见也。”刘唯唯。
到任未一年,即奉檄兼办就近某厘局,获资巨万。既而以事晋省,复谒制军。制军谓:“汝职太小,盍过班?”刘亦唯唯。旋捐升县令,即历署优缺。不数年,叠捐叠保,居然临司矣。请咨引见,制军备土仪及书,令赍呈某邸。刘抵都引见事毕,即躬赍礼物,赴邸求见,而未备门者引进费。门者呵之曰:“若欲求见,当于四鼓时来。”刘亦唯唯。果于四鼓往,则邸方乘舆将入值。刘即舆前叩见,呈书礼。邸颔之。就舆中拆视制军书,书中常语外,兼及刘某心地忠厚,才具优长,已荐保至道员云云。盖终以刘为邸之私人也。某邸此时,已尽忘前事,亦不解制军书中言,颇以为异。沉吟自问曰:“刘某何人,而劳谆谆道及?”既入见,适某道缺出,上问谁堪胜任者。某邸意一时无人,即举刘对,竟被真除。
世之升官发财者,皆得之于机巧迎合,刘独得之于朴愿愚拙,不亦异乎?为此言者,特就一面言之耳。不知刘之升官发财,虽得之于朴愿愚拙,而其所以升官发财者,仍不出于机巧迎合。盖非某制军之机巧迎合,刘必不升官发财也。不过机捩启于彼,而转动发于此,人自不觉耳。
南海某生
光绪乙丑,南海某生入闱,一艺甫成,适为同号生某邀去,以疑义相质,谈良久,始返舍。搴帘欲入,见舍内一伟丈夫,俯首振笔,状极得意,疑误入他舍也。却步细认,良不诬。就帘隙窥之,见其人面黧黑,颔圆而顶锐,张口似笑,口之巨几占全面,唇上横列一目,黝而深。不觉大骇,惊极而叫,遂仆。邻舍闻声,咸来省视,救之苏,自言所见。科场果报之说,入人最深,众咸疑为冤鬼,不敢入舍相窥。号军启帘,无所睹,众遂散。生逡巡入,见几上三艺俱在,视己所作,被涂乙殆遍,不觉窃喜。惊定后竟录之,是科遂获售。
榜发之日,生梦伟丈夫来曰:“姓石名才,字贞吉。与若祖为文字交者几三十年,后在闱中相失,终身不复见。前日见汝,察为故人孙,故为成三艺,成汝之名。余被困闱中颇苦,今幸得出。越三日,当以百钱至城隍庙相赎也。”生梦中慑其貌,不敢多言,唯唯而已。三日后往游城隍庙,见冷摊上置一破砚,砚底仿佛有名,已为积泥所掩,洗而读之,铭曰:“不作廊庙之柱,乐受文人之笔,守墨虚心,字曰贞吉。”款识则其祖名也,大异之。叩其值,仅索百钱。遂购之归,携以返里,呈于父,备述其事。父曰:“是汝祖物也,宝之三十年,后忘于闱中,终身恒不乐。今幸得璧返,且具灵异,佐汝成名,宜持以告庙。”因纳诸其祖木主龛中,岁时奉祀,至今不衰。
世传神怪之事多矣,有伪造者,有寄托者。谈新之士,恒龁龁辩其为妄。吾谓造言者固妄,致辩者亦迂。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有时或转足以博一噱,似犹胜于枯坐无聊也。
烈鹅
先儒谓雁有夫妇之义,雌雄相偶,各匹其匹,不相淆乱。雌者死,则雄为鳏,不更与他雌偶;雄者死,则雌为寡,更不与他雄偶。是故先王制礼,婚姻有奠雁之仪云。虽然,雁之为雁,果如是否欤?吾非雁,不知雁之情,人云亦云而已。粤中以雁难弋获,故婚礼以鹅代焉,亦古之遗意也。凡婚礼之鹅,必雌雄各一,女族受而畜之,鲜有杀之者。
某氏嫁女已十年,所畜鹅犹在,相呼,无殊鹂鲽。一日大风雨,客至,无以为馔,主人命烹鹅,遂杀其雄,置地上,以俟汤镬。雌者绕之悲鸣,追杀鹅者而啄之,逐之不去,扑之不惧;杀鹅者走避,则绕鸣于雄侧如故。俄而猝然倒地,喙吐绿汁,视之死矣。剖而验之,则肝裂胆碎矣。异而白之主人,主人亦异之。与客临视,客曰:“是烈妇也,余不忍食其肉。”言于主人而双瘗之。
观于此,则雁之各偶其偶,而不相淆,说可信矣。嗟夫!禽鸟之属,尚有以义自处如此者。吾独慨夫世之人,有夫死而改适者,有数月而改适者,有数日而改适者,有不改适而丑声四播者。吾亦亲见妻死之日,即央人作伐,图再娶者。呜呼!夫妇道丧,人伦之始亡矣。谥之曰“烈鹅”,以愧世人。
某酒楼
金陵某甲就上海,赁楼一楹,辟酒肆,觅蝇头,借以自给而已。越数年,市面衰落,肆将不支,又值岁暮,竭蹶摒当,无复可望,拟明日闭门休业矣。是夕,一叟荷囊至,入座沽饮,命治馔,辄曰无矣,历数品皆然。叟曰:“夜未深,何以诸品皆罄?”曰:“实告君,明即休业,是以多不备也。”曰:“吾屡饮于此,生涯颇不恶,何便休业?”曰:“主者资本既竭,虽生涯盛,又将奈何?”问:“主者谁?”曰:“某甲。”叟即请见,谓之曰:“闻君明将休业,余以为深可惜也。苟非有万不得已者,勿宜弃之。”甲曰:“房税积三月未偿。租界业主,有苛待居客之特权,积租三月而不偿,彼即逐去居客而封其门,门内物,彼得据而有之,谓以抵租金也。明即其期矣。”叟曰:“三月之租,为数几何?”曰:“六十金。”曰:“苟有以偿租金者,又将几何而后可以继此业?”曰:“是无定资,厚固佳,即不尔,数金数十金,皆足以支目前也。”叟发囊出二百金畀之曰:“持此仍营汝业,毋中辍也。”甲大惊喜,转疑是梦。叩叟姓氏,叟曰:“吾某姓,居某乡。家人以纺织为业,织绩多则贩于上海而售之。岁凡再至,至则必饮于此,故闻子休业,而不能恝然也。”甲谨志其姓氏里居,买馔于别肆以享之。叟醉饱去。明即营业如故。
由是业骤盛,获利倍蓰。而经年叟不至。甲怀金至其里,将报之,遍访无此人,大异之。既返,与家人窃议,疑叟为狐仙,洁一室以奉之,朝夕礼拜为谨。业亦大盛。又十余年,甲女得侍贵人。贵人有房产于通衢,命甲迁其肆居之,免其租值,于是竟煌然大酒楼矣。
清远健妇
幼时,家用一佣妇,清远人。言其乡一健妇,自邑城返乡,身怀数金。一无赖涎之,怀刃相随,将尾之至野外,要而劫之也。妇屡回顾,知其意,解所束带,就涧边濯之,提带径行。无赖四顾无人,拔刀相向。妇笑曰:“能胜老娘,便如所愿。”无赖挥刀下,妇挥带迎之。带湿而软,与刀相撞,彼端即就刀反卷数匝。妇力拔之,无赖几仆,刀堕地。妇急拾刀在握,笑相向曰:“来!来!”无赖踉跄遁。此不以勇胜,以智胜也。
禁鸦片遗事三则
道光间,林文忠公督粤,申鸦片之禁,以茶与外人易烟土,焚之。此见诸奏案,举国皆知者矣。不知当时竟有因是以致富者。当焚烟土时,公亲临监视,至烬灭乃已,所以防盗窃也。聚土而焚,外虽燃而中恐不得爇,则使人以竹杠翻覆挑拨之。于是数十役夫,群杠并举。诸役相约:预去杠中竹节,挑拨时力故捣之,则土尽入竹杠中;一杠满,复易一杠。事后鸦片价骤昂,凡私售者,皆十倍取值,群役尽成富人。
桂林某翁,以末秩仕粤东,久赋闲,贫病交迫。粤俗信鬼神,凡有小疾苦,恒于夜间炷香,烛于门外,喃喃祷祝。翁家居粤久,染粤习,家人学为之。香甫爇,忽二人舁一巨箱至,径入门,止之不可,委地遂去。发视之,烟土也,值盈万,由此营运遂富。盖是时烟禁方厉,凡私相买卖者,必预约一暗号,以为受授之所。此买者约以炷香门外为号,故致送者误投。及既察为误,以禁物故,不敢追求也。某翁子为余父执辈,以非盛德事,讳其姓氏,然近亦中落矣。
当烟禁最厉时,人尚多未戒尽者。士子入场夹带烟泡之法:有携牙柄团扇,空其柄以内之者;有为夹底水烟管以藏之者;有以铜制烟盒,盒之底面皆嵌铜钱一枚,盒旁凿作铜钱累叠纹,盒中亦作方管,自底透面,携带时以钱串贯之,状如五六十文钱等者。诡异之制不一。扇柄、烟管,久不经见,惟此盒则尚有藏之者云。自重申烟禁以来,考验官吏,号称严厉,此等制造,又不知多翻几许花样也。
徐次舟观察轶事
徐次舟观察赓陛,初以县令仕粤东,历署繁剧,喜以察察为明,故士论或议其刻。然其强项之气,有足多者。
其摄南海县时,值穆宗毅皇帝之丧,哀诏至,百官例赴万寿宫哭临。时广州将军某,举止跋扈,肩舆直入。明日,观察以丈许白布,大书“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至此下马”,以竹竿挑之,素衣冠,执立于东华门外,若秉幡然。将军至,则扬于舆前,大呼:“请军帅下马!”将军无奈,降舆步入。
又某都统于国恤日,鸣锣出,为观察所遇,执鸣锣者返署,杖之数十,仍送归都统府;别具禀牍,谓“倘律以大不敬当诛,姑念其无知细民,已薄惩之,仍请示办法”云云。都统无如何,反作函谢之。一时同僚罔不咋舌。
又曾作函于某国领事,函中称之曰“贵领事”。领事复函,谓“本领事职位,等于贵国司道,贵国县令之称司道曰‘大人’,则阁下致函本领事,亦应称‘大人’”云云。观察以函致驳之,略谓:“敝国县令之称司道为大人者,以其为司道也。贵领事职位虽尊于敝国司道,而究非敝国司道。且两国交涉,系主客之谊;主客相交,无责人以称谓之理。且‘大人’二字,亦何足为荣?敝国有一种书画家,无论为舆台仆隶作书画,皆称之曰‘仁兄大人’。贵领事如必责我以大人相称,则我即以此‘大人’二字称贵领事,恐贵领事转滋不悦也。”领事竟不能答。
相传观察署南海令时,某老妇失一豕,指控为某甲所盗。甲称冤,且曰:“凡盗豕者,若驱之行,则蹒跚而迟,必为人觉,故必荷之而趋。小人手无缚鸡力,何能盗豕?”观察曰:“诚然,吾亦夙知汝为安分者,又念汝贫,赏汝十千钱,俾作小负贩,嗣后当益图上进,无负余之栽培也。”言次,仆人已取十千钱置案下。甲大喜,叩谢讫,取钱一一荷肩上,起欲行。观察呵之曰:“止!汝谓手无缚鸡力,十千钱何止六十斤,乃能荷之以行耶?吾未究尔盗豕之法,而尔先言之,是尔工于盗豕者也。”顾左右呼杖。甲大惧,崩角自承。
又一日,呵殿出,遇一童子哭于途。观察顾见之,呼至舆前,问:“何哭?”曰:“筐有二百钱,为人攫去,故哭也。”问:“何业?”曰:“卖油果。”问:“油果安在?”则举其筐曰:“已售罄矣。”问:“筐盛油果者耶?”曰:“然。”曰:“得钱亦置筐内耶?”曰:“然。”曰:“然则筐胡弗为汝守钱?致被人攫?吾当为汝审筐。”即带童子及筐返署。一时途人哄传徐青天审筐也,争随至署观审筐。观察升坐大堂,纵人入观。于案上置水一盂,令来观者自东阶升,投钱一文于水中,然后自西阶下。差役往来弹压,毋少紊乱。诸人以一文钱细故,如命往投。观察高坐监视。忽一人投钱讫,将趋下,观察指之曰:“此抢钱贼也!”搜其身,二百文犹在槖。以赃及所投钱均给童子,而惩抢钱者。人问:“何以知其抢钱?”曰:“一筐中杂置油果与钱,则钱必受油污。投之水中,油必上浮,故一望而知也。”曰:“何以知抢钱者之必来?”观察曰:“吾扬言审筐,一时路人争传,彼方笑吾愚,而疑吾癫,乌有不来者?脱不来,则观者无虑数百人,所得钱尽以畀童子,偿所失,且有余,亦足以了一事矣。”
误累
河南鹿邑县,出有大盗案,已达部,而正犯未获。县令朱某,以甲榜出宰者也。请巡抚海捕牌,出省搜缉。选老捕役二人,各佩一刀往,久无踪。一日至湖广界,旷野无人处有古庙,二人拟暂息。入庙,见一人枕袱,睡熟案上。二役深通律例,知强盗拒捕,格杀勿论,且得赏。因熟悉生心,共按而杀之,舁尸门外,踏地如战场;又各自砍其头、臂作伤痕,委一刀于旁。往报官,官验之信,即出印结回文。二役归,得赏。申呈结案。已而令行取入都,升主事。久之,云南提获某盗,有鹿邑劫财之供。刑部参劾,朱委罪于捕役,提解至京,一讯即承,并不知所杀者何人也。官、役均拟辟。
趼廛剩墨
裴效维校点
盗被骗
丙午冬以迄丁未春,上海拦路劫夺之风大盛,谨慎者至不敢夜行。粤人某商于沪,另室居妻孥,以岁暮事繁,深夜始返其居。路遇拦劫者,将褫其衣。某哀之曰:“子毋然。子之所以为此者,图财帛耳,虽尽褫吾衣,能值几何?吾幸携有钞票在,敬以为赠,请免吾衣可乎?”言已,手出纸一束授之。盗大喜,攫之而逸。某急奔归家,对妻孥吃吃笑不休。盖其所以授盗者,实一已废之流水帐册也。特不知盗解视见之,何以为情耳。
嗅瘾
吸鸦片成瘾,人皆知之矣;不知嗅之,亦能成瘾。吾乡李山农观察,生平不吸鸦片,而独喜嗅之。寓中清客二人,专为烧烟而设者,为之爇成松泡,就鼻嗅之,数十年如故。偶不嗅,则涕泪交下,若烟瘾然。
龙
李山农观察在山东时,一日雷雨大作,市民哗传雷击一龙,堕城中。其仆趋视,携一爪归,大如五斗箕。旋为邻人脔分以去,观察仅得鳞二枚。时方拟开金矿,寓中延有西洋化学师,使化之,不得其原质。曝干揭之,盖累数十层而成一鳞者。鳞作方式,其纹亦都作正方形。甲辰,余游济南,东人犹有能言之者。究不知果为龙否也。
巧对
戊戌政变,谭壮飞先生被戮;其尊人中丞公,亦以是去官。时人有集讣帖之首句、殿试策之末句为对者,曰:
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犯宸严。
此真是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小塌饼
小塌饼,谈者佚其姓名,此其诨称也。流寓上海。性狡黠,屡以事逮案,官屡惩之,小塌饼怼官。一日,复犯事至案,由警署送公廨时,途中潜以两手掬细石盈握。至案下,突起,力掷之。中西官面目咸着,大怒,痛挞之,复判押警署狱三年。时尚无押西牢之例也,判已,例由捕役押至堂下之木栅内少候。
小塌饼至既入栅,瞥见栅外二役相对喁喁曰:“此五百金之重赏,不知谁得致之?”一曰:“苟贼在上海,或为吾辈有,未可知也。”语已,出一纸共视之。小塌饼焉,则松江某氏,为剧盗行劫,华亭令悬赏缉盗,行文至沪也。后列赃物及被劫日月甚悉。小塌饼一一默识之。
既入狱,与诸囚杂处,有怨者,有恨者,有悔者,有泣者,愁惨阴晦之象,盖履之者莫不为之惕然惧,怆然悲也。而小塌饼酣嬉笑语,旁若无人,几不自知身在缧绁之中也者。如是累数十日。同禁之囚异而诘之曰:“子岂不解愁苦者耶?何自忘其为囹圄中人也?”笑而不答。固诘之,乃窃窃语曰:“吾与子皆囚矣,言之或无害。吾入居于此,将以避祸也。”则唶曰:“祸有甚于狱处者耶?”曰:“子良家子,故以狱处为莫大之祸;若余,则视之为天堂矣。某月日,松江某氏被盗,余实为之首。官悬五百金之赏以购余,余乃星夜至此,故为小小不法事,以求羁禁。又虞官之薄责而释余,余终不获免也,又故掷石以撄其怒,于是乃得判押三年。今兹捕役辈网罗四张,夫焉能料及余之已逮狱者?俟三年后出狱,巨万之赃,固犹余囊中物也。”
囚闻之,默计:“官悬五百金以缉彼,吾苟首发之,纵不吾赏,或可稍减吾罪。”计既定,俟狱卒至,窃告之。狱卒希五百金之赏,乃以达之警察长。警察长白之公廨。提案讯之,则故作惶恐状,诘问数四,始自承。诘赃所在,则曰:“埋松江某桥下。”官讯之确,乃移交上海令。令再讯,无移词,乃备文饬二役押送华亭归案,桎梏就道。
途次,故喁喁与二役语,乞少宽假曰:“余不忘报也。”役笑曰:“囚且将就法,复何以为报?岂欲以颈血饮我辈耶?”曰:“否。此至华亭,则某桥所必经之地也。是故吾匿赃之所,而旷野无人。此去经其处,吾先发之,取如干以为酬。吾诣官,有死而已,藏此复何用?子二人得之,不无少补。吾供出匿赃处,官发之而数不符,顾原物宛然,不少讹舛,亦疑所短者为他盗所分去耳。案既破,则官之责尽卸,必不穷追,是于子二人亦必无言也。”役疑信参半,小塌饼故絮絮言之。役心动,窃相议。行至一地,小塌饼曰:“前至某桥不远矣。连日被桎梏,手足殊酸楚,发掘恐不易;吾又适内急。子盍去吾桎梏,俾吾从容更衣,子二人逻守吾侧,吾纵有翅,当亦不能飞去也。俟吾更衣毕,子等随吾往发之,任取不靳。”二役又窃议从之,尽去其桎梏,而左右夹辅之,乃蹲而解。事已,同行,二役一先之,一后之,虞其遁也。
行里许,达一河,河水已涸,架一木为桥,宽仅容足。小塌饼喜曰:“至矣!物即在彼岸之下也。”前役见桥窄,趑趄前行;小塌饼亦如之,后役亦敛手踯躅以前。三人皆至桥中,桥板软,戛戛有中断之势。小塌饼作大惧状,伫立呼前者缓行,而后者已继至,相距咫尺。小塌饼忽腾一足起,后者未及号,已坠桥下;前者惊顾,突挥以拳,亦坠。河水虽涸,而泥泞不可言状,二役竭力挣起,而淖湴没胫,出全力乃得移一步。竭蹶登岸,苍茫四顾,则荒烟蔓草中,夕阳一抹,晚鸦噪晴而已。相对愁叹,互致怨恨,而终无如何。
逸囚
西牢之处犯人也,被以囚衣,左右异色,居狱中作工,各有其职,彼此不得接谈。门前则有司职守者,左右矗立,终日无间。其有囚之亲友欲入狱存问者,必经警察长允许,乃得入。既入,则司狱者引与相见。其所谓相见者,第使之遥遥对立,入视者与囚语,惟能抚慰,不能及其他。处处皆有人伺察之,立法之缜密,至为完备。
一日侵晨,大雨如注。粪夫披蓑戴笠荷粪担来,置蓑、笠、粪担庭间,入内涤厕。事已而出,则失蓑、笠、粪担所在,大惊怪。遍致诘问,问及门者。门者大诧曰:“若非已荷之去耶?”曰:“吾涤厕方出,曷从去?”门者顿足曰:“休矣!囚其逸矣!”急鸣于司狱者,大集群囚,按名点视,果遗其一。四出侦寻,至数十武外僻路间,蓑、笠、囚衣等委地焉,囚则已如天外飞鸿矣。
方言
方言各处不同,然一经笔谈,虽言语不通,亦可达意,此惟通人为然耳。苟笔谈而作俗字,则仍多不解者。安徽黟县,称男子必缀一“汉”字。汉者,俗语丈夫之通称,此犹可解者。其称叔父曰“椒汉”,“叔”旁强加“弔木”字,已奇;称弟曰“汉”,称兄曰“弔汉”,以乃弟头上之两点,移置乃兄之首,尤奇。使笔谈作此,见者当亦瞠然。
痪驰
曾见一丐踞地坐,以两手撑地,耸其臀向前,然后得行一步。盖病痪者也,意颇悯之。忽疾风浓云骤起,雨大至,杂以冰雹,急走避人家檐下。回顾丐者,已起立,狂驰以去矣。呜呼!叔季之世,诈伪百出,吾岂不知之;固不虞穷至为丐,仍出之以伪也!是可为世道人心一恸已!
蝇钻
西洋人以玻璃制为困蝇器:状如钟,钟唇内卷,成一圆槽;下置三足,高约半寸弱;钟蒂处开一孔,由孔注水满槽内,别为杙以塞之。器下置腥膻少许,蝇嗅得,辄从器下入。及饱食腾起,已为器所困,腾扑不已,卒坠水死。盖蝇飞多向上,亦惟知向亮处求脱,而不解器下可从出也。同乡梁少梅见之,戏字之曰“蝇钻”。余亦戏下一转语曰:“然则此物,可为钻营者之鉴矣!”
诈贿被侮
衙役之辈,遇事敲诈,久为社会所切齿。苟贤有司执而痛惩之,当无不称快者。然惩之之快,犹不如玩弄之之为可笑也。
昔慈安太后宾天时,哀诏至沪,臣民遵例穿孝百日。乃于此百日之内,有御枣红马褂以出者。某役见之,以为是可择而噬者也,遽前呵之。其人作惶恐状,问何故。役呵曰:“国制,汝不知耶?”曰:“国制奈何?”曰:“汝御红衣胡为者?”曰:“红衣不可御耶?余制此已三年矣。”役怒曰:“蠢奴才!不足与言,惟当捉将官里去。”遽前执之。其人大惧,愿出资免。役伸手索资。其人摸索囊中,良久,仅出十文钱,授之曰:“吾仅有此。”役怒,复前执之。其人哀之曰:“毋然,吾当质物以酬汝。”役许之,同趋路旁质家。其人解所衣枣红马褂,质钱两串,纳囊中径去。役追索资,其人唶曰:“若胡为而妄索吾资?”役亦唶曰:“汝违制穿红衣,岂忘之耶?”其人笑问曰:“然则吾之红衣何在?”役嗒然。
对联
南京初辟马路时,当道拟创行人力车。某庠生具禀,愿备车辆出租,乞免捐税,而自愿粪除马路为报效。时人为之集一联曰:
斯文扫地;大雅扶轮。
工切典雅,谑而不虐,传诵一时。
集《四书》句
丁酉秋冬之间,襄《字林沪报》笔政,与嘉善张苇芝共晨夕,相与评论时事,皆喜为诡谲之谈。苇芝曾戏集《四书》句为八股体,以刺从政者,题曰《俗吏篇》。今八股已废,苇芝亦久归道山。偶于败簏中检出此纸,录存于此:
今之从政者何如?古之所谓民贼也。夫学而优则仕,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谓之殃民,国人皆曰可杀,唯何甚!昔者窃闻之:君子之仕也,行义以达其道。其君用之,国治而天下平。是故在上位,在下位,道不同,尽心焉耳矣。古之君子,诚如是也。今之君子,异乎吾所闻。朝廷莫如爵贵,人之所欲也,吾何为独不然?虽然,则常闻之矣:天子使吏治其国,有官守者,有言责者。忠信重禄,所以劝贤也。不以其道得之,耻也。君子尊贤而容众,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仁义礼智,所以劝百姓也。见贤而不能举,命也。今也不然,有贱丈夫焉,嚣嚣然曰:“诵其诗,读其书,日省月试,难矣哉!吾弗为之矣。”去其金,求则得之,犹运诸掌也。践其位,行其礼,胁肩诌笑。有是哉?天下皆是也。观其色而不耻者,是诚何心哉?听讼,升堂矣,无财不可以为悦,以杖叩其胫,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怨乎?彼将曰:“自取之也,又何怨?”鄙夫,无知也。有土此有财,放于利而行,馈五十镒而受,馈七十镒而受。虽多,彼将曰:“以身发财,不多也。”得志,居移气,养移体,食前方丈,般乐怠傲,无所不至矣。不得志,一箪食,一瓢饮,衣敝缊袍,放辟邪侈,无不为矣。今居中国,东夷之人也,西夷之人也,欲辟土地。有大人者,空空如也,曰:“和为贵。”当今之世,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野有饿殍。有司者,怡怡如也,曰:“吾不能。”噫!斗筲之人盈天下,圣上复起,亦无如之何也已矣!
借对
尝谓对偶文字,为吾国独有之妙制。盖他国皆多双音以上之字,惟吾国一字一音,然后得此整齐之什也。然文章一道,进化无已,于正对之外,又有所谓借对者,字面则字字工整,字义则相去极远。此惟别具巧思者能之,笨拙者不能也。以余所闻,如:“树已半空何用斧”,对“果然一点不相干”;又“杨三已死无苏丑”,对“李二先生是汉奸”。皆巧不可阶。相传上一联为南皮张相国所属;下一联则京师人因昆剧丑脚杨三以科诨著于时,一旦死去,故撰为出联求对,所属联不知何人手笔,盖指李文忠而言,则未免有伤忠厚矣。近复闻人言:有出联求对者云:“未得同心齐杀贼”;一时属对者不下数千,惟一联最佳者云:“申生重耳晋亡人”。此等借对,真可谓异想天开。余曾拈奥相“梅特涅”三字,以对吾国伯相“李鸿章”,盖妙在“特”为兽名也。
复苏
择一空敞之地为市场,四乡之人,定日麇集其间,互为交易,北人谓之“集”,粤中谓之“圩”。赴其地者,北人谓之“赶集”,粤中谓之“趁圩”。盖古者日中为市之遗意也。
广东兴宁县某市场,一日趁圩者既散,独遗一人,僵坐弗动,抚之,冰矣;察之,则服鸦片自尽者也。有识之者,言此人家在二十里外某村中。遂鸣诸里正,一面使人飞报其家。及其家人驰至,日已昏矣,审视为自尽,亦无他言。顾家贫甚,仓卒无以为殓。乞诸善堂,得薄槥。草草殓已,即觅土工,瘗于就近之义地。会天将雨,家人不及临穴,夤夜驰归。
越十余日,为俗称“回殃”之期。家人方哭奠,其人忽自外归。家人大惊,狂窜入室,急闭户,隔户诉之曰:“家贫,不能丰殓,知无以对君,然请念骨肉情,毋为祟。”且哭且诉,惊惧齿震,不能成声。其人自户外言曰:“若辈毋惧,吾未死也。且辟户,吾将以情告若。”家人以鬼之能为人言也,惧欲死,号佛呼救。其人请辟门益力,而户内人惧益甚,拒益坚,相持良久。邻人闻声来,见之,亦惊惧却走。有勇者入,叩其故。其人自诉曰:“吾初本服鸦片求死,瞑然无知。及夜半,觉有秽水入腹,味大恶,狂吐而醒。扪四壁,自知已在棺内。默念:‘不毒死,将复闷死矣。’腾足以起,棺划然辟。抚摩觉甚薄,知为施榇。而泥水满中,自顾亦淋漓尽致。顿悟顷之入腹者,即此泥水也。竭蹶以起,遍体沾湿。自念:‘以穷迫,故求死。今乃复活,无面目见人。’四顾审视,知为义地。忆三里外某寺僧,向所稔识,不如且往依之,或求剃度,遂蹒跚往。住十许日,僧苦劝之归云。”家人隔户闻之,疑惧始解,辟户相见。
逾日,访诸市场土工。土工见之亦惊,乃曰:“往日瘗君,甫成穴,舁棺其中,未及覆土,而雨大至,遂相率奔归,拟明日竟其事。及晨而往,则棺辟而尸杳,吾侪以为尸变耳。然事近怪异,一惊扬,则官府莅验,从此多事矣。遂仍覆棺盖而掩之。至今栗栗,不敢夜行,恐尸为祟。固不虞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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