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李公案奇闻 [book_author]惜红居士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7742 [book_dec]《李公案奇闻》又名《李公案》,是清代惜红居士创作的中篇小说,共三十四回。主要讲述了李公断案故事,情节新颖,加深了对案件侦察过程的叙述,打破了以往公案小说或严刑逼讯、或托梦示兆等熟套,有较强的逻辑推理色彩。 [book_img]Z_1432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传奇闻野老闲评 编新词稗官借鉴 词曰: 藉藉颂声载道,悠悠众口铄金。 是非功罪未分明,青史何年论定? 一枕黄粱乍熟,半窗红日西沉。 村言市语任纷纭,姑妄言之妄听。 这首词是惜红居士的杜撰,也算小说家的通例。凡作小说,无论高底好歹,必有一首词开首。这词的排调,十书有九是《西江月》。因此,惜红居士编纂此书,也不能不照例办理。 这部书,本来说的是近今一位大员。这位大员却并不由科甲出身,亦并非是军功保举,就是从小小知县起家,一直升到尚书总督,五省的钦差。这也算得功名到头,富贵不尽的了。 谁 知道这位大员却天生成的一种古怪脾气:生平不喜银钱,不贪衣食;穿的是破衣旧帽,吃的是淡饭粗茶;见人破烂龌龊的他便喜欢,有人送金玉锦绣的他便生气。凡 是他老先生的属下,所有戏园、酒馆、估衣、绸缎、古董,以及柳巷花街,秦楼楚馆,多弄得一星生意毫无,只好叫苦连天,闭门歇业。所以,虽历任封疆,却未曾 丝毫享用。偏又值国家多事之秋,兵连祸结,从长江钦差奉旨督师,带了数十营不练之兵、乌合之众,星夜赶程北上,鲁莽从事,竟至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呜呼哀 哉,一命归天,尽忠报国。朝廷加恩优恤,加官荫子,赐祭立祠,这也算得忠义流芳,传扬不已了。谁知道,倒树寻根,追原祸始,以纵庇匪人定为罪首,官阶追 夺,恤典撤销。可怜一辈子赫赫烈烈的声名,竟弄得此惨惨凄凄的结果。 是非功罪,朝有信史,野有舆评,此非吾辈所得议论,编这部书的更不敢褒 贬一字。今就他做州县的时候,到处颂扬有几桩奇奇怪怪的公案,故老相传,熟在人口,茶坊野店,你谈我讲,说是青天老爷的政绩,就是小地方的典故,活龙活 现,仿佛宋朝的包龙图,国初的施不全一般。惜红居士吃饱了老米饭,穿暖了粗布衣,闲空得不耐烦,便将茶坊野店你谈我讲的一段段故事搬演出来,为消愁解闷的 活计。至其事之有无虚实、迟早后先,编书的得之传闻,并非目睹,不敢说语语对真,事事靠实。真的不得假,假的不得真,看此书的必能理会得,固然不必多虑。 但说了这大半天,到底所说的这位大员姓甚名谁?诸公听我道来:这就是人人皆知、个个尽晓的铜锤李,李大人。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 [book_title]第二回 嘉善路初次登程 天河馆一人独酌 前回说铜锤李,李大人,原本是辽东人氏,双讳持钧,表字镜轩。因有一身绝好的武艺,惯使两柄熟铜流星锤,所向无敌,因此人给他上个徽号,叫做“铜锤 李”。年轻的时候,因老大人在江苏做官,便随任读书,所以,虽则祖居北地,却是生长南方。气宇轩昂,人才表表;方面大耳,虎背熊腰。论文,下笔千言;说 武,穿杨百步。自幼便有大志,不肯以一笔一墨见长。因此,老大人就不肯拗他的性儿,便替他援例报捐知县,以成全他仁民利物的志向。 这是贤父 母因材施教的道理,是天下做老家儿的所当效法的。往往人家子弟聪明伶俐,敢作敢为,就是不能埋头伏案做老学究的功课,无奈这为父母的偏偏指望他读书,想要 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盼个正途出身。却也不能说他不是正经道理,哪知道正与他儿子的脾气不对,一年耽误一年,反弄得一事无成,青春枉度,到后来要另改旁的 主意也来不及了。所以,教子弟读书,只要他明白道理便是真实受用,倘固执成见,妄想发科发甲,却是误人不浅。即如李公的父母,若然不是明白,定规要他念 书,巴结正途功名,则功业成就反未可知。 闲言少叙,且说他做州县的公案。 这公案从哪里说起?倘平铺直叙,未必处处都有奇闻, 案案皆为异事,无非是行香拜庙、拦轿呼冤、枷杖发落及驱逐流娼、捉拿赌博、访察讼师、严办地棍。这些寻常案件,处处皆然,年年多有,演说些老生常谈,岂不 令看此书的讨厌?今只得将稀奇的案卷,拣那紧要的编出,其余寻常公牍,一切概不登录。庶几买此书的不枉费钱文,看此书的不虚耗目力,乃编书的一片苦心,并 非偷工减料。倘必说道:李公做过某县,为何不编?李公署过某州,因何漏载?某事在前,因何落后?某事在东,为何说西?这实是编书的限于才力,迫于篇幅,尚 乞看书诸公包涵。这过节儿不得不预先交代明白。 今先说他未做官以前一段奇闻:李公随任的时候,由江苏到浙江公干,禀明堂上,独自出门。皆因 李公素性不爱排场,最不喜的是跟班、家丁前呼后拥,所以江浙相去数百里之远,竟不要人跟随。为的是阅历程途,操练筋骨。正是有心人的深谋远虑,非少年哥儿 怕拘束的可比。因此,家中上人也能放心。 不然,宦家公子岂有独自出门的理? 却说李公自从出得家门,手携行李,也不坐轿,也不骑马,走尽大街,便将行李扛起,将雨伞柄挑在肩上,大踏步望官塘大路行来。饥餐渴饮,不一日到了嘉善地方。 这 嘉善是个热闹去处,虽非六街三巷,富丽繁华,却也是一条五里长的大街,两边各行店铺收拾得十分齐整。李公一面行路一面看那街上买卖。不觉迎面横着一条极高 大的石桥,桥上有一酒饭面店,上写着“天河馆”三个大字,两边挂着“三鲜大面、十锦小碗”的招牌。李公走上桥来,望里看去,装修座落倒也清幽洁净。便转过 身来,踱进店门,到里间靠窗的一副座上落下,将行李放在身边的板凳上,雨伞就横在旁边。跑堂的便带笑过来,说:“客人用酒?用饭?今天有新鲜的大活鲤鱼, 还有新出水的活剥虾仁。要酒有牛庄高粱、陈陈绍兴、玫瑰佛手露,请客人随便点用。”一面说,一面将一双乌木筷、两碟小菜、一只五彩花酒杯放在桌上。李公正 在思想,堂倌又说道:“近来本馆新添鱼翅、扒鸭。客人爱吃,也可零拆。” 李公说道:“你说这许多,我一概不用。你给我来二两烧酒,一大碗清汤面。”堂倌说:“菜呢?”李公伸手指桌面上话道:“这两碟小菜就足够我吃的了。”堂信心知没大意思,将嘴一撇,手拿带手,回头高声的叫道:“烧刀二两,清水面一碗。” 少停,酒已烫热,便拿来放在桌上,回身就走。李公也不去理他,一边斟酒慢慢的饮,一边望窗下河边上观望。 此 时正在二月劲三月初天气,柳绿桃红,风和日暖,河沿上有淘米的,有洗菜的,有净衣服的,尽是妇女,却老少不一。岸上有十几个小孩放风筝。有一个小风筝钩住 柳梢上,咋也下不来。一中年轻人替他拿竹竿去挑拨,竹竿短树株高,又够不着。李公正看得出神,忽听得一棒锣声,喤喤震耳,李公突地的吓了一跳。正是:春风 三月桃花浪,惊起鸳鸯拍岸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夜行船贼人探路 天妃庙公子遇仙 却说李公正在吃酒,观看河边春景,忽听锣声震耳,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一只船,从桥那边过来,上边插着黄旗,上面写着字,是天竺进香的。后面又 是一只大船,旗上写的是“钦命头品顶戴四川总督部堂”。两只船一起敲锣,所以锣声震耳。探头望窗下一看,却有只航船停泊在那里,桅上灯笼的字是“杭州嘉 善”。原来南方与咱北省不同,来往尽是水路,有航船搭客装货,定准日期来回,就叫航船,与北方的集船相似。这条船就是嘉善到杭州、杭州到嘉善的来回船。 李公心中想道:“我走了几天,旱路的风景也都领略过了,今何不就搭这航船去,也见见水路的情形,岂不方便。”因赶紧催面,拿过来就吃,吃完算账,共是二十一文铜钱,又额外两文钱是赏堂倌的酒钱。 立 起身,取了雨伞,背上行李,刚要出门,对面来了一人,身穿红青哈喇马褂,头戴青缎边的夹毡帽,青缎套裤,白布长筒袜,扎着护膝,黑布皂鞋,马褂的钮扣都不 扣上,胸间露出紫花布衬衣,扎着一条玫瑰紫褡膊,背着一小卷行李,那梢头露着刀柄,与李公打了一个照面。李公仔细一看,那人有三十来年纪,鹰头鼠目,凶恶 异常,便知不是个善良之辈。那人这一双眼睛也盯住在李公身上。李公趁其回头的工夫,看见他耳朵后边有一个小瘤,便记在心上,转过身望外就走,心中想道: “此人好生奇怪,难道想看我这一肩破烂行李不成?”一面想,一面走下大桥。由东边行道转到河下一看,正是停泊航船的地方,便向前高叫道:“管船的,什么时 候开船?我是要到杭州,特地来搭船的。”那船上有个伙计,正在那里劈柴烧饭,听见有人搭船,他便探出头来招呼,说道:“开船还早得很哩!我们这航船有一定 的规矩,要到吃过晚饭,落过太阳,还要点完一支蜡烛方才开船。你看这太阳还在树头顶,客人有事且请去干,到掌灯再来也耽误不了。”李公听说,道:“这也罢 了。我且问你,搭船到杭州要多少钱?”船家道:“每位四百,饭钱在外。”李公道:“饭钱多少?”船家道:“你这客人真没出过门。一饭一菜,每客三十。这也 是我们船家的老规矩,是祖宗留下的这个定例,出门人哪个不知道,你还要问吗?”李公道:“这就叫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搭船我就不问你了。我且把这行李放在船 上,待开船的工夫我来。”船家说道:“可以使得。”说完,便上前来接。李公把行李、雨伞就交待他,问道:“你这管船贵姓?”船家道:“我叫烧火阿二,本姓 姓张,因为我妈嫁了姓李的,便又姓李。”李公道:“我这两件东西,你却收明白了。”阿二说:“错不了,你就是一包金子交给我也错不了,不要说你这点儿铺 盖。你且瞧真了,这雨伞是拴在包袱上的,回来还照样交给你。”李公道:“是了,是了。” 说罢,仍转身由夹道回到桥上。靠桥栏望西看去,见是十里塘河,两岸人家接连不断,房后多有水阁,一群群的鹅鸭随波上下,游泳往来,甚是好看。怎见得?有诗为证: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李公观看一回,见天色尚早,便想道:“我既到此地,何不随喜一回,等吃过晚饭,然后下船。”便顺着脚步过桥来。 行 不多远,见有一座大庙,修盖得庄严华丽,檐下竖着一块双龙蟠金的匾额,大书“敕建天妃宫”,正门却是关着,右边门洞里坐着一位道士,穿着青布道袍,手拿棕 拂,面前摆着香盘卦筒,一块小小粉牌,上写着“善断吉凶”四个字。李公向来不信九流三教,见有许多人在那里问长问短,便走上前去看个热闹。见那道士童颜鹤 发,碧眼朱瞳,三绺白须,飘飘欲仙。李公虽不信江湖,见这道士品格非凡,倒也肃然起敬,不觉上前一步。道士抬起头来,看见李公,便立起身来拱手道:“贵人 何来?请里面待茶,贫道尚有一言。”李公道:“师傅看错人了。小可初学经商,路过贵地,即欲下船赶路,没有工夫耽搁,有负美意,改日再奉扰罢。”说完便转 身要走。道士拦住道:“贵人,不必相瞒,此非说话之所,贫道也非本地人氏。早知今日之会,自崂山专为阁下而来,在此恭候已非一日。缘分既到,岂可错过?阁 下试看,贫道岂是江湖骗子?何必见拒如此!”李公听他说话有因,知非平常,便拱手道:“师傅言重,学生遵命就是。”道士哈哈大笑,叫一个小童将卦摊收起。 道士将袍袖一整,深深的向四围作了一个揖,说:“有慢众位,改日再请光临,恕贫道不得奉陪。”众人看道士举动古怪,个个看着李公,想知个究竟。谁想这道士 忽然下这么个礼,分明是撵大众走的意思,却又是恭而且敬,万不能挑他的错处。 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出门去了。 道士让 李公先行,叫小童领路。走过穿堂,转弯进月亮门,是一个宽大院子,松柏成荫,绿苔铺地,中有一个团瓢,便让李公进去。你道什么叫团瓢?就是在平地搭一个草 屋,仿佛窝铺的样子,却比窝铺高大,并且整齐干净。大凡修仙学道的,多用这个去处存身,为的是云游天下,到处安身,来得简便省事。 闲话少 讲,言归正传。李公走进团瓢一看,并无桌椅,地上铺着一张棕垫,壁上挂一个葫芦,西壁下一个石炉,炭火通红,煎茶初熟。道士让李公坐定,便亲将葫芦取下, 探手进去,取出两只茶杯,就炉上提壶斟茶奉上。李公接在手内,觉得一阵清香直通脑际,非寻常双窨官片的香味。正是:宝鼎香浓茶乍熟,幽居人静鸟窥帘。 不知道士留待李公到底是什么意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老道士预卜前程 凶贼徒再窥踪迹 且说李公接茶在手,问道:“老师傅留待学生有何指教? 并且一见学生便以贵人相称,是何缘故?请指示明白。”道士说道:“阁下家世、事 业、贫道却不尽知。但观尊容、气度、骨相,将来必是方面大员。目下小有灾难,自有天替星解救,可以无碍。但是贫道有一偈言,君须切记。”便在葫芦中探出一 张纸条,授与李公。李公接在手中一看,却是四言诗句一首,上写道: 自南至北,自西徂东。 四三长短,效忠则通。 李公看罢,说道:“蒙师傅指迷,奈学生凡夫俗眼,不识仙机,尚求明白指示。”道士说道:“这四句偈言,即是阁下一生仕途阅历的境地,日后自见分晓。阁下无分科名,可以不必应考。 惟官星极旺,从二十八岁以后,便当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五十岁后小有风波,也无大碍。六十岁后更是顺利,致君泽民,在此十年。但有一言,请阁下弗忘。”李公道:“更有何言,并求指教。”道士长叹了一声,说道:“盛名难副,旁门多误。 日后得志,莫忘此言。以阁下的骨相,倘能舍去红尘,修真学道,大罗金仙可到。惜乎俗缘未断,不能超脱,一生劳碌,徒博空名。可叹可叹!”李公听道士的说话,有点不大投机,便起身告辞,说道:“天已不早,师傅请便,学生尚要赶路。” 道 士也不挽留,便送出团瓢,命小童引路出来。道士看李公出了月亮门,又遥嘱道:“方才所言,千万勿忘。”李公随声答应,一直走出庙门,别过小童,便一径望西 走去。细想道士的话,似乎在可信不可信之间。看天气,已过申牌时分,便道:“我且去找个地方吃了晚饭,也正是开船的时候了。”便转向大街,找了个小饭铺吃 饭,不必细说。 看官要知,这道士的四句偈言,却是字字灵验。今且将这个道理破解一回:“自南至北”这一句,说李公随任南方,服官北剩“自西 徂东”,乃由广西开缺,后来又放山东。“四三长短”,四三两个字,是四川与东三剩那个长字,想亦必是指着长江。这个短字,解说不来,或者是此后日子不长, 也许是短见的意思。至于末句,却分明说是效忠在通州地方。其“盛名难副,旁门多误”二言,又隐隐概括李公一生,且并其身后事,亦预知之,句句灵验,字字响 应。倘非神仙中人,哪里能这样前知?可惜劫数难逃,事机凑合,终为左道旁门所误,丧其生平,辜负了老道士的一片婆心,岂不可叹!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李 公吃完了晚饭,出了店门,看天气已傍晚,日轮西下,明星东现,因是月初时光,却无月色。街上店铺半已点上灯火,各家下招牌,上牌门,满街噼辟拍拍乱响。李 公趁着街上灯光,便急急走过大桥,到泊船的地方,见船家、水手、伙计,多围在一处吃晚饭,已有六七位搭客先已上船,在那里闲谈。李公便招呼道:“管船的, 我那行李、雨伞呢?”那烧火阿二见是先前来的客人,连忙放下饭碗,掀起舱板,将行李提出,对李公道:“客人,您的东西在这里。您请上船罢。”李公走上跳 板,跨上船沿。阿二便将行李递过,说:“客人你瞧,可对不对?雨伞照旧拴上,却没有动一点儿。查对明白,便不与我阿二相干了。”李公双手接过,说声“劳 驾”,便弯下腰走进船舱,将行李打开,铺得停当;将鞋脱下,同雨伞捆做一处,便当枕头。正在收拾的工夫,又来了四五位客人。船家晚饭亦已吃完,阿二点了一 盏灯笼,提进舱来,挂在横梁上,说道:“众位客人都用过晚饭没有?如没有用,赶快上岸去吃。等这支蜡点去一半,就要开船了。”众人道:“都吃过了。”李公 看舱中客人,连自己共十二位,却都是买卖场中的人。只有一个少年,方面大耳,举动大方,不像个生意人光景。 少顷,又来了一人,李公一看,正是白天在天河馆遇见的。 那个人跳上船头,在舱门口望里一张,便说道:“挤得很啊,我另搭船走罢。”翻身复跳上岸走了。船家高叫道:“客人齐了没有?”阿二望舱中一看,说:“齐了。”管船的便叫开船。 水手们解缆的解缆,拔跳的拔跳,撑篙的撑篙,七手八脚,忙乱一阵。李公回头,看岸上房屋,灯火旋转移动,便知船已开了。只因这一开,有分教:血溅船头,尸横舱板。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忙中错黑夜偷头 客船上天明惊盗 前回说到李公上船,等得开船的时候已是黄昏将荆因是逆水,水手们上岸拉纤。李公因走了几天旱路,身体困乏,放倒头便呼呼的睡熟。到半夜里,忽然腹 痛,起来大解,见船已停泊。两岸芦苇丛丛,一望荒凉,不闻鸡犬,只看见满天星斗映入水中,随波荡漾;水手七横八竖的睡在篷席上。李公攀住船舷,蹲下出恭。 管舵的正睡,脚下听见有人起来,他便坐起敲火吸烟。李公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停船?”管舵的道:“此地名八里荡,前面河身宽阔,强人出没。这兵荒马乱 时候,夜晚间都不敢走,须等东方发白,后面船来,搭了帮方敢前进。”正说之间,忽听前艄“扑通”一声,像个人落下水去的声音。 李公与管舵的都吃了一惊。李公连忙束上中衣,立起身来望前舱一看,并无动静,只听众客鼻息声如雷动。管舵的道:“此地水鬼很多,必是夜静出现。待天亮尚早,且睡他一觉再说。” 李公也进舱仍旧安睡,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等 到天色将明,听管船的喊水手起锚开船。约行有一二十里,天才大亮,后艄已炊火作饭。李公坐起身来,见众客人多睡得很香。船家烧熟了水,喊众客人打水洗脸, 方才一个个的起来。管船的将舱门卸开,透进亮光。众客人穿衣服的穿衣服,揉眼睛的揉眼睛。忽然,中舱一个客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打舱板上爬 起,连跳带喊的说道:“了不得了!你们大家伙快来!”众人听他叫喊,又见他这么着忙,便一齐凑向前去。那个客人向他身旁指道:“你们众位快看看,这位怎么 脑袋瓜子没有了?”众人一听,个个惊得面如土色。有几个胆小的吓得牙齿捉对儿的撕打,手脚瘫软,动弹不得;有胆大的勉强望前一看,可不是,一个客人弯着身 子躺下,那个脑袋竟不知哪里去了,枕边褥子上一大摊血。管船的听见舱中发喊,急忙进来,看见这个光景,早扒在舱板上,瞪着两只眼呆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了。 李公一看,却就是那个方面大耳的书生。虽然面目和耳朵都没有了,他的身段衣服,总还认得出来。那众客中有个年老的,便向管船的道:“人 命关天,非同小可。你这管船的倒好,呆瞧着,还不快想个主意!”管船的哭道:“求客人救命!这个天大祸事,叫我怎么着好呀!呵唷,这个天大的祸事,叫我怎 么着好呵!”李公道:“你且别哭,哭也是不中用了。且问你,这个客人姓什么,叫什么,你可知道不知道?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管船道:“搭船的你来我去, 哪里个个知道他姓名居处去?”李公道:“这船到什么地方了?”管船的便探头望外一看,说:“叫毛家湾。”李公道:“是哪里该管?”管船的道:“是石门 县。”李公道:“这里离石门多远?”管船的道:“只有二十多里。我的爷,千万不要到官,我可吃不了。”李公道:“不到官,你说这事怎样办法?”那老客道: “旁的且慢,你且将船拢岸,让我们上去,谁在这船上陪死人。” 管船的急得说不出话来。李公看他可怜,便说道:“老客人,咱们出门人,谁不愿 意平安无事?今摊着这个没头的人命,哪一个也脱不了干系。古人说得好:同船共命。昨儿个咱们十二个上船,今儿个只剩了十一个。这个死的,是怎么样个死法 的?非经官追问,断然不能清楚。既经到官,咱们这十一个人自然免不得要做见证,也断然没有拿咱们十一个人给他一个人抵命的理。但要分辨清楚,大家便脱了干 系。若然走了一个,问官必定追究,且必要疑心是他谋害的。所以,若要逃走,那时追拿到案,倒是有口难分。倘然遇见糊涂官,一动刑法,更是不得了了。老客人 经历得多,仔细想想学生这话,务必出个妥当主意。”那老客人说道:“这位先生的话很是有理。但是我们众人不过是个旁证,也要晓得些因由,若到官一问三不 知,不是去讨嘴巴吃吗?昨儿晚上你们众位到底也听见些声响没有?还有,中舱那位客人紧挨着他,难道一点儿影儿都不知道么?” 这正是: 无端祸事从天降,凭是神仙也皱眉。 到底这个中舱客人能知道些影响也无,且听下回细细道来。 [book_title]第六回 偷上岸船户报案 施铁锁地保诈钱 那个中舱客人说道:“唉,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我是到杭州去望看我丈母的,本来打算迟几天再走,只因我家里死活的催昨儿个上船,不想撞着这倒霉的事。 昨儿开船后我便睡觉,并没听见什么声响。今儿早起穿衣服,看见我袖子上沾着一片血,回头一看,就吓得我魂都掉了,急忙爬起来喊众位同看,不是众位大家都看 见的?”那老客人道:“你老贵姓?”中舱客人道:“我姓黄,名叫道梅。没有领教你老呢?”老客人道:“我就叫裴道运,世代行医。杭州上中下三城,提起姓裴 的五世郎中,也颇颇有点小名气的。”说话未毕,那管船的道:“怪不得那个倒霉,这个倒运,我这管船的更该死了。”李公道:“少说笑话,且看看这个客人的脑 袋是从哪里出去的。我们大家的行李先齐一齐,等船靠码头,便打地保报官。” 那管船的便前后左右的细细看了一回,并没有出路,就是中舱上首篷 窗上的销钉却没有了。再看那死的,身上穿着蓝棉绸小棉袄裤;旁边叠着一个茧绸大棉袄,一件红青羽毛夹马褂,上放着一条香色绸褡膊,一顶青缎瓜皮小帽,并无 有动;一条印花粗布祷子差不多被血湿透了;一条绿绸棉被,一半垫在身子底下,也有血污;枕头底下压着一个帖包;身后边有一个蓝布包袱。李公道:“若是谋 财,怎么包裹一切都没有动?若是有仇,特地来害他的,这一船的人难道就听不见一些声响?况且这船是水当中走的,这贼从哪里上来?从哪里下去?这事实属可 疑。”那管舵的在后面说道:“昨儿晚上那声响不是吗?还当是水鬼出现。那位客人在后艄出恭,不是也听见的吗?” 李公听说,也不能不疑心是这个缘故。 这个时候,众客人吓坏的也都回过气来了,七嘴八舌的乱说。这个说:“必是妖精,能水遁的。”那个说:“也许是剑客,能驾云的。”还有一人说道:“这不是偷头吗?是有典故的。先前跟我舅舅听戏,有这么一曲,想必就是这个事。” 正 说之间,船已快到码头,远远望见市廛的房屋。李公恐贼在船上,便悄悄嘱咐管船的先上岸找着地保在船埠等候,免得拢船的时候逃跑。管船的喊个暗号,那拉纤的 便将纤绳嗖嗖嗖的拢起,管舵的把舵望怀里一带,那只船便慢慢的望岸边靠了。管船的趁势往上一跳,将脚往后一蹬,船身重复漾开。那拉纤的仍旧将绳放开,随走 随放,随放随走,一直望前去了。 这里船上众客人仍是议论不了。李公细看众人,实在不像有杀人的凶手。看那死人的颈上和那块血渍,许多苍蝇攒满了。 因叫个水手,拿两块板竖在两旁,免得看着恶心。 不多时,船已到岸。管船的同着地保在那里等,看见船到,也不等铺跳,地保便跳上船头,钻进舱来,管船的也跟着进来。 地 保将板拿开,将他的被子掀起看了一看,又叫管船的摸他腰里有无物件。管船的皱着眉,捏着鼻子,伸手望棉袄里一摸,说道:“有个褡膊,仿佛有一包洋钱。”地 保亲自动手,将褡膊解下,摸出一个纸包。打开看时,却是本洋三十六元。又摸出一个小手摺,上写着“李代记”,又有顺隆布店的红字戳记。 地保便向管船的说道:“这个东西你且收好,回来要呈堂的。 看 这个摺子,这位客人必是姓李。这顺隆布店不知在哪里,既有字号,便没有个打听不出来。”说罢,向众客人道:“你们诸位也都看明白了,昨天晚上到底有人听见 些声响没有?”众人说“没有”。地保又对管船的说道:“你当众位的面,将这客人的行李点个数儿,好让我照数儿开个清单。”一面说,一面在衬衣内掏出一管 笔,一本小账本。管船的点一件,地保就写一件,写完,又将尸身的服色、刀伤记上,又对众人说道:“这个事非同小可,船主人自然脱不了干系,就是众位也少不 得委屈做个见证。我们奉公而行,也叫无法。现在先同这位管船的老哥到县报案。你们众位先不要下船,在船上等候,回头大老爷来相验,伺候回话。” 说 罢,就拿出一条铁链,望管船的头上要套。管船的再三哀求,地保道:“公事公办,人命关天。就单单套这么个链子,还不是便宜你?请走罢!大清早起,为你这屁 事跑到这时候,水米还没沾牙,你倒偏偏有这许多讲究,我们当官差的便该死吗?”说罢,将链子套上,还在加锁。管船的没法,在身边掏出两块洋钱,双手奉上, 说:“地保哥,地保爷,实在对不起您老。这两块钱权且先吃些早点心再到县报案罢。” 地保看见钱,便说道:“这个客人也不是你杀死的,不过谁 叫你做船主人,还能不报案吗?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不好说,又要您破费。”管船的道:“这也不是给你老哥,就给伙计们喝碗早茶。”地保笑道:“我倒看不出, 你这位老哥真懂交情,我倒不好意思不收了。但是衙门里的朋友眼宽手大,你须要明白。这是我为好关照你的意思。”说罢,便将锁链退下,两人一同上岸,又招呼 岸上的伙计,叫他坐在船头上看守,便一同到县报案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就叫:有钱使得鬼推磨,无事莫经官里人。 [book_title]第七回 写呈词代书刁难 凭报单县官准状 却说地保同管船的上岸,拉到饭馆里先吃得个酒醉饭饱,又到烟馆里开灯吃烟。一面去找了个代书先生,同到烟馆内,叫管船的把原委细说。那代书先生摇头 闭眼,叽咕了半天,说:“这个案件非寻常可比。人死在你船上,你便是个凶手,倒反要做原告,这不是太便宜了?要说是地保访闻,把你带到县里,先打夹你一 回,下在牢监里,还算委屈你吗?”地保拍手道:“先生到底是老公事,见得到。好在船老哥也不是外人,这张呈子还能照常的老价钱吗?”代书先生道:“谁叫咱 们相好,也没有法!管船的,你先拿十块钱出来,少不得我笔下超生。” 管船的请安作揖的央告,地保从旁又假意的做好做歹,算拿了四块钱。写完呈子,吃完烟,管船的完了账。代书先生别过管船的,跟了地保到衙门,伺候报案。 转 弯抹角到得县前大街。地保叫管船的先上茶馆内坐下,他先进衙门,找了值日的班头,同到茶馆,先将呈子看过,讲好了价钱,又说了许多交情的话,一同来到衙 门。却好午堂未退,大老爷正在坐大堂,收呈放告。这位大老爷姓程,名方壶,是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自到任后,把这石门县治得个吏服民安。这日,从早起坐堂 审理案件,到晌午尚未退息。值日班头便将管船的呈子递上。程大老爷接过一看,上写的是:具呈船户张富有,年五十四岁,嘉善县人,以航船为业。本月初二日, 由嘉善开往杭州,共有搭客十二人。今日天明,船行本县毛家湾地方,忽见中舱一位客人被杀身死,并头失去。检点行李无失,其余客人未伤,亦并无失物。特此叩 求青天大老爷恩赐相验,缉凶伸冤。伏乞宪施行,实为德便。 程大老爷看完,见还有一张地保的报单,上写道:本县十七都八图地保赵伯良禀报:本日卯刻,有嘉善杭州航船,行到本县毛家湾地方,搭客被人杀死。 小的当时上船查看,见尸身侧卧无头,身带银洋并行李、衣服无失。谨开具清单呈鉴,附黏单一纸,计开:包袱一个,铺盖一副,银洋三十六元,帖包一个,随身衣服均全。 看罢,便提笔将呈子批准。该房立刻开了点单,随同原呈报单一起呈案。 程公便用朱笔在地保赵伯良名上一点,值堂吏役便一叠连声的喊赵伯良上堂跑下,程公问道:“你就是地保赵伯良?” 回 道:“小的十七都八图地保。”程公道:“杭州航船这被杀的客人,是盗是贼?还是谋财害命的?”赵伯良道:“小的上船看过,见船上并无损伤,惟西边篷窗铺钉 是用刀削断的,这显见得不是盗。若说是贼,船上货物并无遗失,便是尸身的铺盖、包袱也是原封不动,这又显见得不是贼。若设是谋财害命,尸首身上所带银钱尚 在,这又显得不是谋财。”程公道:“这必是有仇故杀。”赵伯良叩头道:“大老爷明鉴。但尸身的首级不知下落。”程公道:“船上客人有偷走的没有?”赵伯良 道:“小的着伙计们看守,共是十一个人,一个也不敢放走。” 程公点头,将手一扬,赵伯良叩头退下。 程公又将朱笔点张富有的名字,值堂的便将张富有带上跪在案下。程公问道:“你是张富有?”回道:“小的就是。” 又 问道:“你这船是自己的,还是租赁的?”张富有道:“是自己的。”又问道:“你自昨晚开船,路上停船没有?”富有道:“因八里荡地方荒野,晚间不敢走,在 那里停了有一个时辰。”又问道:“停船是什么时候?”富有道:“有三更来天,东立发白的时候便开行了。到天亮,走到毛家湾地方,舱中客人都起身洗脸,就说 这位客人的脑袋不见了。”程公道:“这位客人的名姓可知道?上船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朋友伴当送来的?”富有道:“姓名小的不知,今早地保哥看他 身边有个摺子,上写着‘李代记’,想必是姓李。上船的时候,并没有人送来。”程公道:“你船上有几个伙计?”富有说道:“共五个,一个是小的兄弟。”程公 道:“那四个是旧人还是新上的?”富有道:没有新上的。”程公道:“昨晚一路开来,有同行的船没有?”富有道:“没有。”程公道:“你开这航船有几年 了?”富有道:“先前是我哥哥开的,我哥死了,小的接管三年多了。”程公喝道:“你行船多年,这走熟的道路,哪里太平,哪里不太平,难道还不知道?致客人 被人杀死,并取去首级!这不问你,还问哪个?来,给我拖下去打!”两旁吏役齐声吆喝,吓得富有魂不附体,磕头不止,哀告道:“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实在冤 枉!”程公道:“贼人下手的时候,上船下船,你们船上人难道都没听见?你管船的管的是什么? 就这一节,还不该打吗?”富有道:“小的该死。 伙计们拉了半夜的纤,小的把舵,指望停船歇歇困乏,倒下头睡熟了,竟听不见。求青天爷爷的恩典。”程公将惊堂一拍,说:“本该重责你的不加小心,因你话尚 实在,权且宽免。候本县验过尸身再行发落。”值日差便将富有带下,程公吩咐掩门退堂。地保和值日差头赶紧到码头搭盖尸棚,预备公案,伺候相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搭尸棚预备官临 谒私宅初联世谊 话分两头,且说这边船上,候管船的和地保去后,众客人你谈我讲,惊疑不安。唯李公仔细思想日间所见,夜间所闻,于这桩事猜透个八九,便想了个主意。 知道这程大老爷本山东人氏,曾做过江苏华亭县,与老大人同寅至好。后来因惰起复,改归浙江,补这石门县。恐怕少停相验时候,同船的客人必定要一个个的提 问,那时倒不好回避。因向船家借副笔砚,在行李内取出护书,拿了名帖,写了一封信,就叫烧火阿二赶紧送县衙门投递。 看看天已晌午,船家便收 拾早饭给众客人吃了。望见岸上来了七八个官人,扛了一大堆杉篙、芦席、绳索,将地下打扫干净,七手八脚便搭起一座席棚,中间摆上公案。那些看热闹的大大小 小围了一圈,也有张头探脑望船上看的,也有三三两两想往船上跳的,都被那地保的伙计同官人拿马鞭子打开。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程公退堂,正想 这起命案为难得很,心想凶手必在这众搭客的里头,须要细细盘诘。却好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知是同寅至好的李世兄在这船上,有的确见证,这事便好办 了。又想同是搭客,提问时有许多不便,不如先请他来问个仔细,到相验的时候,胸中方有把握。主意已定,便叫门上赶紧打发一乘轿子,着差人拿本官的名帖,到 杭州船上接李少爷到署,并行李等件,同跟随人一并带来。吩咐去后,门上就遵谕备办。一面传厨房开饭,一面发梆,传外堂伺候。申正一刻,赴码头验尸。 程 公用饭已毕,恰好接李少爷的轿子已到。程公命请入书房。寒暄已毕,程公便问道:“贤侄因何在此船上?”李公道:“小侄奉严命到杭州公干,走旱路到嘉善,无 意中碰见此船,心想趁便,不料赶着一桩奇事。”程公追:“夜来到底有无动静?”李公道:“小侄昨夜四更光景起来大解,这时候正停船在八里荡。听得船头水 响,似一个人落水的声音,及至细听,并无动静。这时候满船的人尽皆睡熟,唯小侄与管舵的听见。 就此一节可疑,其余却都不知。”程公道:“据 此说来,必是水贼。但行李财物并无损失,这其中情节不无可疑。”李公道:“老伯高见极是。”程公道:“既到此间,且盘桓数天,再为贤侄饯行。”李公道: “小侄既在此船,不幸遇此命案,便是案中证见。本不应脱身,但既蒙老伯推爱提拔,拟赶紧到杭州,将公事办完,五日后必可回来,或者于这桩案件上尚能助老伯 一臂之力。”程公道:“贤侄如此说法,老夫倒不好屈留。且请暂住一宵,略为贤侄洗尘。”李公道:“辱在世末,小侄不敢自外。但事关紧要,恐误程期。待回来 的时候,再扰老伯。” 说罢,便欲起身告辞。 程公坚留不住,只得允行,并欲派仆役护送。李公再三辞谢,仍是一身出来。到门房口立定,将行李取出。门上定要派人相送出城,李公也只得依允。便一径同到城外,另搭一个小船,前往杭州去了。这送的人独自回衙销差不题。 且 说程公送李公走后,复到书房,与老夫子商量了一回,即传伺候。门上回禀,人马夫役均已齐备。程公道:“不必多带夫役。”仅点了仵作一名,刑房、招房各一 名,快皂二名,跟随出城验尸。门房便将点单传了出去。程公换上衣服,便出宅门,在大堂上轿,前呼后拥,打道出城。该房和地保带了张富有先往尸场伺候去了。 正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石门埠程官验尸 杭州城李公返旆 却说船上众客,见县衙门打发轿子来接李公,方才晓得这位客人是个少爷,又纷纷议论不休。有的说是私行察访的;有的说是改装游玩的;还有那管船的知道这事,更捏着一把汗,心中乱跳不止。今且搁过一边。 且说程公坐轿出城,来到码头,见尸场上看热闹的人围得铁桶一般,前导官人拿马棒打也打不开。官轿到此落平。地保赶上前,分开众人,到轿前请安。 程 公下了轿,走入席棚,升公案坐定,跟随吏役分站两旁,喊过堂,送过茶,刑房便将点单呈上。程公便传地保将尸身搭上,谕仵作用心细验,招房研墨濡笔,等候填 写尸格。地保便同他伙计,又叫了两个水手,带同将尸身从船中搭出,扛抬上岸,在一张芦席上放平。然后拿他的铺盖、包袱也一件件都搬上岸。仵作将长衣掀起, 一手拿尺,一手拿了一个签,走近尸旁,将尸衣前襟解开看了一遍,用尺从足量起,高声报道:“无头尸身一具,身长四尺五寸八分。颈上致命铁器伤一处,右胳膊 不致命手足伤一处,斜长二寸八分,宽五分,青黑色,余无故。”招房便照他报一句写一句,报完写毕,呈案。程公看过,起身出位,亲到尸旁相验,复照尸格,报 验相符。又叫拿行李过目,命将包袱打开,里边都是些单夹衣服。便命地保一件件的点过,开上清单,仍旧回到席棚,升坐公案。传船上的水手回话,共是四人,烧 火阿二打头,跪在公案前磕头。程公问了一遍,与早间张富有所供大略相同。 那个管舵的望前爬了一步,跪着说道:“昨日四更天气,李客人起来出 恭,小的敲火吸烟,两人正在说话,忽听前艄‘咕咚’的一声。小的当是水鬼出现,吓了一跳。再用心细细一听,又不响了,不想这水鬼会吃人。”程公道:“既听 见声响,怎么不喊醒大众?”管舵的道:“那时候人都睡得好好的,大喊小叫不挨骂吗?”程公便喝声:“退下!”便传众客问话。 计船上客人共十 二位,今死一个,走了一个,还整整的剩十位客人,一齐上岸,到公案前跪倒,通报名姓。招房便将各人名姓照写一单,递在程公面前。程公道:“传张富有。”张 富有就赶紧上去跪下。两旁报说:“张富有到。”程公道:“张富有,你船上的客人都齐了么?”富有道:“齐了。”程公道:“到底这个客人是怎么死的,从实说 来,免得拖累。”众人齐声禀说:“实在不知。今早起身,是黄客人先看见了,大众方才得知。”程公便问黄道梅。黄道梅复诉说一遍,到底怎么死的也不知道。程 公喝叫:“暂且退下!”众客人一齐磕头哀告道:“小的们多是出门在外,正经买卖的人,求大老爷恩典开脱。”程公道:“本县也知与大众无干。但俗话有的说 道:‘同船共命’。今出这无头人命,凶手未获,本县就愿开脱你们也做不到。今且格外恩典,就带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名回衙,晚堂听审,其余且交地保在 船上看管。尸身饬地方暂行棺殓;衣物封贮,候出示招尸属承领,统俟缉拿凶手,获日结案。” 众客无奈,磕头下来。程公起身,打道进城。该班押张、黄、裴三人在后跟随。程公先到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礼房已预备鞭炮,在大门口点放。进了衙门,复开公座。排衙已毕,吩咐掩门回宅。这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人,权在班房候讯不题。 且 说李公自石门县搭了个小船,一夜工夫便到了杭州,在武林门外大关停泊,离城尚有十里之遥。吃过早饭便进城,将公事办完。心中惦记着石门这起命案,越想越 疑,料定在一个人身上破案。也无心游山玩水,办完事,便找了个宿店,住了一夜。次日,出霸子门,沿着官塘大路,一径望石门县进发。 正是: 心忙只觉行程远,意急常嫌举步迟。 走 了一日,饥用干粮,渴饮淡水,但遇凉亭歇脚,不寻客店打尖。看看天晚,到了个地方,名叫长安镇,是宋高宗南渡驻跸的地方,离杭州已有百里,便向路旁一个茶 馆内坐下,问道:“此地到石门尚有多远?”那茶博士道:“此地离石门不过一九多路。”李公不懂什么叫“一九”,又叫回那茶博士细细问他。 欲知茶博士怎生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趁夜月荒郊赶路 坐春风内署饯行 茶博士道:“我们这里路程都叫几九几九。九里路叫‘一九’,二九十八里便是‘二九’。从此地望北去,过了七里亭,即是石门地界,再有五里,便进城了,所以说不过一九多路。” 李公方才明白。吃了茶,用了点儿干粮,趁着新月朦胧,复又前进。 不 到一更天,早已到了石门县城外。城门已闭,不便进城,且在城外找个宿店住下,便打听航船上这起命案。店主人道:“客人为什么问他?”李公道:“我有个朋友 在这船上,闻知闯下祸,特来看望他的。”店主人道:“前日县太爷相验后,便带了船上两个客人到县,晚堂细审,也没有问出根由。又密差得力家人押同差役到船 上细搜一回,也没有搜出什么。县太爷也没有法,只得仍将船主人等还押,其余的客人仍旧在船上看管。船是上锁又加封条,这真是叫没头的官司。”李公道:“也 听见拿凶手没有?”店主人道:“没听见说。”李公道:“你们这位县太爷做官好么?”店主道:“若说这位太爷,真是好官,若换了别位官府,这管船的早该打得 个稀糊脑子烂了。 今听见问了两堂,并没用刑。但怕仁慈太过,这凶手总不肯招承,倒难为了陪打官司的了。”李公听说,点头称是,便回房歇息。 次 日大早,起身梳洗,用过早饭,便换了衣服,备了柬帖,进城到县衙投谒。程公正因这命案凶手未得,心中纳闷,见李少爷来到,甚是欢喜,便叫请进。李公就随执 帖的走进宅门,到花厅坐下。少顷,程公出来,李公赶忙起身,上前请安。程公带笑还礼,说道:“老贤侄真是信实。”李公道:“小侄到杭,将公事办完,恐老伯 盼望,所以兼程赶回。未知这案件有无头绪?凶手有无主名?”程公道:“正因此为难,连问两堂,毫无眉目。昨天签差望八里荡一带缉拿凶手。既无主名,恐亦难 得。想贤侄必有高见,尚乞赐教。” 李公道:“此事据小侄闻见,颇有形迹可疑之处,但无确据,出不敢昌昧指名签拿。今特来请示老伯,求派干练 捕快各二名,并带搭客数名,仍由原船放回嘉善。船上除管船的仍在县管押外,其余水手等交小侄带往。此外,搭客还求老伯恩典,准其取保开释,以免牵累。小侄 此去,也不敢说必能拿得凶手,但请限一月,或二十天,必可得一实信回报老伯。” 程公听说大喜,亟起身打躬说道:“贤侄青年具此干才,真是难得。顷所处置,无一不当,佩服之至。一切悉听贤侄指挥便了。”李公起身答礼道:“小侄尚有事禀商。今日午堂,请老伯提审管船,佯为发怒,用刑逼管船承招行凶,发监拘禁。 将黄、裴等数人管押,以便小侄密行带往。其余即当堂取保开释,使外边知道凶手已定,那真凶便不防备,庶容易缉访。” 程么道:“贤侄所见极是。但有劳贤侄,老夫心中实在不安之至。”李公道:“小侄亦系案中要证,蒙老伯矜全,已属格外。 既 有所见,敢不竭力?”程公道:“既贤侄如此恳诚,老夫也不敢自外。俟成功后,再行拜谢。此去尚应备何物,请详细开示,以便备办。”李公道:“别无所需,但 请备药箱一个,大小药瓶十个,大小膏药二百张,药针、刀剪一副,白布五尺,破旧衣帽两袭。”程公便命将纸笔录出。吩咐厨房备席,为李少爷洗尘饯行。李公再 三坚辞,程公执意不允。一面传前稿进来,将李公嘱咐各节,命其严密备办。一面携了李公的手,请到签押房赴席,以便细谈。 李公见程公如此至诚,只得从命。程公见李公年纪轻轻,如此明决干练,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命他两位少爷出来陪席。 少顷,酒肴已具,爷儿四个便一同入席,也不另请陪客。李公少不得坐了首位,程公对面主席,两位少爷侧坐相陪。李公看酒肴丰盛,十分不安。因是老世伯的面子,便不敢十分推辞。 安席已毕,李公起身谢过,复把盏回敬程公,然后归坐。主宾?O酬,你谈我讲,十分酣畅,不必细说。 那前稿奉命便去备办一切,并喊值日房班,传齐伺候,起点发梆,提案卷,开点单,标听审牌,等候大老爷宴毕升堂。 这就叫: 酒丝红灯座上,铁锁锒铛阶下囚。 要知李公预备这些药箱药瓶有何妙用,且听下回细细道来。 [book_title]第十一回 用严刑假逼供招 设药笼巧施妙计 却说程公陪李公宴饮,罢席后,便命两位少爷陪李公在书房小坐,一面传鼓升堂。在班房提出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等三人上堂听审。外边差役在船上带到众客人、水手,亦已齐集辕门,听候发落。 程公先传张富有跪倒案前,便大喝道:“张富有,你这狗才,害了客人性命,尚敢巧言乱说,先自出首,希图卸罪别人。 不 用大刑,想你必不肯招。来,拖下去打!”张富有听了,吓得魂飞天外,把头磕得山响,连连喊道:“大老爷,小的实在冤枉!小的实实不曾害客人的性命,青天爷 爷明鉴!”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打了五十板。程公拍桌道:“打!”又打了五十,问道:“你招不招?”张富有喊道:“小的实在冤枉!” 程公命暂且带下,传众水手到堂,将惊堂一拍,喝道:“本县已访得这客人是张富有杀的,与你们无干,可从实说来。” 众 水手一齐叩头,禀道:“小的们实在都不知道。”程公喝道:“不打决不肯实说。给我每人重打二十!”左右一齐动手,一个个按下,左右开弓的打个满堂红,只听 得杀猪似的叫喊。打完问道:“还不快说!”那个烧火阿二喊道:“大老爷,小的那天上岸拉纤,张富有在船上杀人,小的实实不知。”程公便大声道:“张富有在 船上杀人,是他伙计亲口供招,你们大众都听见了。”便传张富有,问道:“你在船上杀人,你伙计已经供出,快快将实情说来。那个人头放在哪里?有半字不对, 看夹棍伺候。”富有叩头道:“冤枉,冤枉!”程公道:“还敢胡说,再打!”又打了一百,富有仍是不招。程公道:“这个后生倒会熬刑。且拿来钉上镣,发监拘 禁,听候再问。”又标了一枝签,派两名差押张富有的兄弟去沿路寻取首级,其余水手从宽取保释放。原船本应追取入官,因是往来客船,暂免封锁,准其照旧生 理。 判毕,传众客人上堂,黄道梅、裴道运外,又点了张申、王福、赵甲三名,说道:“你们这五人,张富有供称知情,着还押听候再审。其余众 客,着取具结实托保开释。”那黄、裴、张、王、赵五人不知头路,叫苦连天。程公也不去理他,吩咐退堂。那取保的俱退到外班,各人觅各人的亲友,取具保呈, 候批不题。 程公退回书房,将堂上各情与李公说知,便叫班管家人进来,叫他将黄、裴等五人带到一僻静之处,听李少爷亲自吩咐,并替这五人起个 病状,免得早晚点名。一面催前稿,赶紧备办应用的物件。那班管家人将黄道梅等五人带到土谷神祠的厢房内,李公便悄悄的进去。这五个人认得是李客人,便一齐 的称冤求救。李公道:“你众位且不要着急,只要听我调度,便能设法救你。”那五人齐声道:“无不听命。”李公道:“你们五位之中,可有懂得些外科的没 有?”那裴道运道:“小可是五代家传的跌打损伤,出杭州城二三百里,提起五世郎中没有不知道的。前日船上那个客人,小可本想医好他,后来看见没有头,这就 没法了。”李公道:“这就巧极了,我的事可望有成,你们众位也可免累了。”裴道运说:“想必是衙内有病,叫小可效劳?”李公说:“非也。这桩事必定先访着 真凶手,方能救你们众位。”裴道运说道:“知道真凶手在哪里?又要去替他医玻”李公道:“你且别管。我已经在县太爷面前讨下你们五位跟我去缉访凶手,到那 里,但听我调度便了。”众人听说已经在县尊前讨下,可以不回班房管押,无不欢天喜地,情愿效力。李公道:“你们跟了班管二爷回到班房,将行李等收拾停当, 仍旧到航船上等我。傍晚时分,我便来到,开船前往。”众人连声答应同去。 李公回到书房,前稿二爷将置备的药箱、药瓶、刀剪、膏药,照单点付。李公便取笔砚在那白布上写道:“浙江五世医裴,仙传妙手,起死回生。一切跌打损伤、痈疽瘤痔,手到病除。”写完,旁又写一行小字道:“计日包治,不效不取分文。 ”那一边写道:“路过贵地,暂留扬名。”写毕,叫人做了上下配头,折起了叠在箱内,将破衣旧帽单另包好。程公又送了百两纹银为路中费用。李公也不推辞,便起身告辞。程公握手道:“贤侄此去一定成功。万一没有端倪,也不必固执,且回来从长商议。”李公唯唯听命。 正说话间,门稿带了点单,跟去的四名捕快,将名单呈上,乃赵升、李益、吴太、周起。程公点过,交与李公,复向四人道:“你们小心伺候李少爷,倘有不周到处,回来重重责罚。” 四人叩头称是,又向李公磕了头。李公便将置备各物交与赵升、李益,先到船上等候,叫吴太到城外店中取行李,到船上会齐。 自己带了周起慢步出城。程公尚欲派家人跟随,李公固辞。程公再四叮嘱,送到宅门分手。 李 公便一径出了衙门,来到船上。见班管带了这五个人已在船上,见李公到了,便将五个人点齐交付,请了一个安,告辞去了。少停,赵、李、吴三人亦都到船。李公 叫船上赶快预备夜饭,叫烧火阿二将航船的灯笼摘下,另换上一盏没字的灯笼。吩咐吃完了饭,赶快开船。正是:预备深坑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鲸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治奇病晨施药饵 访真情夜上茶楼 上回说到李公带了捕快人等上船,吃过晚饭即便开船,望嘉善进发。走了二十余里,天色已黑,李公就叫停船,派这四个捕快,分更次轮流守夜。次日天明开 船,到晚便找一热闹的去处停泊。到第三日落太阳的时候,已到了嘉善地方了。那水手等巴不得靠了岸,忙到张富有家去报信,说富有已经问定了杀罪,下在县监。 他兄弟也差人押去寻人头去了。 李公带了这九个人上岸,分做三个住处:派赵升同赵甲、王福住在一处;周起同张申、黄道梅住一处:李公同裴道 运、李益、吴太住一处。先咐咐道:“你们都要改装。赵甲可装个烂腿,赵升装个驼背,王福装个算命测字的先生,到各烟馆、酒店打听。黄道梅、周起装个穷秀 才,每日到各处茶坊,向吃茶的客人求帮告助。裴道运就挂招牌,在十字街行医。张申系本地人,人都认得,不能改装,就逢人称说为裴先生扬名。每日酉初、酉 正、戌初、分做三起,到我的寓处见面,告诉日间耳闻目见的情形。”吩咐已毕,各寻住处,多相离不远。 李公便同裴、吴、李三人,找了一个小 店,将破衣旧帽同吴太两个人分穿。李益就给裴道运背药箱。到了明日,裴道运就在三仙街十字路口将招牌挂起,地下铺了个包袱,将药箱摆设中间,上面排列着药 瓶、刀剪,把膏药摊在箱履内,口中高叫道:“杭州五世医裴道运,路过贵地,扬名三天。有缘的趁早来治,试试我的手段,治不好的分文不要。贫穷的、施医舍 药,也分文不要。”道言未了,早团团的围了一大圈的人。 忽有一个烂腿的,一跷一拐的来,分开众人,说道:“先生,我这腿疼痛得了不得,却是干痛,你看这一大片发黑,又不肿,又没有水,就是触手便连心的痛。请问你可治得好?” 裴 道运说:“治不好那还算五世医么?我叫你立刻不痛,好好的走回家去,叫大众看看。我瞧你是个穷人,也不要你钱。你先将这腿用布好好包上。”那客人感谢不尽 的便坐在地下,将那条腿用手巾扎上。老裴取出两粒丸药,说道:“哪位行方便的,布施一碗清水?”真有个年轻好事的,贪看把戏,取了一碗水,分开众人,递给 老裴。老裴便叫那烂腿客人用水将两丸药送下。老裴又在他腿上用手磨擦了半晌,便说道:“客人,你站起来。”那客人立即起身。老裴说:“还疼吗?”那客人说 道:“怪呀,不疼了。”老裴说:“你且用力在地下一蹬,看疼不疼。”那客人连蹬了三四下,哈哈笑道:“不疼,不疼。”老裴说:“这就好了。我再给你两张膏 药,回家贴上,保你永远不犯。”那个客人口叫“活神仙”,磕头道谢,说道:“我穷人没么报答你,只能天天给你跪香扬名。”老裴道:“这是你与我有缘,倘没 有缘法,任凭你给我千两黄金也治不好。” 那客人磕完头,拿了膏药,竟飞跑的去了。 那看的人无不个个称奇,人人说怪。老裴道: “不要说他这条腿,就是烂去了一半,也能给他立时医好。”旁人听见,更加称奇。就中有个老翁,挤过来说道:“活神仙,我老汉今年七十三,这双耳朵不通气 了,有治法没有?”老裴大声的向他说:“容易,容易。我给你两丸药,就此吃下,再给你七丸,回家去隔一日吃一丸,不可出门,静坐半个月,保你听得见。” 那老翁吃了药,将那七丸包好,放在褡裢内,欢天喜地的去了。 因此一传俩,俩传仨,通时立刻,“活神仙”的名就传出了,看的人更拥挤不开。老裴道:“我每天在此,送医三天。今开尚有小事,诸位明早再来光降。” 众 人中尚有要求医买药,那裴道运故意不肯,收拾起招牌,回寓去了。这里众人便称奇道怪的传扬开了。那个烂腿客人真请了一封香,跪在街心颂扬活神仙的灵验。于 是,来来往往的人,个个想见活神仙的面。合境内有病的,都想求活神仙医,就怕活神仙明日不来。茶坊酒店议论不休,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李公同吴太两个人,这一日就扮做穷途落魄的模样,在大街小巷往来。到了午后,听得人人传话活神仙治病的原由,知是裴道运作得机变,心中甚喜。但是仍察访不出凶手的消息。 看 看天晚,只得仍回寓所。李公与老裴虽然同店,却是分做两起。老裴同李益早已回来,见李公回店,也不交谈,彼此心照不宣。少顷,赵升、周起等陆续来向李公处 悄悄的回话。今早那个烂腿客人,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赵甲。却不便同李公说话,拿了香在店门磕了个头,说道:“谢活神仙。”李公便会意了。 那店主人问了赵甲的缘故,知道这位裴客人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便加意的巴结,不在话下。 晚上各自歇息,吴太向李公说道:“我们今日跑了一天,也察听不出一些消息。到底知道这凶手定在何处?这样的瞎访,不是海中捞月么?”李公道:“你不要忙,五七天内,我保你自有着落。”吴太便不敢再说,却是心中纳闷。看看不过定更天气,便推说出恭,溜到街上去散步解闷去了。 李 公待他出去,也到街上打探消息。想起前日天河馆时情形,便一直向天桥走来。尚未过桥,看巷口有个茶馆,底下卖茶,楼上是个烟馆,来来往往,热闹非常。李公 进了茶馆,走上扶梯,见吴太正在那里开灯吃烟,见了李公,似乎不好意思,急忙立起身来。李公使个眼色,叫他不要如此,便也在烟铺下首坐了,叫吴太照旧吃 烟。那个跑堂的便给李公倒了一碗茶,摘了一把手巾,问要添一个灯不要。李公摆手道:“等会儿再说吧。”跑堂的接过手巾,转身去了。李公留心听众人的口风, 有说活神仙治病怎么灵验的,有说南河下跳板船来了个新人儿会唱京调的。 忽听见壁铺上说道:“老三呀,天底下竟有这种冤枉事。” 一 个说道:“什么冤枉?那个说:“你不知道咱镇上开航船的张富有会打人命官司?问成死罪,下了监牢了。”一个说道:“杀人偿命,咋说冤枉?”那个说道:“你 知道这个人是他杀的么?这个事也怪不得你不知道,除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可惜我不做问官。”李公听说话有因,回头仔细一看,见一个约三十来年纪,盘着辫, 穿一件青布小袖棉袄,黑绒坎肩,盘着腿,坐在下首吃水烟。那个先说话的四十余岁,穿一件白灰夹小袄,青布坎肩,束着腰,紫绒带子,两太阳贴着头风膏,躺在 上首,拿了烟在那里吸。李公知道对路,将身移的,听个清楚。这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这两个人到底说出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缉贼踪茶坊得信 感灵机古庙访仙 却说李公听二人说得针锋相对,便用心细听。那个躺着的道:“我前日在李大脚家听曲儿,看见小白鲦赛张顺同了两个朋友在那里大乐,说这个仇报得痛快, 可惜张富有倒霉。你想想,这不是小白鲦干的事么?”那个吃水烟的说道:“他报他娘的什么仇?”那个道:“你真是个没耳朵的,你知道他杀的是谁?就是华亭李 官的儿子。因他哥儿们去年五月间抢娄湖宝兴当那一案,被李官拿祝单就是小白鲦赴水逃走,那张二麻子、李大丫头一大帮子都正法了。前几天,小白鲦在天河馆遇 见李官的儿子,就一路跟去,干出这事。不想张富有竟替他抵了命,你说晦气不晦气。” 李公听完这一段话,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正凶已有着落, 果不出意中所料;惊的是自己险遭毒手,倒须加意提防。又想,不白鲦不知在什么地方,打算找他个下落;又因方才所说,却是与自己有仇,恐怕露出真情,倒反不 便。只要有这小白鲦赛张顺这六个字,就不怕没处寻了,便想起身出来。回头看吴太,已烟迷睡着了。李公也不去理他,径自回寓。想起天妃宫道士的话,不禁悚然 汗下。心中想道:“明日何妨再去问问这道士,必有个着落。”听谯楼已报二鼓,便脱衣歇息。又停了半天,吴太方才回来,见李公已安息,不敢惊动,便缩在被窝 里睡了。 次日天明,李公起身,看吴太正在好睡,便悄悄走出房门,到老裴房檐下轻轻咳嗽。老裴急忙披衣出来,李公附耳道:“正凶已有指名,就是小白鲦赛张顺。其人三十上下年纪,耳后有一个瘤。今日倘有来请治瘤的,必须设法拿祝”裴道运点头领会。李公仍回自己房内梳洗不题。 看 书的看到这一段,必定疑惑,说道:“李公在那茶馆楼上只听说是小白鲦赛张顺,并没有看见这个人,怎么对老裴说,就知道是三十上下年纪,并且耳朵后有一个 瘤,仿佛亲临日睹的一般,难道李公能未卜先知?还是别有人告诉他呢?岂不是编这书的荒唐,前言不对后语么?”这其中有个缘故。李公在天河馆这个时候,刚刚 出门,就碰见这个人盯住眼睛的看他,李公就疑心必有缘故。等到晚上开船的时候,这个人也来搭船,复又上去,这分明是看个实在的意思,李公因此心中更明白 了。 可巧第二日便遇见这桩事。李公是个大经济的人,处处用心,步步留意的,便拿这事瞧出了十分。心知必是错杀,就是不知道这凶手名字,所以 叫老裴用医病哄动众人,原是打他耳朵后这个瘤上生发出来。不想昨儿个又听见这个实在消息,便印合得一毫不差。这就叫大人心细。常言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 怕有心人。不然,船上这许多人,单单李公明白这个缘故?那个小白鲦要杀李公,偏偏会杀错了,杀了别人。倘若没有李公随事留心,那船家只好冤冤枉枉的抵命。 倘若小白鲦不杀错,也便没有人破他的案。连这部书只好编这桩事,后来许多新鲜奇怪的公案都没有了,还能成这一大部书么?造化弄人,奇奇巧巧,曲曲折折,编 书的只好随事敷衍。但看书的本为消遣,谁有工夫前后的体会,所以不能不将这关目表白一回。 闲话少叙。且说李公回房,叫起吴太,嘱咐今只在裴道远左近来往,不可远离,以便临时帮拿凶手。吴太答应。李公专诚要访老道士,随便吃点干粮充饥,便出店门,往天妃宫而来。 及 到门前,只见庙门洞开,却不见道士的卦摊。一个伙工在那里扫地,李公便上前问道:“借光,铺办哥,贵庙有一位老师常在这门前占卦的,可在家么?”那伙工将 李公看了一眼,停了笤帚,说道:“先生问的可是摆卦摊的老道。”李公说:“正是。”伙工道:“先生是姓李么?”李公道:“正是。因何知道?”伙工道:“说 也奇怪,那老道不是个好人。昨儿交给我一封信说:‘明早有姓李的来找我,就把这封信给他。’哪知道夜里三更来天,把他的草棚放火烧了,带他的小童跳墙逃 跑。累咱们大众挑水救火,忙到天亮。咱们当家的还要报官拿他呢!”李公道:“信在哪里?”伙工便从身边掏出递上。李公接来拆开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 完成旧约三生事,泄漏天机一纸书。 要知老道士信中究竟是些什么话头,且听下回细细说来。 [book_title]第十四回 穷开心周起寻春 趁利口虔婆接客 却说李公接了道士的信,拆开一看,却仍是一首四字的偈言,上写道: 莫道无神,信哉有仙。 拳拳股膺,匪我思存。 下 边写着“山石道人”。李公看罢,始知是纯阳吕仙临凡显化,不觉惊叹感佩。虽素来不信神鬼仙佛,经此亲身试验,自不能不心中折服。但是看这四句偈言,不知仙 意指在哪里,不觉得往复玩味,看了又看。那伙工道:“先生快将这信收好,不要给我们当家的看见,又添罗唣。”李公点头,将这偈言收好,别过伙工,出了庙 门。心想,昨儿这两个人说是在李大脚家看见赛张顺,想必是时常去的,何妨到那里打听打听。但不知道李大脚住在哪里。心中一头想,一头走,不知不觉已上了大 桥。 看见王福在桥上摆测字摊,李公便将昨天听见的话告诉他一遍,便问道:“可看见周起?”王福道:“过桥去不多工夫,想必还在前面。”李公听罢,就望桥那边寻去。 走不多远,见周起正在前面,穿了件百补的长大褂,拿个辫子,曲了几个弯,驼着腰,趿拉着破鞋,斯斯文文的踱着方步,口里高声念道:“救蚁中状元之选,埋蛇享宰相之荣。” 又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青云得路,”刚刚念到这一句,李公从他背后在左肩膀上一拍,把个周起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见是李公,倒有点不好意思。李公便将细情说给他听了,便问道:“此地有个乐户李大脚家,你知道在哪里?” 周起道:“在街北百花巷,小的昨天去看过一回。”李公忙说道:“你不要这样称呼。我们且到那里看看。”周起道:“我们这样个打扮,哪能进得了门?”李公道:“不妨事。我们先给他钱,他还不接待么?”周起道:“这也使得。”李公便叫周起在前引路。 转了两个弯,穿过了个过街楼,巷口有个黑油漆栅门。里面靠东一个临街门,两扇花隔却虚掩在那里,门框上贴着个纸剪葫芦。周起指道:“这里便是。”李公将指在门上弹了两下。 里边出来了一个老婆子,年纪五十上下,头包元青绉纱,身穿蓝绸棉袄,外罩青缎领褂,黑绸裤脚虚镶裹着绣花褡膊。尺二金莲,一双鞋跟露着白袜。一脸粉花皱纹,两个头风膏药。分明积世虔婆,亲自开门接客。 李 公道:“我们俩专诚拜访,讨碗茶吃。”那虔婆一手攀着门框,一手拿着根长烟袋,斜溜着眼,将两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将身子望后一扭,说道:“您两位找错 了,我们不是茶馆呀。”说话未完,随手要将这隔扇门带上。李公忙上前一步,将门扳住,一手在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虔婆,说道:“我们闻名来的,并没走错。 这块钱,请你随便给我们沏壶茶,我们歇歇脚。”那虔婆见了钱,笑着说道:“你瞧瞧,我真是老糊涂,连自己人都不认得。”说着,一面将门开了,说道:“快里 边坐吧。”李公同周起便跟着他进去。 虔婆让过二人,复身将门关上,回过来在前面领路。走进后院,穿过了月亮门,有一溜五间南向的矮房。虔婆 将门帘掀起,让二人进去,便高喊道:“四儿,有客呀,还不快出来”听见隔壁娇声娇气答应道:“让我洗完脸就来。”李公看那屋子,是通长的两间。西屋靠墙摆 着一张炕桌,铺着半新不旧的红哔叽坐褥靠枕。炕桌上供着一大篮子佛手。四扇时花炕屏,朝外持一幅五彩牡丹的画。桌上分列着花瓶、帽镜,中间桌上摆着个盘香 盘。墙上挂着一面琵琶。李公就在东边凳子坐了。 周起不敢坐,李公递了个眼色,也就在西边椅上坐下了。虔婆递过水烟袋,李公是不吃烟的,转送 给周起。虔婆道:“两位大爷贵姓?”李公道:“我姓张。”指着周起道:“他姓周。我们久仰你姑娘大名,今天特来见识见识。”正说着话,一个小使送进一盘茶 来。虔婆接过送上,回头向小使道:“叫你姑娘快来。”周起接口道:“不忙。”虔婆道:“我给二位开个灯,好躺着歇歇。”一面说,一面将炕桌搬开,底下摆着 副烟具,划根洋火,将烟灯点上。李公便走过来靠上首躺着。周起也拿了水烟袋过来,尚未坐下,听隔壁房门响,出来个人,直望外走。周起便回身望窗眼里一张, 却看不清。虔婆将他袖子一拉,说:“请用烟,有什么看的。” 周起放下水烟袋,躺下烧烟。忽见帘子掀起,进来个粉头。 虔婆忙 说:“四儿,快来给两位爷请安。”李公定睛一瞧,见是倜傥中等身材,有五尺高,团头团脸,眼微凹,乌黑头发,浓浓的眉毛,鬓簪茉莉,口上点樱桃,辅颊鲜 红,眼圈青黑,脂粉盖银颈。葱绿宽衫,绛紫的袄,大红褶裤,宝蓝绦。半尺莲船,光着地步步也娇,满头花簇簇压云翘,真个魂销。 粉头进门来, 乌溜溜的对两人看了一回,忽又“嗤”的一笑,拿手帕子掩了嘴,袅到炕前斜签坐了。转过身望周起手中拿过烟签,替他烧烟。那虔婆就躲向外边去了。李公到此, 也不能不敷衍一回,问粉头多少年纪,怎么着你这双手长得这样白,又道:“你的头梳得真光滑。”那粉头只嗤嗤的笑。周起道:“我有个朋友这几天来了没有?” 粉头道:“谁呀?”周起道:“小白鲦赛张顺。”粉头道:“他呀,前几天来唠着。” 周起道:“你知他家在哪里住?”粉头道:“他不是这里人, 他家叫什么湖,离这里还好远哩。他们逢三、六、九,有船望这边来,昨儿初六没见他来,初九是准来。您要瞧见他,给我陪来,问他我要的镏子办了没有?”李公 道:“他耳朵后有个瘤,治好了么?”粉头道:“嗷,你老也认识他?他那个瘤比先前更大了,哪里治好?怎么先前没见你两位同他一块来?” 周起 道:“我们出远门方才回来。”粉头道:“怎么知道他上这里来?”周起道:“初三那一天我见他,他告诉我的。”粉头道:“对呀,初三晚上来的。那天走了就没 有来。”周起道:“是了,今天他不来,我割他个靴腰子行不行?”粉头放下烟签,用手将周起腿上拧了一下,哪知道周起的裤子是糟得不堪的了,一拧,竟拧破了 一块,连腿上的肉都露了出来。粉头更将他一推,说:“你倒会穷开心。”李公看此光景,也觉忍不住笑。周起就将他装的这口烟拿起来,对着灯吃了。吃不到一 半,听见门响,又进来一个人,粉头就立起身出去了。李公对周起说:“走罢。”周起说:“且看来的是谁。”放下烟枪,立起来向窗外里张。 不知进来的是不是访问的那个人,且听下回分解。正是:未向深山擒虎豹,先从水上戏鲸鳎 [book_title]第十五回 活神仙医病治人 死囚徒杀人祭鬼 却说望窗外一张,见来的是一个胡子,知道不是那人,便转身向李公摇了一摇手,在炕上拿茶喝了一口。虔婆便走进来说道:“再沏壶茶。”李公道:“不用 沏,我们要走了。”虔婆说:“四儿!”粉头应声而来,见二人起身要走,便道:“忙什么,再抽口烟,等我唱个曲给二位听。”周起道:“晚上来再听唱罢。”一 面说,一面便同李公走了出来。刚刚将门帘掀起,粉头说:“晚上来呀。”两人也不便答应,一径出来。 走到大街,到一个茶馆里,进去坐定。李公 觉得饥饿,叫周起买了几个烧饼,泡了两碗茶权且充饥。看吃茶的人你来我往,纷纷不绝。对面桌上有四个人在那里吃茶,是一个老翁,两个少年,一个和尚。听那 老翁说道:“咱们镇上来了个活神仙,我前儿个听张申说他治病的灵验,我还不信。今儿早起打那边走过,见围着许多人,便走上前看了半天。实在奇怪,莫非真是 神仙?”和尚道:“施主见他治的什么病?”那老翁道:“真是奇怪,不是我亲眼见,再也不信。有一个驼背,三十来年纪,罗锅着腰,像一个弯弓,来请那活神仙 治。活神仙一见,便道有缘,叫那个罗锅子靠地墙上,拿个针,隔着衣针上,给他泡了两丸药,用手伸进去摸搓了几回,那个弯弓式的好例像硬弓卸了弦的一般,慢 慢的,慢慢的就伸直了。只听见看的人喝彩叫好的声音山响,震得耳聋。我看了,呆了半天。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活了六十八岁,头遭儿看见。你想,要是咱们城里 的大夫要有这样能耐,不定要拿多大的身份,不定要多大的价钱。还要装模作样,让人三请四请的不来,也不管病人的死活。要紧你看这位先生,就在当街治好了 病,也不一定要钱。 这个罗锅原是个穷人,磕了三个头就完了。这真是不愧为活神仙的称呼。”和尚道:“要是这样,我这白浊病定可以治得好,明天定要去求求他。”李公听说,知道裴道运同赵升弄的把戏,倒难为他装得这么像。 吃 完饼,看天色已将申牌时分,便完了账,同周起出了茶馆,向周起说道:“看那个人初九必来。你回去悄悄的知会众人,大家用心,不要耽误。但是石门县差来嘉善 拿人,须有个移文,你们可带来没有?”周起道:“有给嘉善县的公事连签票,都在赵头儿身边带着。我们来的那一天,赵头儿已到县里拜过众班头。这个是我们公 差的规矩,不得错的。”李公道:“这么着很好。你就将这细情知会大众,叫他们今儿个也不必到我寓里来了。”周起听说,答应了几个是,便分头去告诉众人。李 公也自回店歇息不题。 话分两头,且将那小白鲦赛张顺的根脚细情声说一回。此人也算得这一案内的紧要人犯,铺叙了这许多回书,还没有题名道 姓,就在第十三回刚刚表了个绰号。并非编书的有意藏头露尾,实在一张嘴说不了两人的话,一枝笔写不出两面的事,没有那双管齐下的本领,只好抹完了东壁再泥 西墙。列位知道这张顺是什么人?原来是太湖的大盗。因为他颇识水性,能在水中往来,开目见物,仿佛水浒传的张顺一般,所以人都称他小白鲦。因他姓张,所以 又叫做张顺。其实,他的本名叫张福田,这绰号叫开了,本名反没人知道了。他滓在太湖中螺蛳山,一向同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并他的哥哥张大光棍,他的侄子张瞎 子,在太湖中过活。名为打鱼,其实是专门打劫客商,抢掠富贾,无恶不作。历任地方文官武将,多为太湖波浪凶险,捕拿不易,所以虽屡屡犯案,从没有认真拿 办。那一帮强盗益发胆大,要抢就抢,说杀就杀。那往来的商贾,并沿着湖边的居民也不知受了他多少的累。因为告到官司也不过一纸签票,虚名缉捕,奉行故事的 勾当,从没破案。倒是吏役借此勒索,捕快借此取费,强盗逍遥法外,事主反加了一番的累。所以大家忍气吞声,做个哑子吃黄连。还有那湖边的居民,更是没法, 反倒给他往来,供他的驱用,不敢得罪他一些,求个目前安静罢了。 李公的老太爷做州县候补的时候,只听见各处报案,从没听说破案的。深知民间 苦累无穷,没由申诉,因立意要替民除害。做华亭县不到三个月,便将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张大光棍并他手下的许多人,一个个拿到,正法枭示。小白鲦因能浮 水,屡次漏网。其余只剩张瞎子、钟得祥、柴秃子、郑小虎这一帮后辈,也不敢横行无忌了。张瞎子绰号独眼虎,柴秃子绰号秃尾龙,这时候年纪还小,后来长大仍 入湖为盗。李公做长江钦差的时候,方才拿着,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小白鲦因李公的老太爷杀了他的哥哥同众朋友,又巡缉得十分严密,坏了他的 衣食买卖,因此蓄意报仇,常常在华亭衙门左右探听。那一天,听说李公出门,单身独自,不带跟随,正中下怀,计可趁此机会下手,便候李公动身这一天,一路跟 了下来。因李公是个有心计的人,处处提防不测,在路无处动手。这一日,见李公上了船,小白鲦心中大喜,以为此番再不能跑了。赶紧上船,认清了李公的卧处, 便翻身上岸,暗暗的跟了船帮。到八里荡停船的工夫,他便隐身入水,乘众人熟睡,悄悄的由篷窗进去。他哪里知道,李公是个大福命的人,岂能暗算得的。刚刚碰 见这个替死鬼,吃了他的刀,他就得意非凡,纵身跳入水中。所以这“扑通”的一响,这便是前前后后错中错的缘故,不得不从头至尾叙说一回,省得看这部书,闷 气不出。 小白鲦怎么样的就擒,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六回 访神医恶贼投罗 派捕役李公设计 且叙小白鲦得了这替死鬼的首级,满心欢喜,从水中走过对岸,将湿衣换下,就将这个头包在里面,要拿回去祭他的哥哥并众朋友。到得嘉善西门,把这包儿 安放在个隐僻的地方,就同着柴秃子一大帮狐群狗党在李大脚家大乐了一天。夜间利便,便取了首级,赶回螺蛳山,邀齐了各家的弟兄,一同祭奠。 自 以为替众兄弟报过大仇,还要学列国内赵襄子的故事,拿这仇人头用漆漆起来当溺壶。且慢,小白鲦既认清楚了李公的面目,难道晚上杀错了,到白天还认不出?会 拿这别人头去祭奠,还要用漆漆他,这不又是编书的造谎吗?非也。这人头杀下,在水里泡过,又在湿衣服内包裹了几天,早蒸变得个血肉模糊,不过剩个耳目口鼻 的大概。况这个人的相貌也颇魁伟,又经他亲手取来的,哪里还想得到错的这一层,拿个吼臭稀烂的死人头再细细端详他。因此,小白鲦到了不知,以为李公是死的 了。 不但小白鲦,就是螺蛳山大众也都认定是仇人的首级,感激小白鲦,每天轮流着备酒席谢他,所以这几天没到嘉善地方来。 吃了 几天,小白鲦惦记着李家四儿,还想着四儿要的东西还没有办,怕粉头说他小气。就叫他侄子替他置备,约了柴秃子,一同望嘉善而来。到了北栅孙家烟馆,便进去 歇脚。这孙家烟馆就是他的窝主,来往所必到的。那老板名叫孙锦彪,绰号孙飞虎,也是个无恶不作的。这天,见小白鲦叔侄同秃子进门,就上前招呼,请他到楼上 开灯。 小白鲦道:“老孙,这几天发财。”飞虎道:“想发一注财,专等你来商量。”小白鲦道:“什么财?说给我们听听。” 飞虎 道:“吴家花园吴知府家,上月打任上寄回万数银子,叫他儿子买地的。你想,他儿子现成的地还要想法卖了他来花,这整庄的现银子肯买地不肯?”秃子道:“他 银子藏在哪里,你知道吗?”飞虎道:“怎么不知?从上海票庄上兑来,有五箱是洋钱,听说是两千一箱。还有三箱是银子,每箱一千二百两,说是要送到中堂家去 的。郭老二的船装来的,都在他上房东边那个多宝阁地窖里放着。你前次来,我要告诉你,因看你忙忙的,没有得说。今日幸得您爷儿兄弟都来,咱们想个法儿上他 一上。”张瞎子道:“我这几天因多喝了酒,左边这个好眼也有点不吃劲,晚上干事怕不大行。”飞虎道:“那不打紧,有个凑巧的大夫在这里,叫‘活神仙’,手 到病除,立刻就好。不要说你那个眼,就是你那边的瞎眼,他也能包管治好了。这真活该我兄弟们发财。”秃子道:“真有这么好大夫吗?”飞虎道:“我亲眼见 的。他治好一个烂腿,一个罗锅子。都是现雏效,看的人大家喝彩,叫‘活神仙’。还有那耳聋的,长疮的,没一个不治。你想,他这个眼还费事吗?只怕一治,两 个眼都能治好,那独眼虎就变做两眼虎,更了不得了。”秃子道:“好呀,他能治好了我的秃疮,你就该晦气了。”飞虎道:“你这秃话我不懂你的。”秃子道: “我的孙大嫂子很爱我,就嫌我秃子。我要长了头发,还有你的份儿吗?不是该晦气。” 飞虎不等他说完,便要扭他来打,却没有辫子,光抓住了他 一顶毡帽头。秃子低着脑袋,打胳膊底下钻出去了。飞虎还要赶上,被小白鲦拉住,说道:“偌大年纪,也同小孩子一般见识。快说这大夫在哪里?我耳朵后这个瘤 渐渐的一天大似一天,倒要找他治治。”飞虎道:“那个好办。我们吃过饭一同去。他天天在三仙街十字路口。”秃子道:“我们就到三仙街景福馆吃饭不好吗?” 小白鲦说:“我们还要商量事,那边说话不便,就在这里随便吃点罢。”飞虎下楼,叫伙计去叫了四个碟子,一大碗红炖肘子,烫四壶酒,送上楼去。又叫他老婆在 底下招呼着买卖,他自己便上楼陪三人说话。 少顷,酒肴齐备,四个人开怀畅饮。小白鲦对飞虎说:“你方才说‘口天’那一票货,你看清了路头没 有?”飞虎道:“我早就打听明白了。这个事非拉上郭老二不可。那天搬银上岸、下窖,他都在里头。还有他家的一个二爷叫高升,绰号叫弹子和尚,那小吴十分相 信他,他与我很好,无话不说的。今天晚上我们预备点酒菜,邀这两个人来入伙,许他个除刀,没有办不成的事。”小白鲦道:“我们吃完饭到三仙街看了病,就去 找郭老二。”飞虎道:“不用找,他见天见吃过饭要到我这里过瘾的,这时候差不多快来了。”小白鲦道:“那更好了。我们酒也够了,快催着来饭,吃完了好办 事。”飞虎就叫伙计赶快盛饭。今暂且搁过不题。 却说李公从茶馆与周起分手,回到店中。店主人说:“有三位朋友在这里等你。”那三个就出来给 李公请安。李公一看,却都不大认识,便约到自己房里说话。那三个人都不敢坐,又请了个安,说道:“小的叫王喜,程大老爷打发小的,来给少爷请安,说这事情 倘急切不能得手,请少爷先回衙门歇息,叫小的们同捕快在这里慢慢缉访。”说完,就指那两人说道:“这是添派来的捕快头儿张贵、王顺。”李公道:“此地不可 露出真形,你们且坐了好说话。”三人告过罪,在下手坐了。李公道:“你们来的很好,凶手的名姓已缉访着了,是太湖的大盗小白鲦。”张贵道:“是,小的知道 这个人。”李公道:“说过不要这么称呼。你知道他更好办了,他来此地,常在百花巷乐户李大脚家。听说初九必来,你们大家分头辑访。周起尽知底细,你们可用 他商量办去,他就在街后老王婆饭店里祝”三人听罢,就一同告辞出来。 恰好裴道运也回来了,李益背了药箱跟在后头。李公望见,便假意的出来招 呼说道:“先生今天发财。”裴道运带笑回话,一手拉了李公,到自己屋里说话。李公便跟他一同来到后院,进房坐定,叫李益将房门扣上。老裴问道:“鬼混这几 天还不见来,怎么着好?”李公道:“不要忙,初九必来。还要老先生用心,不要放走了。”老裴道:“就怕他不来,只要来,任凭他有孙行者那般变化,楚霸王那 般勇力,我也能伏得他祝”便起身凑在李公耳根边了几句。李公拍手叫妙,说道:“我再替先生布个天罗地网,那就万无一失了。”便叫李益过来,也与他附耳说 道:“如此如此,你明日细细的吩咐众人,照样而行事,不可有误。”只因这一番话,有分教:浪里白鲦飞不出游丝细网,市中飞虎再不能舞爪张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七回 割肉瘤凶徒就缚 交银信众役销差 却说小白鲦一帮人,在孙飞虎家吃得个酒醉饭饱,大家就一同望三仙街而来,已是午牌时分。这正是初九的日子,李益已分派众人,在附近茶坊、酒肆、烟馆内埋伏,只听鞭炮响,便一齐动手。从早晨到响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裴 道远这边一起一起的打发病人,不过是想巧法儿敷衍等候。正应酬得个腰酸脚软,想歇歇力,忽见人丛中挤进四个人来,早看明那个耳后有瘤的也在其中。心中想 道:“这位李少爷年纪轻轻,真有这么个神机妙算,实在叫人心服。”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招呼。那个一只眼的先拥挤上前,说道:“我这右眼珠见不的了,这几天 左边那个眼也有点不受用,请先生都要给我治好了。”老裴叫他侧着脑袋,细细的一看,便道:“都能治好了。我给你上了药,你将眼闭上,静坐半个时辰,包的就 好。”瞎子听说,十分欢喜,听他将药上好,便真真的闭上眼,盘着腿,坐在地上。 小白鲦看他治病真有拿手,也上前来请治耳后的肉瘤。老裴也叫他走近,背过脸将辫发撩在一边,用手在瘤上揿了一回,说道:“您老这瘤里边尽是肥肉,须用刀割去,你不要害怕。” 小白鲦道:“什么害怕?你快替我割罢。”老裴便向身边掏出两丸药,叫他用唾沫咽下。 李益见事已停妥,便走远几步,点放鞭炮。劈劈啪啪的响了半天,看的人当作是哪一家店铺开张,也不以为意。这里小白鲦吃了两丸药下去,不多工夫,便觉得天旋地转,软瘫在地。 老裴将他身体扶直,用带将他手脚缚上。刚刚拿了一把小刀要替他割瘤,只见有七八个官人都带着大帽子,手里都拿着兵器,分开众人,高声嚷喊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这躺着的就是太湖强盗,不要放走了!” 众 人看见,纷纷的躲开。瞎子正在地下静坐,听见了这话,连忙睁开眼立起,闪过一边。飞虎同秃子看势头不对,想上前争论。奈手无寸铁,又寡不敌众,只得拉了瞎 子急忙溜开。这里几个官人又将小白鲦加上两条绳,捆了个结实。还要捆老裴,老裴假意哀求,又找街上铺家替他做保。铺家知他是个好大夫,也替他向官人说情, 官人向老裴说道:“这贼同来有几个人?” 老裴道:“四个。”官人道:“那三个呢?”老裴四周一看,见瞎子等三个人还在那边房檐下站着,探头 探脑的望这边看,便用手望那边一指。那三个人见头路不对,便飞跑的走了。这里官人也不去追赶,便拿一根大木杠将小白鲦络上,四马攒蹄的扛起。另有两人在旁 边照护,叫老裴收起药箱,押着他跟在后头。 这个时候,李益已遵了李公的吩咐,在河下预备船只。王喜到本汛去要了个炮船,防备他同伙们抢劫。 这官人簇拥着抬着小白鲦一直来到船上,拿他将麻绳解下,钉上镣,套上铁链,就锁在炮船的将军柱上。小白鲦药性未解,人事不知,凭人拨弄,还只当在三仙街医 玻李益跑回店中,请李公一同下船。李公道:“凶手已经拿到,我的心事已了。你们沿路多加小心,不要闪错。我今日就要回家。”说罢,便在顺袋掏出一封信,一 个纸包,说道:“你回去替我拜谢你们老爷,所有前后情节,这信内已经写明。 这一包是你大老爷给带的用费,现在除用去外,余银八十两有零,交你一并带回。张申本是此地人,可以不必再去。”李益跪下,恳请同行。李公道:“事已告成,我去不去都不打紧。 你快起去,到船上赶速开行。耽误工夫,恐凶党聚众在中途截击。 李 益见李公坚不肯行,只得磕了一个头,别过李公,取了书信、银包,出了店门,放开脚步行到船上,将李公的话告诉了众人,并叫即刻开船。船上众人无不心感李公 的好处,佩服李公的谋略。王喜、李益、张贵、王顺四个人在炮船上看守要犯。裴道运、黄道梅、黄申、赵福同赵升、吴太、周起,在席篷船上。张申别过众人,自 行上岸回家。这两只船便一同开行。 李公自李益走后,也自收拾行李,算清店账,起身回江苏了。且按过不题。 孙飞虎同张瞎子、柴 秃子三人出其不意撞着这事,正摸不着头路。看见神气不对,三人没命的飞跑,也不敢回家,一直跑出西关,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才敢找了个树林子,进去躲避歇 脚。你猜我论,正摸不清是哪一起事破的案,又不敢出头探听。看看天晚,方敢偷偷的回到北栅烟馆内。孙飞虎想,小白鲦到案,倘要供出窝主,必定要来查抄,这 个地方是存身不得的了。连夜收拾细软,将这烟馆买卖让给他舅子管理,自己带了他老婆,同张瞎子、柴秃子,一齐到太湖螺蛳山去了。 李益等自开 了船,叫船家同水勇加快前进。次日午后,已到了石门城外。李益、王喜、赵升三人先进衙门回话。程公立刻传进。李益请过安,程公便问:“李少爷上来了没 有?”李益便将李公的话回了一遍,并将银、信呈上。程公拆开看罢,不胜叹服,便叫:“传伺候,立刻升堂提审。”正是:人命关天非小可,森严国法岂能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八回 结命案了却前因 叙出身言归正传 且说小白鲦在船上,足足一周时方才药性解退。觉手脚都被缚住,口中胡嚷道:“你这个狗大夫好浑帐,怎的拿我捆起来!”被张贵一个嘴巴,说道:“狗攮 的,还没有醒?”小白鲦气极,睁眼一看,见自己在炮船上拴着,知道被拿,便闭上眼睛,更不打话。不多时,差到提审,便一齐上岸,到县衙前伺候。 程公升堂,传齐人证。小白鲦还当他杀的是李公,直认报仇不讳。讲明后,叙了供,画了押。将张富有当堂释放。程公命取李公剩回的八十两银子,赏三十两给裴道运等五人酬劳。 下余五十两,待尸主领认时作为抚恤。叙供结案,叠卷通详,不便细说。 因什么不便细说呢?为这部书本编的是李公案,若再连篇累牍叙下去,不是变了程公案了么?然则,既不是程公案,为什么开首就叙这一桩事呢?皆因李公改装缉访,实实开端于此。 且 其中有许多情节,与李公毕生事业有关,不但为此书后半部张本,且与二集、三集、四集各案均有关系,所以不能不详细铺叙,以通线索。迨凶犯已获,错杀的缘故 业已明白,则以后各事便与李公无干了。倘再哓哓不休,这就叫喧宾夺主,不成章法了。虽系平话小说,也自有个一定的体例,不是乱来的。 既经交代明白,便该接叙正文。 李 公自从办了这一案,不但程公感激佩服,就是江湖好汉也无不知道李公子的威名。因此,他老太爷深知李公有干济之才,不肯叫他耗神帖括,耽误这有用的光阴,就 给他援例捐了个实足新花样的知县。这个花样是统压各班,遇缺即补的,后来叫做“大八成”。那时候却还没有这个名目,既经上兑,李公便束装进京,到部验收。 此 番却与先前不同,带了两名家丁,一个叫张荣,一个叫萧顺,都是老太爷手下多年得用的纪纲。叫他跟了出门,为的是路上可以放心。李公自叩别了堂上,骑了马, 到北门外码头下船。有许多世交亲故及同学的朋友,都来送行话别。直到天色已晚,将次关城,方才一起起的散去。李公便命开船,由江阴、镇江、仪徵、瓜步,一 站站望前进发。 舟中无事,每日坐卧篷窗,观玩江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加之渔唱棹歌,风帆点缀,虽则独行无伴,倒也颇不寂寞。 到 了清江浦,便须换船倒闸而行。李公嫌他迟误,便在浦北弃船登陆,包了三头长行骡子,将行李并挡扎缚,驼在骡背,主仆三人分跨其上。过了黄家营以北,便又是 一番光景:风来尘起,雨过泥泞。较之江船潇洒,其苦乐劳逸是大不相同了。好在李公平日耐苦习勤,不怕劳碌,日日早行晏息。 走不上二十天,早 已到了北京,就在西珠市口奉天会馆卸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会馆长班就在正院打扫了三间房,请李公主仆居祝张荣、萧顺收拾房间。李公看天色尚早,就出门闲 步。望东不多几步,便是前门大街。九轨通衢,百行齐列,香车宝马,舆盖相交,果然是玉京天府,美富非凡,非寻常都会可比。怎见得?有诗为证: 虎踞龙蟠气势高,风楼麟阁彩光遥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作山列锦标。 白玉庭墀翻?N?|,黄金宫殿起鲸鳎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千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环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乐圣朝。 李公观看一回,觉得繁华奢侈,闷闷不乐,遂不复前行,缓步而归。 晚间,长班送上同乡京官住址单。李公便拣那向有往来及亲戚、世交、备帖拜会,余者概不惊动。 过几日,取了印结,赴部报到,自有吏部茶房、长班前来伺候。验到、演礼等事已毕,听候带领引见。照例发往直隶。 谢过恩,领过凭,便收拾行李,遵限到剩在保定府城内五道庙公义店,赁了一间半房,作为公馆。然后禀到缴凭,连日上衙递履历,拜同寅,忙碌了好几天才得清静。就写了封家信,打发萧顺回南禀知老太爷,单留张荣在身边伺候。 要 说李公这个花样班次,本来是见缺就可以补的,所以叫遇缺尽先。因为他既没有京中大老的八行,又没有呈送上司的礼物,更没有孝敬爷们的门包,所以差不多就没 人提着他,眼见出了几个缺,不是说人地不甚相宜,就是说于例稍有未合,都没有补他。李公也不去计较,除了牌期上衙门以外,半步也不走动。到署不到三个月, 合城的同寅都当他是个怪物,在官场上下不是背后指点论说,就是当面讪笑,故意的拿着他取乐燥脾。李公一概置之不理,于是人又说他是个傻子。 忽 然有一天,藩台下了一个札子,送来的人连嚷带喊的讨赏。李公给了他二百钱。那人将钱放在地上,说道:“不要取笑了。”张荣道:“是我们老爷,什么取笑。” 那人道:“老爷没当过差,还没听见说过吗?就是顶不济的催粮查丁的例差,也要赏两儿八钱的,不要说这解饷差使,人家谋都谋不到的。” 李公听了没法,叹了一口气,叫张荣再添他八百钱,算是一吊。 那人也不再讨添,气愤愤的拿着钱,咕咕囔囔的去了。 李 公打开札子一看,是解一批京饷银五万两,还有同委的是个候补府经,也姓李,名树勋。李公就备了手本,到辕谢委禀见。恰好李府经也到,遂一同进见藩台,不过 是些照例敷衍的话头,不必细说。次日,李府经就过来拜会,商量具呈、领银、钉鞘等许多事体。李公道:“小弟初次登场,一切全仗指教。”李府经谦逊了一回, 约定起程的日子,便起身告辞而去。 明日,回拜李府经,就一同到库,眼同兑银,钉鞘加封,标了花押,又领了盘费,取了勘合。诸事已毕,禀报起 程,赴各处禀辞,又向李府经道:“弟处只家丁一名,沿途恐不敷照料,请尊处多派一二名才好。”因此李府经又添派了三名家丁,一共主仆六人。由清苑县发来官 车,当晚布置停当,次日一早出城。正是深秋天气,水潦已退,道路平坦,一行人夫浩浩荡荡,望京进发。沿途自有该管州县按站接管护送。不必细说。 到第四天一早,已望见京城。过卢沟桥,进彰仪门,到西河沿,将行李车卸在悦来老店。然后押着饷车进前门,到户部衙门,将银鞘卸下,堆在堂下。派家丁在那里直宁,轮班看守。 重复出城到店,洗脸吃饭,换了衣服,进城投交。正是:驱驰立掌劳王事,报解钱粮重正供。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九回 解京饷户部交银 赴新任民房借宿 却说向来各省解饷来京的委员,都是一到京下了店,便去拜那户部该管的经承,讲妥了部费,然后投文,方能照期兑收,没有挑剔。否则,千方百计的留难, 就是把银子收了,那批回莫想到手。你想,领了若干的银子没有批回,怎么回去销得了差?自然说不得东补西凑,将银子送他,方才能领批回。这虽不是钦定正例, 却相沿已久,无可奈何之事,凭你是中堂尚书的兄弟子侄来当这个差,那部费也是要的。 此番李公到京之后,便去投文,也不问那经承是姓张姓李。 李 府经再三的婉劝,叫他先去见过经承,再办公事。李公道:“天下的事,都是那帮没骨头的弄坏了。我解饷交饷,饷银又并没有丝毫短少,有什么交代不出去的,要 鬼鬼祟祟的去钻那狗洞?”李府经见他十分固执,便不再说了。到了收库的日子,两位李公由一大早就跑去伺候,到了上午过,也没人理睬,看那[书办]各都纷纷 的散出,库门早经关上,看这个样子,是不收的了。李府经十分抱怨。李公道:“老哥且回店歇息,我自有道理。”李府经只得愤愤的回去。 李公叫张荣回店:“将我的被囊搬来。”就在银鞘上搭了个铺,向管家们说:“你们辛苦了几天,今天我来看夜,你们都回去罢。”管家中有偷赖的,正愿他有这句话,就去了两个,只留着张荣同一个姓沙的跟着李公,在那里看守。 李 公整天的穿着衣帽,坐卧不离,遇堂官进出的时候,他便恭恭敬敬的赶上前站班。那经承见他这样办法,知是个硬头,倒反着了忙,自己到店里找李府经说:“下期 开库必收,千万请他不要如此,万一堂官问起,兄弟们都不好看。”李府经遂将经承的话向李公转述了一遍,请他回店。李公道:“非等收了库,领了批回,我是不 回去的。”书办没法,只得请他堂官进出的时候不要站班。李公答应了,他们方才放心。到了下一期开库,好好的把他的银子收了,不到三天,批回也有了。等了几 天,各科道的公事也一起办得停妥,李公方才收拾了行李,同李府经一齐起身出京。李府经这一回倒占了个大光,回省销差不提。 却说上司见李公到 省将及一年,尚未得缺,却好有个河间府东光县出缺,应将他提补,尚未奉到部复。有个天津府静海县知县,因事调省察看,就挂了一面牌,委李公前往署理。李公 奉委,便到各上司衙门谢委禀辞,择日起程。标发红谕后,李公独自一人,便服先行。所有行李本自无多,命张荣押解,由官路按站前进。李公自保定府动身,先至 天津,禀见过了本府,然后改装易服,望静海县而行。天津离静海路本不远,因李公沿途察访采风,所以走了三天,方到静海县地界。 远远望见个村 庄,树木葱葱,房屋齐整。李公心想,其中必是绅富,须进去访问一回。走至庄口,见桑墩排立,霜条齐密,虽叶已凋落,修剪得整肃可观。中间有一条路,路旁有 个牧童,赶着十几只山羊在那里吃枯叶。李公问道:“借问兄弟,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牧童道:“叫尚家堡。”李公道:“里面有店铺没有?”牧童道:“有的 是。”李公便迈步进去。 转过一个树林,见有座五圣庙,南旁是个茶馆,门前用秫秸围着。李公进去,找个桌儿坐下,买了包茶叶,沏了壶茶,慢慢的喝着。 不 多工夫,进来个汉子,喊道:“徐大哥,快给我烙斤饼,吃了要赶路。”店主人道:“什么事那么忙?”那汉子道:“明天新官到任,赶紧进城,预备接差。”店主 人道:“新官姓什么?”汉子道:“姓李,听说是个利害手。”店主道:“也好,活该这帮光蛋们气数到了。”李公便问道:“怎么回事?” 店主道:“近来地方上新出一种坏人,都是本地土匪,从外乡来的,专门勾通捻匪,造言讹诈。倘有得罪他的地方,夜晚间摆布你,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李公道:“县里不管吗?” 店主道:“哪里管得了?”就指着那汉子道:“像我们老萧,还是个壮班头儿,也短不了受他们的气。” 李公正要再问他个底细,忽见来了两个人,身边带着铁尺,手中都拿着短棍,穿着不三不四的衣服,进门坐下,便嚷泡茶。 李公心中明白,不愿再问,就给了茶钱,起身出门,回头问店主道:“此地离城尚有多远?”店主道:“顺大路望南,还有二十里地。”李公听罢,便走出茶馆,向大路缓缓前行。 只见差役一起起的扛着执事、旗伞,望北而去。李公闪在道旁,让他们过去,仍往河南而行。约去了十余里,方到城下。 进了北门,看城中市面十分萧条。转过西门,仍由城外绕回北门。看看天色已晚,就挑了个小车店借宿。 那 店主姓吕,有八十来岁,为人甚是和气。见李公不像本地人氏,且器宇不凡,就让他在自己屋内住下。李公走进一看,却是两间小小土屋,靠窗有个大炕,烧着秫 秸,颇觉暖热。吕老见李公没有行李,便将自用的铺盖让他。又烫了一壶酒,煨了盆白薯,摆上炕桌,请李公饮酒,自己就在对面相陪。李公问道:“府上有多少人 口?”吕老道:“妻、子皆已亡过,有两个孙子,都不中用,终日游荡。老汉就仗这小店过活。”说罢,不觉泪下。李公道:“种多少地?”吕老道:“本来也有两 顷多地,都叫两个小畜生赌完了。”李公道:“此地有赌场吗?”吕老道:“特多,往年常不分昼夜,聚了若干的人,弄得那两个小畜生连来家的工夫都没有了。” 李公道:“在哪里开场?”吕老道:“城隍庙前也是,李家车厂也是。”李公道:“为头的多是些什么人?”吕老道:“那为头的也不知多少。老汉就知个陆监生, 终年开赌,我家的地有一大半押给他的。李公道:“县里也不管么?”吕老道:“陆监生是个乡绅,他哥哥做京官,他又在河工上保了个二衙,谁敢管他的闲事。” 李公点头,也不再问了,吃完饭,便收拾睡觉。 次早起来,又到城里闲步一回。到了上午,刚刚走出北门,见接官的抬着空轿回来。张荣在后押着行李,看见李公,连忙下车,上前请安。胥役等方知这个乡下佬就是新官,也连忙上前叩头参见。李公道:“此非谒见之所,大众都不必行礼。” 便同到吕家车店。张荣取出衣服来,伺候李公更换升舆。这吕老方知是本县大老爷,吓了一跳,赶上前来磕头陪罪。李公笑道:“不必多礼。”叫张荣将他扶起。正是:鸡黍留宾为地主,旌旗夹道见官容。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回 欺乡愚刁商受罚 失娇女寡妇呼冤 且说李公就在吕家车店上了轿,一路旗锣伞扇的摆开执事进城。在书院内暂安公馆,传谕书吏人等,薪水一切都毋庸供给。选了吉日,接印进署,算交代、查仓库、祭门、点卯、谒庙、拈香、忙了好几日。 这一天,阅视城垣,并拜同城文武。方要回署,走过大街,忽见前面围着一群人,李公便叫停轿,吩咐值日差查明回复。 差 人去查了。回来说是钱铺内因兑换银两口角打架。李公便叫将两造一起传来。少顷,便见差役在人丛中拉出两个人。一个有六十来年纪,是乡农模样;一个三十岁光 景,穿着灰布大皮袄,青布坎肩,虽是生意人打扮,却长得十分凶狠,眉目间尚带怒气。差役跪禀:“这就是铺掌。”两人齐在轿前跪下。李公问道:“你这钱铺什 么字号?东家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那铺掌道:“小人陆万春,小字号‘合生永’。东家是小人的同堂兄弟陆永春,现任户部司务厅。”李公听 罢,将脸一沉,说:“怪不得,这样大势力。”便问道:“你做买卖,岂不知道和气生财,怎么动就打人?”铺掌道:“小人不敢打架。这客人来卖银子,因他分量 不足,少算了二百钱,他便不服,硬将小的欧打。”李公又问那客人道:“你是哪里人?卖银子该多该少,自有公平价钱,怎么就动手打人?”那客人道:“小的叫 朱十二,南乡人,因主人嫁闺女,进城置买嫁妆。这二两银,是叫小的换了钱带回去的,可恨这铺家硬说短平,要扣二百钱。小的回去主人前怎么交代?因此向他取 回原银。他说小的来搅他的买卖,就给小的一个巴掌。”铺掌道:“我几时打你巴掌?”李公喝道:“不许多嘴!我且问你,本日银价每两该换多少钱?”铺掌道: “三吊二百。”李公道:“他这二两银子,你给他多少钱?”铺掌道:“他的银不够二两,给他六吊二百钱。”李公道:“差多少?”铺掌道:“一分多。”李公微 微的笑道:“差一分多,就算差二分罢,二分银就值二百钱,这是你定的价钱。”叫差役将原银取来。差役领命,到柜上将朱十二的原银取到。李公接来一看,共是 两块足色纹银,问朱十二道:“这是你原银吗?”答道:“是。”又叫拿天平来,当面平准,却是足足的二两,一分不差。李公叫铺掌亲自过目。铺掌自知理短,涨 得满面通红,跪下磕头道:“是小的不是,一时看错了砝码,情愿照二两算结他。”李公喝道:“好黑心奴才!就是少二分,也不应扣他这许多钱,今你情愿照二两 算,我只要算一两九钱八分,照你定的价钱,一百钱一分卖给你。快去算来,该多少钱,在本县面前点付,若有一字支吾,本县就办你个盘刻穷民,重重的打你一 顿,再行罚你!” 那铺掌无话可说,不敢强辩,只得到柜上点了钱,到轿前交付。 李公问是多少,答道:“二十吊。”李公道:“太 多。”叫朱十二退还他二百,说道:“让你扣二分罢。”朱十二欢天喜地的磕头叩谢。李公对铺掌道:“以后进出再要不公不平,本县自有访闻,今且饶你这初 次。”判断已毕,便命起轿回衙。两边看的人挤断了街,无不拍手称快。原来这钱铺就是陆监生开的,仗着官势,专门刻削商民,轻出重入,人人痛恨。可巧遇见李 公,小小处治他一番,这也算是个报应。 且说李公刚到得衙门,大堂下跑出一个中年妇人,披散头发,拦舆呼冤。李公叫值日差接他的呈子。他却并 没有呈词,一味哀哭,口称“青天老爷救命。”李公问道:“你有什么冤枉,且细细的说来。”那妇人双膝跪下,哽咽着说道:“小妇人娘家姓王,丈夫姓张,名叫 张雄,向以教学过活,今年八月间身故。学徒许国桢乘丈夫发引忙乱之时,将女儿招妹拐诱逃跑,遍找无踪。昨日在西门外遇见国桢,赶与理论,要知女儿下落。许 国桢推委不知,反将小妇人欧打,将小妇人头上银簪抢去。可怜小妇人没有儿子,就指望女儿养老。叩求大老爷做主,替小妇人伸冤,将我女儿找回,救小妇人的性 命。”说罢,叩头不止。李公问道:“你家住哪里?”妇人道:“西门内城根。”又问道:“你女儿今年几岁?许聘人家没有?”妇人道:“今年十五岁,还没有婆 家。”李公道:“那许国桢家住哪里?有多大年纪?家中有什么人?”妇人道:“他是东庄人,是我丈夫的学生,年纪有二十多岁。他家没人,他娘嫁在城里文庙西 金大相家。”李公道:“你女儿拐去有多少日子了?”妇人道:“九月二十八我丈夫出殡,就是那一天不见的。”李公道:“怎见得是他拐的呢?”妇人道:“那天 送殡去来,小妇人留他照眼做坟。因女儿肚疼,就是他坐车送回家来。等小妇人回家,女儿同他都不见了,还偷去了许多东西。”李公道:“你家还有什么人?”妇 人道:“丈夫去世,就剩我母女两口。今女儿被人拐去,小妇人就没有人了。”说罢又哭。李公道:“你娘家有人没有?”妇人道:“我兄弟也死了,还有侄子,在 北门里蒋家布店学徒。”李公道:“你女流不要进出衙门。你去补张呈子,叫你侄子报告。我替你找回女儿来就是。”那妇人磕了个头,哭着去了。 李公进了宅门,到签押房坐下。吃过饭,见门上送进卷来。 李 公打开时,是前任移交未结的案件,其中有一件是游方僧人在南关外被人杀死,业已验过,给费殓埋,应缉凶,招尸族领认的。一宗是谋死亲夫,业已过堂,奸夫缉 获,尚未提问。李公将这案卷仔细的反复勘详,情节多有可疑,便将这一宗卷提开。正要再望下看去,忽有运河水巡报道:“有山东来的溃兵一千多名,由水路坐船 来此,纷纷登岸进城,百姓十分惊慌,请大老爷赶快派差弹压。”李公问道:“是哪营的兵?船上有统带的官长没有?”水巡道:“都是些旗兵,也有蒙古兵,有戴 蓝顶红顶的官儿,这必是有统带的。”李公喝道:“该死的奴才!既有兵勇过境,怎么不早报?直等到登岸进城方才来禀?”叫门上快带下监押,事后重责。并另派 人出城,到上游查看有无来到的。一面点派兵勇三十名,分头巡缉,“速速伺候备马匹,候本县亲自前往弹压。”正是:方念民依烦擘划,又传军火费供张。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一回 遣溃勇清官捐薄俸 哄乡愚干仆访奸情 却说李公正在批阅案牍,忽报有兵勇过境,立刻吩咐备马,亲自出城。一面赶出告示,晓谕民居铺户人等,毋得惊惶扰乱;一面知会营汛,速派兵分头巡查弹压。指挥已毕,便上马出城。 刚到北门外,就见有许多兵勇纷纷南来,一个个丢盔撩甲,落后争先。有背着个包袱的,有打着席子的,也有挑着锅炉什物的,老少不等,良莠不齐,确系是败军之兵。 李 公便勒住马,着人问道:“老总们是哪一军的将官?从哪里来的?”便有那为首的答道:“我们是萨都统旗下哈翼长的前锋,在山东肥城剿杀捻匪,不料中了奸计, 着了他的埋伏。统领不知下落,我们只得各自逃生。在路遇见左营宝大人,允许带我们回京。无奈粮草俱无,只好求沿途州县老爷凑个盘费。”李公道:“你们共有 多少人?”答道:“有五百多人。”李公道:“你们的船是哪里雇的?”答道:“是德州汪大老爷替预备的。”李公道:“你们既要进京,就不必上岸,众位且回船 等候,请你宝大人来个公事。德州汪大老爷既替你们预备船,也必有移知下站的文凭。沿路沧州等地方亦必有公文,请一并见示,本县自有办法。众位进城,恐百姓 惊惶,倒怕生出事来,那时,本县倒不好回护。”说罢,便叫跟来的壮快赶紧送众位下船。众兵勇无奈,只得回头到船上去了。李公吩咐跟人:“赶紧回署,叫账房 赶快预备粗粮食六百斤,钱六十吊,立刻送到河坝,不可有误。”那跟人奉命去了。李公便到船上拜会那位宝大人,无非是说地方瘠苦,市面萧条,求他约束众兵, 不要上岸的意思,并许致送钱粮,聊尽地主之谊。那宝大人也是个好官,见李公至诚恳切,便点头允许。恰好钱米亦已送到,李公便命点交,扛送到船,李公作别上 岸,便叫快手等帮着他们解缆抽跳,又派了许多人帮着拉纤。眼看他各船都开齐了,又叫跟来的家丁押着快班壮丁护送出境,然后回衙,一场风火冰消瓦解。上站县 官因不敢露面,将城门关上,致众兵没处得食,在城外打劫抢掠,贻害了多少良民。因此,静海百姓便感激这位新官,要上匾送伞,以颂德政,这且不提。 却 说李公回衙,略歇息了片时,重复拿那件谋死亲夫的案卷,从头至尾的细细看了两遍。觉得其中破绽甚多,越看越有可疑。便叫张荣过来,附耳说道:“你如此如此 办去,千万不可泄漏。限你明日午刻回话。”张荣去了。李公又看那张寡妇喊冤的一案,已补进呈词,便提笔批准。一面出票提许国桢一案听审。 且 说那张荣领了李公钧命,改换了衣装,身边带了几钱银子,又带上一串钱,背了一个褡链,仿佛是个过路客商的模样,悄悄的从后门出去。绕过大街,出了西门,一 路问来。到了冯官屯地方,便打了个小店进去歇脚。店主人问道:“客人贵姓?从哪里来?”张荣道:“小可姓张,从青县来,路过贵屯。因身上不好,要住一半天 再走。”店主人听说,便将褡裢接过,领他到柜房间壁屋内住下。张荣看房屋虽然不大,却也干净和暖,便在褡裢内拿出个小褥子铺下,又将帽子摘下,将浑身的尘 土扑了一回,店主人便送过脸水,又泡了一壶开水送来。张荣洗着脸,问道:“掌柜的贵姓?”主人道:“姓郑,在此开店三十多年,人多叫我郑大肚子。”张荣 道:“贵村有位姓陆的,你老可认得么?”主人道:“咱们屯里姓陆的有十好几家,知你问的是哪一家?”张荣道:“叫陆进财,年纪有四十来岁的。”主人道: “就是陆四爷,是陆老相公的儿子,怎么不认得。他爷爷叫陆海秋,是这屯里有名儿的,我也见过。”张荣道:“现时他的家业可好””主人道:“提不得了,他家 业要不好,也不致打官司了。”张荣故意的吃惊道:“什么打官司?是有人讹他么?”主人长叹道:“咳,陆进财是死了,还丢下有三十来顷地,一大片瓦房。没有 儿,他女的有几个月的身孕。族中人多不依,说是奸生的,又通同把陆进财谋死。在前任县太爷手里告准了,过了两堂,奸夫也拿到,还没问就换了官了。”张荣 道:“到底陆进献身是么病死的?”主人道:“那个说不清?”张荣道:“他女人有多大年纪?”主人道:“他这个女人是续娶的,现在只好三十来岁。”张荣道: “这个女的是谁家的闺女?平素是有不端的事吗?”那店主刚要说,走进一个少年,向店主人瞧了一眼,说道:“你老人家喝了几盅酒,又夹七夹八的瞎管人家的闲 事。”那店主人眯着眼笑道:“张大哥又不是外人,咱说个闲话,又要你费哪一门子的心。”张荣已洗完脸,便立起身,将脸盆递与少年,说道:“这位敢是少掌 柜?”主人道:“那是我二小儿,他哥哥死了,就仗着他。”张荣道:“好得很。”主人道:“你老同陆家是什么个交道?”张荣道:“也没什么交情,前几年也常 常交个买卖。”主人道:“你不是贩临清布的张客人?”张荣便随口应道:“正是。”主人笑道:“我说不是外人,到了不是外人。你怎么近几年不见来?”张荣 道:“本钱消乏了,就在家闲祝”正说着话,跑堂的送过来一壶酒,两碟小菜,又是四张家常饼。主人便立起身来说道:“张大哥请用,恕我不奉陪了。” 张 荣复拉他坐下,一同说话。说到高兴的时候,便乘机问道:“你老哥方才说的打官司,是谁出名告的?”店主人道:“这静海县还有第二个人么?就是陆大荣,外号 陆监生,又叫他坐山虎。除了他,谁有这样大势力?”张荣道:“这奸夫是哪里来的?”店主人道:“那奸夫就是陆大荣家的门馆先生,外号叫李瞎子。”张荣道: “谋死亲夫的罪名,奸夫也是要杀的,这李瞎子不要命么?”店主人道:“老弟呀,你到底年轻,不知世道的险。他们通同一气,无非是图陆进财的家产,只要认定 那身孕是奸生的,就是养活个小子,也不能承受家产。那谋死亲夫,不过是个题目,问准了更好,问不准,哪个带身孕的女人还能经得起那种折磨?不上半年三个 月,自然也是死了。至于那个奸夫,只要认奸不认谋,还能定他杀头的罪吗?你说他们的计策狠毒不狠毒?”张荣听罢,已经将心事明白,便觉得十分畅快,开怀痛 饮。那店主人本是个酒徒,起先还假意推让,后来见张荣吃得兴头,便不客气,你斟我递,一怀一干。 两个人直吃得个天翻地覆,酩酊大醉。正是: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二回 得确情张荣复命 听堂讯钟氏诉供 却说张荣将谋死亲夫一案访得个明白,还恐那店主人一面之辞,或有不尽不实,重复到各处细细的访问,却是众口一辞。 料想再也不能差误的 了,便一径回到衙门,将那店主人的话,并他处访闻的从头至尾的禀明李公知道。李公听罢,十分之喜,夸奖张荣很能办事,说道:“你这一行辛苦,却申理了一桩 冤案,救了两个的性命,你的功德也不校且下去歇息,等完了案,再重重的赏你。”张荣下了个半跪,说道:“谢老爷的恩典。”便下去了。李公重将案卷细看,与 张荣所访的情节确是针锋相对。便传点单,喊伺候,唤齐两造,晚堂听审。 且说那陆大荣指望将这谋死亲夫的重情,去了这寡妇并腹中的身孕,好图 陆进财那一份整整齐齐的家业。且喜得前官已经准状,奸夫已有着落,就不怕他不屈打成招。眼见得这大片的田地房产,指日要归自己名下的了,心中岂不欢喜?不 想碰见李公这样凿四方楞儿的官,这番打算就白费心了。这一天,正与他几个密友及族中的几个光棍商量,想要找个门路,向本官通通线索。猛听得官差到门传呼听 审,倒吓了一跳。不得已,换上衣帽,跟了差人到衙门伺候。 不多一刻,李公升堂,首传陆大荣上堂跪下。李公道:“你就是陆大荣?”答道: “是。”李公道:“你与已故的陆进财是什么辈分?”大荣道:“是从堂弟兄。”李公道:“你怎知道陆进财是他妻子谋害的?”大荣叩头道:“职员家门不幸,遭 此个事。进财这女人是续娶的,年岁不甚相当,平日丑声传扬,四邻都知道的。只为有进财在,旁人不便过问。哪知道淫妇心狠,竟把进财谋害,妄想以奸生子占有 家产,乱陆氏的宗祧血脉。蒙前任父台明鉴,恩准提问,已将奸夫拿到,未及过堂,便卸了事。幸老父台明察,为职员辨理,替亡兄进财伸冤。”李公道:“进财无 子,自应过继。你共有几个儿子?”大荣道:“职员有四个儿子。第二个名叫承福,是亡兄最爱,久许立为继嗣。因为续娶年轻,妄想诞育,所以没有议立。”李公 道:“你又怎知进财遗腹身孕是奸生的呢?”大荣道:“亡兄向日多病,久不起床。现有奸夫可证,岂职员所能捏造。”李公道:“既称进财向日多病,久不起床, 又安见得不是病死?你又怎知道是谋害?妇人虽然狠毒,又岂肯谋杀此久病将死之夫,以自陷极刑?这个道理,实本县所不解。”说罢,又冷笑了一声。大荣听了, 好如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不禁毛骨悚然,勉强答道:“老父台明见极是。但此是众人皆知的事,职员兄弟之亲,岂能置之不问?进财是病死,是谋死,求老父台 开棺相验,自然明白。至遗腹子是否奸生,但问奸夫奸妇,自然明白。且分娩后,不难滴血以辨真假。”李公拍案道:“开棺事情重大,非同儿戏,设使检验无伤, 将怎么样?你敢具结不敢?”大荣道:“职员情愿具结。”李公便命大荣暂退,具结上来。 一面传陆进财妻子陆钟氏上堂问话,便见官媒搀着一同上 来。李公望下看,这女人有三十多年纪,柳腰莲足,体态纤妍,穿着一身缟素,正如菡萏临波,梅花带雪,却比浓妆艳抹强胜百倍。虽然风韵非凡,而举动间自有一 股端庄稳重的气象。李公一见,就知是个正经女子,暗暗叹息:不料此偏僻州县,能有此绝色佳人。天既生此绝色佳人,却又不为爱护,俾遭此横祸。这正是红颜薄 命,千古同叹。”闲话休题。 且说陆钟氏到案前跪下,不觉放声大哭,喊道:“求青天老爷替寡妇申冤呀!”李公道:“你不必着急,且慢慢诉来, 本县自有公断。且问你,娘家是哪里人?过门几年?有无生育?你丈夫是怎么病死的?细细讲来。”陆钟氏听罢,止住哭,呜咽说道:“小妇人父亲本县人,名讳德 祥,曾任钜鹿县训导,去世多年,并无兄弟。小妇过门今才五年,没有生育。丈夫自前年夏天得休息痢,医治半载,方才见好,却从此精神不得复元,渐渐的变成痨 病,至本年九月底去世。小妇人本拼一死,因有六个月身孕,恐绝丈夫一线血脉,所以不敢轻生。不料,族人陆大荣想占亡夫遗产,造言污蔑,并诬小妇人谋死亲 夫,要处死小妇人并去腹中的遗嗣,为斩草除根之计。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替小妇人申冤。”李公见他语言爽朗,吐属文雅,又是书香的后裔,更加怜惜。无如陆大 荣一口咬定,如何能替他洗刷?踌躇了半晌,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拍案道:“不想你这年轻妇人,倒会花言巧语,可见是个老奸巨滑。你想,此谋死亲夫的 一桩大案,是你三言两语所能遮掩得了的吗?料想你非吃刑当,决不肯招。来,与我看拶子伺候?”两旁众役齐声吆喝,声似雷霆。可怜如花如玉的女子,吓得胆战 心摇,面无人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三回 陆大荣当堂具结 李老婆意外发财 上回说到李公假意发怒,要将陆钟氏用大刑拷问。你想,钟氏是个不出闺门的妇女,哪里经得起惊吓,早已目瞪口呆,软瘫做一堆。官媒赶紧上前搀扶,忽见他腰肢儿一挺,两个小脚儿一蹬,竟是魂飞窍外,魄散九霄。 李 公见此光景,甚过意不去,连忙叫官媒扶向一旁,设法灌救。命传奸夫李瞎子即李本华上堂。不想那李瞎子早听得李公是个清官,怕将此事彻底根究,便有些大大的 不妙,因就了三十六着的上着。他本来是散押的人,并未带刑具,趁个眼错,一溜烟的跑出衙门,没命的赶出城,逃向他方别处去了。这边堂上传他,那该管班头始 觉这李瞎子不见了,还想不到他逃跑,只当他回班房过瘾去了。赶到班房传唤,哪里有李瞎子的踪影? 这班头方才着忙,着人四处找寻,不知去向。 问大门口的人,始知有个瞎子飞跑望西去了有两刻多工夫了。急忙派个快腿追赶。无奈堂上已经叠次的催传李瞎子即李本华上堂,班头急得满头出汗,只得上去回李 瞎子趁空脱逃的话。李公大怒,将惊堂连拍,说道:“该死的奴才,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能放未过堂的要犯偷跑,这还成个事么?”当堂重责二百,限当日将 该犯追回,一面再传陆大荣问话。 陆大荣在阶下,听得李公要刑陆钟氏,心中十分得意。倒想不到李瞎子偷跑,心中甚是诧异,甚是着急”正在出 神,忽听堂上传他,只得勉强上堂跪下。李公问道:“奸夫脱逃,显见得是情虚畏罪。奈陆钟氏有孕在身,又不便刑讯,但此事的虚实及罪名的轻重,全在尸身的有 伤无伤。今尸棺停在哪里?” 大荣道:“现停在本家厅上。”李公道:“本县的意思,须先验尸,方能讯问。你且具上结来。”大荣道:“职员已具 结在此。”说罢,从袖中取出甘结,双手奉上。值堂的接过,呈在公案,李公拿起看时,见上写着:具甘结候选县丞陆大荣,依奉结得亡兄陆进财实系因伤身死,求 请开棺相验。如验系无伤,情愿反坐开棺之罪。所具甘结是实。 李公看罢问道:“陆大荣,这不是儿戏的事,倘开棺后验得无伤,这罪名你须知道, 那时你不要翻悔。”大荣道:“职员知道。职员既具甘结,决不翻悔,若要无伤,情愿领罪。”李公道:“情愿?”大荣道:“职员情愿。”李公道:“既如此,暂 且退下,明日午正二刻,听候本县临验。”陆大荣磕了个头,说道:“谢老父台恩断。”便退了下去。这边官媒已将陆钟氏救醒。李公恐他短见,重叫到案前,宽慰 了他几句,又吩咐官媒领他一同下去,好生与他将息。 刚要退堂,忽见前天拦舆呼冤的那个女人又哭叫着进来,到案前跪下。李公道:“你既有侄 儿,何不叫他报告,你又自来?”那妇人道:“我侄儿年轻,不敢见官。小妇人没法,只得亲自到堂,求青天大老爷恩典。”李公道:“你女儿平日与许国桢有来往 没有?”妇人道:“我女儿从小跟我一炕上睡的。许国桢常到家来,却想不到有旁的缘故。”李公道:“好糊涂的婆子。你且回去,待本县与你拿到许国桢。找回你 女儿就是。”那妇人磕了个头,爬起来,眼泪汪汪的去了。李公便掣了一枝签,添差快班王福、张勇立拿许国桢到堂,限两日销差。王福、张勇领签下堂去了。李公 吩咐掩门,退堂歇息不题。 且说陆大荣从堂上下来,回到家里。想:“李公今天的堂口,分明都是为顾我这边的意思,我不要不知好歹,须尽个意儿 才好。”又想道:“明日午刻便要相验,我这份儿须赶今晚送去方能见效。”左思右想,越想越有兴头,便走到老婆房里,开了箱子,取了四个元宝,又取了两个元 丝锭子。忽想道:“这白晃晃的银子怎么个送进去?须得有个过付方才妥当。这宅门外的朋友是不济事的,就是那位张荣张二爷是本官最相信的,必得见通了他方能 办事。”主意已定,便收拾了箱子,将银子拿块手巾包上,揣在怀里,到县衙前,想找个朋友引见张荣。 来回走了几遍,不想朋友倒没有寻见,迎面 来了个朋友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就是李瞎子即李本华的老婆,听见他丈夫逃跑,不知去向,又有县差到他家拿人,闹得他不得安身。他便想:“都是陆大荣闹出来 的事。”就要寻他拼命,并着他要男人的下落。哪知道刚转过一条街,就碰见那该死的陆大荣端着一大包银子在那里找主人。那妇人一眼瞧见,就赶上几步,将陆大 荣一把揪祝大荣吓了一跳,仔细看过,才知是李瞎子的女人。 说道:“李大嫂,因什么,有话好说。且到我家坐下,慢慢讲罢。”那妇人没由他说 完,便啐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放你祖奶奶的屁!你不怀好心,要谋你哥哥的家产,要害你嫂子的性命,与别人什么相干?你这狗畜生,花言巧语的,哄姓李的 去替你顶缸,弄得性命都没了。今官差衙役挤破了我的屋子,你这狗攮的倒在这闲。我且问你,我男人你弄他到哪里去了?” 陆大荣听他大叫大嚷这 一大套,急得个没缝儿钻,又不好掩住他的嘴,只得倒陪着笑,想哄住他。不想那女人不由分说,一手将大荣的褡膊揪住,一头望怀里撞去。大荣将腰一松,那怀里 的银子便咇咇都滚下来。那女人看见银子,喜出望外,没命的扑在地下乱抢。这就叫:万事不由人算计,恶人自有恶人磨。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四回 李瞎子暗中遭害 两公差堂上销案 却说陆大荣被李瞎子的老婆一头向怀中撞来,将银洒了一地。瞎婆见了大锭银子,喜出意外,丢开陆大荣便望银子直扑。 大荣既舍不得银子, 又斗不过瞎婆,没奈何,在地下抢回了两大锭银子,打人丛中钻出,飞跑的走了。这李瞎子老婆得了一百多银子,也心满意足回家去了。可怜陆大荣没有送成礼,冤 冤枉枉的去了一大宗银子,虽然心疼,也没法了。明日本官临验,少不得刑、招两房及皂快、仵作又须点缀些使费。 那李瞎子逃出衙门,望西跑去,过了一条街,重复转向东路,出了东门,望田家嘴一路而行,时刻提防后面有人追来。 看 前面有座柳林,密密重重如围墙一般,中间平坦,对面有间半塌的草房。他想:“躲在这草房里面,必定妥当。”急急钻进林子,三脚两步向草房奔去。不想中间那 块平坦地是个粪窖,李瞎子哪里知道?纵身跳上,只听“蹋”的一声,全身都落在臭粪里去了。这方知不好,赶紧用力挣扎。哪知不挣扎还好,越挣越往下落,只得 用两手乱爬,弄得浑身是粪,又不敢高声喊救。幸喜这窖并不甚大。爬了半天,居然爬到对面,也顾不得臭秽,蜷曲在草房底下躲了。等到天黑,又冷又饿,又臭又 怕,又是烟瘾,实在难熬。心想:“要死在这里,只好喂了蛆,不如偷偷的进城,躲在家里。料想半夜三更决没人知道。”主意已定,便一步步的挣出柳林。幸喜这 地方正是东南城角底下,转到南面有个缺口,便爬进城墙。 走到家,不敢打门,等了半天,他老婆出来登厕,他方才咳嗽了一声。他老婆知他的声 音,将门开了。只闻一阵臭味,一个鬼直扑进来,吓一大跳,瞎子连忙摇手。他老婆定睛细看,才认得是他男人,只见浑身臭粪,头发内钻满了蛆虫。连忙让他进 屋,把逃跑落窖之事诉说一遍。他老婆也将找陆大荣得银之事告诉他。瞎子也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口,把一身臭粪都不觉了。他老婆赶着烧水给他洗裕瞎子又找了 个烟炮吞了。 正觉得满身适意,忽听大门碰得山响。原来白天那班头着人望西赶没有赶着。到他家搜了一遍又没有见,知他躲在外边,夜间必定回家,特派了两个伙计留在他左近守候。方才见他回来,因知照了班头,派了许多人,点了火把,守住了前后门捉他。 瞎子知道不好,也顾不了洗浴换衣服,仍带了一身粪,望后面矮墙跳出。正想伸开脚要走,不料快班王二麻子正在那里等候,一把抓住,拉向衙门销差去了。不在话下。 且 说本图地保在陆进财家预备尸场,搭盖席棚,置办棉花丝、棉油纸、烧酒、雄黄、米醋、木炭及一切应用的物件。值日差传齐案内一干人犯及邻族干证,齐到尸场伺 候。李公用过早膳,换了衣服,吩咐厨房自备茶铫食盒,带着张荣,点了一名招房,一名刑房,两名皂役及门吏仵作,就命把李瞎子带在马后,一同出城,下乡相 验。刚出城门,地保便到马前请安,在前引道。李公并不用旗锣伞扇,也不用轿夫,自己骑着马,其余吏役均步行跟随。 约走了有五里多地,地保上 前禀白已到。远远来了两位有年纪的,穿着衣帽,在路旁打躬,询知是本村绅耆。李公赶紧下马还礼,同着走进村来,在席棚坐下。献茶已毕,两位绅耆暂退,李公 便升公座。喊堂已毕,便传陆大荣到案。李公吩咐道:“这一案的出入全在此举,少顷开验,你须端详明白。” 大荣回道:“父台高见极是。”李公 喝令退下。又传陆钟氏上来,问道:“你丈夫临死的时候,还有什么人在旁?”钟氏道:“有丫头素菊,雇工陆老二,王贤,还有李二,王天喜,都是在外边照料 的。”李公道:“你可将这几个人都叫齐了在一旁,回来本县有话问他们。”钟氏答应了“是”,也下去了。李公便命仵作同本家匠人开棺。乡庄上远远传扬陆家开 棺验尸,这件事是难得见的,人人想看个新鲜,没男没女,没老没少,怀着丫头,抱着小子,都围着瞧热闹,把这席棚围了个大栲栳圈。 匠人把棺盖开了,将盖子揭起,将上面尸被掀开,将两旁的灰包等项撤去。本来仵作预备油纸烧酒等物,以便洗刷蒸检。 哪知道尸身并没有朽烂,穿着袍褂,戴着朝帽,面黄肌瘦,病容可掬。仵作先将尸身量了尺寸,随后用银针从口探入,拔出一看,并不变色。又将尸首的上下唇撬开细看,牙床、喉舌亦并无毒,均先后据实喝报。又将尸衣解开,上下细看,然后用千箸将尸身翻起。 刚 刚转过,见左耳内有件东西,仵作用手拔出,是三寸长一根铁钉。大荣在旁连忙喊道:“了不得,了不得,竟把个人活活的钉死了!”李公坐在公案上,听仵作报到 左耳内有铁钉一条,长三寸一分,不觉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报致命伤,也不声明皮血情形,其中必有缘故。”因喝叫暂住,亲自离坐,走到尸边,细看左耳,既 不破烂,也并无血迹。便问仵作道:“这是什么伤?”仵作禁道:“这钉是死后插入的。”李公道:“是了。再看别处有伤没有。”仵忙道:“复从头至足,翻前看 后,并没有伤,委系病死情真。” 李公待仵作报完,招房已将尸格填明,实系病死,余无别过。耳内铁钉既无血痕,耳管皮破,亦无血迹,确系死后插入。 李 公又命仵作复看一回,具了结,然后命传陆大荣同钟氏等上来。哪知陆大荣见奸计败露,已吓得目瞪口呆,到案前跪下,一言不发。李公拍案道:“好大胆,竟敢残 毁尸体,诬人名节!你从实供来,到底这铁钉是谁干的事?”陆大荣道:“职员实不知道。”李公问钟氏道:“你丈夫入殓的时候,大荣在旁没有?” 要知钟氏怎样禀复,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五回 雪沉冤贤侯明察 闯公堂泼妇咆哮 且说陆钟氏听李公问他丈夫入殓时的光景,他便说道:“入殓的时候,大荣确没在旁,不敢妄说。”李公道:“是谁装裹的?”钟氏道:“是王大喜、李瞎子 同李二这几个人。”李公听说,心中明白,便说道:“先提李瞎子来问。”该班头便掩了鼻子,将李瞎子押到案前跪下。李公便觉一阵臭味,看他浑身上下,只有一 个半眼珠是干净的,便拍案大喝道:“本县早知你不是个东西,原来你比那死人还臭。你快从实供来,到底陆进财耳内铁钉是哪里来的?”你自认奸夫,到底这奸是 几时通的?这罪名全在你一个身上,快快从实供来,免受刑法。” 瞎子道:“罪在小的一人,难道陆大荣倒没有事吗?”李公道:“胡说!不实供, 快打。”瞎子喊道:“莫打,莫打,我实供罢。其实与我是不相干的。陆进财死的那一天,大荣找我帮忙,叫我拿这钉子,背着人插在死人耳朵里。我怕鬼不答应。 他说人死了是不知道的。我说:‘既不知道,你又拿钉子钉他做吗?’他说他有他的用向。我也不知他么用向,就依他办了。后来,他告状又找我做奸夫。我想,做 奸夫是个便宜事儿。不想没得便宜,倒是我一个人受罪。这都是实话。” 李公听罢,便把惊堂一拍。哪知道陆大荣跪在一旁听了瞎子这一套口供,仿 佛是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明知三曹对案,奸计败露,又不敢插嘴争辩,只急得个面红颈赤,吓得个目瞪口呆,三魂六魄直丢去了一半。李瞎子后半截的口供,他 也是听而不闻的了。直等到李公把惊堂木这一拍,才把个陆大荣拍醒,心里还是勃勃的乱跳。只听得李公大声喝道:“陆大荣,你听明白了么?这都是你干的好 事!”陆大荣明知理屈,却还要勉强抵赖,说道:“老父台不要听他这瞎话,职员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李公冷笑道:“哈哈,你也懂得伤天害理?我且问你, 你既确知进财是被害死的,怎么临死的时候不告官相验,直等到成殓以后方才呈控?且必要开棺相验?这不是明明是你的安排!”说到这里,又把惊堂一拍,喝声: “来!’两旁衙役齐声吆喝。李公指大荣道:“与我拉下去,先重责四十戒尺。”大荣连连磕头哀告。左右哪容分说,一边一个,将他拉下,摘去帽子,拿一木凳子 放在旁边,将他左手放在凳上,用绳子扣住了五个指头。一人在后把住他肩膀,一个屈膝跪在左边,举起戒尺,从高落下,这叫做三面发烧,才只一下,陆大荣已觉 疼得个十指连心。接连二三四五,眼见掌心的皮肤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又发青,由青又带黑,打得个五色齐备。到得第六下以后,掌心便渐渐肿起。到得二十 下,已是皮破肉绽。陆大荣起初还竭力叫喊,疼得难受,后来倒不觉得疼了。二十下打完,把扣绳松开,将手放下,移至右边,把这右手也照样的打了二十。放了 手,仍旧给他戴上帽子,复到公案前跪下。 李公命传钟氏及邻右干证人等,上来一齐跪下。李公说道:“这事已经本县问明,全是陆大荣设计谋产, 倾陷善良,污蔑名节,与大众毫不相干。陆钟氏释放回家,好好的将尸身重行殡殓安葬。待分娩后,是男是女,再由族长禀明本县定夺。陆大荣罪大恶极,应由本县 带回,详革削职,归案严办。李瞎子贪利忘义,罪有应得,暂行监禁,待案结发落。其余邻证既无干涉,各自回家,安分度日。”吩咐已毕,众人一齐叩谢,欢声如 雷,陆续退下。就剩李瞎子、陆大荣还直挺挺的跪着。 李公正要发落,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连哭带喊,从席棚外直滚进来。差役连忙 拦挡。哪里拦挡得住,一径到公案前,尚是发泼。李公倒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这妇人,有什么冤枉?为何如此情景?”那妇人跪倒喊道:“我的大老爷呀!我 的丈夫是个好人,都是叫陆大荣坑死了。求大老爷开恩,放他回家,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公道:“你丈夫姓甚名谁?为什么被陆大荣坑了?细细讲 来,待本县与你做主。”那妇人指着李瞎子道:“我丈夫就是他。” 那李瞎子被他这一指,倒觉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低下,仿佛是害臊的光景。那妇人见他低头不语,便近前一步,揎衣露袖,指定瞎子,咬着牙发狠的骂道:“你这没用的王八羔子,你怎么不言语?你倒安心去坐牢监,叫你老娘喝西北风么?” 李 公这才知道是李瞎子的老婆,不觉勃然大怒,将惊堂连拍,大喝道:“你这妇人好不知廉耻!这法堂重地,也是你两口儿吵闹的么?你丈夫不知自爱,贪利忘义,你 为妻的应该规劝于他。直至犯罪到案,又来搅扰公堂,胆敢在本县眼前胡言乱语,这平日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的了。李瞎子平日纵容,绝无家范,也就可想而知的 了。今日本县且与你整理一番。”喝声:“来! ”左右吆喝了一阵,跑上两个皂役。李公命将李瞎子夫妇各掌嘴五十。瞎子连忙叩头求饶,那泼妇尚岸然不惧,左右不容分说,将夫妻两个拉在两边跪下,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完了。 两个人四个脸都打得个五彩鲜明,仿佛熟透的桃子一般。李公命将李瞎子带上刑具,同陆大荣一起带回,把这泼妇逐出。 哪 知这泼妇受了这顿打,越发泼了。他也不跪,就坐在地下,把头发散开披了一身,两只鞋褪下了一只,弄得缠脚布散了一地,口中连哭带诉的胡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