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李娃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40027 [book_dec]发表于1962年,是高阳历史小说的处女作。描写了一个望族才子与长安名妓的曲折爱情故事,是一次关于爱情的救赎。面对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社会法律——“良贱不能通婚”,他们是屈从还是抗争?在重塑郑徽的过程中,李娃又展示了怎样的女性光辉?他们的爱情能否以大团圆收尾?一切留待你去发现。 [book_img]Z_1432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未停;北风渐紧,南屋纸窗整夜被吹得“噗吒”、“噗吒”地响著,以致于郑徽一宿都不能安枕,直到东面皇城内隐隐传来晓钟的声音,他才矇眬睡去。 一觉醒来,觉得室内特别明亮,侧身看去,新糊的窗纸,白得耀眼;定神细听,雨声风声都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静息;虽然没有阳光,却是个晴天。 郑徽陡觉精神一振。已到长安四天,一直为雨所困,想观一观光,看一看朋友,都不方便,今天可非得作个竟日之游不可了!他这样在想。 于是,他匆匆推被而起,拔闩开门;四个家僮,都穿著青布长袍,在外厢伺候,看见主人起身,一齐躬身问过早安,然后有的洒扫卧室,有的侍奉盥沐,有的准备早食,静悄悄地各司所事。 “你去看看,马刷干净了没有?把鞍子配好!天晴了,我们到各处去走走。”他对正在替他栉发的贾兴说。贾兴年龄最大,是他四个家僮中的总管。 “是。”贾兴陪笑著说:“长安三内九衢,两市百坊,繁华富丽,天下第一,大家都巴不得跟主人一起去逛一逛。” “不用都跟了去,也得留个人看家才好。” “当然的。”贾兴说,“我留在家……。” 一句话没有完,另一个家僮杨淮悄悄进来禀报:“有客来拜。”随即把名帖递了上来。 那是他的房东,太学助教刘宏藻。郑徽还没有见过面,从门缝中窥看了一下,只见一位胡眉皆白的老者,穿著绿绫银饰的七品公服,肃然站立在院子中间,等候接待。 “快请,快请!”郑徽赶紧嘱咐杨淮:“先请到正厅待茶。” 一面,他匆匆忙忙束发戴冠,换上当时读书人最通行的玄色长袍和乌皮履,然后步入正厅见客。 宾主两人东西相对拜著见了礼,郑徽把刘宏藻引入上座,先作了照例的寒暄,接著赞美这里的房舍雅洁──他住的是刘家的西院。又说,四天以前,一到长安,就能租到这样好的住处,十分高兴。 “寒舍能蒙郑兄见顾,真是蓬荜生辉。”刘宏藻逊谢著,“只是那天贵客到门,我正好有洛阳之行,以致失迎,深为不安。” “老前辈说哪里话?该当我先去拜见老前辈;今天多承劳步,倒是我觉得十分不安。” “郑兄也不必过谦。既然有缘结识,以后该要像一家人才好。”刘宏藻又说:“听说郑兄自常州到此?” “正是。” “郑兄府上常州?”刘宏藻怀疑地说:“可是听口音却是河南一带。” “舍间世居荥阳!” “啊!”刘宏藻长长的寿眉一扬,“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五姓望族,天下知名,怪不得郑兄气度高华,原来出身不凡。倒真是失敬了!” “岂敢,岂敢!”郑徽离座长揖,“末学后进,还要请老前辈多指教。” 刘宏藻慌忙又还了礼,问说:“常州郑刺史,也出自荥阳,不知与郑兄如何称呼?” “那是家父。” “噢──名父之子,毕竟不同。”刘宏藻深深点头,“郑兄此来,当然是赴考进士,想是‘生徒’?” 郑徽一听这话,微感不悦。大唐科举,由皇帝特下诏令,选拔非常人才,称为“制举”;由州学县学保送礼部考试的,称为“生徒”;士子不经学馆,自己报名投考,经州县考试录取,再经州县上一级的“道”重考合格,保送礼部与“生徒”一起考试的,称为“乡贡”。“乡贡”要凭真才实学,比“生徒”难得多;因此,郑徽听见刘宏藻猜想他是“生徒”,觉得被藐视了,才有些不高兴。 然而,他表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淡淡地答说:“侥幸算是个秀才。” 这使得刘宏藻立即换了一副神态,“这太难得了!”他肃然起敬地赞叹著,“本朝秀才一科,异常名贵,每年进士约取二十多名,秀才只取一两名,可见其难。郑兄出类拔萃,明年正月,礼部贡院,一战而霸,是一定的了。” 郑徽报以谦逊的微笑,心中却禁不住得意。那“一战而霸”四字,在他更觉得别有意味──他父亲也说过这同样的四个字。 他父亲──常州刺史郑公延,是对他这样说的:“我觉得你的才具,应该一战而霸。现在我给你预备的费用,足够你在长安住两年;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他懂得父亲的用意,替他预备了华丽的行装和宽裕的费用,是要他在长安大事结交,广通声气。他曾听见好几位世交长辈谈过,赴考进士的举子,每年秋天到了长安以后,先要走门路,通关节,最通行的办法,是把自己平日所作的诗文,投向任何可能当主考官的达官贵人,希望获得赏识,为他揄扬,造成声名;如果第一次投了诗文以后,没有消息,隔一个时间再投,称为“温卷”。事实上就是一块敲门砖,非把公卿朱门敲开了不可。等到成了“名下士”,不怕主考官不另眼相看;有时一榜所取的尽是风头人物,叫做“通榜”。 这虽是相沿已久的风气,但恃才傲物的郑徽,却很鄙薄这种行为。“一战而霸,是一定的了。”他自己也这样想。 又寒暄一会儿,刘宏藻起身告辞。郑徽依照既定计划,准备出游。 他所住的地方叫布政坊,在皇城西面的最南端。这是长安外城一百十坊之一,每一坊都是东西宽于南北的长方形,纵横如棋局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坊也都有围墙,四面各开两扇门,朝开夕闭,有雄壮威武的执金吾,彻夜在坊与坊之间巡逻,担负起警卫京师的重任。 早早吃了午饭,郑徽跨一匹鞍辔鲜明的大白马,后面跟著两匹小川马,马上是他的家僮杨淮和牛五。他们从南面出坊,眼前就是一条东通春明门、西通金光门的皇城大街。布政坊西,隔一条街是醴泉坊。西市就在醴泉坊的南面,占两坊的地位,那时刚是正午,西市在三百下铜鼓声中开市;鼓声悠远,告诉西半城的人们,交易的时刻到了。 东市也是一样,遥遥相对的同样比例的位置和同样的开市时刻;所不同的是东市的货物和顾客比较高贵,因为住在属于万年县的东半城的贵族显官,远比属于长安县的西半城来得多。 牛五出生在关中,到过长安,他建议他的主人以东市为观光京师的第一个目标。 于是一主两仆,三匹马迤逦往东而去。皇城大街跟“九衢”──贯穿南北的九条大街一样,宽有百步,夹道的高大的槐树,虽然秋深叶落,但枝干峥嵘,犹如执戟列卫的甲士,越显出皇都气象的恢宏开阔。 过了皇城南面西首的含光门、正中的丹凤门、东首的安上门、一直从崇仁坊与平康坊之间穿过,就到了东市。 一进入东市,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喧哗的人声,使马受了惊吓,长嘶直立,几乎把郑徽颠下地来。因此,他们在东市东北角的放生池下了马,把它们在石栏上系好,才随著人潮,慢慢步行著去赏玩市场风光。 郑徽初次看到了长安民间富庶繁华的一面。衣食器玩,凡是听说过的天下各物,差不多都可以在那里见到。品类繁杂,匪夷所思。让郑徽最注目的是,买卖牛马六畜的市场旁边,一处空旷中的屋子中,席地坐著十几个愁眉苦脸身穿青衣的男女;这虽不难令人意会到他们便是法所不禁买卖的奴婢,但这样公然待价而沽,在郑徽眼中,却是件凄恻的事。 因此,他的游兴减少了不少。在官署指定的店肆中,买了一把弓、一壶箭,挂在马后,准备过几天出城打猎之用;又买了支十分精致的马鞭,提在手中把玩著。 “平康坊该怎么走?”他问牛五。 牛五忽然双眉一放一敛,做了个似笑非笑的鬼脸,答说:“出东市西门,对街就是平康坊东门。” 郑徽已经觉察到了,长安的平康坊是有名的“风流薮泽”,牛五一定以为他想去看看章台的柳色,岂非小人之心?便骂道:“狗东西!你当我去做什么?我去看韦家十五郎。”说著,又转回头来问杨淮:“今年春天在扬州跟韦十五郎分手,他说的地名,我曾叫你记住──是怎么说来的?” “韦十五郎说:他住平康坊西南,褚遂良故宅。”杨淮回答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吧?”郑徽又问牛五,“该怎么走法?” “褚……褚什么故宅我不知道,”牛五嗫嚅著答说,“不过,到平康坊西南角,进了东门,该穿鸣珂曲走,路途最近。” “什么叫曲?” “曲有两个讲法,一是流水弯曲的地方,像城南的韦曲、杜曲;一是曲曲折折的巷子,鸣珂曲就是鸣珂巷。” 郑徽点点头,表示满意于他的讲法。接著,仍登上马,叫牛五在前引路,一起出了东市。 果然,称之为曲,一点不错。别处坊里道路,都是方方正正的,只平康坊有斜穿的巷子,而且比他处狭窄。怪不得说流连平康,谓之“狭斜游”,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正在郑徽这样欣然有所得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影扑入他的眼中,就此黏住了他的视线,不自觉一勒手中的缰绳。大概是勒得太猛了,那匹白马扬鬃踢蹄,转了过来;而他,身子随著马转,头却回了过去,仍旧看著原处。 他看到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扶著个十岁左右的小侍儿,倚门而立。在那极短的片刻间,他目眩神迷于她的美,没有能力也没有想到去找什么字眼来形容她的美。他只有一个联想,联想到《武帝内传》和《游仙窟》那些小说中所描写的仙女。 可恨的是杨淮和牛五,以为他出了什么差错,一前一后,圈马过来问讯,这就不容许他多看了。情急智生,他把新买的那支马鞭从手中滑落,以毫无表情的声音说:“拾起来!” 口中这样吩咐,眼睛却朝杨淮和牛五看都不看。对于那位“仙女”,这下看得比较清楚了,她穿著紫红的绣襦,下著曳地的百折罗裙,裙腰用金银线绣出“富贵不断头”的卍字,又系一条五彩文绣的锦带……。 他忽然又心魂震荡了!那“仙女”已发现了他这个凡夫俗子,凝视著他,微有笑意,然后抬起右手,按一按她的梳得十分精巧的“惊鹄髻”,仿佛有意为他整妆似地。 那小侍儿抿嘴一笑,天真的双眼,灼灼地望著他;是好像懂了些什么,又好像深感困惑的神情。 郑徽心里乱得很,几次想下马上前,找句什么话作为跟她交识的开始,终又不敢。就这踌躇间,牛五已把马鞭递到了他手里。 想起牛五在东市所显现的那种诡秘的神态,他突然惊觉;自己对自己狠一狠心,低著头轻加一鞭,白马轻巧地小跑了下去。 一口气出了鸣珂曲,看那地方,似曾相识,心里倒有些疑惑了! “这是平康坊西门吗?”他问。 “是平康坊东门。”牛五轻声答说。 “怎么又回到了东门了呢?” 杨淮和牛五,面面相觑,不敢答话,自然更不敢笑。 郑徽自己倒好笑了,想必是马在无意中转了向,以至于走了回头路。 “算了!”他讪讪地说,“改一天再来看韦十五郎吧!” 他也确没有兴趣再去拜访韦十五郎了。此刻,他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下来,好好回忆一下刚才所见的一切。 回到布政坊,他却又懊悔了,应该去看看韦十五郎的;他住在平康坊,对于那里的风流韵事,一定知道得比什么人都多,就不为打听那个娇娃,入境问俗,也该好好向他请教一番。 偏偏到晚上,又飘细雨,孤灯独坐,客馆凄凉;如果这时在韦十五郎的书斋中,把酒清谈,那有多好呢?无聊加上自艾,这一夜似乎更长了。 [book_title]第二章 下一天的午后,郑徽的踪迹又出现在平康坊。这一次由西门入坊,很容易地找到了褚遂良故宅──韦十五郎的寓所。 韦十五郎双名庆度,别号祝三。他是江淮河南运转使韦建的幼子;韦氏原为长安巨族,第宅在城南韦曲,花光似酒,与杜曲同为近郊的胜地。但韦祝三交游极广,嫌老宅路远地僻;带著一群婢仆住在平康坊。这褚遂良故宅,现在也是他家的产业。 郑家与韦家原是世交。但郑徽与韦庆度一直到这年春天才见面。那时韦庆度赴江南省亲,因为久慕扬州风月,顺道经过,勾留了半月之久;正好郑徽也渡江来游扬州,两人在瘦西湖的画舫上,偶然相遇,彼此都很仰慕对方的丰采,一谈起来,却又是彼此知名的世交,因而一见如故,结成深交。韦庆度听说郑徽已举了秀才,秋冬之际,将有长安之行,便留下地址,殷殷地订了后约。因此,素性喜欢独来独往的郑徽,别的世交故旧可以不去访谒,对于韦庆度却非践约不可。 韦庆度是个非常热情的人,见到郑徽就像见到自己兄弟那样亲热。从接他进门开始,一直执著他的手,问他家里安好,旅途经过;但一听说他租了布政坊刘宏藻的房子住,却又立即表示了不满。 “定谟!”韦庆度唤著郑徽的别号说:“你太过份了!你到长安,当然做我的宾客。你想想,如果我到了常州,不住在府上,住在别处,你心里作何感想?” 郑徽笑著接受了韦庆度的责备,“好在相去不远,天天可以见面。”他说。 “总没有住在一起,朝夕盘桓的好。” “那怕妨碍了你的读书。……” “读什么书?”韦庆度打断他的话说,“有读书的工夫,不如多做几首诗,还有用些。” 郑徽心想,他也是个准备走门路、猎声名的人物。在这方面“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微笑著保持沉默。 韦庆度却很热心,“一路上总有佳什?”他说,“不妨好好写出来,投他几个‘行卷’。当朝宰辅之中,很有些礼贤下士的,我可以设法为你先容。” “多谢关爱。等我稍微安顿安顿,定下心来再说吧!”郑徽托词推了开去。 “这话也不错。”韦庆度说,“关塞征尘,先得用美酒好好洗他一洗。今天作个长夜之饮,如何?” 郑徽踌躇著答道:“既来当然要叨扰。只是长夜之饮怕不行!” “何故?” “听说京师宵禁甚严,怕夜深不能归去。” 韦庆度大笑,“今天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家。在平康坊还愁没有睡觉的地方。”接著,朗吟了两句卢照邻的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溪。” “不必,不必!”情有独钟的郑徽,急忙答说:“我们清谈竟夕吧!” “清谈也好,双宿也好,现在都还言之过早。来,来,我带你去领略领略平康坊的旖旎风光,看看可胜于二分明月的扬州。” 韦庆度的豪情胜慨,激发了郑徽的兴致。他又忽然想到,韦庆度对平康坊如此熟悉,可能对他昨天在鸣珂曲所见的她,知道底细,待会倒不妨打听一下。 于是他欣然离座,随著韦庆度一起出门。他们摒除仆从,也不用车骑,潇潇丽丽地闲行著,逛遍了中曲、南曲;不时有笙歌笑语,隐隐从高低的粉墙、掩映的树木中传出来,几乎家家如此。 “这都是娼家?”郑徽疑惑地问。 “南曲、中曲、北曲,谓之‘三曲’;这才是真正的‘风流薮泽’。” “北曲在何处?” 韦庆度遥遥向北一指,“那里要差得多,不必看了!”他说。 这时已走到南曲中间的十字路口,只听后面车声隆隆,并有人高呼:“闪开,闪开!”郑徽拉著韦庆度,侧身避过;只见两名内侍,骑马前导,后面是一辆双马青车,车中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达官,头上裹著紫罗的“幞头”,身著三品以上大臣才准服用的紫绫花袍,双眼迷离地半坐半靠著,仿佛醉得很厉害了。 郑徽看得有些奇怪,问说:“何许人也?!” 韦庆度笑道:“你想还有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是翰林供奉李学士!”郑徽惊喜交集地说。 “大概又是应诏到兴庆宫赋诗去了。” 郑徽只点点头,没有答话。这意外的遭遇,为他带来了很复杂的感想。他在江南就震于李白的声名,传说中有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等等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看到了,内侍前导,明明是被召入宫;由娼家到皇宫,这中间无形的距离是太大了,而且被醉谒见皇帝,恐怕亦是旷古所无。如此荣宠,只因为李白的诗作得好,看来韦庆度的话一点也不错──多作几首诗,确有用处。 “看你的神情,似乎大有感触?”韦庆度看著他说。 “不是感触,是向往。”郑徽说了心里的话。 “只要有人揄扬,上达天听,亦非难事。”韦庆度说著,忽然站住了脚,即有个青衣侍儿迎了上来。 “十五郎,半个月不来,可是有了新相识?素娘为你,衣带都宽了几寸。” 那灵黠的侍女。说话时,仿佛眉毛鼻子都会动似的。韦庆度笑著在她颊上拧了一把,回头对郑徽说:“就在这里坐坐吧!” 于是,侍儿引著他们绕过曲槛,越过重重院落,来到一座向北的小厅──厅小,院子却大,一长条青石板,杂置著二十几盆怪石盆景;一棵夭矫的龙爪槐,高高伸出檐角;遥想盛夏之际,槐荫满院,一定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门帘掀处,一位娇小的丽人出现了,似怨似嗔地看了韦庆度一眼,随即侧身站在一边,半举门帘,肃客进屋。 韦庆度抢上一步,执著她的手,说:“素娘,你好吧?” “要说不好,你不信;要说好,我自己不信。” 韦庆度哈哈大笑。郑徽却深为惊奇,他没有想到,长安的娼家,出言吐语,竟是如此隽妙,便对韦庆度赞叹地说道:“果然非扬州可及!” “你还没有听过素娘的歌喉,留著好听的话,回头说给她听。” “这位郎君贵姓?”素娘微笑著问。 “荥阳郑。” “郑郎,请!” 进屋以后,重新见礼,素娘指使著两名女侍,布设席位,先点了姜与盐合煮的茶汤,然后置酒,请郑徽和韦庆度入席;她自己侧坐相陪,低声向韦庆度问:“郑郎可有相知?” “还没有。”韦庆度转脸向郑徽说:“是我们替你物色,还是你自己去挑?不过,不管怎么样,你得先说一说,你喜欢怎么样的人?” 郑徽入境随俗,不愿作杀风景的推辞,故意以挑逗的神态答道:“能像素娘这样的就好!” “那好办。”韦庆度很快地接口,“素娘,”他转脸坦然吩咐,“你坐过去。” 这明明有割爱的意思──朋友投契,以家伎相赠,在那时亦是常事,何况是个平康女子。然而韦庆度实在是误会了,而他的误会又会造成素娘的误会,郑徽十分不安。 当郑徽这样失悔不安时,素娘已站了起采,执著玉壶,开始替他斟酒,而眉目之间的幽怨,不是她的强作欢笑所能掩饰的。这使得他愈感不安,立即站起来伸出双手,一手按住玉壶,一手按在她的肩头,而眼睛看著韦庆度。 “我是戏言,你也是戏言。”郑徽使了个眼色,“我们不要捉弄素娘了!” 韦庆度懂了他的意思,换了一副笑容,凑近素娘说:“听见没有?我怎么舍得下你?来,想想看,有什么适当的人,替我们的贵客物色一位。” 素娘这才眉目舒展地高兴了。他们悄悄计议了一会,决定找一个叫阿蛮的来,替郑徽侍座侑酒。 那阿蛮,与娇小的素娘,格调完全不同,颀长的身材,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未语先笑,爽气,是个可以令人忘忧的可喜娘。 “十五郎!”她的声音很大,“你总算没有忘记素娘!半个月不见面,躲到什么好地方去了?” “哪有什么好地方?还不是在家里;连天下雨,懒得出门。”韦庆度笑著回答。 “哼!我才不信。” “信也罢,不信也罢,先不说这些。来,我替你做个媒,”他指著郑徽说,“常州来的郑定谟──荥阳郑家。” “噢!郑郎!”阿蛮微笑著,敛一敛衣襟,拜了下去。 郑徽离席还了礼,拉著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身旁,含笑凝视著。 “如何?”韦庆度问。 “看来是有缘的。”素娘接口说。 郑徽微笑不语,但仍是目不转睛地看著阿蛮。 阿蛮把视线避了开去,然后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斟了一巡酒,先敬韦庆度,后敬郑徽;她的酒似乎很好,一饮而尽,声色不动。 “郑郎,哪天到长安的?”她寒暄著问。 “到了才四五天。” “看来总要过了明年春天,新进士曲江大宴以后才出京?” “还不知道有没有福份赴曲江宴呢!”郑徽笑著说。 “不必谦虚吧!让我先敬贺你一杯。”她转脸向韦庆度,“还有十五郎,今年出师不利,明年一定高中。” 说著,她先干了酒,用自己的杯子斟满,双手捧著递给郑徽。羊脂玉杯的边缘,染著阿蛮唇上的胭脂;举杯近口,仿佛还闻得见香味,郑徽未饮之先,便已欣然感到醉意。 接著,阿蛮与素娘,交互向韦庆度与郑徽劝酒。这一套例行的规矩终了,韦庆度举壶替素娘斟了酒,说:“你先润润喉,替我们唱个曲子。” 素娘微微点一点头,先回头使个眼色;两名青衣侍儿,一个抱著琵琶,一个捧著三弦,递到素娘和阿蛮手中。叮咚数响,两人先调好音律,然后素娘喝了口酒,用素绢拭去唇上的酒痕,微笑著向郑徽说:“唱得不中听,可不能笑我啊!”又转过脸嘱咐阿蛮:“先弹一曲‘破阵乐’,醒醒酒!” “破阵乐”是极其雄壮的武乐,朝廷遇有盛大的庆典宴会,奏演“破阵乐”和“破阵舞”是不可缺少的节目;各种乐器的合奏中,加上铜钲和大鼓,可以声闻十里之远。现在虽只有琵琶和三弦两件乐器,可是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仿佛在急风骤雨中隐隐有金铁交鸣、厮杀逐北的声音传来,仍然是一支令人兴奋的乐曲。 郑徽懔然静听,有著满怀慷慨的激情想发泄。在极短的时间内,那种情绪就已伸展到了顶点。 于是,他满饮一盏,推杯而起,依照“破阵舞”的手法和步法,翩翩独舞,一面舞著,一面高唱王昌龄的名句“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渡阴山! 素娘和阿蛮看见他的兴致这样好,越发弹奏得起劲。只见素娘的雪白的小手,在琵琶上五指并用,滚捻如飞;手戴银比甲的阿蛮,也是手不停挥,宽大的衣袖,抖落到肘弯处,露出藕样的一段小臂,肌肉丰盈而细腻,十分动人。 郑徽依著乐曲的节奏,越舞越快;忽然间,诸弦,已近尾声,等他收住舞步,堂前一片喝采声起,回头一看,别的院子里寻声来看热闹的人站满了一走廊。 郑徽得意地笑著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阿蛮跟著捧过一杯酒来。 “你唱得这么好,我可真不敢开口了!”抱著琵琶,半遮了脸的素娘说。 “没有的话。”郑徽说:“你好好替我唱一曲‘凉州’。” 于是琵琶和三弦,合奏起凄怨的“凉州曲”,素娘半侧著脸,吐出呖呖的清声: 金井梧桐秋叶黄, 珠帘不卷夜来霜。 薰笼玉枕无颜色, 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好像也是王昌龄的诗?”韦庆度问说。 “对了。”郑徽答道:“是王昌龄的‘长信宫秋词’。” 这一篇宫词,一共五首,描写六宫粉黛,经年盼望不到君王的雨露,青春在夜夜叹息声中暗暗消逝,那真是人间最无可奈何的境界。素娘似乎因为韦庆度好久不来,冷落了她,正有所感触,所以更唱得凄凉悲苦,令人不胜同情。 “不要再唱了!”唱完第三首,韦庆度喊了起来,“唱得我鼻孔发酸,何苦来哉?” “这样,”郑徽作了个调停,“素娘,你只唱第五首吧!” 素娘得到了默契似地看了他一眼,拨弦又唱,这一次换了种十分缠绵的声调。 长信宫中秋月明, 昭阳殿下𢭏衣声。 白露堂前细草迹, 红罗帐里不胜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给侍儿,离座敛衽,表示奏技已经完毕。 于是,韦庆度把盏,郑徽执壶,向素娘和阿蛮劝了酒,作为犒劳。 “你听见素娘所唱的没有?”郑徽提醒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 韦庆度不答。只是执著素娘的手,嘻嘻地笑著;这让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夺手,拖著曳地的长裙,避了开去。 “你也是!”阿蛮埋怨郑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说破?十五郎难道不明白?” “我倒真还不大明白!”韦庆度笑著插进来说,“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郑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郑郎!”明快的阿蛮,立即转脸看著郑徽,“你听见十五郎的话了?” 郑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说:“听见了!” “那么……”阿蛮没有再说下去。 “时候还早,回头再说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东西两市,日没前七刻闭市的三百下铜钲,早已响过;天色渐暗,素娘重新回了进来,指挥侍儿,撤去残肴,重设席面,高烧红烛,准备开始正式的晚宴。 韦庆度和郑徽坐在廊下闲眺,这是个密谈的好时机,郑徽便悄悄问说:“鸣珂曲你很熟吧?” “当然。” “我想问一家人家,不晓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姓什么?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么。”郑徽说,“其实是问一个人。” 韦庆度深深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惊艳了吧?” 郑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鸣珂曲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很难解。像你所说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韦庆度说,“这样,你讲给我听听,那个娇娃是怎么个样子?” “美极了!” “我知道美极了。可是美也有各种各样的美,身材有长有短……” “不长也不短。”郑徽抢著说。 “唉!”韦庆度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有办法,看来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点不错,”郑徽老实答道,“我实在无法形容。” “那么说说地方吧。”韦庆度说,“譬如那家人家,有什么与众不同,格外触目的东西?” 郑徽细想了一会儿,猛然记起:“墙里斜伸出来一株榆树,形状很古怪。” “噢!原来是这一家!”韦庆度笑道:“定谟,你真是法眼无虚!” “是哪一家高门大族?”郑徽急急地问。 韦庆度失笑了,“什么高门大族?”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娼家李姥!” 霎时间,郑徽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觉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为“她”惋惜? “不对吧!”他将信将疑地,“那样华贵的气度会是娼家?” “为什么不会?”韦庆度手指往里一指,“如果不是在这里,在宫里、在宰相府,你见了珠围翠绕的素娘或者阿蛮,你会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现实的例证,有力地祛除了郑徽的疑惑。转念一想,高门大族的小姐,礼法谨严,在此时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来深深的怅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于接近。 于是,欣然的笑意,从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这棵摇钱树,足见眼力之高。不过──”韦庆度迟疑著欲言又止。 “祝三!”郑徽用求教的眼色看著他,“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忌。” “怕不容易了这笔相思债。”韦庆度说:“李姥手里很有几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贵戚豪门,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万,不能动她的心!” “钱,只要有数目,就好办了!”郑徽声色不动地回答。 韦庆度不肯再多说了。富家子弟,一掷百万,亦是常事;再要多说,倒像看他不够豪阔似地,以致好意变成轻视,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这时有侍儿来启禀:“素娘请两位郎君入席。” 郑徽进去一看,铺排陈设,比刚才所见的更为华丽;素娘和阿蛮,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焕发,双双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蛮仍旧穿著胡服,等酒过数巡,她翩翩而起,在当筵一方红氍毹上,按照鼓声的节拍,轻盈地舞著──自北魏流传下来的柘枝舞。然后是素娘弹筝唱曲。韦庆度在舞影歌声中,杯到酒干;郑徽却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蛮和素娘,他的一颗心,已飞到鸣珂曲中去了。 “定谟!”终于韦庆度发现了,“你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似地?” “没有!没有!”郑徽极力否认,举杯相邀:“我的兴味好得很。来!干了它!” 为了礼貌,更为了不让人窥破他的心事,郑徽暂时抛开遐想,附和著韦庆度的兴致,谈笑饮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气。 慢慢地,由恣意痛饮变为浅斟低酌。素娘和韦庆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诉说些什么。阿蛮也拉一拉郑徽的袖子,微现羞涩地说:“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郑徽笑著摇摇头:“我跟十五郎说好了,今夜住在他那里。” “就为的这个。”阿蛮说:“你一走,十五郎当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牵肠挂肚了!” 郑徽一想这话不错,立刻改变了主意,说:“那么我就为素娘留下吧!”话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为你留下来的,你不是不愿意我走吗?” “不管是为我,还是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兴了!”阿蛮低声答说,娇笑著。 郑徽很欣赏她的态度,勾栏中人,像她这样心性开阔而且明达的,真还少见。 这样想著,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头,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著他;酒意化成春色,双颊酡红,如西府海棠般娇艳,郑徽动情了,不自觉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闪避得很快,同时给他一个微带呵责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轻薄。 郑徽微微一愣,随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挑达,而是忽然记起了鸣珂曲中的“她”,该为“她”留著一片深情,不可有丝毫的浪掷。 “定谟!”韦庆度站起身来,舒展一下手脚,似乎有倦意了,“酒够了吧?”他问。 “早就够了。” “我怕──”他歉意地说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去。”郑徽学著他的口吻说。 “这一箭之仇报得好!”韦庆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于是侍儿撤去酒肴,另端一张食案上来,上面是一冰盘黄橙橙的柑子,一把银刀和一碟雪白的吴盐。素娘和阿蛮剖开柑子,蘸了吴盐,喂到韦庆度和郑徽口中,甘酸之中带些涩口的咸味,正好醒酒。 “三更过了,请安置吧!”素娘对郑徽说。 “你们也请安置吧!”郑徽打趣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好好温存去吧。” “彼此,彼此!”韦庆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儿早已擎著烛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双双归寝。阿蛮引著郑徽到她的屋子里,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后卸装更衣,压低了雁足灯中的灯芯,才掀开碧罗帐,悄悄上床。 一床锦被,郑徽占了一半,却是把自己裹得紧紧地,隔绝了阿蛮丰腴温暖的躯体。 “郑郎!”阿蛮在他耳边低问:“可觉得冷?” “不!”他说:“我很舒服,一点都不觉得冷。” 阿蛮把身子往里移动,他往后退让著,但用手按紧了被,不让她的身子跟他发生直接的接触。 “郑郎!”她轻轻叫了一声,却又不说下去了。 “阿蛮!”他侧脸看著她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你在生气?” “没有啊!”他诧异地说:“从何见得我在生气?” “我以为刚才我不让你碰我的胸,你生气了!” “哪有这回事?”他笑著从被底伸出一只手,抚摸著她的长发,说:“你不要瞎猜!”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来为此!郑徽觉得很难作答,讪讪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这句话吗?”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欢我!” “不是,决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认真地说。 “既然不是,那么为了什么呢?” 这好像逼得非说实话不可了!他想,阿蛮是个开朗爽快的人,开诚布公地跟她谈,或许反可以邀得她的谅解,如果不能谅解,至少也免去了纠缠。 但是,他的措词仍是委婉的:“阿蛮,我遗憾的是,没有能早两天认识你!” 阿蛮贬著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下去!”她说。 “我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比你好,只不过先入为主──我在未到长安之前,就打定一个主意,”他撒著谎,“在长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个,找到了这一个,我把我的心全给她,所以──” “我懂了!”阿蛮接著他的话说,“所以,你心里就容不下我了。”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个的心,腾出一点点地位来容纳你,对你是委屈……” “好!”阿蛮迫不及待地抢著说:“有你这一句话,就不枉我结识你一场。”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出色人物?” “鸣珂曲李姥家的。” “啊!”阿蛮轻呼了一声,仿佛很惊异似地。 “你知道她?” “知道。”阿蛮点点头,“你挑得不错!叫我心服。” 郑徽觉得异常欣慰,由于阿蛮的谅解,也由于阿蛮的称赞──称赞李姥家的“她”,比称赞他,更能使他高兴。 “睡吧!安安静静地睡吧!”阿蛮伸出手来,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紧,然后她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真的是安安静静度过的。 [book_title]第三章 出门以前,郑徽自头至足,细细检点了一番。 他也检点了仆从的衣饰。贾兴、杨淮、牛五,还有一个叫孙桂的家僮,都跟著他出门,也都穿得衣帽鲜明。六匹马,刷得干干净净;鞍辔上的铜饰,亮得耀眼生花──那花了牛五和孙桂一上午的工夫,才能擦得这么亮。 “走吧!”一切准备妥当,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郑徽这样对贾兴吩咐。 牛五当先领路,出了东门,转往皇城大街。贾兴在最后,骑一匹、牵一匹;牵著的那匹马,驮著钱袋和重绢,钱袋相当沉重,压得那匹马的腰都弯了。 绕过东市,进平康坊西门,南回数折,到了鸣珂曲。 牛五放慢了马,后面的也都紧一紧手中缰绳,一直到李姥家停住,都下了马。 “叩门!”郑徽一指马鞭,嘱咐牛五。 于是,牛五上前拍动黑油大门的兽环。好久,门开了,探头出来的正是上次所见的那个十岁左右的侍儿,双眼灼灼,望著郑徽,却不说话。 郑徽假作从未到过这个地方,问道:“这是哪一家的府第?” 那天真的小女孩,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然后,突如其来地转身跑著进了侧院。大喊道:“前天故意把马鞭子掉在地上的那个人来了!” 一听她这样通报,郑徽自己也笑了。不过从这小女孩的神态语气来看,可以确定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便毫无顾忌地闯了进去。 “小珠!你快去,请那位郎君稍微等一下,让我换好衣服,再请他进来。”刚走近侧院,他听见屋子里有人这样在嘱咐;她的声音,像响在丹凤门城楼上空的鸽铃那样清脆好听。 郑徽非常高兴,他听出来他是受欢迎的客人,而且她们似乎正期待著他来。 “喂!”那叫小珠的女孩拦住他说:“你这位郎君等一等!我们小娘子在梳头换衣服。” 郑徽笑著点点头,招手叫她过来,从衣袖中取出一串五彩璎珞,说:“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小珠惊喜地,似乎不敢相信。 他用行动作了答复──把那串璎珞从她头上套过去了,这是成年妇女用的颈饰,在小珠是太长了,一直垂到胸前,她用手捧起璎珞的末端,微笑著把玩不休,那份娇憨的稚气,引得贾兴他们都笑了。 “喔,”小珠突然抬头问说,“我还没有问你的姓。” “我姓郑。” “郑郎,要不要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姥姥?” “好啊!你带我去!” 他在一所小小的养静的精舍中见到了李姥──五十多岁、驼背、一头蓬松的白发,却有著一对如苍蝇般明亮锐利的眸子,样子像个女巫。 这时,她正靠在榻上,由两个侍儿替她捶腿。见到郑徽,挥一挥手,遣开侍儿,缓缓地从榻上坐起,一面打量著来客。 “荥阳郑徽,拜见姥姥。”他早已打算好了,不惜降尊屈贵,用最尊敬的礼数来对待李姥。 “不敢当。”她用苍劲低沉的声音,极慢地回答,神态显得有些傲慢,“请问郑郎,有什么贵干?” 他防不到她会这样发问。到这些地方来干什么,还需要问吗?这明明是假作痴呆,倒有些不好应付。 念头一转,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听说这里有一座院子空著,不知道能不能出租?” “这话是听谁说的?” 又是句不容易回答的话,然而也还难不倒他,“昨天在南曲素娘家,听韦十五郎告诉我的。”他说。 “噢,你是韦十五郎的朋友?”李姥神情不再那样冷淡了,“那好商量。请到客厅坐!” 李姥颤巍巍地站起来,扶著侍儿的肩头,陪郑徽一起走了出来。在院外侍候的贾兴等四人,看见主人,一齐垂手肃立;李姥很注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微微有了笑意。 客厅宽大而华丽,厚厚的帷幕加上砖地正中一个炽红的火盆,把深秋的凉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李姥请他并坐在一张榻上。侍儿点茶上来,她亲手捧了一盏递给他,然后问说:“郑郎从河南来?” “不,常州。”他说:“家父是常州刺史。” 李姥深深点头,在笑容以外,开始显出尊敬的神色,“哪天到的?”她又问。 “来了几天了。” “预备在长安久住?” “也不一定。等明年进士发榜以后,再作打算。”他又重申前请:“如果姥姥这里有多馀的房子,我极愿意租了来住。租金多少,只听姥姥吩咐好了。” “只怕房子不好,你要不嫌弃,尽管搬了过来。房租可是决不敢收。” “没有这个道理,一定要请姥姥吩咐一个数目。” “不必,不必!”李姥摇著枯干的双手,“你明天先搬了来再说。”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先向姥姥道谢。”他准备离座作揖。 “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她一把拉住他说,“太客气倒反生分了。” 就这时,隐隐有环珮之声传来,郑徽方在侧耳细听,李姥笑道:“我女儿来了。年轻不懂事。也不会什么,弹又弹得不好,唱也唱不成调,只是长得还不讨厌。郑郎不要见笑!” “哪里,哪里!”意乱神迷的郑徽,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了。 环珮声越来越近,终于连裙曳地,窸窣的声音也听得见了。然后,一阵幽香微度,厅前出现了一位盛装的丽人。 郑徽的双眼,仿佛突然为一种不知名的强烈光芒所照射,惊惶失措地站了起来,内心有著浓重的自惭形秽之感,以至于不知不觉地把头低了下去。 “阿娃!跟郑郎见礼。” “郑郎好!”阿娃轻轻地说──虽只三个字,却有无限的馀音。 郑徽定定神,抬头看时,阿娃正盈盈下拜,赶紧也敛一敛衣襟,恭恭敬敬地还了礼。 两人同时起立,同时作了一个平视。她黑亮的眸子,如日光照射千尺深潭所映现的一点寒光,幽邃而神秘,仿佛其中藏著个古怪的小精灵,令人兴起无穷的荒谬而有趣的想像。 阿娃忽然掩口一笑。大概是她自己感觉到了失态,放下衣袖,低垂著眼帘,在微生羞晕的脸上出现了十分端庄的神色。 郑徽比较能够控制自己了,“请坐!”他沉静地说。 “你也请坐!” 郑徽仍旧坐回原处。侍儿在李姥身旁摆了个锦墩,阿娃倚偎著她母亲的膝边坐著。 “我这女孩子小名叫阿娃,”李姥向郑徽说,“郑郎就叫她名字好了。以后大家住在一起,日久天长,要脱略礼数,才显得亲热些。” “是的。”郑徽答说:“我听姥姥的吩咐。” “郑郎昆仲几位?”李娃抬眼看著他问。 “弟兄两个。” “郑郎行几?” “我居长。” “那该称你一郎。”她接著又问:“一郎从江南来?” “我生长在江南。” “江南女儿,柔情如水,恐怕像我们这种在风沙堆里长大的人,一郎──你看不上眼吧?” “不,不!”他极力否认,“我在江南所看到的,多是庸脂俗粉;现在……”他紧皱著眉,因为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的意念而感到苦恼,“我该怎么说呢?总之──可以这样说:这一次到长安来,即使下第,在我已觉得不虚此行!” “为什么?”她的又黑又长的睫毛眨著,虽晓得她是明知故问,但那份娇憨的神情,别有一种魅力,能使人觉得她确是不明白,并且乐于忠实地回答她的问题。 “只因为我见到了天下无双的阿娃!”他微显激动地说。 她笑了。漆黑的眼中,流转著愉悦的光辉,满足而又谦虚;极整齐的两排牙齿,像贝壳样白而且亮;嘴角因笑容而出现的两条弧线,是任何画师所想像不到的。因此,郑徽又目眩神移了! 李姥咳嗽一声,等他定一定神,才说:“一郎,请那面坐!” 郑徽这才发现,客厅西侧,已陈设了丰盛的酒果。李姥请他上座,他一再逊谢,终于还是李姥自己居了首座;他跟李娃接席,坐得近了,馥郁的香味更浓了,但是他不知道她的香味来自何处?头发上的,还是衣袖中的,或者她的肌肤天生就有香味? 席中,李娃代表她母亲做主人,掳起衣袖,伸出柔腻的手腕替郑徽斟茶;她所戴的金条脱略微嫌大了些,不断啷当地碰击著铜壶,声音非常好听。 “尝尝这个!”她舀了一匙蜜饯干枣给他,“是我自己做的。” 郑徽不太喜欢甜食,但听说是她做的,便把它都吃完了,而且觉得确有与众不同的滋味。 “你们在江南喝什么茶?”她问。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洞庭山和杭州来的。有时也喝川茶。” “天下川茶第一,这是剑南的‘蒙顶石花’,你喝得惯吗?” “原来叫‘蒙顶石花’。我在家喝过,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么这种酒,你该叫得出名字!”李姥接著他的话说,然后做个手势,命侍儿斟酒。 “慢一点!”李娃笑道:“只准你闻,不准你看。一郎,你把眼睛闭上!” 郑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听命而行,把双眼紧紧闭著。 于是,他听到斟酒的声音。然后他发现一只柔软温暖的手遮在他的眼睛上;一阵酒香送入鼻孔,同时听见李娃告诉他:“你闻一闻这酒,叫什么名字?要说对了,才准你喝!” 郑徽只觉得这酒味是在什么地方闻到过的,急切间却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他也不忙著去想──李娃就在他身后,她几乎就像是把他的头搂在她的怀中,隔著衣衫他仍能感受到她的肉体的温馨,而她的身上的香味更浓了,浓得他闻不见酒味! 这是奇妙的一刻,他希望这一刻尽量延长! “拿近些,得仔细闻一闻才闻得出来。”他说。 于是酒盏的边缘,接触到他的鼻子。而他的兴趣在她的手,闻了她的手,偏著头又闻她的手腕。 一阵吃吃匿笑的声音。是那些侍儿在笑。 “别使坏!”李娃轻声警告他。 他怕把她惹恼了,也想到有李姥在旁边,便不敢太过分。收敛心神,真的好好去闻那酒味。 只要注意力一集中,闻到那酒味,连他自己也笑了──经常在家喝的酒,竟会半天都分辨不出来。 “我知道了。” “说!” “这还需要说吗?” “放开手吧!”李姥笑道:“如果一郎这种酒都不知道,怎么能叫人相信他是荥阳郑家?” 李娃把手放开了,一看那酒的颜色,果然是他们荥阳的名产──土窟春。郑徽已从李姥的话中,听出深意,这试著叫他辨酒,不仅是情趣深厚的戏谑,也是变相的一种考验,要证明他是不是真的“五姓望族”之一的荥阳郑家?他也想到初见李姥时,她的冷淡的神情,以及其后知道他跟韦庆度交好和看到了他的仆从才假以词色的情形。这说明了李家对他的身份是存著怀疑的;因此他特意把“土窟春”的酿造方法,以及它的特点,细细地讲了一遍,藉以表示他是地地道道的荥阳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谈的人有所发挥,听的人也深感兴趣,使得席间的气氛,更显得亲切自然了。 欢乐使人忘却时间,忽然,平康坊菩提寺的暮鼓响了,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快暗了下来。 “一郎耽搁在什么地方?”李姥问他。 他稍微想了一下,不肯说实话,“喔,”他答道,“在延平门外五里,一位朋友家。”延平门是西城三个城门中南面的一个,离平康坊相当远,郑徽希望姥姥会想到路远回去不便,把他留了下来。 可是他失望了。“请快回去吧!”李姥说:“宵禁要开始了,犯禁不好!” 郑徽无论如何舍不得回去,假作失惊似的说道:“啊呀,想不到这么晚了,路太远,一定赶不到家;我在城里又没有亲戚,这,怎么办呢?” “不要紧,不要紧!”阿娃安慰他说:“反正你要过来了,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也不碍事。” 他心里很高兴,但这需要李姥同意才行;因此,他不断地在偷窥她的眼色──如果李姥真的毫无松口的意思,那也只好他自己知趣,抢先告辞,在面子上还比较好看些。 “妈!”阿娃撒娇地推一推李姥:“到底怎么样?你说一句嘛!” 李姥半闭著眼,“嗯、嗯”地用鼻音哼了两声,是不置可否的表示。 阿娃却喜滋滋地对郑徽一笑,又点一点头,这明明是说:李姥已经答应了。 于是郑徽起身走出厅外,把贾兴找了来,告诉他今天住在这里,让杨淮和牛五留下,叫他和孙桂回去看家。然后又吩咐贾兴取两匹重绢,跟他一起回到厅里。 “阿娃!”他指著贾兴手中所捧的重绢说:“这一点不成敬意,只算我做个小东,请你叫人借一桌酒,让我请一请姥姥。” 重绢与钱通用,是开元年间有过诏令的,所以这两匹重绢,不算见面的礼物,阿娃便不肯收,“今天你是我们的贵客,没有让你破费的道理。”她说:“只不过天已经晚了,没有什么好东西请你吃,草草不恭,委屈了你。” “不!”他固执地:“叨扰已经很多了,一定得让我尽一点心意,才说得过去。” “何必如此?”李姥开了口,“日子长得很,一郎,今天你不要争了!” 在郑徽,李姥的话就是命令,他不再坚持了,使个眼色,贾兴退下,带著孙桂悄悄离去。 不一会儿,侍儿来禀报,已在西堂设席。于是郑徽在阿娃陪伴之下,进入最初到过的侧院,那里就是西堂。 西堂是李姥家最宏敞的一座厅,两面用巨大的暗红色的绣帷隔开,中间红烛高烧,陈设了一桌盛馔。这一次仍旧是李姥居上座,但是她稍微坐了一下,喝了半杯酒,便推说神思昏倦,告罪离席了。 这使得郑徽减去了许多拘束,目不转睛地看著烛光辉映下的阿娃,心底一阵阵地泛起无法形容的喜悦。 “你不要这样!”她用双手掩著脸,娇笑道:“看得人心里发慌。” “阿娃,我问你,”他温柔地拉开她的手,“你是不是想过,我一定会来找你?” “我只怕你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韦十五郎住在平康坊,一问他就知道了。” “韦十五郎怎么说我?”她凝视著他问。 “韦十五郎倒没有说你,”郑徽答道,“只是说我。” “说你即是说我。是不是?” “对了。韦十五郎说我‘法眼无虚’。” “‘法眼’?”阿娃忽然大笑。她的宫妆高髻上插著一支凤形的“金步摇”,凤嘴中衔一串珍珠;随著她的笑声,剧烈地晃动,逗引得他眼花缭乱。 那笑声是放纵的,但也是诡秘的,他在困惑之中有著更多的好奇,静等她说下去。 “你知道小珠怎么说你?”她止住笑说,“她说你生了一双贼眼。” 郑徽算是明白了她大笑的原因,回想第一次见到她时不住偷窥的情形,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小东西,说出话来倒真刻薄!”他笑著骂了句。 “你不会生气吧?”阿娃赶紧凑过来陪笑道,“孩子们说话没有分寸,别当它回事!” “怎么谈得到生气,能把你逗笑了,我只觉得高兴。”他说。 “其实小珠对你倒是很好的。从那天以后,一直就在说:‘那个人怎么还不来?’” “你呢?”郑徽欣悦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跟小珠一样在盼望我?”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是的,你刚才说,只怕我找不到你。现在我可找到了,阿娃,”他低声问说,“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那要问你。”她看了他一眼,迅即低下头去,幽幽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想守著你一辈子,早晨看你梳妆,晚上看你卸妆。” 阿娃微撇著嘴笑了一下,是不太相信的神气,然后又加了句:“没出息!” 郑徽颇思有所辩白,转念一想,此刻把话说得太认真,似乎交浅言深,反显得有些虚伪,便也笑笑不响了。 “你现在到底住在哪里?”她抬起头来,换了个话题。 “跟你得要说实话,住在布政坊。” “什么时候搬来?” “现在就算搬来了。” 阿娃敛眉不语,那对灵活的眸子,出现了十分沉静的神色,似乎在思索著什么很重要的事。 “阿娃,”他问,“姥姥预备把我安顿在什么地方?” 她想了一下,缓缓答说:“回头你就知道了。” 他十分关心这一层,而从她的态度中却看不出什么可以令人兴奋的地方,所以心里有些不大得劲。 “喝酒吧!”她温柔地说:“你尽管畅饮,只是不要喝醉了。” “不会的,酒入欢肠怎么样也醉不了。” 她用她的杯子,先斟了一半,喝干,然后又斟满了,双手捧著递给他。 郑徽一饮而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在朗吟声中,把杯子又伸了过去,让她再次斟满。 连干数杯,郑徽有些醉意了,李娃不肯让他再喝,只是替他布菜,殷殷勤勤地劝他多吃。 他心里始终惦念著他住的地方。西堂很宽大,东西帷幕之中是阿娃的卧室,那是他已经知道了的;西面呢?西面那道帷幕里面,是个怎么样的所在?他渴望著看一看。 因此,他有意无意地,不断注视那道暗红色的帷幕。 “绣春,”阿娃招呼一个年长的侍儿说,“你把那面的帷幕挂起来!”显然地,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绣春和另外两个侍儿,合力把厚重的帷幕拉起一半,用黄色丝条束住;然后点燃巨蜡,只见衾枕床帐,焕然夺目,竟也是一个极其精美舒适的卧室。 “天下之大,有此容身之地,也就够了。”他满足地说。 阿娃仍是笑笑不响。他却以为她已作了很明确的暗示,不需再多说什么。自然,第一次见面,未必得亲香泽,同时他也没有过分的幻想。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已能登堂入室,成为入幕之宾。这样,就是想想也足以叫人心醉了。 于是,在他饱餐白饼、炙羊肉以后,撤去残肴,黄茶消食。阿娃去换了绫袄、线鞋,轻快自如地陪著他闲谈,渐渐地,炉中的兽炭大部分已化为白色的灰烬,侍儿中也有人在悄悄打呵欠了,而他俩仍无倦意。 三更将近,绣春走到他们面前,轻轻说道:“姥姥有话,夜深了,请郑郎别院早早安置。” 为什么要“别院安置”呢?他几乎要抗声相争!但看到阿娃的抚慰的眼光,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 阿娃、绣春,还有几个侍儿,簇拥著他来到一所独立的院子,杨淮和牛五已先来做了布置的工作;等他们接到了主人,李家对他是暂时交代了,互相道过晚安,一行红烛仍旧把李娃送了回去。 郑徽还不想睡,只是他不安置,仆从无法休息;他一向体恤下人,不得不勉强脱衣上床。冰冷的卧具以及窗外的风声,拼作十分凄清。人在别院,心却还在西堂。 在西堂的时间,是他平生最美妙的经历;然而为欢娱所支付的代价,却又沉重得几乎不能负担──几乎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安枕。最恼人的是外屋的杨淮和牛五,鼾声如雷,每每把他设想身在西堂,跟阿娃并肩依偎,窃窃私语的幻觉,破坏得不成片段。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悄悄起身,把杨淮和牛五都叫醒了,草草漱洗,枯守到辰时左右,才听说李姥已经起身,立即求见,作了礼貌上应有的道谢,方始告辞。 一回布政坊刘家,随即指挥仆从,捆扎行李,等一切停当,才请见刘宏藻,托词韦庆度邀他同住,以便互相切磋,准备明年应试。 “这是好事,我不便坚留。”刘宏藻说:“只不过平康坊是销金窟,你自己要有把握才好!” 郑徽唯唯称是,其实对刘老先生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book_title]第四章 当天下午,郑徽就搬到了李家,仍旧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别院中。 贾兴带领著其他三个家僮,卸完了箱笼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布置;但刚动手打开行李,就让郑徽阻止住了。 “先别动那些!”他胸有成竹,却不告诉贾兴为什么先不要打开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东市采办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钱,只要东西好!办齐了送给李家的厨子,请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贾兴应诺著去了。郑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叫家僮取出从江南带来的土产仪礼──原来准备致送亲友故旧的,此时改变了用处,最主要的两份送给李姥和阿娃,其馀李家的侍儿仆役,也都有丰厚的赏赐;一片“多谢郑郎”的声音,洋洋盈耳,热闹极了。 馈赠李姥和阿娃的那两份,是他亲自送去的。两处他都没有多坐,送上礼物,又说晚上备酒还席,再稍稍叙几句门面话,便即告辞回到他的院子里,默默地坐著喝茶,细作盘算。 他想,韦庆度所说的,非上百万不足以动李姥的心,这自然是夸大其词。其时四海升平,物阜民丰,就以两京繁华之地来说,斗米不过三十钱,一贯──一千钱可出买米五石,百万钱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礼,也不过如此;一个娼家,不管她声名如何歆动公卿,决计没有这样高的声价。 而且,他行囊中也没有那么多钱。他父亲给他的现款共五百贯,维持两年的用度,一个月可以用到二十贯──三品大官的月俸不过十七贯,他一主四仆,每月用二十贯是很宽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贪财好货,并且生了一双势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阔不可。还有李娃,黄金难买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许,则取悦于美人的,仍然无过于财帛。 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决定了分配的数目:三百贯送李姥,一百贯私赠阿娃,留下一百贯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烧红烛,阿娃喜盈盈地把郑徽接了进去。她穿著黄罗银泥裙,葱绿绣花绫袄,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画著“十眉图”中的第八品“涵烟眉”,层间贴著花钿;双靥薄薄施一层燕支,小巧的、淡红的嘴唇中间,却涂出深红的樱桃样的圆点,那也是宫内的新妆,称为“内家圆”;头上是乱梳的“百叶髻”,挥著一柄牙篦──在盛装中显出一种云鬓绰约的天然丰韵,把郑徽看得忘了说话。 “一郎!”绣春笑道:“你倒是请坐啊!” “噢,噢,”郑徽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问,“姥姥还没有来?该去请一下才对。” “来了,来了!”外面有人答话,是小珠的声音。 接著,门帘一掀,李姥白发上簪一朵红花,扶著小珠的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一郎,破费你了。”李姥站住了脚说,“其实我今天牙疼,嚼不动什么,只是陪著你们坐坐。看著你跟阿娃高高兴兴的,我也高兴。” “那太好了。”郑徽接口答说,“我托庇在姥姥这里,只怕您老心里厌烦,姥姥高兴,大家都高兴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们这种人家,贵客临门,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厌烦?” “妈!”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说道:“别老站著说话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请入席!”他扶著她说。 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嘴里却这样答说:“别客气,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郑徽唯唯应著,看了阿娃一眼,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地,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盏酒。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看著阿娃问说:“一郎那里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吗?”阿娃转问郑徽,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稍微安顿了一下。”郑徽从容地答说,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三叠“大唐宝钞”,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请收了。”他说。 李姥斜睨著“宝钞”,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但口中却是带著责备意味的话:“一郎,你太见外了!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等我供养不起了,你再拿这个给我,也还不迟。” “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而且,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杂支,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要不够,姥姥尽管说,我再补上。” “哪里的话,你们主仆五位,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调停:“也罢,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当存在我这里,你自己要用,尽管跟我说。”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由她亲信的侍儿,把那三百贯“大唐宝钞”,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著杯问他,“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说著,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隔断了李姥的视线,抛给他一个眼色。 “这,”充分意会了的郑徽,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说,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字。 “很冷。”他点点头,又说:“而且院墙之外,就是街道,车马喧闹,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 “读书是要紧的。”李姥神色凛然,“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我们可耽误不起。阿娃!” “嗯!”阿娃应了一声,不说什么。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齐转脸,看著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这里来住吧,让阿娃照料你,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谢谢姥姥!”他这样说了以后,又转脸看著阿娃,却只是笑著,一句话都没有。 “不过,”李姥又说,“别院的屋子仍旧留著,做一郎的书房。” “一郎,听到没有?”阿娃娇羞地笑道:“你在我这里,要守我的规矩,若是不守规矩,我撵你到书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规矩。但你得先说说,你有些什么规矩?” “第一,不准喝醉酒!” “这好办。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来,不让我喝就是了。”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别跟我耍赖。” “不会,不会。”郑徽催问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读书。” 这个规矩,郑徽却不愿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是件可笑的事;当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却也难以接受,便作了个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帮著她女儿说话:“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满腹经纶,如果榜上无名,什么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生死荣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照我看,读书人最难堪的事,恐怕就是‘打毷氉’了。” 郑徽愕然不解,“请问姥姥,”他说,“什么叫‘打毷氉’?” “‘打毷氉’你都不懂?” 于是李姥为他解释。进士考试,每年照例在二月间放榜,新科进士谒宰相、拜主考,雁塔题名,曲江大会,贵族世家争著置酒相邀,几乎宴无虚夕,像这样总要热闹个两三个月,等新科进士离开长安才了事。其间种种应酬场合,也邀请落第的举子参加,虽不及第,却可醉饱,称为‘打毷氉’──对失意者的杯酒相劳,原有极浓的人情味在内;但身历其境的,眼看别人飞黄腾达,到处受人欢迎恭维,而自己却愁著回到家乡,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应接父母亲友的失望的眼光?这种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郑徽明白是明白了,却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声地说:“你尽管请放心,试期不远,等我中个进士你看看!” “但愿如此,我们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干了,照著杯说:“姥姥,谢谢你这杯酒──这杯酒,等明年二月,礼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著脸羞他:“听你这口气,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拿出来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认真地说,“我们打个什么赌。” “信,信!”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决不能跟他认真,便这样哄孩子似地附和著他。 “真的,随便你赌什么,我都敢!”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 “为什么要跟你打赌?我赌赢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听到她这样说,郑徽才又高兴了,殷殷地劝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几杯酒,渐有倦意;郑徽也还需要安顿住处,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馔,贾兴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进来。阿娃指挥著绣春和另外两名侍儿,替他铺床叠被,安设笔砚;郑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几件珍贵的古玩,也都取了出来,错错落落地陈设在几案书架之间,为那绮丽的温柔乡点染出若干古雅的气氛。 这样忙了一个更次才妥贴,阿娃有些累了,倚坐著一个绣墩休息,但仍不住张目四顾,表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气。 善解人意的绣春,替他们准备了茶汤果盘,又重新换上一对红烛,才微笑著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听见西堂的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侧厢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郑徽微显茫然地说:“我好像在梦里!” 她嫣然一笑,“但愿是个不醒的梦。” “‘与子同梦’如何?”他指著那对绛蜡说:“这是我们的花烛。” “花烛?”她眉尖微蹙,作了个苦笑,“我们这种人家,哪有点花烛的福气?” 郑徽半晌不语,然后叹口气:“唉,有时候门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叹地说:“世界上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这样的门第,还觉得不满足,那也太难了。” 他走过去挨著她坐在一起,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说:“我的不满足,只是为了你……” “你不要说下去了!”她打断他的话,“我们且先顾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红烛之下。”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双手捧著他的脸凝视著。 他从未让任何人这样捧著脸像赏鉴一件珍玩似地细看,所以相当地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双深情渐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脸贴著他的脸,微喘著气说,“我们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开手,问他:“你好像还有第二步的打算?” “当然。”他停了一下说:“你母亲把钱看得很重,这我已听别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看出来了;我想,我那点钱,换得我们俩半年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够了。是不是?” 阿娃点点头,“半年以后呢?”她问。 “用不到半年,进士放榜;那时候我再跟家里要钱,我父亲一定很乐意给我的。”郑徽极有信心地说。 “到那时候,钱没有用处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著眼说,“你中了进士,一定出去做官,迟早还是个‘散’字。” “哪有这话?不管我外放到什么地方,都得带著你走。” “你说说容易……”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我看不出有为难的地方。” “我妈不肯放我走的。” “那还是一个钱字。”他夷然下以为意地,“十斛量珠来聘你还不行吗?” 阿娃的长长的睫毛眨动著,红色的光晕照出她的淡淡的忧郁,格外有种深沉的美,越发惹人怜爱。 “唉!”好久,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是我亲身的母亲就好了!” 郑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问。 “嗯。”她说:“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这样。如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谁肯让她们落到这些地方?” 郑徽沉默著,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不过话说回来,姥姥也很喜欢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个──”他问,“就因为她喜欢你,才不肯放你,让你在平康坊待一辈子?” “一郎,你不要这样说。姥姥也很可怜,我盼望我将来不要像她那样。” 郑徽在江南,也是经常出入勾栏的浊世公子,对于娼家的生活,相当熟悉,她们在表面上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其实只是用脂粉强自遮盖了泪痕而已;因为她们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为礼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为金钱所束缚──不赎身便永无自由,也永无希望嫁作为社会所最看重的读书人的正室。她们只是像一只金丝雀样可以被人买卖、赠送,关在笼子里作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条出路──作假母老死于勾栏,为土豪和藩镇的裨将,或州县捕盗贼的官吏纳作外室,还有就是遁入空门做道士或尼姑。 这些情形,郑徽只是自然而然地听到,他从未主动地去打听过,因为他认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时行乐,何必去打听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伤感。 但现在对阿娃不同了,他直觉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关的,他要分享她的快乐,也心甘情愿地准备分担她的悲伤,而且,希望能有办法消除她的悲伤。 于是,他说:“阿娃,我不愿惹你伤心,但如你觉得心里的苦楚,说出来以后比较舒服些,那么你就说吧!” 阿娃深深地点一点头,投以领会和感激的一瞥;然后站起身来,用铜铗剪去烛花,拿起坐在蒸笼上的铜壶,替他斟了一满杯热茶。这是准备长谈的样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态潇闲,那双灵活的眸子,此时澄静如一泓秋水;娇憨的神情已不复再见,却闪现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采,仿佛曾饱经忧患,而那些忧患又已化为她的生命的潜力,予人以一种十分可信的感觉。 深有所思的郑徽,开始明白,为什么“仪态万方”这句话,是对女人的最高的称赞?因为她有多样的魅力,无时无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鲜的。 “如果你还不倦,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讲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经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讲的故事,属于平康坊的一段历史。三十年前,三曲间的翘楚,名为晋娘,她来自大唐皇朝发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积聚了上万贯的私蓄,最后择人而事,成了崔驸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怀了孕。 崔驸马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用情很专,这就是晋娘选中了他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崔驸马所尚的安阳公主,妒而且悍:当她快足月临盆时,安阳公主发现了崔驸马的秘密,带领一批婢仆,捣毁了她的住处,并且给了她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极大凌辱。 这还不算,狠毒的安阳公主用一辆遮得十分严密的犊车,把她带回公主府,幽禁起来──在黑屋子中的晋娘知道,她跟她的胎儿,大小两条命都保不住了。 然而情势终于有了转机──后来才知道,那是崔驸马向安阳公主下跪乞求的结果──公主府的职事向她说,她可以在那里等产,但分娩以后,如果不愿离开长安,就必须出家;不肯出家,就不准留在长安。 自以为必死的晋娘,一心想了断尘缘,忏悔宿业,便选择了遁入空门的那条路。 她生了个男孩,只听得啼声洪亮,却从未见过──一生下就让人抱走了。十天以后,她被送到太平观成为女冠;当然,她的万贯私蓄,也就下落不明了。 太平观在城南大业坊,是高宗仪凤年间,专为便于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拒绝吐蕃和亲而设置的。观中清规极严,晋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五年的清闲岁月。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已足够弥补心头的创伤。于是,三十岁的晋娘,对著春花秋月,便忽忽若有所失了。 大业坊之北是安善坊,尽一坊之地辟作“教弩场”,每逢较射的日期,军容极壮的“威远军”在这里出操,吸引了极多的游客;但太平观的严厉的观主,却不准那里的女道士去参观,她们只能从墙外得得的马啼声中,去想像骑在马上的人的雄姿。 晋娘对于观主的禁令,渐渐有了反感;终于有一天,她不顾一切地偷偷出观,站在教弩场旁边的人丛中,把那些甲胄鲜明的威远军,以及也来看威远军出操的,轻裘驽马的王孙公子看了个饱。 当天,观主就得了消息,大大地训斥了她一顿;可是到了下一次较射之期,她又出现在教弩场了。 这样有三个月之久,不管观主给她任何惩罚,都不能让她改过;同时这三个月中,不断有男人为她所吸引,到太平观来窥探滋扰,影响了其他女冠的静修。 一天薄暮,有个喝醉了酒的男人,闯入斋寮大闹,结果由晋娘想办法把他安抚了下来。观主看到这情形,知道非作断然的处置不可了。 她的处置很明达,劝晋娘还俗,回到红尘紫陌之中。晋娘接受了她的劝告。 于是,平康坊南曲,重见晋娘的艳帜。她与一般卖身的不同,“借地安营”保留著进退的自由;等手头有了些积聚,随即买了两个女孩子自立门户。 三曲之中,龙蛇混杂,流品不一,地痞流氓经常骚扰生事,还有一般没出息的子弟,终朝钻头觅缝,希望成为娼家豢养的面首,称为“庙客”;要应付这样复杂的环境,做“假母”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得有撒泼耍赖,不轻易迁就姑息的一套本事──平康坊的假母,俗称“爆炭”,就是这个道理。其次,得找一个靠山,以虎而冠者的公门中人最适宜。 晋娘初为假母,不甚重视这个传统,她不怕事,但愿意讲理;她也还年轻,打算著自由自在地过几年潇潇洒洒的日子,不肯让人霸占住了她的身体。 这自然行不通,想霸占她的人很不少,尤其是一个姓郭的,志在必得。这人是京兆府的户曹参军,专管街坊地面;在三曲娼家,是个必须买账的人物。 不睬他的只有晋娘。于是生出许多烦恼,那姓郭的唆使三曲的无赖,不断给她骚扰,想压迫她就范;但他所收到的是相反的效果,越是那样,晋娘的反感越深。 姓郭的决定放弃了她,但要找机会毁了她──不是这样,他的威信就要扫地,如果那些“爆炭”们一个个都学晋娘的样,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不必再到平康坊来了。 终于,姓郭的找到了机会。一个金吾卫的执戟郎和一个太子卫率府的校尉,在晋娘家因争风相砍,出了命案;姓郭的利用职权,把她牵涉入内,再勾结法曹,锻炼成狱,所判的罪是:笞八十,流五百里。 在流放到河朔的期间,沉重的劳役,很快剥夺了她的剩馀的青春。其后她嫁了个年长她二十岁的商人,不到两年就守了寡。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她迅速地衰老,四十岁时,已差不多满头白发。但她从崎岖的世路中,学到了冷静和坚忍──生理衰老而心理强韧。一身兼备了不调和的两极端。 流放满了十年,遇赦放归,她又回到了长安。这时她手头有些钱──是她丈夫留给她的,如果她愿意安度馀年,那笔钱生养死葬都够了,可是,她并不这样想,她始终未能忘情于平康坊。 她从平康坊崛起,又在平康坊挫败,现在老无所归,只有重新在平康坊打天下,才能让她忘却挫败的屈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这个打算,由于遇到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而使她坚定不移了。 阿娃讲到这里,一直在凝神细听的郑徽,开始插了一句嘴:“那个女孩子就是你?” “嗯。”阿娃点一点头。讲得累了,趁这停顿的片刻,喝口茶休息一会儿。 郑徽回想著她的话,却有无限的感慨。怪不得李姥──当年的晋娘,看来如此冷酷精明,那是饱经忧患的结果。她一生听凭命运的摆布:做人的妾媵、出家、为假母,一个老大自伤的娼女所能走的路,她都走过了;而她还有别人所没有遭遇过的冤狱,以及生子不得相见的人伦惨变。这样一个人,没有死,没有疯,还能坚强地活下去,实在是了不起的! 这样想著,对李姥的了解,有了结论。然后把思绪又拉回到他更关切的地方,温柔地对阿娃说:“你再往下讲,我听著呢!” “谈到我自己,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了!”她不自然地微笑著,愈见感伤。 “你是哪里人?” “山西,汾州。”她说:“从小没有父母,跟著叔叔、婶母住。婶母不贤慧,叫一个无赖拐跑了。有人说,在长安平康坊见过我婶母;叔叔就带著我到长安来找。” “找到了没有?” 她摇摇头:“如果找到了,我就不会在这里。” “怎么?” “那是八年前的事,一找找了两个月,‘长安居、大不易’,住在东市旅馆里。眼看盘缠花完,要流落在长安了,我叔叔还是不死心,每天带著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走来走去;走累了,随便在人家门口坐下,吃两个随身所带的冷馍,就算一餐。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阶上吃馍,听见有女人的声音说:‘这么硬的馍干啃怎么行?来,你们进来,我给点汤你们喝。’抬头一看,是个头白如银的……” “这不用说,是姥姥?”郑徽打断她的话问。 “对了。当时姥姥把我们领了进去,好好请我们吃了顿饭。吃完,她问我叔叔,说是常看见我们在平康坊徘徊,是为了什么?叔叔说了实话,姥姥又问我婶母的模样,问清了以后,她想了半天,断言平康坊没有这个人,叫我叔叔不要枉费工夫去找了!” “你叔叔怎么说?还是不死心?” “不死心又怎么办?我叔叔淌著眼泪说,现在进退两难,想回去连盘缠都没有,自己做事太卤莽,懊悔已经嫌迟。姥姥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姑且说出来大家商量!’这个主意是什么,你可以猜想得到的。” “嗯!”郑徽点点头:“你说你的!” “姥姥说:‘你现在光身一个人,带著个半大不小的侄女儿,也是个累;我又无儿无女,不如让我认她作个女儿。我送你几贯钱,除了盘缠,回家还可以做个小买卖,你看怎么样?’我叔叔迟疑著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开口说:‘叔叔,这个主意好,你答应了吧!’” “是你自己愿意的?”郑徽惊奇地问。 “事情逼到那地步,不愿意也得愿意了。”阿娃说:“我自然舍不得我叔叔,但我也知道,非要割舍得下,才能救我叔叔,否则,他要流落在长安,我如果不是遇见姥姥,也可能会遭遇更坏的命运。” “那时你十二岁?” “十二岁。” “十二岁的女孩子,看事这样真切,决断这样明快,可真了不起!” 对于郑徽的赞语,阿娃恍若未闻。她的眼光落入迷茫的记忆之中,仿佛一个孤独的行人,经历过若干崎岖,在中途一处平坦的地点歇脚回顾艰难辛苦的来路,展望云水苍茫的前途,浑然不辨悲喜一样。 “你刚才说,如果不是遇见姥姥,命运会更坏,这表示姥姥待你很不错?”郑徽又问。 “嗯!”阿娃收拢眼光──眼中有种特异的神情,感激和虔敬,但也不免有哀伤的成分,“姥姥用五年的时间来培植我,教我歌、教我舞、教我识字读诗、教我应酬谈吐和笼络男人的方法,最要紧的是教了我一句话……” “怎么一句话?” “她说:就是太平盛世也不见得每一个人都能过好日子。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 “这话让我们藉祖宗馀荫的人惭愧。”郑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说:“你再讲下去!” “姥姥的儿子,就是替崔驸马生的那一个,早就死了──据说是被安阳公主虐待死的──亲生骨肉,从未见过面就再也看不到了,你可以想像得到她心里的滋味!就因为这样,她对我另有一份寄托的感情。那几年她带我一床睡,有时候──”阿娃忽然顿住,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恐怖,然后急促地说,“她会半夜里把我弄醒,对我说:‘阿娃,你发誓,在我没有死以前,你决不离开我。说,说啊!’她那眼睛、那一头乱披著的白发,在半夜里,在半暗不明的灯下,可怕极了!但是,”她喘口气又说下去,“可怕的还在后面,只要我回答得慢一点,她就会用双手掐我的脖子,死掐住不放,‘你不肯,是不是?’她咬牙切齿地说:‘与其让你抛下我,不如我先弄死你!’真有几次,差一点把我弄死,你没有看见姥姥心狠的时候,真是好狠噢……” 显然的,那是阿娃心灵上的一大烙痕,那永难消除的馀悸,使她一想起来就会激动得发狂,她的眼光发直,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大口地喘著气,胸脯激烈地起伏著,而整个身体有著支持不住的倾向。 郑徽知道她这时候需要的是什么──她需要的是男性的安抚,温柔的但也应该是有力的。 于是他用右手搂抱著她,让她躲在他的胸中;他用左手轻轻摸著她的脸和头发,使她安静下来。 “阿娃!”他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不要想得太多,那已经过去了。” “是的。每一次我也都是这样对我自己说。每一次闹完了,我哭,她也哭;搂著我,哄我,跟我不知道说多少好话──这不是过去了吗?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她又要照样来一次。直到三年前……我一个人搬到这西堂来住,才算是真的过去了!可是,”阿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我一想起来,好像周身的血都聚到脑子里去了,迷迷糊糊地只想……” “只想什么?” “唉,别提了。” “阿娃!”郑徽觉得不能不劝她,“姥姥总有待你好的地方,你也应该想到。” “自然。”她很快地接口,“如果我不想想姥姥的好处,我怎么能在这里待得下去?凭良心说,姥姥真是像自己亲生的一样疼我,有好东西,总是先尽我吃,东市出了什么新花样的衣料、首饰,三曲之中总是我第一个上身。如果我有点病痛,像她那么倔强不服输的人,也会淌眼泪。这些都是叫我忘不了的。” “对了,一个人应该只记爱,不记恨。” “嗯。”阿娃忽然半仰著脸问:“你喜欢我吗?” “傻话!”他笑著在她颊上亲一下。 她满足地微笑著,双手抱著他的腰,仍又把她的头半偏著伏在他的胸前,像只小绵羊似的驯顺。郑徽也轻轻地搂住她,一动都不敢动,就像深怕惊扰了她似地。 “嗯,就这样很好!”她半闭著眼,声音柔腻如酪,“我要人这样轻轻的,静静的喜欢我,像姥姥那样喜欢我,可让人受不了。” 她这样一说,郑徽更不敢动了。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她的温暖柔软的躯体,她的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她的恬静满足,寄以完全的信赖的神态,都足以使郑徽神迷心醉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隐隐有钟声响了──五更五点,是大明宫百官待漏,开始入朝的钟声;然后较近的是西面太极宫太极门前,和东面兴庆宫大同殿前的钟声;然后更近的是平康坊菩提寺的钟声,当──当──当,深沉洪亮,远近重叠的一声声,随著晓风,度越墙垣和帷幕,送到偎倚著的郑徽和阿娃的耳边。 “啊!”阿娃坐直了身子,“快破晓了。”她奇怪地自问:“我们谈了一夜?” “可不是谈了一夜。” “好笑不?”她揉著惺忪的倦眼,娇慵地伸了个懒腰。 “去睡吧!你倦了。” 阿娃的双颊,忽然出现了羞涩的红晕,水汪汪的双眼望著郑徽,欲语不语地;好久,她只轻轻地问了两个字:“你呢?” 郑徽恍然意会,心神摇荡,答道:“我送你去。” 阿娃嫣然一笑,回身擎起烛台;他扶著她,出一重帷幕,又进一重帷幕…… 钟声还在响著,但在他们是听而不闻了! 一连十天,郑徽步门不出。在他的感觉中,西堂以外,别无天地;西堂以内,则几乎把日子都忘记了。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晴朗、温暖而无风。阿娃坐在东窗下梳妆,郑徽在一旁看著。她的头发极长,坐在那里,发梢几乎垂及地面;映著满窗朝日,那闪闪生光的一头黑发,就像披著一匹缎子。 “这么好的天,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吧?”阿娃说。 “好啊!”郑徽欣然答道,“我想到慈恩寺去看看大雁塔,回头再到大业坊太平观去瞻仰瞻仰姥姥出家的地方。” “你可别跟姥姥说要到太平观去,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过去的那些伤心的事!” “我知道。”郑徽点点头,“我知道你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你不肯跟别人说的。” “对了!这算是你知道了我的心。”阿娃很满意地说。 她梳的发髻很费事,郑徽极有耐心地在一旁伺候著──在阿娃的妆台旁边,他现在代替了绣春的职务,而且很熟练了,知道什么时候要施膏沐,什么时候才用钗簪,一样一样准确无误地递给她。妆成以后,又拿一面铜镜,用他的衣袖擦拭得纤尘不染,站在她身后,让她前后照看,直到她认为完全妥贴,才把铜镜放下。这时往往手都酸了。然而他丝毫不以为苦。 为了要出游,阿娃特意换著了当时宫女所喜欢的胡服──窄袖紫色短衣,高腰羊皮靴,戴一顶貂皮胡帽,那又另有一种妩媚的韵味了。 “我今天要骑马。”阿娃说,宫女喜欢穿胡服,原是为了从驾时骑马方便,也只有在马上才能显出胡服的俏丽。 郑徽在江南,绝少看到女人骑马,更没有见过穿了胡服的女人骑马;所以对于她的主意,觉得很有趣。但他又怕她不善于控御,会从马上摔下来,因而踌躇著不敢表示意见。 阿娃却觉察到了,“你以为我不会骑马?”她问。 “要摔了下来,可不是闹著玩的。” “你没有听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 “好吧!”他同意了:“牛五的那匹小川马很驯良………” “不要!”阿娃很快地表示异议,“我要那匹大白马。前两天我到槽上去看过了,你的几匹马,只有那匹大白马好。” “倒看不出,你还善于相马!”郑徽笑著说,同时对于她可能会摔下来的顾虑,消除了不少,因为他已发现她是懂马的。 于是,他们相偕到李姥那里,说要去逛慈恩寺。李姥欣然同意,叫人替他们准备了食盒和帐幕,郑徽的家僮杨淮和牛五跟著他们去。 牛五是专门照管马匹的,对于服伺女人骑马,也很内行,他一手执著缰绳,把身子蹲了下来,让阿娃踩著他的肩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托著她的左脚,使劲往上一送,阿娃已经轻巧巧地偏坐在马鞍上了,然后他把缰绳递了给她。 “谢谢你!”阿娃扬一扬手里的马鞭,又对郑徽说:“走吧,别老看著我,当心你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郑徽报以微笑,一抖缰绳,他那匹枣骝马首先出了车门,接著是阿娃和仆从。出了平康坊南门,往东由东市西面南折;郑徽把马催快了些,阿娃也不示弱,紧靠在他右面,并辔联骑,直向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前进。 一路上抱著与他们同样的目的,到城南去逛慈恩寺和曲江的人极多。但街道广阔,虽然车如流水马如龙,却毫不显得拥挤。“何必开辟这样宽的街道?岂非大而无当?”郑徽这样在心里想。越往南走,越见荒凉,百步之宽的坦道越发令人感到没有用处。 忽然间,马蹄声疾,黄尘扑脸,郑徽看到迎面一对旗帜鲜明的官兵,五骑并列,疾驰而来,数一数总有上千之众;但因速度极快,也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就背道而驰了。 郑徽憬然有悟,玄武门的禁军,关系重大;大唐皇朝,开国一百年中,经过三次重大的宫廷政变,胜利的一方,都得力于禁军的支持;驰驱效命,若不是坦道荡荡,四通八达,便无法发挥威力。同样地,如果边地有警,京师遣军赴援,也要便于交通,才能做到“兵贵神速”。照这样看来,太宗皇帝营建长安的深谋远虑,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想得出了神,便照顾不到路上的情况。横路上穿出来一辆犊车──那头蛮牛可能犯了脾气,低著头一个劲往前直冲,驾车的汉子飞舞著长鞭,大喊:“让路,让路!”郑徽先没有注意,等他警觉,慌忙勒马,用力太猛,那匹枣骝马前蹄上扬,直立了起来,郑徽无法再在鞍上坐得住,一滑,从马后滑了下来。 阿娃和杨淮、牛五,赶紧都下了马,“摔坏了没有?摔坏了没有?”阿娃急得满脸通红,不住地问。 郑徽略略有些痛楚,为了安慰阿娃,他一跃而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笑道:“真是让你说中了,摔下来的是我不是你。” 大家看了他这样轻松的神情,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牛五重又上马,赶上去把郑徽的马找了回来。 “你也真是。”阿娃还在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脚还没有让蹬勾住,要不然著地拖了你下去,你想想看,那怎么得了?”说著眼圈都有些红了。 郑徽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责备,心里却非常感动,人与人相处,常要在遭遇挫折时才看得出感情的深浅;这一摔,摔得阿娃的真情流露,让他把摔下地的痛楚都忘记了。 “慈恩寺快到了。”牛五说:“郎君和小娘子一路逛了去吧。走一走,活活血,就稍微摔著点也不碍了。” “好!”郑徽转脸对阿娃笑道:“我不骑马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于是,他们一路闲谈著往晋昌坊走去,走不多远,仿佛听见后面有勒马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杨淮在问:“贾兴哥,你来干什么?” 郑徽回头一看,贾兴一只手牵著马,一只手在擦汗,他喘著气说:“韦十五郎来了,叫我请郎君回去!” 郑徽很诧异,这不会是普通的拜访,一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谈,便问贾兴:“十五郎可曾提到什么事?” “十五郎只问,到户部投文,郎君可有准备?我不知道底细,不敢乱说。” “啊!”贾兴的话没有完,郑徽已完全明白,内心自愧。真是把日子都过昏了,“今天十月二十几?”他转脸问阿娃。 “二十三。” “还好。”他稍微想了一下对贾兴说:“你赶快先回去说我留他喝酒──务必把十五郎留住。我马上就回去。” 贾兴答应著,翻身上马回鸣珂曲覆命。 “亏得十五郎来提醒我。”郑徽向阿娃说,“照例,我们来应试的,得在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文报到。那是后天的事,还不忙。”他停了一下,笑道:“老远来一道,还从马上摔下来,连慈恩寺的山门都没有看见,岂不太冤?” “让韦十五郎等久了也不好。我们走马看花绕一圈吧!”阿娃又说:“你还是骑你的白马好了,骑熟了的,不容易出乱子。” “笑话!你真看得我那么没有用!”不服气的郑徽,话一说完,就从牛五手里抢过枣骝马的缰绳,认蹬扳鞍,一跃而上,足跟微叩马腹,一支箭样地往前蹿了出去。 “慢点,慢点!你可等著我!”阿娃大叫。 郑徽收住了马,也不再逞能,等阿娃过来,两人款款徐行,不一会儿就到了晋昌坊。 慈恩寺占晋昌坊的东半部,南迄曲江,占地极广,溪流萦绕,琅玕森森之中,以一带迢递的红墙,包藏了一千八百九十七间僧舍──这一座曾奉迎中国第一高僧玄奘在此译经的慈恩寺,不独是长安,也是海内所有名刹的首位。 郑徽在山门驻马,向北遥遥凝望,一缕思古的幽情,渐渐升起,竟有些流连不舍的意思。 “你在想什么?”阿娃问说:“今天一路来,你都是心不在焉似地。” “你知道慈恩寺的历史吗?”他答非所问地说。 “知道。”阿娃说:“这里,隋朝是无漏寺,贞观末年,高宗做太子的时候,重新改建;那是为了报答他母亲文德皇后的养育之恩,所以称为慈恩寺。慈恩寺的白牡丹最好,一丛五六百朵,是别处再也见不到的。但那要到春天才开,明年三月十五我陪你来看;现在,回去吧!别让韦十五郎等得太久了。” “你说得不错。”郑徽转马前行,“据说慈恩寺正对大明宫,当年高宗早晚都在含元殿向南遥拜。我很奇怪,高宗对母亲如此孝顺,对父亲却、却……却不免荒唐!” “你是指什么?”阿娃一领缰绳,靠近了他,低声问道:“指武后?” “是啊!你想,父亲临幸过,并且放出官削发为尼的才人,儿子又把她弄进宫去,封为皇后,这不是荒唐?” “当今开元皇帝还不是差不多?”阿娃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在注意他们谈话,便又笑道:“我说句刻薄的笑话,宫闱之中不堪闻问。看来‘三内’比我们的三曲也好不到哪里去!” 把“三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比做平康坊的北、中、南三曲,真是荒谬绝伦;然而荒谬得有趣,郑徽忍不住在马上仰面大笑。 “别又摔下来!”阿娃大声警告。 郑徽止住了笑声,迎著慈恩寺内两百尺高的方形七级浮屠──大雁塔,往西出了晋昌坊,李姥出家的太平观,就在对街大业坊,但这时没有工夫去看了。他们转而向北,放马疾驰,进平康坊西门,回到了鸣珂曲李家。 郑徽匆匆忙忙进入西堂,只见韦庆度在院子里负手闲行,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祝三!”郑徽高叫一声,拱著手疾赶上前:“失迎,失迎!” 韦庆度执著他的手,却不说话,只含笑凝视著他,好久才说:“春风满面,想见其得意。定谟,我要罚你,躲在这么个好地方,独享艳福,竟连朋友都不要了!” 韦庆度是说笑话,郑徽却无法不感到是一种责备,“该罚,该罚!”他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了他的窘态。 等他们携手进屋,接著,步声细碎,香风微度,阿娃也掀著门帘进来了。 “十五郎,你好!”她因为穿著胡服,不便敛衽,只好学胡人的样子,弯腰为礼。 “好久不见了。”韦庆度笑嘻嘻地抚著她的肩说,“有半年了吧。” “不止。还是今年元宵,在天门街看灯见过,十个月了。”她又问:“素娘呢,怎么不带了来一起玩?” “她跟我正闹别扭。” “怎么回事?”阿娃和郑徽异口同声地问说。 “先不提吧!我们谈正事。” “那么,”阿娃对郑徽说,“你让十五郎到你那里去坐吧,我换了衣服再来陪你们。” 于是郑徽陪著韦庆度到西面帷幕之内,避开了阿娃和侍儿,他向他的好朋友正式道歉:“搬到这里来,没有立刻通知你,我自己也知道很不对。叨在爱末,我也不多说了。” “别把这个放在心上。”韦庆度笑道:“这几天你大概神魂颠倒,什么都忘了。我不怪你。” 郑徽脸又一红,稍显得嗫嚅地说:“还有件荒唐的事,得请你包涵。从布政坊迁出来的时候,我说你邀我到你那里去一起用功。万一遇见刘博士问起,你还得替我圆这个谎。” “这当然。”韦庆度停了一下,轻声地说:“看这样子,李姥对你很不错,不过你可当心,这个积世老虔婆的花样很多。” 郑徽笑笑不响,韦庆度就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谈正事!”韦庆度重申来意,“后天户部投文,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在里面有熟人,一切方便得多。” “那太好了!”郑徽欣然同意。韦庆度又指点了他应办的手续,约好后天上午在韦家会面,一起出发。然后,韦庆度起立告辞,说还有事要办,不能久留。 但当郑徽问他,是什么要紧事等著他,这样的迫不及待?韦庆度却又说不出来。因此,做主人的便一定不放他走。 正在相持不下时,阿娃换好衣服,搴帷进来;郑徽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脸对韦庆度说:“你问阿娃,她让你走,我就不留。” “怎么?”阿娃马上接口,“既然要走何必又来?” “我只是跟定谟约一约,一起到户部投文……” “真是,多亏得十五郎关照。”阿娃打断了他的话,正好借题目留客:“你也该让我们敬你两杯酒,稍稍表达谢意。” “何用这么客气?我真是有事要办,改天再来玩。” “这时候了,还办什么事?”阿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十五郎,只怕你有事要办,也不出平康坊,早些晚些都不碍。” 韦庆度让她说得无话可答。这一下露了马脚,郑徽诡秘地笑道:“想来另有密约,何不请到这里来相会?” “哪里还有什么另外的密约?一个素娘都叫我受不了啦!”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老实告诉你吧,我说好了,今天要到素娘那里去,如果失约,她寻死觅活的,好几天不得安宁,何苦?” “这好办,把素娘也请来。” “正该这么办。”阿娃不等韦庆度表示意见,便掀开帷幕,吩咐绣春道:“叫人到王四娘家请素娘来,就说韦十五郎在这里。” “慢,慢!”韦庆度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我另作安排。” 于是,他把他的家僮秦赤儿找了进来,嘱咐了几句。 “我叫人把我的窗课取来,想请你指点。” “好极了。”郑徽说,“不过指点可不敢当,我也有几首不谐格律的诗该拿给你看。” “素娘呢?”阿娃插嘴发问。 “也叫人去通知了,会来的。” “十五郎!”她踌躇了一下说,“你说跟素娘在闹别扭,到底为什么?” “是她跟我闹别扭。” “不管谁跟谁,你只说原因吧!” “她要我做我现在办不到的事。” “噢──”阿娃凝神想了想,深深点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办得到呢?” “总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决定。” “那也不过几个月的工夫,素娘等一等也不妨,回头让我来劝她。” “就是这话。但她又说什么夜长梦多……其实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坏!” “喔,”阿娃动容了,“十五郎,你说,出了什么花样?有人要娶她?” 韦庆度皱著眉点一点头,神情显得有些抑郁。 “是谁想娶素娘?”郑徽问说。 “李六。”韦庆度轻蔑地答了这两个字。 郑徽不知道李六是何许人?阿娃却跟韦庆度一样,也皱起了眉,厌恶地说:“是这个魔头。” “李六是谁?”郑徽追问著。 “哼!”韦庆度冷笑道:“这也算是大家子弟──” 李六,表现了大家子弟的另一面。那是非常恶劣的一面,因为不读书之故,不知仁义,只讲势利;人物丑陋,语言无味,却最善于用财势来横行霸道。 李六就是仗著他叔父的财势,称豪于平康坊。娼家的假母欢迎他,那些女孩子却畏之如虎;因为他不止于不解温柔,而且粗俗暴戾;如果不幸成为他的妾媵,至多半年他便厌倦了,然后被冷落、被虐待,此生有无数个以泪洗面的日子。 “怪不得素娘害怕!”郑徽说:“照这样子,你一定得想办法。” “还不要紧,我有我的办法。李六不好惹,但是我不怕他;他也应该知道,我跟他一样的不好惹。” “十五郎,你有办法,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嘛。”阿娃十分关心地说。 韦庆度的一双星目,渐露杀气,嘴角浮现了一丝阴冷的微笑──他把郑徽悬在壁间当作装饰的一柄长剑取了下来,轻按扣簧,拔剑在手,念了两句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溪。’” 这卢照邻的两句诗,郑徽曾听他引用过,但前后两次,意味不同。韦庆度的交游极广,自然结识了许多游侠儿,可以供他驱遣,这就是他的所谓“他也不好惹”的缘故。 阿娃却深为担忧,“十五郎,”她迟疑地问,“你不是想杀人吧?” “不会,不会。杀人要偿命,我干那种傻事做什么?”韦庆度笑著安慰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付李六的办法很多,总之,我决不会让素娘落到他手中──回头她来了,你们不必谈这些恼人的事,大家高高兴兴玩一晚上。” 郑徽和阿娃都尊重他的意旨。等素娘来了,绝口不谈李六,所谈的是长安的风物和生活的琐屑。素娘与阿娃,原为旧识,而且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平日不容易有相遇的机会,难得见面,谈得十分欢洽。 郑徽和韦庆度都不去打扰她们。他们交换著欣赏彼此的窗课,提出异义来讨论,也谈得十分投机,使这偎红倚翠的席面,成了道道地地的文酒之会。 由文谈到诗,他们的兴致更高了。平康坊的各娼都是懂诗的,因此阿娃和素娘也停止了谈话,静听他们谈论诗。 “你们也别尽听著,”韦庆度忽然注意到了她们,出了一个主意,“替我们唱几首诗。” 阿娃和素娘欣然接受了这一差使,交替著曼声清吟;每唱一首,郑徽和韦庆度互敬一杯酒,不到一个更次的工夫,每人都灌下了十几杯酒。 韦庆度原有很好的酒量,但因肚子里装了些肮脏气,容易喝醉;慢慢地,言语夹杂,狂态渐露,无心再听唱诗,郑徽便做了个眼色,让阿娃和素娘停止。 “我最近正学笛子,吹一曲给你们醒酒好不好?”素娘对郑徽说,眼睛却看著韦庆度。 “谁耐烦听那些呜呜咽咽的东西!”郑徽还未答话,韦庆度抢在前面说了。 “那么羯鼓如何?”郑徽问。 “这是当今皇上最喜爱的乐器,你也爱玩?” “只是爱玩而已。”郑徽说:“我击一曲御制的鼓曲‘春光好’。” “不好,不好!”韦庆度立即提出异议,“一非春天,二不催花,‘春光好’不如‘秋风高’。” 于是侍儿在堂前当门设下羯鼓。秋庭微月,高树有声,那一股萧爽之气,助长了郑徽的兴致,下手尽情纵击;只听得一片苍凉的秋声,卷地而起,令人想到塞外的角声、霜郊的马嘶,油然而兴驰驱逐北之思。 “好鼓,好鼓!值得浮一大白!”在鼓声的馀韵中,韦庆度举起银制的“酒船”,一饮而尽。 “别喝了吧!”素娘拉拉他的衣袖,又说:“要喝,也别喝得那么猛!” “你以为我醉了?”韦庆度歪著头,闭著眼,醉态可掬地答说:“我一点都没有醉。要不信,我试给你看。”他张开眼,一眼看到绣春,便招招手把她叫过来,执著她的手,呢声说道:“好绣春,好姊姊,你替我找一块木板来,行不行?” 绣春只是微扭著身子,掩口发笑,好久都答不上话来。 “你要木板干什么?”素娘开了口,“谢谢你,要闹回家去闹;别在这里搅得人家不安。” “不,不!”阿娃赶紧说,“十五郎一定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我们等著看呢!”然后又微微瞪了绣春一眼,说:“你倒是去呀!” 绣春笑著挣脱了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找来一块两尺见方、三五分厚的新木板,问说:“这块板合用不合用?” “太合用了!好绣春,你真会办事。再劳驾,把你们小娘子的胭脂取来我用一用!” 这一下,引起满座的好奇,连所有的侍儿都一齐围在韦庆度身边,要看他做些什么? 韦庆度用手指蘸著胭脂,画了一个人头,倒吊眉、招风耳、歪鼻、小眼。侍儿们看著一齐大笑,郑徽和阿娃也觉得有趣,只有素娘不笑。 画完,韦庆度又在上面写了四个字──酒囊饭袋。 “这是……”郑徽要想发问,看到阿娃的眼色,便住口不语了。 韦庆度自己动手,把那块木板倚在门口,然后回座,从腰间解下一柄食用烧炙、割肉的小刀,说:“你们也看看我的本事,我钉他的左眼。”话一完,手腕一翻,大喝道:“李六,看刀!” 大家都吓一跳!定神去看,那柄雪亮的小刀,正挥在“李六”的左眼上。 “你们看我没有醉吧?”韦庆度大声地问。 绣春和那些侍儿们,都不敢接口,一个个面容庄严地悄悄退了下去。 “李六是什么人,刚才说了半天我还不明白。”郑徽低声问素娘。 “宰相……” “什么宰相?”韦庆度抢著愤愤地说道:“奸臣李林甫,纵容子侄为恶。” “又来了!”素娘以呵责的声音说:“开口奸臣,闭口奸臣,叫人听见了多不合适?” “怕什么?难道李林甫不是奸臣?” “是奸臣也不与你相干!” “李六仗势欺人,怎么不与我相干?” “那你得想办法啊!”素娘紧接著他的话说,“光在背后骂人家叔叔两声奸臣,当不了事!” “你以为我不敢惹李六?”韦庆度猛然一跳而起,指著素娘的鼻子说:“你看看,明天午后我在你家门口等李六,他要敢来,看我不宰了他!” 没有一个人会怀疑韦庆度说出来的话会做不到。于是郑徽正色规箴道:“祝三,读书明理,你这样子做,充其量只是匹夫之勇,不像读书人,也不像世家子弟,没有人看得起你!” 在大义的责备下,虽是酒醉的韦庆度,也面有惭色,他强辩似地说:“那是叫人逼得我这样的。” “谁逼你了?”素娘抗声相争,“事情临到头上,要想办法应付,这就叫逼你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第一,事情还不急;第二,我有的是办法。你又怕,又不相信我,只一个劲的催著要我替你赎身──你不想想,转眼试期到了,我不忙著应试,先来办这个不急之务,怎么对我家里的人开口!你明知道我办不到,定要我这样办,那不是故意逼我?素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是要逼我松一句口,要我死心塌地说一句‘我没有办法,我对不起你’,你好心安理得的去嫁李六。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完,已把素娘气得发抖:“你们看,他的话屈心不屈心?”她哭著对郑徽和李娃说:“李六已经许了我妈八百贯,钱一到就看不见我的人了,他还说不急!早就跟他商量,总说‘有办法,有办法’,也不知道办法在哪里?催得紧一点,又怕他真的要杀人──要闯了那样的祸,怎么得了!你们替我想想,我难不难?” 素娘越说越伤心,泪流不止。郑徽知道泛泛的劝慰,无济于事,便叫阿娃把她扶到里面去休息;然后低声责备韦庆度说:“你辜负了素娘的一片深情!” 韦庆度低头喝著闷酒,只是不响。 “我知道你也有困难,”郑徽又说:“可是不能以‘事情不急’这些话来搪塞。” “倒也不是搪塞。”韦庆度答道:“我已经叫人告诉王四娘,素娘的事,无论如何要等明年试期过了,再作了断。” “这就是你的办法?”郑徽问。 “办法之一。” “如果王四娘拒绝,或者那个‘酒囊饭袋’逼得她太紧呢?” “当然还有办法之二。”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有一个办法,万试万灵。那是最后一个办法,我也已经在准备了。” 郑徽想了一会儿,懂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说下去。看看时间不早,酒也够了,便向侍儿做一个手势──拿来热气腾腾的肉糜酪粥。韦庆度素性亢爽,并不因为心绪不好而影响食欲,连尽三盂,然后摩腹离座,随手带走了郑徽的窗课,在烛光下倚著绣墩,细细吟读。 郑徽却惦念著素娘,走到东面帷幕前,问说:“阿娃,我要进来方便吗?” “进来吧!”阿娃隔著帷幕答道:“素娘正要向你诉苦呢!” 进去一看,素娘和阿娃倚著薰笼,相向而坐。素娘泪痕已干,双眼却还红肿著;看见郑徽要想站起来,表示礼貌,他一按她的肩头止住了她,自己就势也在薰笼前面坐下。 “事缓则圆,”他劝素娘说,“祝三正在想办法。我──我替你催著他。” “多谢一郎。”素娘沉吟半晌,徐徐说道:“办法自然很多,只不过要动手去做才行。他……” 郑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不能不追问一句:“怎么样?” “一郎,你问阿娃。” “十五郎用心何在?似乎惹人猜疑。”阿娃接著替素娘代言,“韦家老太爷在江淮,这里老家只有叔伯,十五郎有些话不便说,素娘都知道的。试期在即,不忙著读书,先忙著置侧室,对家里交代不过去,这,素娘也知道的。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有一笔钱……” “对了!”郑徽插嘴说:“症结就在这里。” “别打岔!”阿娃轻轻打了他一下手,又说:“有八百贯摆在王四娘面前,先找个地方把素娘接出去,李六只好干瞪眼。这话,素娘跟十五郎商量过;她约摸有两百贯的私蓄,愿意全数拿出来,还有些首饰,也值百把贯,如果十五郎再想办法凑一揍,一天大事,不都烟消云散了吗?” “噢!”郑徽问道:“十五郎怎么说呢?” “他不置可否。只说他自有办法,叫素娘不必著急。事到如此,哪能不急呢?”阿娃停了一下,以极谨慎的语气说:“也许,十五郎根本不打算办这件事,却又不便明说,才这样拖著。” “不会的,决不会的。十五郎对素娘也是深情一片。”郑徽这样替韦庆度辩白,其实心里也不免怀疑。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只把我的一颗心交了给他。如果──”素娘容颜惨淡,两眼直勾勾地望著郑徽,然后以低缓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那只有死!” 在温煦的帷幕之中,荧荧的银灯之下,郑徽和阿娃,感到阴森森如有鬼气,毛骨悚然地一齐伸手出来,执住素娘的臂,“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阿娃急促地说:“你可千万不能胡闹。” “素娘!”郑徽也用极有力的声音说:“你把你的事交给我,我一定替你办好!” 素娘呆滞的眼光,忽又眨闪不停。渐渐地,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浮现在眼角。 “别又哭了!”阿娃用罗帕替她拭著泪说:“两眼这么肿,回去当心王四娘又问长问短。要不,你今天就住在这里。” 这一夜素娘与阿娃同榻,韦庆度仍旧回家。第二天,郑徽睡到正午才起来,饭后开箱子找出贡举人才──就试礼部的公文,又工笔缮写三代履历和名帖,整整忙了一下午──从搬入李姥家以后,这是他唯一做的一件正经事。 由于事先已告诉了贾兴,投文的那天,他在天色微明时,就来叩西堂的门;李娃也早有准备,先唤起侍儿,再把郑徽叫醒,服侍他漱洗穿戴,饱餐一顿,然后送出车门,看著他上马离去。 一主一仆先到韦庆度那里会齐,一起出平康坊西门,刚转入皇城大街,就望见汹涌的人潮,一个个玄衣革带,脚下乌皮履,头上藤胎席帽,是最通行的举子服色。 郑徽和韦庆度跟所有来投文的举子一样,在皇城南面东首的安上门下马,将马匹交给贾兴看管;然后带著韦庆度的家僮秦赤儿,步行进入皇城,由安上门大街一直往北,越过太常寺、太府寺、礼部南院,看到一条特别宽阔的横街,往左一转,过街就是尚书省;一带青砖围墙,东起安上门大街,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门大街,几乎一眼望不到底,气派大极了。 韦庆度是第二次应试,秦赤儿跟主人办过户部投文的手续,一切都很内行,他不慌不忙地引著他们进入尚书省,进门就是一个大院子,中间一条甬道,直通大厅,厅前悬著一块横匾,大书“都堂”二字,是尚书令的治事之所;但因太宗未即位前,曾以秦王的封号兼领尚书命,所以,后世皇帝为尊崇此一官位,不拜尚书令,成为久悬之缺──尚书省只有左右仆射,左仆射领吏部、户部、礼部;右仆射领兵部、刑部、工部。每部之下,各设四司,考试归礼部考功司掌管,考功员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个职位。 秦赤儿在甬道之东,一株极茂盛的古槐之下,设下毯席,“两位郎君,先请休息,我去站队挂号。”他说。 “坐下吧!”韦庆度说,“轮到我们还早得很呢!” 郑徽举目四顾,只见到处是人,三三两两,或立或坐,约摸估计一下,总有四五百人之多。但他看来看去,找不出一个丰逸特俊,可以让他钦佩仰慕的人。 “今年的人物不见得出色。”他说。 “从何见得?”韦庆度问。 “你看,眼前哪有个轩昂俊逸,令人倾倒的?” “岂能以貌取人?过几天我带你参与一两场‘私试’,你就知道未可轻敌了。” 郑徽在江南也听说过,举子在试期以前,集会观摩,作一种模拟的考试,称为“私试”;他颇自负,亲友亦极其推崇,然而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待考验。所以听韦庆度提到“私试”,深感兴趣,问说:“哪一天有私试?” “看你大有跃跃欲试之意。”韦庆度笑道:“少安毋躁。从今天投文以后,一直到过年,总有好几场,足够你展露才华。” 正谈得高兴,秦赤儿已把号牌取了来──一百四十几号,两号相连。韦庆度很诧异地问:“看样子已来了五六百人,怎么才一百多号?” “遇见刘七,有他私自留下来的前面的几块牌,给了我两块。”秦赤儿说:“刘七还说,给郎君问好。” 韦庆度很欣慰地点点头,转脸向郑徽解释:“家父是由户部外放的,刘七是户部的库史,受过家父的好处。他倒还念旧,格外给我们方便。” 话虽如此,也还要相当的时间才轮得到他们。因为依照规定,非设有户籍的,不得应试;三年一造的户籍细册,共缮三份,除州县各存一份以外,上呈的一份,存放户部;赴试须先向户部投文报到,即由于唯有户部才能审查他们的应试资格是否符合,但以户籍细册,卷帙浩繁,查起来非常费事,有时发生疑义,还有一番争执,便格外地耗费时间了。 好在韦庆度的谈锋很健,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随便拈一个话题,就可以破除岑寂。其间还有不少韦庆度的熟人,过来招呼寒暄;郑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使得时间更容易打发。 近午时分,轮到他们俩的号次;由于刘七在里面照应,很快地把一切手续办完。韦庆度邀郑徽到他家去午餐,郑徽辞谢了,但订了后约──就是当天晚上,在韦家小饮。郑徽又叮嘱,不必再约任何人,因为他有话要谈。 他要跟韦庆度说的话,却先跟阿娃说了。那是关于韦庆度和素娘的风流恩怨。 他的看法与素娘相同,横亘在那对欢喜冤家之间的障碍,只是一个“钱”字,有八百贯交付王四娘,才算名花有主。但是,他知道韦庆度虽在故乡,形同寄居,一时或者无法筹措这笔大数目的款子;可又爱面子,不愿吐露实话,以致于搞成僵局。 “为了素娘,顾不得了,我要揭穿他心里的话,才能把僵局打开。”郑徽把他的想法,讲给阿娃听了以后,又这样表示他的做法,“当然,我也要在钱上帮他一些忙,不过先要你能体谅。” “我当然体谅的。”阿娃毫不迟疑地答说,“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该体谅些什么?” “也是钱上面的事。”郑徽说,“我还存下两百贯,早打算好了,一百贯送你,一百贯留著自己用。现在,我得向你借一百贯,帮韦庆度一个忙──等试期过了,我向家里要了钱再还你。这就是要你体谅的。” “你把账算得好清楚。”阿娃笑道:“谈不到借,也谈不到还。你自己的钱随便你愿意怎么用!……” 郑徽听她语气中有负气的意味,便抢著想解释,但刚叫了一声“阿娃”,就让她阻止住了。 “你别忙!”她按著他的手说,“我还有话。我一点不反对,这是好事,如果我有私蓄,我也愿意尽一份力,但我没有──我想要什么,姥姥给什么,不必有私蓄。所以你不用顾忌我,尽管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办。你认为对的,我也一定认为对。只是别让姥姥知道这回事。一郎,你懂我的意思吗?” “怎么不懂。阿娃,你真好!”他双手圈抱著她的身子,亲著她的耳鬓说。 她就这样让他抱著。每当她在他的怀中时,她的心里就像注满了蜜汁;她也喜欢伏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那仿佛是她自己的心跳,常使她栩栩然进入忘我的境界。 东市的铜钲响了,是日没前七刻收市的信号。急促响亮的金声,提醒熙来攘往的行人回家;也提醒郑徽,该是赴约的时间了。 “你去吧!”阿娃伸手替他整一整巾眼,说:“我等著听你的好消息。素娘痴心得很,蹉跎生变,韦十五郎会悔恨一辈子。” “你呢?”郑徽还舍不得放开她,故意找些话说,来拖延时间,“你是不是也像素娘那样痴心?” “我才不那么傻。谁要负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 “你好防备,是不是?”阿娃娇憨地做了一个鬼脸。 郑徽欢畅地大笑,又在她颊上亲了一下,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西堂。 他没有带仆从,也没有骑马,徜徉著来到韦家。韦庆度果然遵照约定,不邀别的宾客,只在他的幽静的书斋中,设一席精致的酒果来款待他。 斟了第一巡酒,韦庆度就说:“有事,你开门见山谈吧!” “还不是你跟素娘的事。”郑徽把要说的话,早想好了,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那天有这话:最后有个万试万灵的办法,你也已经在准备了。不用说,那是准备替素娘赎身,八百贯非立时可办,只怕缓不济急。祝三,现在不是讲虚面子的时候,负气更足以坏事,只有那八百贯早早凑齐,才是正办。”他从衣袖中,取出一百五十贯“大唐宝钞”,又说:“祝三,我量力而为,你不许推辞。否则,就是你不拿我当个肝胆之交。” 韦庆度敛容静听,神色肃然。等他说完,沉著地点一点头,说:“钱,我不敢领,你的这番盛意,我终身不忘。” [book_title]第五章 从此以后,郑徽和韦庆度的交往更密切了,几乎宴无虚席,郑徽不是折柬韦庆度和素娘来玩,就是携著阿娃到韦家去拜访。但他很少到王四娘家去,这原因,韦庆度和素娘也很了解,是由于阿蛮的缘故──郑徽不愿意让阿娃和阿蛮在一起,免得他左右为难。 除了为阿娃调脂弄粉以外,郑徽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所谓“私试”,不断向韦庆度打听消息。大约半个月以后,韦庆度笑嘻嘻地来告诉他,第一场私试的日期,已经有了。 “喔,哪一天?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规矩?是谁主办?” “好了,好了!”阿娃拦住他的话:“你倒是让十五郎慢慢告诉你嘛。这么性急干什么?” 郑徽自己也好笑了,“好吧,”他向韦庆度说,“你先把一切情形说给我听听。等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问你。” “这场私试,是个姓朱的‘棚头’发起的……” 这第一句话郑徽就不明白,急忙问说:“什么叫‘棚头’?” 韦庆度为他解释,举子互结朋党,彼此倾夺,称为“棚”;棚有“棚头”──推举有声望、有办法的人担任。所谓“办法”,即是奔走权贵之门,广通声气,窃盗虚名,用来影响试官的视听,以便易于及第。 “这样说,我不必参与他们的私试,没有什么意思!”郑徽不屑地说。 “这倒不然。私试原是为了观摩,一切规矩,大致都照正式考试的办法,一样也要糊名,而且敦请前辈进士担任主司,没有什么弊端,也用不著舞弊。” 听了这话,郑徽方始释然,决定仍旧参与这一场私试。 这一场私试分两天考,第一天试杂文,第二天试策问。按照礼部试进士的办法,共考三场,第一场“帖经”──默写经文,那完全是记诵之学的硬功夫,在私试中并无意义,所以取消了。 “在什么地方?”郑徽问。 “那姓朱的棚头──朱赞的舅家,河东节度使的府第,地方很宽敞。一切供应,都由朱赞作东,不必纳费。” 郑徽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做棚头,延揽人心之道?” “不管他。我们带著阿娃、素娘去玩两天。” “怎么?”郑徽诧异了,“可以把她们带入闱?这样说起来,还可以饮酒唱曲?” “本来就是这样。交了卷,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就交白卷也没人管你。” “有趣,有趣!”郑徽笑著对阿娃说:“这要劳驾你送考了!” “哪一天?”阿娃问韦庆度。 “就是明天。” “明天?啊──”阿娃仿佛措手不及似地,“那该怎么准备呢?” “除了笔砚,没有什么要准备的。”韦庆度又笑道:“倒是你,得好好打扮一下。闱中衡文,闱外竞妍,你也要抢它一个第一。” “有素娘在,哪轮得到我第一?”阿娃谦虚地回答。 “素娘明天不去。” “怎么?” “她有些咳嗽,天太冷,怕她受寒,我不叫她去。你看,”韦庆度指著窗外说,“像要下雪了!” 不久,灰暗的天空中,真的飘下雪来,瓦上像敷著一层薄薄的白粉。这是喝酒的天气,但因明天一早就得从事文场的角逐,所以浅尝即止。吃完晚饭,韦庆度随即也告辞;郑徽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考验。 “一郎,一郎,醒醒!”朦胧中他隐约听见有人轻柔地喊著;然后又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捏著他的面颊,睁眼一看,是阿娃撩起帐子站在他床前。 “什么时候了?” “五更刚过。” 他还有些残馀的睡意,但一想到这一天的私试,立刻便有无法抑制的兴奋,感到精力弥满,急待一逞身手。于是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握拳伸臂,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这时他才发现,阿娃珠围翠绕,一身盛装,早就梳妆好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三更天。” “啊,何必如此?”郑徽不安地说,“怕是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今天不比平常,情愿我等你,不能让你等我;虽说私试,误了时候也不好。” 郑徽不再多说,匆匆穿戴漱洗,到堂前去吃早饭。刚一掀开帷幕,陡觉西堂亮得出奇──西堂的门开著,门外的积雪,总有两尺多厚! “下了这么大的雪!”他讶异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做题目来考你们。” “对!”郑徽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在脑中搜索著有关雪的典故,真的遇上了这个题目,便可从容应付了。 刚吃完早饭,韦庆度也到了。他戴著油帽、骑马来的。阿娃原准备了两乘车,此时只用一辆,只她带著绣春乘坐;郑徽陪著韦庆度骑马,在秦赤儿、贾兴引导之下,出坊向西而去。 积雪未扫,车马都走得极慢。车轮马蹄辗压著雪粒,哧啦、哧啦地作响,越发衬出雪后清晨的幽静寂寞。郑徽在马上四顾,巍峨的宫城,宽广的街道,都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色,使他目眩,也使他恐惧,仿佛觉得无法脱出这白色的围困似地。 这份感受,异常真切,他甚至想发声吟咏,以作寄托。这个念头使他意识到,他正经历著一种宝贵的经验。如果在今天的私试中,真的为阿娃所猜中,以雪为题,他将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可写。 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在马上仰起头来,高瞻远瞩著粉妆玉琢的宫阙、城池和棋局样整齐的千门万户,又一次领略到长安的壮丽宏伟。 他们由朱雀门西第二街南折,立刻就看到辙迹凌乱,车马纷纷;不用说,这都是跟郑徽和韦庆度一样,来应私试的。向南不远,右转入廷康坊,一进北门便是河东节度使的宅第。 秦赤儿上前投了名帖,随即有一名执事,引著他们从右侧车门来到一所别院;尚未进门,就听得笑语喧阗,猜想来的人已经很不少了。 那所别院以一个永安渠水凿成的大池为中心,池上有亭,这时为大雪所封,成了一个雪白的圆球。池东是一座梓木彩绘的方厅,题名“退思堂”;池西叠石为山,依高下之势,筑成一带精舍,有一块小小的木匾,题著“夕佳廊”三字。喧阗的笑语,有发自退思堂的,也有发自夕佳廊的。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执事,把他们引入退思堂。一眼望去,总有两百人以上,其中三分之一是浓妆艳抹的平康女子。 “荥阳郑郎、长安韦郎,到!”河东节度使府第另一名执事,持著名帖,高声唱名迎客。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脸来看他们;但郑徽发现,只有少数的人在看他和韦庆度──受人注目的是阿娃! 于是,有一个三十左右,衣饰极华丽的人,含笑上前向韦庆度招呼──他就是今天私试的主持者朱赞。 朱赞是个极工于酬应的人,当韦庆度替他们介绍以后,他用异常恳挚的神情,向郑徽表示仰慕之意,又为他的招待不周道歉。同时也向阿娃寒暄,他说他以前虽未见过,但久已知道阿娃的声名,今天见到了,自然非常高兴,可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使得郑徽非常得意,细细搜索了一番,在退思堂的脂粉丛中,确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阿娃,诚如韦庆度所说的,她已“抢了一个第一”,现在,要轮到自己去夺魁了! 正这样兴奋地想著,一阵圆润的金钟声响,朱赞便说:“两位请吧,入闱了!”又对阿娃说:“我也要入闱,不能招呼你,要什么尽管跟这里的人说。” “谢谢朱郎。祝你高中!”阿娃扶著绣春的肩,送他们出厅──厅外已站满了莺莺燕燕,那些“举子”们,有的低声调笑,有的驻足欣赏,把一条雨廊挤得断了交通,直到第二遍金钟响了起来,才把他们催入试场。 试场设在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正厅,五楹广厦,十分宏敞。正中设著公案,是“主司”的座位,水磨砖地上,铺著厚厚的地衣,每人占有一张三尺长、尺许宽的矮几。四角设著烧得通红的大炭盆,还供应热气腾腾的茶汤,看来相当舒服。 看看都已入闱,朱赞站在公案右侧,作了个手势,似是有所陈述,于是,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虽是私试,不可苟且。”朱赞的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有几件事,要奉告各位:第一,敦请太常寺于少卿主司。于少卿,开元十九年进士及第,是我们老前辈。第二,礼部考试,日暮以后,准给烛三条,私试应该从严,准给烛一条。第三,入闱以后,不交卷不准出闱,午饭请各位将就一下,明天第二场考完了,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第四,今天,第一场‘杂文’,明天晚上发榜;明天第二场‘策问’,后天正午发榜。” 说完,朱赞游目四顾,看看有谁对试例还不了解,需要发问。 “请问,杂文是诗还是赋?或者诗赋兼试?”有人这样问。 “礼部亦还没有诗赋兼试的例子。或诗、或赋,权在主司,恕我无法回答。”朱赞等候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没有再要问的,那么,请各位委屈一下,到院子里站一站,谒见主司。” 这时,阶前已设下香案。“举子”们依照礼部贡院的规矩,在西阶下站队肃立,不一会儿太常寺少卿于玄之──被他们敦请来的主考官,身穿公服,缓步下阶,仪容肃穆地站在东面。“举子”与主司相对而立,在执事鸣赞之下,“举子”先拜,主司答拜,完成了谒见的大礼。 然后,唱名领卷,依次进入试场。这天来应私试的,总计一百二十五名。 郑徽和韦庆度的次序是挨著的,但座位正好一个在前一列的末尾,一个在次一列的开头,一东一西,隔得远远的,要想说句话都不能够。然而郑徽并不怯场,摊开笔砚,撕掉试卷上写著姓名的浮签,端然静坐,等候出题。 等一百二十五名应试的全部进场,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在旁侍立的执事。不久,一张四尺长的素笺,高高地贴了出来,上面写著: 九衢赋 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为韵 题目一出,满场立刻出现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道貌岸然的主司,轻轻咳嗽两声,提醒大家保持肃静;然后,他拿起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只管自己看著。 试场中静极了,以至于磨墨伸纸,都能弄出极大的声音。郑徽息心澄虑,凝想平日所见的,长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条大道──九衢的形形色色。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发现的,九衢如此广阔,原是为了便于禁军驰驱;也想起这天清晨所见的大雪所封盖的九衢,弥望皆白,了无边际,顿觉个人渺小而生发的戒慎恐惧之感。 于是,他欣然有所著笔了。一缕灵思,如源头活水,汩汩不停地流泻著,从未感到有枯窘的时候。 将近正午时分,郑徽已完成了“九衢赋”的初稿,搁笔稍作休息。看著周围,有的攒眉苦思,有的握笔踟蹰,有的念念有词;高高在上的主司,仍旧手不释卷,但看得出来,那只是强保持一种尊严的姿态,这样衣冠束缚地枯坐著,滋味也并不好受。 而只有自己──全场只有郑徽的心情是轻快的。 到了午膳的时刻,所有的“举子”都暂离试场,在廊下进食。从炭火熊熊的厅内到了朔风刺骨的走廊上,每一个人都冻得发抖;食物倒很丰盛,但除了乳酪、茶汤以外,早早备好的鸭肉脍,都已冰冷。郑徽生长在江南,不太吃得惯乳酪,捧著一盏热茶,用两张薄薄的笼饼,裹一块酱炙白肉。匆匆果腹,算是一餐。 他自己没有吃饱,却惦念著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内有人照料没有?也惦念著韦庆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样了? 于是他在人丛内找到了韦庆度──他跟郑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长长的食案前面,大口饮酪,大块吃肉。 “怎么样?”郑徽低声问:“脱稿了?” “哪有这么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给烛以前,弄得完吧?” “差不多。”韦庆度问说:“你呢?” “初稿算是成功了。” 韦庆度顽皮地做了个受惊的表情,“你真是下笔神速!”他说:“饭后誊一誊正,就可以出闱了?” “我等你。” “不必!”韦庆度说,“你带著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里去。” “也好,我等你来吃饭。” 饭后的时间还很充裕,郑徽本想再细细推敲一番,把那篇赋修饰得尽善尽美;但想到这样冷的天,让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实在于心不忍,便只从头看了一遍,改正了两三个字,随即用一笔“波佛如铁线”的褚字誊清,交卷出闱。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一个个莺飞燕舞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说:“可是快考试完了?” 郑徽根据韦庆度的话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实实答说:“还早得很,你们等著吧!” 有个穿绿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张圆圆的脸,稚气未脱,她似乎颇不满于郑徽的答复,撇著嘴说:“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出闱了呢?难道就数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郑徽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说:“这有个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你,爱说不说!” “我告诉你吧!我这么快出闱,是因为我交了白卷。” 穿绿衣服的碰了个钉子,羞红著脸啐了一口,大家也都笑著散开了。 于是,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款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笔砚;另一面,绣春捧来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问道:“吃过饭了?” “算是吃过了。” “听你这话,一定没有吃好。”阿娃怜惜地说,“又累又冷又饿,可真亏你!” “累倒不累,冷也不冷,就只有点饿。”郑徽笑道:“我们回家吧!” “不等韦十五郎了?” “他说了的,让我们先回去,回头他出闱就到我们那里来。” “那么,”阿娃对绣春说,“你去告诉贾兴,请他备马,叫我们自己的车伕也套车。” 郑徽把那盏茶汤喝完,通身皆暖,十分舒服,一面把杯子交给阿娃,一面说:“我在闱里惦记著你,不然,我还要在那篇赋上多花些工夫。” “你也真是!”阿娃埋怨著他:“那么紧要的时候,还要分心。这里又不是什么受罪吃苦的地方,你惦记著我干什么?” 郑徽只是痴痴地笑著,目不转睛地看著阿娃;这片刻的小别,倒像分隔了几年,有满腔积愫要倾诉似地。 “你怎么了?”阿娃娇嗔地,却又似笑非笑地,“大家都看著呢!多不好意思!” 郑徽抬眼一看,果然那些粉白黛绿的平康女子,正指指点点地望著他。其中有个体态丰腴的丽人,却是垂眼端坐,手里有件女红在做;侧面看去,好生面善,细一看,才发现是阿蛮。 郑徽直觉地朝她那个方向走去,刚移动脚步,陡然警觉:阿娃也在这里!如果跟阿蛮招呼,怕她会不高兴;不招呼呢,又觉得对不起阿蛮──曾有一宵共枕的缘分,居然见了面不理,还是个人? 他很快地想到了一个情理兼顾的办法,中途折回,来到阿娃面前,说:“你来!我们到那面去看看。” “你给我安安静静坐著!”正在收拾笔砚、稿卷的阿娃,头都没有抬,只低声地命令,“越是有人,你越要张狂!”她又不满地加了一句。 “我找你一块儿去看阿蛮。”他陪笑著说。 她看了他一眼,眼珠灵活地转了一下,这一次的声音是平静的:“你一个人去吧,说几句话就回来。你该早点回家休息。” 他不知道她这些话的后面,隐藏著什么意思?但并无愠色,那是他确实看清了的,因此放心大胆地转身而去。 走到阿蛮面前,他才看出她在刺绣一条裙腰。她没有发觉有人在她面前,依然专心致志地工作著,低著头,在漆黑的头发和墨绿的衣领之间,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洁白柔腻如羊脂玉,郑徽真想伸手摸一摸,或者触鼻闻一闻,而终怕过于唐突,不敢有所动作。 旁边又有人说话,是那个在郑徽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绿衣少女。 “嘿!”她冷不防地高声一叫,“新科状元来了。” 阿蛮猛然抬头,用手拍著胸脯说:“吓我一跳!”受惊的眼光落在郑徽身上,变得温柔了:“原来是你!”她笑著说,“你一向很得意。” “哪有什么得意的事!”郑徽说:“你近来好?” “好是好,就是你不来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回答。 郑徽有些发窘,“现在不是看到了吗?”他挨著她坐下,又说:“我虽然没有到你那里,其实心里常想到你。你信不信?” 阿蛮素性明快敦厚,点点头答道:“我信。你在长安没有多少朋友,也不大出门,有限的几个熟人,自然常常会想到的。” “对了!你最明白。阿蛮,我也到过不少地方,像你这样爽朗、肯体恤人的,我真还是第一次遇见。” 阿蛮还没有开口,那绿衣少女在旁边冷笑:“哼,好稠的米汤!” 郑徽看她神情娇憨,言语尖酸,觉得别有趣味,便一把捞住她的手,故意偏著头盯住她看。 她把头娇羞地微微扭过一边,但仍旧让他执著她的手;情致在有意无意之间,迷离缥缈,格外地耐人寻味。 “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著她的手背问。 “不告诉你!”她把手夺了回去。 阿蛮在一旁笑道:“她的名字娇得很呢!叫……” “别说!”绿衣少女大声阻止她,用手去掩她的口──那自然是做作,但并不觉得可厌。 阿蛮拉开她的手,说:“她叫娇娇。” “哦,娇娇,小娇娇!”他重又握著她的手,问道:“你住在哪里?” “你问它干什么?我又不想你来灌我的米汤。”停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会问阿蛮,她喜欢多嘴,自然会告诉你。” 郑徽心中一动,娇娇仿佛以退为进,别有深意。这不比泛泛的调笑,情缘牵缠,一定自找烦恼,便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开,也不再多问。 “听说素娘人不舒服?”他转脸跟阿蛮去谈。 “其实还是……” “怎么不说了呢?”他奇怪地问。 “韦十五郎没有跟你细谈?”阿蛮答非所问地。 “喔,你说他俩的事。”他说,“谈是谈了,没有谈出结果来。” “你应该劝劝韦十五郎,早作主张。”阿蛮说:“素娘的病是心病,事情拖在那里,随时会发生变化,素娘怎么不要想出病来呢?” 郑徽严肃地点点头,说:“你告诉素娘,三五天以内,一定有确实消息,叫她不要著急。” 就这时,绣春来告诉郑徽,车马都已备好,阿娃在等著他一起回去。 “状元夫人来催请了,快走吧!”娇娇说。虽然她出以玩笑的姿态,但却掩不住无意流露的悻悻之色。 郑徽心里有些抱歉,却不便作何表示;但一场邂逅,一番调笑,临走以前不交代句把话,似乎也说不过去。 正踌躇著,看到阿蛮出现了很奇怪的表情,她攒眉苦脸不住在牙缝间吸气,一阵阵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干什么?郑徽有些诧异。 “怪相!”娇娇也发现了,打了她一下,问说:“闹牙疼吗?” 这一问可上了当,阿蛮答道:“不是牙疼,是牙酸──酸得人受不了!” 娇娇一愣,然后,她那圆圆的脸,倏地飞上了一层红晕,“你胡说八道!”她一跺脚,扭转身子飞快地走了。 娇娇让阿蛮开玩笑气跑了。郑徽的难题也消失了,“你真是有点胡说!”他笑著对阿蛮说,“娇娇凭什么吃那一份飞醋?” “我很知道娇娇的。她──”阿蛮突然住口不语,看了绣春一眼,对郑徽扬扬手:“你请吧!别忘了,把素娘的事,记在心里。” 回到鸣珂曲,阿娃亲自下厨房做了一大碗汤面,让郑徽找补午间的不足。正吃到一半,李姥扶著小珠的肩,到了西堂。郑徽平日跟她不大见面,比较客气,而且为了宠爱阿娃的缘故,对她一直执著后辈之礼,所以放下箸子,站起来迎接。 “你吃你的,别管我!”李姥坐在他旁边问说:“何以这么早就散了?” “他们都没有散,我脱稿得早,先回来。” “那一定考得很得意。” “也不见得。”郑徽谦虚著,“勉强看得过去而已。” “从前我也看过好几场私试。”李姥说,“完事得早的,大多是考得好的。你看好了,发出榜来,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 “好在这是私试,也无所谓。” “你别这样说,几场私试下来。谁能及第,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大致都能看出来了。” 郑徽倒没有想到,私试还真能发生一点作用,因而对它的兴趣更高了,打算著再找一两次观摩的机会。 阿娃在旁边也听到了李姥的话,很关心郑徽的试卷,等李姥一走,她问道:“你到底考得怎么样?不是草草了事,敷衍了一回吧?” “为什么要敷衍?如果敷衍了事,我不会干脆不去?这么冷的天,我跟你在家烤火、聊天,不舒服得多?” “你太快了呀!”阿娃疑疑惑惑地说:“作文章是细琢细磨的事。” “‘太白斗酒诗百篇’,那又怎么说呢?好了,”郑徽故意装得懊恼地说,“连你都信不过我,这一科一定中不了啦!” “胡扯!”阿娃娇嗔著,“光我信得过你有什么用?要礼部侍郎信得过你才行。” 郑徽看她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把私试的草稿取出来,拉著她围炉而坐,一面念,一面讲。这是用事实来向她证明,他在闱中并没有草草了事,敷衍塞责。 等把那篇赋讲完,天色已经垂暮,还不见韦庆度来。郑徽在廊前闲眺等候,想到阿蛮所嘱咐他的话;他已第二次对素娘有所许诺,一定得替她分忧,决不能再容许韦庆度拖下去了。 正在盘算著,听得足步声响,韦庆度出现在西堂门口。 “辛苦,辛苦!”郑徽迎上去说:“考得很得意吧?” “不过铺叙铺排长安坊里的名胜古迹,我是土著,对九衢赋这种题目,总是比你们占便宜些。喔,”韦庆度想起件事,急著要告诉他,“朱赞对你十分倾慕,想延揽你‘入棚’。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是小事,再谈吧!”郑徽话风一转,故意装得忧形于色地:“素娘恹恹成病,我很不安。因为我曾答应替她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