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李鸿章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04086
[book_dec]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在乱世,天堂也成了地狱。高阳所著的《李鸿章》一书描写同治年间,太平军控制下的苏州和杭州,在地方士绅支持下被官军克复的经过。 《李鸿章》以李鸿章在杭州“杀降”为故事的骨干,取材深广,气势不凡,人物众多,高阳尤其着笔于“长毛”与“洋将”两类人物的刻画,更见生动。此书实为高阳迷不可错失的佳作。
[book_img]Z_14327.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何桂清由於在江蘇學政任內,喜歡談兵,屢次上奏,論列軍務,為文宗所欣賞,因此,在咸豐四年四月,調補倉場侍郎,到秋天漕米海運畢事,繼黃宗漢而為浙江巡撫。此中當然有「巧妙」;大致內有他的同年軍機大臣彭蘊章的援引,外有也是他的同年的黃宗漢的支持,但穿針引線王有齡功不可沒,當然也有朱大器的謀畫在內。
何桂清撫浙,王有齡自然更得意,咸豐五年調補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糧道。同一年,賞戴花翎,並奉旨交軍機處記名,遇有道員缺出,請旨簡放;這稱為「內記名」,越過吏部這一關,是補缺最優先的「班次」。
咸豐六年,王有齡又奉委兼署鹽運使,護理按察使,集糧政、鹽務、司法於一身,為浙江第一能員,也是浙江第一紅員。因此遭人之忌,有個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狀,告何桂清獎薦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氣盛」,覆奏的語氣,不免亢激,因而下詔責;何桂清便只好稱病辭官,已經打點行李回鄉了,而忽有意外的轉變,奉旨以二品頂戴署理兩江總督。
據說轉變的經過是如此,兩江總督怡良,因病免職,文宗召見軍機,商量繼任人選;他說:「兩江總督一缺,以籌餉為命。派誰去好?」
「以何桂清為宜。」彭蘊章毫不遲疑地答奏:「何桂清在浙撫任內,籌給防守徽州兵勇數萬人的餉,應付裕如。」
徽州原屬兩江該管,與浙江無干;但地勢上卻是密切相連的,因此徽州的防務劃歸浙江。這是加重了浙江的負擔,而何桂清毅然挑起這副擔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劃界限,不但各人自掃門前雪,如秦人之視越,甚至將雪掃到他人門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時想到何桂清的好處,也是毫不猶疑地接納了彭蘊章的建議。
這一來,王有齡的行蹤也改變了。當何桂清辭官之前,先替王有齡作了安排;利用「內記名」的方便,外放為雲南糧儲道──何桂清回雲南,王有齡改官雲南,依然可以朝夕過從。
這雖是出於感情深厚的安排,卻到底是不得已之舉;既然何桂清有此意外的恩典,王有齡當然要留在江南做官。於是拜託新任浙江巡撫曾國藩的同年晏瑞書出面上摺說,浙江辦理防剿,與安徽接壤的寧國府正在吃緊之際,請求派王有齡幫辦浙江軍務;等到各路軍情稍鬆,再行馳赴新任。這有個名堂,叫做「奏留」;凡遇到軍務、河工等等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件,都可以「奏留」得力人員,通常也都可以邀准的。
王有齡留在浙江,是為了改官兩江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在寧國府克復後,由何桂清與江蘇巡撫趙德轍會銜出奏,說王有齡在浙江籌餉如何精敏,現在江蘇的稅捐,非他來清查整頓不可。這也有個名堂,叫做「奏調」;向例封疆大吏除了翰林以外,外官道員以下,京官司員以下,都可以奏調。而且文宗派何桂清繼任江督,本就是為了籌餉;所以奏調王有齡的摺子,自是「准如所請」。
王有齡到了兩江,先在上海整頓海關;關務把持在書辦手裏,黑幕重重,經過王有齡的清查整頓,公庫增收了兩百多萬銀子。由於這一勞績,何桂清保他升官江蘇按察使;不久又署理布政使,就是藩司,掌管一省的財政與人事。
江蘇的地方官最多,兩江總督駐江寧,江蘇巡撫駐蘇州;藩司亦有兩員,稱為江寧布政使與江蘇布政使,前者管江寧、淮安、揚州、徐州四府,及通州、海州兩直隸州;後者管東南膏腴之地的蘇、松、常、鎮、太五府州。照系統上說,江蘇藩司的直屬長官是江蘇巡撫;兩江總督隔了一層,是管不到的,而此時的情形不同。
其時因為江寧失守,兩江總督駐常州;常州既為江蘇藩司所管,所以王有齡便事事請命於何桂清,趙德轍根本不在他眼中,每次「上院」,仰面朝天,滔滔不絕地講他辦了些什麼事,辦得對不對,巡撫是不是同意?他都不問。趙德轍受不了這股氣,又拿他沒奈何,只好告病辭官。
接趙德轍遺缺的是徐有壬,由湖南藩司升任;未到江蘇以前,就聽說王有齡跋扈專橫,決心要殺殺他的威風。
第一天到任,會過學政,便是接見藩司;王有齡習性不改,上院帶兩個極漂亮的小跟班,每人手裏一支雲白銅的水煙袋,站在他左右,輪流替他裝煙。
「慢慢!」徐有壬揮手阻止小跟班送煙,「老兄官做到藩司,還不曉得官場的通例嗎?」
王有齡愕然,只好請問:「請大人指點。」
「向例:藩司謁見巡撫,只許吸旱煙,不許吸水煙。老兄雖然才略無雙,不過做此官,行此禮,定例不可違背。」接著用很威嚴的聲音對那兩個小跟班說:「你們下去!」
王有齡的氣焰一挫,對徐有壬的禮貌不同了;但辦到公事,因為有何桂清撐腰,擅專如故。
其時金陵被圍,已經一年有餘,存糧將絕,人心惶惶;而太平天國內部,大鬧奪權的內訌,楊秀清與韋昌輝的衝突以後,石達開獨樹一幟,遠走西南,偽朝只能託命於兩個人,一個是外號「四眼狗」的陳玉成;一個是被公認為太平天國第一人物的李秀成。
為了號召「勤王」,洪秀全接受李秀成的建議,封陳玉成為「英王」,賜「八方金印,便宜行事」。但陳玉成作戰慓悍絕倫,而威信不孚,所以太平天國各路將帥,不遵他的調遣。同時,由於清軍利用降將,想通款曲於李秀成;因而反促成李秀成的被重用,洪秀全「進封秀成忠王、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賜尚方劍,八方金印,便宜行事,自主將以下,先斬後奏」。時為咸豐八年十二月;正是徐有壬剛到任的時候。
咸豐九年二月,李秀成大會諸將於安徽樅陽;此會有一極重要的戰略宣布,李秀成說:「官軍精銳,聚集金陵,而餉源在蘇州與杭州。如今金陵城外的長壕,已經構築完成;『江南大營』的張國樑又是有名的勇將,所以要解金陵之圍,不論內外如何硬攻,都難得手。我現在決定,以輕兵間道,奇襲杭州;杭州告急,蘇州亦必震動,官軍怕我們絕他的餉源、糧道,一定分兵相救;然後我們諸路合圍,直搗江南大營,大營一破,不但金陵圍解,蘇杭亦皆為我所有。」
戰略雖已決定,卻一時難以實現;因為金陵外圍,官軍雲集,每一路都逼得很緊,使得李秀成無法脫身。
一直到了咸豐十年李秀成方能出金陵;三天以後,張國樑率領水陸諸軍,攻克浦口九洑洲,約期攻上關、下關,以為金陵指日可破。而何桂清則以九洑洲之戰,籌餉有功,加官銜「太子少保」,與胡林翼齊名,並稱長江上下游、胡何兩宮保──此為何桂清一生事業頂點;過此就走了下坡,而且一落千丈,垮得極快。
當官軍將帥士兵,無不得意洋洋,躊躇滿志的當兒,李秀成親領精騎一千餘人,由皖南鳩江越清弋江,出寧國後路;解圍以後,疾趨廣德,撲入浙江泗安──泗安守兵十五營大潰,總兵李定泰逃之夭夭。於是李秀成分兵兩路,一路由他族中弟兄李世賢率領,攻擊湖州;一路由他親自指揮,自安吉、武康進犯杭州。
這一支奇兵,震動了兩江,也震動了朝廷。朝旨命接替向榮的欽差大臣,也就是負江南大營全責的和春,兼督浙江軍務,分兵赴援。
江南大營的戰將分兩個系統,向榮的舊部,多為他的同鄉四川人;同樣地,張國樑的部下,多為他的同鄉廣東人。當時大家希望張國樑能親自出馬,赴援浙江,但圍攻金陵,正當功在垂成之際,不僅陣前易將,為兵家大忌,而張國樑亦不願將可到手的功勞,拱手讓人,因而只有派蜀將援浙,此人叫張玉良,重慶人,其時的官職是肅州鎮總兵,受命統率援浙諸軍。
由張玉良擔任浙江方面的主將,是何桂清與和春會商後所作的決定;同時何桂清又在奏報援浙經過,順手放了浙江巡撫羅遵殿一枝冷箭,說他「主守不主戰,守近不守遠」。所謂「守近不守遠」,是指羅遵殿將守湖州一路的重兵,移防省城,湖州虧得有趙景賢的團練,不然危乎殆哉!當然「守近不守遠」確是措置乖方的事實,但何桂清放那枝冷箭,卻是別有用心,目的在為王有齡開路。
張玉良援浙,路過蘇州,王有齡留他住了兩天,為他講解杭州附近的形勢,而就在這「面授機宜」之際,李秀成的軍隊,已經直薄杭州,羅遵殿和駐防將軍瑞昌、副都統來存,晝夜防守,相持了十天;李秀成在清波門掘了一條地道,用火藥轟開二十餘丈,蜂湧而進。瑞昌退保子城──或稱滿城,在湖邊上,是駐防旗人的營區;苦苦守了六天,張玉良的八千援軍到了。
李秀成的目的,就是要引誘江南大營分兵援浙,好減輕金陵被圍的壓力;一看張玉良的兵到,立即展開撤退的計劃,先設疑兵,在城上遍插簇新的旗幟,表示他亦有援軍新到。張玉良見此情形,未免膽怯;將八千援軍,安頓在距杭州四十里的塘樓,同時派人混入杭州,與瑞昌取得聯絡,預備內外夾擊。
可惜,他們的行動慢了一步;李秀成使了一條奇計,找了許多瞎子來當更夫,一面偃旗息鼓,全師而退,走天目山,經孝豐,一日一夜行軍三百里,回到廣德。
瞎子茫然,五更三點,照打不誤。李秀成走了三天,瑞昌才發現杭州是座空城;於是張玉良率親兵六百人,直搗空城,一路往廣德追了去;李秀成早已算到,將從杭州藩庫、鹽庫、關庫中得來的數十萬兩銀子,沿路散佈,張玉良的兵撿銀子要緊,顧不得追敵,李秀成得以安然脫身。
杭州城破之日,羅遵殿仰藥殉節;等到「克復」,則是瑞昌和張玉良的「奇功」,御賜黃馬褂,封騎都尉的世職,張玉良還升了官,擢為廣西提督。此外何桂清又上奏,說張玉良援浙、受王有齡的密計,所以收功如是之速。於是王有齡順理成章地升任了浙江巡撫;而羅遵殿則有人彈劾他不能禦賊,以致追奪恤典。
這時的李秀成,已聚集五十萬人,會議解金陵之圍,當時的部署是如此:
楊輔清進溧水、雨花台;
李世賢進溧陽、攻句容;
劉官芳進秣陵關、逼七甕橋;
黃文金進高橋門。
首先收功的李世賢,攻占句容,疾趨淳化,張國樑大敗,退入大營。其時何桂清與和春已發覺中計,飛調張玉良回師,卻已來不及了。
當時對洪楊的征剿,責任區分,大致如此:金陵城外由欽差大臣主持、成立江南大營;後路蘇、常一帶,則由兩江總督與江蘇巡撫防守。在軍事指揮系統上,有時不免紊亂;江南大營之毀於一旦及蘇、常之失手,此為主因。
江南大營由向榮所創立,他是四川大寧人,寄籍甘肅,由行伍出身,為道光朝名將楊遇春所識拔;當洪楊起事,他正當湖南提督,在宿將中名望最高,所以文宗特地調他為廣西提督,與滿洲名將烏蘭泰,為欽差大臣賽尚阿的左右手;以後賽尚阿失機獲罪,洪楊大舉東下,向榮受命欽差大臣,沿江窮追,直到金陵,屯兵孝陵衛,繼而進屯紫金山,所率一萬七千餘人,結營十八座,這就是江南大營的創始。
向榮手下的第一大將就是張國樑。他是廣東高要人,本名嘉祥、號殿臣;「大天二」出身,但不妄殺,是「盜亦有道」之流。以後為廣東臬司勞崇光所招降,改名國梁,剿匪得力,積功升到守備;咸豐元年,改隸向榮部下,一路打到南京,勇猛絕倫,深為向榮所賞識。
咸豐六年七月,向榮病歿軍中,由和春繼任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以張國樑幫辦軍務,升官湖南提督,所以稱為「副帥」。文宗頗有知人之明,曾有好幾次優詔,獎許張國樑忠勇,有一次,張國樑因作戰炮傷中指,文宗特頒御用傷藥,並且親筆硃諭:「勇猛中宜加慎重」。尚方珍玩,不斷賞賜以外又命圖形進覽,所以張國樑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當向榮病歿後,金壇被圍,而和春還未接任,就由於張國樑的招集流亡,激以忠義,解金壇之圍,進克句容,使得江南大營的聲勢,復又大振。
可惜,文宗雖能賞識張國樑,而其時用兵命將,還不脫成見;以為膺專閫之寄者,非旗人不可,所以用了和春;如果當時以張國樑接替向榮,則局面又自不同。和春比賽尚阿、琦善雖要高明些,卻仍不脫旗人蔑視漢人的積習;以及好逸惡勞,喜歡奉承等等「旗下大爺」的習氣,因而江南大營的士氣,大不如前。
士氣之壞,壞在和春所用的一個翼長王浚,翼長有二,顧名思義,可知如鳥之雙翼,為欽差大臣的左右手。王浚以受和春的寵信,把持軍政,剋扣糧餉,因而部下無不懷恨;除了張國樑直屬的部隊以外,其他各軍,紀律廢馳,普遍傳播著這樣一個說法:敵人如果來攻,我們堅守不出;看大帥跟翼長如何退敵?
軍心如此,偏偏又有一道打擊士氣的命令發布:四十五天發一個月餉。也就是說:一個半月當一個月。本來江南大營的餉,由兩江總督專責籌措,每個月約須五十萬兩銀子,由江蘇的蘇州、松江、常州、太倉以及浙江的杭州、嘉興、湖州、寧波、紹興等等地方籌措,按期供應,毫不缺乏。
這穩定的收支情況,漸有無法保持之勢,因為在金陵城外築長壕,添募兵伕,糧餉增加;又因為分援各處,開拔要一筆「行費」,亦是很重的負擔。支出如此;收入卻以浙江防務吃緊,自顧不暇,「協餉」不能如數解足,「糧台」每月虧短二、三十萬兩銀子,所以何桂清與王有齡仔細商量,不得已採取減餉的辦法。
其時頓兵日久,紀律鬆弛,營盤裏遊娼出入,酒色皆備;照數發餉,尚感不足,何況減餉?而和春又聽信了王浚的話,以「不破城、不發餉」為激勵之計,這一下越發動搖軍心。張國樑一看情勢不穩,有譁變之虞;痛哭流涕地要求和春發餉,而和春一口拒絕,說是後路糧台的餉銀未到。其實,王浚手裏存著三十萬的公款。
※※※
李秀成在廣德建平所定的作戰計劃是:分五路回救「天京」;他自己擔當左翼,在李世賢於閏三月初三,攻占句容時,他亦從句容以南的赤山湖,趕來會師。其時張玉良一軍,已從浙江沿太湖西岸趕來,經過常州,為何桂清留住助守,因此,江南大營仍舊是空虛的。
在靜止了四天以後,大戰在閏三月初七爆發,李秀成、李世賢兄弟,合力往西進攻,大敗張國樑於馬鞍山;同時陳玉成,從全椒撤圍,自東西梁山間渡過長江,經當塗往東,與二李會師。至此西楚霸王起兵自刎之地的烏江,東至道教勝地的茅山,都在太平軍掌握之中,對江南大營,形成了反包圍,但是何桂清在常州則有重兵兩萬餘人,為太平軍所隔斷,無法為江南大營所用;同時,何桂清亦不願意為江南大營所用。
在常州的兩萬餘人是這樣集中的,當金壇被圍時,和春先後調守防揚州的總兵馬德昭,及援浙的參將羅希賢,各領三千人赴援;走到中途,何桂清下令馬、羅兩人,改援常州,而以由浙江趕回來的副將周天孚,以及戰鬭力不甚堅強的新募潮州兵數千,換到金壇。其次是張玉良的全軍,亦不下萬人,為何桂清所留住,加上宜興、廣德及王有齡特從蘇州調來的精兵一千人,將常州保護得十分周密。在江南大營後路未斷時,和春想調張玉良,不許;想調馬德昭,又不許。在這時,何桂清已經打定了主意,棄和春、張國樑於不顧;在常州擁眾自衛,打算著和、張兵敗以後,另起局面。其時常州附近,並無太平軍的蹤跡,因而他又飛章報捷,奏陳常州、鎮江一帶的軍情,分常州、宜興、鎮江、丹陽、金壇五路部署,各路都請歸張玉良節制,自願力保蘇、常辭氣甚壯。
其實,這是色厲內荏。何桂清先以書生論兵;其後則全靠王有齡替他策劃、替他擔當。王有齡一到浙江,何桂清頓時六神無主;因此王有齡不得不每天給他寫一封信,規劃一切,由專差逐日遞到常州;若有一天信不到,何桂清便忽忽如有所失。
王有齡真不負何桂清,看出他好大言而無用,是個經不起考驗的人;在此一生禍福,千秋功罪所繫的緊要關頭,萬萬錯不得一步,所以一再以極嚴重的語氣,警告何桂清:千萬離不得常州一步。他的信中有這樣幾句話:
艱難之秋,萬目睽睽,瞻大帥為進退;一搖足則眾心瓦解,事不可為矣!
何桂清起先亦未嘗不想堅守,但兵敗如山倒;覺悟到擁兵自衛,不援前線則等於自撤屏藩時,悔之已晚。
※※※
當閏三月初七,太平軍發動總攻擊時,五路十道,同時出兵,士氣極旺;相反地,江南大營則流言四起,士無鬭志,「開小差」的不計其數,所以太平軍所踩的大部分是空營盤;當然,張國樑一軍,不致如此。
其時天氣極壞,雷電交作。凡是大會戰,天時的影響極大,漢光武的昆陽之戰,是個最明顯的例子;特別是雙方士氣旺弱不同,壞天氣對已壞的士氣,必是更壞的打擊。所以此際在江南大營中,便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支部隊,和春那部分,逃的逃,躲的躲,不逃不躲的則天天到王浚的營帳去索餉;而張國樑的部下,則受了「副帥」的激勵,忍饑受寒,堅守不退,搏戰七晝夜之久,到了閏三月十六日,戰況發生了劇變。
這一夜各營起火,情況不明,王浚部下首先逃散,接著是和春的部下各自為計,這一下牽動大局,和春、王浚所部,全軍皆潰。最倒楣的是何桂清的同年,原任江蘇巡撫許乃釗,本不知兵,而強賦以領兵之任;先以失機被革職,卻又不放他回杭州原籍,賞給光祿寺卿的頭銜,仍留江南大營幫辦軍務。和春與何桂清不和,與張國樑相左,都靠他從中調停,費盡口舌而不討好;此時失陷軍中,吃盡千辛萬苦,才得回到鎮江,狼狽不堪。
這一退,沿途拋棄的糧餉軍械、鍋碗帳篷,以及其他軍需,不計其數。張國樑的部隊,此時尚屹然未動;但一聽大軍潰散,自然動搖;張國樑頓足痛惜:「八年心血,毀於一旦!」憤激傷痛之下,跟曾國藩靖港兵敗一樣,打算自裁;為部將苦勸而止。
於是,他第二天親自殿後,撤退部屬;太平軍所懼的官軍將領,沒有幾個,多隆阿、鮑超以外,張國樑的威名最著,所以還不敢相逼,容他安然退到鎮江。
這時何桂清曉得糟糕了,和春是欽差大臣,論軍事指揮權,在兩江總督以上;九度行檄,乞取援軍而何桂清置之不理,該負戰敗的全責。和春先因身在前線,拿他無可如何;現在退到後方,自然要跟他算這筆帳。如果據實嚴劾,何桂清百口莫辯。非革職嚴辦不可。因而連夜致書慰勞;同時請和春移守丹陽。
和春自然萬分憤怒,但一則自己也有聽信王浚,扣餉不發,以致士兵譁變的罪過;再則此時卸甲丟盔,狼狽不堪,諸事要靠何桂清照應,所以只得暫且隱忍。
於是何桂清又上奏,劃分防守責任,丹陽以上的軍務,歸和春、張國樑主持;常州軍務,由他與張玉良負責,一等佈置稍定,進窺溧陽,其實是空話。張玉良的部隊,由常州西南到西北,結營二十座,圍成一個弧形,都只是為了保護他個人的安全。
收拾殘局是靠張國樑,招集潰勇得一萬三千餘人,自守丹陽;另外他的部將馮子材未敗,以一萬二千人扼守丹陽之西,正當第一線的鎮江。安頓尚未完成,何桂清已來公事催了;他自己的部隊,按兵不動,卻催和春、張國樑,進援金壇。
※※※
其時太平天國,正在大開慶功宴;接著由李秀成主持會議,商定戰略,先取蘇杭上海,再購置輪船二十艘,水陸並進,西取湖北。這是閏三月二十一的事;四天以後,開始行動,由李秀成統率全軍,方略如此:
一、偽侍王李世賢、輔王楊輔清等,隨同李秀成,攻取蘇州;
二、皖南調來的部隊回防。
三、英王陳玉成再攻揚州,目的牽制江北清軍,不能南援蘇常。
四、別遣一隊赴皖北,支援捻匪張洛行。
太平軍「東征」的先鋒,是陳玉成的部將劉瑲琳;陳玉成因為要渡江攻揚州,所以亦在東徵軍中。劉瑲琳受計,不攻正面鎮江,由句容往西南,先取珥村,其他在金壇之北、丹陽之南,相距各四十里,是鎮江與常州往來間道的中心,亦為北面丹陽、南面金壇、東面常州這個三角形的中心,奪取其地,可以進而截斷常州與丹陽的通路,果然,何桂清聞警,派馬德昭往西北方面的奔牛鎮迎敵;而敵人則化裝成清軍,直趨西北的呂城──東吳大將呂蒙所築的城,東距奔牛鎮十八里,隔絕了常州通丹陽的大道;至此,水陸兩途都為太平軍所衝斷,丹陽孤立無援了。
就在這時候,前軍有一批餉銀解到,王浚依然如故,每名士兵僅發銀二兩,而且名之為「借給」,因而包括張國樑所部在內的全軍大譁,各營普遍表示:「如果不發餉銀,不換翼長王浚,決不接仗。」而和春執迷不悟,無所處置。
到了第二天,兩軍接戰,劉瑲琳的部隊首先開火,不斷一排槍、一排槍地放,清軍真個「不接仗」;相持了一個多時辰,和春部下熊天喜的馬步,在丹陽蘇西南的白土鎮潰敗,熊天喜本人自殺。
這時候李秀成已親將十萬人,抵達丹陽,震於張國樑的威名,不敢造次,步步為營地向丹陽城下逼近。張國樑開丹陽南門迎敵;太平軍望見「張」字帥旗,立即撤退,而張國樑實力不足,未敢窮追,此時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收容散兵游勇,編組成軍,好穩住陣腳。
收集潰散之卒,最要緊的是照料生活;可是這批饑卒疲兵,既無營帳可以容身,亦無鐵鍋可以造飯,至於其他軍需,更不用談起。部隊成了這樣子,不但不能拒敵,而且如置火藥於熱灶之上,是件極危險的事。
閏三月二十九,清軍不戰自潰,頓兵觀望的太平軍,向丹陽西門進擊;其時一片混亂,但見張國樑率親兵,往來馳驟,不斷衝殺,卻無法殺出重圍,而太平軍改扮清軍,乘機混入潰卒中,反向張國樑襲擊,以致渾身重傷,力竭時還手刃數敵,躍馬入丹陽南門尹公橋下而死。
李秀成佔領丹陽,第一件事就是找尋張國樑的屍首,以禮葬在尹公橋塔下。接著,送陳玉成渡江佯攻揚州,而仍派劉瑲琳為先鋒,直逼常州。
常州本地人,決意自保,潰兵過境時,老百姓在城上拋擲磚石,用意是迫他們不可潰退,但無效果。第二天,和春與許乃釗脫險到常州,連隨從只得十二騎,王浚則死在亂軍中了。
何桂清見此兵敗如山倒的景象,嚇得心膽俱裂,「力保常州」的壯語,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同時接替王有齡而總管糧台的卸任按察使查文經,迎合意旨,邀集同官,向「大帥」上一通「公稟」,請退保蘇州。何桂清大喜,當即批示「照準」;即日拜摺,說欽差大臣和春已到常州,軍務仍歸督辦;他則移駐蘇州,以便籌餉接濟。
這一下招致了常州百姓大大的驚懼與不滿。在先前,何桂清已密遣親信,將他那「門稿」出身的老太爺與兩個姨太太送到通州;卻又貼出告示,派兵按戶嚴查,不得遷移,以免影響民心士氣。至此,狐狸尾巴完全露了出來;無錫、常州的民姓,一向對利害觀念的感覺比較尖銳,所以有「無常一到,性命難逃」的諺語,何桂清玩弄常州人於股掌之上,自然難逃性命;四月初一那天,常州耆紳到總督行轅去「跪香」,留他勿走。
何桂清豈肯留在危城?一面派人敷衍,一面喬裝改扮,溜出東門,正待上馬時;遇見在城外巡邏的常州府知府平翰。
何桂清當他是來追自己回城,親自拔出洋槍,威脅平翰;等他一走,何桂清率五百親兵,絕塵而去,十里外運河邊上,已有船在等著,下船直放蘇州──他是第二個脫逃的大吏;第一個是查文經,前一天上公稟為何桂清開路,以此「功勞」,得用「護運餉銀」為托詞,奉總督批准,先期脫出。
何桂清到達蘇州,碰了個大釘子;這是後話,先要敘常州的情形。
常州官場,從總督逃之夭夭,變成群龍無首;文武官員盡皆奔散。明、清兩朝,地方官的威權特重,總督開府,出巡的派頭,連王公都不能比,但有一條決不可移易的原則,就是「守土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今何桂清一走,棄地的責任,歸他一肩承擔,文武官員,樂得避危趨吉,王有齡告誡何桂清「不得離常州一步」,原因在此。
文武官員一逃,諸軍皆潰,既燒且搶,無所不為;只有張玉良的部隊未散,但軍紀亦很壞。張玉良為防守計,下令堅壁清野,他的部下便藉燒民房的機會大肆劫掠;丹陽的潰兵,如法炮製,三番搶劫,民無孑遺而常州畢竟未曾守住。
先是官軍有一營通敵,迫使張玉良退往無錫高樹;但城外的居民無屋可住,退入城內,城內存銀七十四萬兩,柴米油鹽及一切生活必需的雜貨,存量相當充足,所以當地紳士中,以康熙名臣趙申喬的六世孫趙振祚為首,倡議舉唯一不逃的官員,職居通判的旗人諾穆布為「城主」,自行守城。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自四月初二圍攻常州府城,並致書招降;到了初六,張玉良留在城內的一小隊,與太平軍有了勾結,縱敵以繩梯登城,常州淪陷,太平軍屠城,死的人不計其數。
常州城破之日,逃到無錫滸墅關的和春,悔恨交集,吞鴉片自殺。其時何桂清已到蘇州;徐有壬閉城不納,下令凡總督的隨從,一個人不許進蘇州。同時上疏嚴劾何桂清棄城喪師,縱兵殃民。何桂清無奈,由蘇州到常熟,當地紳士遞了一個公稟,說「常熟小邑,不足煩督府親駐,請免稅駕以召寇」。何桂清表示親兵缺餉,當地百姓送了一千兩銀子的餉,二百兩銀子的程儀,何桂清住了三天,以借洋兵為名,逃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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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軍既下常州,第四天進攻無錫,張玉良倒是狠打了一陣,無奈眾寡不敵;太平軍別遣一軍繞出九龍山之西,由間道攻無錫,只守得一日,即已淪陷。張玉良收集殘部,奔向蘇州,自請助守;徐有壬不放他進城,指定他屯兵葑門外。其時東來的潰卒,一批一批地燒搶,城外富庶之區,成了一片瓦礫,蘇州人恨極了官兵,竟發現了反動的標語,張玉良見此形勢,一無可戀,連夜拔營遁走。
其時蘇州城內,已有兩名太平軍的間諜埋伏著,一個叫李文柄,廣東人,原跟小刀會劉麗川在上海起事,上海克復,投降官軍,以後改了名字,捐官候補道,分發蘇州,走門路做了帶兵官。另一個叫何信義,也是廣東人,候補知府,帶過撫標中軍。這兩個人等李秀成的軍隊一到,開城出降;正好遇上徐有壬帶兵在巡邏,於是短兵相接,展開巷戰,徐有壬不屈被害。李秀成只派了二百七十多人進城,就佔領了蘇州。
太平軍的東征,初步至此告一段落。此一役也,清軍降的有五、六萬,所獲金銀財寶、大砲洋槍無計其數,到了四月下旬,繼續東進,崑山、太倉、嘉定、青浦、松江,相繼淪陷,東南膏腴之地,盡入太平軍掌握,於是決定第二階段的計劃,進攻上海。
在上海的兩江大員有總督何桂清及由藩司坐升的江蘇巡撫薛煥。何桂清這時已上了奏摺,說「和春溘逝,兵勇解體,大局搖動,非臣書生所支持。」文宗接奏震怒,親筆批示:「平時侈談彼短,一旦決裂,不知認罪,猶以書生自居,可歎可恨,殊有愧書生二字。」
所謂「侈談彼短」者,指他在江蘇學政任內,一再上書論兵,對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多所指責而言。許乃釗雖不知兵,但先練「撫勇」攻小刀會劉麗川,次則在和春大營,身臨前線,進退與共;而何桂清擁兵自衛,置精銳於無用之地,以致江南大營因勢孤而陷,已不可恕,及至太平軍自東而至,丹陽未失,鎮江屹然,常州則兵糧俱足,民氣可用,居然望影先逃,並且在耆紳跪香攀轅時,命親兵以洋槍轟擊,殺無辜十九人之多,真所謂喪心病狂,衡諸國法、天理、人情,都非殺不可。
然而京內消息隔膜,江南人「都曰可殺」:京朝大老,卻頗有人為何桂清緩頰。先是當江南大營一破,文宗憂慮蘇常不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彭蘊章還說:「何桂清駐常州,籌劃精詳,又有張國樑、張玉良一批驍將,文武協力,戰守有餘,蘇常必保無虞。」不數日敗訊到京,文宗痛責彭蘊章無知人之明;因而解除軍機大臣的職務。同時,何桂清被革職查辦,以曾國藩為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
當時湘軍還未入江蘇地界,江蘇的最高地方長官是薛煥,他是何桂清所提拔的人,自然向著何桂清;其次是浙江巡撫王有齡,也要救何桂清,所以多方庇護,一再聯銜上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以贖前愆」,文宗不許。於是又說他在上海激勵團練,運動內應,設法光復蘇州,請求等到蘇州克復,再赴京伏罪,文宗又不許。以後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出奔,接著發生辛酉政變,肅順被誅,恭親王掌國,西宮太后垂簾聽政,由於這一連串的大事;拿問何桂清一案,便拖了下來,容他在上海苟且偷生了兩年。
同治元年四月,朝中大局已定,於是何桂清不能不就逮,解到京城下刑部大獄;主審的秋審處四總辦中,有一個是直隸司的郎中,名叫余光倬,正好是常州人,冤家遇著對頭,何桂清就沒有活路了。依照大清律,「封疆大吏失守城池」應得的罪是「斬監候」,但秋後處斬,須先經御筆「勾決」,這就有了一絲生機,到時候可以設法為他乞恩緩決。所以余光倬加上一條罪名,說他「擊殺執香跪留父老十九人,忍心害理,罪當加重」。因而擬了「斬立決」,余光倬必殺何桂清,雖有私憾,但論法則亦實無活理。當時的刑部尚書是雲南昆明人趙光,他是嘉慶二十五年的進士,這一榜是名榜,出了個連中三元的廣西人陳繼昌,榜眼叫許乃普,就是許乃釗的胞兄;以此淵源,趙光對何桂清如何掣和春、張國樑的肘,如何失陷蘇常、如何縱兵殃民,十分清楚,所以傳說在何案定讞覆奏的折子中,趙光有這樣的警句:「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趙光為人庸愚,但這句話卻是義正辭嚴的公論。
慈禧太后當時垂簾未幾,處事以君臣「同治」為宗旨,對於刑部定擬的罪名,不肯輕作裁決,降旨命大學士六部九卿科詹科道會議,這就是明朝的「廷議」,是件很鄭重的事。會議結果,如刑部所議;而慈禧太后還不忍輕殺大臣,另有一道懿旨。
懿旨上這樣說:「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員,用刑宜慎,如有疑義,不妨各陳所見。」這意味著,「上頭」預備網開一線;所以跟何桂清有交情的、受了運動的,或者間接有關係可能受株連的,本以為何桂清罪無可逭,救亦無用,而在廷議中默無一言者,此時紛紛上疏論救,總計有十七人之多。
一馬當先的是大學士管部的祁雋藻,他的行輩甚高,在當時已列入耆宿之列;山西壽陽人,所以多稱他為「壽陽相國」。此人還存著清初貳臣的觀念,當曾國藩辦團練,出師有功時,他居然以為漢人一呼而集萬千眾,非朝廷之福。此時上疏救何桂清,首先就引用嘉慶的諭旨:刑部議獄,不得有加重字樣。認為余光倬所擬,不合祖制。此外如工部尚書萬青藜、御史高延祜,都是聲名不佳的人物;而薛煥感恩知遇,又以重金替何桂清在京裏走門路,所以初夏被逮,到深秋還拖在那裏。
慈禧太后為了籠絡大臣,倒不一定想殺何桂清;但正人君子饒不過他。首先是最早參劾何桂清的御史卞寶第,抗章駁祁雋藻。原疏抬出仁宗睿皇帝的聖諭,這頂帽子太大,本難指駁,而卞寶第駁得十分痛快,他說仁宗上諭,只就承平時期尋常罪名而言。輕輕一語,就把他那頂大帽子卸掉;然後又說:道光年間浙江提督余步雲失定海,咸豐年間湖北巡撫青𪊲失武昌,皆以失陷封疆伏法;其時祁雋藻當軍機大臣,沒有聽見他說什麼話,「何獨於何桂清護惜若此?」這個奏摺一發抄,時論大快。
不過,何桂清生死之機,最後決於一個人,就是曾國藩。當時京卿中有個李棠階,河南人,跟倭仁、曾國藩都是當年做京官時講理學的朋友;慈安太后聽文宗生前提到過這個人,所以特旨內召,任用為太常寺正卿;當浮議囂張時,李棠階上一個密摺,說是:「刑賞大政,不可為謬悠之議所撓;今欲平賊,而先庇逃帥,何以作中興將士之氣?」這是撇開刑律及何桂清個人的禍福,以大局軍務為著眼點;東南軍事在著著進展之時,自然不能做出打擊士氣的事情來,所以,連慈禧太后看了這個奏摺以後,態度也迅速地轉變了。
何桂清這一案的關鍵,本在他為何由常州脫逃?如果這一點能有所辯解,則可以不死;所以刑部審問時,他提出一份薛煥等人所具的公稟,請他退到蘇州,以保餉源重地,證明他本心並不打算棄地。事過境遷,當時是否有必要退至蘇州?是非無從判斷,同時這張公稟,究竟真的出於當時,還是事後補具,以為卸責的餘地,亦無從查究,因而朝廷特意降旨,命現任兩江總督曾國藩查核具奏。
曾國藩身在兩江,瘡痍遍地,目擊心傷;而且他帶著兵負破敵的全責,亦不能不為士氣著想,因此,一向不大肯說題外之話的他,覆奏措詞,如老吏斷獄,犀利無比。
曾國藩的覆奏是這樣說:「督撫權尊,由來已久,司道以下,承迎風旨,不敢違拒,若此類者,無庸深究,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當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罪狀,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
這幾句話精警絕倫,無人可駁。而在曾國藩覆奏未到以前,救何桂清的祁雋藻等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已搞出一絲生機,至此又復斷送。
祁雋藻他們所想的辦法,就是將何桂清的罪名,弄成斬監候。為達成此一目的,分兩方面迂迴進行,一方面在廷議中格於公論,仍照刑部所擬「從重擬以斬立決」;一方面由祁雋藻領銜上奏,說「遍察刑律如臨陣而退、棄城先逃等條,罪至斬監候而止」。加重罪名至斬決,「是為擬加非律」,也就是說超乎律法以外,非臣下所得擅請。然後由軍機面奏,擬發上諭:
此案既疊經廷臣等會同刑部定擬罪名,自應按律科斷,即不必於法外施刑,以昭公允;何桂清著仍照本律,定為斬監候,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此後為定照定律,詳慎用刑之意起見,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也。
這道上諭,看起來合法、合理,一秉大公,毫無可議;其實是軍機上欺兩宮太后問政未幾,不諳制度,用的是瞞天過海的手法;因為這年是同治元年,凡遇改元,太后皇帝整生日等等慶典,照例「停勾」,所謂「歸入『朝審』『情實』,秋後處決」,根本是空話。
所謂「朝審」,起於明朝英宗復辟以後的天順三年,將待決之囚,在霜降以後處決以前,作一次最後的審判。對各省的死囚而言,此一程序稱為「秋審」,而刑部獄中的死囚,則稱為「朝審」,由刑部特選精幹的司官人員,組織秋審處,主辦其事。朝審或秋審的結果,分為五類:情實、緩決、矜疑、留養、承祀,最後兩類多為獨子以承宗祧,奉養父母,可以不死;緩決、矜疑則尚待進一步審訊,惟有情實一類,則在勾決之列,須另繕黃冊呈覽。不過,這年雖然停勾、招審冊,仍應照呈,何桂清的罪名,已指明為「情實」;卻由於打通了秋審處的關節,而余光倬勢孤不能力爭,所以未將上諭中「非為何桂清情有可原,將來可從末減,致蹈輕縱」的「緊要之語」敘入,企圖蒙混過關,不想又遇到了一個硬錚錚的對頭。
這個對頭就是李棠階。軍機大臣中除了恭親王以外,本以恭親王的老丈人桂良為首;桂良在咸豐八年與英法公使在上海議和時,深得何桂清的助力,所以何桂清被逮到京,他亦很出力相救。哪知這年夏天一病而亡,軍機大臣空出來一個缺,秋天補了李棠階;此時便根據曾國藩的覆奏力爭,因而降旨切責刑部,嚴加申飭。
於是刑部補具手續,特降諭旨:
已革兩江總督何桂清一犯,因廷臣會議,互有異同,酌中定議,將該犯比照帶兵大員失陷城寨本律,予以斬監候,秋後處決,已屬法外之仁。
今已秋後屆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緩,致情罪重大之犯,久稽顯戮,何以肅刑章而示炯戒?
何桂清著即行處決!
於是何桂清被綁赴菜市口,一刀斬訖。而余光倬則跟何桂清的私黨結了怨;他本來已考上了御史,而且「京察」一等,照例立即可以升補,為人藉故彈劾,京察一等及御史記名,一律撤銷,竟致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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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回頭來談王有齡。
他是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到杭州的,一到先辦善後;李秀成初次攻占杭州,雖只逗留了七天功夫,但杭州府屬的百姓,死了二十幾萬。城是空城,大小衙門統通燒光,無錢無糧,而要撫輯流亡,確是大不易之事,好在他跟浙江的關係特深,又有朱大器幫忙,勉強修葺城牆,製造器械,將張國樑所部以及他自己從江蘇帶來的親兵,總共三千人不到,分駐各處,算是防務粗定。
但不過一個月的功夫,江蘇的局勢急劇惡化;太平軍勢如破竹地一路打過來,佔領松江,並已迫近浙江邊境,果然,四月二十四日嘉興失守。此時如果長驅南下,杭州可能早已不守;但太平軍的基本戰略,是要鞏固「天京」外圍,如果進攻杭州,則一線深入,自蹈危地,為兵家所忌。
太平軍當時的第一目標是上海,如能攻占上海,則不但海關的洋稅,大堪潤澤,而且有了通外洋的海口,購舊船二十艘,水陸並進攻湖北的計劃可以實現,同時軍械糧食,亦可猶得源源接濟。因此,嘉興的一支兵,為攻上海的後備,自然不肯用於無用之地的杭州。
但是,東北面的壓力雖不重,西北面卻又吃緊,廣德失守,總兵米興朝退至孝豐。接著,陳玉成佯攻揚州,牽制官軍的任務,由於李秀成席捲吳中而完成,回金陵休養數日,於六月初五日由宜興入浙江,連佔長興、於潛、臨安,十三天攻到餘杭,離杭州只有幾十里的路了。
其時浙江的兵力,以不受徐有壬歡迎的張玉良一軍為主,正在嘉興一帶防守;浙江除了湖州附近以外,就數嘉興到杭州這一段最富庶,為保餉源,這一路不能不著力防守,所以張玉良一軍不能撤回相救。此外,福建的援兵未到,江西有援兵三千人,卻遠在玉山;只有守門的三千餘人,可以調遣,帶兵官叫劉季三,是個總兵,受命攔截,在杭州城北的拱宸橋遭遇;王有齡亦帶隊上城牆助戰,劉季三總算打得不錯,身先士卒,親以洋槍斃敵。太平軍暫時退走,但大隊有十幾萬人之多;而官軍總數只得一萬三千,就在這眾寡懸殊,形勢危殆之際,陳玉成忽然得了重病,不能指揮。
於是陳玉成全軍撤退,餘杭、臨安、於潛、富陽、新城等地,相繼克復,杭州暫時轉危為安。但是,軍餉卻成了大問題。
浙江全省軍餉,每月需四十幾萬。當時籌餉的方法,各地大同小異,大同者,取之於商民的厘捐;小異者,稅源因地因時而有差別。浙江的釐捐,以絲茶為大宗,皖南一途,兵連禍結,茶商裹足;此外行銷江西徽州的所謂「餉鹽」,亦由於烽煙處處,道路艱難而無法運銷,釐捐收入,大不如前。
除本省自籌以外,又有所謂「協餉」,靠比較平靖而富庶的省分協助;浙江每月的協餉是:江西六萬、湖南三萬、四川五萬。此時都自顧不暇,根本不解;只偶爾福建有所接濟。這樣通扯計算,每月要差半數;王有齡雖以善於籌餉著名,但差額過大,亦有難於彌補之苦。
幸好,李秀成對上海發動的攻勢,受到了有力的打擊,所以整個東南大局,猶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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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膏腴之地,其時只剩下馮子材一軍苦守鎮江,以及上海與浦東三縣而已。但上海由於租界的關係,造成了畸形的繁榮,所以關稅釐金,數倍於往昔。在何桂清未失蘇常以前,上海的官商就有自保的計劃,官則蘇松太道吳煦作主;商則四明公所的董事楊坊為首。同時,英法領事為了維護其在上海僑民的生命財產及商業利益,亦支持吳煦與楊坊的計劃。
這個計劃是招募洋人編練洋槍隊。有個美國紐約人,叫做弗立克.華爾,軍校出身,在國內犯了法,亡命到上海;本來是想投效太平軍的,為人所勸而中止。結果為吳煦所物色──一說華爾為美國領事署所逮捕,預備押解回國,歸案審判;經吳煦代為向美國領事說項,得獲解放,華爾受惠感恩,是自願投效的。
華爾所編組的洋槍隊,以菲律賓人為主;總數只一百,另外招募了幾百中國人,一半改穿西服,冒充外國人;一半仍著常服,跟在隊伍後面,聊壯聲勢。就憑這一支怪隊伍,經過一個半月的訓練,居然大敗太平軍於松江。
主要的原因,中國人當時雖已會用洋槍,但由洋槍而來的「兵法」,卻茫然無知。當華爾率隊出發之前,他就下了嚴厲的命令:「有進無止,止者斬!」等到兩軍相接,李秀成的所屬陸順德的部卒,槍炮齊發,火網甚密,華爾只是下令「臥倒」,太平軍的槍炮完全虛發。等打過一陣,華爾下令還擊,一百二十人的排面,打了一排槍;第二批接著來;然後第一批趁此空隙裝子彈,接著第二批再打。一共只打了三排槍,太平軍就死了幾百人,敗退入城;華爾領先衝鋒,跟著到了城裏,展開巷戰,太平軍四散潰逃,松江城就這樣輕易地克復了。
當華爾出發以前,吳煦曾經稟明已升為江蘇巡撫的薛煥,只要攻入松江,太平軍的一切,以及官府庫藏,都歸洋槍隊所有。因此,太平軍一退,華爾首先就清查戰利品,誰知打開府庫一看,空空如也;太平軍早已席捲而去。華爾跟吳煦提出交涉,結果另外送了他五千銀子,作為補償。
於是華爾以松江為根據地,擴充洋槍隊,六月間曾一度進攻青浦,未曾得手;上海得此犄角之勢,總算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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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浙江的戰事,始終緊張。張玉良攻嘉興狠打了幾場勝仗,七月下旬,李秀成親自領軍對敵;血戰五晝夜,相持不下。於是李秀成出奇兵自間道攻石門;此地為張玉良的糧台所在,一把火燒了軍糧,前線士氣,大受影響。張玉良負傷敗退,太平軍跟蹤而下,從海寧分兵兩路,一路向石門,有進犯湖州的模樣;一路直撲杭州。王有齡與將軍瑞昌、提督饒廷選,分守西北兩城;同時因為各地都有官兵通敵的事情發生,所以王有齡下令,將散兵游勇,盡皆驅逐出城;杭州城內的治安,相當良好,但糧餉不足的困難,卻愈來愈甚。
不久,進犯杭州的兩路太平軍,不戰自退;這是因為李秀成攻上海不利,收兵回蘇州,預備重新整頓補充,檢討局勢,另作部署的緣故。
可是皖南一路,依然吃緊。由廣德過來的大股太平軍,目標是在湖州。湖州的防務,完全得力於趙景賢;當時各地紛紛舉辦團練,自保地方,而功效卓著,則首推湖州。此亦不能不歸功於王有齡當湖州知府時,慧眼識英雄,能夠支持趙景賢。
湖州是水鄉,太湖在北,苕溪在西,汊港紛歧,一葦可航,所以在防務上,到處都是漏洞。趙景賢跟王有齡商量,添築外城一道,緊靠龍溪大河;城牆上下,多築炮眼,外城左右亦安設砲位,只要敵人一過河,火力壓制,便無立足餘地。當時攻城最通行的戰術是挖地道,填火藥,轟坍牆,一擁而進。湖州由是利用地形,添築這道外城,大為得力;始終不虞敵人挖掘地道,此為湖州得以久守的一個主要原因。
到了十月初旬,嚴州一路失利,新城、臨安相繼不守,富陽隨即失守,前敵兩員主將,總兵劉芳貴,副將劉季三、雙雙陣亡。這一下,不但省城吃緊,而且由富陽渡江,可以威脅寧紹;浙東在此時是全省主要的糧源,不能不保,因而王有齡作了一次奇襲。
他在富陽失守的第二天,抽撥馬隊五百人,步兵一千人;下令已在傍晚,限定二更拔隊,五更到達富陽,調集最精良的火器,由東南兩面集中攻擊,大聲吶喊,聲勢甚壯,太平軍不知有多少人馬,望西北兩門敗退,王有齡親自領兵攔截,斬獲甚多。到了第二天上午八點鐘,收復富陽。這一仗打得相當漂亮。
在此由七月到十月的一百天中,中國的國際關係,有了極大的變化,英法聯軍,終於內犯,七月初七攻占天津,接著侵入北京,火燒圓明園。文宗倉皇出奔,逃到熱河行宮避難;九月十一日,恭親王簽訂了北京條約十條,成就所謂「撫局」。這自是喪權辱國的條約,但對平定太平天國,卻大有幫助。
在清朝與太平軍之間,英國最初嚴守中立,其後由於兩廣總督葉名琛的顢頇,換約問題,引起軒然大波;英國改變策略,有意利用太平軍來威脅清朝,與江寧方面的接觸,不絕如縷,清朝是希望洋將「助順」;如果「助逆」,則出入之際,關係太大。這只是恭親王與英法議和時,不能不委曲求全的苦衷。及至北京條約成立,塵埃落地;英國因為有條約的關係,不論是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也好、遵守國際公法、盡其應盡的義務也好,都不能不支持清朝。且不說以後李鴻章的「用滬平吳」,得力於此「正常化」的中英關係;即就當時而論,上海的局面便立刻發生了極深刻的影響。
李秀成是極有政治頭腦的人,他並不以攻城略地,耀武揚威滿足,而是要取得膏腴之地來支持他「北征」的計劃,因此攻取蘇州時,僅派二百七十人入城,一面嚴申軍紀;一面極力安平,務求促使地方士氣。上海在短短三數年間,一躍而為東南的精華,當然更不肯輕加兵火,所以他以運動會黨及官軍起義與聯絡洋人,雙管齊下,打算和平接收上海;此中的關鍵,當然繫於英法公使的態度,李秀成早於五月間遞送了一件「照會」,申明佔領上海、松江的必要,自以為已取得諒解及默契,而其實不然。
在北京條約沒有簽訂以前,英法公使雖循薛煥之請,以武力保護租界,並派兵協守上海縣城,但對外仍表中立;這就等於間接答覆李秀成,太平軍攻上海,英法將出以「默成」的態度。等到北京條約一成立,英國人公使布魯斯對太平軍的表面如舊;暗底下卻已準備「助順」。這一轉變,李秀成自然不知道,同時當時中國人對國際事務的缺乏瞭解,他亦看不出北京條約對他會發生這樣迅速而嚴重的影響,因此在上海吃了個大虧。
李秀成只帶了三千人到上海,先在南市九畝地與清軍遭遇;打了個勝仗,便分西南兩面推進,以為預先有接洽的會黨和官軍會開城迎接,而助守的洋人,一定袖手旁觀。哪知一到城下,城上的一千二百英法聯軍,隨即開火,太平軍死了好幾百。其時風雨大作,李秀成以為視界不明,引起了誤會,不願還擊──事實上在英法聯軍強烈的火力,且是居高臨下的優勢壓制之下,亦無法還擊,急急下令退兵。
其實,誤會的是李秀成,他的整個和平接收上海的計劃,已經完全破滅;除了洋人態度的轉變以外,所聯絡起義的會黨及官軍,亦為薛煥事先防範無法動手。
這些情形,李秀成不知道,第二天又迫近城下,由南門轉往西門,英法聯軍,水陸並攻,開炮轟擊,以致李秀成亦受了輕傷。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外援內應,皆不可恃;只能撤退。臨走時留下一封長信,痛責英法公使;無非出氣而已。
上海一撤退,浙江方面的壓力便重了。嘉興、石門的攻防戰告一段落;李秀成先回蘇州部署防務,然後到「天京」參加軍事會議,與洪秀全族中的兄弟「干王」洪仁玕,商定了五路進兵援安慶的策略。
安慶是當時整個戰局的焦點。湘軍攻下安慶,便可再度進圍江寧;而在太平軍,則安慶圍解,不獨對「天京」的直接威脅,可以消除,而且進窺兩湖,打通長江,東南與西南聯成一氣,這局面自然非局處東南一隅所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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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曾國藩受命總督兩江時,原有東援的任務;但他遲遲不進。這因為曾國藩的用兵,有他與眾不同的一套──清朝的皇帝以明為鑒,而有見識的大臣,亦無不如此;曾國藩熟讀明史,練兵學戚繼光,用兵則學楊嗣昌,以靜制動,穩紮穩打;他的整個戰略,乃是以高屋建瓴之勢,從長江上游,打到長江下游。自東晉開發江東,長江代替了黃河的地位以來,欲保長江下游的金陵,必守住長江上游的武昌;武昌、九江既為湘軍所掌握,那麼,下一步就必攻安慶,捨此而東援,則氣勢不貫,且可能腹背受敵,所以儘管上海、杭州吃緊,薛煥、王有齡乞援的公文,雪片飛來,曾國藩始終不肯撤安慶這圍。圍安慶的是他的幼弟,「老九」曾國荃。
當然,要穩住長江上游,克復安慶,必先控制整個安徽,因此,他除了以曾國荃圍安慶,派多隆阿攻桐城,並請胡翼經營霍山、舒城一路以外,自統鮑超的霆軍六千人,以及其他部隊總計一萬人,移鎮祁門,接替江西巡撫張芾,主持皖南軍務。
其時江浙兩省的官軍,奔走不暇,為李秀成擺佈得團團轉;薛煥、王有齡則都寄望於曾國藩,而主張不同。王有齡巴望援軍,薛煥則希望曾軍能直搗「天京」,則太平軍「回顧根本」,壓力便可減輕。這些意見不但訴之於曾國藩,亦上達於朝廷,那時文宗在熱河,恭王留守在京,肅順與恭親王不和,各行其是,根本拿不出整套的辦法,只是將薛煥、王有齡的原奏,照樣轉給曾國藩而已。
曾國藩當時很不怕得罪人,首先就指責張芾,奏摺中說:「徽寧兩處防軍,歷年取用浙餉,約計千萬;浙中恃為長城。本省別無防守之師,一旦藩籬盡撤,任賊長驅,杭人慘遭浩劫,張芾不能不任其咎。皖南地方遼闊,處處與江浙毗連,一片逆氛,幾無完土:惟系臣兼轄地方,自應力籌兼顧。斷不能更顧浙江。」另外有一道奏摺,則更說得老實:「臣由皖南進兵,以急援寧國,急攻廣德為要;力不能兼顧,則以專救寧國為要。」
又說:「徽寧等屬,一片賊氛,皖南不安,臣軍且有岌岌不保之勢,何能屏蔽浙江;更何能規復蘇常?目下兵力未齊,上不能分聖主宵旰之憂;下不能慰蘇人雲霓之望,寸心負疚。惶悚無地。」話說到這樣子,江蘇、浙江大可死心了。
不過,曾國藩亦不是全置江浙於度外,只是他的打算緩不濟急──曾國藩的打算是讓左宗棠獨當一面,另練一軍,專負援浙江之任。其時湖南巡撫駱秉章奉命督辦四川軍務。奏請以左宗棠隨同入川,曾國藩急奏挽留,以「湖南本省空虛,人心驚恐」的理由,請留駱秉章於湖南,命左宗棠兼程赴皖,「合兩湖江西之全力,以救浙而攻蘇。」朝旨雖准如所請,但左宗棠領兵五千,要由江西一路打過來,不是三兩個月可以辦到的事,所以「救浙以攻蘇」這句話,亦如畫餅。
※※※
在曾國藩立腳未定之時,太平軍已經展開了五路進兵安慶的計劃,戰鬥序列是:
第一路、由李秀成從「天京」出發,經皖南,西入贛鄂,進攻南岸,直取武昌。
第二路、由陳玉成自皖北西引入鄂,進攻北岸,直取漢口、漢陽。此兩路為大箝形攻勢。期以下一年春天會師武漢,奪取三鎮,則下游安慶之圍必解。
第三路、由楊輔清會同黃文金、李遠繼一軍沿南岸趨贛北。
第四路、由李世賢經徽州進入贛東。此兩路可以牽制南岸湘軍。
第五路、由劉官方、賴文鴻、古隆賢,繼續圍攻祁門曾國藩大營,以牽制其麾下各軍,當然最好乘機消滅。同時,李秀成又行文安慶守將張朝爵、葉芸來等竭力死守。等各路進兵成功,則安慶不救而自救。湘軍如不撤退,回救湖北及祁門大營,將被一網打盡。綜計五路軍隊,多的十餘萬,少亦八、九萬。全部動員,總在五十萬人以上,超過湘軍十倍,所以曾國藩的處境,實在也很困難,不能說他坐視江浙危殆而不救。
其中攻祁門大營的主將是李世賢,由浙西統兵四萬餘人,助攻寧國,曾國藩所部張運蘭一軍,受阻於旌德,於是寧國府以援絕而失守,戴罪圖功的提督週天受殉職,其時距曾國藩立大營於祁門,不過十天的功夫。
接著徽州也失守了。這是曾國藩一生師友交遊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大憾事。但平情而論,曾國藩亦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徽州失守的責任,全屬李元度。當時李元度是回湖南平江募勇,自成一軍;在寧國府失陷之前,到達祁門。李元度原任浙江溫處道,曾國藩特請調補為皖南道;預備讓他主持皖南的軍務,所以等他帶著平江的人馬一到,隨即派他接辦徽州的防務。此時立足未穩,曾國藩一再告誡,惟當堅守,但李元度急於見功,不遵調度,出城接仗,屢戰屢敗;李世賢由績溪猛撲,平江新募之勇,抵擋不住,竟致徽州失守。
徽州失守後,李元度下落不明;曾國藩馳奏以後,並奉到文宗的溫諭:「李元度謀勇兼優,戰功屢著,此次挫劫,深為可惜。人才難得,著該大臣迅速查明下落具奏。」結果不待查明,李元度自己出現在祁門大營。
曾國藩對他異常失望。這不僅因為喪師失地,還夾有感情上的複雜因素──李元度本是舉人;當曾國藩辦團練時,他在貴州當學官,平生喜歡談兵說劍,此時便寫了一封數千言的長函,暢論戎機。曾國藩得信大為欣賞,招入幕府。咸豐五年,曾軍奉旨移軍江西;命李元度回湖南平江原籍,招募了三千人屯湖口;第二年移兵撫州,後來又移到張天師的老家貴溪,協助沈葆楨防守廣信府,而三千子弟兵,卻只剩下七百了。
咸豐七年,太平軍兩萬攻玉山;而李元度便以七百人迎敵,燒斷了浮橋,敵人無法渡河,由上游淺處涉水而過,包圍玉山。
李元度回城拒守,被敵軍連續不斷的攻了兩晝夜;他在城頭親自督戰,左頰還中了子彈,負傷不退。而敵軍忽然罷攻;仔細查察,發現地面下有雜聲,知道又在挖地道了。於是,相準了地方,先挖一條壕溝等著。地道挖通,太平軍恰好自投羅網,亟亟退去,而李元度已按下伏兵,以寡擊眾,打了極漂亮的一仗,廣信府轉危為安,也就因為這場戰功,得由知府以道員記名,並加按察使銜,賜號巴圖魯──滿州話「勇士」之義,此後又以應援浙之功,放了實缺,是浙江溫處道,但浙江的官卻一直未到浙江效力,為此,浙江前後兩任巡撫羅遵殿、王有齡對曾國藩頗有怨言。
曾國藩對李元度的期望甚殷,而且有意助他成大功、立大業,首先奏調他為皖南道;皖南道本名徽寧池太廣道,慈禧太后的父親惠徵就當過這個官,是有名的一個道缺,照例加按察使銜。
其次當曾國藩出奏之時,曾有一封長信給李元度,所作規劃,可見愛重之意。
入皖南膏腴之地,大有可為。頃已奏閣下調補斯缺。明年國藩有維揚之行,此四府一州者,敬以相屬。大抵地方事,閣下主之,軍務事季高主之,升遷舉劾,則兩公商辦。
由此可見,在曾國藩心目中,是以李元度與左宗棠相提並論的。不僅如此,在感情上,對李元度也有偏愛:
閣下不赴浙履任,浙人避免怨閣下而兼及不佞。然僕以貴部守寧國之名城,而以左、張、鮑三軍左右夾輔,則僕之為閣下謀也甚忠。
左是左宗棠,當時正提新軍六千,兼程赴江西,曾國藩預備讓他當廣德一路;張是張運蘭,在廣德與寧國之間遊擊接應;鮑則是鮑超,將由石埭攻池洲,所謂「左、張、鮑」三路「夾輔」者如此;曾國藩是以所部精銳,助李元度成大功,就像他多方設法助曾國荃成大功一樣,等於拿元度當同胞手足一樣。
照曾國藩的打算,皖南一地可以託付李元度,他便好去整頓江北大營,既以援安慶,亦以復蘇常。那時候祁門大營,自然由李元度主持;雖不能當欽差大臣,至少會有個「幫辦軍務」名義;然後補實為監司,署理巡撫,順理成章地以方面大員,當方面之任。
就為了這樣一份苦心殷望,變成愛之深則恨之切;大營立腳未定,連失名城,實際上的僨事,亦使曾國藩有創巨痛深之感。如果李元度真的殉了節,則地雖失而士氣不失,對朝廷亦好交代。像現在這樣空身逃了回來,何以慰君父之望,更何以鼓舞將士?因此,曾國藩大傷腦筋,當然也不會有好嘴臉給李元度看。
於是軍中有些刻薄的人,做了一副嵌字的對聯:「士不忘喪其元;公胡為改其度?」橫額叫做「道旁苦李」。李元度受不了這些譏訕,來了個不辭而別。
這一下,曾國藩真的冒火了。照公事來講,李元度此刻是「聽勘」的待罪之身,何能來去自如?因而請幕友具奏嚴劾。
這個幕友也是他的門生,就是李鴻章。李鴻章先從呂賢基回安徽辦團練,後來在安徽巡撫,也是在他的老師福濟幕府中,極不得意;輾轉投入曾國藩大營,專司章奏公牘。平日謹遵師命,唯獨這一件事,卻提出了異議。
「李次青跟老師共過患難。似乎不宜出以如此決絕的手段。」
「李次青自取之咎。」曾國藩說:「大營初立,像他這樣子不中用,又不聽調度,我何能在祁門立足?」
「祁門形如釜底,是兵家的所謂『絕地』,本不宜安營。」李鴻章又說:「老師如果一定要奏劾李次青,門生不敢擬稿。」
曾國藩摸著鬍子,慢吞吞地說:「我自己來!」
「果然如此,門生也要告辭了。」
李鴻章以去就力爭,而曾國藩絲毫不為所動,將手向外一伸:「悉聽尊便!」
師徒二人言語碰僵了,李鴻章當天收拾行李,投奔江西。曾國藩果然親自擬稿出奏;十月初十奉到上諭:「皖南道李元度不能堅守待援,著即革職拿問。」
※※※
此時的李元度,已經回到了老家平江。他的從祁門大營不辭而別,倒不是畏罪潛逃;只覺得自己決不是無人欣賞的「道旁苦李」,預備回平江另外招募人馬,帶出來報仇雪恥。
李元度禦下極寬,但不大明是非;部下犯了法,求個情就可以寬免。所以營官部卒,愛戴有之,卻不大怕他,也不大聽他的號令。畏嚴樂寬,人之常情;家鄉子弟聽說李元度來招兵,十分踴躍,很快地又成一軍,名為「安越軍」。
「越」者浙東,所以「安越軍」顧名思義,可知是一支援浙東的軍隊──李元度與浙江再度發生關係,是一個名叫鄧輔綸的人,居間拉攏。
鄧輔綸的父親做過江西臬司,家道小康。由於與李元度是小同鄉,所以替他「管帶」過平江子弟兵。廣信府的攻防戰告一段落,李元度回平江重新招兵,鄧輔綸卻由同知報捐了一個道員,分發浙江;到杭州是在這年七月。
不久李元度就有喪師失地之辱;鄧輔綸跟他取得了聯繫,為他進言於王有齡,說可招募平江勇丁援浙。王有齡所最感困難的就是兵力不足。所以鄧輔綸的建議,深中下懷,應允李元度如能辦到此事,他可以出面奏調,無形中解消了他的皖南失機的責任。於是而有李元度在祁門大營的不辭而別。
及至十月初十的降旨李元度革職拿問時,他已帶兵出平江。其時李秀成由皖南、江西,竄入湖北;沿途收羅人馬,復又原途回金陵。李元度就跟在太平軍的後面,由湖南入江西;一前一後,旌旗相望,而實在不曾接仗,但李元度卻誑報克復了江西義寧等地。湖北、江西,居然據以出奏;這一下革職拿問之事,便無形中擱置了下來。
祁門大營,自寧國、徽州接連失陷後,情勢危殆,幸虧鮑超、張運蘭兩軍得力;而左宗棠由幕僚轉為帶兵官,如新硎初發,其勢極銳,駐軍江西景德鎮,與皖南為犄角之勢。左宗棠當時驕氣還不太盛,與曾國藩相處,還能和衷共濟。此外則彭玉麟駐湖口,當水路要隘,對於局勢的穩定,亦頗有幫助,所以在咸豐十一年初,大致已站定腳步。其時的情勢,可由曾國藩致其長子紀澤的一封家書中,看出大概:
正月十四日發第二號家信,諒已收到。日內祁門尚屬平安。鮑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獲勝後,即追賊至彭澤,官軍駐牯牛嶺,賊匪踞下隅板,與之相持,尚未開仗。日內雨雪泥濘,寒霜凜冽,氣象殊不適人意,偽忠王李秀成一股,正月初五日圍玉山縣,初八日圍廣豐縣,初十日圍廣信縣,均經官軍竭力堅守,解圍以去。現竄鉛山之吳坊、陳坊等處,或由金溪以竄撫建,或經由東鄉以撲江西省城,皆意中之事。餘屬劉養素等堅守撫建,而省城亦預籌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擾江西腹地,黃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鎮等。三、四月間,安慶克復,江北可分兵來助南岸,則大局必有轉機矣!目下春季尚早,必有危險迭見,餘當謹慎圖之,泰然處之。
鮑春霆就是鮑超。他的部隊即名為「霆」軍。其人是中國行伍出身的軍人中,最可愛的一個;曾國藩平生馭將,亦以得鮑超為賞心快意的一大樂事。彼此相知甚深,有許多佳話流傳。
皖南及江西的局勢倒是穩定好轉了,浙江的局面卻是從咸豐十年二月杭州初次失守,到此時將滿一年,始終未見起色;論各省軍務,浙江是最弱的一環。提督饒廷選固少將略,談浙江本省的兵力,主力不過衢州鎮總兵李定太的一萬二千人,保土禦匪,都靠楊昌濬的所謂「借將」,最顯著的是張玉良,借自江南大營;此外還有林文察,是清朝台灣的唯一將才。
借將以外,復有借勢。借勢者靠恃他省為屏障;因此皖南的軍餉,一直由浙江籌撥,年耗三十餘萬,而周天受門戶之見極深,浙江並未能獲得保護的實益。當洪楊初起時,各省都在練兵,惟有黃宗漢採取禦敵於境外的策略並不錯,且頗受文宗的獎許;但因此便缺乏如胡林翼所說的,「得力之將數人以折衝禦侮於其間。」實亦非始料所及。
至於彼此相仇,則說來最令人痛心,所謂「乖氣致戾」,只談一件事,就可想見:有個四川人,叫王道平,在杭州城內巡撫衙門前面的「梅花碑」擺測字攤,已經十幾年,忽然有人疑心他通匪,說已接受太平天國的偽號,就是王道平三個字翻過來,偽封為「平道王」。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居然有人相信,拿他捆送營務處,要求立即處決。官府當然要依律審問,搜查他的寓所,毫無佐證;而暴民鼓譟轅門,群聚不散,結果將王道平拉了出來,「臠割其肉立盡」,這股乖戾之氣,實在可驚亦復可憂。
乖戾之事,不一而足,愈到危急時愈甚,遠道風聞,只道浙江的局勢,是名副其實的「兵凶戰危」,避之為吉。
當然,認為浙江的局面不祥,僅是他省手握兵符的大帥不肯援浙的三個原因之一,此外兩個原因是:第一,自顧且不暇,如果捨己耘人,何異縱井相救;第二,何桂清失陷蘇常,影響大局不細,士論對何桂清十分不利,而王有齡是何的謀主,連帶予人以很不佳的印象,當然亦無法激起他人奮身援手的俠義心腸。
因此,儘管王有齡賞加頭品頂戴聖眷甚隆,但他支撐浙江的局面,其中艱難困窘,怨謗叢集,幾次欲哭無淚之苦,實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最感棘手的,還是兵餉兩事。餉則竭澤而漁,先以協濟他省的,至此自給不足,先是積欠三四個月始能發給一個月,換句話只能照原額發放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到了咸豐十一年春天,積欠三四個月竟只能發放半個月了。
因此,不但軍紀愈壞,擾民更甚,兵民相仇的程度更深,而且借來的客軍,紛紛求去──當然,討還援兵的省分,亦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如福建由於咸豐十年冬,武平、連城、長汀失守;第二年春天便不能不要求撤回閩勇。
閩勇由總兵曾玉明、副將惠壽所統帶,而實際上的主將是林文察。他是台灣彰化人,字子明;咸豐八年助剿淡水土匪,捐餉助軍,做了武官;官銜是遊擊,留福建補用。咸豐十年,建寧、邵武及寧洋、永安間,有兩大股土匪騷擾,為林文察所破,因功擢升參將,賜號「巴圖魯」;巴圖魯必賞穿黃馬褂,但稱號不同,林文察此時的稱號叫做「固勇巴圖魯」。
林文察受命援浙,是在咸豐十年十二月初。當時太平軍由江西出浙江婺源,攻下常山,接著江山亦易手。林文察以孤軍受命收復江山;在失守後的第五天,與太平軍大戰於大溪灘,旗開得勝,連夜追擊,李世賢屯江山一帶的部隊有兩萬多人,傾巢而出,分三路抄襲。林文察所部只有二千人,分別迎戰,又大勝一仗,斬獲千餘;李世賢退回江山城內,自此日有接戰,互有勝負,形成膠著的形勢。
十二月廿五,林文察發動一次突襲,親自帶兵「踏營」;林文察的部隊,得力於火器精良,一時火光燭天,城內大震。他在踏毀十幾座敵營以後,乘勝攻城。他一面身先士卒,登雲梯、攀城牆;一面設下埋伏。李世賢所部倉卒遇變驚惶失措,由西、北兩面遁走,為林文察預先埋伏的砲兵所轟擊,傷亡甚眾。江山縣城亦就在這一夜為林文察所收復。因此,擢升副將,晉號為「烏訥思齊巴圖魯」。
到了咸豐十一年二月間,閩浙總督慶端要求撤回閩勇,王有齡萬分不願,但其勢實不可留;因為名義上浙江歸閩浙總督管轄,而總督又有節制轄區軍務的全權,可以直接下令總兵曾玉明撤調人馬。
這一下,去了一萬多人;而且是頗能打仗的台灣和漳州籍的部隊,浙江的防務大受影響;王有齡奏調在湘軍中不甚得意的將領秦如虎、劉培元募勇來浙。但最盼望的卻是李元度,王有齡讓朱大器籌集了一筆現銀,間關送到軍前;而李元度一入江西境內,行軍甚慢。杭州城內天天傳說:「李道臺的兵快到了!」其實是地方大吏,為了安定人心,故意放的空氣。
其時除了杭州以外,上起嘉興,下至浙江與江西、安徽交界之處,都有太平軍的蹤跡。所幸者,錢塘江南岸的寧波、紹興兩府,完整無缺,但全省十五路軍需,亦不能盡靠寧紹。此外湖州孤懸,而趙景賢守得極好;此人是一奇才,與太平軍作戰,幾乎從未吃過敗仗,是王有齡唯一可以信任的帶兵官。
那時已經文武不分,由監司到縣令,莫不是帶兵官;而且亦似軍民不分,辦團練的紳士,亦莫不是帶兵官。寧紹的防務,就由在籍紳士王履謙負責;他寄籍順天府大興縣,本籍紹興,字吉雲,與曾國藩同一年點的翰林,官做到左副都御史,咸豐七年免職,為文宗派為浙東團練大臣,跟王有齡不和,成了浙江局面的致命傷。
※※※
到了這年夏天,太平軍五路援安慶的計劃,幾乎完全失敗。其中最重要的是李秀成的第一路、陳玉成的第二路和李世賢的第四路;第四路的任務是先攻皖南,斷湘軍的糧道,但集中二、三十萬人圍攻祁門一隅之地,卻始終未能打垮曾國藩的大營。先是第三路黃文金為鮑超、左宗棠一敗再敗,不能成軍;接著是李世賢的第四路,先勝後敗,為左宗棠大破於景德鎮以南的樂平。統全軍撤回浙江,從此不復再能窺伺皖贛。
第二路先由陳玉成自桐城、霍山進入鄂北,佔領英山,陳玉成其前鋒偽裝清兵,長驅直下,向南疾進,十一日之間,行軍六百餘里,連下三城,由蘄水攻陷黃州。據說英國公使館的參贊巴夏禮,正陪英國海軍司令何伯,從上海坐兵艦西上,到漢口去調查開商埠的事,經過黃州,與陳玉成見面,勸他不可再向西進兵攻武漢,以免妨礙英國通商,否則必致與英國軍隊發生衝突。同時又告訴陳玉成,說一路西來,絕未聽到李秀成或有其他太平軍部隊進兵江西的消息;警告他孤軍深入,必無後援。陳玉成信以為真,放棄了與李秀成會攻武漢的計劃,回軍去援安慶──陳玉成的老母妻兒,全軍都被圍在安慶城內。
當時湖北防務,甚為空虛,武昌只有巡撫的直屬部隊,所謂「撫標」二千餘人。所以聽說黃州失守,在前線的胡林翼,大為震動;調兵回救,則陳玉成已經遠去,安徽巡撫李續宜的部隊,和彭玉麟的水師,一路追擊,頗有所獲。於是湖北解嚴而安慶的大戰爆發了。
安慶是於上年六月間起被圍,城內的太平軍只有一萬多人。曾國荃在城外構築長壕,紮營三處:集賢關、鹽河及城東北的菱湖,互為犄角,並有楊岳斌的水師支援,陣勢相當鞏固。外圍則有多隆阿的馬隊作接應;多隆阿原屬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部下,與鮑超一在皖北,一在皖南,為曾國藩麾下最重要的兩支部隊。
由於「天京」定策,有五路援安慶的計劃,所以此一地區由秋徂冬,由冬至春,戰況沉寂。城雖被圍,糧食彈藥無缺,多由英國商船自上海經長江運來接濟。這樣「相安無事」的局面,至此打破,陳玉成未到之前,就檄調留守天長、六合的太平軍,西來助戰,一方面由菱湖通城內的水路增援城防;一方面在菱湖北岸建營壘十三座,預備里外夾擊攻曾國荃。
曾國荃當然亦有相應的措施,第一步是加強控制菱湖,通知楊戰福開來二十幾隻砲船,由長江抬上岸,再自菱湖東岸入水、巡弋湖面。第二步是向曾國藩求援;其時曾國藩由於左宗棠樂平大捷,皖南局勢安定了下來,已接到陳玉成回撲安慶的消息,移駐安慶附近的東流,派鮑超一軍赴援,同時胡林翼亦派副將成大吉一軍助戰。當然,多隆阿亦早由桐城回師,配合作戰;李績宜以安徽巡撫的身分,守土有責,帶軍會戰,更不在話下。
清軍一增援,太平軍亦不能不再添兵力;五路援安慶的計劃,既已失敗,則安慶一地直接成為雙方短兵相接,勢在必爭的焦點,所以太平軍方面,凡能動用的兵力,無不投入,由洪仁玕親自渡江到前線指揮。安慶北面的戰場重重包圍,陳玉成包圍曾國荃;紮營在高路浦的多隆阿包圍陳玉成;而新趕到的洪仁玕則屯兵在新安渡至練潭一帶,又包圍了多隆阿。
雙方接戰,由菱湖水面開始,互有勝負。但岸上的仗,清軍打得很好,多隆阿一勝於練潭、再勝於新安渡。而陳玉成想攻破曾國荃,則以憑壕固守,太平軍勞而無功。
於是太平軍重行部署,以掛車河為中心,分左、右、中三路,共三萬人發動總攻擊,多隆阿首當其衝,分五路迎敵。由於陳玉成「後期」,以致三路皆北。這是四月中旬的事,不久,陳玉成先鋒,安徽桐城人的程學啟,率領部下千餘人,在集賢關投降湘軍。程學啟是太平軍的名將,後來為李鴻章所用,深為得力。
到了五月初一,鮑超與成大吉合力攻赤崗嶺的太平軍;其地在集賢關,共有四壘,鮑超第一天攻破了三壘,守將三人均陣亡。第二天攻殘餘的一壘,這壘的守將,是陳玉成最得力的部下劉瑲琳。因為勢孤力弱,棄壘而走,結果為鮑超部下陣斬。曾國藩一次給朋友寫信,曾稱劉瑲琳為「瑲琳先生」,不知盜亦有道,值得如此尊稱,還是戲謔之詞?
這一仗下來,曾國荃一軍轉危為安。太平軍則另調楊輔清一軍,與陳玉成在皖北會合,預備再舉。但菱湖南北岸的太平軍八千人,卻又投降了。
在傳說中,這八千人的下場極慘。據說,當太平軍派人接洽投降時,曾國荃下令,須先繳械。太平軍遵令而行,結果曾國荃命他部屬中,唯一非湖南人的朱洪章,盡屠此八千人,靡有孑遺。正史中有關安慶之役的記載,及曾氏兄弟與朱洪章的紀傳,都不曾提到有這八千人投降的事,自然更談不到「盡屠」之說。殺降不祥,而況菱湖東岸為曾家的老么貞幹所防守,程學啟的投降,就是曾貞幹的設計;同為降軍,待遇大不相同,似乎是一大矛盾,但研究太平天國史者,多主此說。看來是一重難明的疑案了。
不過到了六月初一,菱湖西岸太平軍的營壘,盡為曾國荃所破,則是記此戰役必須大書一筆的;因為從此安慶城外已無太平軍,而真正的圍城開始了。
適逢其會的是,恭親王所主持,新成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外交上相當活躍,與英國公使達成了一項協議:「禁止洋船濟匪」;同時嚴令「禁止漢奸附載長江英法輪船,貪利濟匪」。總理衙門並以同樣內容的照會,分致法國和俄國公使。英國海軍並派兵艦,巡弋長江作有效封鎖。於是安慶城內,大起恐慌;守軍乏食,紛紛出降。城內百姓到後來甚至吃人肉來苟延殘喘。
外圍的太平軍,當然也要作最後的掙扎,楊輔清會合陳玉成由無為州繞道桐城以北,攻懷寧以西的太湖,同時一路搶割已熟的稻子。這一帶屬於多隆阿的防區,雙方兵力為十比一;但多軍士氣正旺,迎面痛剿,斬獲甚多,太平軍桐城西南二面的七座營壘,為多軍攻破。但多隆阿甚為機警,防備太平軍夜襲,每每紮營以後,又復他去,敵人常常撲空,反為多隆阿所伏擊,死傷甚眾。
到了七月下半月,太平軍集合餘部,獲得四五萬人,重新進入集賢關,築新壘四十餘座,預備固守。集賢關是桐城與安慶之間的一處要隘──安慶府北三十裏,有座大龍山,稍東相接的另一高峰,名為小龍山。兩山盤亙,下瞰長江;南面兩山相夾之處,名為門山,形容其為兩山之門,再向南有白麟、火爐諸峰,山脈潛而復現,聳起如脊,所以名叫脊現嶺。集賢就是脊現二字,以訛傳訛的諧音。集賢關就在脊現嶺上,離安慶府十五里;安慶的北門,即以集賢關得名,叫做集賢門。
從以上介紹的形勢,可知集賢關易守難攻;但為解安慶之圍,實亦不容此處的太平軍,固守自保,所以從七月二十起,這四五萬太平軍,分十餘路猛撲曾國荃所部的長壕。城內太平軍亦在四門列隊,準備接應,這樣到了七月廿八,始終無功。
其時城內外兩處太平軍,一線交通,就靠菱湖通安慶水門的河道,城外太平軍以小艇偷運糧食接濟城內;城內則以因為欠缺火藥而廢置無用的槍炮,接濟城外太平軍。不幸在七月廿九日,雙方的接濟,都為在菱湖巡弋的清軍水師所截獲。
在同一天,朱洪章擊退了集賢關向菱湖進攻的太平軍,這是安慶之戰的最後一仗。從此,不但城內守軍已斷指望;集賢關上的援軍亦放棄了救安慶之想,退出集賢關外,退桐城、退石牌、退太湖、退宿松,有的回天京、有的到皖南。
七月三十,城內守軍逃的逃,降的降,殘餘少數,與曾國荃取得聯絡,以放一條生路為條件而獻城;於是八月一日卯刻,湘軍入城,百戰艱難,終於克復了安慶。
安慶之克,是平洪楊戰史上的一件大事,亦是曾國藩「以靜制動」戰略成功的一大效驗。雙方的重視安慶,可由曾國藩的函札中見其大概,咸豐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致其長子紀澤的家書中說:
此次賊救安慶,取勢乃在千里以外,如湖北則破黃州、破德安、破孝感、破隨州、雲夢、黃梅、蘄州等屬。江西則破吉安、破瑞州、吉水、新淦、永豐等屬,皆所以分兵力,亟肆以疲我,多方以誤我。賊之善於用兵,似較昔年更狡更悍。吾但求力破安慶一關,此外皆不遽與之爭得失。轉旋之機,只在一二月可決耳。
在這封信的十天以前,祁門解圍,而陳玉成回軍皖北,曾國藩急遣鮑超赴援時,曾有信致其四弟曾國潢,得失縈懷,憂思忡忡,溢於言表:「忽聞四眼狗逼集賢關外,九弟季弟又十分緊急,不得已抽朱雲嚴五百人,赴安慶助守於壕內;及調鮑春霆帶八千人赴安慶助攻於關外。此次安慶之得失,關係吾家之氣運,即關係天下之安危;不知沅、季能堅守半月,以待援兵否?若安慶能轉危為安,則事尚可為耳。」
在此時,曾國藩的全部希望,寄託在鮑超身上,他確信,只要鮑超能夠趕到,戰局即可穩定。但其時風雨大作,道路泥濘,即令鮑超能冒雨行軍,輜重用羊角車裝載,則無法求速;所以曾國藩所憂慮的是,鮑超未到之前,曾國荃的長壕可能已先為陳玉成所攻破。結果鮑超不負所望,大敗陳玉成於集賢關,所以論克安慶之功,關鍵系在鮑超身上。
安慶既克,曾國藩當日便在對岸的東流接到了捷報,即時有信覆曾國荃說:
接喜信,知本日卯刻克復安慶。是時恰值「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欽天監於五月具奏,似為非常祥瑞。今皖城按時應驗,國家中興,庶有冀乎?
安慶克復,竟被視作非常祥瑞,可知關係之重。但文宗卻已不見此中興徵兆,於半個月前的七月十六,崩於熱河。如果安慶早克復一個月,病中得此喜信,文宗或許竟能延年;則辛酉政變,可能無由而作,歷史便又是另一樣寫法了。
安慶之克,是清廷的喜事,但浙江,特別是杭州卻大倒其楣。從洪楊金田起事以後,失守的名城,不知其數,唯有杭州的遭遇最慘,為百年未有的浩劫。
何以安慶克復,浙江會倒楣呢?這道理說起來很簡單,困獸猶鬭,何況太平軍裹脅百萬之眾,皖北不能立足;皖南又有左宗棠的嚴密防範,自然得要找一條出路,而浙江是唯一的可以「就食」之區。
當時太平軍內部,在戰略上亦有兩派不同的主張,一派以洪仁玕為首,認為自古取江山先西北而後東南,由上而下,其勢順而易,由下而上,其勢逆而難。所以仍主張反攻皖北,謀取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中原。另一派則是李秀成、李世賢兄弟的打算,就雙方形勢著眼,以為皖北以上,及江西、皖南等地,「敵無可敗之勢,譬如食果,尚未合時,其味必苦」,這就是說,浙江是一樹熟得將爛的果子,振力一撼,俯拾可得。
當然,此時太平軍只剩下李家兄弟的兵馬,可稱勁旅;發言的分量,非洪仁玕可比。事實上,「天京」對在外的戰將,亦已失去控制。於是李氏兄弟的六七十萬人,由常山、開化入浙江,行軍如螞蟻搬家,首尾不絕,歷時十餘日之久,浙東的守將,閉城自保,不聞不問。加以鮑超在後路追擊,更如驅虎入羊群;鮑超由江西撫州,追到邊界,收復鉛山,亦解了廣信之圍,便收兵回皖北休息,因為再過去是浙江地界,與己無關。
在鮑超之後還有一隊官兵,就是李元度的安越軍,兵到衢州,入了浙江地界,大概耳聞目擊,無一處不是亂糟糟的景象,覺得犯不著蹚渾水、打爛仗,因而屯兵衢州,觀望不前;以後敵兵阻隔,更到不了杭州,儘管王有齡跟杭州城內的官民,如大旱之望雲霓,安越軍卻始終只在鬧賊人家的後門口徘徊。
李秀成於九月初二進圍浙東的重鎮衢州,守將總兵李定太,深溝高壘,務求自保;於是李秀成捨衢州而去,在嚴州與李世賢會師,商定了進取杭州的計劃,分南北兩路,李秀成由北路直指杭州,李世賢任南路,繼續攻嚴州。這是九月初十的事;七天以後,嚴州守將張玉良棄城而走,李世賢連佔遂昌、松陽,勢如破竹。
大概在九月中旬,上而金、衢、嚴三府,下而杭、嘉、湖三府,盡是太平軍的天下,所餘者,杭州、湖州兩孤城,以及寧波、紹興兩府。其時寧、紹為浙江全省的餉源;此兩府不失,王有齡猶可緊守待援,不幸地,太平軍畢竟渡過錢塘江,攻向南岸了。
當此時也,正為曾氏兄弟揚眉吐氣,彈冠相慶之時,曾國藩賞加太子少保銜;曾國荃本是道員,賞加布政使銜以按察使記名,遇缺題奏;曾貞幹的本職是訓導,一縣的學官,奉旨免選本班,以同知或直隸州知州,盡先選用。戰死三河的曾家老六曾國華,陣亡時的官職是同知,小官本不予謚,因為「一門忠義、深堪嘉尚」,特旨賜謚「愍烈」,此外湘軍將領,除卻李元度以外,幾乎無不升官;曾國藩移駐安慶,日日開單辦保案,忙得不可開交。
對於軍務政事,曾國藩當然亦有一番籌劃。湘軍的士氣可用,紀律亦勝於原有的綠營,以及其他各省自招的勇丁;但有個先決條件,就是按月發餉。「皇帝不差餓兵」;就肯奉差遣,也一定是克敵不足、擾民有餘。曾國藩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兩江總督,不比專領一軍的將官,只管打仗,糧餉可以跟朝廷、跟地方去要;在他的職責來說,吃了敗仗,可以指名參劾失機之將,如果糧餉不能按時支應,就是自己的責任。因此,他不僅以克復城池為已足;還要維持安定,振興市面,道路暢通,商旅不絕,方能使唯一糧餉所出的「釐金」,源源不絕。
就為了這個緣故,王有齡奏請以太常寺正卿左宗棠督辦全浙軍務,浙江全省提鎮以下,統歸節制。他在奏摺中對「左宗棠」推崇備至,說他「體用普優,才識洞達,韜略素裕,紀律嚴明,所部盡皆勁旅」。在左宗棠本人,一向恥於屈居人下,如果「督辦全浙軍務,浙江全省提鎮以下,統歸節制」,便一定是督撫、將軍都不能不尊敬的「欽差大臣」;而且方面之寄,遇事獨斷獨行,可以發抒抱負,亦強似為曾國藩「幫辦軍務」,所以頗有躍躍欲試之意。
無奈曾國藩不放他走,因為皖南一地剛剛穩定;而江西則大致已經肅清,非左宗棠著意整頓,不能確保餉源。
幾經籌劃,決定先調蔣益灃一軍到皖南。蔣益灃字薌泉,也屬於湘軍系統,此時正在廣西作戰;此人湖南安福,少小為鄉裏無賴,他的部下軍紀不好,但能打仗。曾國藩認為左宗棠有駕馭蔣益灃這種悍將的能力,所以已奏調,等他到達,接替一部分防務,再讓左宗棠分兵援浙。
至於規復蘇常,朝命一再催促,曾國藩亦耿耿於懷,但苦於無法抽調兵力。而在上海的江蘇巡撫薛煥,及避難在上海租界上的江蘇士紳,則亦如王有齡一樣,苦苦乞援於安慶大營。但曾國藩始終表示心有餘而力不足,雖受無以為助。
[book_title]第二章
安慶既克,曾國藩才開始認真考慮援浙及規復蘇常兩大任務。他一向的宗旨是:「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援浙之任,決定交給左宗棠。知人之明,莫如曾國藩,他深知左宗棠的才具,足當方面;但亦深知他的性情好大喜功,不受羈勒,最好是給他一個不受各方牽制,可以放手去幹的局面,則以浙江的情況來說,他人視作棘手者,卻正好發揮左宗棠的長處。
規復蘇常之任,曾國藩覺得一時難有適當的人選,因為這個任務與援浙不同:第一、浙江已成糜爛之勢,人人皆知事不可為,所以隨左宗棠怎麼去搞,都不要緊;大不了淪陷了再想辦法去克復。而援蘇常則必先保上海;託付不當,上海一失,則東南餉源,十失七八,關係太重,不能不格外審慎。
第二、浙江方面,望援軍如大旱之望雲霓,王有齡已經奏保左宗棠,並已表示願交出浙江軍務指揮的全權,所以左宗棠一到,王有齡必會拱手讓賢,俯首聽命。而上海則不同,情況相當複雜,何桂清雖已革職,潛勢力猶在;薛煥駐上海當然要執行江蘇巡撫的職權;而蘇松太道吳煦,則成了「地頭蛇」,把持利藪,毫不放鬆。事權紛歧再加上洋務煩劇;即有精兵良將,能不能指揮如意,實成疑問。
其時恰好江蘇乞援的專使來了;而且來了不止一個,蘇松太的士紳十幾名,學申包胥哭秦庭,非哭得曾國藩發兵不肯走。
這十幾名江蘇的紳士,為頭的叫錢鼎銘,字調甫,江蘇太倉人;他的父親錢寶琛,做過湖北巡撫。洪楊事起,奉旨在原籍辦理團練;錢鼎銘跟著老父在一起辦事,便耽誤了功名,從道光二十六年中了舉人以後,一直未能北上會試。
咸豐三年,小刀會劉麗川起事,攻占上海;青浦的幫會頭腦周立春起而響應,一時聲勢浩大,連陷名城。錢鼎銘便招募團勇,配合官軍作戰;咸豐五年收復上海,平定小刀會,論功行賞,授職江蘇海州所屬的贛榆縣訓導。以錢鼎銘的才氣,如何肯屈就一縣學官?為了急於用世,走了捐班的路;在戶部當主事。不久,因為丁憂回籍;三年守製家居之時,江南局勢已經大壞,大營再陷,和春、張國樑殉難;太平軍席捲吳中,江蘇巡撫退保上海,蘇松太一帶的紳士,亦紛紛避難,托庇於「夷場」。
但「夷場」不是久居之地,淪陷的家鄉,更渴望光復。眼看江蘇之後,浙江又幾乎全部落入太平軍手中;如果杭州淪陷,浙江的戰事告一段落,李秀成傾江浙兩省的物力財力以圍困上海,則一隅之地,必難固守。而上海一失,足以養兵數萬的關稅、釐金為太平軍所得,一出一人,關係極大,那時要想回家就很難了。
於是聚集在上海的江蘇士紳,由團練大臣龐鐘璐召集會議,籌謀自保之策。江蘇的大員固然都集中在上海,但自何桂清失蘇常,他手下的那班人,如現任江蘇巡撫薛煥、蘇松太道署理藩司吳煦,在江蘇士紳看來,都是不足恃的人;可恃的只有新克安慶的曾氏弟兄。
因此,早在擬議中的,向曾國藩乞援計劃,很快地成熟了。這個計劃分兩方面進行,一方面由龐鐘璐出奏,請派曾國藩分兵急取蘇常,同時由江蘇在朝的大老,如龐鐘璐的同鄉前輩、翁同龢的父親,大學士翁心存等人,策動朝議,責成曾國藩出兵;一面派專人赴安慶大營乞援。
但是道路艱阻,由上海西上,通過太平軍的重重關卡,到達安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路吃辛苦;弄得不好,性命都會丟掉。如果出重賞招募一名勇士,間關投書,又怕不夠鄭重,曾國藩置之不理。就這為難的當兒,錢鼎銘慨然請行,有人領頭。事情便好辦了,一下子有十幾個自告奮勇。
他們走的是水路,坐了英國輪船,平平安安到了安慶。一上岸就到大營謁見曾國藩,呈上龐鐘璐的親筆信,說是「上海餉源重地,請以精兵萬人,一勇將統之,倍道而來,可當十萬之用」。
「話是不錯。無奈無人可派。『精兵萬人』,談何容易?」
聽得曾國藩這樣表示,錢鼎銘悲從心來,放聲大哭。他一哭,同來的人也哭;而且環跪滿前,倒像大喪舉哀似地,哭得滿營皆驚。
「請起來,請起來,有話平心靜氣地談!」
儘管曾國藩一再這樣表示,而且命戈什哈上前攙扶,無奈江蘇的士紳,情詞急迫,竟似耍賴似地,非曾國藩點頭答應,不肯起身。
曾國藩可真有些急了,「諸公好不曉事!」他說,「就算現在有兵有將,請問,如何才到得了上海?這不是你們一哭,我說一句話,便可成功的事。快請起來,從長計議。」
話責備得對,而且口氣也鬆動了;環跪在地,才遵命站起。曾國藩便吩咐請一位他的幕友,也是他的門生來。
這人就是李鴻章──為了參劾李元度,李鴻章跟他的老師鬧得不歡而散,到江西閒住了一年,依然故我,回想在祁門大營那一場爭執,覺得自己也未免太魯莽了些,一則,到底是老師;二則,李元度也實在辜負曾國藩的期望,只看他募勇援浙,沿途誑報勝仗,而到了浙江,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寄身於敵人尾閭之間,真有點近乎無恥了。
這樣轉著念頭,便一直想回到曾國藩大營,只是苦無機緣;直到安慶克復,李鴻章才寫了封信去道賀,雖未提到想重投師門,但言外之意,以曾國藩的肯虛心體察人情世故,自然能夠默喻。
曾國藩對這位門生的期望甚高。但李鴻章的年紀還輕,尚欠沉著;料事太易,求功太切,而且喜歡「打痞子腔」作英雄欺人之談,在曾國藩看來,駁雜不純,因而要下一番陶冶之功,挫他的虛驕之氣。在營裏,李鴻章喜歡睡懶覺;而曾國藩一定要等幕友到齊,才開早飯,逼得李鴻章不能不一早起身,諸如此類的「細故」,使得李鴻章對老師大為不滿,因而才有為李元度相爭,絕裾而去的結果。曾國藩當然瞭解他這個門生的心事;如今肯回頭相就,足見得他自己下過一番省察克己的功夫,非昔日可比,所以立即覆了一封信,說是「在江西無事,可即前來」,同時關照糧台匯了旅費到江西。於是李鴻章欣然到了安慶大營。
曾國藩會「看相」,看的不是那一年走鼻運,會發大財之類,而是看此人的氣色與氣度。一度不見,發覺李鴻章神情肅穆,勁氣內斂,大為安慰;留他在左右參贊軍務,大致布陳方略,有關安危大計的奏疏,都由李鴻章擬稿。這時江蘇士紳,哭求援師,該當如何處置,曾國藩也要找他來商議。
「是。」李鴻章聽老師道明究竟,便即答道:「容門生與江蘇諸公細談,再來回報。」
「好,好。你們先細談了再說。」
於是錢鼎銘便在李鴻章那裏談了一夜,盛道上海因戰火而帶來的畸形繁榮,五方輻湊,商賈雲集,巨室播遷,多挾重金住在夷場上;上海若為太平軍所得,曾國藩沿長江逐步肅清,進圍金陵的計劃,便很難收功了。
這番話使得李鴻章大為動心,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但求一所謂「善地」甚難──辦太平軍咸豐初年以前的軍務,完全不同。那時國家有大征伐,命將出師,儀式隆重;至於「人馬未動,糧草先行」,更不用專閫之將費心,朝廷會撥國帑,指派大臣,經紀其事。作統帥的只要知人善任,必奏全功。如今辦太平軍,朝廷不責以時效,不遙為控制;進兵快慢,固可收發由心,就是喪師失地,只要是非戰之罪,亦可邀得寬典。這樣的情形,比雍正、乾隆年間的大將,固然好當得多;但練兵、籌餉要靠自己,卻又比那時候的大將苦惱得多。
兵餉兩項,又以餉為根本中的根本。有餉無兵,像浙江這幾年的局面,是自貽伊戚,主事者的失算;但如有兵無餉,則孫吳復生,亦未見得能練成一支勁旅。現在上海有這樣豐厚的餉源,那就是一等一的善地,大有可為了。
但餉源雖厚,如果不能歸自己掌握,依然無濟於事。因而李鴻章接下來便想到上海的事權;以此向錢鼎銘詢問。
「江蘇現在吃虧的,就是雲集上海的大員太多,事權不一。照規矩說,該歸薛中丞控馭一切,而其實上厄下制,少所作為。」
「上厄?」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何根雲還以江督自居?」
「雖不以江督自居,卻以蘇浙兩省的太上巡撫──」
據錢鼎銘說,薛煥與王有齡感念何桂清提攜之恩,庇護甚力;尤其是薛煥,近在咫尺,事事承命。他一再為何桂清請命,先跟王有齡合疏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朝命不許;從而單獨上奏,說嘉興方面的官軍將士,請何桂清去督剿,等克復蘇州,再進京伏罪,朝命又不許。但何桂清始終還在上海;薛煥僅是為何桂清能不被捕,便已費盡心血,對公事上,自然就顧不到了。
「那麼,」李鴻章又問:「受制於下,又作何解?」
這是指蘇松太道署理江蘇藩司的吳煦:他是上海的地方官,而且兼管海關,餉源都握在他手中。吳煦其人,自然是精明的一路;但對軍務一竅不通,他的唯一辦法是用重金、募洋將,自從用美國人華爾收復松江,益發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可是大把銀子散漫地花,反而養成了那班在本國立不住腳,到上海來找機會的「洋打手」的驕氣,出兵以前,先索重賞;臨陣之際,坐觀成敗;如果打了個勝仗,回來又索重賞。薛煥也覺得這樣搞法,不是回事;無奈吳煦已成了地頭蛇,而且他自己跟洋人打不來交道,只好聽任吳煦去胡搞。
「薛中丞也招過好幾次兵,前後不下三四萬人;無奈成軍不能出隊,一出隊就打敗仗。」錢鼎銘緊接著又說:「天下皆知善戰者湘勇,所以薛中丞已派了人,攜帶重金到湖南招兵去了。既然如此,則善用湘勇,莫於湘人;吳人望滌帥如泰山北斗,既在治下,則不求滌帥又求那一位?」
「我老師新奉節制五省軍務的詔令,責任不輕。統籌全局,分其緩急,這也是他老人家身負艱鉅,不能不持重之處。再說治軍貴得人和;上海似乎另成一個局面,事權不專,辦事也棘手;到那時辜負吳中父老的期望,心何能安?」
「若說事權,既有節制五省軍務的詔旨,在上海的薛中丞、吳觀察,豈敢不聽滌帥的指揮。在地方上,請轉陳滌帥,我敢以身家性命擔保,一定唯命是從。」
聽得這一說,李鴻章更覺事有可為。將彼此的談話回想了一遍,認為薛煥到湖南招兵的情形,大可注意;因而在這方面問得特別詳細。
「聽說薛中丞叮囑招募委員,到湖南募勇,一定要挑那經過訓練,歷過戰陣的老兵,庶幾乎一經招募足額,便可成隊;一經成隊,便可出仗;一經出仗,便可成功。」
李鴻章聽罷哈哈大笑,倒弄得錢鼎銘愕然不知所措,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調甫兄,你也在珂鄉帶過勇,打過仗;倒想想看,世界上有那樣的事嗎?照薛中丞的如意算盤,銀子花出去就可以打勝仗,那何不打銀子?兵勇槍炮都不用,只拿大把銀子撒出去,長毛就會望風披靡!天下豈有斯理?」
「是呀。」錢鼎銘說:「我們也覺得薛中丞求功太切,反倒不可倚靠。」
「倒也不是求功太切的毛病──」李鴻章把下面的話嚥住了;薛煥的如意算盤,毛病出在什麼地方;他還不肯教給錢鼎銘學個乖。
聽完李鴻章的報告,曾國藩也覺得薛煥派委員到湖南募勇的辦法,天真得可笑。「經過訓練、歷過戰陣的老兵」,如果是能打仗的,何不在外頭打仗立功,跑回家鄉去幹什麼?薛煥所說的那些「老兵」,其實是湘軍各營的潰勇,或者被裁汰資遣回籍的「兵油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照曾國藩以戚繼光遺規訂立的招募條件,是決不能合格的;李鴻章也服膺這些道理,所以一聽錢鼎銘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師,」當笑話談完了這件事,李鴻章正色說道:「薛中丞散漫花錢,一定會把湖南的風氣搞壞;未曾入營,先多方需索,以後我們去募勇就難了。只怕九叔回湘招軍,也受他的影響。」「九叔」是指曾國荃,其實國荃的年紀比李鴻章還輕,不過照世交規矩,不能不這樣尊稱。
「那倒還不至於。」曾國藩徐徐說道,「其實淳樸農夫,何地無之?少荃,你也不妨回你家鄉去招募一支勇看。」
李鴻章異常機警,聽出曾國藩無意中透露,有讓他帶兵的打算;他所求的就是這個機會,但不出則已,一出也得像左宗棠那樣,擔當方面,才能舒展懷抱,所以這時出以沉著,淡淡答道:「那是以後的事,眼前援滬一節,總要老師先定下主張,才好措手。」
「餉源是要緊的。」曾國藩徐徐答道:「胡潤芝當年在武昌,月籌四十萬,供饋長江上下游,如果不是他,何有今日?」
「就是這話囉!」李鴻章趕緊接口:「上海一地,每月所收關稅釐金,可用來作軍餉的,總有六、七十萬。比胡潤帥當年的收入還多。而且一出一入,所關更巨。」
曾國藩點點頭:「我也知道。上海是要想法子守住的。我想寫信找沅甫來商量,看他所募的六千人,能不能先用在上海?」
李鴻章心想,曾國荃一心想收復金陵的大功,不見得肯到上海。但這話自己不便說;說了倒像自己想討這個差使似地。老師的意向不明,躁進怕為他看不起,不如不說。
不說卻又不可,緩不濟急的話,應該可以說的。於是他這樣答道:「老師,蘇紳望安慶,如大旱之盼雲霓。而且長毛『二李』,裹脅幾十萬人在浙西,一旦猛撲上海,後果不堪設想。老師若是定了宗旨,請九叔帶隊赴援,那也就不必再商量了。逕自寫信給九叔吧!」
「沅甫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凡事要出於他的自願,才能堅忍不拔。強使行之,並非善策。」曾國藩想了一下又說:「世事千頭萬緒,還得要從長計議。眼前先不談可行的,要先談不可行的。少荃,我倒請教,現在有一大支兵將在這裏,千里迢迢,重重阻隔,怎麼到得了上海?是不是一路打過去?要打,當然先打金陵;若非如此,用哪條間道?這些疑問,如果瞠然不知所答,那就無從談起了。」
一句話將李鴻章問得啞口無言,不過他的心思極快,心裏在想:「既然錢鼎銘能來,我又為什麼不能去?」這樣自問著,突生靈感,脫口便喊了聲:「老師!」
喊了這一聲,卻又不響了,只怔怔地看著老師,眼中流露出喜悅而迷惘的光芒;曾國藩一看就明白,從容問道:「少荃,你有什麼好主意?」
「門生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看,此事非借重洋人不可。」
「你是說,照他們在上海的辦法,也是募洋將洋兵,替我們來打仗?」
「不是。不是募洋將洋兵,是以重金募洋商。」李鴻章放低了聲音說:「門生打算僱幾條洋商的大火輪,載運兵勇,鼓棹東駛,一路衝過去。老師看行不行?」
曾國藩閉目不語,眼中浮起一幅景象──這幅景象出現在這年初夏;胡林翼應邀到東流商議進兵方略,曾國藩邀他登上安慶城外的龍山,視察形勢。骨瘦如柴的胡林翼,立馬遙望,意氣甚豪,指著安慶城內的太平軍,說他們已為釜底遊魂,指日可以平服。一句話未完,顏色大變,口吐鮮血。
這是因為胡林翼突受刺激;刺激來自兩條西洋的輪船,逆水直上,迅如奔馬,洋人有此利器,不能不憂。胡林翼本來就有肺疾,從此病勢日重,半年功夫,竟至不起。臨終前幾個月,有人跟他談起洋務,他總是閉目搖手,神態憂鬱地說:「不談,不談。這不是我們所能談得出結果來的。」
曾國藩在這方面,跟胡林翼約略同感。這時李鴻章提到「洋商的大火輪」;自然而然地憶及往事,既憂國勢,又悼良友,所以閉目不語,神色不怡。
李鴻章不免詫異,「老師,」他問,「憂慮的是什麼?」
「當年──」他將當年藎臣憂國的因由,說了給李鴻章。
「胡潤帥原是深謀遠慮的人。不過洋務連談都不願談,也未免過分。」李鴻章停了一下說,「照門生看,師夷以製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還談不到。」曾國藩將話題拉了回來:「安慶被圍的那時候,城內的長毛,就靠洋商的輪船接濟;官軍拿他們沒有辦法。輪船外包鐵甲,其行如風;用洋槍打是不中用的,不過,拿大砲轟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砲臺,英法軍艦不敢貿然內犯,看起來,輪船不能不怕大砲。這一層,你要仔細思量。」
「門生想過了。運兵的消息,當然要嚴防外洩。僱船的時候,不必先跟洋商說破;到時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範。」
曾國藩沉吟久之,方始開口:「這樣做法,跡近挾制,不是光明磊落的行為,而且也怕洋人不服,反倒會洩消息。照我看,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總須先求穩當。第一先要仔細探查,此去有那幾處會受長毛的砲轟,可有閃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說得明明白白。水腳貴一點倒不要緊,必得聽我們指揮,要走要停,白天走,還是夜裏走,不能隨人擺佈。」
「老師顧慮得是,我就照老師的話,跟錢調甫他們去說。」
「不忙,不忙!」曾國藩搖其頭,「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尚無眉目。少荃,我這裏怕抽不出多少人;沅甫雖有六千人,是不是肯擔當此任,尚未可知。再說,進圍金陵,亦不可緩。你能不能自己練一支兵?」
練兵先要招兵,這不是三兩個月可了的事;李鴻章有些為難,回鄉招募,練成一支可以與湘軍並駕齊驅的勁旅,固是極好之事,就怕遠水救不得近火,等練成了,上海已經失守,變成無用武之地,豈非白耗心血。
曾國藩見他沉吟不語,便猜到了他的心事,「少荃,」他提醒他說,「兵總是要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才會得力。鮑春霆會打仗,不會練兵,他的隊伍,紀律太差,只能攻,不能守;一屯下來,百姓就要遭殃。這是鮑春霆吃虧的地方,你當引以為鑒。至於軍隊練好了,不愁沒有用處,你不必三心兩意,只從根本上去著力,決不會錯。」
李鴻章矍然而起,毅然表示:「我遵老師的訓誨。」
從曾國藩那裏退了出來,李鴻章先不跟錢鼎銘見面,得要找一個人去好好商量;這個人就是安慶克復之前,向曾氏弟兄投誠的長毛程學啟。
程學啟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年紀雖輕,在地方上的聲名甚盛;他沒有讀多少書,但行事有遊俠之風,喜用奇計,更善結納。「四眼狗」陳玉成在皖北,深慕其人,百計招致;程學啟不肯投偽。因為得不到,便愈覺得珍貴可愛;最後陳玉成出了下策,將程學啟的父母擄了去當人質,這才逼得他出面,受任了太平天國的官職,領兵扼守安慶城外,與城內的太平軍互為支援。
但是,程學啟內心是不滿太平軍的,尤其是用這樣的方式將他逼得落了水,更覺於心不甘。不過他為人極深沉,表面絲毫不露痕跡,在安慶的太平軍以及陳玉成亦都對他深信不疑。誰知就在攻防戰最激烈的緊要關頭,他拉著隊伍反正了。
反正以後,並未獲得重用,曾國荃只相信子弟兵,曾國藩則出以持重,不敢過分信任,所以僅撥了一千兵給他,擔任不關緊要之處的外圍警戒。但李鴻章因為同鄉的關係,跟程學啟頗為接近;每次相見,一談就是半天,深知此人才氣縱橫,有擔當、有決斷,是絕好將材。這時受了曾國藩的鼓勵,預備回家鄉招募人馬,自然第一個就想到這位同鄉。
「方忠兄,」李鴻章喜孜孜地用合肥土話說,「現在有個好機會,賊娘的,好好搞一下!」
程學啟亦願一抒抱負,於是傾心籌劃、談了整整一夜、擬出來一個計劃,除了他跟程學啟所部以外,另外在安徽募新兵五千五百人;日夜操練,士氣如虹。運兵到上海的辦法,亦由錢鼎銘託人跟英商太古輪船公司接頭,可以包運。不過,這也不是說辦就辦的事,太古方面要好好籌劃;李鴻章那裏,更要多方部署。因此,江蘇士紳、還得要耐心等待。
※※※
劉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已辦成了一半,靠孫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路程的嘉興。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孫祥太得到消息,原來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譚紹洸、納王郜永寬,從松江進攻奉賢;華爾的洋槍隊,吃了個敗仗。
三天以後,譚紹洸向東攻占南匯,緊接著折北佔領川沙,對上海完成東、南、西三面包圍之勢;於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軍三萬多人,攻吳淞、逼寶山,直撲上海。
「以後的消息就很亂了,有的說上海已經失守,有的說洋槍隊投到了那一面,有人親眼得見,高鼻子、紅眉毛的洋鬼子在長毛隊伍裏。」孫祥太停了一下說,「不管怎麼趕到上海過年,是辦不到的了。」
劉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談,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發覺得這個消息無法開口宣布,不由得搓著手說:「那,大哥,你看怎麼辦呢?」他跟孫祥太、小張已在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稱呼。
孫祥太默然,從皮襖大襟中掏出一枝煙袋,裝上一袋旱煙,點燃了吸個不停。
「大哥,」劉不才定定神,覺得不該害孫祥太為難,慨然說道:「實逼處此,天大的本事也無用;只有等這一潮水過去了再說。」
「『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先在我家住下來,看機會再說。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這樣不是越走越近了嗎?」
「亂世逃生,計無萬全,只有這樣步步為營是比較聰明的辦法。不過,我跟大哥不分彼此。」他說,「是我的親戚,又是上上下下十來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攪,怎麼說得過去?」
「這話你就說得不對了。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孫祥太又說:「而且,我再說一句,在我們這一行,哪天不開三桌五桌的閒飯?就沒有我們的情分在內,只要是點頭之交來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劉不才原是一句場面上的話,過門不能不交代,真個膠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欣然答道:「那就這樣。我先替我們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謝。」
於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孫家;孫祥太這時的身份,變成患難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於他是劉不才的換帖弟兄,孩子們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太叫他「孫大爺」。為了表示尊敬親熱,奉以上座,亦不迴避;事實上亂世禮疏,侷侷促促兩間屋子,女眷要迴避亦無從迴避起。
※※※
在嘉興一住二十多天,雖然孫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親人那樣,但寄人籬下,總不是久長之計;而且朱老太太想念愛子,有懨懨成病的模樣,所以朱太太非常著急。不過她跟劉不才到底隔著一層;有些話不能不讓芙蓉去跟她叔叔說。
劉不才的焦急煩悶,其實也不下於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絕,實在危險──上海之圍未解;夷場上的官紳,成立了一個「中外會防公所」,一面由蘇州的紳士,在籍刑部郎中潘會瑋,航海入京,請準西兵會剿;一面會同江蘇巡撫薛煥,籌款加募洋人助戰。因此,華爾在松江一帶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但是長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於潰散的緣故,四處騷擾,道路越加不寧,劉不才幾次想單身上路,到松江去尋松江老大,都讓孫祥太極力攔住了。
由於芙蓉的催促,劉不才這一次下定決心了,「大哥!」他跟孫祥太說,「我非去走一趟不可。不然,連我都要悶出病來了。」
「不是我不讓你去,實在是擔不起責任。」孫祥太說,「聽說洋人的洋槍隊,改名『常勝軍』,這幾天一定要大打一仗。且等這一仗下來再說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劉不才說,「我想總找得出一條路來吧?」
孫祥太想了一會說:「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來想想辦法看。或者,你寫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當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險。」
這就是說,路上絕無把握。劉不才心裏在想,不妨自己去覓覓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還是自己要去,請孫祥太設法;一面出門去看兩個新交的朋友。
這兩個朋友是在賭場中結交的。賭場當然是秘密的;但劉不才每到一處總能找到這些地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館裏找一張中間的桌子,泡壺茶一坐,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只要時間稍為久一些,就會發現那裏在談賭經?然後耐心等待,等到談賭經的那些人,相繼離座,便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賭場。
在賭場裏,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厭,很容易交朋友;劉不才諳於此道,說兩句湊興的話,偶而指點一些門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過這個月來,他自覺身在客地,宜乎韜光養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兩個;而這兩個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為兩個都是長毛。
長毛也有好有壞;劉不才當然放眼光挑過,這兩個長毛是夠朋友的好人。
長毛好賭,「公館」中往往通宵達旦;賭注亦無奇不有,大致都是擄掠所得的「儻來之物」,金銀,也有珠寶,首飾之類,都係在褲腰帶上。往往探手入懷,取出一隻翠釵,或者燃料鼻煙壺,當場估價下注。賭的花樣,最流行的一種名為「槓子寶」,劉不才就是在這樣賭上,結識了一個姓邢的長毛。
這個姓邢的,在太平軍中的官職,名為「旅師」;意思是一旅的軍師。他常到一處賭場中去玩「槓子寶」;賭得非常潑,但也非常老實;劉不才很欣賞他那種不管輸贏,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風度。日久天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輸,總想幫他好好贏一場,但不知如何才能達成心願?
有一天劉不才看出苗頭來了──槓子寶的賭法是用兩枚制錢,豎立旋轉,用一隻茶鐘扣在上面,猜那兩枚制錢的「字」與「幕」;一共三種花式,兩字、兩幕、一字一幕,猜中的一配二。這種賭法彷彿搖攤,但少一門;又像杭州販夫走卒所賭的,由宋朝的「關撲」演變而來的「顛顛敲」。其中當然有機可乘;只是別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目光銳利,在賭場上傾家蕩產過的劉不才。
劉不才發現莊家所用的那兩枚制錢,其中一枚的一面,邊緣較薄,這一面是「字」。這一來,這枚制錢等旋轉的力量快消失,而要仆倒時,總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換句話說,出兩字或一字一幕的機會,遠比出兩幕的機會來得多。
於是趁方便的當兒,劉不才跟著到茅廁裏,率直問道:「邢旅師,你想不想翻本?」
「那個不想翻本。你問我這話,總有道理吧?」
「當然。」劉不才說:「我教你一個訣竅,你去試試看。」
一試果然甚靈。而劉不才頗為見機,怕此人老實,當場向他道謝,洩露了他人的懵懂陰陽,未免治一經,損一經,徒然得罪於人,所以當然就避了開去。
第二天再到賭場,邢旅師已經在等他了;約他酒樓相敘,一表謝意,同時也要問他,何以如此示惠。
這就見得姓邢的是極忠厚,也極知好歹事理的人,劉不才不必瞞他;坦率答說,只為了想結交他這麼一個朋友,好得些照應。
於是邢旅師又替他介紹了一個長毛,姓秦,官拜「百長」,職司是看守一座米倉;米糧出納之權都在他手裏。時常私下賣些米給劉不才,貼補孫家的食用。這個秦百長原籍湖州,是在湖北被擄,由「新傢伙」變為「老傢伙」,結果成了「老長毛」,但本性不泯,見劉不才是湖州人,敘起鄉誼來,格外親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較低,助力不夠大,所以劉不才不找他,直往賭場裏來覓邢旅師。
尋著邢旅師到茶館相敘。長毛喫茶,必設茶點,不過酥糖、薄脆餅之類的粗點心;邢旅師這天贏了錢,說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好吃,邀到酒館裏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容易投機了;劉不才率直提出要求,問邢旅師能不能幫他到上海去一趟──當然要有個理由;他說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個至親在上海,想去「告幫」。
「你要到杭州倒不難,我給你出張『揮紙』,一路都可過關。上海方面,沒有來往,出了『揮紙』也無用。」
「旅師!」劉不才無奈,只有賴上他了,「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辦法。」
「你的事,當然要幫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說。明天給你回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來一個辦法。邢旅師有個好朋友,現在駐紮金山衛;不久以前相聚,閒談之間提起,說是缺少寫字的人。邢旅師打算將他舉薦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的機會一定很多。
這是要落水做長毛了。劉不才不免躊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連連點頭:「好,好!多謝,多謝,就是這樣。」
「那麼,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寫封信──」於是邢旅師口述,劉不才筆錄;信中除了客套以外,說是「今有『老弟兄』劉先生,頗諳書算,可為兄之幫手;特遣前來,請加錄用。」寫完又開「揮紙」──過關度卡的通行證。然後教導劉不才改換衣飾,送了他一塊黃綢抹額,一雙花鞋,這是長毛最顯著的服色。
穿戴到家,朱老太太嚇一跳:「三外公做了長毛了!」
「沒有辦法。」劉不才將額上裹著的黃綢巾取了下來,「我明天就走。到上海見著了大器,再來接你們。」接著便將邢旅師替他出的主意,細細講了一遍。
「這樣說,是真的要做長毛了?要做到哪天為止?」
「那個真的要做長毛?」劉不才說,「我見機行事,一直混到上海。」
朱老太太又愁又喜,喜的是困境總算可望打開,愁的是劉不才此去,不知可能安然過關?就能過關,順順利利到了上海,又如何能將全家老幼接了出去?
這一層,就是她不說,劉不才也有交代:「松江老大一定有辦法;這裏有姓秦的幫忙,加上孫老大的力量,出嘉興是容易的。就是嘉興到松江這短短一段路,傷點腦筋,只要這一關闖得過去,大功就告成了。」他說,「在孫老大這裏,跟在自己家裏一樣,你們安心過日子;我至多半個月一定回來。」
然後又重託了孫祥太,約定後會之期;第二天一早,劉不才便扮成長毛上路,沿途繳驗「揮紙」和邢旅師的那封信,很順利地到了金山衛。到了這裏就費躊躇了,再往前走,那封信便不能再用;因為盤問的人只說一句:「金山衛已經過了,還走到那裏去?」便無話可答。
劉不才原來的打算是,投到以後,相機潛逃;此時心想:同是一逃,何必多費一層周折?現在是假長毛,果然持函投效,那時潛逃,即非一般老百姓的「逃長毛」而是開小差,被抓住了決無倖免之理。
想到此處,再無猶豫。經過鎮市,買了一頂氈帽、一雙草鞋,找間空房子,恢復本來服色;換下的黃巾花鞋,連同邢旅師的書信,一起投入枯井,揚長而去。
由金山衛往北,過張堰到松江是筆直的一條大路;走到一半,遙遙望見雜沓的人影,一看便知是:「逃長毛」。劉不才大吃一驚,不由得站住了腳;等神色倉皇的人群擁到,急急拉住一個詢問,果不其然,是從上海敗退下來的長毛,一路燒殺擄搶,無理可喻。
這些事,劉不才聽得多了;但親身遭遇,卻還是第一回,自不免驚惶失措,而又苦的是人生路不熟,唯有回身便走,跟著一群人,只揀偏僻小路,茫然疾奔。
結果還是逃不脫,為潛伏在一座石橋下的兩名長毛截住;同行被擄的一共六個人,辮子結辮子,在白刃相指之下,被押到一處長毛的「公館」,關在廳堂旁邊的罪房裏。
事已如此,劉不才知道驚慌無用;自己告訴自己:千萬鎮靜,才能隨機應變。因此,他只是默坐一隅,聚精會神地注意外面的動靜。在人來人往的足步聲中,突然聽得有人喊道:「叫新傢伙出來講道理!」
剛被擄的人稱為「新傢伙」;劉不才心中警覺,生死禍福,決於此俄頃之間,必須整頓全神,見機行事。一絲一毫都疏忽不得。
等牽出廂房,只見廳中一張太師椅;上面似猴子一般蹲著一個瘦小麻面的長毛,看年紀不過二十剛剛出頭。左右兩個長毛稱為「小把戲」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手中都抱著雪亮的鋼刀。
六個人一字跪下,麻面長毛開口就說:「現在糧草不足,要這許多人何用?推出去斬掉!」
左右兩個小把戲,一起踏出來,握拳抱刀,向上行禮,像唱戲似地齊聲答道:「遵令!」
「老爺,老爺!」有人極喊哀求:「做做好事,饒我一條命!」
「送你歸老家,上天堂,就是好事!」
小把戲不由分說,推了兩個人就走,第三個就是劉不才,急中生智,大聲說道:「糧草不足,我有辦法。」
「喔,」麻面長毛不信似地問:「你有辦法?倒說說看!你要唬人,當心吃苦頭。」
緩兵之計見效,劉不才就從容了,「我決不敢瞎講。」他說,「只要放了我,我自有辦法弄幾十擔糧食來。」
「你說!說得對了,我放你。」
「嘉興糧食多得很。管倉的秦百長我認識,寫張公事;今天送,明天糧食就到了。」
「你會寫字?」
「會!」
「你不早說!」麻面長毛一跳下座,從綁腿上取下一把匕首,割斷了縛在劉不才手腕間的繩子。
這就像賭錢的「死門開」一樣,劉不才的膽量,一下子變得其潑無比,不由分說,便往外大喊:「刀下留人!」
麻面長毛不作聲,居然是默許的表示。等將那兩個面無人色的百姓押了回來,他才開口說道:「算你們運氣!不過不能放你們。你們會做啥?有沒有做裁縫的?」
做裁縫的沒有,卻有人會打草鞋;還有人會上房補漏。麻面長毛一一問明,因材器使,發遣完畢,然後很客氣地向劉不才請教姓氏。
劉不才老實答道:「我姓劉。」
「劉先生,你請坐!」麻面長毛說道:「老實跟劉先生說,我就是少一個會寫字的。那天遇見一個秀才,我倒好意尊敬他;哪知道是個書呆子,破口大罵。有個小把戲不知道輕重,一刀過去,削了他半個腦袋,就此嗚呼。從此以後,沒有遇見過讀書人;今天跟劉先生有緣,要請你幫忙。不會寫字,跟啞吧一樣。」
這個譬喻費解,只聽說過不識字如「睜眼瞎子」,何至於像啞吧?
等劉不才問了出來,麻面長毛答道:「我打了好些勝仗,沒有人替我寫稟帖報功;豈不是像啞吧一樣?還有上頭要叫我造兵冊,憑冊發糧,也沒有人替我動筆,都要拜託劉先生了。」
「原來如此!」劉不才倒不免有些怯意,造名冊容易,寫稟帖敘戰功,只怕自己文章不勝,應該言明在先:「只怕我寫不好!」
「劉先生不要客氣。先請吃飯;回頭動手。」
劉不才實在也餓得有些頭昏眼花了,但急於有所自見,好跟麻面長毛建立一重關係;因而挑容易做的先做,「吃飯不忙。」他說,「我先來造兵冊。」
「也好!等下我陪劉先生吃酒。小把戲,」麻面長毛喊道:「抬桌子!拿筆硯來。」
於是抬一張桌子在當門亮處放下,舖排筆硯,取來原有的兵冊;翻開來第一頁第一行,寫的是「求天義麾下巡查陳世發,年二十一歲,係安徽懷寧縣人,父母已故,弟在營,無妻子。」劉不才知道,太平天國在「王」下,「侯」以上另有五等爵,稱為「義、安、福、燕、豫」。這五等爵上面,有兩個字的稱號,第二個字必用「天」,像長毛破杭州的悍將譚紹洸,確叫「慕天義」。只不知道「求天義」是誰,陳世發可就是眼前的「居停」?
他猜得不錯,「陳世發就是我。」麻面長毛說,「這本兵冊是去年造的,好些人陣亡了;也有好些新傢伙要補上去。請你念一念,我會告訴你。」
於是劉不才便念兵冊,分為「聖兵」、「精兵」兩種,每念一名,便聽陳世發的招呼,做個記號,存者打圈,歿者勾掉。然後再補新兵名字,到得傍晚,方始弄成一份草稿。陳世發請他擱筆,以酒食款待。
於是陳世發一面與劉不才喝酒,一面談他的戰績,好讓劉不才為他寫稟帖報功。陳世發與洋將華爾、白齊文都交過手,互有勝負,談得十分起勁。
劉不才起先是聚精會神地聽著,到後來就神思不屬了。因為他從陳世發身上起了好幾個念頭,首先想到的是,陳世發談的雖只是他這一份的戰況,但也不難窺知這一帶長毛的全盤動向;如今既然要做接應官軍的工作,何妨埋伏在陳世發身邊,可以探取許多機密。當然,自己是不可能長期潛隱於此的;但很可以「舉賢自代」,找個人替他掌管文書,探聽消息。
其次,他又想到像陳世發這樣的人,本心其實並不算壞,只是受了裹脅,同流合污;倘能相機策反,也是官軍的一助。
因為如此,便有些心不在焉。陳世發看出他的神態不對,便即問道:「劉先生,你有沒有在聽我的話?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劉不才一驚。定定神答道:「是的,我有心事。我一家人都在嘉興挨餓,此刻端起飯碗,心裏難過。」
「那也不要緊。你去把他們接了來,在我營裏補名字,發他們口糧。」
劉不才心裏一動,能有這句話;朱家老幼,便又可往上海接近一步。但是到了這裏,卻又如何脫身?這得預先籌劃妥當,不宜冒昧從事。
心裏這樣在想,口頭當然稱謝:「那太好了,多謝,多謝!」
「你家裏的人,在嘉興什麼地方?我派人替你去接。」陳世發說,「劉先生,只要你肯用心幫我,我這個人是知道好歹的。」
「是。我也看出你是有血性的人。這樣,」劉不才說,「我先幫你將公事料理妥當;再來料理我自己的事。那時候你抓一條船,派幾個弟兄,陪我到嘉興走一趟。我還可以替你弄十幾條洋槍來。」
「洋槍?」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怎麼弄得到?」
原是隨意敷衍討好的一句話,不想陳世發竟是大為動心的模樣;劉不才靈機一動,將計就計,索性擺一個騙局。原來朱大器有個堂房侄女,小名七喜;丈夫叫孫子卿,在洋行做事,是朱大器的得力助手。七喜人很能幹,常常出面跟「官客」打交道,而且是松江老大的結義妹妹,大家都叫她朱姑奶奶。劉不才想到他們夫婦,辦法有了。
「我有一個親戚姓孫,在洋行里做事;以前替浙江買了一批洋槍,運到半路上,聽說忠王殿下大軍已經圍困杭州,內外交通斷絕。這批洋槍便成了他的私產,一部分在嘉興;一部分運回上海,原是想找戶頭脫手。如果你要,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我要,我要!」陳世發說,「不知道他要賣多少錢一枝?」
「這倒不大清楚。」劉不才見他異常熱中,便進一步試探:「你相信不相信我?」
陳世發亂眨著眼,好久才問出一句話來:「信你怎麼樣?不相信你又怎麼樣?」
「不相信我,不必談;如果相信我,你讓我到上海去一趟。來回頂多三天功夫;我去打聽價錢,拿樣品來你看。」
陳世發大費考慮,最後還是未作決定;且等到明天再說。
吃完晚飯,劉不才又在燈下造兵冊,直到三更天方罷;陳世發備了宵夜犒勞,還說要替他去找個「婆娘」,劉不才那裏有這份閒情逸致,笑笑謝絕。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那裏弄來的一張紅木大床,舖的是狼皮褥子;蓋的是簇新的綢面洋布裏的厚棉被,但是劉不才卻不能入夢,在枕上盤算了又盤算;等盤算妥當,卻又興奮得睡不著了。
第二天自然還是起來得很早,吃過早飯動筆,將陳世發報戰功的稟帖寫完,念著給他聽過,一切妥貼,就待封發之時,劉不才問道:「稟帖送到那裏?」
「送到嘉定。」
「那要經過上海。」劉不才問:「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場上去走一趟?」
「這──」陳世發大惑不解,「這是幹什麼?」
「我不是說過,我那姓孫的朋友,有一批洋槍,而你又想買?我現在在想,先用不著我自己去,我寫封信給他;叫他將價錢開來,順便再帶幾枝樣品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浮起滿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機靈,又熟悉夷場情形的人去辦。」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有,有;有人。」
於是劉不才立刻動筆寫信給孫子卿。信非常簡單,先說「闔家安好」,這是寫給朱大器看的。接下來說:「弟新交一友,頗講義氣;渠擬購洋槍一批,長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情,報價特別克己。並先交貨一批,數量可詢來人,能攜若干,即付若干。價款容後再算。」
寫完,念著講了給陳世發聽;講到最後幾句,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是說,現在就可以弄一批槍來?」
「對了!我的朋友相信我,憑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隨身帶不了。將來大批運出來,怎麼走法,還得好好商量。」
「這當然要寫稟帖呈報上頭。現在先弄幾枝來試了再說。」
陳世發想了一會說道:「我派四個人去,見機行事。不過,」他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劉先生,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
「怎麼會開玩笑?我人在你這裏,承蒙你不棄,當我朋友;我開你這個玩笑,不就等於開我自己的玩笑?不過話要說明白,弟兄們去了,到地方找不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肯給槍,這算是我開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別的毛病,不能記在我頭上。」
「那當然。」
「還有句話,我先要問清楚,這四個弟兄,見了我的朋友,問起來:『你們四位做啥行當?』他們怎麼說?」
這一下將陳世發問住了,只好反過來請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說老實話。我在這裏幹什麼,你待我怎麼好。我的朋友心裏就明白了。」
「這樣一來,不會有危險?」
「決不會。我的朋友又不是半吊子,會去報官。」劉不才為了穩妥起見,特別又在信上加了一句:「務必款待來人,千萬秘密。」
有了這樣切實的信,陳世發自然深信不疑。當時便選派了四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天,決定第二天一早動身,這四個人如何走法,怎麼樣利用熟悉地勢的長處,抄小路,走捷徑到上海?陳世發都告訴了劉不才;但有一點,猶成難題。
「去的時候是空手,怎麼樣也混得過去;從上海出來,帶著槍就麻煩了。遇見我們自己人也不要緊;遇見『妖兵』,關卡上怕難過。」
「妖兵」是指官軍。這確是難題;劉不才細想了一下,認為以孫子卿的關係,或者可以幫他們過關,因而答道:「這只有到了上海再說。我的朋友,在上海人頭很熟;去的弟兄不妨老實跟他說,讓他想辦法,護送出境,或者辦得到。」
這一說,陳世發比較寬心了。此時亦無從計議,只有派出去再說。
[book_title]第三章
四個人一起上路,三個穿的便衣;一個穿的長毛的服飾,也帶著公文,裝作押解三名「奸細」到上海。
船到了「陰陽交界」之處,三個穿便衣的棄舟登陸,混過軍官、洋將、長毛三不管的地帶,進入夷場;其中為頭的叫李長山,生長上海城內,後來入了劉麗川的小刀會,再搖身一變而為長毛;對夷場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開地址,直接投到孫家。
孫子卿正好在家。門上來報有這麼三個人求見:再拆開劉不才的信一看,又驚又喜,卻又疑惑,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何路數?他一向細心謹慎,不肯貿貿然出見,所以一面派人殷勤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從沒有聽說過劉三叔寫過信──」
「啊!」孫子卿失聲說道:「這倒提醒我了。這封信是不是劉三爺的筆跡,還很難說。最好請小叔叔來鑒定一下。」
「這時候那裏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說:「我有辦法。」
她從奩盒裏找出一張紙來,是劉不才給她寫的一個調經活血的方子;兩相對照,證明確是劉不才的親筆。
「那就不要緊了。」朱姑奶奶說,「你先見了這三個人再說。」
「慢慢!」孫子卿問道:「劉三爺怎麼會無緣無故,介紹人來買槍。他的那個很講義氣的朋友又是那個?」
「傻瓜!他在長毛堆裏,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長毛。」
「對,對!言之有理。『千萬秘密』就是這個道理。不用說,來的三個也是長毛。等我去見他們。」
「你慢一點!」朱姑奶奶說:「我提醒你一句話:劉三爺人在長毛手裏。」
這句話很要緊。孫子卿再將來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劉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交歡;信中有不盡之言,全靠自己去細心體味。這樣想著,格外慎重,覺得需要愛妻作個幫手。於是他說:「你不妨在屏風後面聽聽;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咳嗽一聲,遞個暗號過來。」
「那倒不必。我只聽聽,幫你記話。」
※※※
孫子卿的禮貌很周到,特為穿了馬褂去見客。一一作揖,請教姓氏;然後肅客上座,敬酒奉煙,殷勤得讓客人竟有些侷促不安了。
因為如此,反倒不容易談得到正題上去。李長山不便自陳身份;而孫子卿卻又無由直抉其隱,很謹慎地旁敲側擊,變成不著邊際了。
這一下,在屏風後面的朱姑奶奶,喉頭實在癢得忍不住;非咳嗽一聲不可。這一聲咳得很重,三個客人都有驚詫之色;而孫子卿卻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想一想還是不明白,決定去問一問。
「對不起!內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請坐,我馬上就來奉陪。」
這個舉動大錯特錯!先是無緣無故地堂客咳嗽;然後又是主人到屏風後面去密談,這兩個行動連在一起來看,客人會怎麼樣?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孫子卿識破底蘊報了官,「中外會防公所」派人來捉長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萬事皆休。旁觀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著急;急中生智,毫不考慮地一閃閃了出來,目的是阻止孫子卿入內,要讓客人知道,並無挾帶陰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這一露面,也是個非凡的舉動;因為從無如此不守閨訓的婦女,貿然來見生客。只是朱姑奶奶的容貌神態,不帶絲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點頭,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戶的通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長山與他的同伴,雖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卻是好奇之心,覺得這家人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聽她說些什麼?
「我來打聽我們劉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無其事地說,「請問三位是從那裏來?」
「是從金山衛來的。」孫子卿代為回答。
「那麼劉三叔也在金山衛?」朱姑奶奶問道:「是不是在太平軍那裏?」
這一問李長山如釋重負;孫子卿亦是這樣的感覺,盤馬彎弓好半天,就是這句話礙口,現在讓朱姑奶奶開門見山一揭破,話就說得攏了。
「是的,是的。」李長山連連點頭,「劉先生在我們巡查那裏當『師爺』,我們巡查很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軍本來也是講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觀色,自覺再無逗留的必要,便即說道:「三位請寬坐。我去預備點心。」
朱姑奶奶翩然隱入屏風後面。留下孫子卿陪客,細聽來意。李長山說了陳世發的名字,以及劉不才介紹買槍的經過,然後問道:「孫老闆是不是有批槍在嘉興?」
這話令人莫名其妙;不過孫子卿自然能夠想像得到,一定是劉不才在掉槍花,便只有先圓著謊再說,所以答一聲:「不錯!」
「我們巡查叫我帶了劉先生的信來見孫老闆,有兩件事要請你幫忙:第一,請你賣一批槍給我們,價錢方面想來有劉先生的介紹,孫老闆不會多算我們的;不過要現銀子,只怕拿不出那麼多,可以不可以拿東西作價?」
「是什麼東西?」
「總是值錢的東西,首飾、古董、字畫、皮貨都有。」
「喔!」孫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們要多帶一點樣品回去;價款將來一起算。不過多帶,只怕這方面的關卡過不去,還要請孫老闆想法子保我們一保。」
孫子卿點點頭,要考慮妥當再回答;而一時茫然不知從何著眼去考慮?只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劉不才是在場子上變把戲,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檔。不知道他是要變麻姑獻壽,還是寶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獻蟠桃;要酒壺就送酒壺,把戲決不能拆穿。
因此,這時就不必細想,先大包大攬答應下來,總是不錯的。主意打定,立即開口:「兩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劉先生介紹來的,一切都好說。三位是貴客,我應該略盡地主之誼;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棧房。晚上我請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擱;我們盡明天一天把這兩件事辦好。」
「是的。多謝孫老闆!」李長山又說:「我們巡查的意思,要買一百枝長槍、四十枝短槍;最好拿你存在嘉興的那批貨色撥過來比較方便。」
「好的。」孫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談到此,告一段落。孫子卿派了個得力夥計,陪李長山一行去「落棧房」,當面關照,竭誠招待;不許讓客人有一點不滿意。
打發走了客人,回到裏面,朱姑奶奶迎上來告訴他說,已經派人去覓朱大器回來。接著便細問交談經過。孫子卿自然是據實細訴,隻字不隱;同時也說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聽,一面不斷點頭,「不錯。劉三叔花樣多,不知道在耍什麼把戲?」
她說,「照我看,不光是為了他自己脫險;說不定還有別的道理在內,只是我們識不透。等小叔叔回來了再說。」
果然,朱大器回來一聽經過,立刻就找著一條線索,「我們這位三爺,為啥要說有批槍在嘉興?其中必有緣故。」他說,「三爺,恐怕是想回嘉興,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裏。」
「對!小叔叔看得很準。」朱姑奶奶進一步推測:「劉三叔一定是想從嘉興到我們松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衛。」
「我倒想起來了。」朱大器問道:「三爺怎麼會做了長毛?」
「當時想問,又覺得不便開口。」孫子卿答說,「一朝生、兩朝熟,今天晚上一頓酒喝下來,就都曉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點去陪他們;統通問明白了再說。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問道:「要不要請五哥來商量?」
「當然。這是無論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孫子卿所預料的,這晚上飛觴醉月一頓酒下來,凡是有關劉不才的消息,能夠打聽得到的,都打聽到了。
「小王,」孫子卿是指他那個招待李長山的夥計,「他很靈活,開好棧房,陪他們到石路上,替他們每人買了一身衣服,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新的;接下來又帶他們去看西洋馬戲,一下午功夫,就把這三個小長毛,弄得服服貼貼;我等開口一問,原原本本都告訴我了。」
當然,也有李長山當時不在場,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緊也是最精采的,劉不才急中生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個難友的經過,總算不曾遺漏。
聽罷始末,朱姑奶奶又驚慌又高興地拍著胸笑:「我們這位劉三叔,我真服了他了。」她說,「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運氣。不是他有本事,膽子大,穩得住,長毛不會放他;不是他運氣好,長毛正好缺個會文墨的人,他也沒有這樣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卻不似她這般近乎激動,一直很冷靜地聽著:這時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頷首,是莫逆於心的樣子。
「老孫,」朱大器徐徐說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們的想法一樣,猜舍下老小都在嘉興;三爺是想到松江去尋五哥的手下想辦法,不曉得怎麼落到了長毛手裏。現在看來,是不錯的了;三爺在嘉興已經住了些日子,不然不會認識什麼『管倉的秦百長』。」
「是啊!」朱姑奶奶說,「劉三叔不會一個人無緣無故住在嘉興;當然是帶著小叔叔府上一家人逃在那裏。現在該怎麼辦呢?我看用不著一條直路走到底。」
「怎麼?」朱大器問,「七姊,你有啥好主意?」
「我也是瞎想,不曉得對不對?」朱姑奶奶答道:「不是有一句話叫做『雙管齊下』,是不是可以一面救劉三叔,一面把老太太在嘉興的下落打聽出來,另外派人去接?」
「這個主意倒不錯──」
「不然!」一直不曾開口的松江老大,大搖其頭,「把戲要劉三叔去變,我們臨空插一腳,事情就搞亂了。所以還是一條直路走到底的好。現在頂要緊的是幫劉三叔的忙。剛才我跟小叔叔商量,我們要派個人跟他們一起下去。不過這個人不大容易找。」
照松江老大跟朱大器商定的計劃,這個人不但要機警沉著,而且要懂得洋槍;因為派一個人同去,要找個很說得過去的藉口,最妙莫如在陳世發要買洋槍這個題目上做文章,找個內行下去談生意。等到去而復轉,就把劉不才心裏要說的話,統通都帶回來了。
這個做法,天衣無縫,孫子卿大為讚許;至於要人不難,他認為小王和他的學生蕭家驥都可以去。
此一人選,所關不細,需要慎重考慮。蕭家驥年紀雖不大,卻已是老於江湖,見多識廣,而且曾隨朱大器出生入死,對於長毛的情形亦深有瞭解,自是可託以重任的一員「大將」;不過小王也有他的長處,機警靈活不遜於蕭家驥,卻比蕭家驥更來得謙和親切,而且跟李長山他們早已混得很熟,如果派他跟著去,亦是順理成章的事。
由於銖兩相稱,便很難決定人選。朱姑奶奶這兩年心細了,想起一件要緊事,「這兩個人都不懂洋槍,」她提醒她丈夫說,「怎麼能算是『內行?』」
「那不要緊。」孫子卿說,「他們的英文都不錯,找洋人教一教;再拿一份英文說明書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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