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杨乃武与小白菜案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99273
[book_dec]杨乃武与小白菜,是清末四大疑案之一。清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十月,浙江省余杭县所在地余杭镇发生一起命案,豆腐店伙计葛品连暴病身亡。知县刘锡彤怀疑本县举人杨乃武诱奸葛品连之妻毕秀姑,毒毙葛品连,对杨乃武与毕秀姑重刑逼供,断结为“谋夫夺妇”罪,上报杭州府衙和浙江省署。杭州府与浙江省也照原拟断结,上报刑部。后经杨乃武之姐杨淑英二次京控,惊动朝廷中一批主持正义的官员,联名上诉。朝廷下旨,由刑部开棺验尸,才真相大白,冤案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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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谢良媒笨伯得喜耦 成孽障巧妻伴拙夫
在**时代,人民未能得到法律的保障,把人命视作儿戏。不论这一件事情,是否冤狱,受着绝大的冤枉,总先求之于非刑。受刑的人,倘是稍一含糊,不胜苛刑之苦,无不屈打成招,冤沉海底。做官府的人,也并不细细推求研讨案情如何,究竟是否这人所做,并为了自己前任关系,谬然定谳。一个好端端的安份良民,就是断送了一生,并且冒看奸邪凶恶的骂名,官员却不以为自己的错误,反栩栩以为能,这是何等的残酷。而且逢到了这一种极大冤枉的事,一般官府,大都抱着所谓官官相护的陋见,绝少可以由上峰超雪,把冤狱平反。除非是遇见了的确的是清正廉明,爱民如子的官府,才有反平的发见。如清末时候,杨乃武同小白菜,因奸谋毙亲夫一案,便是个明证。要不是刑部细细追求,把案情追一个水落石出,杨乃武同小白菜,岂不是冤沉海底,永没有超生之望的了呢。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却说在同治年间,江浙馀杭县仓前地方,有一家豆腐店。店主姓葛,娶妻喻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唤品连,因那姓葛的排行第一,仓前的人,都唤他做葛大,品连便唤做葛小大;女唤三姑,生的丑陋不堪,洋如母夜叉一般,满身漆黑皮肤,粒粒起绉。两条扫帚眉,一对铜铃眼,满面麻子,一个塌鼻梁,血盆大口,露出了一口的阔板焦牙。又是声如破锣,说起后来,得吓人一跳。而且是生性呆愚,不解椒麦,仓前的人民,没一个不知道这葛三姑,是个其丑无比的傻子。
葛大在店内,虽是十分勤俭,只因豆腐生涯,每天做的卖买,总是有限,家道很是清贫。仗着喻氏帮助着在店内烧煮豆腐,也用不起什么伙计,便将品连亦在店内。学习豆腐生意。一家四口,苦苦度日。那一天,葛大正在店内磨着豆子,预备做些豆腐,应明天的卖买。听的门外有人叫道:“姐丈在家中么?”葛大听的是喻氏的胞弟喻敬天的口音,忙放下磨盘笑应道:“是兄弟吗,快请里面坐吧。”话犹未毕,喻敬天已走将进来,上前见过葛大喻氏,一同坐下。葛大道:“兄弟到来,可有什么事情?”敬天笑道:“正是。我一来是来探望姐姐、姐丈,二来有一件事情,要同姐丈商议。”喻氏正舀着一盏茶,自房内走将出来,听了笑道:“兄弟,什么事情,巴巴的跑来,同你姐丈商议呢?”敬天笑道:“如今南京正闹着水荒,逃难出来的人,已不知有多少。昨天我们家中,也来了一家亲戚,姓毕,只有一母一女,便是我的连襟,襟兄早已亡过,剩了一个我妻子的姐姐,同了一个姨甥女儿。家中本来自襟兄死后,穷苦非凡。这一会被水冲的房屋都倒,家具全失,没奈何,投奔到我家中。姐姐,你想我如今的景况,已大不如前,怎能招留着两个人在家中吃闲饭。又不能不留着他们,还是你弟媳妇子,想的出些法子,说这个姨甥女儿,年纪只有七岁,人也生的不差,雪白粉嫩,的确是伶俐的女孩子,不如找一家好好人家,令她出去做童养媳,或是对定亲事,可以两边住住,帮着做些事情。我一想倒也不错,又想到了姐姐这里。品连已有十四岁了,你们这里,正嫌着人口太少,干事忙碌。倒可以把我那姨甥女儿生姑,说合给品连,童养在家中,省得以后品连长大起来,对亲困难。好得彼此都是亲戚,又不费什么,每天只吃掉些粗茶淡饭。一个女孩子的饭量,也很有限的。而且生姑,人虽七岁,做事倒还不差,什么提水、煮饭、洗菜、净衣服这些难事,也可以帮着姐姐。到了南京水灾平定之后,生姑的母亲,倘是回去,生姑便可以俩面住住,直待品连娶亲,拣一个好日子,同小夫妻两圆房,那便什么都完啦,岂不是省了到外面去找亲事,又得费钱,又是辛苦。姐丈姐姐,你们瞧好不好呢?”葛大同喻氏听了,暗暗的想了一回,觉得敬天这话,很是有理。葛大便笑道:“兄弟的话,自然是不错的。可是做姐丈的,你是知道的呀,十分贫苦,一些也没有积蓄,只仗着双手做事,喂饱肚皮。人家的女孩子,倘是娇养惯的,那就过不来这些劳碌日子。还有生姑的母亲,把生姑给我们这种手艺人家,做一天饱一天的,愿意不愿意,这倒先得说个明白。不要到了以后,心疼孩子,便反悔起来,这不是要闹糟了吗?不如不干的好了。”喻氏道:“正是。这句话却得预先问过,不然,倒是麻烦。”敬天笑道:“这倒不用虑得。昨天我早已问过他们母女,都说是只要有粥喝,可以活命,那就是了。好得大家是至亲,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喻氏心中,本因着家中事多人少,又用不起伙计,同品连养一房媳妇,年纪虽轻,总可帮着做些杂事,听了敬天的话,很是欢喜,即向敬天道:“既是兄弟这般说话,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了。只是可要什聘礼银子等东西呢,那却又得打点哩。”敬天笑道:“生姑的母亲,早已说过,并不是把女儿卖给人家。要什么银钱财礼,是同人家对一门亲家,一概不用。以后到了圆房的时候,再预备一些,那便是了,如今只须双方说定,换了八字,便把生姑领到家里,一切都算完哩。所以这财礼银子,也无须打点得哩。”葛大听得竟有这般便宜亲事,不用一些财礼,便能媳妇到手,岂有不愿之理,忙满口答应。敬天见葛大喻氏都已应允,心中十分欢喜。又闲谈了一回,起身告辞。说定明天,领生姑前来,拜见葛大、喻氏,调换品连的生辰八字。葛大点头答应,送敬天出了大门,回到里面。
喻氏只喜得满面是笑,向葛大道:“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家中,正为着人少,作不来活计,来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好歹也可以帮着我一把呀,只是兄弟,明天便得把人领来,换品连的八字,你也得去请人写一个,预备好了。还有什么旁的需用东西,也得筹备一下。总是一件喜事。喜烛儿定得点一对儿。明天兄弟,是个大媒,媒酒却不能不喝一杯,这是喜酒,不能将就过去。这些些事情,今天都须安排舒齐,免的明天孩子已来了,一切都没有安排,吃人家笑话。”葛大笑道:“这是容易,八字帖子,我立即请人家去写,喜烛等东西,即出去卖来,这都不要紧,不必这般慌张。明天既要请兄弟喝上一杯媒酒。却要煮些体面菜肴,那仗着你了。”喻氏点头道:“那是自然,你快去卖吧。”葛大匆匆地的取了些银钱,出门而去。喻氏自在家中,料理活计。这时品连也在家中,帮着喻氏磨豆煮浆,照顾门面。不一时,葛大已是回来,手中提着一付香烛,同了和合甲马,还有些干蔬菜等物,同了两瓶陈酒。见了喻氏,笑道:“帖子已写就了,你瞧瞧可是这样的吗?”说着在怀中取出一付大红全帖,授给喻氏。喻氏笑笑道:“你真是快活糊涂了,我又不识字,怎地知道对不对呢。人家识字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总不会错的。”便接将过去,供在上面。又把香烛蔬菜,也放在上面桌上,把酒收好,只等到了明天,预备一切事情。
一宿已过,到了明天。葛大、喻氏都是绝早起来。喻氏忙到街上,去卖了些鱼肉之类,在灶上煮烧起来。品连同了葛大,在外面照应买卖。喻氏把菜肴约略煮好,忙到外面,把和合甲马,同了八字帖子,供在上面正中,烛台香炉,俱都放好,将蔬菜烘在和合面前。安排就齐,仍回灶上,料理酒肴,忙乱了一回,听的门外敬天已在那里叫道:“姐丈已起了吗?”葛大听得,忙迎将出去道:“兄弟快进里面坐吧。”话犹未毕,早见敬天同了一个年有四旬的妇人,一个伶俐女孩子,走将进来。葛大一见知道便是毕生姑同了母亲忙让着道:“亲家太太,可到笑话,真不成样子哩。”生姑的母亲,连声谦逊,进了屋内坐下。喻氏也到外面,一同见过。细细把生姑一看,生的虽小,却美丽非凡。两条春山眉,似戚非戚,一双秋水眼,亦明亦荡。雪肤花容,端的是一个可喜可爱的女孩子。把葛大、喻氏二人,喜的个只是嘻嘻的笑。敬天道:“今天恰巧是好日子,姐姐、姐丈便把品连八字,交给了我,给亲家太太带将回去,那就是了。”喻氏听了,忙命葛大点了香烛,唤品连拜过。敬天即唤生姑,拜见了公公婆婆。葛大、喻氏只是呵呵大笑,受了品连同生姑四拜。品连又了拜岳母,谢了大媒。葛大把八字贴子取下,交给敬天。敬天接过,授给生姑的母亲,又在怀中取出了生姑的字庚,笑着道:“如今你们是亲家了,诸事都可以互相照呼。”说着,把字庚给了葛大。葛大命品连供在桌上。
喻氏这时,早笑哈哈地进了厨房,品连也进去相助。生姑的母亲,向生姑道:“生姑,在这里,万事得听你公公婆婆的言语,不能贪懒。已是一家人了,将来在这里过一辈子的日子哩。咱过了几时,到来看你,等待家里的水平了,咱还得回去。过了一二年光景,你也可以回来瞧瞧。”生姑听一句应一句,两眼之中,早忍不住掉下泪来。敬天道:“这又奇了,今天是好日子,怎地哭起来了,快进厨房去,帮你婆婆去煮饭吧。”葛大听了,忙笑道:“兄弟这却不对,今天生姑还是第一天到我家中,怎好就命她去操作呢,便是新媳妇子,也须三朝之后,才去做羹汤,孝敬公婆呢。好的也没有什么了不的大事,早都预备好哩。让她安安稳稳的喝一杯喜酒,两个吉利儿吧。”生姑的母亲笑道:“啊呀,了不得呢,生姑不知生来的什么福气,到了这般疼孩子的公婆家里,可是一个媳妇儿,总的侍奉公婆的。生姑虽小,不能说不是媳妇儿。再没有婆婆煮饭给媳妇儿吃的。以后不论什么事情,只要生姑能做,不妨命她去做去就是。”葛大笑道:“亲家太太,这却不用大谦。我们这般人种,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事,闲着是没有的。只是因为今天,是他们的好日子,又是第一天到我家中,倘是立即把他使唤得一个脚不点地的往来操作,还像什么样儿呢。”
正说话问,喻氏已笑哈哈地的捧出一盘菜肴,安放在桌上。品连忙放上五个杯子,五双匙著。葛大便把两瓶酒取出,舀着热水温热,笑嚷道:“亲家太太,请来喝一杯喜酒吧。”又向敬天道:“兄弟,这杯谢媒酒,可是要喝的。”敬天同生姑的母亲,忙含笑道:“那可不敢当哩。害亲家太太忙碌,快一齐来喝一杯吧。你们二位,是公公婆婆,小孩子敬一杯儿,这真是应该的哩。”喻氏正又端出了两色菜肴,放在桌上,听生姑母亲这般说话,忙笑道:“没什么呢,快喝吧,迟了得凉哩。”敬天道:“姊姊这样的忙碌,怎好坐呢。”葛大知道敬天等二人不肯就坐,便笑着唤喻氏一同前来就坐。喻氏即回到厨下,洗了洗手,将饭置在饭篮之内,方走到外面,一面笑道:“怎地这般的客气,快喝酒吧。”一面让二人上坐。二人谦逊了一回,生姑的母亲,坐了上面,敬天坐了客位,喻氏打横,葛大在下面相陪。葛大提起酒瓶,在各人杯内斟一杯,又笑道:“生姑也来吧!今天是喜酒,都的喝一杯儿的。”生姑的母亲忙道:“这不可能没品连不坐,倒唤生姑坐的。”敬天道:“那也不必再客气了,品连同生姑一齐来吧。”葛大听了,方命品连,坐在喻氏一旁。生姑即依着母亲坐了。三姑在一旁,坐着要肉吃。喻氏即也弄了些肉,放在饭上,给三姑吃。
敬天一瞧桌上,共排着八只大碗,满满的装着鱼肉,细细一看,见一碗是红烧粟子肉,一碗是麻椒鸡,一碗青菜。还有一碗,却是雪菜虾米汤。都烧的浓油直透,五香扑鼻,真是色香味三者都佳,便笑道:“端的是忙碌了姊姊,煮了这般多好菜。”喻氏笑道:“兄弟说那里话来。今天给品连领媳妇儿,难道就喜酒也不预备一杯吗?”说着,举起酒杯,让生姑的母亲、敬天二人饮酒。饮过一口,即一齐吃菜。葛大把酒瓶在生姑、品连杯里也注了半杯笑道:“喜酒总的喝一口儿。”慌得生姑忙站起身来道谢。六个人在桌上,连说带喝,闹过了一阵,把两瓶酒喝完,喻氏方命品连到厨下去把饭篮捧出,一同吃饭。饭毕之后,喻氏、品连把残肴收拾清楚,泡上香。敬天同生姑的母亲又在葛大家中闲谈了一回,见天色不早,即起身告辞。
临走之时,生姑的母亲,又把生姑叫到面前,细细的咐嘱了一番,方告别葛大、喻氏,同了敬天,一同回去。生姑直送到门前,忍不住双泪交流,呆呆地站了半晌,见母亲已是去远,才回到里面。自此之后,生姑已做了品连的童养妻子。葛大、喻氏二人,见生姑甚是伶俐,心中很是欢喜。生姑也很和顺,每天帮着喻氏淘米、洗菜、浆洗衣服,都能做得很好,喻氏只喜的满面是笑,常是称赞生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葛大竟生起病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末路悲风凄凉透骨 荒村苦雨岁月煎心
话说葛大,喻氏夫妇,由喻氏胞弟说合了毕生姑给品连做童养媳。葛大夫妇很是欢喜。又见生姑十分聪明伶俐,可以帮助喻氏办理家事,喻氏很是快活。谁知过了几天,好事不常。葛大有一天,绝早起身,在店内做了一口豆腐,到了午间,午饭已过,葛大觉得身体困倦,便在店内向桌上一伏,竟安然睡去。这时候正是深秋天气,寒风凛凛。葛大睡在桌上,受了一阵凉风,打了一个寒噤,身上都露了栗肤。及至一忽醒来,觉得身上寒冷透骨,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有些头目森森起来。知道受了寒气,忙起身披上一件棉祆。当时也不以为意,到了晚间,却觉得头眩鼻塞,耳鸣目昏,四肢酸楚,坐立不住,便向喻氏说了,欲先去安睡。喻氏忙在葛大头上一摸,却是灸热非凡,不禁吃了惊。慌忙到里面把床上被褥铺放就绪。向葛大道:“快些睡吧,你发热呢,待我去买一服风寒疏散的药,浓浓的煎了服下,盖上被儿,出一身大汗,把风寒赶出,即便好了。不然,明天没人作活计呢。”葛大点头道:“正是。倘直是生起病来,谁人能作卖买呢,那就糟了。”说毕,忙忙的脱了衣服,睡将下去。
喻氏即把一床重被,同葛大盖好。一面取了些钱,命品连快些出店,到街上钱宝生所开设的爱仁堂药铺,托钱宝生撮一服发汗风寒的药料来,煎给葛大吞服。仓前地方,本是个市镇。只有钱宝生开着家爱仁堂药铺,并没有第二家药店。那钱宝生,便是爱仁堂药店的主人,也懂的一些医理,常是同人家瞧瞧小病。所以仓前镇上的人民,遇到了受了感冒、发热起烧,也不请医生诊脉,只到爱仁堂去,向钱宝生讨药。今天喻氏见葛大发烧的甚是灸手,怕真的病倒,没人可做卖买,便也忙忙的命品连到爱仁堂去,向钱宝生撮药。品连领命。飞也似的去了。喻氏在家中,即在外面收拾了一回,开了店门。品连也拎了一服饮药,走将回来。喻氏忙取过一个瓦罐,把药放下,注了水在炉上煎了一回,煎得浓浓的八分一碗,端至床上,叫葛大道:“快把药趁热喝下,重重的出一身大汗,明天病便好哩。”葛大被喻氏叫起,欠起身子,将药服下,依旧睡倒。喻氏即把被褥同葛大盖和严密不透,自己收拾了杯盏,自到外面同品连、生站一齐吃过晚饭,三人一同收过残肴,洗涤干净。喻氏即到房中,一瞧葛大,双颊炙烧的似火一般的通红,鼻寒气重,在床上翻来覆去,低不安稳,知道病势不轻,心中很是急着。便命品连、三姑,睡在外面。生姑在床下地上,铺下草席被褥,睡在床下,万一夜间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唤起来。生姑听了,即把自己的被褥抱到里面,铺在地上,先自睡下。喻氏也胡乱的在葛大足旁睡了下去。听的葛大渐渐的有些睡熟,喻氏忙碌了一天,身体很是困倦,也朦胧睡去。
及至一觉醒来,见天色已是发了鱼肚白色,忙坐起身来,瞧葛大,双眼似开似闭,竟有些昏沉的模样。喻氏心中,不禁乱跳,即把手在葛大头上一摸,却仍是炙手非常,并不退了寒热,不觉焦急起来。知道今天葛大不能再起身操作,可是家中不能一天不做卖买,是个做一天吃一天的清贫人家。葛大平日,虽也略略有些积蓄,却甚是细微,坐吃山空,万万不能支持。亏的昨天,制就的豆腐、百页等物,还剩下不少,自己同品连,随了葛大,也学得些做豆腐的手艺。今天葛大就不起身,自己同品连、生姑三人,也可免强支持卖买。不过倘是葛大有了半月十天,病体不好,那就应付不来的了。当下喻氏忙忙起身,叫醒了品连。生姑,一同起来,开店做买卖。三姑这时,也已醒了,只坐在一旁呆看。喻氏忙了半晌,听的里面葛大叫道:“品连,快取杯茶我喝呐,”品连听了,忙答应一声,在茶壶内倒了一杯热茶,送到里面。喻氏也走到里面问道:“怎么样了?”葛大道:“不行呢,头痛的很。”喻氏一望葛大,见他面上依旧绯红的如火烘一般,知道尚是烧得厉害,即向葛大道:“今天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看你的病是不轻呢。”葛大听的,叹了一口道:“我们这般人家,做一天吃一天的,难道还能化钱服药不成?我想捱两天总能好的,别多化了冤枉钱,我又不能起来做卖买,没有了钱,连饭都要没有得吃哩,还说什么请大夫服药呢?”说罢,双目之中,竟落下泪来,呜咽个不住。喻氏忙安慰道:“你别这么了,自己身体要紧,话不是这样说的。家中全仗着你一人做卖买过活,我是一个女人家,怎能支持门面,品连又小,生姑比了品连又小几岁,人却伶俐,也是个女孩子呀,只能帮着我做些煮饭洗衣等家事。应付做卖买越发的不成功的。三姑这傻子,愈其是不用说了,呆的这般情形,连米麦都分别不出的,还说什么别的事情。你倘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呢?”说着也不觉呜咽起来。又暗声道:“你快些别悲伤,请大夫来瞧瞧是正经。身体好了,多做些卖买,不强似病在床上,不能开店了吗?”葛大听了,只是摇头。
喻氏也不管他。出去外面叫过品连,到街上去请大夫。品连领命飞也似的去了。喻氏自在家中,整理家事,命三姑看守门户。生姑在里面,瞧着葛大,可要什么茶水,服侍葛大。不一刻,品连回来,已请下了大夫。到了午后,大夫到来,喻氏接迎进去,坐在床旁,喻氏先把葛大昨天白天受了风寒,晚间得了病症的话,细细向大夫说明,大夫听了,便向葛大面上望了望气色,取过几本旧书,枕了葛大手腕,静心诊脉。诊过之后,又瞧了瞧葛大舌苔。瞧毕之后,不禁皱眉着脸,只是摇头。喻氏见了,知道病势沉重,忙问道:“大夫,这病还不要紧吗?”大夫道:“这病乃是由食滞夹风寒而起,平时总是很贪凉爽。在夏季内受足了风寒,又加着积滞辛苦,昨天借着受些秋气尖风,遂一发不可收拾,已转入伤寒之症。病势很是郑重,目下快些调理,或者还不要紧。”说毕,立起身来,走到桌边坐下。生姑早把纸笔墨砚预备舒齐。大夫即坐下开写药方,喻氏取钱打发了看封,仍到里面。大夫开下药方,自出门去。
喻氏、品连一同送过,忙把药方交给品连,到爱仁堂去抓药。抓来之后,即赶忙把药煎好,送到床边,扶起葛大,趁热喝下。葛大仍旧睡好,喻氏把被褥盖好。一天过后,明天早上,喻氏起身之时,忙先一瞧葛大,却仍是炙手异常,病势很是沉重。比较了昨天,有增无减。双颊之上,烧的如红露一般。上下嘴唇,竟已发了焦紫颜色,只嚷着要茶喝。喻氏心中,十分着急。这天的店,也无心再开,只忙着料理葛大病症。无奈葛大的病症,每天只是有增无减,服下的汤药,浑如石沉大海,一些儿功效没有,把喻氏急得一筹莫展。品连、生姑,也都愁眉不舒。连三姑这般的傻子,也只呆呆地望着葛大,一言不发,只听得床上葛大不住的呻吟,喻氏瞧着葛大病势情形不好,暗想自己是个女流之辈,平日全仗了葛大,每天开店做些卖买,方可苦度光阴。到如今葛大一病这般的几天。葛大从前辛勤刻苦,略略存的一些款项,已被葛大病中用得一干二净。并且这几天医药费,已由典质而来。万一的葛大有什么变故,自己一人如何可以支持。想到这里,心中益发的难受起来。忙打定主意,唤品连道:“品连,快到你舅舅家中,请舅舅到来,我有事请商议呢。”品连平日年纪虽小,常是随着喻氏到敬天家中,所以倒认的路途。听的母亲吩咐,忙答应一声,到房中换了一件干净短衫,慌忙出去,飞也似的向敬天家中去了。喻氏在家中,闷闷的坐在葛大床边。
约有半个时辰。听的外面敬天叫道:“怎地姐丈有了病呢,姐姐怎不早命品连到我家中来叫我呢?”话犹未毕,敬云早自外面匆匆走入,品连随在后面。喻氏见敬天到来,呜咽道:“兄弟,你瞧你姐丈,病到这般光景,万一有一个不测之处,叫你姐姐怎么过呢?”敬天一面走到葛大床前,向葛大细细观看,一面向喻氏道:“姐姐,且别悲伤。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吉人自有天相,不久自然就好,快请大夫要紧。”喻氏道:“正是呢。这几天请了大夫,诊脉服药。可是服下药去,一些儿效验也没有,我们家中。都靠着做买卖生意,才有些饭吃,如今你姐丈一病了这许多日期,每天又得请大夫撮药,那一件不要化钱,又不能开店赚钱。把你姐丈没有生病的时候,每天节省下的一些,早花个精光。这几天还亏是典了些衣服,方能请个大夫。这般下去,怎生得了呢?倘是你姐丈得些什么,那越发的没法料理哩。”说到这里,双目之中,两行清泪,早向下直挂,声音也变成了泣不成声,敬天听了,心中很是悲伤,便把葛大面上细细一看,见葛大面色,已枯白的一些血色没有,又带着一般黑气,双目下陷,两颧削缩,上下嘴唇,都烧的焦黑颜,已是瘦的不成模样,知道病势非轻。正欲回身向喻氏商议,恰巧葛大这时,猛一睁眼,见敬天立在床边,便点了点头,带着喘道:“兄弟,你来了吗?我却不成了。你姐姐同你外甥,都要你照顾些,我死了也感激兄弟的大恩。”说毕,痰气上涌,忙伸手向喻氏要茶。一双枯手,却瘦得似鸟爪一般,只抖个不住。敬天瞧了,心中忍不住一酸,双目中的悲泪,禁不住流将下来。又怕葛大看了伤心,反添了病症,忙把手帕抹过,低声道:“姐丈何必这般的伤心。只要请个好大夫来,服下药去,自然病就好哩。”喻氏这时已取上茶来,端到葛大口边。葛大喝了一口,点头道:“但愿如此,可是不中用的了。兄弟,可得瞧同胞面上,你姐姐总要你照应。”敬天一面安慰葛大,一面向喻氏道:“姐姐,这几天请的是谁来瞧病呢?开下了什么药方?”喻氏即在床前抽屈之中,取出了药方,给敬天观看。敬天看了,知道是伤寒重症。药方上的药案,开得十分凶险。又瞧见葛大病体,知道很是厉害,心中也很着急,便向喻氏道:“姐姐,如今也别说旁的,开店做卖买,那自然是不成功的了。姐丈病症既然这般的沉重,赶紧的找个好大夫瞧瞧。病好之后,方能再做生意。不然这般的拖延下来,越发的不好呢。”喻氏道:“话是不错的。只是兄弟你知道的,似你姐丈这般光景,请几个普通大夫,撮药等病中费用,已是很难的了,怎能去找好大夫呢?那里来的钱呀?”说着,不觉又呜咽起来。敬天忙道:“姐姐,且别悲伤,这不是哭的事情。我的家景,也不大好,不然,这一些些还用说的吗?如今这样吧,我先借十块钱给姐姐,请大夫要紧。姐丈好后,再还我就是。”喻氏点头道:“兄弟的景况,我也知道的。可是如今是没法的事,只能这般的了。待你姐丈病好之后,再归还吧。”敬天道:“姐姐这倒没有什么,彼此都是至亲,也无用客气什么。谁没有困难的日子呢?”当下即在腰兜内取出了十块雪也似的大洋,交给喻氏,喻氏收过,敬天又安慰了一回喻氏同葛大,又向生姑道:“生姑,前天你母亲托人寄信来说,停几天要来瞧你哩。”生姑本很想念母亲,听敬天这般说法,心中甚喜,便点了一点头道:“姨夫,母亲来了,千万请他老人家来瞧俺,俺正想念呢。”敬天道:“那是自然,我还有些事呢?你在这里,好好侍奉你家公婆。”生姑连忙答应。敬天即起身告辞。
喻氏送了几步,自进房去,忙又唤品连去请大夫,同葛大诊病服药。无奈葛大病体沉重非凡,服下药去,依然一些效验没有,反越发的加重起来。过了两天,竟是人事不知,口中只说呓语。喻氏慌了手脚,知道不好,同品连、生姑、三姑四人,尽夜衣不解带的侍奉汤药,家中钱又困难,敬天的十块钱也用的差不多了。喻氏等四人,已累的惟悴不堪。又过了一天,喻氏见葛大的模样,不似可以好的了。大夫又来诊病,也只是摇头,连药方也不肯开下,长叹走了。喻氏知道没有挽救希望,心中悲哀,自不必说,双目之中,只流着眼泪。暗想家中,已是一钱没有,倘是葛大横将下来,一切后事费用,怎生的了?忙命品连,去请敬天到来商议。敬天听的葛大将要不好,忙同了妻子王氏,随着品连赶到喻家,喻氏一见,早忍不住痛哭起来,向敬大道:“兄弟,这怎么好呢?人是瞧上去不中用的了。可是万一的横将下来,家中一些没有,如何得了?”敬天也觉悲伤,一面止住了喻氏哭泣,一面走到床前,一看葛大,已是双目昏花,只是胡叫乱说。一口牙齿,也烧的如焦炭一般,欲知葛大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椿树凋残董花花折 桂华皎洁兰叶芬芳
话说喻敬天,同了妻子王氏,听的葛大病重,忙奔到葛家,一踏进后门,喻氏一见,早双泪交流,十分悲伤。敬天、王氏二人到床前一瞧葛大,见葛大这时,已是双目昏花,连人也不认识的了。手足不住的牵动,口中只是胡言乱话。知道光景不好,说不定旦夕之间,有绝大变故。心下虽不明言,知道葛大已不久于人世的了。便回转身来,在外面坐下。喻氏呜咽着道:“兄弟,不想你姐丈,竟一变即变到如此地步,瞧他人是不成功的了,只是有一件,万一你的姐丈横了下来,叫你姐姐两手空空,怎么办理呢?叫你姐丈,赤身露体,去下泥坑不成?这非请兄弟同我想个法儿,是过这件大事,做姐姐的,心里总知道的哩。”
敬天听了,暗暗一想,这件事情,虽说得不错,可是自己也非是个有钱的人,葛大死后,一切棺木衣衾等物,最省俭些,也得数十两银子,一时那里去取呢?倘是一无预备,真叫姐丈赤身露体,下泥坑不成?自己瞧在同胞上,也不能不同喻氏想个法儿。便向喻氏道:“姐姐这话,再也不错的。万事都须先行预备一下,免得临事困难。不是兄弟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依兄弟看来,姐丈这病,实是凶险得很,快些办后事要紧,先冲一冲喜再说。”喻氏听了,禁不住哑声痛泣起来,含着两行悲泪,向敬天道:“兄弟,姐姐早想到了这件事情,只因家中除了开店的许多家具之外,连一件光鲜些的大挂子,都当掉的了。把家具去卖,一时又没人要,这如何是好呀?”敬天也不禁愁眉不展起来。立起身来,在屋内团团的走了几个圈子,把手在头上搔了一回,仍然想不出一个妙法。王氏在一旁,忍不住向喻氏道:“姐姐,这事如今也说不得了,这是姐丈最后的一件大事,不能含糊,非得即速预备妥当。不然,人是不成功了,一件东西没有,那怎么办呢?以俺看来,姐丈万一不好,只剩了姐姐同了三个孩子,品连最大,也也有十四岁哩,不能再开店做卖买了,必的另想别法。这些开店家具,倒也不少,留在家中没用处,不如把这些东西,命你兄弟想法卖掉,或者可以得到数十块钱哩。再是不够,那便容易想法了。”喻氏道:“弟媳妇的话,固然不错。这些家具,留在家中,本来不能再行应用,但是谁要这些东西呢?”王氏道:“这也说不的了。把这些东西,贱价卖掉,大约还不致没人贪这便宜。前日俺听见你兄弟说过,不知有谁要开豆腐店,卖给了他,岂不是一得而两便呢?”敬天道:“这事我早已想到,只因那人虽说是要开店,却得停上一二个月的光景。如今这里,乃是立即等着用钱,怎能等着。”喻氏道:“既是这样,能不能先在那里借上几十块钱,利钱不妨厚些,这也没法的事。将来兄弟向这要开店的人说好,这些东西卖给了他,就把这钱还了人家。不怎样,越发的难了。”敬天听毕,又低头沉吟一回,方向喻氏道:“这个办法,错是不错。或者可以成功,不过利息却很重的,除非是到放印子钱的山西人手中,才能借到,待我去同他商量一番,就把家具作抵,将来由我把家具卖掉,再把本利算清,不知他可能答应,待我去商议一回。成与不成,再来报告姐姐知道吧。”喻氏道:“一切都费心兄弟,瞧在同胞面上,帮着你姐姐。你姐丈一个不好,在九泉之下,感激兄弟的。”敬天道:“都是至亲骨肉,这还用客气吗。”又向王氏道:“你在这里陪伴着姐姐,俺去商量。”说毕,却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喻氏同王氏,带着品连、生姑、三姑三人,仍回房中。一瞧葛大,竟是双额如火一般的通红,喉间格格的痰声,双睛上翻,已是不醒人事。喻氏一瞧,觉得情形不好,忙伏在床上,高声叫唤。葛大只把双目微微的转了一转,又微微的点了点头。喻氏见了,知道不好,忍不住痛哭起来。品连、生姑,也不觉低声暗泣。惟有三姑,人事不知,立在一旁,只向着葛大嘻嘻的发笑。喻氏不禁呜咽着道:“你还笑呢,你父亲一不好,这日子不知怎样过呢?”说着,又痛哭不止。约有半个时辰,见葛大猛的一睁双目,向喻氏等看了一看,长叹了一声,举起一双瘦如鸡爪般的手来,索索的抓个不住,向桌上指着。喻氏不解,葛大又向桌上茶碗指一指,喻氏方知道葛大要茶,心中倒很欢喜,忙倒了一杯茶,托在手中,凑在葛大嘴边。葛大勉强饮了一口气,喻氏一手扶着葛大道:“觉的怎样,好些了吗?”葛大把失神的眼珠儿,向喻氏一转,口中叹了一口气,微微流出些眼泪,把口张了几张,却一句言语说不出来。喻氏忙问道:“什么呢?快别说了,多伤神咧。”只见葛大,猛然间牙关一咬,向后一倒,把喻氏的一双扶住葛大的手直压下去,险些儿把喻氏带跌床上,喻氏忙缩掉了手问道:“怎样呢?”一瞧葛大。己是面色大变,双睛上翻,口中流白沫。喉中痰声,格格响个不停。喻氏知道不好,忙高叫道:“当家的,怎样呀?”王氏在一旁见了,忙也上前,在葛大胸前抚摸,帮着叫喊,一手拈着葛大人中,葛大只是双目乱翻,并不苏醒。品连、生姑二人,早上前将葛大胸腹之间。用力连摸。闹了一阵。听的葛大喉中,痰声越发的响亮,渐渐的气息细微起来。喻氏瞧见不好,已连哭带喊,高声叫葛大醒来,一壁双泪直流。品连、生姑人虽幼稚,已知人事,也禁不住呜咽起来。王氏知是不中用了,忙向喻氏道:“姊姊,我瞧姊夫,不中用的了,快预备后事要紧。”喻氏哭着道:“弟媳的话,虽然不差,只是兄弟尚未回家,家中一个大钱没有,如何是好?”王氏道:“这也说的是,哪买东西没钱,自然稍稍等一回,在姊丈身上,也得把他收拾清楚,不能叫他肮脏着去呢。”喻氏听了,一壁忍着哭声,命生姑到厨房中去烧水,自己在衣箱内找了一回,找出了一身干净衫裤,放在床边。这时葛大已剩了一丝游气,去死不远。
喻氏正是着急,听得外敬天叫道:“姊姊,姊丈怎样了?”话方完毕,敬天已奔将进来。喻氏忙招呼道:“兄弟,事情怎么样了?你姐丈已不好了,你瞧吧。”说着把手一指床上,敬天把床上一看,不禁垂泪道:“既是如此,快办后事要紧。方才我到那家人家,把家具押给他的言语,向他说了,他倒愿意,不过要我作保,我已应了下来。如今把所有家具,押了一百五十块钱,言明子利三分,每月四元五角,三个月本利一齐付清,钱已付给我了,可以快去办东西哩。不然,一时措手不及,那就为难哩。”喻氏呜咽道:“如今姐姐心中,已是乱如乱麻,一切都没心思,诸事都的费心兄弟,瞧在同胞面上,总的帮着你的姐姐的。”敬天道:“这还用客气吗!如今这样,瞧姐丈总是不与的了,待我出去,把一应东西,都预备就绪,带回家中吧。家内也得留一些钱,也有些他用,好歹总尽这一百五十块钱用就是了。”说着取出了五十块钱,交给喻氏。自己带了一百块钱,匆匆的去了。
喻氏在家中,把生姑烧来热水,同葛大说过。不多一回,葛大已一口气不来,死了过去。喻氏、品连、生姑,都号啕大哭起来。便是三姑这傻子,也随着众人痛哭。王氏在一边,也忍不住双泪交流,好不悲伤。满室中饱含着哀惨之色。不一刻,敬天早押着人役,把棺木衣裳,一齐购办回来。见葛大已死,禁不住也哭了一番,有了钱百事都容易,叫了人役,把葛大安殓起来,择日开吊。安殓舒齐,天已晚了。这天敬天王氏夫妇二人,即宿在葛家,陪伴喻氏。晚上又叫了五个僧人,超度葛大。自这天起,敬天王氏二人,常在葛家,助着喻氏料理丧务。敬天又怕喻氏思夫悲切,苦坏了身躯,不时的劝慰。喻氏心中,悲哀自不必说,只因瞧品连年世幼小,三姑又是个傻子,不能不仗着自己扶着成人。敬天也常把这事相劝,只得稍杀悲痛,勉强主持家事丧务。过了三七,便择定了一天,把葛大棺木,开吊出去,到坟上下了葬。到了这一天,来的吊客除了王氏敬天夫妇之外,还有一个葛大的堂兄弟,同了几个亲友,一齐祭吊了一番,即升炮起送丧。喻氏、品连、生姑等,自然又有一番大恸。直到安葬已毕,亲友也都散了,家中只剩了敬天王氏二人。喻氏把丧事中所化费的钱,仔细一算,一百五十块钱,只剩下了二十余块,已是一切都很简省,便向敬天道:“兄弟如今剩了姐姐一人,又有三个孩子,姐姐又不能到那里去挣钱,如何得了呢?”说着不禁又痛哭起来。敬天忙安慰道:“姐姐且别悲伤,难道做兄弟的能睁开了眼,瞧着姐姐饿死不成?总的想法子维持哩。”喻氏只是双目落泪,敬天也知道喻氏心中悲伤,当下即留在喻氏家中,到了明天,方才告别回家。临行之时,又劝慰了一番。喻氏谢敬天自回里面。
过了几天,恰巧敬天的朋友到来,要开豆腐店,敬天忙把葛家的开店家具,一齐盘给这人,一共算了二百元钱,当时钱物两清,敬天把一百五十四元五角,还给放印子的钱。其余的四十五元五角,交给喻氏。喻氏心中,十分感激敬天,也稍稍的安慰了一些。仗着自己会做活计,替人家缝些针线,母子四人,清贫度日。不够之时,便把所余下来的钱帖补。
光阴迅速。匆匆又过了一个年头。品连已是十八岁了。有一天,小大忽地不知去向,不见个无影无踪。这时太平大国的军队,已到了仓前,小大正是被太平军抓去当了小厮。喻氏生姑悲伤,自不必说,只是没奈何的事,无法可施。喻氏的家况,越发的不如以前。起初还有敬天照顾,后来敬天的家景,也一天不如一天,弄得自己的一日三餐也很费力,怎能照顾喻氏,生姑的母亲毕王氏,虽有几次自南京来瞧女儿,却因家中依旧贫苦,不能救济喻氏。喻氏这时已是成了三餐不继的了。暗暗一想,自己若是再不设法,别说自己,竟要饿死,连三姑等,也得饿死。葛家只有这三姑一个根苗,怎能叫她灭绝呢?想到这里禁不住悲痛非凡,只得仍同敬天商议。敬天因喻氏年纪尚轻,家中又这般的穷苦,若要守节,那就非得饿死不成。品连又不知那里去了,三姑又是个傻子,要守节也就难了。不如找一家小康之家,再醮过去,把三姑带了过去,或者品连可以回来,由喻氏扶养成人。合亲之后,找生意,使品连可以自立。如此葛家一脉香烟不致斩尽断绝,岂不是两全其美。当下即把这个主意,向喻氏说了。喻氏心中虽也有些不愿,无奈若要守节,便要饿死。品连回来,也无人扶养,不得好处,葛家香烟,就此断绝,那罪就大了,不如反是纵拥的好,因此倒也不表反对。
事有凑巧,仓前镇上,有一家小康之家,姓沈唤体仁。家中虽不豪富,还算的宽裕度日。在这一年中,妻子得下病症,不治而死。生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尚只有十四岁,其余一个十二,一个十岁。体仁平日,须到外面去做事,妻子一死,家中便乏人照料,一切家务,也没人料理。欲娶一个续弦,得须能料理家事。人品亦要去得。托人寻找,可有相巧人物。便是再醮,倒也不要紧,只求家中三个孩子,有人照顾,一切家务,可以料理就是。这事被敬天知道,暗想姊姊喻氏,若能嫁了体仁,将来品连一时回来,不愁没人照顾,倒是件很好的姻缘,忙托着媒婆,前去说合。本来喻氏人品相貌,都还去得。且是伶俐,整治家事,又十分精细,沈体仁曾见过,听得很是愿意,即一口应允。敬天大喜,来向喻氏说知,喻氏本来都听命敬天,听敬天说好,自然也很愿意,只是必须带了三姑等过去。又说明品连回来,也得同住。敬天见喻氏答应,忙把喻氏的要求,向体仁说了。体仁倒亦答应,当下即选定日期,体仁把喻氏娶将过去,到了这天喻氏送过葛大神主,又哭泣了一番。敬天在一旁,把喻氏劝了半晌,方才停住悲声,即带了三姑,嫁给了体仁。夫妇之间,十分的和穆。生姑这时,由毕王氏领回家去,言明将来品连回来,仍领过来。体仁把三姑并不欺侮,视同己生。喻氏本不是泼辣妇人,把体仁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很是欢喜。敬天见是如此,便放下了心肠。
流光匆匆好不迅速,不觉已过了五个寒暑。有一天,品连忽地回得家来,说是由太平军中逃回,这时已是二十五岁了。当下找了敬天,问喻氏的去向。敬天忙领到沈家,与喻氏相见。喻氏见后,自然是悲喜交集,便留住在沈家。体仁也以自己所生的一般看待。恰巧毕王氏带了生姑来探望喻氏,询问品连消息,知道品连回来,十分欢喜,即仍把生姑留在沈家同住。生姑这时却到了十八岁年纪,生的如花如玉,美貌非常,竟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颜色,真是容光颜照,娇丽无匹,是个千娇百美的美人儿。仓前的人,没一个不称赞生姑,是一个天仙化身,便送了她一个外号,因她的身体娇小,玉肤如雪,都唤做小白菜。品连因葛氏一脉,只有品连一人,喻氏不愿姓沈,仍是姓葛。仓前人为了品连父亲,唤做葛大,便都叫他做葛小大。惟有三姑越发的生得丑陋不堪,傻呆异常。比了嫂嫂生姑,是有天地之隔。仓前人因他生的人既矮小臃肿。又是肤色漆黑,便唤作塌枯菜,兄妹三人,都有一个外号,这一年中,忽地体仁家中,发生了绝大变故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手足耽耽鼠牙雀角 耳目逐逐燕语莺啼
话说喻氏自葛大死后,生活艰难,又有品连、生姑等三人,没奈何改嫁了镇上沈体仁。匆匆的过了几年,品连已到了二十五岁。生姑也十八岁了,生的美貌非凡,仓前镇上的人,都唤她做小白菜。品连因他父亲叫做葛大,便唤葛小大。三姑人既丑陋不堪,相貌祖蠢,又是傻呆异常,臃肿黑肤,都唤她塌枯莱,兄妹姑嫂三人,都有了外号。喻氏眼瞧着小大等,已是长大成人,心中很是欢喜,未免疼爱了些,被体仁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看在眼中,心下十分不平。当下三人避着喻氏,在外面商议起来,想把品连等三人,不认做自己姊妹兄弟,这时沈大年纪最长,有了二十岁了。平日见喻氏照顾小大,比了自己尽心,早不甘服,便向沈二、沈三道:“二位兄弟,我想爹爹年纪,已经大了,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万一的有了不测,母亲对于这带来的儿子,自然是十分疼爱,到了那时,要把他赶将出去,不啐做自己弟兄,那就难了。有了母亲作主,定不成功,岂不把我们家中,好好的家财,本来只要三份开拆,为今倒要四份分拆的了。我们不早些想妙法,叫爹爹把这葛家小子,同了小白菜、塌枯菜二人,一同赶将出去,不算我们沈家的人,将来就后悔不及了。二弟三弟,你们瞧瞧是怎样?哥哥的言语,是对不对呢?”沈二、沈三听了哥哥的言语,不禁都直跳起来道:“哥哥这话,真是不差的,你看如今母亲,对待葛小大,怎样的疼爱,不论什么好吃好穿的东西,先的给他,才轮到了我们。倘是不早些把他们赶出,以后我们的亏可吃的不小呢!”沈三虽只有十五岁,为人最有机警,比较了两个哥哥来的能干,机诈百出,听了哥哥的言语,细细的思量了一回,笑道:“这件事情,我看并非难事,只须依着我去干,定能把葛小大赶走。”沈大、沈二听了,不禁大喜道:“兄弟你倒有什么妙法,快说出来,我们必定去干。如今爹爹年纪已大,不能不快些把小大赶跑,不然,母亲作主,还有什么话说的呢?”沈三道:“对啦,我也正因着这个,才想出个妙法。爹爹平日,我瞧他的神色,对于母亲固然是不差,对于小大等三人,究竟是油瓶儿子,不甚欢喜。只为着母亲面上,方有这般的敷衍。有些事情,都是母亲暗中对着小大,连爹爹都不知道的。如今我们弟兄三人,暗中监视着他们,瞧见有什么事情,母亲又在那里暗中贴补小大了,我们立即去告知爹爹,爹爹对于钱财一项,素来很是重视,我们便投其所好,趁势说母亲将爹爹家财,暗暗运给小大,预备将来爹爹一死后,丢掉我们弟兄三人,去自立门户,仍去姓葛,把我们穷饿而死,绝掉沈氏一脉香烟。好得小大,母亲尚要把他承继葛氏香烟,不姓沈姓。这般言语,很在情理之中,爹爹定然相信。只要爹爹一信,那事情便容易办哩。我们再把葛姓的人,如何住在沈姓家中,用沈姓家产的话,一一怂恿爹爹,一面同小大来一个霸王硬上去,每天同他们寻事,不住的说他们把钱狂化滥用,把沈家家产,都要被他们用完了,将来我们弟兄三人,都的挨苦。说着连哭带吵,闹一个天翻地覆,越是人家知道,越有办法。爹爹早听了我们的言语,自然不再帮着母亲、小大,这般的天天吵个不休歇,少不的把小大赶出门去。大哥、二哥,你们以为如何?”沈大、沈二听毕,不觉连声称赞,忙一齐依允,依着沈三的言语办理。弟兄三人商议已毕,便各人依着沈三的言语,去乘隙进言。
沈体仁本来是个爱钱如命,无可无不可的人。又加着耳朵软软得异乎寻常,不论是谁,只要说同他省俭,总以为是个替自己着想,帮助自己的好人。何况又是三个亲生儿子。所说的言语,自然很是入耳。平日又瞧着喻氏,带来了小大、生姑、三姑,三人进门,只是饭米一项,己化掉不少。不过因自己答应在先,不好反悔。如今被三个儿子,都说的一派家中大于化费,若不及早设法,将来些微家产,化用完毕之后,如何办法?体仁一想,这话甚是有理,便把小大、生姑、三姑三人,视若眼中之钉,把小大呼来喝起,稍有不对之处,非打即骂,把小大等三人,虐待起来。喻氏瞧在眼内,心中自然很不快乐,便不时同体仁争吵个不休,沈大等弟兄三人,见这计策,固然不差,即暗中查看喻氏同小大、生姑,三姑等的事情,可有暗中喻氏把东西帖补小大,便去告知体仁。事有凑巧。有一天,喻氏瞧见小大身上穿的衣服,己是破烂不堪,心中很是不忍,忙在自己衣服之中,找了一件重新缝过,给小大穿了。这事恰被沈二见了,忙去告知了体仁。体仁即向喻氏吵闹。喻氏到了这般地步,心中十分悲苦,知道葛家,只有小大这一个根苗,决不能改姓沈的。体仁又口口声声说是别姓的孩子,不能用沈家的钱。倘不姓沈,即不应该住在家中。又加着沈大、沈二、沈三三人,仗着体仁护短,欺侮小大等三人。因此小大、生姑、三姑三人,在沈家非但不能得到体仁疼爱,连一日三餐都渐渐的不周全起来。
喻氏知道,常此以往,决不是个常久之计。好的小大以前在自己家中,学过豆腐生涯,不如托人把他荐将出去,到豆腐店内去学习一年半载,将来学成之后,也能自立门户。一面把生姑、三姑,想一个住处,搬将出去。小大也可以居住,化用一层,自己总可以想法一些。小大能得赚钱之后,便不用担心了。想定主意,即俟敬天到来探望喻氏,喻氏见了,忙把这件事情,向敬天说了,想命小大出去学习豆腐生意,可以自立门户,免得在沈家被人欺侮受苦。敬天听了,也很同意,便笑道:“这倒巧哩,馀杭城外观音街罗姓豆腐店内,正须一个伙计,便把小大荐去,谅能成就,这倒不要紧的。生姑、三姑的住址,待小大学成赚钱之后,可以养活家中人了,再设法不迟,姊姊不必心焦。”喻氏听敬天这般说法,心中甚喜,忙托敬天前去。敬天答应了自去。过了几天,敬天又到沈家,向喻氏说明。罗家豆腐店的事情,已经说妥。喻氏大喜,即拣了一个好日子,把小大送去。生姑、三姑仍住在沈家。
又过了一年光景,小大已满师赚钱。沈大等弟兄三人,越发的把小大妒忌起来,逢到回家,总被三人打骂讥笑。喻氏瞧了,知道若不设法搬出,不是个了局。正欲再同敬天商议,却又发生一件事情。原来沈大、沈二、沈三三人只有沈大一人已娶了妻子,沈二、沈三连定聘都没定过。沈二人还老实,沈三年记最小却最是下流不堪。瞧着生姑生得这般美貌,人又伶俐能干,不禁动起不端邪心,见了生姑,总是眉花眼笑,风言月语,同生姑谈笑,想勾搭生姑,生姑见沈三生得光嘴削腮,骨瘦如柴,相貌比不了小大,还差上三分,那里放在心上。只因了住在沈家,不敢直言喝责,只的隐忍下来。见沈三同自己说话,便一言不发,默默的立在一旁,有时竟一溜烟逃到喻氏面前。沈三见生姑这般神色,并不诘责自己无理,以为生姑是女孩子怕羞,因此不肯讲话,同自己很有些眉目,越发想设法把生姑勾引上手。
有一天,喻氏到敬天家中去了。三姑是个傻子,终日在门外同了街上孩子游玩,房内只剩了生姑一人,觉得很是寂寞。方欲出房到院子里散步一回,听的外面叫道:“葛家妹妹,在房里吗?”只因生姑与小大尚未圆房。依旧是兄妹称呼。生姑一听,是沈三的声音,又不能不答应,即低声应道:“在房里呢,有什么事呀?”话还未毕,沈三一脚己跨进房来。生姑见沈三已是进来,又得起身让坐,沈三把房内四围一相,便走到床前。坐将下去,也不说话,两只的溜溜的眼珠儿,不住的向着生姑上下乱转。这天生姑穿一件青布大褂。下系湖色土布半旧撒脚裤,脚上一双妃色软帮绣苹绿色的满对花小鞋,端的是三寸不到,二寸有余,平正尖瘦,宛如一支水红菱儿。虽是满身荆布,却越显出天然素面,貌美逾花。两条似蹙非蹙烟笼春山眉,一双宜喜宜嗔婉转秋波眼,琼鼻樱口,真是天仙下凡,西子再生。把沈三瞧得不住的向着生姑憨笑,两个乌溜溜的眼珠,瞪的有铜铃大小,把生姑看得心头乱跳,禁不住两颊上飞起两朵红云,直红到耳边,越发的红白分明,娇艳欲滴。知道今天沈三趁着婆婆不在这里,进的房来,这般的端详自己,定然不怀好意。只是又不能撵他出去,万一得罪了,他到体仁面前搬动是非,又得多费口舌。即一言不发,低头向着外面。沈三这时已是心猿意马,那里忍耐的住。好得喻氏不在家中,仗着父亲疼爱自己,生姑等都要自己家中扶养,生姑不敢公然同自己闹个僵局,尽可放胆乱行胡作。想定主意,立即自床上立起身来,走到生姑面前笑道:“姊姊,你这几天因何不快乐呢?我来了你不言不语,难道嫌我来的不好了吗?”生姑听了,依然不理会他,回转身去,默默的坐在床上。谁知沈三见生姑这般得薄怒轻嗔,面带娇羞,比了平时,还美丽三分,禁不住欲火中烧,顾不得什么,猛的一跃,跳到床前,把生姑拦腰一抱,颤声道:“姊姊,我的好姊姊呐,你弟弟把你想死了,快救一救吧。”说毕,一个圆彪彪的脑袋,直凑到生姑香腮之边,啧啧两声。生姑早闻一股腥气直冲过来,忙一面撑拒,一面忍不住心头打恶。沈三那里肯放,一个身躯望生姑身上,压将下去,把生姑压住,双手在生姑身上,不住的乱摸乱扯,把生姑吓得魂飞魄散。忙一面闪躲,用力摔掉沈三。一面正色娇叱道:“快放俺起来,不然,俺叫喊起来,告知你爹爹,瞧你如何得了?”沈三怕生姑真得叫喊起来,被人听得,到来惊散好事,忙一手把生姑香口,掩一个没,一手拼命的扯生姑衣裤,口中不住的央告道:“好姊姊,顺从了你弟弟,好处多哩。做了我的媳妇儿,不强似一个豆腐店伙计的妻子吗?好姊姊,你今天依了你弟弟这一件美事,明天弟弟有好处给你哩。若是这般倔强,明天我告知了爹爹,说你来调戏我,瞧你还活的成吗?”
生姑娇躯被沈三压住,口又被沈三捺住,不能叫,只得的手足乱打乱踢,把螓头拼命挣扎,欲把沈三摔去,无奈究竟是女子,气力微小,那里可以摔脱沈三。已铮的乌云四散,衣服松褪,下面又被沈三扯动中衣,眼见得衣裤将被沈三扯落,把生姑急得双泪乱落,心惊胆战。正是十分危急的时候,听得外面有人叫道:“生姑在里面吗?”却是体仁的声音,沈三听的不敢再行用强,忙一松手,放起生姑。生姑这时早忍不住号啕痛哭。沈三恐体仁进来瞧见,忙自侧门一溜烟的走了。生姑一壁痛哭,一壁整理衣服。体仁本因想命生姑到街上去买些熟食,出来叫唤生姑,听的生姑在房中大哭起来,忙走房去一瞧,见生姑这般狼狈情形,房中却又没有别人,心中很是闷纳。便问道:“生姑,谁欺侮你呢?怎地青天白日这般的号丧,也得取个吉利儿呢?快别哭了,同我上街去吧。”生姑知道体仁欢喜沈三,倘说将出来,定要护短,不信自己的言语,便抹干了眼泪,接了体仁的钱,出门去购熟食,买了回来,闷闷的坐在房中。
不一刻,喻氏回来,生姑一见,早痛哭失声,两行热泪,如断线珍珠一般,向下直流,喻氏见生姑衣衫不整,乌云松散,见了自己,这般的大哭,心中早猜到了几分,忙细细一问生姑。生姑即把沈三欺侮自己,到房中调戏的事情,一一向喻氏说了一番。喻氏听了不禁长叹一声,向生姑道:“你也不必悲伤,好的今天我到你舅舅家中商议要把你们三人搬到外面去居住,免得在这里受人闲气。你舅舅已同你们找定一家,是这仓前镇上,第一家有势人家,姓杨,家中主人唤做杨乃武,为人极易和穆,又生的很是端正,相貌也好,见他的人没一个不称赞他一表堂堂的好相貌的。家中人也不多,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出嫁已寡、常住在兄弟家中的姊姊,同了一个妻子,并是四人,却用着两个家人,几个婢仆,十分势派。只因家中房屋太多,怕照顾不到,才欲招一家清白人家进去居住,稍稍取一些租费,你舅舅同乃武有些认识,听得之后,忙把你们说了,乃武听得,便问起你外号可是唤做小白菜来。当下倒也愿意。所以你舅舅便定了下去,说定每月一吊的房租。你们家中,嫌觉寂寞,小大每天可以回来,岂不是比着在这里,被人家欺侮的好。”生姑听了,不住的点头道好。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浪子有心出谷莺飞去去 文人无得联庆蝶梦蘧蘧
话说仓前镇上,有一家姓杨的人家,家主便唤做杨乃武,方只有二十七岁年纪,生的一表非凡,长身岳立,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相貌端正。在仓前镇上,算得个数一不数二的出跳人。而且是是数代书香,祖上都有过功名,父亲做过教谕,很是老成持重。不要说是仓前一镇的人,奉若神明。有什么交涉事情,都要请他做个公判。便是馀杭县城之内,也都揖让他三分,不论文武官县,都互相往还。所以竟是个馀杭绅士中的第一流人物。身故之后,传到乃武手中,因乃武人虽幼小,却比较了他的父亲,还能干上几倍。口齿伶俐,人又圆滑老到。又是个秀才,因此杨家声眷,越发的响亮起来。无论是谁,到了馀杭县地界,问起仓前镇杨乃武,没一个不知道是馀杭有肝胆的绅士。家中只有一个胞姊,一个妻子。胞姊比了乃武,大有六岁。在二十岁的那年,嫁给城中叶家。丈夫名唤梦堂,也是个书香门第。嫁去之后,不到三年,梦堂一病身故。因膝下无子,家道又不十分富足。这时乃武尚是年幼,便搬到杨家,同乃武同住。一则可以照应弱弟,二则可以免得寂寞。叶氏的为人,却不似是个女子。很有些丈夫气息。虽是蠕妇,却很欢喜抱不平之事,同了乃武生性相近。姊弟二人,友爱万分。住在一处,十几个年头,从没有一言半语互相误会起来。乃武对待叶氏,因幼时曾经扶养,形同母亲,便敬爱非凡,没有一件事情忤过姊姊叶氏的意思,叶氏住在杨家,倒觉的比了夫家,来的舒适。便常年住下,不再回去。好的自己既没有公婆叔伯,只有自己一人,尽可住在母家。
乃武妻子娶的是詹家的女儿。詹家在城中,也是家小小乡绅。只是詹氏嫁到杨家之后父母相继亡故,詹氏本没有同胞弟兄,便嗣了一个儿子,品行不甚端正。詹氏见了,即生厌恶之心,不愿相见的时候很多。因此詹氏的母家,同乃武家中,连杯酒往还,都稀稀的。詹氏却十分贤淑,事姊敬夫,都是尽心尽力,从没有出过半句怨言,同了叶氏,也很和洽,在家中只管料理家事,乃武做什么事情,从不顾问。乃武对这妻子也颇欢洽。一家四人在家中融融乐乐,度着安乐光阴。乃武除了料理镇上的人,来到自己家中,求自己出面办理的事情之外,便一心一意攻读书诗。有时人家到乃武家中请乃武做刀笔文章,乃武因家中并不富足,自己对于刀笔一项很是精明,便替人家做些呈状之类,贴补家用。乃武所做的状子,却是十分精密,真是语语切实,字字在理。所以仓前的人,提起了杨乃武没一个不知道是个好刀笔先生。又加着乃武颇有些小小声名,越发的响亮起来,
这一回,因了家中人口太少,要招一家租户,只须是正当的人,同了家庭简单些的,租金的多少,倒不在乎的。恰巧被敬天听得,暗想这却巧咧,自己姐姐正因着儿子小大,同了童养媳生姑,女儿三姑,被沈体仁的三个儿子欺侮,要找一处房屋把三人搬出,如今杨家既肯不计较租金,把房屋租出,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人。而且乃武在镇上声名赫赫,住在他的家中,还有谁敢去欺侮他们,这真是一得而两便,即托了杨家熟悉的人,前去到杨家,向乃武一说,乃武听得人口简单,就是镇上出名的小白菜未婚夫妇,心中很是愿意,便一口允许,当下敬天听得乃武已乎应诺,心中很喜,忙亲自来见乃武,同乃武接洽,言明每月房金,只收一吊大钱,把杨家右边的三间房屋,租给小大等居住。前出是由一个大门,生姑的房间,同了乃武也很相近。好的乃武是有妻子的人,不甚妨碍。小大是在罗姓豆腐店内做伙计的,每日回来居住不过几天,同生姑又没成房,仍然是分房安睡。小大到店内去后,生姑、三姑也有了照应。敬天把一切事情办妥之后,趁着姊姊到自己家中的时候,向喻氏说得,很是喜悦。回到家中,却遇着生姑告知喻氏沈三调戏的事情,喻氏听得,越发的要紧把小大、生姑、三姑等搬出,便把租定房屋的事情,向生姑说知,但等小大回来,即能搬到杨家。
过了几天,小大回到家中。喻氏即把租了杨家房屋,想把他们三人搬去别外居住,细细的告知了小大。小大心中本来受得沈大等三人的气也大了,听的房屋租好,而且一切家具,都有供用,十分欢喜,忙选了一个日子,搬出了沈家,进了杨家房屋。小大自父亲死后,母亲改嫁,葛家所剩一些东西,如木器、碗盏等类,都寄放在敬天家中,如今即搬了过来应用。喻氏又把自己在沈家积下的私蓄二十块钱交给小大,添置些衣服物件,余下来的作为日常用度,贴补小大每月的不足,忙碌了几天都已就绪,小大依旧到店中去了,生姑、三姑住在家中,生姑十分伶俐,除了料理家事之外,还做些针线。三姑却越发的傻了,每日只知道吃饭。其余事情,一概不懂。
乃武的母亲,见生姑这般聪明,美丽的似天仙一般,只喜得没入脚处,常叫着生姑在房中游玩,又叫她在房中一同吃饭,同乃武并不回避。乃武见生姑生得这般的美貌,年纪又轻,暗想自己所见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端的是西子王嫱之色,玉环飞燕之容,不由的怜爱起来。知道生姑家中困苦非常,便不时的把银钱东西周济生姑。生姑对于乃武,却也抱了一种同样的心理,一则小大同乃武的面貌比较起来,自然是天地之隔。二则乃武手中,比了小大,自热是松动得多。乃武的生性,对于外面,却很干脆。对于女子倒十分温柔体帖。眼瞧着生姑这般的姿色娇容,真是人间少有,便越发的温存柔和起来。比了小大的粗暴俗横,又是天远地隔,所以不多几天,生姑对于乃武,也不知不觉的合意非凡。见了乃武,总是有说有笑,眼角逗情。只因生姑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儿,年纪也不算幼小了,风情已解,正是青春佳期,常是引镜自览,照见了自己这付花容月貌,生得长眉飞鬓,媚眼含春,端的是倾国倾城,可以压倒庸脂俗粉的颜,也不禁暗自嗟叹,自己有了这一付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美丽娇容,倒落在穷苦人家,弄到童养在人家,匹配了一个相貌丑陋、举止粗俗的豆腐店伙计,岂不是辜负了自己这付天生娇姿。倘是生长在富贵名门,怕不是个艳名四布的闺阁千金。所以心中,很是悲伤,眼瞧着小大这般的蠢笨如豕,庸庸碌碌的莽夫,怎地可以匹配自己的娇滴滴似的天仙人儿呢?倒是瞧见了乃武,这般的玉立停停,虽是比了小大,年纪略大一些,这一种的雍雍华贵的神色,比较了小大,真是天地之隔。怎地小大也是男子,乃武同一是个男儿,何以一个生得这样的大方雄俊,一个却生得如此的猬琐丑恶呢?这不是老天成心打着哈哈,使自己成一个彩凤随鸦,心中如何能得苦心呢?想到这里,对于乃武,不由得起了个怜爱之心。
而且小大不常在家中,一月之中,难得几天住在家中,却又为了未曾圆房,好端端的夫妇,生生的要拆开两边。瞧那乃武,同了詹氏鹣鹣鲽鲽,何等的恩爱,瞧在眼中,越发的心中热刺刺起来了,不觉有些心猿意马,不能自持。见了乃武,越发的殷勤侍候,乃武是个伶俐聪明的人,在风月中也曾逢场作戏,有什么不懂的道理,见着生姑这般的对待自己,岂有不知道的,心中也不禁怦怦然的心动起来。似生姑般的美丽女儿,谁瞧了都得心动,何况乃武,又是天天相见,朝朝会面,耳须炙亲,笑语时闻的呢,不觉同了生姑,心心相印。二个人有了一条心肠,只是碍着众人,未便启齿罢了。不觉又是二年工夫过去,生姑已二十多了。
事有凑巧。这一天,正是清明佳节。小大同了生姑、三姑一齐到父亲坟上,去祭了一番,回到家中,三姑定要到敬天家中去游玩,缠着小大定要陪她前去。小大这天,店中因清明佳节,没有事情,很是空闲,听得三姑要到舅舅家中即便依允,命生姑在家中,守住门户。自己带了三姑,迳向敬天家中去了,家中只剩了生姑一人,生姑觉得寂寞,便来找詹氏闲谈。方走进房门,却只见乃武一人,在床上。原来这天,乃武的姊姊妻子都被城内一家亲戚请去饮节酒去了。乃武因一则家中没人,二则尚有一些事情未完,便留在家中,也觉得昏闷,躺在床上养神。听到有人进来,忙起身一看,却是生姑,慌忙含笑让坐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葛家妹妹,今天小大兄弟回来没有?”生姑听了,不禁粉面一红笑道:“都出去了,上舅舅家中游去,家中只剩了俺一人,闷得慌呢,因此来找嫂嫂闲谈。嫂嫂上那里去了?”乃武听的家中只有生姑一人,心中不由得一动,便笑道:“也出去了。”即把到城中去的话,说了一遍。一面取了茶杯,舀了一杯香茗,敬给生姑,生姑一手接茶,一面坐下来。乃武一看生姑今天这付打扮,穿一件月白袄子,葱条中衣,下边一双大红平金绣鞋,尖尖不到三寸,衬着一张娇艳艳绝伦的美丽面庞,越是妩媚无比。暗想世上竟有这般标志的女子,不觉怔怔的呆望着生姑,只是细细端详。
生姑被乃武看得两朵红云,直飞到耳边,越显得红白分明,娇艳无双,把乃武瞧得魂灵儿飞上了半天,如痴如呆的坐在一旁。生姑见乃武这般的失魂落魄的神色。忍不住卟哧一笑道:“你瞧俺有什么好看呢,这般的只管看俺?”乃武听了,如梦初觉,见生姑并不动怒,又加着平日相待的情意,知道生姑同自己性情,定然相合,便笑嘻嘻的道:“我瞧妹妹怎地生的这般标志?小大兄弟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生姑听了,两颊边越发的飞起了红露,只是格格的娇笑,两只秋水般的妙目,睃来睃去,向乃武面上乱转。好半晌,方低下头去,长吁了一口。乃武见了,忙笑道:“怎地动起气来了呢,可是我言语有些冒犯了吗?”生姑抬起头来,向乃武望了一望道:“哥哥说什么话来。俺生就的命苦,你瞧那小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样儿,俺见了先一百个不高兴哩,别再去说他,听了使人不高兴呢。”乃武见了这般情形,心中早料到了七分,暗暗欢喜,今日趁着无人在家中,正可放胆行事。似这般似天仙般的女儿,若能如愿一亲香泽,真可算得是一生的幸福。瞧生姑的意思,也十分有情,这般的到口肥肉,乃武怎肯不啖个爽快呢。
当下打定主意,便笑道:“好哥哥便不谈他便了。今天妹妹既是觉的烦闷,哥哥正酿着一瓶玫瑰露在此,一同饮一杯解闷如何?”说毕,也不待生姑允诺,已立起身来,自己在橱中取出了一对小磁酒杯,几色菜肴,放在桌上,提出一瓶红焰焰的玫瑰露酒,斟了两杯,把一杯送到生姑面前,笑道:“这酒还香甜可口,且饮一口吧。”这时生姑已是心中小鹿心头乱撞,粉面通红,不知怎样才好,只低头不语,偷偷的瞧着乃武。乃武见了这般的娇羞动人姿色,心中越是着了疯魔,忍不住满面含笑,渐渐的说些风情言语来打动生姑,一面央告着生姑,饮一杯酒,解解愁闷,生姑对于乃武本来十分怜爱,今天被乃武这样的温柔小心,比了小大,真是天远地隔,一点灵犀,早通到乃武身上,禁不住媚眼含春,水汪汪地的只是憨笑,一壁举起酒杯,饮了一口,乃武见生姑已是饮了一口,便把精美菜肴敬给生姑下酒。这般的半晌,生姑已是饮干了一杯玫瑰露酒,面上顿时觉的如火一般的烧起,心头早怦怦的跳个不住。乃武这时饮了几杯,心猿意马,那里再把持得定,便把酒瓶提起,取过生姑酒杯,一瞧里面剩有一些残酒,早把来喝干,又斟了一杯,自己先饮了一口,授给生姑笑道:“妹妹且再喝一口吧。”欲知生姑喝了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合双成巫女襄王圆梦 迎百两淑姬君子同心
话说杨乃武趁着姊姊叶氏,妻子詹氏不在家中,小白菜毕生姑也因了小大同三姑二人都到舅舅敬天家中去游玩,党的寂寞,到乃武房中欲找詹氏叶氏闲谈,不想只有乃武一人,便同乃武坐下闲谈。乃武取出酒肴,请生姑饮啖。当下倒了一杯,自己饮了一口,授给生姑道:“妹妹请饮一口吧。”生姑年纪已长,早已了解风情。平日瞧那小大,呆头呆脑,丑陋不堪,自己又生着这般天仙般的面貌,未免心中不乐。见乃武这般的昂藏风流、潇洒晓尘,比了小大真有天远地隔之分,也很有些留恋。如今见乃武这般相挑,早脸飞赤露,小鹿心头乱撞,也怦怦相动,便不知不觉得举起杯来,饮了一口。乃武见了,知道有些眉目,不觉大喜。忙一面同生姑闲谈,一面便挑以游词。生姑都只是不语。两只水汪汪地的秋水,只向着乃武面上,睃来睃去。乃武瞧见生姑这般丰韵,那里还忍耐得住,便推过酒杯,竟单刀直入,一把把生姑抱住,生姑只不作声,半推半就。乃武见是时候,即拥定生姑,一面把面亲住,一面伸下手去,把生姑衣带宽掉。生姑这时只羞的娇颜如火,闭目不语,尽乃武摆布。这一来,便种下了祸根。乃武同生姑已成就了奸情,好半晌,乃武方站起身来。生姑也起身整理衣服。乃武瞧生姑这时,杏眼带赤,星眸含荡越发的标志了,忍不住又抱住了温存一回,方各自收拾。生姑见时候不早,恐小大三姑回来,忙开门出去,乃武忙向生姑耳边喳喳的说了几句,生姑不禁回眸一笑,又白了乃武一眼。乃武微微一笑,生姑即走出房去,回到自己房中。见小大同三姑尚未回来,便横在床上,暗暗思想方才的事情,不觉又羞将起来,似花一般的娇脸之上,又渐渐的飞起了两朵红云。只时觉得乃武人既漂亮大方,身体又很高贵,对于自己这般的温存体贴,比较了小大的粗旷野蛮,真是天远在隔。芳心之中,不由越发的爱着乃武。暗道:“自己如能嫁了乃武,方是心满意足。怎地这般命苦,匹配了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如鬼的葛品连,可算得是红颜薄命。想到这里,又不禁悲伤起来。眼中掉下泪来。
乃武在房中,自生姑出去之后,因身体困倦,也躺在床上休息。想着方才同生姑的事情,觉得很是得意。又想到生姑生得这般的花容月貌,在仓前地方,可算的首屈一指。若是生在富室大家的深闺之中,岂不是一位闺阁千金。偏偏生在这贫苦人家,度那凄凉生涯,又配了这个丑陋不堪的葛小大,真是命苦已极,不觉替生姑抱屈,越发的痛惜起来,在床上休养了一回,不觉天色己晚,听得外面叶氏同了詹氏在那里说话,知道已经回来,忙站起身来,走出回去。见叶氏母子同了詹氏已是回来,坐在外面闲谈。见了乃武,都笑着招呼,一同坐下谈话。那边生姑己在那里准备晚饭,小大、三姑也己归家。对于乃武同生姑的事情,都没有知道。自这天起,乃武对于生姑,越发的怜爱起来。没人的时候,便悄悄幽会。生姑家中,小大既不能赚钱,自然很是穷苦。只仗着喻氏偷偷的周济一些,那里能得支持。亏得乃武时常周济,方能勉强度日。好得叶氏同詹氏,对生姑的境遇,也很可怜,因此倒也不疑心乃武。
这般的度了几时,已是新年正月时候。这一年,正是同治十一年份。乃武正是三十一岁。小白菜毕生姑,方是二十三岁。小大二十九岁。三姑也有二十一岁了。喻氏在新年之中,买了些食物,带了自己在沈家积下的私蓄来到小大家中,探望小大。这天小大正在家中,见母亲到来,心中欢喜,同生姑、三姑二人接到里面。喻氏把买的食物放在桌上,向生姑道:“生姑我知道你们年下没什么东西,所以特地买一些在此,快收拾了进去,在新年中,也可稍稍快活一些。”生姑一看,却是腊肉、凤鸡、盐鱼等类,又有许多糕饼茶食,便一面收拾。一面笑道:“正是呢,年下亏得杨大爷,送了我们许多东西,方得好好过年,不然又没钱去买。”小大接口道:“正是。我想我们受了杨家多次的东西,自己又没有什么送给人家,什么好呢?”生姑笑道:“妈妈,我想如今趁着妈买来许多东西,拣好的送些过去,也算答报人家,妈妈你想怎样?”三姑这时,正忙着翻开了茶食包子,取了两个蜜枣,向口送,不住赞道:“好吃!好吃!吃这个甜枣子倒这般的怪好吃的。”正一面大嚼,一面乱翻,听得生姑说要送给杨家,忙抢了一包蜜枣,一块年糕,匿在身后道:“妈妈,别听嫂嫂的话,这些好吃的东西,如何去送人呢?快别瞎说,我要吃的。”喻氏瞧了,不禁笑将起来,忙喝住三姑,向生姑道:“好,还是你会打算做人,我想别的如茶食糕饼等类,他们是不希罕,只有那风鸡,却是我家中拣了四五斤重的肥鸡,自己风上的。如今我悄悄地带了四只来,可送了他们二只,留两只自己尝尝。还加上一块盐肉,这盐肉却是你晚爹托人在金华府带来的,味儿还不差。送了这二样过去也好表了心意了。”小大也有些呆头呆脑,听了喻氏的言语,并不作声,只望着许多东西呆看。三姑更是撅着嘴不愿意。生姑心中,虽很是愿意送去,让乃武尝尝,又表了自己的心意,只是怕喻氏、小大说他同杨家亲热,致起疑心,便不敢立即取来送去。
喻氏瞧见这般神色,倒不禁笑将起来,便向小大道:“小大,你怎么这般的发呆呀,难道是不愿意不成?别说是你们常是受着他们周济,便是没有受过什么,这种人家,巴结上了,决不会吃亏的。何况你们住在这里,凡事都须他们照应,又受过人家恩惠的呢?”小大听了,忙笑道:“我没什么不愿意的,我只想着他们二少爷待我们真是怪好的,只要瞧我们没了什么,便送来了,我们将来如何报答他们?因此便呆住咧。如今送这一些东西去,还有什么不愿意不成,妈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横竖这些东西,也都是妈带来的。”喻氏听了,暗想人家说小大傻头傻脑,如今瞧来,倒也未必,只是人太难看了些,心中不觉欢喜起来。即笑向生姑道:“生姑,你听着,把二样东西送去吧。”生姑听了,便拣了两只风鸡,一方盐肉,拾在手中,兴匆匆的出了房门,向乃武那边走去。不一时,已是回来,笑着向喻氏道:“杨家二少爷同大娘娘,都说着妈费心呢。”喻氏笑道:“这些东西,还用得着谢么。”生姑也不答言,只忙着把东西收拾,又向小大道:“今天妈来了,也没有什么菜肴,只剩了前天杨家送来的风鱼,一碟糟肉,把妈带来的风鸡,煮一个起来,开一瓶杨家送的玫瑰露,将就着吧。”小大点头道好。喻氏笑道:“我倒随便,不必多费手脚了。”生姑笑道:“妈怎样说的,吃些东西,难道还不是该的吗,横竖他也要吃的。”说着,忙忙的取了一只风鸡,到厨房中去了。喻氏瞧见生姑这般的玲珑能干,很是欢喜,不觉提起了同小大完亲的心事。暗想如今小大也是二十九的人了,差不多已是半世年纪,生姑虽比小大轻些,却也是二十三岁了,不能说小。以前的不能完亲,一则因了小大在豆腐店内尚未满师,没钱进帐,怕不能养家开销,不得不缓些举行。二则行完之时,也得请请亲友,小大连生活都不周全,如何有这一注巨款。所以住虽住在一起,却仍没有完亲圆房。瞧这生姑,同小大倒也没什么不会,不知他们二人,究竟睡在一处,还是二处。倘是睡在一张床上,再不圆房,被人家知道了,也不好听。好得如今小大去年年底已满了师了,以后去可以赚钱回来,不致再同以前般的困难。这一注完亲的钱,小大现时自然是拿不出来,只须自己向敬天商议,请敬天帮忙,自己也津贴一些。再不够时,向杨家借些,谅来杨家素日待小大生姑甚好,没有什么不肯的。
想定主意,等几天到敬天家中,同敬天商议之后,请个风鉴先生,合合八字,选个黄道吉日,把小大生姑二人圆了房,自己也可以了结一件心事。将来若生下一男半女,继续葛氏门中香烟,自己也可算得对得起已故的丈夫了。想毕之后,就笑着向小大道:“你们三人怎地睡法呀?”三姑在一旁听得,早抢着道:“阿哥一个房间,我同小白菜一对睡一个床的。”喻氏听了,越觉生姑可爱,知道生姑从未同小大有越轨举动。只是又细细一想,生姑虽是从小就童养在家里,只因其中曾有几年,小大被太平军掳去时,回过母家,如今虽又接来同居,可是生姑生得这般的美貌,似天仙一般,仓前镇上,可算得头儿尖儿第一个美人,小大生得如此丑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配着生姑,真是彩凤随鸦,不论是谁都知道是不配。似生姑这般的花容月貌,那里不找一个如意郎君,小大家中,又十分穷困,不要再隔几时别说是生姑不愿嫁给小大,违反前言,把姻缘拆散。便是生姑的母亲,也不要懊悔这件亲事,过来要领生姑回去,重定良缘,岂不是又得麻烦,或者把这件亲事拆散,岂不失却了机会,不如趁生姑同生姑的母亲未曾想到这一层上,快些同小大圆房。到了此时,生米已煮熟饭,就是要悔亲,也不能够了。因此喻氏越发要紧同小大圆房,便问小大道:“小大,你如今在店内,可以赚多少钱了,用来开支家用,可以敷衍了吗?”小大听得,不禁皱着眉头道:“不行,还是不够。亏的生姑做些活计,同了三姑做些粗活,又仗着二少爷周济一些,方能勉强度日。倘不是生姑做活计,光靠着我赚的几吊钱一月,如何能行呢。”
喻氏听得生姑能做活计,不由的心中大喜,暗想这倒不妨事了,倘是真圆了房,只须生姑稍稍多做一些生活,自己再稍稍贴些。也可以度日的了。便又问小大道:“小大,我想你人也大了,年纪己是二十九岁了,不是小了。你妈又嫁着你晚爹,不能常来看你,终须一个亲热痛痒相关的人,照顾着你方好。不如同你舅舅商议,同生姑圆了房。一则完了妈的心愿,二则你们二人,可以好好的做起一家人家来。似生姑这般的聪明伶俐照顾着你,你好歹可以少吃些亏,你看好吗?”小大听了,心中自然愿意,只张开了大口憨笑。三姑在一旁,所得喻氏说要同小大生姑圆房,有喜酒吃,先欢喜起来。大笑道:“妈妈,好的好的!有喜酒好了,妈妈日期揣的近些,从此小白菜我要叫他嫂嫂了。”方说得起劲,恰巧生姑在后面厨房中走出,欲唤三姑进去一同煮饭,听的三姑说是要叫自己嫂嫂,同了有喜酒吃了,又瞧着小大坐在椅上,不住的憨笑,脸上也稍稍有些红赤,喻氏却笑嘻嘻地,见自己出来,连连的望了望几眼,早猜透个中原因,知道喻氏定是在那里向小大说同自己圆房的言语,不由的吓得一跳,把脸飞红,也不再唤三姑,一溜烟的逃回厨房。喻氏见了,以为是女孩儿家听得成亲,害起羞来。那里知道生姑同乃武二人,早已卿卿我我,恩爱非常,成就了好事。所以生姑听了,不觉有些胆战心惊起来。
当下喻氏也不理会,仍问小大道:“小大,你怎样只是憨笑呢,究竟怎样呢?”小大也不禁黑脸变赤,满脸的疙疸都显了起来,点头道:“但凭妈好了,只是哪里来的钱呢?”喻氏道:“这倒不妨,我去同你舅舅商议就是。”三姑听得喻氏这般言语,只嘻得直嚷,笑道:“要叫新嫂嫂了!”喻氏听得,怕生姑害羞,忙喝住三姑,不许乱说。又想到生姑人在厨房内弄饭,很是辛苦,方才出来,定是叫三姑进去帮忙,却听得了三姑要吃喜酒,羞得回了进去。便叫三姑道:“三姑,你人也二十一岁,怎地连煮饭都不去相帮一回,快去帮着生姑,把饭弄好,我们一同吃了,我还得早些回去,不然,那些孽障,又得在你们晚爹前说东话西搬是非哩。”三姑忙笑道:“正是哩,我因妈来了,倒把烧饭忘了,平日饭总是我烧的,只是常烧得底下枯焦,倒也很香,我就欢喜吃这香饭同焦的硬块。今天小白菜,不对了,要叫新嫂嫂哩,今天新嫂嫂烧饭,不要不烧焦,使我没有硬块吃,我得快些进去看看哩。”说着,忙忙立起身来,飞也似的向厨房奔去,一面飞跑,一面又大笑大叫道:“要吃喜酒哩!小白菜要变新嫂嫂哩!”喻氏见三姑依旧这般的傻意憨,连锅巴都不识,叫做硬块,又这般的乱叫乱嚷,被生姑所得,岂不害羞,心中很是替三姑发愁,暗想似三姑这般得傻憨,生得如此的难看,十丑八怪般的,将来如何能攀亲出嫁,只可养老家中的了。三姑奔到厨房中,却见生姑也不烧饭,只坐着低头发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檐前鹦鹉小姑有口难防 室内鸳鸯贤嫂多情怂合
话说喻氏到了品连家中,瞧生姑这般的伶俐聪明,便动了与小大圆房之意,当下即向小大说了,小大心中,自然很是愿意,平时见了生姑这般娇艳如花的未婚妻子,早已怦怦心动,也有过几次,见左右无人,趁着向生姑调笑,生姑自与乃武勾搭之后,对于小大,心中早不愿意,眼瞧着自己这样的花容月貌,在仓前镇上,算得全镇魁首,却配一个全镇最丑的丈夫,怎不有彩凤随鸦的感慨,心中很是不乐。每逢着一个人在房中时候,便愁对青灯,自叹命薄。虽同乃武成就了好事,终究不是正式夫妇,将来倘是同小大结婚之后,就不免碍手碍脚,除非是脱离葛家,方能同乃武一生厮守。因此心中很有悔婚之意。只是自己童养在葛家,很难启口。好得小大无力成婚,可以同乃武交往,因此便蹉跎了下来。见小大到来调笑,当然严辞拒绝。小大却因未曾同生姑正式成婚,不便相强,也只好罢了,可是心中,眼瞧着这般一个美人儿,又是未婚妻子,不能同床合衾,岂有不渴慕之理。只是自己家道贫困,没有成亲的费用,只得徐图将来。如今听得喻氏要同他圆房,心中很是欢喜,只嘻笑了大嘴,露出了一口阔板黄牙,呵呵大笑,三姑听得,便直嚷要喝喜酒,恰被生姑出来听得,不由思忖,怎地办法,暗想自己生了这付天仙似的容貌,不想匹配了这个丑八怪般的葛小大家计又十分贫穷,圆房之后,少不得要同房共枕,叫自己如何过度日子。似自己这付容貌,同乃武恰巧可称得一双两好,怎地老天这般的不平,生生把自己配给了小大。小大的生性。又是粗犷不堪,同了乃武的温存体贴相较,那真是天地之别了。自己同乃武虽已成了好事,恩爱异常,只是终属勾搭成就,如今倘是要同小大成亲,对于乃武,终得稍觉阻碍的了,怎能同乃武相守一世。自己平日,见了小大,便觉得碍眼,如今越发要同他同起同卧起来,生活又是贫苦,叫自己奴何耐得惯这般生活。想到此时,忍不住两只秋波般的妙眼之内,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将下来。
耳边却又听外面三姑哈哈大笑道:“现在要添新嫂嫂了,有喜酒吃哉。”心中越发的难过起来,不由得自叹命苦,怎地匹配了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怪物,不能同乃武百年到老。懊悔自己在小大自太平军内逃出之后,那时悔婚,岂不是好,如今若要同乃武厮守一世,除非是悔婚不嫁,立即出了葛家,方能称心。想到这里,禁不住想着了乃武,是个著名刀笔,仓前镇上,那一个不知道杨乃武是个刀笔名手,便是连馀杭县城内,也赫赫有名,谅来对于这些些悔嫁的事情,只须他出手,真是易如反掌。倘是小大要打官司,也只须乃武在上下衙门之中打点,便可成功,自己何不去回乃武商议,同葛家悔婚,离了之后,再嫁与乃武,岂不是绝妙的事情,可以同乃武白首到老,不再同这丑八怪完婚的了。谅乃武同自己,即这般恩爱,听得我自己情愿向葛家悔婚,再嫁给他,岂有不愿之理,自然替自己设法,全力办这件事情的了。自己同乃武。稳稳可以相守一世,岂不是最妙的一着呢。想罢,打定主意,便抹干眼泪,方欲立起煮饭,却见三姑飞也似的跑来,连笑带嚷的向生姑道:“小白菜,不对不对,现要叫你新嫂嫂了,你饭可曾烧好,可有焦硬块呀?”生姑听得,也不去理她,只立起身来,一面烧莱,一面向三姑冷冷道:“你自己去看吧!”真个三姑自己去把饭锅扬开观看,见饭底已起了锅巴,很是欢喜。便帮着生姑煮烧。不一时,都已就绪,即开出饭去,生姑怕喻氏疑心,仍装着很是欢喜的神色,兴匆匆地的端出了几盘菜肴,放在桌上。小大也帮着搬好匙著,生姑又在房内取出了一瓶玫瑰露酒开了,取两个杯子,摆在喻氏、小大面前、各各斟了一杯,向喻氏笑道:“妈,趁热喝酒吧。”喻氏笑道:“生姑、三姑,你们也来吃吧。”三姑即坐将上去,先夹了一块盐鸡,放在口内大嚼。生姑又到厨房之内,取出饭来,方坐下同食。喻氏饮了两杯,也便吃饭。小大却喝得有些醉意,方才不饮,不一时,都已饭罢,生姑把残肴收掉,取出茶来请喻氏吃茶,自去厨下收拾。喻氏见生姑这般的井井有条,很是欢喜,又同小大谈了一回,约定了后天到敬天家中,命小大同三姑同去,因要同敬天商议同小大圆房之事,怕生姑害羞,因此不命生姑同去。当下小大答应知道,喻氏即回转家去,小大却因酒意很深,即打了一个中觉。生姑却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房中,暗思怎样的同乃武商议悔婚,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父亲在日,也是个秀士,书香门第,都因受了刀兵之乱,水灾荒年,弄得一家人家,好端端到了贫无立锥之地,父亲便忧郁而死。自己同了母亲二人,无处投奔。自己又没一个嫡亲弟兄,可以奉养母亲,所有的几亩薄田,连遭芒歉,收成全无,真弄到衣食不周,不得已才到这仓前镇来投亲,不想竟到葛家来做了童养媳妇,匹配的葛小大,人既丑陋不堪,家中也是这般的贫穷。比较了自己家中,真是差相方弗。自己生着这般的花容月貌,再不道命苦到如此。似小大这般的人,如何配有自己这样的妻子,也太不相称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心高气傲的了,配个丈夫,却这般的猥琐,平时瞧在眼中,已觉得讨厌万分,如今越发要圆起房来,同他共床合枕,别说是别的事情,便是半夜三更,香梦初回,在枕边瞧见了这般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儿,也得吓一个半死,如何能白头偕老,同过日子呢?似自己的这付容貌,匹配了乃武,方算得才貌相当,方不负了一生。偏偏乃武已有妻子,自己又配了这般的一个丈夫,真是老天无眼,为何错定了姻缘。想到这里,越觉得小大的相貌丑恶,不堪同衾,便一心一意的同乃武商议,怎样才可以悔婚,同小大脱离,方能同乃武厮守一世。
思前想后,心中烦闷忧愁。自不必说,两眼之中,也不觉眼泪直向下挂。欲待到乃武房中去商议,又怕小大醒来,被他知道,反为不美。因此只得守候机会。知道后天小大同了三姑,要到敬天家中去商议圆房的事情,总可趁着他们去的时候,同乃武会面,便能商议得悔婚办法,谅乃武同自己这般恩爱亲蜜,决不肯任着小大同自己圆房,碍自己的好事。想到乃武肯向葛家悔婚,自然是求之不得,凭着乃武的刀笔,这些些事情,当然易如反掌,生姑想到了这一层上。倒稍觉得安心了些。当下见天色已晚,听得外面小大已经起身,忙仍到厨下,收拾晚饭。三姑也进来相帮,不一时,晚饭就绪,摆出来吃饭。可是生姑三心中有了心事,便有些茶饭无心,很觉得闷绝,只略吃了一些。小大、三姑那里知道生姑的心事,依旧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晚饭过后,生姑收过残肴,在厨房内收拾清楚,便各自安睡。到了明天,小大仍到店内去工作,只因这时,还在新年之中,小大白天商店内去,晚间便回到家中游玩,所以到了天还未明,便得到店中去做豆腐。日中时候,店市已落,便回家中,有时出去游玩,这天自然也是这样。生姑在房中因有了心事,再也睡不安稳,听得三姑鼾声如雷,睡得很熟,生姑却只得翻来覆去。到了四更时分,方觉得有些朦胧,却听得小大已是起身,生姑怕小大疑心,反为不好,即仍起身,安排了面水,与小大盥洗,又煮了些粥,给小大充饥。小大吃毕,即我匆匆起身,到店内去了。生姑方再回到房中,重行安睡,身体也十分困倦的了,不觉安然入梦。一觉醒来,已是辰刻光景。三姑早已起身。生姑因怕被小大、三姑等瞧出自己有了心事,致露出了破绽,好得明天小大同三姑二人都得上舅舅喻敬天家中,只有一天工夫,自己便能同乃武会商,因此不动声色仍旧照操作。果然小大、三姑都未觉得。
一天易过,到了明天,小大因这天喻氏吩咐,命自己同了三姑到敬天家中,一则拜年,一则商议完姻圆房的事情,须得到敬天家中去午饭,便在四更不到已经起身,吩咐生姑早些叫醒三姑,替她梳洗得干净一些,拣一件光鲜些的衣服给她穿着,生姑答应一声,小大自出门去到店。生姑因这天须得向乃武商议悔婚,便睡在床上,闭着双睛,暗暗思想见了乃武之后,如何开口。过了一回,见已红日东升,时光不早,忙叫醒三姑,三姑把手抹着倦眼,早嚷道:“阿哥那里去了?今天要到舅舅家中去咧。”生姑所得,不由得暗笑。三姑早已想定到敬天家中去了,便笑叫道:“三妹,快些起来吧,你哥哥就得回来,同你去咧。”三姑听得,忙一睁双眼,一骨碌爬起身来,出房到厨房中,取了面水盥洗,生姑也便起身,一面同三姑梳洗,一面同三姑闲谈,梳洗毕后,又在房中拣了一件花花棉袄,给三姑穿了。又将一双平底花鞋,足有一尺光景,给了三姑。原来三姑怕缠足疼痛,不曾缠足,便成了尺二莲船,同了生姑的三寸金莲,尖瘦得似一支水红菱儿,相较之下,真是天远地隔,这双花鞋乃是生姑凑着三姑的尺寸而做,预备在新年穿着,今天便取给了三姑,三姑把衣服鞋袜都穿着就绪,坐在客堂之中,呆呆地等着小大回来,一同上敬天家中,生姑也梳洗了一回,自去端整早饭,煮好之后,问三姑可要吃粥。三姑撅起了大嘴,向生姑道:“小白菜,你真是憨的了,停一回到舅舅家中,好吃的东西正多着呢,如今吃粥便吃不下了呀,不要吃。”生姑听了,倒不觉好笑起来,即自去吃粥。不一刻小大已自店中回来,也换也一件青布棉袄,一条干净青布作裙,又穿了双新的青布鞋子,方同三姑出门向敬天家中去了,生姑见小大,三姑二人已去,心中很是欢喜。一望日色,已是己牌时分,知道乃武已是起身,一切都已就绪,便收拾了一回,走将过来。方到了杨家客堂之内,却见乃武妻子詹氏同了叶氏,方穿好了衣服要出门去,心中大喜,暗想今天很是凑巧,自己可以同乃武细细一谈的了。叶氏瞧见了生姑,即忙让坐。生姑一面谦逊,一面同二人照呼。詹氏便笑道:“生姑,你怎地这时倒空闲了呢?”生姑便把小大、三姑都到敬天家中去了,向二人说了,又问二人到那里去?”叶氏答道:“我们上亲戚家去拜年。”这时乃武恰巧从房内踅出,见了生姑,即点头招呼。生姑乘着二人不觉,暗暗向乃武使了个眼风,乃武那里知道生姑要同葛家悔婚,急待同自己商议,只道是生姑欲乘着无人之际,向自己幽会,便暗暗点头会意。一面向詹氏道:“你们快去吧,晚了倒不好,叫人家悬望的,好得生姑不是客气的人,不必陪伴了。”生姑也忙道:“正是正是!二少爷的话,一些不差。匠是大娘和二奶奶有事请便吧,我也得回去煮饭咧。”说着,立起身来,自回家中,知道乃武已知自己约他,停了一回定必到来。便不到厨房中去煮饭,只回到自己房中,静悄悄的睡在床上,等候乃武到来,詹氏同叶氏见生姑回去,即说了一声有慢,过一天来游玩,便一同出门拜年去了。
乃武见二人已去,生姑定在房中相候,忙一溜烟望着生姑房中走来。方踏进房门,却见生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落泪,原来生姑回房之后,知道乃武即要到来,睡在床上,又想起了小大将要圆房,自己同乃武不能白头到老,所以又流起泪来,当下乃武瞧见,不禁先是一呆,平时生姑瞧见自己到来,总是欢天喜地,满面春情,亲热非凡,因何今天睡在床上悲泣?以为生姑恨着自己多天不来,所以悲伤,忙在床沿上一坐,笑道:“好人,怎么哭起来了呢?可是为了我多天不来看你吧?可知道我们的事情,须得秘密才好,倘是被小大知道瞧见,那还了得,这几天小大常在家中安歇,叫我如何来看你呢?”生姑听得乃武这几句言语,知道同小大圆房之后,小大定必常住在家中,自己同乃武不容易相会的了,便越发的悲泣不休,一块手帕,已是湿透,把乃武弄得莫明其妙,忙一面把生姑扶了起来,温着香腮,一面悄道:“究竟是不是呀,如何这般的悲伤呢?有什么事情,快告诉我,好歹我总可以帮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光是哭,有什么用呢?快告诉我有什么事情,值得这般悲伤?”生姑听得,方止住悲痛,一面拭干了眼泪,向乃武说出一番要同葛家悔婚的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苦口婆心种成功德 甜言蜜语喜见祥和
话说小白菜生姑,听得喻氏说起要把自己同小大圆房,心中很不愿意,一心想同小大悔婚,嫁给乃武,这天乘着小大同三姑到舅舅喻敬天家中去了,便到杨家,暗暗示意给乃武。恰巧乃武的妹妹叶氏,同了妻子詹氏也一同出门,乃武即悄悄的到生姑房中,却见生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哭泣,忙追问生姑,因何这般悲哀?生姑一面流泪,一面向乃武呜咽道:“我生就的命苦,自幼丧了父亲,只剩了一个也是生就命苦的娘,把我弄到了这个所在来,朝夕同两个三分像人、七分如鬼的人在一处,怎不叫人悲伤,并时常亏的二少爷垂怜照应,又承二少爷这般的怜爱,我满想就此过了一生,也是罢了。虽是每天瞧见那一对傻头傻脑的呆子,却有时还为安慰一些。不想如今连这些些的快乐,也要没有的了,怎不使我哀痛自己这般的昔命呢!”说毕,又哀哀的痛哭起来,把一个布枕,湿了半边。乃武听了生姑的言语,依旧不甚明白,又见生姑哭的如带雨的梨花,心中早怜惜非凡,忙一把把生姑扶起,一面温存道:“生姑,究竟是什么事情,值得这般哭泣?且说将出来,待我细细思忖。有我杨乃武在这里,好歹总可以帮助着你,且别悲泣,快说给我知道是什么大事呢?”生姑即一壁试泪,一壁把前天喻氏到来,要选吉日同小大自己圆房,自己心中不愿嫁给小大,意欲悔婚的话,细细的向乃武说了一遍。又向乃武道:“二少爷,你瞧小大这般的相貌,说是同他共床合枕,便是我每天同他同桌饮食,也一百个不乐意哩。不因了二少爷这般怜爱,我早要脱离这地的了。如今越发要圆起房来,叫我怎生过日子呢?而且小大倘是圆房之后,说不定得常常回来,你我的事情,便有些碍手碍脚,我那里受的下呢?好歹请二少爷同我想个法子,同他们一刀两截,割断了牵制方能……”。说到这里,禁不住粉面通红,渐渐的低下头去。
乃武瞧了,岂有不知之理。知道生姑嫌小大相貌丑陋,不愿成婚,要同小大悔婚,嫁给自己,只是自己一则已是有了妻子,万万不能再娶生姑。二则自己同生姑的事情,终是私事,若是暗中往来,原无不可,倘说是要正式娶到家中,便是作为小妾,外间难保无人谈论,说是自己因了勾搭生姑,逼散小大姻缘,岂不是夺了小大的妻子。自己在仓前名誉向来很好,这一来岂不受万人唾骂,就此名誉扫地,竟得无颜见人。因此这事,万万的使不得的。便是如今,虽没人敢说自己同生姑有什么暧昧事情,可是都知道小白菜同葛小大还未圆房。小白菜生的这般的标志,小大如此的丑陋,当然不是美满姻缘。住在自己家中,难免没人捕风捉影的猜测。而看小大、生姑这般的年纪,何以住在一处,却不圆房,又是使人可疑,倒不如趁此机会,助生姑同小大圆房,一则可以免了外人的闲话,二则倒可以同自己常久相爱,不致使小大、喻氏、敬天、自己姊姊。妻子等发生疑心,岂不是一得而俩便。又加着小大这般贫困,讨一房妻子,也不是容易事情,若是自己趋势怂恿了生姑,帮助生姑悔婚,与自己并没有多大利益,在小大却一生把他一家人家拆散,于自己阴骘上,也不甚佳妙。自己已占了小大的妻子,何忍再去拆散他的人家呢,不如相助生姑,把这条悔婚心念去掉,在自己名誉上既好,在实际上也比较有益一些,阴骘上越发的不亏了,可以把自己勾搭生姑的罪恶消灭,岂不是好。
想定主义,便向生姑道:“生姑似你这般的花样的容貌,真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便是古时的王嫱、西施、飞燕、玉环,也未必再胜如了你。不要说仓前镇上,找不出第二个,便在杭州府内,浙江全省,也找不出如你一般的来,真可说天下无二,世上无双,若是处于深闺之内,怕不是个艳名双全国内兰闺淑女,应该匹配个如玉树临风,似宋玉潘安般的王孙公子,总算得一对壁人,闺房之乐,可以胜于画眉。如今配了小大,生得这般的丑陋,浑如个丑八怪短命丁似的,无怪你心中要悲哀痛哭了,你的言语,我都明白,可是话不是这般说的,大凡一个女子,最重名节,所谓一夫不受两家茶礼,烈女不嫁二夫,便是这个意思。你我的事情,究竟不能上张晓谕的宣布出来,只可暗暗相会。你我虽是恩爱非常,总是私情,倘是说你如今同小大悔婚,再来嫁我,不是我说句薄幸的话,一则我已有了妻子,在我这种门庭,怎能无缘无故把妻子休掉,我妻子又没犯七出之条,便是我要休她,也是个不可能之事。再把她休了,来娶你家中,别说是我的名誉上,必定从此扫地,为镇上人所不齿,就是你的声名,也不好听,而且你的一方面,凭空说一声悔婚,也谈乎容易,内中阻难正多,若是悔婚不应,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其犬,为人讥笑,二则你我住在一个门庭之中,你生就这般的容貌,小大又这般丑怪,难保早有人在背地谈论你我有了不正当的事情,若是你一悔婚之后,当不是坐实了这事,如何再能见人。如今这般情形,那一个敢道你我一言半语。你悔婚之后,再来嫁我,越发被人家说你的悔婚,是我调唆出来的,那时我还能在镇上立足不成,我既不能在镇上立足,你又如何办法呢?再有小大听得你要悔婚,岂肯甘休,说不定要步到衙门之中。这一来,越发使得你我二人颜面扫尽,所以你说要同小大悔婚,再来嫁我,这事万万不能。生姑,你是个聪明剔透的人,总能想到这一层,并不是我的变心和忍心,不肯同你设法向葛家悔婚,实是倘若实行悔婚之后,倒有许多不便,受人家闲话,这又何苦呢?生姑,你想对也不对?”
生姑仍睡在床上,一言不发,听乃武说毕,方呜咽道:“如你这般说来,我决不能同小大悔婚的了,任我在苦海之中,同这不像鬼又不如人的东西一生度日,尽被他蹂躏,你我的事情,就此了结不成?瞧你不出这般文质彬彬,一表非凡,肚子内又很通远的人,这般的狠心,竟把我送入了地狱,一些不肯救援,从此之后,你也不必再来瞧我,你我的事情,就算完了。便是昔日你同我的山盟海誓,万般温存,也都是假的,如今不必再去提起,并且不同小大悔婚,你我自然也难以相会的了,何况你是个薄幸人呢。我不怨你,只怨自己,生成的这般苦命,落在这地狱之中,永无脱离之日了。”说着又呜呜痛哭起来。
乃武听得,忙也伏下身去,拍着生姑的香肩道:“哟呀,生姑,你差会了我的心了,你以为我乘此机会,和你断绝了吗?这却是你大大的误会了我的意思。不叫你悔婚,就固了我不愿离开着你,你想倘是悔婚之后,我既不能娶你,你难道就不嫁人不成,嫁一个人,又怎能如小大这般的呆子,那时我再欲与你相叙,方真的是难了,不如不分开了,而且如今你的年纪,已是二十多了,住在这里,若再不同小大圆房,外间造谣生非的人多,怕不说你因了小大貌丑,不肯圆房,说不定同我有了一手,岂不是你我二人的名誉,又将扫地,所以我想正好借着同小大圆房,一则可以免除外间之闲话,二则小大这般的傻子,我们要骗他,也还容易。况且从此之后,免了喻氏等的疑心,不致命小大搬到别地居住,你便能常住在我的家中,相会自然比较了外面容易,又不会出岔子,被人知晓。小大既在豆腐店内做伙计,少不得要在店中,回来的日子,决不能多,你可以借着同小大同床共枕,与三姑分床,睡在小大的房中。小大不回来的时候,我尽可放大了胆子前来,岂不是一举而两得,比了如今的偷偷摸摸,好到万倍。所以我劝你不要悔婚,完全是因了我不愿离开着你,暗中图一个一生恩爱,你竟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要断绝你了,岂不是大大的辜负了我的好意。我又不傻,放着你这的天仙般相貌的人,还肯丢掉不成?”说着,一手勾住了生姑香颈,在生姑的娇颜之上,亲了一口道:“生姑,你细细的恩忖一会,我的话差也不差,薄幸人可是这般计算的?”说着,便伏在生姑香肩之侧,低低的道:“好妹妹,你是个聪明剔透,生成了玻璃心肝的人,如何连这些些意思,也想不出来,只图了一时的忿气,不把以后的事情如何,细细的思忖一回呢?”
生姑听乃武滔滔的说了一回,究竟也是个聪明极顶的人,不是似三姑这般的愚鲁,觉得乃武所说的言语,一些不差,倘是自己同小大悔婚之后,如何能再住在这里,除非是嫁给乃武。如今既不能嫁给乃武,悔婚之后,非嫁别人,便只能回家乡去。若是嫁一个丈夫,总不能再比小大蠢鲁的人,自己同乃武的事情,便有些难了。若是回家乡南京去,更不必说了,同乃武不会再行见面,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呢。”想到这里不禁娇颜飞红,一语不发。乃武见生姑不再言语,知道生姑心中已渐渐的明白过来,便又笑道:“生姑,你说的言语,可是一些不差,如今请你把悔婚的念头丢开,任他们怎样办法,定了日期圆房也好不圆房也好,只要你能照常住在这里,你我二人,便能永久会面相叙。我看小大这人,虽则粗鲁,待你却还不差,你可知道似小大这般的人,要娶妻子,很不容易,你悔婚之后,小大再要定一家亲事,不知在何年何日,岂不把小大一家好端端的一家人家,拆一个四散分离。又绝了葛家香烟,这阴骘可丧得不小了。非唯是你要丧骘受万人唾骂。便是我也成了个狼心狗肺的恶人了。倒不如你同小大圆了房,一则成就了葛家香烟,二则你我可常常一起,岂不是一得而两便呢。好得你如今也惯了,怕什么呢?”生姑听了不禁卟哧一笑,向乃武白了一眼道:“你这人真是可恼,人家心中正觉得不舒服,你还取笑我什么怕不怕啊!”乃武见生姑这般神色,似嗔似笑,越发添了几分美丽,忍不住心中怦怦的乱动,便趁势把生姑一搂,笑道:“哟呀,我说的是句句好话呢,即是你圆房时的不怕,也是我的大功呢。”生姑听了,忍不住娇啐连连,伸手把乃武拍了一下,乃武乘了这一拍之势,顿时房中不再听得谈话,只有些娇喘之声。好半晌,方见乃武整着衣服,出了生姑房门。生姑却颜如朝露,倦眼惺松的横在床上。自此之后,生姑方暂时把悔婚的心丢开,不再向乃武提起。
这天晚上,小大同了三姑回来。生姑因听了乃武的一番相劝,倒把平日厌恶小大心思,去了一半,愿意同小大圆房,可以常住在杨家,表面上同小大成为夫妇,晴中却与乃武白头到老,便满面春风的同小大、三姑二人闲谈,暗暗探听今天小大、三姑到了喻家之后,可曾选好吉期?果然在小大口中,探听得很是明白。原来小大同三姑二人,今天依了喻氏的言语,到舅舅喻敬天家中,一则拜年,二则商议小大合婚的事情,小大、三姑到了喻家,敬天又见了喻氏,一同坐下,喻氏便同敬天商议小大圆房的事情,敬天听了笑道:“正是。这事我也想到了很久的了,只为了小大一则还未满师,不能多赚些钱,开支家用。二则圆房之时,也得一注费用,从哪里来呢?所以一向没有提起。如今小大已是满师,好歹能够多赚一些了,常时命他们小夫妻俩,住在一处,名份不定,究竟终有些不便。而且生姑这孩子,既生就了这付花一般的容貌,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做出什么事来,反为不美,不如先同他们圆了房再说,我也本来要同姊姊来说了,如今姊姊既是也有这个意思,那自然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只是圆房之后,可不能如现在了,每天开门七件事,件件要钱,如何办法?又加看圆房时的一笔费用,出在那里?这却都得先预备一下,姊姊你瞧对不对呢?”喻氏笑道:“我也因这个缘由,不敢提起,现在却知道小大的家计,一半仗着生姑做活计下来,那就不妨事了。圆房之时,便越发愿意做了,小大也可多赚一些。家用便可以不用愁了,圆房时的费用,我稍稍有二十几块的私蓄,弟弟你也帮他几块,不足时向杨家二少爷借一些,将来加利还他。这也是一件大事,我瞧杨家同小大、生姑都好,平时常是周济,这般的大事,终不致于拒绝。有了几十块洋钱,也可以将就的了。”敬天笑道:“如此很好。事不宜迟,我今天便去找合婚的拣一吉日,下了吉期,可以大家安心预备喜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金玉缘口开双和合 药石意语惜一娇娃
话说葛小大同了三姑,到舅舅喻敬天家中,一则拜年,二则因了喻氏要同小大生姑圆房,同敬氏商议,小大、三姑到敬天家中,见喻氏已到,当下小大、三姑二人,向敬天拜过了年,坐在一旁。喻氏便把要替小大生姑圆房的言语,向敬天说了一遍。敬天听得生姑会做活计。将来小大家中,可以仗着生姑贴补,又听得喻氏说了圆房的费用,喻氏自己有二十余元的私蓄,请自己也补助几元,不足时可以设法向杨家借贷一些,敬天知道有了几十元,同小大圆房,虽不十分富丽堂皇,也不算得十分寒酸的了,心中很是欢喜,便笑道:“姊姊这般说来,果然无须虑得。既是如此,生姑年纪已不小,不要再停几时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事不宜迟,一个黄道吉日圆房就是。”喻氏笑道:“正是,这事都得费心兄弟的了。选定了吉期之后,我们也可以慢慢的准备起来。”敬天满口应诺道:“午饭之后,即去找阴阳先生。”三姑自到了敬天家中,只抓着桌上的果子乱嚼,呆呆地听得喻氏同敬天谈话。听得敬天午后去找阴阳先生,拣选吉期,不久小大便是成亲,倒比了小大还欢喜,不住的嚷道:“好了,有喜酒吃了!”又向着敬天道:“舅舅,叫这个阴阳先生,拣得早些,我可以看阿哥同小白菜拜堂了。”喻氏瞧三姑这般的傻头傻脑,胡言乱语,不禁叹了一口道:“三姑,以后我瞧她定得终生在家中的了,这般的傻样有谁来觅她这样的宝货去呢?怎地生姑生得这般的聪明伶俐,娇艳标志,三姑却既傻又丑,无怪都要叫生姑做小白菜,三姑叫塌枯菜哩。”
三姑听了,把嘴撅得高起,瞧着小大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也嫁阿哥好哩!”喻氏、敬天见三姑傻到这般地步,忍不住笑将起来,喻氏忙叱三姑道:“不要乱说。”三姑见喻氏发怒,方不敢再说。不一刻,午餐已备,敬天便请喻氏吃饭,喻氏也不客气,同了小大、三姑在客堂内坐下。一瞧桌上,排得满满的一桌菜肴,十分丰盛,喻氏笑道:“今天倒破费了兄弟,怎地办了这许多的菜肴?我又不是客气的人。小大、三姑更不必说,是外甥男女,越用不着这般的盛馔,叫你姊姊心中怎生过得去呢?”敬天笑道:“姊姊也不必谦逊了。我同姊姊,是一母同胞,今天到来,吃一些也是应该的。何况姊姊今年到来还是第一次,又有小大、三姑,这一些些东西,算得什么,快趁热吃吧。”说着,即请喻氏上坐,小大、三姑打横,自己同妻子在下面相陪。又取了一瓶玫瑰露酒,在喻氏杯中斟了一杯道:“姊姊,你尝尝这酒,还是去年我自己把花瓣自浸的。”喻氏即饮了一口,觉得又是清醇,便满口道好。敬天知道小大也欢喜饮酒,便也斟一杯给小大道:“今天不是舅舅不许你多饮,只因饭后还得出去干正经事儿,只许你饮三杯,多饮了醉后不好。”小大即答应一声,各人随意饮啖,饭罢之后,喻氏坐在敬天房中喝茶,敬天即向喻氏道:“姊姊,我们先去一趟,选定日期,可以定心。姊姊在这里相候,待我同小大回来之后,再回家如何?”喻氏点头道:“好,你们可得早一些回来,不然,我是候不及的。”敬天一壁答应,一壁同了小大,出门而去。
喻氏便在敬天家中等候。敬天同小大二人,一迳向着阴阳先生家中走去。这位阴阳先生,在仓前镇上,专替人家算命起课,卜葬选吉期,配合八字,合亲等事情,名号唤做费铁口,倒也有些小名望的,敬天同小大即去找费铁口,选吉期合亲。走了一回,早到了费铁口门前,一瞧费铁口,正同人家起卦,敬天、小大二人,即走到里面,在一旁坐下,直待费铁口起完了卦,方向费铁口说明要选吉期合亲,请他选一吉期。费铁口把小大、生姑的八字排了一回,即拣定了六月十八,是黄道吉日,同小大、生姑二人的八字之中,很是相合。在这天合亲,稳可夫唱妇随,家庭融洽。敬天听了,很是欢喜,谢了费铁口一千制钱,方同了小大回来。喻氏见敬天、小大回到家中,忙问选的什么日期?敬天把那费铁口的言语,已择定了六月十八的一天,作为圆房的吉期。喻氏听得,很是欢喜,向敬天笑道:“这般也好,离今天还有半年光景,可以慢慢地准备起来。便是钱的方面,我也可以多积一些,兄弟你也可慢慢筹措,对于圆房所需用的东西,拜天地时,小大、生姑所穿的衣服,既是夏天,倒可省些。我也得回去了,再迟了怕这三个坏蛋又得在老头子面前搬是非哩。过了天,我再到小大家中,向生姑说明,圆房之时,生姑现有许多应用之物,也要叫生姑预备一下。而且向杨家去说话,还是叫生姑去,比了别人好些。杨家的大奶奶,二少爷,都很瞧得起生姑,谅来没什么不肯的。兄弟你瞧对吗?”敬天点头道:“好,正这般吧,姊姊先回去好咧,好得离吉期还有半年,不妨慢慢的筹措起来,不必急急于一时呢。”喻氏一面吩咐小大,好生在店中做事,一面向敬天夫妇作辞,自回沈家,小大、三姑又游玩了一回,方回到家中。只因敬天吩咐小大暂时不必向生姑谈起,所以小大并不向生姑说知已选定了六月十八日的吉期。只是三姑呆头呆脑,那里知道什么,便向生姑说了。生姑听得,因早被乃武劝解了一番,知道不能悔婚,不如同小太圆房之后,可以同乃武常在一处,倒也若无其事,依旧操作并不因了将要同小大加圆房,心中现出不高兴的神色。
过了几天,新年已过,小大仍到豆腐店中去做事,有时回来住宿。有时便宿在店中。一个月中,宿在家中的时候,不过七八天光景,而且每天住在家中的时候,绝早即须到店中去。因此小大在家中的时候,真是极少。生姑同乃武越发的可以从容幽会。好得三姑睡到床上,酣睡不醒,非到明天朝上,不会醒转。生姑俟三姑睡熟之后,偷偷的到小大房中,约着乃武幽会,便把喻氏已同小大择定了六月十八作为圆房吉期,向乃武说了,又把圆房之时,缺少费用,要向乃武借些开支的话,也一一的向乃武说明。乃武听得,心中也是欢喜,向生姑笑道:“如此也好,大凡一个女子,总得嫁一个丈夫。你我的事情,终久不能出亮,同小大圆房之后,你表面上便有了丈夫,住在这里,便不妨碍了,暗中却可以时常相会,小大又须到店,在家中的日子,不一定多,岂不是你我仍旧可以如现在一般,致于圆房时的资用不够,向我借些,我自然可以答应,也说不到什么借不借的言语,便算是我送的一份礼,也是应该,但是我无端送上这般一份重礼,外面又得有了闲话。依我想来,不如我暗暗给你一些,你藏好了,将来喻氏托你来向我借来,你可以取出,说是平日做的活计储蓄着的,一则可以免了外间闲话,二则又见得你的贤惠,生姑你瞧如何?”
生姑听得乃武这般的体恤自己,越发的感激乃武,曲尽绸缪自不必说。过了几天,果然乃武悄悄的交给生姑三十块洋钱,命生姑藏好。生姑心中越发的感激乃武,不禁又想到将来同小大圆房之后,少不得要同小大同床合枕,难保不冷落了乃武。想到这里,心内又觉得不欢喜起来,向乃武道:“二少爷,承你这般的垂爱,真是感激之至。今生今世,不能再报你的大恩大德,只得待之后生的了。”乃武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怎地还提起这些话来。倒叫我心中不安咧。好得以后,你我相交的日子尚多,说什么报恩不报恩呢?”生姑道:“话虽这般的说,只是我心中,总觉得对不住二少爷的。不是说句不怕羞耻的话,将来同小大圆房之后,终久不能如现在一般的快活,可以随时相会。小大这人,生得又这般的不堪,叫我如何忍耐得住呢。”说着不禁又垂下泪来。乃武一见,忙安慰道:“你不必这般的想,你我既住在一个家里,小大又得到店,自然相叙的日子很多,我不是多譬解给你听了吗,同小大圆房之后,反来得便利,在我们的事情上,非惟无害,反有利咧。”生姑道:“话虽不错,只是小大这人,如此的肮脏丑怪,教人见了,便作呕心,如何可以同床共枕呢?我对这一件事上,心中不知怎的,总不愿意。”乃武听得生姑这般说话,暗想小大的人,生得固是丑八怪般,可是生姑决不能因他丑陋,闹出什么岔子,在自己既是不好,在生姑也未必有益,反两败俱伤。如今生姑既有了这般言语,不要悔婚的心肠方才丢掉,又生出别一文章出来,倒是劝她一番,使生姑知道自己的事情,乃是越礼之事。一个妻子做了这般事情,已很对丈夫不住,不能因了同丈夫意见不合,又嫌丈夫相貌丑陋,再生出作践丈夫的事情。非得敬爱丈夫,方能以功抵过。想生姑是个聪明剔透的人,自能明白其中利弊。
当下打定主意,忙向生姑道:“生姑,你这个心思,可不能有的。你得知道大凡夫妇之间须相敬如宾,方算得一个贤德女子。对于丈夫,非得敬爱不可。做妻子的人,有了外遇,已是很不应该,何况还要嫌丈夫怎样丑陋,怎样肮脏,那还能称一个贤德女子吗?我们的事情,既不能给外人知道,不论什么事情,便不能使旁人猜疑,你倘是不愿同小大同房,外间自然又得猜疑起来,你我的名誉可不是仍如要悔婚一般的一落千丈。何况小大待你也很不错,你只想到自己已做了对于丈夫越礼之事,不能不敬爱丈夫,将功赎罪,有了这个心思,便不会嫌丈夫丑陋了。你是个聪明人。当能知道我的言语,是否至情至理,生姑,你细细的思忖一回,错也不错?”生姑一言不发。听乃武一番相劝,暗想的思忖了一回,不由得恍然大悟,顿时把厌恶小大的心肠,一变而成为敬爱,这也是生姑明达事理,知道女子应三从四德,一女不事二夫,自己既由母亲主持,配给小大,小大便是自己的正当丈夫。自己对于小大,应该相亲相爱,听以听了乃武的言语,句句入耳。在乃武心中,也因了自己已沾污了生姑身躯,不应再使生姑与小大龃龉不和,于自己的阴骘名誉,都有妨碍,因此谆谆相劝。亏得乃武有这般善念,以后方得超雪冤狱,倘是生了邪念,那里有这般的善报。此是后话。
且说生姑自听了乃武一番相劝,把厌恶小大的心思,都丢在九霄云内,对待小大,竟以妻子身份,体恤小大,不如以前一般见了小大,即生厌恶之心的了。便是对于三姑,也很和穆。小大是个浑浑糊糊的人。只知道生姑对自己十分要好,喻氏见了生姑这般形式,也以为生姑知道了要同小大圆房,定了名份,才敬爱丈夫,那里知道其中有乃武相劝的一番言语,方有这般效果。过了两月,喻氏已同小大预备一切圆房应用的东西,暗暗算了一算,自己到六月中,大约可以私蓄三十元光景,敬天却有十余块相助。连着小大所嫌的钱,可以积蓄下来的,共有五十余元,倘再有三十块钱,便可以诸事齐备,很舒服的了。这三十块钱,早有心要向杨家相借,托生姑自己向叶氏乃武去说。这天到了小大家中,即向生姑笑道:“生姑,有一件事情,必须你替我去办理,论理呢,这件事情,不好请你自己去说的。只是如今也是没法的事,倘不是你自己去说,怕不成功,所以只得我自己来托你了,”生姑听得,早料到是要向杨家借钱,作为圆房之用,便假作不知道:“妈妈,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呢?只要我办得来的,如今既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可以呢?妈妈说吧。”喻氏听得,心下很是欢喜,忙笑着道:“也没什么大事,只为了你们圆房的事,我同你舅舅虽有了一些,还觉得少一些,倘是钱少了,办事既困难,应用的东西也得缺乏,而且面子也不好看。因此我想由你向杨家二少爷去借这么二三十块钱,将来由我加利归偿。杨家二少爷、大奶奶都瞧得起你,谅来你去说来,一则你的面上,二则是成就了你们一件好事,十九可以应允,如今你可能代着你妈,向杨家二少爷去说一说呢。”生姑听得果然是借钱的事,便笑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事。妈妈,不是我说一句不识臊的话,如这般的一生大事,向人家去借钱,怕不被人耻笑。妈既少钱,也不要紧,我平时做着活计,积下一些,何不并上用呢,也可免了向人家借,受人家讥笑呢!”喻氏听得生姑有些私蓄,愿意取出,心中虽很欢喜,只怕只有几块钱,仍不够用,便笑着道:“你的话虽是不错,只怕仍不够吧?你有多少钱的私蓄呀?”欲知生姑取出多少钱来,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绿意赠妆奁可敬可喜 红情惊绮梦疑神疑鬼
话说喻氏在葛小大家中,向生姑说起圆房尚少费用,要托生姑向杨家借贷,那里知道乃武早交给生姑三十块钱,免为落一个接济生姑之名,反惹出外间闲话。当下生姑听得喻氏托自己向杨家借钱,不禁暗暗好笑,便笑着道:“自己有些私蓄,情愿取出作为圆房之用。”喻氏还怕不够,又问生姑共有多少私蓄,生姑笑道:“这是我平时做的活计,除了日常贴些家用之外,悄悄的储蓄着的,那里有多少呢,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罢了。妈妈,并了上去,可能够用了吗?也免得向杨家去惜贷,倒怪不好意思的。喻氏起初听的是由日常贴着家用所余,以为有限,如今却听得有二三十块,倒出于意料之外,不觉大喜道:“真是吗?倘是你有二三十块钱,那自然不必再向杨家去借了。”生姑笑道:“妈妈,这难道可以说谎的事吗?不信我便交给了妈妈就是,好得终须妈去办理事情用的?”说着,忙走到房中,在枕底把乃武所给的三十块钱,取了二十五块,用手中包着,余下五元,仍塞在枕底,以防到做新娘子的一天,或有什么用处。放好之后,取了二十五元的一包手中包,走到外面,在喻氏坐的旁边桌上一放道:“妈,这是我私蓄的二十五块钱,请妈收了,由妈妈怎样的化吧。有了这二十五块洋钱,还够不够呢?”喻氏忙把手中包解开,一瞧里面,不是二十五个雪也似的洋钱,又是什么,不由得笑颜逐开的道:“哟呀,倒瞧不出你有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积下如此之多的洋钱。这也是小大的福气,有这样的一位又能干、又会赚钱的媳妇,只是如何可以用你的钱呢?”生姑笑道:“妈什么说的,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他的一般吗?用了有什么紧要呢?”说到这里,粉面上早飞起了一阵红云,低下头去,把喻氏瞧得只是的笑呆呆地向着生姑直瞧,生姑忍不住又向喻氏道:“妈,还得向杨家去借钱?”喻氏笑道:“有了你的二十五块自然不用再去开口咧,究竟向人家借钱,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呢?”说着,便把钱收好。到了晚上,喻氏已回转沈家。这天小大住在店内,夜间乃武又同生姑会面,生姑把喻氏要来借钱,已将前数天乃武交给自己的三十块钱,交与喻氏了二十五元。乃武听得,心中很是欢喜,知道和生姑变了以前的心肠,依着自己言语办理。
光阴迅速,匆匆己过三四个月。这天已在四月中旬,天气已渐渐的热将起来,有一天,也是合该有事,小大隔晚睡在家中,到了早上到店中去的时候,向生姑说明,今晚不回家来安宿。生姑正因乃武连日有事,到了杭州府去,昨天方才回来,小大却又住在家中,不能相会,生姑很是记着乃武,屈指一算,足足有半月光景没有相会了,今天听得小大晚上不回家中,心中很是欢喜,俟小大去后,即借着到杨家游玩,暗暗通知了乃武。乃武也因半月没同生姑约会,心中十分想念,见生姑来暗暗通知,心内也很喜悦。到了晚间,乃武悄悄的来到小大房中,同生姑幽会。生姑见了,自然很是欢喜,靠在乃武身上,腻在一处。一面又把同小大圆房之后,怎样可以相会,问着乃武。乃武瞧生姑满面春情,眼角流俏,红生生的杏靥,只向着乃武脸上揉擦。乃武心中,早怦怦的动了起来,忍不住拥住生姑,推倒在小大床上,闹一个双鬼飞肩,生姑只斜昵着一对水汪汪的秋水,微微娇喘,越发把个乃武逗得欲仙欲死,约有半个时辰,生姑哟的几声,顿时一个螓首,在枕边滚了几滚,已是双目紧闭四肢松驰,乃武也不禁连喘带吁,把生姑抱得贴紧。停了一回,乃武方长长的吁了一声,一瞧生姑,也醒了回来,向着乃武微微一笑。这时天时,虽在四月中,夜间尚很有凉意。生姑忙扯了床上绵被,盖在身上。一壁同乃武拥抱得贴紧的细谈衷肠。
正是快活,猛然间听到外面有人打门,叫道:“生姑,生姑,快开门来。”生姑一听,却是小大的声音,不由的花容失色,小鹿心头乱撞,乃武也听的是小大打门,心中虽也有些慌忙,却比较生姑镇定了许多,忙安慰生姑道:“别忙,待我回去,你装着方醒的神色,再去开门。小大瞧不见我同你睡在一处,自然他不敢说出什么话来。”说着便匆匆起身,穿好衣服,飞也似的去了,生姑也把衣服穿好方装着初醒般的含糊答应了一声,悄悄的出了小大的房,把一支红烛也执在手中带出,方慢慢的走去开门。一看正是小大回来,小大倒也不生疑心,只是一眼瞧见生姑,两额飞霞,带着十分春色,好似又有些慌张颜色。当下小大以为是夜中开门,所以有些惊慌,也不在意,即走到自己房中,生姑究属心虚,忙执灯随了小大进来。灯光之下,瞧得分明,小大床上,一条棉被,己是堆在床中,凌乱不堪。原来生姑同乃武慌忙之间,未曾把棉被捂好,小大见了,不由的心中大疑,暗想怎地自己床上的棉被,这般的凌乱起来了呢?瞧这式样,分明是有人睡过一般,又见生姑面上越发的飞起了两朵红云,直满到耳边,小大越觉得生姑的态度可疑,只是自己同生姑,既未圆房,不要这时自己一闹,闹出了岔子,圆房的事情,又得生出了变化。二则究竟没有亲眼看见,不能说定生姑有了不端之事,便也不明言,笑向生姑道:“妹妹去睡吧。”生姑万想不到小大这时竟回到家中,怕小大瞧出了自己的行为,心中很是惊慌失措。又瞧在小大房中的棉被不曾招好,心中越是慌张。如今瞧小大并未动怒,反和颜悦色的唤自己去睡,以为小大并未知道,心内倒有些内愧起来,便放灯台,懒怏怏地回到房中,横在床上,暗暗的思忖方才的事情,危险万分,要不是住在一个门内,那就糟了。这般事情,究竟终觉不妥,将来如何是好呢?想到这时不禁柔肠百转,很觉得两难,那里睡得安稳。
小大在房中,因起了疑心,先把生姑支开,方把被一揭,细细瞧看可有什么破绽?谁知方揭开被来,便发现了一个香囊,小大一见,忙取起一看,认得这香囊是生姑自己所绣,平日佩在衣襟之上,怎地今天在自己床上棉被中呢?这般看来,生姑定在这床上睡过的了,而且并不是和衣而卧,所以把衣襟上所佩的香囊,堕在床上。生姑因何要在这床上解衣而卧呢?又想着生姑方才的神色慌张,同了自己平日,也有晚归的日子,一敲了门,生姑总三脚两步,前来开门,今天却慢腾腾地的隔了足有一刻钟光景,方答应开门。见了自己,又这般的神色不定。床上捂好的棉被,弄得这般的凌乱。被中又有生姑所佩的香囊,这事端的可疑,不要生姑在这床上,干着不端之事。想到这里,不禁在床上四面寻找,可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却在被脚下又瞧见了一块手帕,小大忙取来一看,忍不住满面通红,心头火发。原来小大认得这块手帕,同平常乃武所用的一般无二,帕上又印着些水积,约有手掌般大小。小大见了,早猜到生姑同乃武定有些不干不净的事情,今晚二人定在这床上相会。想不到自己撞将回来,惊破了他们的好事,怪不得生姑面上满面春色,见了自己,神色不定,面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原来她在家中干出这般的丑事,同乃武早已勾搭上手。杨家平日待自己同生姑这般要好,却因了这个缘由。自己尚未圆房,一顶绿头巾,早戴在头上的了。想到这里不觉气得目瞪口呆,恨不得赶到生姑房中,把生姑痛打一顿。只是又想着自己同生姑一则尚未圆房,不要这般一闹,发生了变故,自己这般的贫困,相貌又丑,娶一房妻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万一生姑变起心来,自己再从那里去找这么一个标志妻子?又加着自己究竟未曾瞧见,有道是捉奸捉双,如今连见也没见过如何可以宣扬出去。二则乃武是何等样的人物,别说是在仓前镇上,无人不知,便是在馀伉县中,也赫赫有名,又是著名的刀笔先生,不要自己这般一闹,乃武恼羞成怒,自己不过是个豆腐店的伙计,论财论势,远不是杨家对手,只须乃武笔尖一动,便能使自己家破人亡,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呢。
想到此时,只得把恶气按了下来。暗道:不如明天去看看母亲舅舅,商议之后,再作道理。忙把香囊、手帕一同藏起,准备以后作为证据。藏好之后,即横在床上安歇,预备明天去见喻氏、敬天,告知二人,再作道理。却说乃武同生姑勾搭,在家中瞒着妻子詹氏和姊姊叶氏,每逢了同生姑幽会的晚间,即向詹氏推托在书房中安歇,替人家代撰刀笔文字。须在夜间静心下笔,因此睡在书房之内,实在到了夜间,听得詹氏、叶氏等众人,都回房安睡,即悄悄起身,到小大房中,同生姑幽会。詹氏、叶氏倒也不疑。这一晚乃武也说是在书房中安歇,詹氏很是贤惠,便独自回到房,在灯下做着女红,尚未睡下,听得外面小大打门,生姑并不立刻出去开门,心中很是奇怪。悄悄一听,好似生姑住的一面,有着很凌乱而慌忙的声音,心中不禁起了狐疑。停住了手中女红,静心听着外面,只听得客堂中好似有人走动,心中越发大奇,便在门缝内向外一张。月光之下,望得分明,见乃武披着短袄,拖着鞋子,匆匆的走过,面上很是慌急,望着书房而去。接着听得生姑答应,出去开门。詹氏是个聪明之人,怎不知道内中情事。早料到了乃武同了生姑二人,定有了不端之事,心下虽很愤怒,只是詹氏为人,最是温柔贤淑,对于乃武,体贴万分,如今瞧进了同生姑的事情,也不言明张扬起来,只暗暗的思忖,怎样向乃武规劝。只因生姑已有小大是正式丈夫,不能再嫁别人,同乃武私通,若被小大知道,闹将起来,惟乃武的名誉上不好听,也要使生姑置身无地,而且使一个女子,身堕名裂,未免有伤阴骘,不如悄悄的劝乃武同生姑断绝,一则免得将来乃武名誉扫地,二则乃武身体也好保重,三则生姑也不致被人轻视。打定主意,便悄悄的睡下,又侧耳细听外面,小大生姑可在那里吵闹,听得很是平静,一些声音没有,暗暗叫了侥幸,以为小大并未知道,心下倒稍稍放了些心。只预停一天相劝乃武,免得再似这一回的危险。
却说乃武自小大床上,匆匆地披了衣服,飞也似的望书房走去,走到里面,点起了灯,坐在床上,心头只吓得怦怦乱跳,不禁呆呆地的发怔,又怕小大疑心,闹将起来,岂不是害了生姑。心中便越发的忐忑不停,忙静着心,细听外面。只听得生姑开门,小大进来之后,即没有什么声浪,知道小大不曾吵闹,不觉暗暗叫了声好险。暗想喜得小大傻头傻脑。未曾发觉,不然害了生姑,是不必说,连自己的声名,也大有妨碍,万一传将出去。岂不大窘。又不禁想到自己同生姑,虽是你贪我爱,恩爱非凡,究属不是个正当夫妇,自己是个弃妻子的人,要娶生姑,当然是不成功了,既是不能把生姑娶回家中,同生姑相会,除了幽会,别无妙法,将来难保不有比今天危险一些的事情发生,或者竟被小大撞见,那时非惟生姑无颜见人,连自己也不免被人家谈论,而且生姑同小大,是有媒人有庚贴的正式夫妇,倘是自己同生姑幽会之时,被小大知道,捉起奸来,被人家知道了,还有什么面目,列于士绅之列。想到此时,觉得同生姑的事情,终究不妥,不如趁了这时,悬崖勒马,还能保住了以后双方的颜面同幸福,只是生姑生得这般的美貌,叫自己如何舍得下呢?乃武想来思去,横在床上那里睡得安稳,再也想不出一个妙法,可以不有如今晚这般的危险。直到了天色微明,方朦胧睡去。
小大这晚,也猜透了乃武同生姑有了不端之事,欲到了明天,到敬天家中,请了母亲喻氏,一同商议怎样办法,因此也未曾好睡。到了东方日出,微微透起一线红日,小大即起身梳洗,生姑也即起身,煮了早点给小大吃了,小大并不多言,吃过早点,勿匆的出门而去,身旁早把昨天晚上在被中取到的香囊,手帕带好。生姑见小大出门,以为小大尚未知道自己同乃武的事,心中倒很放心。见天色尚早,加着昨晚受了惊慌,觉得很是疲倦,便仍回到房中,再睡下床去安歇。小大自出门之后,在路上暗暗思忖这事如何办理,倘说是声张出来,有道是捉奸捉双,既没捉住,如何能说定他们有了奸情,不如先同舅舅母亲商议一番,再作道理,便一迳向着敬天家中走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起罡风蠢夫忆家室 来疑雨村妇择芳邻
却说葛小大因隔夜本欲住在店内,忽地店中老板来两个亲戚一安宿在店中,小大的铺位给了老板的亲戚安睡,不得不回家安歇。不想发现了乃武同生姑有不端之事,把自己床上的棉被翻得凌乱不堪,在被中又取到了生姑的一个香囊,一幅乃武的手帕。小大这时便料定乃武同生姑定有了苟且之事,当下也不言明。到了明天,天方明亮,红日一轮方从东山徐徐吐出,小大已吃了些早点,出门到敬天家中而去,欲找了敬天,再请了母亲喻氏,一同商议怎样办法。
不一刻,早到了敬天家外,见大门尚关得紧腾腾地。原来这时方才寅未卯初,时光极早,敬天尚未出来开门。小大心焦急,忙把大门打了几下,只听里面敬天问道:“是谁呀,这般早的时候,便来打门。”小大忙高应道:“舅舅,是我呐。有要紧事儿,请舅舅快开一开吧。”敬天方才起身,听得外面打门的却是小大,心中不禁一怔,又听说是有要紧事儿,暗想不要小大同生姑发生了什么岔子不成?不敢迟延,忙三脚两步,奔到门后,把门一开,见外面立着一人,不是小大,又是何人,面上含着一面的怒容,双眉紧皱,好似有一件重大的心事仿佛,敬天见了,忙问道:“小大,你这般时候来找我,只是这般的怒容满面为的是什么呀?”小大道:“舅舅,事情大咧。且到了里面,再细细的告知舅舅吧。我还得去请母亲来一同商议咧。”敬天知道小大今天到来,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然,小大傻头傻脑,平常不容易发怒,便开了门,同小大到了里面。小大便把昨晚怎地回去,怎地打门,怎地生姑停了一刻钟方来开门,自己见生姑颜色不定,起了疑心,走到自己房中,又见把自己摺好的棉被翻乱,不禁大起疑心,在被中找到了生姑的一个香囊,是每天佩在衣带上的,一块乃武的手帕,显见得乃武同生姑早已有了私情,细细向敬天说了一遍。一面又把昨晚在床上被内取着的一个香囊,一方手帕,取将出来。给敬天观看道:“这个香囊,是生姑自己所绣,平常我瞧见挂在衣带之上,如今却在我床上被内。一方手帕,我也常见杨少爷所尽的一般无二,也在我床上被内。显见得生姑同了乃武,同睡在我的床上,被我回去一打门,把他们惊散。在仓卒之间,把香囊同手帕遗落在床上。而且因急于来开门,连棉被都未曾摺好,凌乱不堪,在我没有回家的时候,他们二人,定在床上做下不端之事,所以生姑开门之时,面上还红馥之地的神色慌张咧。”
敬天听小大说毕,把香囊同手帕看了一回,认得香囊确是生姑的东西,手帕虽不能说定是乃武的,谅来小大也不致于说谎,又加着小大平日,倒不甚会说谎,对于生姑又很心爱,决不会平空杜造,有意破坏乃武同生姑二人。这件事十九是可以认为确定不错的了,不禁沉吟起来,晴想似生姑这般的才貌双金的女子,配给如丑八怪般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葛小大自然是算得彩凤随鸦,当然不免心中不忱。似杨乃武这般的人品,身家才学,同生姑匹配,倒恰是郎才女貌,又住在一家,相见之后,发生了这般事情,也可说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生姑早已同小大订婚,又是童养在家中,干下这种不端之事,总不能说是不错,如今既是做得事机不密,被小大险些撞穿,拿到了可疑的证据,在小大一方面说,一个童养媳,同人家有了奸情,倘是被个外人知道,岂不遗羞门媚,说小大带了绿头巾,除非是把生姑退掉,方能遮除羞耻,只是小大已是中年相近的人了,家道又如此的贫穷。要娶一房媳妇,不了一个豆腐店内的伙计,所入有限,那里有人肯配给他呢。好容易对定了生姑,人品在仓前镇可算是独一无二,女红亦很不差,这可说得是求之不得,不想却同了杨乃武有了奸情,若是因此退掉,小大的一生,或者竟将孤独一世,葛家也说不定要绝嗣的了,而且捉奸捉双,只得到这些些证物,也不能说定他们一定有了奸情。生姑对于小大,未必心中乐意,退婚却求之不得,似生姑这般的美貌,怕不嫁一个如意郎君,比了小大强如百倍。小大对于这事,倘是张扬出来,小大并没什么利益,生姑却恰中心怀,奸夫又是仓前一霸的杨乃武,声势赫然,他出面帮着生姑,非但小大不会胜利,竟要吃一个大亏,倒不如不声张来得好些。敬天想到这里,觉得这事万万不能声张,同生姑反脸。如一反脸之后,生姑正中心怀,趁此同小大悔婚。小大退掉了生姑,又那里去找这般花一般美貌,八面玲珑的媳妇呢。只是自己的意思,虽是这样,不知姊姊喻氏心中,是如何意思,不如先把喻氏请来,一同商议,瞧她怎样的主意,再作道理。便向小大道:“你且别张扬出去,究竟你没把他们捉住,有道是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既没有把他们二人捉住,便不能说定他们二人有了奸情,张扬出去,被人家听得耻笑。不如先把你母亲请来,我们一同商量怎样办法,再作道理。”
小大听得。觉得敬天的言语很是不差,自己对于生姑也很欢喜,虽是昨晚猜测他同乃武有了奸情,心中十分愤怒,却也怕一闹之后,把生姑退掉,以生姑这般美貌的人,自己如此的穷困丑陋,到那里去再找一个呢?所得敬天吩咐,不能声张,忙连连应诺道:“好,且把母亲请商议就是。”敬天忙唤过一个小厮,到沈家去请喻氏到来,也不说明是因了小大的事情,怕沈体仁的三个儿子听得之后,说闲话,只说是敬天有事相商。不一刻,喻氏到了敬天家中,见小大也在这里,便笑着道:“我知道是小大又有了什么事情了。”敬天笑道:“姊姊说得一些也不差,正是小大的事情,要请姊姊来一同商议一下,”喻氏见小大愁眉不展,呆呆的坐在一旁,敬天也很露出了为难神色,知道有了很紧要的事务发生,忙问道:“什么事呀?这般早的天气,便巴巴的把我叫来。”敬天即把小大昨晚发现了生姑同乃武有了奸情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又把香囊和手帕,给喻氏观看,喻氏听毕,不禁沉吟了一回道:“似生姑这般的面貌,别说是乃武中意,不论是谁,都得说一声标致。年纪又不小了,我的所以要同小大急急圆房,也因了这个缘由。生姑匹配小大,本有些委曲的,不要年纪一大,生出了别的变故,如今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弄出事来。怪道那一天我要叫他向杨家开口,借小大圆房时的费用,她即取出了二十五块洋钱,说是做活计积蓄下的。我原有些奇怪,凭着做些活计,那里积得下这么多的钱。这时想来,自然是杨乃武给她的了。论理一个媳妇做下了这般不端的事,便应该退掉,再办奸夫一个罪,也就完了。可是现在却不是这般讲。一则奸夫是一个有财有势的杨乃武,别说是仓前镇上,谁都不敢去动他。便是杭州府馀杭县内,也很有些权力,似我们这般的人家,同他去顶撞,真是鸡子同石头去碰了,那里可以得到什么胜利呢。二则似生姑这样的媳妇,真算得才貌双全,倘是退掉之后,又到那里去找第二个呢?何况捉奸捉双,凭着一个香囊,一条手帕,怎能说定他们一定有了奸情,岂不是平空把一个既美丽又能干的媳妇丢掉了呢?三则似小大般的人,年纪已是三十岁了,人品既不见得好,才学更不必说,家产当然再也论不到,再要配一房媳妇,怕不是个容易的事吧。因此依了我的主见,千万不可闹将起来,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那才后悔不及呢。”
敬天听了,正合着自己的意思,忍不禁点头道:“正是,正是!姊姊的言语,一些不差,我也是这个主意。似我们这种人家,别说是没有捉着人家奸情,便是捉到了之后,也未必斗得过杨家,何况杨乃武又是个著名的刀笔先生,可不是好对付的。只是也不能不想个办法,使他们以后不再干那不端这事,免得被人家知道,耻笑小大,这方是正理。”小大心中,对于生姑本十分心爱,如今弄出了这种事情,退掉生姑,心中也不愿意,只是倘然绝对不问,尽生姑同乃武去通奸,自己真是变了开眼乌龟了,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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