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杨柳青青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56053
[book_dec]《杨柳青青》以北京海淀姑娘杨桂枝与青年军官赵自强及官家子弟甘积之三人的爱情纠葛为主线,描绘了一出悲喜剧。歌颂了下层军官和普通民众的忠贞爱国,鞭挞了某些中上层军官和士大夫的自私虚伪,误国欺民。
[book_img]Z_14339.jpg
[book_title]第01回 推食殷勤偏邀贫女忆 入门慷慨别具武夫雄
一个冬天的下午,阴云暗暗的,很有雪意。虽然并没有刮风,但是长空里那尖冷的空气触到人肌肤上,依然还如刺如割。一个穷苦人家的小院子里,墙角头倾泼积水的冰层,冻得老有一尺多厚。院子里两棵大垂杨柳,只有一丛稀疏的枯条,在空中舞着寒风,呼呼地响。这个太阳永不大照临的地方,挨近了两扇格子窗户,这格子窗户里面自然也就增加了不少的寒气。那格子窗户,糊了一层能隔冷气的棉料纸,一丝风也不让它透进去。但是中间有两个小格子,却按着两块豆腐干大的玻璃。
这时,有人在那块小玻璃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接着便道:“妈,裱糊匠带着家伙走了,我们瞧瞧去,糊得怎么样了?”
又有人道:“瞧什么?我才不愿意有这样的街坊呢。人家阔,咱们穷,在一个大门里,彼此天天比起来,教人怪难受的。”
说毕,叹了一口气。这说话的是母女俩。母亲杨江氏近五十年纪,女儿老姑娘,也二十岁了。她们住在北平西郊海甸镇,一所平房里面,是以女工糊口的人家。她们人口简单,只在这平房前面,住了一个跨院。正院前住了两家买卖人,都搬走了,现在却有一个下级军官,赁了这个房子。这时正忙于打扫裱糊,还不曾进来呢。江氏听说有军官搬了来,实在是不愿意,但是这是房东的房子,房东爱赁给谁,就赁给谁,房客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涉人家,所以娘儿俩虽然坐在屋子里做活,可是不住地惦记着那外院里的情形。江氏坐在炕上低头缝一件褂子,瘦削的脸上,架了旧式的老花眼镜在鼻梁上,越是显着伊形容憔悴。老姑娘将炕洞里暖炕的小煤球炉子拖了出来,捧到外面屋子里去添煤球。江氏道:“就在里面添吧,送到外面去做什么?”
老姑娘道:“在屋子里添,你不怕熏着吗?对门甘二爷说了,北平人真是蠢,年年报上登着毒气熏死人,可是年年还有人熏死。把炉子里的煤烧红了,再搬到屋子里去,这也是很容易办的事,不明白北平人为什么老是随便不改过来?”
她隔了一个破蓝布门帘子,对母亲如此说着。江氏在里面答道:“是的,对门甘家人放的屁,你都会说是香的,甘二爷说的话那就更不用提了。”
老姑娘隔了门帘,带了微笑,嘴向里屋一撇,却装出发狠的声音道:“你这是什么话!说出来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人家说的原是对的吗?我还有什么话说呢;你要不怕煤熏,你就搬炉子到屋子里去添火,我还想活着看看花花世界啦。我到隔壁王家串门子去。”
江氏道:“别去了,王家两口子正绊嘴呢,你就把炉子在外面添火吧。”
母女两人正自隔室喧嚷,便有人由外院走了进来,一路问道:“老姑娘,你妈在家吗?”
江氏答道:“说甘二爷,甘二爷就来了,我在家啦。”
那甘二爷穿了一件灰色线春的羊皮袍子,肋下夹了一包东西,走到外面屋子,见老姑娘在屋子当中,对了炉子,只是发愣,便笑向她道:“外面屋子怪冷的,为什么在这里站着呢?”
老姑娘笑道:“不是二爷说了吗?在屋子里头添煤,会熏着人的,我们在外边屋子添煤啦。”
江氏在屋子里插言道:“二爷,你瞧,我们老姑娘,真是肯听你的话。外面凉,请进来坐吧。”
甘二爷听说,就夹了那个包袱,走到里面屋子里来。江氏接过包袱,颠了两颠,笑道:“二爷又有什么活儿,照顾我们。”
他答道:“你瞧,我这件皮袍子,面子都快要脏了,我要赶快做一件罩袍把它罩上。”
江氏笑道:“做是可以做的,就是没有裁缝做得合身材。”
甘二爷笑道:“一件蓝布大褂,还那样过讲究做什么?衣服我是要做的,工钱也是要出的,有给裁缝的工钱,拿给你们,还算帮了你们的忙,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
老姑娘笑道:“二爷总是这样好心肠,其实女工活是女工活,裁缝活是裁缝活,那可不一样。”
江氏笑道:“二爷坐着,让我做点水……”
甘二爷连忙拦着道:“我一天不定来多少回,来了你们就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江氏道:“我们娘儿俩,一天到晚,缩在屋子里,闷得发慌,二爷来了,我们也可以谈谈。”
甘二爷道:“你们这儿快有街坊搬来了,往后就热闹了。”
江氏皱了眉道:“往后就热闹了吗?我正在这里发愁呢!人家是当军官的,我们是小住家的,和人家住在一处,恐怕有些说不来。”
甘二爷笑道:“这样说起来,你们倒有些傲骨峻嶒呢。可是说起来,我也是个小小的官僚,应该你们对我也是不欢迎的了。”
老姑娘站在一边只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江氏连忙插言道:“那是什么话,像二爷这样的人,我们都要说不来,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说得来呢?”
说着话时,老姑娘已经在甘二爷手上接过包袱去,也不打开来看,就放在炕头边一只破箱子里去。甘二爷笑道:“老姑娘,你也不将布量一量吗?若是不够的话,我要你做起一件衣服来,你可得赔我的料子。”
老姑娘笑道:“你二爷也不是做衣服舍不得一二尺料子的人,纵然少一二尺料子,我告诉二爷,二爷也会相信,不能说是我们把料子落下来了。”
甘二爷听道人家说出这种知己之言来,也不由得从心窝里笑将出来。只因杨家是个旧式人家,有江氏在当面,不能因为人家穷了,自己就随便地说笑话,所以还是十二分的郑重,只微微一笑,便走出外边屋子来。
他走出外边屋子时,老姑娘也立刻向她母亲道:“吃晚饭还没有菜,我要上街去买两块南豆腐来吃。”
说着,也随着甘二爷后面,跟了出来。到了大门口,便笑道:“二爷你不是想喝小米粥吗?”
甘二爷道:“可不是,你怎么知道?”
老姑娘道:“今天上午,瞧见你家听差拿了个大瓷罐子由街上跑回来,他告诉我,你想喝这个,我们家晚上熬的是这个,你回头叫听差拿罐子到我家来舀吧。”
甘二爷笑道:“啊弥陀佛!你娘儿俩极节俭的,我倒要分你们吃的?”
老姑娘道:“一升小米,要煮一大锅粥呢。我们家就是再穷,拿一锅小米粥送人,总还送得起。”
甘二爷听了笑道:“那我一定叨扰。”
就笑着去了。
老姑娘得了这句话,倒不买豆腐,在街买了红豆小米回来,用大瓷钵子装着,放到火上来熬。江氏道:“你为什么熬这一大锅小米粥,打算吃过三天三晚吗”老姑娘却并不说什么,只是抿着嘴微笑着。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甘家的听差,就拿了一个瓷罐子来,站在院子外叫道:“老太,你家小米粥熬得了吗?我们二爷,让我们盛稀饭来着。”
江氏心里可就纳闷,我们家熬稀饭,怎么他都知道了?便答道:“熬好了,来盛了去吧。”
早有老姑娘接着瓷罐子到屋子里来,满满地盛上一罐子稀饭,双手捧着送了出去。江氏在里面,听到她还轻轻地道:“这稀饭是我自己打水洗的米,很干净的,我不知道你们二爷要吃咸的还是吃甜的,没有给买咸菜。”
江氏如此听着,就知道今天下午所以家里突然熬稀饭的原由了。
老姑娘进屋来了,江氏只当不知道,点上一盏灯,放在炕头边一张桌子上,依然做她的事。老姑娘道:“妈!你不吃稀饭吧?我给你盛一碗面条吃吧。”
江氏道:“煮了稀饭,为什么做面吃?”
老姑娘道:“因为我知道你不爱喝小米粥。”
江氏道:“你既然知道我不爱喝小米粥,为什么又熬上这样一大锅呢?”
这样一说,便驳得老姑娘无辞可措的了,只是微笑着。她忙着将炉子上的锅端下来,又把炉子送进炕眼里去,盛着两碗稀饭,把抽屉里一碗冷的盐水疙疸丝儿,一齐都放在桌上,然后将一把破椅子,拖得靠了桌子,扶起筷子,先夹了两根疙疸丝儿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江氏道:“你也不爱喝小米粥不是?若是给甘二爷熬着,就别熬那么些个。”
老姑娘低了头,手端着粥碗就了嘴唇,慢慢地呷着。江氏觉得这一句话,或者有些令女儿难堪,便道:“天下事真是难说,阔人家吃腻了鸡鸭鱼肉,倒想喝小米粥,我们这吃腻了小米粥的人家,想吃一顿包饺子都吃不着呢。”
正说到这里,听到外面院子里有脚步响,问了一句谁?就有人笑道:“是我,没什么事,给你们家道谢来了。”
说毕,他已走了。这就是甘二爷说的。
江氏笑道:“老是这么着,一提就到。幸而我们没有说二爷什么坏话,要说什么坏话,让人听见了,真会生出是非来。”
老姑娘道:“甘二爷倒不是那种人,不会记挂什么小事的。”
江氏因女儿这样地说着,既不和女儿闹什么意见,这话也就不必说了。
到了次日早晨,母女两人,刚刚起床,甘家那个听差又来了,在门外就连连喊道:“你们接着吧。”
江氏迎了出去,只是听差手上捧一个很大的纸口袋,里面是满满地一口袋白面粉。又是一提鲜红的羊肉,约莫有一斤多,又是一把白菜。江氏道:“这是谁的?”
听差道:“我们二爷说,送给你们包饺子吃啦。”
江氏接着向屋子里拿,口里只叫“这是怎么好?”
老姑娘听说,赶出来要向听差道谢,可是人家已经走了。
江氏望了姑娘道:“我们这位甘二爷,真有心眼儿,我说了一声想羊肉包饺子吃,马上就给我们买了来了,不但有了面,有了羊肉,连白菜也跟我买来了,这可差了一点,为什么不跟我们买了酱油醋来呢?要那么着,我们包好了饺子下锅就得了。”
老姑娘见甘二爷喝了两碗小米粥今天立刻就有这样令人称心的回敬,固然几斤白面,斤把羊肉,那算不了什么,但是他听了自己母亲一句话,立刻就办了来,这很可以知道他是很会体贴人。她心里如此想着,将母亲拿进房来的一把大白菜,顺手放到桌子下面去。就在这一移之间,不知不觉地,摘了一片菜叶在手上,自己靠了桌子,只管去想心事,又不知不觉地,将片菜叶,送到嘴里去咀嚼。江氏道:“你怎么了?等包饺子想饱了吧?怎么会把生菜叶儿嚼得那样有劲?”
老姑娘这才想起来,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穷苦人家,吃羊肉饺子,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江氏看了这羊肉和面粉就忙碌起来。先把羊肉切成馅子,再和好面粉,赶成饺子皮。当她一个人这样的工作时,当然也有一小时以上的时间,然而老姑娘坐在炕上,并不理会,只把两手来斜抱了一只腿。江氏把面板馅儿钵子都放在土炕空的一头,这才向她望了道:“什么我都做好了,你也应该帮着我一点。”
老姑娘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实在懒得做。”
江氏道:“你今天做了什么重活,为什么懒做得?回头你吃饺子懒不懒呢?”
老姑娘这才没有什么话说,坐到这边炕头上来包饺子。
江氏坐在炕底下一张破椅上,侧了身子向炕上包饺子。因为许多日子没有吃过包饺子,今天久别重逢,包起饺子来,非常地高兴,一顿工夫,把一叠饺子皮都包完了。抬头一看时,只见老姑娘一只腿盘着,一只腿竖立着,那两只手,向膝盖上一抱,紧紧地搂着,昂了头,只管望了棚顶。江氏将挑肉馅的筷子,在钵子沿上,连连地敲着道:“吓吓吓!你又在想什么?”
老姑娘被击钵声催醒,不由得笑了便放下那只腿来,跟了母亲包饺子。她手上虽是在包饺子,心里可就想着,甘二爷为人,他是实在的好,不但眼睛里头不分什么贫富,而且不声不响地做起事来,总猜到人家心眼儿里去。这样的人,无论做街坊,做亲戚或者做……想到这里,猛然地又听到几下击钵声。低头一看,江氏正了脸色,向她望着道:“老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今天有点发了疯病吧?怎么再三的说你不信,你总是这个样子发愣呢?”
老姑娘笑道:“你也管的忒厉害一点儿,难道想心事也不许我想吗?”
说毕撅了嘴,包起饺子来。江氏道:“也并不是我不许你想心事,不过我看你,就是这样颠颠倒倒的,有人看到的话,这么样大丫头,那可是一桩笑话。”
老姑娘道:“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呀!”
她嘴里虽然如此说着,可是她的态度,经了母亲这一番警戒,却软化得多,不声不响地,也就跟着包起饺子来了。
江氏虽是上了几岁年纪,是个时代落伍的人,可是在青年的时候,她是个旗族中的大家闺秀,看了老姑娘这样的神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天也不再说什么,暗暗地却加上了一层心事,对于老姑娘的行动,不免在爱护之外,再加上一层监视。不过他们是个旗族,多少还袭用那旧日的习尚,对于姑娘格外地尊重,也就相当的放任上街,逛庙,买东西,会宾客,都让着大姑娘上前。老姑娘一向是个进出自由的北平姑娘,于今突然地说是不许姑娘出门,这如何可以办到。所以在这天,江氏老把一个脸子绷着,老姑娘不好意思出门。
到了次日上午,她依然到海甸街上买东西去了。当她出门的时候,江氏就想着,要快快地回来才好。不料她今天出去,恰是和她母亲的意思相反,出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江氏心里一急,在屋子里就有些起坐不宁,自己就跑到大门口来,向各处盼望。盼望了许久,自己的闺女不曾回来,却有个军官,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高马,走进门口。这个地方,离着西苑营房不远,每日来往军人,也是有的,一个骑马的军人走过,这倒也不足为奇,并不曾予以注意。不料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到了面前,却是突然地站定,那个军官一跃下马,手上拿了一条马鞭子,直挺挺地站在江氏面前。江氏出其不意的,倒吓了一大跳,手扶了门,人倒向后退了两步,那军官并不是像她意料中的那样一个人物,手上拿着的马鞭子垂了下来,那一只手,却取下了帽子,笑嘻嘻地和她点了一个头道:“老太太,你也住在这所房子里面的吗?”
江氏看那样子,倒是很客气,没有什么鲁莽的习气,便也放下笑容来答道:“对了,我们住在这里的,老总打听什么人?”
那军官笑道:“我不打听谁,我叫赵自强,是个连长,现驻扎在这西苑大营里,我有个老太爷,要带一个佣人,搬到这后院里来,你们这后院房子是我赁了,以后咱们是院邻啦,遇事请你多照应。”
江氏一听说后院是个军官赁了去了,脑筋里面,早就留下了个恶印象,现在看赵自强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样子,心中早合适了一半。便笑道:“我们是穷人,又是娘儿俩,诸事还要请你携带携带呢。”
赵自强将马拴在大门外的石桩上,便走了进来,问道:“老太太,你贵姓?”
江氏笑道:“怎么这样称呼?不敢当,我姓杨。”
赵自强道:“老太太,你放心,我虽是个当兵的人,可是不占人家便宜。常言道: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我就不服这句话,当兵的人,替国家出力,才拿着几个钱啦?吃的是杂面窝头,穿的是破烂片,可都是干着卖命的玩艺儿。弟兄们自然也有不好的,这可不是人一当兵就不好,也不是好人就不干当兵的这一件事,只因为招兵的人,压根儿就没有招好人来当兵。再说当兵实在也苦,大概人只要对付着能过去,就不当兵了。你望后瞧,我这个当兵的人,可和别个当兵的有些不同。”
说着话,他一直向里院里走来。江氏也觉得这个人说话,非常之痛快,跟在后面陪话,一路走到院里来。
里院是三间北屋两间东西厢房,一个上人,带着一个下人,在这里正恰是好过,赵自强里里外外,在各屋子里看了一遍,便向江氏道:“我知道,你府上人口简单,就是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我们老太爷为人很古道的,请你放心。”
江氏道:“我们有什么不放心啦,和你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住家,还有什么不好的吗?”
赵自强笑道:“老实说,人家总是那样想着,好人不当兵,所以和什么人混在一处,人家也是不高兴。就是说出来赁房子吧,房东首先怕你不给房钱。”
江氏笑道:“你这是笑话。”
赵自强正色道:“我这是真话。就是赁这所房子,我还托了好几个人去和房东说,准没有错,又先付了三个月的房钱,这才赁下来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当兵的人,总是让人家看不起。”
说毕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总望我们当兵的人,要争回这一口气。”
说着话,又走了出来。江氏觉得这个人说话,十分爽快,心里也就有几分欢喜,便笑道:“连长,到我们家坐坐,先喝一杯茶去好吗?”
赵自强站着想了一想,笑道:“好!我应当也到府上去看看。”
于是江氏在前引路,拉开了风门,让他进去。赵自强见这里两间屋子,小得也就只好有转身之地,外面这间屋子,堆了煤球,破桌椅,缸罐,破泥炉子。里面一间屋子,一张土炕,占去了屋子里三分之二的地方,炕头边放了一张小方凳子,一张破椅子,什么也没有了。
炕上铺着的芦苇炕席,都麻花了几块,靠墙的炕头上,有个蓝布的铺盖卷儿,上面压了两个蓝布圆枕头。铺盖边有个破籐篮子,和一个破黑木箱子,这就是她们的家产。这样看起来杨家可是很穷的人家。江氏见他走进屋来,很有些踌躇的神气,料着人家是无处安身,便笑道:“我们这穷人家,可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你就在炕上坐着吧。”
赵自强笑道:“以后咱们共一个大门了,来来去去,你都别客气。”
说着,正向炕上坐下,却听到外面屋子里,有个女子的声音叫着道:“妈,你快来,你快来,我拿不了。”
说着话,一个二十附近的姑娘,提了一大篮子白菜,晃着身躯跌了进来。猛然看到一个穿军衣的人,坐在自己炕沿上,不由得大吃一惊,放下那一篮子白菜,身子向后一缩,退到门外去。赵自强知道这是江氏的女儿,可是看到人家这样吃惊的样子,却不知为了何事,站将起来,也为之愕然。江氏便笑道:“这是我姑娘,她脸皮子嫩,见人是说不出话来的。”
赵自强笑道:“也是我冒昧一点儿,一个当大兵的人,怎么好胡乱的闯到人家家里来呢?我告退了。”
说毕,就要向外面走。江氏看了,倒十分不过意,便笑道:“凭你这样一说,当军人的还不能出大门呢?老姑娘,来,这就是赁咱们后院屋子的赵连长。”
老姑娘这才进来,向他点着头道:“请坐一会儿,喝碗水再走,我们这里,是站的地方都没有。”
赵连长一看她,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一张鹅蛋式的脸,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所在,擦了胭脂,在额头前面,盖了一层刘海黑发,后面拖了一把长黑的辫子,长长的旗袍,拖平青鞋白袜子的脚背。只在这几点上,活现出她是一个旗族的旧式女子来。赵自强知道旗族人家,是十分讲规矩的,不便对人家内室,对大姑娘多谈什么,便点头道:“不必客气了。刚才我和你老太太谈过,以后家父搬进来了,一切的事情,还要多多照应。我是不大能常回家,就是回家来了,待一会儿就得走。”
老姑娘看他虽是粗眉大眼的黑汉子,面团团的,倒也带有几分忠厚之像。靠后一步,低头笑道:“你客气。”
赵自强却也偏过了身子,侧着走出门来。江氏和他谈了几句话,看他彬彬有礼,这印象越发的好了,一直送到院子里来。赵自强就站着,拦住她不让送。笑道:“明天上午,家父就要由城里搬到这儿来,假使我没有赶到,拜托老太太,给我照顾一点儿。家父今年已经六十八岁,虽然精神还健康,究竟上了几岁年纪,总怕有些不方便的所在。”
江氏道:“既然彼此是街坊,那总彼此有个照应的,你放心得了。”
赵自强笑嘻嘻地,走出大门来,然后向她立正举了一个手,才来回身上马。
正当他上马的时候,却有一辆汽车,来势非常猛地,向马身上撞来,那马已吃了一惊,跟着身子一闪。赵自强是刚上马的人,在鞍子上还不曾坐定,这样一闪,就把他闪着向前,一栽直栽到大门边石阶上来。那开汽车的见惹出了祸事,想要逃走,正好有一群骆驼,慢慢地迎面走来,挡住了去路,这得将车子停住了。赵自强跳了起来,站到车子边上,抓住司机道:“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那汽车夫看这个样子,料是强硬不过去,只得随着他走了下来。江氏在大门里看到,倒不免和这司机捏一把汗。他一手抓住了汽车夫的领口,喝道:“你说,你是什么大来头人家的汽车,在这样阔的街道上乱撞?若不是刚才一群骆驼打这里过身,你就把我撞倒了,也要开了车子逃跑的吧?”
那司机哭丧着脸只管请安道:“老总,老爷,饶了我吧!我实在是心里有事,开车失了手了。”
赵自强道:“你有什么心事?你说。”
于是放松了领口,两手插在裤袋里,斜伸了一只脚,向他望着。那司机道:“我是个跟车的小汽车夫。不大开车子。我在香山慈幼院里做事,因为接到城里的电话,我父亲病了,我开了车跑进城去看看。想把父亲送到医院里去,还得想法子弄钱。一路上想这样想那样,所以没有把车子开好。”
赵自强道:“这样说起来,倒也情有可原。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道:“我父亲是卖烧饼的。”
赵自强道:“一个卖烧饼的人,还有钱到医院去治病吗?”
他道:“那也没有法子,我们就爷儿俩,他又没享过我一天福,我瞧着办吧。”
赵自强对他脸上望了一望道:“咦!瞧你不出,你倒是个好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叫做什么名字?”
他道:“我叫宋道儿,我的父亲叫宋益仁。”
赵自强听说,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又拔出身上挂的自来水笔,伏在一堵短墙上,在名片上写了两行字,然后交给宋道儿道:“城里博仁医院的院长,是我的熟人,你拿了我的名片去,他可以免费。去吧,你父亲既然是病重,时间是耽误不得的。”
宋道儿不料这位军官,先是那样凶,转过身来,倒给自己一种便利,于是笑着向他连连道谢一阵,开着车子就走了。
江氏站在门里边,都看得呆了。赵自强似乎也有些知道,回转脸来向江氏道:“老太你觉得我做事有些疯疯癫癫吧?其实不是。我先以为他是一个阔人的司机狐假虎威的,在外面闯祸,所以我非和他比一比势力不可。后来他说出来,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儿子,而且他还有些孝心,我自己爱我的父亲,当然人家也爱人家的父亲,我就不能体恤人家一点吗?”
江氏笑道:“赵连长,你这人心眼儿好,将来一定有好处。”
赵自强微微一笑,骑着马走了。
江氏走回屋子去,老姑娘迎着母亲道:“你刚才说谁好心眼儿?”
江氏于是把赵自强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因道:“真的,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这话是不对的,像赵连长这种人,又和气,又爽快,能说不是好人吗?”
老姑娘笑道:“这样子说,这个街坊,你是愿意的了。”
江氏点点头道:“这种人,别说做街坊,交朋友也好,攀亲戚也好,我都愿意呀。”
老姑娘红了脸道:“你这是什么话?”
江氏这才觉悟自己失言,然而是已经遮掩不及了。
[book_title]第02回 陋室结芳邻暗钦健叟 权家择良伴痛诋贫娃
江氏随口说出的那几句话,实在没有什么用意,及至女儿一表示不满,自己也觉的不对,就笑道:“这也没什么关系,我不过说他是一个好人罢了。”
老姑娘将炕头边那个木箱子端了过来,取出甘二爷那包衣料,量着看着,对了那包衣料,只是发愣。江氏笑道:“呵!不是你把这衣料拿出来,我还忘了呢。人家身上还穿着绸面袍子呢,不是等着罩袍穿吗?”
老姑娘听说,笑起来了,便道:“瞧你这份儿记性。”
江氏将衣料拿到手,在这炕上量着,老姑娘就给她拿剪刀,拿灰线袋,又拿出烙铁来,打算放到炉子上去烧热来。江氏就拦着道:“你这叫多此一忙,现在用得着烙铁吗?”
老姑娘道:“把料子烙得平平的,裁剪起来不更是容易吗?”
江氏道:“你这是哪一个高明师傅教的,我没有听到人说过这话。”
老姑娘听说,没甚可答复的,却只是低了头下去。江氏也不再说什么,看着粉壁墙上涂的中国字码。问道:“哪一堆字码子,是二爷衣服的尺寸?”
老姑娘道:“炕头上,字码边加着两个圈圈的就是。你不用瞧,我全记得,身长三尺九寸五,腰长六寸八,袖长二尺……”
说着,昂头想了一想。江氏道:“你别报,报了,我也没有那好的记性,还是让我瞧一处裁一处吧。”
于是娘儿俩藏在屋子里,就开始做起衣服来。
到了次日早上,衣服已是做了一半,老姑娘怕甘二爷等着衣服要穿,走出门来,就打算给二爷去报个信,说是今天下午准有。正走出门来,就看到一辆马车拉到了门口。马车里面,坐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头子,皮袍子皮马褂,头上套着风帽,脸上红红的,一对大眼睛,看着这样子,精神是十分饱满。老姑娘正这样注意着,他已自开了车门,走将出来,站在屋檐下,抬头先看了看门牌。继而点了两点头道,对了对了,就是这里。老姑娘一看,这就明白,必定是赵连长的父亲,已经开始搬过来了。自己正这样打量着,那老人就向她看了一看,拱着手道:“这位姑娘,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老姑娘答道:“是的。老人家,你贵姓是赵吧?昨天赵连长到这里来了,我们谈了好久啦。人倒是挺客气的。”
老人笑道:“对了,我是新赁在这里住的。”
说话时,马车上早跳下一个兵士,督率着马车夫,将车上的东西向里面搬了去。老姑娘看到老头子这种情形,觉得很好,就站在门口不肯动脚,只管呆望了。那老头子跟随东西一同进去,却走得是很快,头也不回,一直走着。老姑娘看了,却不由得点了几下头,表示这老头子不错。
不料在他这样点头的时候,那对门的甘二爷也就打算到这边来,打听衣服做得了没有!看见老姑娘对老人家殷勤招待,而且还夸赞了赵连长两句,也不知是何缘故,当时胸中很不以为然。就不肯过来问话,自避到一边去了。老姑娘回过头来时,却看到甘二爷的后影,他人已去远了。老姑娘对于这事,却不曾介意,便回家来,赶着和甘二爷做衣服。到了这天下午,赵家搬来的东西,差不多已经布置齐备了,就听到窗子外面,拍达拍达,一阵皮鞋声响,接着就听到窗子外有人喊着道:“杨太太,我们老爷子来拜访您了。”
江氏将头在玻璃眼里,向外张望一下,只见赵自强连长扶着一位老人家,同在房门外站着。江氏呵哟了一声道:“这就不敢当。”
于是随着话音迎了出来。赵连长就对父亲赵翁道:“这位就是杨老太太。”
又指着身后的人道:“这位就是杨太太的大小姐。”
江氏道:“老太爷,您别这样客气,她叫桂枝,就叫她的小名得了。有老人家叫她的名字,她也长得康健些。”
赵翁笑嘻嘻地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盼望一辈子,手下有个姑娘,可是总是没有。所以我一瞧见人家的姑娘,我就羡慕的了不得。”
说时,手摸了他那长白的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江氏道:“老太爷,哪有您那福气啊!您赵连长多好哇!将来一定还会升官。”
赵翁也就笑着道:“托您福气,改日再谈吧,我由城里乍搬出来,遇事还多请关照。”
说毕,拱了拱手,赵连长跟在身后,半靠半搀的将他送到里面去了。江氏望着,就向桂枝道:“看赵连长这样子,真是孝敬他的老太爷,像你们年轻人,真得跟人家学学。”
桂枝笑道:“学什么呀?我可没法子去当连长。”
江氏道:“并不是要你做官挣钱,只要你有那分恭敬就得了。这位老太爷倒说得好,指望有你这样一个闺女呢。闺女长到一百岁,也是人家的人,要闺女做什么呢?”
桂枝笑道:“这也不见得吧,哪儿听说有一百岁才出门子的姑娘呀!”
天下事也真是巧,正当桂枝说几句话的时候,对过的甘二爷,恰巧来了。桂枝料着最后一句话,必定被人家听去,不知是何缘故,脸上倒通红一阵。还是甘二爷先开口道:“您这儿热闹起来了,又多一家邻居。”
桂枝道:“赵连长家里,人口很少,就是他老爷一个子,带一个底下人。赵连长自己,并不回家来。”
甘二爷笑道:“当军人的,怎好住在家里呢?”
说着,向桂枝身上看了一遍。他这话说起来虽是很平常,可是听那话音,未免言中带刺,不说甚的,却向他微瞟了一眼,因道:“二爷,您是来拿衣服的吗?现在没有,明天就得了。”
甘二爷答应了一声好吧,立刻就回去了。
江氏倒是不在意,自去做事,只有桂枝心里不大舒服,觉得搬进这样一家同院的邻居,倒不免得罪一位对门的邻居,心里就自己警戒着自己,以后对于赵家院子里,应当少去,不要为了这个生出什么麻烦来。所以桂枝这天下午,只在炕上做事,并没有出去。可是赵家那个听差小林,倒不断的来,一会儿问煤在哪里买,一会儿问水在哪里叫,总来有十几次。到了晚上,那听差就送了一大盘子热馒头来,说是送给杨老太太吃。江氏对桂枝道:“这一定是那位老太爷觉得今天太麻烦我们了,所以送了这些东西来回我们的人情,老人家真是客气。”
桂枝道:“我们以为当军官的人,一定是蛮不讲理的,照这样看起来,人家不算坏。”
江氏道:“可不是,我明天早上,得看看人家去。”
桂枝道:“咱们这些街坊,都算不错,你瞧,对过甘家,也不是很好吗?”
江氏本想说她一句,说你无论说什么,你都忘不了甘家,后来一想,这话说出来,姑娘会不乐意的,也就隐忍着没有向下说了。
到了次日清早,江氏起床之后,就听到后院有种种声响,大概是老太爷早起来了。自己站在院子门边,伸头向里张望了一下。却见老太爷穿了短棉袄,在院子里打拳。因笑道:“老太爷,您身体真好,起来得这样早,还在院子里练拳。”
赵翁抱拳头拱了两拱笑道:“练惯了,有一天不练,身上就难过。”
江氏笑道:“昨天晚上,还多谢送去那些个白面馒头。”
赵翁道:“不成意思。因为那个山东大馒头,是昨天新得的,由城里带了出来。我想海甸这地方,也许买不到,所以送些您尝尝。我听差小林说,你娘儿俩,整天的弯了头在屋子里做活,真是勤快,我就喜欢这种人。一个人无事,成天闹着花儿粉儿的,自己说是怎样俊,怎样美,光吃不做,那就是个大废人,天底下没这个人不算少,有一个不算多。”
江氏笑道:“老太爷是古道人,瞧得起我们,其实我娘儿俩也是没有法子。稍微有一点活路,也不这样苦了十个指头了。”
赵翁手摸了胡子,点点头道:“好!我进门一瞧你娘儿俩,就知道是好街坊。老太太早上起来寒气重,到我屋子里来瞧瞧喝一杯热茶去吧。”
江氏笑道:“蓬头撒脑的,您笑话,待一会儿,我就来。”
江氏回屋来,烧水洗过脸,就对桂枝道:“这位老太爷,为人实在好,我们瞧瞧他屋子去。”
桂枝究竟是位姑娘,还丢不了一股子儿童心理,他自从这位邻居搬来了,就想去看看,人家家庭,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一个大姑娘,不便去得,现在母亲要去,心想跟她去一回要什么紧,笑道:“好的,我跟你瞧瞧去。”
说着这话,找出抽屉里的小梳子来,将头发梳拢了一会儿,牵了一牵衣襟,笑道:“我们一块儿去吧。”
于是随在母亲身后,一路到赵翁屋子里来。
那正中屋子里,也收拾着成了一个客堂的样子,上面悬了一轴红脸关羽像,两边一副大字对联,字写得大大的粗粗的。左边挂了四条屏,上面也是字,每个字用红格子框着,右边悬四块外国人大战的五彩画。这些布置;桂枝是不大认识,不过看到原来很简陋的屋子,现在却布置一新。正中二椅一桌,两边四椅两几,完全是个旧家庭的样子。桌子上摆了一架钟,两只花瓶,还有一套茶具,壁上都随便地挂了几样刀棒之类。她娘儿俩一进来,赵翁一面扣着披起来的皮袍钮扣,一面向她们点着头道:“请坐,我沏得有热茶喝一碗吧。”
这屋角上按置了一个铁炉子,炉上放了一把白铁壶,热气突突,正由壶嘴子里向外冲着。这一点子表示,便觉屋子里暖气如春。茶几上下,摆着四盆红梅花,两盆绿的麦冬草,在住土坑报纸窗户的人看起来,一个大门之内,未免有天上地下之分了。江氏笑道:“呵哟!这屋子里真收拾得好。”
赵翁笑道:“我倒不讲究这些个,都是我们孩子几个把兄弟,大家送的东西。其实我在店里给人家管账,总是睡在账房里的,哪里有这样舒服?人生在世,吃有吃的地方,睡有睡的地方,也就得了,我倒不求这样过分舒服的地方。请坐请坐。”
说着话时,他自己捧了一把大茶壶出来,抓好茶叶,就提了水冲着。又抓了两碟瓜子花生,放在桌上。他就向娘儿俩拱拱手道:“随便请用一点。我这人就是不知道客气,咱们在一处住得久了,你就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了。”
江氏在椅子上坐着,桂枝为了这两人是长辈,未便随意就坐下,只得斜侧了身子,站在一处。赵翁笑道:“姑娘,你坐下吧,关起大门来,我们都是一家,不要拘这些礼节了。”
桂枝笑着,在靠门最前面一张椅子上坐下了。赵翁手摸了胡子,望着她点两点头,然后问江氏道:“老太太,你府上在旗吧?”
江氏答应了是。赵翁又道:“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大清国亡,就亡在这一点上。清朝的官儿,吃了喝了,什么富国强兵,替老百姓打算的事,全不管,只是每人每家讲些虚套!这要是两个朋友在街上问好,由大至小,把好问个周,至少也得三四分钟,这个问一句好,那个照例答应一句好,不问也知道人家是那么答应着,这不是一套废话?何必要它。所以我就觉得这个年头儿,年轻人规矩模糊一点,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像你娘儿俩一样,一天到晚忙了做事,这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大姑娘,别拘谨,吃!”
说着,就抓了一大把瓜子,塞到桂枝手上来。小林已是进来斟过了一遍茶。桂枝捏了瓜子,身子微蹲了一蹲,向他道谢着。赵翁连连摇手道:“说过了,我们不用客气了。”
桂枝微笑道:“虽然是那样说着,究竟不能大模大样的对了长辈。”
赵翁向江氏道:“我说怎么着,你这位姑娘就是通情达理,能粗能细的人。我家自强,总算是个好孩子,一点没有当兵人的习气,挣钱也够养活我的了。可是他有公事在身,父子不能常住在一处。他现在虽然是在西苑驻防得好好的,只要上峰有个命令,说声走,也许今天调防就走,我做父亲的人,怎好跟了他走呢?所以我在店里给人家管着账,就不愿回来,这不为了别的,在人家店里,有店东伙计常在一处,就是这样子混着,一点也不寂寞。我要是不干了,一个老头子住家,有什么意思?到了现在,我勉强地让孩子接了出来,就这样带了一个小林过着。若是我有大姑娘这样一个在身边,我就痛快多了。”
江氏笑道:“搬进来不过两天,老太爷倒说了好几回这样的话。要不,高攀一点,把这孩子拜在你面前做个干闺女吧。”
赵翁笑着连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
江氏笑道:“这自然是句笑话,我们真敢这样子高攀吗?依我的愚见,你们连长早点儿成家,这事就好办了。家里有个少奶奶,可比有个姑娘还好的多啦。”
赵翁道:“您这话是说的对,我正为了有这点意思,才肯让自强把我接出来住。唉!不过说到娶儿媳妇的话,这事也很难。”
说时,摸了他的胡子做个沉思的样子。人家谈到聘姑娘娶儿媳的时候,做姑娘的人,是没有法子插言的,因之桂枝手上只捧了一把瓜子,在一边咀嚼着,并不发言。江氏就问道:“听说老太爷是保府人,是在城里呢?是在乡下呢?”
赵翁道:“我们还有地种庄稼啦。全家都住在乡下。”
江氏道:“大概府上人不少吧?”
赵翁道:“我老哥儿仨,只剩我一个了。晚一辈倒不少,可是都分家的了。”
江氏道:“家里有多少田地呢?”
赵翁道:“够吃喝的罢了,有两顷地。”
说到这里,江氏好端端地向桂枝道:“你听,人家家里有两顷地呢。”
又回头向赵翁道:“像你府上这样人少,有三四十亩地,也就凑付着好过日子了。有两顷地,那是足够的了。”
桂枝把手上一把瓜子都吃完了,将茶几上放的一杯茶,也端起来喝着。喝完了茶踌躇了一会,放下杯子向她母亲道:“咱们回去把那件衣服赶起来吧。过了十二点没有得,那人家又要来催了。”
江氏见她两眉深锁着,也许是自己姑娘不愿意这件事,这就只好站起来向赵翁告辞,笑道:“又来打搅您一阵,我们那屋子又黑又脏,也不敢请老太爷过去坐,老太爷动用的东西,只管到我那里去拿,大家都是好街坊,好邻居。”
赵翁笑道:“我爷儿俩就是直统子脾气,您不瞧我说话,我不会客气的。”
江氏连声道是,很高兴地回去了。
这一次谈话,赵翁给了江氏的印象更是好的了不得。回房之后,就向桂枝说道:“这个老头儿心眼好,怪不得养一个做连长的儿子。”
桂枝立刻取了衣服到手,赶着做起来,对于她母亲说的话,并没有介意。江氏见姑娘那样赶着缝纫,怎能比她还懒,也是低着头穿针引线,忙个不了。在上午十二点以前,居然就把一件罩袍做好了。桂枝烧着烙铁,把衣服熨烙得平整了,饭也来不及吃,就把衣服用块白包袱包好,送到对面甘家去。
这甘家的主人翁甘厚之正由内室出来,在院子里遇到了桂枝,就笑着点头道:“老姑娘就是给我们积之做衣服来着吗?”
桂枝着:“是你们二爷一件罩袍。”
厚之道:“他不在家呢,做得了放在你家就得了,回头叫我们听差的去拿就是了,还要您跑一趟呢?”
桂枝听说积之不在家,这就无送到内室去之必要,看到旁边站着小听差,就交给他,笑道:“请你交给二爷,说是这衣服的尺寸,是照上次棉袍子尺寸做的。若是不合身,就拿去改,最好是二爷穿去让我看看,我瞧着哪里不合适就改哪里。”
听差答应着,将衣服拿进去了。桂枝见不着积之,自然是回家去。厚之望着桂枝的影子去远了,他不向外走,倒回身向内室里走。他夫人甘太太正打开箱子,要找两件好衣服出来,预备明日进城,回娘家去给大哥拜寿。他大哥曾做过一任省长,现在虽然赋闲住在北平城里,却还有些政治上的潜势力,就是甘厚之这个西郊河工局长,也是靠了大舅老爷势力来的。甘太太见丈夫有不好看的脸色走进来,便问道:“你跟谁生气?”
厚之点了一根香烟,斜坐在靠背椅上,只是出神,许久许久,才喷出一口烟来道:“我笑我们积之,真是不争气,怎么把对门那个老姑娘看上了,彼此天天来往,不是你来,就是我去。本来他有这大年纪了,要规规矩矩娶一房眷,旧式的也好,自由的也好,我们做哥嫂的,不必去反对他。可是他怎么会把做女工的姑娘看上了。那孩子就是一个寡妇娘,家里穷得只剩一张土炕,这样子和积之亲密,保不定会闹什么笑话。刚才他她又借了送衣服为名,走进院子来,我就说积之不在家,打发她走了。”
甘太太一面检理衣服,一面听话,这时沉了脸色,依然是看着箱子里,却放重了声音道:“这只有怪自己人,不能怪别人。你见着积之,好好教训他一顿就是了。那姑娘给我做活,有时不要钱,倒是个好人。只要积之不去引诱人家,她也就不好意思跟着来的了。”
厚之听了这话,却也是有理,口里衔了烟卷,两手背在身后,就向积之屋子里走来。
积之也把那件新做好的罩袍罩在棉袍子外,正想向外走,顶头却碰到了自己哥哥,倒可以表示着自己的节俭,因笑道:“我也穿上蓝布大褂了。”
厚之冷冷的道:“做事不应当光注重表面。一个人穿了蓝布大褂,就可以算是俭朴的人吗?”
积之因为靠哥哥的势力,在河工局才有一个职务,哥哥的话,怎敢违抗,红了脸,站在一边,没有话说。厚之正了脸色道:“我知道你并非重这件衣服,乃是重做这件衣服的人。一个人在外面做事,身分总是要的。孔夫子说过,君子不重则不威,我们虽不是高贵的门第,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不错。单说你嫂子家里,是怎样一个人家。你就这样不长进,和一个做女红的姑娘,你来我往,非常之要好,亏你还有那个脸子,常常的往她家里跑。我听说她家,穷得只有一张光土炕,屋子里黑得像土牢一样。你常常跑到她家里去,那是什么意思?若是让人看见了,你有什么脸子见人!”
积之听哥哥所说的这些话,未免过重一点,便道:“我也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送东西到她家去做,或者取东西回来。”
厚之道:“为什么要这样勤快,家里不有听差可以使唤吗?你去也罢了,还要把她引了来,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事,交朋友最要紧,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老是和杨家老姑娘来来往往,还做得什么好事出来!我们这种人家,不能让这种贫丫头老往屋子里跑。”
积之本来还想分辩两句,一看哥哥神气十分严重,手上拿着烟卷,只管弹灰,若和哥哥顶撞起来,哥哥真会打人,只好挺挺直直的,站在院子里。厚之道:“你打算怎么办?非把这件衣服,穿给老姑娘看上一看不可吗?”
积之一看这情形,料着现在是不能出门,只得走回屋子里去。约莫有十分钟,女仆就在院里喊着二爷吃饭。积之只得把身上蓝布罩袍脱了,走到堂屋里来。到了堂屋里时,哥嫂和侄子们,已经坐着吃饭了。自己在下方坐着,慢慢地扶起筷子,低头吃饭,甘太太坐在上方,就不住的向他身上打量着。问道:“二爷不是新做得了一件蓝布罩袍吗?”
积之低了头,哼了一声是的。甘太太笑道:“为什么不穿呢?”
积之不敢做声。厚之冷笑一声道:“我没有想到你跟我多少年,倒是这样子不长进。那个老姑娘,脸上擦得红红的,终日在海甸街上乱跑,这几条街上,哪个不认得老姑娘。这幸而她是住在乡下,要是住在北平城里,这成了什么人,还不是满跑胡同的交际之花吗?我倒并不是看穷人不起,穷要穷得有志气。像老姑娘家里这样的穷法,我真不赞成。她瞧我是个河工局长,你是个二老爷,就特别的巴结。她当着你的面,也许会装出一点大姑娘的样子,不在你当面,我想还不是对人说,甘家怎样和她好,甘二爷又怎样和她好吗?”
积之气得把脸红到耳根以后去,低了头道:“人家,也是好人……”
厚之将手上的筷子碗一放,两手按着桌沿向他望着,问道:“什么好人?我倒要请教,是她满街跑得好吗?”
说着,回头向站在一边的老妈子道:“以后那个穷丫头来了,别理她,找谁就说谁不在家。”
老妈子答应是。厚之这样大发雷霆,甘太太只是向二人看着微笑。久而久之,才道:“这也犯不上这样大发脾气。”
瞟了厚之一眼,于是向积之笑道:“你别着急,要找媳妇,为嫂的可以给你帮忙,要哪一路的也有。那个老姑娘,既是家寒,又没有一点新知识,和你也不相配。别在她身上注意了。”
积之还有什么话说的呢,只有赶快把饭吃完了,自己走回房去。
远远地还听到哥哥在那堂屋里左一句穷丫头,右一句穷丫头,叫个不了。心里想着,倒不料哥哥会生这样大的气,莫不是杨家有什么不高明的事,让他查明出来了。照说老姑娘满街跑这件事,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一来是旗人规矩如此,二来她家只有母女两人,买卖东西,不是娘出来,就是女出来,这也没有什么错处。就是老姑娘有什么不高明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哥哥说,以后她要来了,就不理她,假使她真来了,老姑娘碰个钉子回去,那多难为情!这只有去向她说,叫她以后不必来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种话,怎好去向人家说呢?难道就这样明对她说,以后不必到我家去吗?这样子办,那比打她骂她还厉害了。可是要不这样去说,等她到家里来碰钉子,自己忍心让人家去吃这样一个大亏吗?真有这个事,以后只有彼此绝交了。甘积之左想右想,总想不出一个办法,事情没有发作,自己倒先为难起来。
[book_title]第03回 终负解铃心登门铸错 暗怜丫角愿推食分羹
甘积之在书房里想心事的时候,他觉着为顾全自己,和顾全别人起见,只有去告诉杨家姑娘,请她以后别来。不过第一困难问题解决了,第二个问题,就跟着上来,这就是劝她不必来说的话,怎样说出口呢?难道告诉她我哥哥不许你来不成?他想着想着,简直没有办法,但是无法如何,总不能得罪自己的哥哥,而况自己的生活,也完全靠哥哥来维持,设若把哥哥得罪了,连生活都要发生问题,那又何以处之?在北平城里,现在是走错了路,随便都可以找出几个失业的人的,有一个位置,有一碗饭吃,现在是十分不容易,岂可轻易把这种地位失掉呢?他如此想着把那不好开口的难关,又复打破,觉得总可以设个法子,骗老姑娘一下的,就是将来让她识破了,那也不要紧,自己把这番苦衷,私自对她说一说明白就是了,她若是和我同情的人,我说的话,她一定谅解的。反过来说,她要是不谅解我,也就算不得什么知己了。主意想定了,心里比较的坦然些,当天也不敢就到杨家去,怕是让哥哥看见了,老大不方便。
次日起了一个绝早,家中并没有一个人曾起来的,他就悄悄地开了大门向杨家来。杨家虽是比甘家起得早,然而乡居的人,迟早之间,也不过是一半个钟头之差,积之今天起得太早了,杨家的大门,也是双扇紧闭。自己并没有什么公开而又重要的事,要和人家去商量,不能好端端的,一早去捶开人家的大门。在门口徘徊两三个来回,依然没有开门。倒是别家街坊,有开了门的,看到积之就笑着说道:“二爷早哇!”
积之点着头,随便答应了也不早,接着街上挑水夫由门口经过,也笑道:“嘿!二爷起来得这样早!”
积之心里想,怎么都问这句话,莫不是,我在这里溜湾,已引起人家的注意吧?这也犯不上故意露出形迹来给人家看,现在不方便,到了下午,哥哥出门去了的时候,我再趁空去一趟,就是了。于是再不徘徊,走回家去。
逐日起来,都有一定的时间的,吃喝工作,并不觉得有什么时候富裕。今天起来得太早了,洗脸水没有,茶也没有,出去没有事做,在书房里看书,又没有那种心思。因之走回来之后,无事可做,依然是在院子里来回的徘徊着。陆续的是听差起来了,厨子起来了,老妈子起来了,可是看到积之,都这样问一声:“二爷今天这样早。”
接连几个人问过了这种话,就不免让上房的主人翁听到了。厚之心里想着,这倒怪,兄弟为什么起得如此之早?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对于他的行动,应当加以注意。现在年轻人要谈恋爱起来,对于一切都不管的,他为了我昨天一番话,也许更加一层反响,或者要做出不体面的事来,那不是我把他管束好了,倒是把他刺激坏了,这如何使得。主意想定了,便注意着积之的行动。
这日下午,约莫三点钟的时候,积之提前由河工局回来,他心里想着,哥哥是不会在这时候回来的,嫂子也猜不着自己这个时候会回来的,就在这个时候,偷着去看看老姑娘,是最好的办法。因之也不回家门,一直就向杨家来,只走到大门口,便见大门里面,出来一个穿军衣的人,他见积之左右顾盼,偷偷地向大门里一看,倒有些疑心,只管向积之身后不住的打量。积之回过头来看到。心想,这个人,必定是赵连长,你对我注意什么,我和杨家是老街坊,难道还不许我来往吗?只是他是一个军人,军人只要穿了那套军衣,就会给予人一种特别的感想,自己也就犯不上去和他计较了。于是毫不考虑的,一直就向杨家走来。走到外面屋子里,先笑着叫了一声老太太。他每次来都是这样子叫的。这一声老太太,不算是恭敬之辞,只是给老姑娘打一个电报,告诉她我来了而已。在每回如此招呼之后,桂枝必定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点头一笑,不说欢迎,那欢迎的盛意,自然是充分表示出来无遗。可是今天在这一声老太太叫过之后,情形为之大变,那屋子里面,很严厉的有人问了一个字,谁?这个谁字,是桂枝喊出来的,以自己和桂枝感情如此之好,桂枝会不识自己的声响吗?而且这一个谁字,问得非常之重,决不是平常问话的情形。这倒有些奇怪,为什么如此?这是自相知以来从未曾有的表示呀!正这样疑惑着。里面江氏,就插嘴道:“是甘二爷吗?请进来吧。”
积之答应着,走了进去,只见老姑娘低了头坐在炕上,眼圈儿红红的,江氏起身迎着他笑道:“二爷,我们丫头什么事情得罪了府上的人吗?”
积之一听这话,便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脸上也就跟着一红,却故意镇静着,装了不知道的情形,问道:“这话从何而起?”
江氏道:“今天……”
桂枝装着脸,连连的扯了她母亲的衣服几下,撅着嘴道:“你多什么事,别说了,别说了!”
江氏道:“二爷也没有得罪了你,干吗不说呢?就是二爷得罪了你,咱们也得把这话问个青红皂白。”
桂枝听到母亲如此解释着,才低了头不作声,江氏笑道:“二爷也别多心,我们这穷人,又是孤儿寡妇,还敢和人论个什么长短吗?可是我们得分辩一声。我们穷是穷,可是个清白人家,虽然给府上做些衣服过活,这也是本分事情,府上若说我娘儿俩做得不好,以后不让我们做也就完了。可是我们并没有干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今天我这丫头到府上去,打算问一声太太,二爷这件衣服,做得合身不合身,这也是她巴结过分了。不料她一进门,府上的人,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她轰了出来,说是我们老爷说了,以后不许你来,你别进这大门了。这么样的大姑娘,无缘无故的,受了这样一顿教训,你想,人家面子上,怎样搁得住呀?”
江氏这一顿话,把桂枝心里那一分委屈,完全说了出来,桂枝不听犹可,一听之后,心里头一阵酸楚,两行眼泪,就直流下来。积之知道哥哥那道命令,已经颁下实行了。这绝对不是一种假话,否认是否认不了的,承认可又不便承认下来,只得作色道:“这是我家那听差混账,哪有这个样子说话的。回去我一定重重的责罚他。”
桂枝脸望了她母亲,却道:“这哪里能怪底下人,上头人没有话,底下人就敢这样说吗?”
积之道:“刚刚由衙门里回来,这些事完全不知道,等我回去问明白了,再来给老姑娘道歉。”
桂枝道:“二爷,你有这几句话,我们就满意了,千万请你回去别问,问出不好来,又给我们加上不是。我们母女两个,又穷,又是房门里人,闹着可是有冤无处伸。”
说着,嗓子一哽,在胁下抽出一条手绢,又去揉擦眼睛。积之到了这时,虽是要用话来安慰人家,也觉得无法可以措词,呆呆的站在屋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江氏往日对于积之,总是加倍的客气招待的,今天却是态度十分冷淡,积之在屋子中间,手足无所措的站着,也并不能用什么言语来安慰她们。这时,她们娘儿俩,一个低了头坐着垂泪,一个低了头缝补衣服。积之老在这里站着,自己也是觉得无聊,因之向江氏连拱了几下手道:“千一个对不住,万一个对不住,总是我对不住,请老姑娘多多原谅,这一回事,实在我是不知道的。我若是在家里,决不会有这件事发生的。”
说着,自己无精打彩的就走了出来。
当他走出大门来的时候,脸上是带着很重的怒色,以为回得家去,必定要将听差严重的质问一声,不料一出大门,怒色没有了,吓了一跳,脸上立刻变成苍白。原来哥哥厚之正背了两手站在自己的大门口,向这里望着呢。自己由杨家大门里出来,哥哥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这还有什么话可以抵赖,只得低了头走到自己门口,侧身而进。当他走出桂枝的屋子之时,桂枝看了他那一番不好意思的情形,心里就想着,无论那听差说错了什么话,积之是不知道的,自己和积之发脾气,未免无理取闹。而且看到积之无精打彩的走了出去,一定是听了言语,心有所不甘,于是也就悄悄的跟着在后面走出来,意思是想和积之说两句客气话,平一平他的气。不料她不跟出来,却也没甚关系,她一跟出来之后,恰好让厚之看到。他两人是形影相随,这岂不是他两人要好的一个铁证?桂枝站在门口,伸头向甘家大门口看了一看,她伸头向那边看时,厚之也睁了双眼,向这边看着。厚之是有气的,桂枝看到甘家的大门,也不能无气,因之那边气愤愤的看了来,这边也是气愤愤的看了去,四目相射,都各有气。桂枝看到,立刻将身子向后一缩,还听到厚之重声在那里道:“这是我亲眼得见的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积之答复的声很低,听不到说的什么。继续着又听得厚之喝道:“你胡说,今天一早我就知道你到杨家去过的。现在你在那里出来,一天跑两三趟,你究竟为的什么?我倒要请问一问。”
这几句话说过之后,便听得声音越说越远,大概就是他两人都进屋子去了。
桂枝听到这里,心里有几分明白,分明是厚之嫌兄弟不该和穷姑娘做朋友,若是再和他往来,他兄弟们非失和不可,自己怪积之那是错怪了,不过这样的遭做官的人看不起,实在可耻,从此以后,就不必和甘二爷见面了。这样想着,立刻跑回屋子里去,在炕上一坐,板了脸道:“咱们也不是下贱人家,为什么这样让人家看不起呢?”
江氏道:“唉!你别再提到这一件事了,人家来给咱们陪不是了,也就得啦,你还说什么呢?”
桂枝本想把刚才听来的话,告诉母亲的,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跟了积之后面走了出去,这一点也欠高明,不如不告诉母亲为妙。因之默然无言的低头坐在炕上。
到了次日清晨,甘家的听差,却送了两块钱来,说是以前做衣服的工钱,现在都算清了,据二爷说:“这两块钱,只有富余的,不会短少。”
桂枝听了这话,这又是一种断绝来往的表示,心想,从来替二爷做衣服,不曾计较工钱多少,二爷说出这种话来,他也未免小视我了。她心里如此想着,江氏也同有此感,早跳到外面屋子来道:“我们费一分力气换人家一分钱,像你们老爷二爷那样有钱的人,当然也不会让我们苦人吃亏,可是我们规规矩矩地给人家做活,也不愿得人家分外的钱。我是个寡妇,我孩子是个大姑娘,为什么要人家的分外的钱呢?这话说说也不好听!”
江氏说了这一大套话,可把脸色板住了。那听差道:“你这是对我发脾气吗?这些话不但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们二爷说的,你说这话,可是错怪了人。”
他说毕,转身就走了。这位听差一来,算是把桂枝的脾气,又激起了不少,自己暗地里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以后不和甘家来往了。她自这天起,就不到甘家去,只是陪着母亲在家里做活。
在第三天上午,因为挑水夫有事不曾来,家里等着要水喝,桂枝就拿了一只白铁桶,在井边提了一桶水向家里走。往日在家里搬移一半桶水,并不觉得怎样吃力,所以自己毫不犹豫的,在井边提一桶水回来。这井到家门口,约莫有半里之遥,还走不到三分之一的路,已经在路上歇了好几回。天气又冷,阴云黯黯的,半空里飞着一两片如有如无的雪花,她伸出来提着那根桶上铁丝柄的手,都成了红萝卜了。本想把这桶水泼了,已经走了这些路了,若是把水泼了,怪可惜的。若是把水提回去,不但自己力量不够,而且这手胳膀伸了出来,也实在冻得难受,正在心里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却好赵自强手上提了一大串牛肉,由身后走了来。看到她将一桶水歇在路头上,红着颈脖子,只望了水出神。便停了脚道:“大姑娘,你提不动吧?”
桂枝道:“可不是,好好儿的挑水夫又罢工了,叫我真没有办法。”
赵自强走向前来,一伸手就把桶柄提到手上,伸直了腰,很快的就提到大门里而来。桂枝在后面跟着,几乎都跟不上。赵自强提到了门洞子里,等着桂枝进来,笑向她道:“大姑娘,这水倒在哪里,我给你提了去。”
桂枝便道:“这就谢谢了,怎好再要你送呢?”
赵自强笑道:“没关系,街里街坊的,彼此鱼帮水,水帮鱼。你府上若是没人挑水,没人送煤,这件事交给我了。倘若是我们老爷子的衣服脱了一个纽绊儿,鞋子破了鞋帮子,这可说不得了,要请大姑娘费点事。”
江氏在屋子里早听到了,迎了出来道:“呵哟!怎样好让连长给我们提水呢?”
赵自强笑道:“没关系!连长怎么着,手也不是金子打的。人人有两只手,这两只手都可以做事。”
他说着话,已经把这一桶水提到屋子来,看到水缸放在门后边,便提了水桶,轰的一声,将水倒了下去。江氏道:“多谢多谢,此后赵连长有什么事要我们做的。可别客气,就叫我们做呀!”
赵自强笑着到里院去了。
赵翁正捧了一本《三国演义》,在雪窗下靠火看着。见赵自强提了一大串牛肉进来,就笑着站起来道:“又买这些个牛肉回来做什么?昨天买回来的羊肉,我还没有吃完呢。”
赵自强道:“我刚才由城里回来,看到清真馆子里搬出一大盆牛肉来,十分新鲜,我就想着买两斤您来尝尝。反正比城外骆驼肉充数的强。”
说着在赵翁的面前,提到高高的,笑道:“你瞧,这不很新鲜吗?你愿意怎样吃,我给你配作料去,天要下雪了,给你切薄片儿,来个涮锅子吧?”
赵翁笑道:“咱们家短少那套家伙,勉勉强强的吃,少趣味。再说,我也怕吃了不消化。”
赵自强道:“这倒说的是,我去买两个大萝卜来,把牛肉煨着吃吧?”
赵翁摸了胡子,笑着点点头。于是赵自强自己到厨房里去切牛肉,叫听差小林去买萝卜。小林走到前院来,他又从后面追着来,喊道:“小林,买萝卜留心点,别买冻了心的,冻了心的,老太爷不吃。”
江氏在屋子里听到,就向桂枝道:“赵连长对他们老太爷真好,遇事都想个周到,我要有一个儿子养活着我,不想当什么连长队长,只要有赵连长这一份儿心,我就死也甘心了。”
桂枝道:“这年头儿男女平等,做儿子的,可以养老,做闺女的,一样也可以养老,你信不信?我决计养活你这一辈子。”
江氏叹了一口气道:“你有这番心也不成,你到了人家去,人家还要拿一半主意呢。”
桂枝答道:“什么人家拿一半主意?您听着,您这一辈子,都归我养活了。我陪着您过活,决计……决计……姓杨一辈子的了。”
江氏道:“为着什么呢?”
桂枝道:“我不说了吗?为着养您呀!”
这时,赵自强正站在院子门边,听了这些话,不由得点了两点头。然后回厨房去切牛肉。把菜做得停当了,就走到赵翁屋子里和父亲闲话。赵翁道:“萝卜煨牛肉,小林还不会做呀!你在营里,整天的忙着,回来还不好好儿的休息。”
赵自强道:“并不是我要抢得做这碗菜,这里头还有点小小的诀窍,不能自己不上场,我有把诀窍告诉小林的工夫,倒不如我自己来做的痛快。我叫小林去买作料,倒无意中听了前面大姑娘一句话,真让人佩服。他倒学了一个古人,叫做丫角终老,这是谁呢……”
说着,抬起手来,向头上抓着痒,昂了头只管想着。赵翁笑道:“你一个大兵,谈什么典故?你就干脆的说,她是怎么一回事吧?”
赵自强笑道:“我倒是想闹个典,说出来省事些,给你这一指破,我算漏啦。她说一辈子不嫁人,养活她的娘,这件事你说难得不难得?”
赵翁躺在一张软椅上,口里抽了一枝烟斗,右腿架在左腿上,抖颤不定,这正是抖文而又表示心中愉快的样子,喷了一口烟道:“据我说,她那一番孝心,比你养活我还要真几分,这话怎么说呢?因为她是姑娘,不但很难得有这分气力,更难得有这份儿思想。”
赵自强也在身上拿出一根烟卷来,赵翁看到,就站起来将烟斗递给他,让他去点烟。赵自强点了烟,依然将烟斗交给赵翁,自己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你这个老先生的思想,在这个年头儿,有点儿不对劲。”
赵翁笑道:“我也知道,早就听见说过了,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可是我又听说了,现在又不能讲个什么,都是经济关系。那么,做父母的人,自小养过儿女,儿女再养父母,八两换半斤,这也是经济关系,有什么使不得?”
赵自强笑道:“这可了不得,我们老太爷也知道唯物主义,谁给你说上这一套子?”
赵翁道:“我们店里有两个街坊,夏天乘凉的时候,没事尽抬杠,我就牛头不对马嘴的,听了几句。你又在哪里知道的呢?”
赵自强对于这个问题,还不曾答复。
江氏走到外边堂屋里,向里面屋子里一探头,笑道:“老太爷,你们爷儿俩真好!看起来不像爷儿俩,倒像……”
说着,突然将话停住,老太爷见她手上捧了两只大萝卜,便起身迎道:“老太,什么事?送我们萝卜吃吗?”
江氏道:“刚才听道连长说,要买萝卜,又怕买了冻心的。我家倒有十几斤好萝卜,送老爷两个吧。”
赵自强听说,口里道着谢,将萝卜接过去。赵翁道:“我爷儿俩正夸奖你的大姑娘呢。”
江氏笑道:“可不是吗?不瞒你说,我们是六亲无靠,要不是这个孩子还称心,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她虽是没有什么本事,心眼儿倒不错,她瞧见赵连长买鸡买肉孝敬老太爷,心里只着急,说是也要买肉煨点汤给我喝。我说那用不着,她有这番心就得了。”
赵翁笑道:“别站着说呀,坐一会儿呀。”
江氏道:“不坐了,我娘儿俩还赶着要跟人做一件棉袍子呢。”
说毕,笑嘻嘻的去了。赵自强向赵翁道:“这位大姑娘很不错,还知道买肉煨汤给她母亲吃,咱们多谢人家送了两个萝卜,回头汤煮得了,咱们也送她家一碗,你看好不好?”
赵翁点头道:“好的。就凭她说一辈子不嫁,要养娘一生,这就叫咱们当帮帮人家忙。可是养娘尽管养娘,出阁尽管出阁,这是两件事。”
赵自强道:“虽说是两件事,究竟是一件事。姑娘出了门子,遇事都要听婆婆家的了,还抽得出工夫来养娘吗?”
赵翁道:“怎么不能呢?挑那个懂事的人家……”
赵自强笑着又摇摇头道:“刚才我倒说你老人家思想新,现在我又要说你思想旧了。这年头儿的婚姻,第一个条件,就是彼此要有爱情。有了爱情,懂事的人家也好,不懂事的人家也好,都可以结合起来的。你瞧报,不是爱瞧社会新闻吗?常有小子姑娘背了家庭,双双逃走的,这就是男女愿意了,人家可不懂事,这就是那一档子事。”
赵翁笑道:“话别越说越远了,你该回营去了,别耽误了公事。”
赵自强笑道:“我那几位把兄弟,听说你搬到这儿来了,都要凑合来吃一顿。”
赵翁道:“没事,大家到这里聊聊天,买四两白干,一斤大花生,大家吃个香儿脆,倒没有什么,叫他们别胡花钱买东西送来,我是不领情的。当兵的人,也都是几个苦钱,干嘛乱花了。”
赵自强道:“我知道你的脾气,拦了不是一回了,所以他们没来。”
说着话,就把挂在墙上的帽子,随便的向头上一戴。赵翁道:“做军人的人,总要服装齐整,才有精神,帽子怎好歪戴了?”
说着,走向前来,两手扶着帽子,给他戴正。笑道:“你比我个儿高出一个拳头来啦。”
说着,用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孩子!我把你养成人,不容易。”
说着,弯了腰,将手在膝盖边一比道:“你是这么一点子高,娘就死了,我把你拉到这样大。要是你娘在,看到你有今天,她多么高兴。”
赵自强道:“我妈都死二十多年了,你还想不开。别想了,我走了,把杨老太太请了来,聊个天儿吧?”
赵翁道:“别了,人家要赶活。”
说着,赵自强向外走,赵翁跟了出来。赵自强道:“别出来了,你瞧,院子里一地的雪,你别出来滑倒了。”
赵翁站在风门边道:“你哪一天回来?”
赵自强道:“怕要过三天才能回来。”
说着,踏了雪向外院走。走到院子门边,复又转身回来道:“你明天叫小林买一只鸡炖了吃吧?这乡下的鸡很便宜的,你别省钱。”
赵翁道:“我不省钱,省钱做什么,我带到棺材里去用吗?你去吧,别在大雪地里耽误,走快些,身上也好出点热气。”
赵自强答应着出去了。
赵翁关上了风门,在玻璃窗里,向外看了一会儿雪景,又继续的看他的《三国演义》。看到小说上打仗的事情,心里便想着,儿子当个连长,连长在一营里,不算小,可是真到万人打仗的时候,牺牲了一个连长,那简直不算一回事,想到这里,小说看不下了,在这大门口,遥遥的看到西苑的大营,就穿了皮马褂,走向大门口来。由杨家院子门口经过,听到桂枝道:“后院赵连长爷儿俩真好。我闻到这阵牛肉香,我心里就难过。”
江氏道:“你难过什么?”
桂枝道:“我就不能买两斤牛肉,煨汤给您喝吗?”
赵翁听了这话,心里就非常的感动。
到了下午,牛肉汤煨得好了,就用瓦钵子盛了大半钵,叫小林把桂枝请了来,因笑道:“大姑娘,你的心眼儿真不坏,我这里有点儿汤,你带回去,送给你妈喝吧。”
桂枝道:“喝!这哪成!这是赵连长孝敬您的,我们怎好拿去?”
赵翁道:“没关系!我们孩子买得起牛肉,你只买得起萝卜。这汤里有我们的牛肉,有你们的萝卜,照我们的力量来说,我们这合股公司,出的力就差不多,照理你该分一半。”
桂枝笑道:“哪能那样说?”
赵翁走近一步,低声道:“你都闻到牛肉汤香了,你妈就闻不见吗?你为了这一点儿,也应当带了回去给你妈尝尝。你要知道,我不是送你东西吃,我是凑合你那一份儿孝心啦。”
这句话可把桂枝的意思打动了。就向赵翁半蹲身子,请了个安,笑道:“那可谢谢了。”
说毕就端了这钵牛肉汤去了。这一钵牛肉汤,却惹起江氏一个新发生的计划,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这样,起因是在一点点儿小事的。
[book_title]第04回 情局复开茶寮倾积愫 年关难渡质库作哀鸣
江氏当日接着赵家那一大钵炖牛肉,她心里受着一种很大的刺激。自这日起,赵氏父子,又对她常有送赠。她心里就这样想着,假使我的孩子是个儿子,不也就这一样,能炖着大碗牛肉我吃吗?可是转念一想,世上靠儿子养老的也多得很,几个养老的儿子能够炖牛肉老子娘吃?这同街就有两个老人靠儿子的,结果儿子都是穿好的,吃好的,老人家却穷得可怜,这样子看起来,说是有了儿子老年就有了靠身,这话未免太靠不住了。真不必有赵连长这样一个儿子,就是有这样一个女婿,也就令人心满意足了。我看赵家父子,对我家里这样亲热周到,莫不是要想和我家提亲吧。再凭我这丫头的意思看起来,她向来的瞧不起军人的,但是对于这位赵连长,无论是在当面,或者在背后,总是说赵连长好,莫不是这孩子心眼里也有了赵连长不成?她这样想着,便觉得越来越像,趁此机会,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定了,也是做父母的人,应有的责任。她这样想时,彼此做街坊,已一个月了。
一日晚间,江氏和桂枝俩人,共了一盏煤油灯坐在炕上缝衣服。娘儿俩闲谈着,桂枝又谈到赵老太爷人好。又说难得他们常送东西。江氏低了头只管捧了衣服在手,穿针引线闹个不停。对于女儿,好像是不很注意的样子,随便地答道:“老太爷也是瞧见咱们家穷,所以常送东西给我们吃,他爷儿俩的心眼都好。”
说着,她将头抬了一抬,眼睛藏在眼睛眶子里,向桂枝瞟了一眼,见桂枝还是坦然的在那里联衣缝裳,因又道:“赵连长为人真好,当一个连长,不知道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呵?”
桂枝道:“一个月总挣个百七八十的吧?”
江氏道:“一个人有些个钱,就够养家眷的了。”
桂枝还是没有作声。江氏道:“老太爷上次说过,要给赵连长找家眷了,就是人才不容易选中,其实……”
她说到这个地方,犹豫了一会子,又继续的道:“一个当连长的人,年岁不大,脾气又挺好,再说家里又没有什么人,这样的亲事,还有什么人不愿意的呢?”
桂枝将衣服环抱到怀里,揉成了个布团,走下地来,将炉子上热的开水,冲了一杯热茶喝,将桌子上的东西,这样看看,那样摸摸,约莫有五六分钟之久,这才重复回到炕上去做活,江氏看姑娘这个样子,似乎是不愿意听这种话,然而也就不敢决定是不是愿意听这种话。
过了一会子,她又缓缓地笑起来道:“赵连长这种人,无论在哪一方面看去,也是一个好人,你觉得怎么样呢?”
江氏因为摸不着姑娘对赵自强的态度如何,所以索兴敞开来问姑娘一句。桂枝觉得就赵自强为人而论,实在也说不出他什么坏处来,母亲吃了人家的东西,要恭维人家几句,自己实在也就无话可说。因淡淡地答道:“总算不坏的。”
江氏一想,姑娘自然是不便直接的说人家好,总算不坏这四个字,这就形容得姑娘要说好又不好意思说好的态度出来了。停了一停,微笑道:“我的意思,倒想和他做个媒。”
桂枝在今天晚上看母亲的态度,听母亲的话意,知道是必有所谓,心里想着,不睬母亲也就算了。如今母亲单刀直入地说起要做媒,这倒让她穷于应付。要否认呢?母亲说是做媒,又不是说的许亲,自己表示着不愿意的话,倒显着自己多心。要不否认呢?在反面看起来,就算是承认了,那如何使得?态度很难表示,这倒很痛苦,因为痛苦所以默想了许久,说不出话来。旧式的姑娘,对于婚事,一没有表示,这就是承认的了。这样看起来,江氏猜姑娘的心事,那算没有猜错,于是就可向本问题进行了。因微笑道:“我那路上哪里又有什么相当的姑娘呢……”
桂枝突然将脸一板,将怀里抱住在的衣服,向下一摔,望了母亲道:“您这不是多说这几句话,谁请您做媒来着?谁求你做媒来着?没有相当的姑娘,就没有相当的姑娘,这要您着个什么急?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她说完了这话,脸上是红中带青,那气就生大了。江氏明明是觉得姑娘会赞成的,倒不料会生这样大的气。一时转不过弯来,也就无话可说。许久的工夫,才淡淡的道:“你这是怎么啦,凭我说这样一句话,你就生这样大的气。”
桂枝道:“本来嘛!我又不是说媒拉纤的,给一个大姑娘家说这些话做什么?”
江氏因姑娘如此顶撞她,也有气了,便重声道:“大姑娘怎么着?哪个做大娘的人不都是从做姑娘来的。我这样说几句,你也犯不上生气。难道说你就跟我过一辈子不嫁人。再说,我这样大岁数了,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桂枝道:“你别那样绕着脖子和我说话,当军人的人,我总是不乐意的。”
她说这话,态度表示非常的激昂,气勃勃的来遮盖着她的羞态。江氏一看这样子,知道她是决不肯嫁赵自强的了,自己说也是白说,只好不作声,母女这一段谈话,在无法继续的情形之下,就突然中止了。
自第二日起,桂枝为了避嫌疑起见,决不跨过后头院子门一步,就是遇见赵自强回来,也仅仅是和他点个头,一句闲话也不肯说。但是在每日下午,在甘积之要由河工局回家的时候,桂枝必定走到大门口来,向甘家门口望上一望,望了三天,居然就遇到积之了。他老远的看到老姑娘在这里,心里如有所望,大概也是不生气了,因之走回他自己大门口的时候,他也就手扶着帽檐,遥遥地点上一个头,这也不知是何缘故,积之这样很平常的和她点了一个头,她心里就快活得什么似的,比平空得了一样什么东西,还要欢喜多少倍。有七八天的工夫,无论做什么都透着高兴。又过了一天,积之在回家路中,顶头就遇到了桂枝,桂枝手上没有拿什么,似乎不是买东西,而且这也就快到街的尽头了。买东西,也用不着到这地方来。只见她颈上围了一条破旧围巾,两手插在衣袋里,缩做了一团。积之当面拦住她道:“老姑娘,这样天冷,哪里去?”
桂枝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随口答应了三个字道:“买东西。”
积之笑着半鞠躬道:“老姑娘,您还生气啦。”
老姑娘淡淡的一笑道:“二爷说这话,我们怎样承受得起?我们是什么人,敢生二爷的气呢?”
积之叹了一口气道:“这话也难说,你得原谅我一点,我现在是吃哥哥的饭,我怎能够违抗我哥哥的命令呢?那街头新开了一家乳茶店,他们是北平城里来的,这街上人,他们还不大认识,我们去吃点东西,顺便谈一谈。街上怪冷的,你一点衣服不加,由屋子里走出来,仔细着了凉。”
桂枝本来迎面走去的,说话,已是情不自禁的,回转身来走着,突然的回答积之道:“我不冷!我不去!”
积之碰了这样一个恶狠狠的钉子,还有什么话说?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低了头,在桂枝后面跟着走。桂枝在前面走有二三十步,便回头看他一眼。他们若是回家去。
到了一条斜街的交叉的所在,便应该转弯,然而桂枝并不转弯,只管朝前一直的去,这正是积之说着街那头,新开有一家乳茶店的所在。走到乳茶店门口,积之抢上前一步道:“就是这里。”
手指着店门口。桂枝将身子一扭道:“二爷请吧,我不去。”
积之道:“既然走到这门口来了,哪怕进去坐五分钟呢。请请请。”
说着,他一死劲儿的,只管谦让。到了这时,桂枝是想不进去由不得,鼻子里不由微微哼了一声,似乎叹气的样子,也就只好委委屈屈的样子,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乳茶店,在柜台外,一路排了三张桌子,积之看了一看,这时虽没有坐客,却也不愿意坐在这样轩敞的地方,于是前后望了一望。他有话还不曾说出呢!一个坐在炉子旁烤火的伙计,早迎上前来,笑道:“里面有雅座,里面有两个雅座。”
早就在前面引着,掀开了一幅白布帘子,让他们进了一个外房间,随手就把门帘子放下了。积之心里想着,别看海甸这地方,是个乡镇,开了这类似城里咖啡馆这种生意,自也有懂得生意经的伙计来招待。桂枝进房以后,并不坐下,只昂了头,看墙上挂的一幅风景画镜框子。伙计拧了两个热手巾进来,笑着问道:“两位吃点什么?”
积之就问桂枝吃什么,桂枝手上接了手巾,两手互相擦着,然而她依然抬了头看那风景画片。口里随便的答道:“我随便。”
积之料想着不肯喝咖啡,给她要了一个藕粉,自己要了一个蔻蔻,又招呼着请坐请坐。桂枝取下身上的围巾,坐在积之对面,只管将围巾在桌上折叠着。她低了头,不说话,也不看积之一眼。等到伙计将吃的送来了,桌上原来摆有干点心碟子,就不必进来的了。积之喝了两口蔻蔻,这才将碟子里的鸡蛋糕桃酥之类,送了两块到她面前,接着便道:“请用一点吧。你别误会了生我的气。我现在吃我哥哥的饭,你别瞧我是个二老爷,家里的听差老妈子,我全不敢得罪,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把你得罪了,我也没有法子。”
桂枝将一个小茶匙,在藕粉面上,周围刮着,有一点没一点的,送到口里去,微笑着抬了一抬肩膀,然后低了眼皮,鼻子一哼道:“你这全是撒谎!”
积之连忙望了她问道:“我为什么撒了谎?”
桂枝道:“那天你不是在我家里说着,要回去教训听差们一顿吗?怎么这会子又说听差老妈子你全不敢得罪呢?”
这一下子,真把积之说得窘极了,只得先淡笑了一阵,然后点着头道:“你反问这句话,问得极是有理的。不过我那一天,实在气极了,在你面前说,要回去教训他们一顿,并不是假话。”
桂枝道:“那么,那天你回去,一定将听差老妈子,大大地教训一顿了。”
说毕,却是噗嗤一笑。积之道:“你自然是很明白的,我也不能怎样大骂,因为他们并不是用我的钱替我做事的。”
桂枝笑道:“那么,你就小骂他们一顿了。”
积之道:“不过我回去调查的结果,也不能怪听差,他们哪有那大的胆,敢得罪了街坊?”
桂枝道:“那天我就说了,不是上头有命令,底下人是不敢胡来的。可是你还要替府上人遮盖,于今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消息。”
积之道:“我也承认,我是很对你不起的。不过我是没法,你应当原谅我。”
桂枝继续慢慢地去吃藕粉,却没有理会到积之的话。积之看她始终没有谅解的意思,无缘无故的,就叹了一口气,桂枝见他有不快的样子。这才问道:“你为什么又叹气?”
积之道:“我为什么不叹气呢?我们做了一年的街坊了。这一年来,你可以知道我是一种什么态度。现在只为了一点点误会,你就不信任我到了这种样子。”
桂枝道:“我也没有什么不信任你的事呀?”
说毕,微微的一笑。积之道:“还要怎样不信任我呢?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以为全是见了你撒谎。我现在只有……”
说着,望了桂枝,踌躇了一会子,才吞吐其词地道:“假使我手上,现在有笔款子,能够组织小家庭了,我就进行……那么你就信任我了。”
桂枝红了脸道:“二爷,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干干脆脆一句话……”
积之道:“一句什么话呢?”
桂枝正着脸色道:“我们虽然是很熟的人,二爷是知道的,我们是旧家庭的姑娘,那些开通的事情,我们全不懂。”
积之见他那碗藕粉,只吃了一半,就没有吃了,便道:“藕粉大概是不大好吃,给你冲一碗茶汤吧?”
桂枝摇摇头道:“你不用客气,我是什么也吃不下的。”
积之在碟子里取了一包麻酥糖,解了开来,送到她面前,笑道:“吃一点吧,我知道,老姑娘是有口无心的人,虽然口里很怪我,其实并不怪我。”
桂枝红着脸一笑,低声道:“你别灌米汤!”
积之笑道:“老姑娘刚才说不懂开通事情,这灌米汤一句话,就文明得很的,才肯说呢。”
桂枝又是低头一笑。积之道:“好啦,这些废话不说了。你还要吃点什么?”
桂枝道:“我不吃什么了,我出来,我妈是不知道的,我要回去了。”
说着,将围脖儿透开来,就要在脖子上围着。积之也站了起来,桂枝笑道:“你还坐一会子吧,让我一个人,先走一步。”
积之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一说,就是一年以来,从咱们认得起……”
桂枝笑道:“您,别说了,我全明白啦。”
说毕,一掀门帘子,匆匆地就走了。
她一直走回家去,江氏问道:“这样忙忙地向家里跑,哪里来?”
桂枝道:“外面又刮起风来了,不跑怎么办?”
江氏道:“刮风你还出去?”
桂枝道:“我想到老陈家里要些蜂蜜去,老陈又不在家,空了手回来了。”
江氏道:“提到蜂蜜,我想起一件事,说话也就快过年了,我们的蜜供,老陈怎么还没有送来?我是按月打给他的钱,不差一个大子儿呀!”
桂枝道:“可是去年我们还差他钱呢?也许他扣下了。咱们家没有小孩子,蜜供这东西,要不要,不吃劲。”
江氏道:“虽然是那样子说,供天地宗祖,一年一回的事,也办不出来,这叫人家听了笑话,说咱们实在也不像个人家。”
桂枝道:“人一穷了,有什么法子呢?遇事总只好都将就一点子了。”
江氏道:“外面人家该咱们的活钱,算一算有多少,也该去收回来了。”
桂枝道:“我老早的算了,也不过两三块钱啦。讨来也没用,还是等着庄子上老李送钱来吧。”
江氏道:“这老李也是有些欺侮我们孤儿寡妇,九十月里应该给的钱,到现在还不给,今天若是不送来,说不得了,明天起个早,我去找他一趟。”
桂枝道:“您早就该去啦。说话年就到了,任什么账都没有开销,三十晚上,我瞧您怎么办?”
江氏本来是有一肚子心事的了,经女儿这样一说,更是着急。这日熬到天晚,并没看到老李送钱来。江氏一宿没住稳当,次日起了个早,雇了一头毛驴,上庄子上去了。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江氏满脸灰尘,清鼻涕冻得直流,垂头丧气走回家来。桂枝抢着问道:“钱怎么样了?”
江氏坐在炕上,半响才道:“你等我换过一口气来再说吧。”
桂枝看这样子,大概是没有拿着钱,也不敢多说话,怕更惹了母亲生气,过了一会子,江氏斟了炉子上一杯热开水喝了,又擦了一把脸,然后到外边屋子里去掸过了身上的土,这才走回里面屋子来道:“你瞧,这不是要人的命吗?老李上保定去,有一个月了,到今天还没回来。我气不过了,就说,既是那么着,大家别想过年,我要带了孩子来,到他家去住几天。他的媳妇着了急了,这才拿出五块钱来教我就带回来用着。又托了好些个人出来给我说话。我瞧他那样子,五块钱的确也是在别人手上借来的。我只管在那里赖着,也是无用。我也算了,外面该的债,也不过上十块钱,把做活的钱收了回来,挑要紧的债还了,其余的,能少给的少给一两处,能欠的欠一点,一概凑付着就过去了。只要还了债,过年不过年,那都不吃劲。”
桂枝听了,母亲真没有讨着钱,这可不是玩的,只得自即刻起,满街催讨工资,穷人最怕是年关,年关就逼着过来,一混就是大年三十夜,头一天晚上,煤铺子里就来要钱,共是五块一大笔,送煤油香油担子的,也来算清楚了,共有两块多,其余一块几毛的,还有四五笔,江氏不敢先就付款,只推了明天有。
到了除夕,一早儿就有人在窗子外叫着杨老太,这两天,江氏的耳朵戒了严,只要有人叫她一声,她心里就是一跳。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在窗子眼里,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就是那送油担子的人在院子里站着。江氏道:“掌柜的你进来吧,先坐一会儿。”
油匠道:“我忙着啦,不坐了,您先把钱借给我就得了。”
江氏于是拿了一块钱送出来,陪着笑道:“真对不起,今年我是哪里的钱都没有收起来,你……”
油匠看到她手上只拿一块钱,板着脸道:“那不行,平常向你要钱,你老说三节结账。到了年三十夜了,你又要拖欠,那不行。”
江氏道:“我真没有收到钱,正月里……”
油匠道:“不行!年边下你还没钱,正月里哪来的钱?共总两块多钱,你就打算欠一块多,那可不行。”
他说的话,一句高似一句,倒来了好几个不行。江氏看了他那种强横的情形,手上拿了一块钱,站在屋檐下发愣,说不出话来。那油匠昂了头,笼了两只大袖子,站在院子中间,只管提起一只脚来摇撼不定。桂枝由屋子里抢出来道:“不也就是两块多钱的事吗?反正也不至于逼得人上吊,给他就得了。”
她拿两块钱和几张毛票,放在台阶级石上,瞪了油匠一眼道:“你拿去。”
说毕,拖了母亲的手,就走进屋子来了。江氏看见油匠走了,就低声道:“咱们该人家的钱,话要好说,为什么一提起来就生气呢?”
桂枝道:“你瞧他那样子,我们能够不生气吗?”
“江老太在家吗?”
母女两人正在屋子里互相埋怨着哩,一句可怕的问话,又在窗子外发出来了。桂枝道:“谁?”
外面答应着:“煤店里的。”
桂枝觉得他母亲不容易对付债主,自己就迎了出来,看见煤铺掌柜的,穿了老羊皮袄子,戴了皮帽子,腋下夹了好几本厚账簿,便道:“掌柜的,我该你们多少钱?”
掌柜的笑道:“大姑娘,我昨天就送了账条子来了五块来钱。你们老太太,约了我今天来取钱的。”
桂枝道:“我跟你商量商量,先付你一半……”
掌柜的捧了账簿子,连连笑着作揖道:“大姑娘,别呀!别呀!我今年也是不得了。”
桂枝道:“不得了,也不至于就靠我们两三块钱就好了。”
掌柜的笑道:“你是聪明人,你想想,若是每家都欠一半给一半,我得了吗?都是多年主顾,我不能说,哪个当清,哪个当欠。大姑娘,帮个忙吧。那油匠是挺有钱,你都照数给他了,我这样央告着大姑娘,你也不好意思驳回。”
说着,他又连连作揖。桂枝自负能抵挡债主,到了现在,也就没有法子了。便道:“我不管。你去和我妈说吧。”
说毕,她倒抽身走了。江氏没有法子,只好走了出来。这个煤店的掌柜,真是会讨钱,他一味的向人家告饶,闹得江氏一点办法没有,只好如数的将钱付了。这两笔债,都是照付了。
讨债的人,偏是知道了消息。还有油盐店里的钱,劈柴店里的钱,绒线店里的钱,平常不赊欠,人家是天大的面子,赊了账了。到了现在也不好意思不给人家,由一早儿起,慢慢地应付着债主,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天色快黑了,还有两笔账没给。一笔是担水夫的钱,不到一块,一笔是烧饼店里的钱,连吃烧饼,带借面粉,也有两块钱,怎好不给?但是筹来的现款,都付光了,这两笔钱怎付得出呢?那个挑水夫,一下午来了三趟,那还罢了。最麻烦不过的,就是这烧饼店里的小徒弟,一会儿来一次,简直数不清次数了。最后他站在院子里道:“我们掌柜的说,你们到底给钱不给钱?你们要是再不给的话,我就在这里等着,不回去了。”
桂枝是个年轻的人,究竟爱惜几分面子,就对江氏道:“反正也不过两三块钱的事,何必让这小子在院子里嚷着,咱们捡两件衣服去当几块钱,把这两个债主子开销掉了吧?”
江氏道:“棉衣服都穿着呢!单衣服夹衣服又不值钱。”
桂枝道:“把我身上这件旗袍脱下来吧,我穿短袄子得了。你穿那件薄棉袄得了,那件破皮袄,也可拿去当一当。咱们睡暖炕,娘儿俩盖一条被得了,褥子也可拿去当。合起来,总可以写二两多银子。”
江氏想了一想,点着头道:“也除非是那样办。”
于是桂枝一点也不踌躇,把衣服换了,将褥子由被底抽出来,将两件衣服一卷,卷了一个大包。夹在腋下,走到院子里,指着那小徒弟道:“你等着吧。不过该你两三块钱,这就至于逼死人吗?”
说着,气匆匆地就到当铺里来。
这海甸小小的镇市上,倒有一家当铺。在这过年的时候,生意也跟别家店一样,十分的兴旺。桂枝走到店里,将东西向柜上一推,伙计一看这些东西,知道就是一个苦主顾,因为那衣服还是暖和的呢。他看了一看桂枝,问道:“要写多少钱?”
桂枝道:“给我写三两银子吧。”
伙计将褥子一卷,向外推着道:“你拿去吧。三两银子是多少钱,做也可以做起来了。”
桂枝道:“你不知道年三十夜等着钱使吗?少写就少写一点吧。”
伙计道:“这年三十夜当东西,我们就是帮忙的事,给你写一两二钱吧。”
桂枝道:“一两二钱,还不到两块钱呢?怎么着,你也得写二两四钱。”
伙计道:“那办不到。”
说着,他照应别的主顾去了。桂枝也不肯走,跟着他叫道:“掌柜的,掌柜的!你说帮忙,再少写二钱,行不行?”
伙计道:“你这种东西,都不值什么,给你当一两二,就算做好事。”
这一句话,引动了桂枝的气了,红着脸道:“什么做好事!我有东西当你的钱,又不叫你白舍。你做好事,可收人家按月三分利呢。你们开当坊发财,是哪里来的,不都是挣的我们穷人头上的钱吗?不是今天年三十夜,我可要说出好的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之大,引出一个有胡子的老伙计来,向她摇摇手道:“姑娘,有话好商量,别嚷!你说我们挣三分利,可知道我们由银行里借来的钱,也是一分四五厘呢。刨去开销蚀耗,我们能挣什么钱?这也无非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一种买卖。”
他说着话,将褥子打开,又将衣服看了一看,笑道:“好吧,我给你写二两,实在不能再多了。”
桂枝觉得钱还是不够还债,正要争持时,忽然后面有人叫了一声老姑娘,这一叫,叫得适当其分,便种下以后许多事故之因来。
注:北平习惯,过旧历年,须向天地宗祖,供奉一种蜜供。其物以面条用油炸过,外涂以蜜,堆成塔形,除夕供之,元宵撤去,穷人无力购此,则自春夏间起,按月给饽饽店或饼师钱若干,至岁暮恰如其数,可以得之,谓之打蜜供。
[book_title]第05回 煮茗度长宵怆怀岁暮 题标抗暴日呐喊声高
杨桂枝为了那衣服少当一块钱,正和当店里的伙计放下脸来争吵的时候,身后有人唤了起来,回头一看,却是赵自强跑着追来了。桂枝红了脸道:“赵连长也到这里来了?”
赵自强笑道:“我听见小林说,老姑娘把棉衣服夹着出大门去了。我就去问您老太太这是为着什么?你老太太说,还差了三两块钱过年,拿着当钱去。我想,这样一点小事,何必闹到数九寒天来当棉衣服。年边下我们发了一关饷,由我来代垫一下子就得了。回去吧!”
他说着话,就把柜台上那一卷衣服扯了下来,在腋下夹着,在前面引路,老姑娘到了此时,不能不跟着他走,而且恨那当铺里伙计,太不通人情,回过头来,狠狠地向柜台上的伙计瞪了一眼,然后跟着赵自强走上街来。
这赵自强为人,和甘二爷为人不同,他却十分的拘谨,始终在桂枝的前面走着,头也不回,不用说谈话了。两人急急忙忙的走着,一会儿到了家里。江氏早到大门口来,两手接过衣服去向赵连长连连拱揖道:“多谢多谢,怎样好要你帮我们这样一个大忙呢?过了年,我手里活动了,一定照数相还。”
她说毕,又向桂枝道:“你不知道,赵连长心眼儿真好,听说咱们家给债主逼的不得了,借了五块钱给咱们过年,咱们这除了还债,连过年的钱都有了。你说,平白的要赵连长帮这样的一个大忙,心里怎样过得去呢?”
赵自强笑着摇了摇两手道:“别说了,别说了,说了怪寒碜的。”
他也不等江氏再说下文,人已经走远了。
桂枝走到屋子里来皱了眉埋怨着母亲道:“你这是胡来了,无原无故的,怎好收下人家一笔钱呢?”
江氏道:“我也这样说,可是他特意来问我,我不能不说实话。他一听说,是连叹了两口气,说是人越穷,债越小,债主子越逼得紧。他也是让债主子逼过的人,知道咱们这日子难受,所以就拿出五块钱来,给咱们了结这一档子事。他不但拿出钱来了,而且还说这件事很小,叫咱们不要挂在口上,让他怪难为情的。你瞧这件事奇怪不奇怪?给人家钱,他倒难为情起来了。”
桂枝道:“这个人的心眼儿倒是不坏。”
江氏道:“我向来就是这样说着,现在你也知道我的话不错不是?”
桂枝道:“我也没说过他不好呀。”
娘儿俩说着话时,接着那两位债主子也就来了,桂枝兑破那张五元钞票,把债主子开销过去了。到了天色快黑的时候,江氏就对桂枝道:“现在我们还多着两块钱可以把过年的东西也去办一两样,三百六十天,就是这样一回事,只要有钱,也应当应个景儿。”
桂枝笑道:“老古套的人,总是忘不了过年的,你说吧,买些什么呢?”
江氏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真个的,买些什么呢?不说买什么呢,倒也罢了,说起买东西来,我倒有些抓瞎,归里包堆,只有一块多钱,叫我又知道要买什么好呢?”
她娘儿俩在这里计划着,这些话可又让经过外院的赵翁听见了,他就站在外院子门边,先叫了一声杨老太。江氏答道:“哟!老太爷忙着过年啦。”
说着话,迎了出来,只见赵翁两手提了两大串纸包,中间还飘着两张红纸。赵翁将手上提的纸包儿举了一举道:“没有什么,无非是杂拌儿(注:旧京俗,废历年,以瓜子,花生,红枣,芝麻糖,山楂片等等,混合一处,论斤卖之,谓之年杂拌儿),江米年糕,还有几样粗点心,其实我这一大把年纪,还转老返童,过个什么年吗?都因为自强几个同营弟兄,叫我一声老伯,正月里少不得到我这里来拜个年儿的。海甸这街上,初二三四里,恐怕买不着东西,我就索兴在今天一齐买下了。”
江氏道:“过年总当应个景儿,就是我们家,难得赵连长助我们一把,让我到了年,我也就打算买一点什么呢。”
赵翁道:“别了,咱们两家人口都少。我们自强,他是不能回家过年的。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相烦,请您娘儿俩,替我们包饺子。晚上我们这里也买了一点菜,就请你们到我家过年。也没有什么,无非是酸菜粉条,羊肉,自己来个涮锅子,暖暖和和的,取个热闹劲儿。饭后,咱们不斗牌也不掷骰子,沏上一壶好香片,吃着杂拌儿,围着炉子聊个天儿,算是度岁,你瞧怎么样?”
江氏道:“哟!怎好还去吵闹老太爷呢?”
赵翁还没有答言呢,赵自强就由里院走出来,因为是穿军衣的,不便作揖,就向江氏一抱拳道:“老太,你不用客气,你若是肯赏光,算帮了一个大忙,这话怎么说呢?都因我老爷子,年年在店里过年,有店里人在一处混着,很是热闹。今年搬到海甸来住,他老人家很是寂寞……”
江氏笑道:“连长,你不用说,我明白了。您营里有事,尽管去,晚上我一定陪着谈谈。”
赵自强道:“我又不算什么官,也不知道什么官排子,还有我家那小林,也让他陪着老太爷,若是大姑娘肯去,一共有四个人,谈起来就热闹得多了。”
江氏笑着点点头道:“好,吃了饭,我准去。”
赵自强道:“请您别客气,您就别客气了。我家里又不办什么,就是我老爷子自己配的羊肉涮锅子。您不去,是那样办,去了也是那样办,何必不热闹热闹呢?”
江氏觉得他爷儿俩盛意殷勤,果然不去,未免太不懂人情了。于是笑道:“那么着,我娘儿俩一会儿过来替老太爷做。”
赵自强又抱着拳道:“那就很感激,天快黑了,我得赶回营去。”
说毕,匆匆地向外走。江氏道:“老太爷,您的这位赵连长,真是一个……”
只见赵自强匆匆地又跑了进来,走到赵翁面前,低声道:“爹!你酒是可以喝一点,少喝!涮锅子羊肉很爽口,可是不容易消化,您也得少吃。别熬整宿的了,守岁也不过就是那一句话。”
赵翁道:“我知道我的事,你别挂心,快回营去吧,别只说闲话耽误了公事。”
赵自强看看父亲那样子,态度很是诚恳,这才放心去了。
赵翁提了两大串提包,检点了一番,各自归理了。就听到江氏在门外叫道:“我们来啦,羊肉在哪儿,我们娘儿俩先和您切出肉片儿来吧。”
她说着话,一扯着风门走了进来,桂枝低了头站在后面。赵翁拱拱手道:“我的意思,是要请客,这样的意思,倒是请两位来代劳的啦。”
江氏笑道:“这没有关系,在家里我们不做饭吃吗?”
赵翁听了这话,就不再谦逊,引着伊们娘儿俩到厨房里去预备涮锅子。
他究竟是个年老的人,多少抱些古礼,就在堂屋里系了红桌围,桌上陈设着蜜供和三牲;桌子面前,铺上了许多芝麻秸子,为了人行来去,踩碎踩岁。江氏母女进进出出,踩在芝麻秸子上,唏唆作响。桂枝笑道:“我们家有六七年,没有买这种东西来踩岁了。”
赵翁笑道:“姑娘,你哪里知道,这是你们老太太会过日子。本来这些应年景的东西,可有可无。我要不是我家自强,样样办了个周到,我也落得省心。”
桂枝道:“老太爷,您的赵连长多么孝顺呵!”
江氏捧了七八碟子羊肉进来,就笑道:“你既然知道那样说,为什么不学着赵连长一点儿呢?”
桂枝抿了嘴笑着,站在一边。江氏将羊肉碟子,放在一边桌子上,然后又忙着搬作料碟子,搬黄铜火锅,进进出出不停。赵翁笑道:“呵!老太,切好了就得啦,让我家小林来搬吧。”
江氏笑道:“不!我做事就是这样,要一个人动手,一手做成功的事,自己也顺心些。”
说着,抬着桌子,搬着椅子,忙个不了。赵翁手摸了胡子,不住的点头。桂枝道:“老太爷,你瞧我妈的脾气拧吗?有事情愿一个人去做。”
赵翁笑道:“不算拧,我也是这个样子的。这不光是为了顺心,做惯了事的人,瞧见人家做事,自己不做事,心里怪难受的。”
江氏一拍手道:“对了!老太爷,我就是这样想着。”
赵翁笑着摸着胡子道:“老太,您叫您大姑娘学自强,那用不着,让她跟着您多学一点儿就是了。”
说着话时,她娘儿俩将东西已经料理清楚,赵翁叫道:“小林,把酒壶拿来,咱们先喝两杯。”
小林听说,提了壶进来,赵翁接着,斟了一杯,就递到桌子正面放下,笑道:“杨老太,您忙了半天上坐着,多喝一盅。”
江氏蹲着请了一个安道:“这可不敢当!您这大年纪,倒要您敬酒?我跟您回敬一杯吧。”
桂枝心里一机灵,就笑道:“总算我年纪小些,我来斟酒得了。”
赵翁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有理,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让江氏上坐,赵翁和桂枝两横头,江氏叫小林坐在下方,他死也不肯。赵翁道:“他不肯坐,就随他吧,我勉强逼着他坐下来,他也吃得不顺心。不如我们吃完了,让他一个人坐到厨房里去,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林低了头,只是呆站在一边不作声。桂枝斟完了酒,也坐下来斯斯文文地吃着。赵翁夹了几块羊肉在开水锅子里涮了几涮,然后夹着羊肉向桂枝面前的小碗里塞了下去,笑道:“只管说小林坐着不能顺心吃,你可不必那样呀!老太,喝!难得的,咱们居然在一处过年,吃一个痛快。”
于是端起大杯子,向江氏举了一举。江氏喝了一口酒道:“真的,人事真说不定,谁会想到今年过年叨扰老太爷这一餐呢?话可又说回来了,今年咱们在一处过年,明年又知道哪个在哪里呢?”
桂枝觉得母亲这几句话,未免说得太伤感了,赵翁是个老古套的人,恐怕不高兴,便笑道:“老太爷大概不会在这里住几个月就搬的,我们也没有哪儿可以搬了走,怎么明年不在一处呢?”
赵翁很了解这几句话的用意,便端起酒杯子来笑道:“但愿大姑娘这样说着就好呵!大姑娘!你不嫌弃和我们这样老古董似的人做街坊吗?”
桂枝笑道:“这是什么话呢?像您这样的街坊,真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呀。”
赵翁说道:“那样就好,咱们永久住在一块儿得了。”
说着端起酒杯子,向桂枝一举,桂枝这才心里一动,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妙,让人捞了后腿去。但是人家老人家举起了杯子,还是不能不理,就也只好陪着他,把杯子一举喝的不少。赵翁今晚却是很高兴,说了个滔滔不绝,酒也喝的不少。江氏就笑道:“老太爷您忘了赵连长临走说的话啦,酒可以喝,可别醉了。”
赵翁笑着推案而起,点着头道:“你这是好街坊的话,我不喝了。”
江氏母女,也就跟着站了起来,赵翁红红的脸,胡子半翘起来,他两手一横,拦着去路,笑道:“咱们事先就说好了,吃光了,泡壶茶,吃年杂拌儿,你可别走。”
江氏看这样子,赵翁已有三分酒意。醉人是撩拨不得的,遇事时将就着一些的好,便道:“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再叨扰一会吧。”
他屋子中间放了个铁架子的白炉子,煤球烧得红红的。赵翁将她娘儿俩让到屋子里火炉边,两把椅子上,分别坐下,忙着沏茶和装杂伴儿碟子,都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靠远些的一张围椅上坐下来,笑道:“我虽是个老人家,也得讲个男女授受不亲,要不要,大姑娘不肯在这里坐着了。吃羊肉,喝烧酒,最容易口渴,喝吧。”
他晃荡着身体,将铁炉子上面的顶盖揭开,将一大锡壶热水放在上面。桂枝怕他放不好,站起来要替他放,他连忙拦着手道:“刚才你还说永远和我们住在一处呢,这一会子,你就要走了。”
桂枝笑道:“我不走,倒茶喝呢。”
赵翁笑道:“这就好,咱们别见外,要像一家人才好。”
他说着,手摸胡子点点头。桂枝倒了三杯热茶,大家分着喝了。赵翁放下杯子,侧耳听了一会儿,出着神道:“我是醉了吗?杨老太!”
江氏笑道:“你没醉。”
赵翁犹豫着道:“我没醉吗?若是说我没有醉的话,这可透新鲜,怎么今天年三十夜,我一点儿爆竹的声音都听不到呢。”
桂枝道:“您忘了吗?今年戒严了,三十晚上,不许放爆竹。”
赵翁这就用手摸一摸胡子摇着头道:“我在北平前后住过五十年,三十晚上不许放爆竹,这可是头一遭。”
桂枝一撅嘴道:“都为了死日本,要掏乱,所以官家不让放爆竹!”
赵翁摇摇头道:“这不怨日本,谁让你中国人不争气呢?我瞧那地图上,日本比中国要小到十倍。据我们自强说,日本的人口,也只有咱们五分之一;咱们为什么让人家欺侮住了呢?我自强那孩子,是傻,回来的时候,就要和我谈论一阵子时局,就是他要做了司令要怎样怎样。我就说,做连长的人,尽连长的责任就得了,先别谈司令的事情。老太,我这个老头子,和别个老头子不同。不想儿子做师、旅长,不想发几百万、几十万的财。你想,我这大岁数,土在头边香啦,要荣华富贵何用?只是我,就是这个儿子,儿子又是个军人。在这样国家将亡的时候,当军人的下场,那真算不定。我就有一点私心,想早抱个孙子,若是能给赵家传一条后代根,我就什么都心满意足了。”
说着,他又倒了一杯茶,坐着喝了。江氏笑道:“这还不是容易的事吗?您趁早给连长娶一位少奶奶就得了。”
赵翁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我这孩子,有两个新思想的朋友,自己又瞧过报和杂志的,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那句话,不能成立。只要他孝敬父亲,就得了,有儿子无儿子不吃紧。”
江氏道:“这可不像话,凭一个人怎样文明,后代香烟,不能说不要,要不然,大家全不在乎,世上哪儿还有人种呢?”
谈话谈到了这里,算提起了赵翁无限的心事,酒也醒了,酒话也没了,手上拿了个空茶杯子,只是出神。瞧见铁炉子上放的那一壶热水,已经是开了,咕嘟咕嘟,由壶嘴里和盖缝里,向外冒着白气。江氏也看出了,年三十夜,别让老头子伤心,就笑道:“老太爷,您叫包饺子的,面和好了吗?”
赵翁道:“面和好了,馅儿也预备好了,就是差着包。”
江氏道:“咱们在这里谈话,也别把两只手闲着,我们娘儿俩,可以先跟您包起来。”
赵翁是个好动的人,听说之后,自己就到厨房里去,将一绿瓦盆面,和一钵子馅儿,全端了出来。
于是江氏娘儿俩洗了一把手脸,将面和饺子馅,放在炉边方凳子上,围着方凳子包起来,赵翁拿了一块面案板,放在旁边,盛着她们包好了的饺子。许久,他不觉叹了一口气道:“光阴真是快啊!记得我小的时候,三十晚上守岁,我妈和我姐姐包饺子,我在旁边看着,不也就是这种情形吗?转眼就是五十年了。”
桂枝道:“有道是,混日子,混日子,无论什么事,一混起来就真快。我们平常烧一壶开水,要费多大的事,你看,我们随便地放一壶水在这铁炉子上,不知不觉地就开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赵翁,他笑道:“再要不沏茶,水都会熬干了。”
于是他兑了三杯茶,一手摸了胡子,向着桂枝笑道:“这位姑娘,心眼儿很灵活,我跟前要有这样一个,我就痛快多了。”
江氏笑道:“我不是说了吗?老太爷这样疼她,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就让她拜在老太爷跟前做干姑娘得了。”
赵翁摸着胡子,只是微笑,许久才道:“干姑娘,那边可有可无……”
他说到这里,持着犹豫的态度,最后他接着道:“将来再说吧。”
桂枝听了这话,觉得话里有话,也就不好意思插言,只管低了头。
大年三十夜,没有了爆竹,仿佛就冷静了许多,这夜也就显着长了起来。大家没有了话说,包了一阵饺子,赵翁打了几个呵欠。江氏道:“老太爷要安歇了吧?小林这孩子,怎么不来?”
赵翁道:“随他去吧,他那样怕见人的人,让他在这里坐着,反而是痛苦。”
江氏道:“老太爷大概是要安歇了,我们把面和馅儿带回去包吧。”
说着,就站起身来。赵翁以她娘儿俩是女流,不能勉强她娘儿俩在这里守岁,就笑道:“放着,明天来包,也不要紧,我倒没有什么忌讳的。”
江氏于是将东西料理好,带着女儿回家去。
刚进屋子门,小林就端了一只白炉子来,炉子里面烧的煤球,正是火焰腾腾的。他笑道:“杨老太!我们老太爷说,你许久没有进屋子来,恐怕炉子火灭了,叫我送了火来呢!”
江氏口里不住的道谢。不到一会子,小林又送了一壶开水,一大包杂伴儿来,还问道:“杨老太!你有茶叶没有?若是没有,我就去拿来。”
江氏道:“多谢老太爷想的周到,茶叶我们这里已经有了。”
小林听说没事,这才去了。江氏因向桂枝道:“老太爷这种人多好,要他来做你的上人,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吗?”
桂枝红了脸道:“这是什么话?他怎么会成了我的上人呢?”
江氏笑道:“你别着急,我这话没有说出,你若是拜他做干爷,他不就是你的上人吗?”
桂枝淡淡的道:“人家不愿意,您老说着,也不嫌贫吗?”
她也就只说了这样一句,不向下谈了。只是如此一来,却惹起了江氏一肚皮的心事,又沏了一壶茶,靠了火炉子边下坐着,一个人慢慢地咀嚼着杂伴儿,她也不知道静坐了许久,姑娘已经是睡着了,她想了许久,又看看炕上躺着的姑娘,心想像赵连长这样的人才,不能说坏,不懂我们姑娘是什么意思,总不愿意攀这头亲。以前可以说为了甘二爷的缘故,她不愿意别人。现在她和甘二爷是算翻了脸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嫁赵连长呢?江氏静静地想了半夜,得不着一个结论。但是爱惜赵连长的意思,却为着这个更进一步。到了次日元旦,她就加倍地注意着赵自强回来没有。然而候了一天,也不见他的声影。
到初二,自己还不曾起床,却听到他在窗子外嚷道:“杨老太起来了吗?我这儿跟你拜年来了。”
江氏笑着连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一会子就跟你来拜年。”
于是赵自强就走了。江氏受了他这一番拜年,也不知道高兴从何而起,立刻披衣下炕,匆匆地洗了脸,梳了一把头,就跟着到里面院子里来,只见赵翁屋子里,有两个穿军衣的人坐在那里,江氏虽然认得赵自强,然而见了军人,总有些害怕,因之站在门口,向后缩了两步。赵自强就抢上前介绍道:“这是殷连长,这是田连长,都是我的把子。”
那两个连长都站起来行礼。江氏看到人家有客,不便久坐,站着向赵翁说了一声拜年,也就走了。
这个殷连长名得仁,便笑道:“怪不得赵自强说这位老太好,你看她那脸上,都是一脸慈善相。”
那田连长单名一个青字,是个二十有零的青年。他的军衣,穿的格外整齐,一点皱纹没有。一双裹腿紧紧的缠着,如贴在脚肚上一般,一双黄皮鞋,不带着一点灰尘,只看那军衣口袋上,插了一枝自来水笔,便在衣冠上,表示出他武人的文明来。他笑道:“听说她还有一个姑娘,怎么不见呢?”
赵自强笑道:“我们这位老弟兄,怎么着也忘不了女人。”
田青道:“人生除了衣食住三大要素,不就是女人吗?”
赵翁笑着走了出来道:“田连长,你还有什么不称心?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学生的女朋友,你还谈别个女人做什么?”
田青笑道:“嘿!了不得,老人家也会说出这样开玩笑的话来。”
赵自强掏出铁壳子表来看了一看,笑道:“我们先进城去吧,回头到我这里来吃午饭,统共是半日假,不要糊里糊涂地过了。”
田青道:“我们刚坐下,就要走吗?”
殷得仁笑道:“你这人有些口是心非,分明恨不得飞到城里去,你倒不愿马上就走吗?”
大家哈哈笑着,走出了门,正赶上了长途汽车,也只二十多分钟,就进了西直门了。赵自强道:“关大哥家里,小田去不去呢?我看你不必去吧,大嫂子面前,给你带个信儿去问好,也就得了。”
田青将手向额角上比了一比,笑道:“你们到了关大哥那里,别再开玩笑,一提起人家讨亲,我们这位关大哥就要反对的。去是一定去,特意进城来拜年,焉有不去之理?”
赵自强道:“玩笑是玩笑,我又要说句公道话了。关大哥他是为了媳妇儿女累够了,所以提起来就脑袋痛。其实哪个能像他那样子,生下一大群儿女呢?”
田青扯了一扯衣摆,笑道:“有我们二哥这句话,我又要向爱情之途上,拚命去进攻了。”
三个人在大街上说着,只听到哗啦啦一声响,响了半天。殷得仁偏着头听着道:“什么玩艺儿?这么大声音。”
赵自强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又是学生老爷喊口号。”
说话时,只见半空里白纸招展,黑黑的一群人头,在白光下拥了上前来。赵自强拉着两个人,向街旁边退了几步,让这阵风头过去。只见最前面,是二三十名除了武装的警察,后面便是三个大个儿学生,一个拿着传话筒,两个撑了大竹竿,中间横着一幅白布,上面写着铜盆大的字:“收复东北打倒日阀。”
这三个学生,约莫有二十来岁,都是喝醉了酒似的,一张通红的面孔。那风沙迎面吹来,又在红上加了一道深灰。随着这个大标语之下,便是一群过千数的学生,在一枝小白纸旗之下,都带着一张紧张而又悲惨的面孔,前面那个拿传话筒的学生,将筒口紧对了扶桑三岛的东方喊道:“反对不抵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于是后面整千的人,都迎风张了大嘴,跟着这口号喊将起来。尤其是其中的女学生放着尖锐的声浪,将最后一个字拉得极长,令人听了,觉得很有感想。殷得仁道:“他妈的,又是这一套不抵抗!他们怎不去抵抗呢?”
赵自强是个持重的人,连忙将他一带让他偏过脸去。田青也悄悄的道:“幸是他们正乱着,没有听到,要不然,可是一场祸事。”
殷得仁道:“那怕什么!他们既是爱国的份子,就知道讲理,我要把这套理和他们讲一讲。”
三个人正如此纠缠着,却听到有一种悄悄的声音在后面叫道:“你们三位在这里说些什么?”
赵自强一回头,却是一个女学生,只见她穿件蓝布袄子,伸出两只手臂来,冻得像紫萝卜似的。下面的黑绸裙子,穿得短短的,露出大腿上一截黑绿色的毛袜来。下面一双黑帆布球鞋既短且圆,头上的短头发,被风吹着,撒了个一团茅草。只是她那张俊秀的鹅蛋脸子,虽然蒙了些风沙,可是遮不住那水一般的秀色。便笑道:“啊哟!黄曼英小姐来了,省了我们把弟不少的事。”
田青回头一看,正是他的爱人,便笑道:“哟!这样大冷的天,穿这一点衣服,你也不怕冷?”
说话时,见她肩上拖下了一截围巾来,于是扶起来替伊围在脖子上。殷得仁道:“二哥!你瞧小田,这一股子劲。”
赵自强用手碰了他一下手臂,又瞅了他一眼道:“你真是个猛张飞,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黄曼英也向殷得仁瞅了一眼,笑道:“殷连长说话,好大的嗓子。”
殷得仁笑道:“哪要什么紧?我这副老倭瓜的脸子,再配上我这一副大嗓子,这才十全十美!可是这样也好,人家就不注意我。省了多少麻烦,十天不刮胡子,半个月不洗澡,全没关系。电影院,咖啡馆,全挣不着我的钱。”
田青怕他的话,把黄小姐更冲犯了,因道:“我看你这样子,一定是跟着大队游行示威来着,大衣不穿,这为着什么?”
黄曼英道:“同学都是这样,我一个人穿着旗袍大衣,那有什么意思?”
田青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同学跳井,你也跟着去跳井吗?”
黄曼英道:“当着你们两个朋友在这里,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当军人的,未免也太不爱国了。”
田青道:“你们在当街这样大嚷大跑了一阵子,日本就打倒了吗?”
黄曼英笑道:“这是一种表示呀!”
大家说着话就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田青道:“瞧你冷得这样子,进去喝一杯热的吧。”
赵自强道:“关大哥那里,你去不去呢?”
田青躇踌了一会子,笑道:“我不去了吧,我们大嫂子那张嘴,我有些招架不住,请你们二位带个好儿吧。”
他说着,不住地点头陪笑,将黄曼英带进咖啡馆子里去了。
赵自强和殷得仁两人站在门口,互相看着笑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声浪,隔了几条大马路,兀自传了过来。殷得仁道:“老赵,假定黄小姐不碰到小田,还在嚷着没有?”
赵自强笑道:“当然。”
殷得仁道:“要是那些嚷的,男的都遇到一个女的,女的都遇到一个男的,那怎么着?”
赵自强笑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咖啡馆像电影院一样上下客满。”
赵自强说着话,在地上捡起一面纸旗子,上写着五个字:“杀到东北去。”
这就是刚才从黄曼英手上,扔在地上的。殷连长接过来,看着笑道:“改一改吧,到咖啡馆去。”
赵自强笑道:“这是人家的好意,叫我们到东北去呢。所以把旗子扔在我们面前。”
他二人说着很高兴,忘其所以的,只管向前走,忽然又一阵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传来,接着人声鼎沸,人群沸乱起来,原来是第二批学生队,和警察起了冲突。大街之上,长衣短衣人,纠缠在一团,有几名学生,除下了竹竿上的大标语,扔在地上,将竹竿和警士对打。那标语上的字,真是杀到东北去。
[book_title]第06回 甜苦情场冷观评两面 崎岖世路密约订三年
这场武剧,在当街演的是很热闹,赵殷二位连长,站在马路边,都看了一个够。赵自强拉着殷得仁道:“走吧,关大哥还等着我们呢。”
殷得仁叹了一口气道:“中国人总是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费这样大气力。”
赵自强不等他把批评的话说完,拉着他的袖子,拖了他走。走过了一大截马路,听得后面,兀自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殷得仁道:“你听,多么热闹,干嘛不让瞧瞧?”
赵自强笑道:“从前人说,唱戏的人是疯子,瞧戏的人是傻子。没有傻子来瞧,疯子也就疯不起来了。咱们有瞧的工夫,还可以到关大哥家里下一盘象棋呢。”
二人走着路,殷得仁道:“关辉武为人真好,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消遣就是不花钱的下象棋。”
赵自强就叹了一口气道:“你得给他想想,他哪里有钱嫖赌吃喝?一家五口子,自己还不在内。这都罢了,穷亲戚又多,这个借一块,那个借八毛,他简直忙不起来。你看,他这就是在那里受罪。”
向前看时,他的大门口,歇下了一副吹糖人儿的担子,关连长手上抱了个一岁大的孩子,身边站着两个女孩子,大的约莫八九岁,小的约莫有五六岁。那小女孩子抱了他的一只腿道:“爸爸,我要一个猪八戒,我要一个猪八戒!”
手上抱的那个孩子,还不会说话呢,指手划脚的,只管向糖担上指。那个大些的孩子,也是鼻子里嗡嗡的哼着。关辉武跳起脚来道:“不要闹,不要闹,这不是在给你们买吗?真是要命,见一担,买一担。”
他说着话,偶然一回头,笑道:“你们两个叔叔来了,快拜年。”
他手上抱的那个孩子听说,合着两只小巴掌,带鞠躬着身子,带作揖,在爸爸怀里,就拜起年来。这两个大些的倒只管向父亲身后藏躲着。赵自强摸着小孩子的脑袋,说笑了两句,掏出钱来,给小孩子们,每人买两个糖人儿,然后进门去。殷得仁笑道:“我们关大哥在营里是忙的不得了,回家来了,又是了不得的忙。”
关耀武嗐了一声道:“没法子呀!你大嫂子一个人,除了我那个大小子而外,得带这三个孩子,而且洗衣煮饭,真够她忙的。我回来了,看看有些不过意,总得帮她一点子忙。”
说着话,将他们二人引到屋子里。他们是住在正中三间北屋里,正中一间屋子里,也摆着供神的桌子,地上撒满了踩岁的芝麻秸子,然而加上小孩子玩的小锣,小鼓,小刀矛,以及落而未捡起来的湿屎片,大人用的饺子馅儿盆,白煤炉子。茶几上放着包杂拌儿的硬纸,椅子口是牙牌和芝麻糖,洋铁水壶。关辉武站在屋子中间叫道:“来呀!你看,这屋子糟成个什么样子了!我们大小子呢?让他来扫个地。”
屋子里有人答道:“没过初三呢,怎么扫地?”
关耀武道:“我们家孩子多,平常闹得就够看的。倒了这一地的芝麻秸子,简直……”
他的话不曾说完,屋子里人声音大了一倍的道:“你懂得什么?为的是家里有孩子,这才买了芝麻秸子来踩岁,难道为着你这样老大个子的人用的吗?”
赵自强一进门就惹起了人家家里拌嘴,这就有些难为情,便插了嘴道:“大嫂子,请出来,我们来拜年来啦。”
屋子里面,是关耀武的妻子袁氏。她啊哟了一声手扶着房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笑道:“原来是殷连长,赵连长,大喜呀,升官发财!请坐吧!”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在胁下扣着纽扣,笑道:“乳孩子的人,真是没有办法,老是敞着胸脯子。”
她笑着走了出来,赵殷二人在此,也不是外人,就随便的抱了拳头,向她拜年。这一间小小的堂屋里,原只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除了桌子,已经摆上了供物而外,这四张椅子,也都让大人或小孩子的东西占据了。袁氏看了这两位客,只是在满地芝麻秸子的屑子上站着,不能落座。口里连道着真是糟,就将椅子上的东西,收的收,捡的捡,胡乱着忙了一阵,又说着请坐请坐。赵自强看着,腾出了一把椅子来,正想坐下去。一低头,却看到椅子口粘着了一块芝麻糖,拿手去揩擦时,那糖片紧紧地粘在上面,哪里擦得动。关耀武看到,连忙找了一把小刀子来,将椅子板上的糖片,使劲的修括了去。笑道:“有孩子的人家,就是这么着,现在自然是说我们家里不干净,可是你们将来总有这样一天。”
殷得仁笑道:“总有这么一天!我可不能有这样一天。话是说在这里,你们相信不相信?”
袁氏一顿忙乱,把东西捡理清楚了,正端了一把茶壶,三个茶杯子来,向茶几上放着,笑道:“殷连长,你说不会有这样一个日子,这话怎讲呢?”
殷得仁笑道:“我说不会有,就不会有,大家向后看吧。”
关耀武抱了那个小孩子,向袁氏怀里一伸道:“给你抱吧。”
袁氏道:“你才抱多大一会子,又不抱了,我还得去做饭呢。”
赵自强摇了手道:“用不着,我们要赶回海甸去吃午饭,至于早饭,我们是在营里吃过了的。”
正说着话呢,那孩子却噗啦一声,裤子裆里痾出一阵稀的黄屎来,洒了关耀武一身,由胸襟上淋到裤脚上,斑斑点点,许久兀自点滴着。他皱了眉毛顿着脚道:“叫你管,你不管,你看,闹我一身,现在你可以抱他了吧?”
袁氏笑着抢了孩子过去,连道:“走吧,走吧,惹下了祸事了。”
于是搂了孩子,跑到里屋子里去了。关耀武两手牵了大衣呆着站在屋子中间,一步也走不得,口里不住的唧咕着。殷得仁笑道:“老赵,你瞧见没有?这就是个乐子!”
关耀武皱了眉道:“说起来,真是可气。回得家来,不抱孩子吧,孩子是吵着要你抱;你抱过来吧,就是这样子闹你一身。”
袁氏在屋子里道:“进来吧,让我跟你擦擦呀!……”
关耀武摆着头摔着衣服走进去了,却听到他夫妻两人喁喁地又在里面说话。袁氏道:“你今天出城去了,知道哪一天回来呢?多丢几个钱在家里做零用吧。”
关耀武道:“过年才有两天,又要钱吗?我过年才发八成饷,你倒和我要来个双份儿。”
袁氏道:“你还提过年呢!过年过年,把我零碎积攒下来的几个钱,全垫着花了。说起来,你得拿钱出来还我呢。”
关耀武叫着道:“我身上就只有这些钱,你都拿去了,我还用不用呢?”
袁氏叫起来道:“我不管。”
说着话时,屋子里有阵脚步忙乱的声音,随着关耀武红着一张脸,跑了出来。赵自强道:“怎么了?你又和嫂子在办交涉。”
关耀武摇着头道:“不必提了,皮夹子让她抢去了。”
袁氏由屋子里抢出来,笑道:“二位别听他的话。我过年要六七十块钱开销,他才给我三十块钱,欠人的钱,哪里少得了呢?我只好拿出钱来垫着把债还了。现在把年关逃过了,他倒不认账,我能不把他的钱扣下来吗?”
关耀武瞅着他的女人,有一句话想说出来,却又忍回了,向她摇了几摇头道:“今天若不是大年初二,我真要说出什么好的来了。”
殷赵二人怕他们真拌嘴,夹着说笑了一阵,把话扯过去。
他们只有半日的假,不敢多耽搁,在这里吃点杂拌儿,也就只好邀着主人一同回营。刚一出大门,关耀武十二岁的大儿子,就走着迎上前来叫了两声叔叔,然后伸着手向关耀武道:“爸爸,给我几个铜子儿,让我去玩吧。”
关耀武喝道:“这么大小子,只知道玩儿。我身上的皮夹子给你妈拿去了,我哪里来的钱?”
那小孩伸着手出来,被父亲一喝简直缩不回去。赵自强连忙在身上掏出一块钱塞到他手上,笑道:“大年初,小孩子总想玩儿玩儿的,这何必骂他呢?”
关耀武笑道:“我倒不是骂小孩子,我仔细想起来,就不免发牢骚。你想我们辛辛苦苦地挣几个钱拿回家来,全给别人用了,这是为着什么?”
殷得仁道:“为着养家呀,这有什么不懂!”
关耀武道:“养家有什么好处?”
殷得仁道:“养媳妇,媳妇可以和你生儿养女。养儿女,儿女长大了,可以养活你。”
关耀武道:“这话是真吗?儿女将来会养活我不会养活我,现在不知道,若说娶媳妇生儿女,我现在总算生了不少了,有什么好处?大的要钱,小的拉我一身黄汤!”
赵自强笑道:“那么,以前你为什么娶亲呢?”
关耀武走着路,左手取下帽子,右手在头上摸了几摸,现出他那满怀躇踌的样子来,笑道:“我也说不上,只记得当年没媳妇的时候瞧着人家有媳妇自己就想,而今有了媳妇了,转想着当年没有娶媳妇的好处。”
赵自强道:“人都是这样,也不但是你一个。”
说着话,不觉到了电车站,大家正要上电车去,只见田青挽着刚才同去喝咖啡的那位黄曼英女士,由车上下来。迎头遇见,无可闪避,只好大家打个招呼。赵自强道:“我们到关大哥家去了又回来了,你们一顿咖啡,喝到这般时候吗?”
田青道:“不,我们绕了一个弯儿。三位回海甸去,我有点儿事,一会儿就来。”
说毕,行了一个军礼,立刻就跟着那位女士走了。远远地看着他二人紧紧地相挨,在马路边上,笑嘻嘻的说着话走去。这个时候,那位女士,笑容满面,似乎忘了刚才游行示威,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那一件事。而且柔情似水,也不像有那种激昂慷慨神气的人。他两人走着走着,只见黄女士的一支手,也插入连长的胁窝里去,而且她的头,只管偏着,也偏到连长怀里来,看这样子,多么甜蜜,人生在世,不需要一个异性,来安慰一下子吗?赵自强随着两位连长迷糊糊地走上电车,只管沉沉地想着。殷得仁拿了一张电车票向他手上一塞,笑道:“老赵,怎么了?想些什么心事?你看到小田那样快活,也想找这样一个吗?你倒是现成的。”
关耀武道:“怎么着,老赵也有个爱人吗?”
赵自强突然挺起身子来道:“瞎说!我哪有这样一个人?”
殷得仁道:“人是没有这样一个入,不过他有个邻居老姑娘,为人很贤德……”
赵自强低声道:“电车上不要谈,行不行?”
关耀武见他这种神气,以为这里面,果然有些神秘,一笑之下,把这事遏过去了。他们坐着电车到西直门,换了长途汽车到海甸,始终是座客拥挤的当中,不能再谈到老姑娘。直到下了长途汽车,又邀着回家坐坐。路上走着,殷得仁道:“关大哥,真的,他邻居那位老姑娘,人很是不错。他每次回家,真是一功而两得,一来……”
赵自强瞪了他一眼道:“老殷,你敢向下说?你向下说,不怕造口孽吗?”
殷得仁笑道:“我们先别提你的邻居,我倒要问你句切实的一句话,你愿意娶亲不愿意娶亲?”
赵自强道:“要像老关这样受痛苦,我就一百辈子也不愿娶亲。”
关耀武接着叹了一口气道:“不讨女人也罢。我今天不是和你两个人同来,连电车钱都掏不出来,嗐!说起来,真是糟心!”
殷得仁笑道:“老关你忙什么?他要说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呢,他下面一句,就是这样说:‘假如像小田那样有趣,一辈子娶一百个!’”
赵自强笑道:“快到家了,别说了。”
他说着话,便在前面走,关殷两人,后面紧紧跟着。走进了大门,恰是桂枝扫了白炉子里的煤灰,要向外倒,他看见关耀武,呆呆的站定,只管望着。关耀武看到,也是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桂枝表妹?”
桂枝道:“是呀,你是关家表哥。听说你在山海关,什么时候回北平的?妈呀,关家表哥来了。”
她放下手上一篮子煤渣,转身向屋子里面跑。江氏口里问着哪个关家表哥,迎了上来。关耀武也是离开殷赵二人,走向杨家院子里来,看到江氏,就叫了一声大姨。江氏笑道:“了不得,原来是关家表哥。怎么会找到我们这里来的?”
关耀武走进屋来,先鞠着躬拜年。看看这里虽是两间陋屋,放着破旧的东西,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心里便想着,怪不得老赵只管夸耀他的邻居好,这是事实,并非瞎说的。江氏见他向屋子四周打量着,便向他笑道:“你瞧怎么着?我们家是越来越穷呀,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许多亲戚朋友,现在都没有了来往,表哥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关耀武道:“我们哪里又知道呀?只因为这后院的赵连长,是我的同事,我们还是把子啦,今天要到这儿给赵老伯拜年来了。”
江氏道:“这儿赵连长,老说着有个关连长,谁知道就是表哥呀,巧极了。我是去年上半年搬到这儿来的,也快有一年了。”
关耀武道:“我哪里知道大姨住在这里,我要是知道,早就来看您了。我现在到后院里去拜个年。”
说着,他向后院去了。这时,殷得仁知道老姑娘是关连长的姨表妹,深悔不该在他面前说笑话。就是赵自强,也不敢再提一个字了。关耀武都看在心里,在后院坐了一会子,又到前面来和江氏母女谈天。江氏忙着招待了一番茶水,谈些两家的事情,关耀武就问着表妹有了人家没有。江氏道:“唉!现在这年头养姑娘总是担心。说到亲事,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再说我们这丫头,脾气又大,还非得她同意不可!表哥路上有相当的人,给我提一个。”
江氏坐在炉子边,烤着火带谈心。桂枝盘了腿坐在炕上做活,脸上是紧绷绷的。似乎她听了做媒的话,就要生气,但并不是害臊。关耀武偷看了她一眼,索兴说句话,试她一试,便问江氏道:“像我们这样的军人,表妹也赞成吗?”
桂枝突然将身子一扭,发着狠声道:“野蛮死了!军人什么好?”
关耀武笑道:“军人都是野蛮的,那也不见得吧?”
桂枝什么话也没说,鼻子里却哼了一声。关耀武只当不知,坐谈一会儿,也就走了。他心里很明白,表妹是不属意赵连长的。
他去后,江氏却不免向桂枝唧咕了几句。一个自言自语地道:“这样人也不好,那样人也不好,我瞧你去挑吧?哼!”
桂枝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别管我,管我也是不行。”
江氏道:“你那心眼儿里的事情,我也知道,可是你自己也得细心去想想。我们和人家做街坊,人家还有些不愿意呢。你送活到人家家里去,不是让人家轰出来了吗?这个样子,还打算谈别的呢!”
这两句话,却未免让桂枝刺扎了芳心几下。心里想着,这实在是事实,有什么公话可以去回驳母亲吗?只得低了头,忙着做针线,并不作声。然而她心里却在那里转着念头,母亲说的这些话,未尝不对,像甘家那样的人家,未必能容留我。可是甘积之果然是对我有心的话,可以和他哥哥离开,我们另外赁房子住,他哥哥不愿意见我,我们不见面就是了。她如此想着,觉得有理,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知道是积之办公回家的时候,就在大门口站着等候。
老远地看到他,就迎了上前来问道:“二爷新年好哇。”
积之连连点头答应好。桂枝道:“怎么新年你们也不放假呢?”
积之道:“我们是过阳历年,你不知道吗?”
桂枝道:“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海甸这地方又没有什么消遣的地方,还不如在衙门里办办公事,可以消磨时间呢。”
积之笑道:“总是休息的好,这样大风,跑来跑去,也冷得难受呀。”
这种话,都说得无聊,二人面对面地站着,没个作道理处。桂枝没有说要走,积之不便丢了她,独自回家去。就向她笑道,“咖啡馆不休息的,我们再去喝一杯咖啡,好吗?”
这正中了桂枝的下怀,这可见知己之言,究竟一猜就着,便笑道:“咖啡我又不会喝的,怎么你老请我喝咖啡。”
积之道:“你不愿喝咖啡,那就过一天……”
桂枝不等他说完,便道:“大新年的,你请着我,我也不便驳回你的话,我就陪你去坐坐吧。”
说着话,她倒先移了脚先走。积之看她这个样子,看不出她是什么意味,也就只好将就着她一路到咖啡馆来。
这咖啡馆里,原只有两个雅座,里面一个雅座,已经人占有了,二人便坐在外面这个雅座里。积之坐下来笑道:“我看还是老规矩,给你要一碗藕粉吧?”
他如此说着,却听到隔壁的雅座里,有人咦了一声。仔细听着,那边声音又复寂然。当然,自己说一句要一碗藕粉,这个无可惊异之处,隔壁人家那一声咦着,也许不是说自己的,这也就不必去理会了。伙计送着咖啡藕粉来,二人隔桌子相对坐着,慢慢的吃喝。
桂枝不说话,积之也就没有说什么话。屋子里寂然了许久,还是积之先开口道:“过年过得好吗?”
桂枝道:“什么好?年三十夜,差不多让债主子逼死了。”
她说到了穷,积之是无可安慰的,只得淡淡地说了一句道:“这在哪一界都是一样的。”
只说完了这,彼此又默然了。桂枝不知不觉地将一碗藕粉吃完了。心想,再不说话,机会又过去了,这才嘻嘻地向积之一笑。积之看到人家笑,也就跟着一笑。桂枝道:“你笑什么?”
积之笑道:“你笑什么,我也就笑什么呀。”
桂枝红着脸,将果碟子里一块鸡蛋糕捡起来看了一看,可又依然放下。积之道:“你要是想吃,你就吃吧,咱们还客气什么?”
桂枝摇摇头道:“什么我也不想吃,我不是吃东西来的。”
积之笑道:“你不是吃东西来的,为什么来的呢?”
说时,偏了头向桂枝脸上望着。桂枝笑得将头向手臂下藏了一藏,抬起来,正了颜色道:“我有一句规规矩矩的话问你,你不能和哥哥分开来住吗?”
积之一听这句话,就知道另有一层深意,便道:“我要是经济能独立了,当然可以和哥哥分开来住。我哥哥对我虽是很严厉,但是由读书到现在,都是他一手携带起来的,我不能不服从他。”
桂枝听了这话,许久不能作声,手上拿着舀藕粉的铜勺子,只管在空碗里画着。另一只手,却托住了半偏着的头。她虽不曾说什么,看她那样子,知道她是充分的不高兴。积之因向她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桂枝撅了嘴道:“我有什么意思呢?”
她答着积之的话,眼睛可是向空碗里望着。积之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对于你对我一分厚意,我是二十四分的感激。照说呢,我立刻就要和你结下盟约,一同合作。可是我现在手上一点积蓄没有,我们若是合作起来,一定会和我哥哥翻脸,我的差事,自然是要连带的丢掉,那末,我将来怎么办呢?你若是相信我的话,请你等我三年,三年之中,我一定想出个办法来。不过三年的日子,未免太长一点儿,我说这话,你不以为是推诿吗?”
桂枝依然望了那个碗,不在意的样子道:“是推诿不是推诿,我哪里知道?可是谁也不勉强谁,用得着什么推诿吗?这半年以来,全是你对我这样说,对我那样说,所以我相信你,难道人家有女儿送不了人吗?”
说着话时,脸色就沉了三分。积之道:“你别生气,听我说,现在世路崎岖,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这个差事,究竟能够干多少日子,现在还没有把握,所以我约你三年。”
桂枝突然将声音放重来道:“这不结了!你知道世路崎岖,没有把握,为什么约我等三年?”
这几句话驳得积之无话可答,他沉默了许久,才低着声音道:“你要知道我约三年的限期,那是有意思的。假如说,我这差事能干三年,我每月极力的节省下来,可以多出五十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