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杨贵妃
[book_author]南宫搏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80397
[book_dec]在本书中,作者尽量地考据事实,人与事,努力求其真实,于尽可能求真中再以小说的技术来组织和配合。《杨贵妃》主要人事发展,大致上与当时时事相吻合,正确处超过了现存的正式史书。写作小说,原无如此的必要,而作者所以如此做,希望开创历史小说的另一条路。这 条路是否适宜、正确,则不是作者自己所能许定的。我尝试着,以欧洲历史小说风格而归淳于中国情调,在《杨贵妃》这本书中,作者自以为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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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总序
龚鹏程
历史小说的身世,颇为曲折,要从古代谈起。
中国古代的所谓小说,本身就是一种史述,是一种史籍。小说家可能就是采集民间琐闻杂话的史官,故《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出于稗官野史、巷议街谈。而《汉武故事》、《西京杂记》、《搜神记》、《续齐谐记》等小说也被纳入史部起居注或杂传类之中。
到了唐宋间,说书人讲说故事,逐渐便改变了小说的涵义。据《东京梦华录》等书记载,当时说话人可以分成几类,当时称为“家数”。其中之分类各书记载有些差异,但大体有四大家数:讲史、小说、说经、说诨话。说诨话,是讲笑话、逗趣,可能近于相声、滑稽、插科打诨之类。说经,是讲佛经。讲史与小说,则是古代小说的分化。仍以描述历史事迹、勾勒历史大势、演说历史人物之行动及典型者,称为讲史。而那些仅借用某些历史场景,或以历史故事原材料,来讲述人物发迹变泰,悲欢离合者,则称为小说。
所以《梦粱录》说:“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它可能写古代事,也可能讲当代。若写古代,则虽借用历史场景,但它本身自成传奇,目的并不在述史。因此它并不以增进读者之历史知识、复现历史现场、探讨历史演变规律为宗旨,其虚构性也因此而较强。《梦粱录》说小说人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捏合”,就是说它具高度虚构之性质。
经过这样分化之后,讲史与小说分途,各领风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诸如《三国演义》、《武王伐纣平话》、《东周列国志》之类杰出的历史演义。此类稗官野史,本出于巷议街谈;其流传,也深布于民间,中国人,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讲起。可是,讲史也者,便一朝一代,一路讲说弹唱下来。因此,若问我们社会上到底认知了什么历史,正史二十五史或《资治通鉴》一类史籍的影响,其实远不如二十五史通俗演义等讲史系统。
可是,讲史的势力,毕竟引起了文人学士的反弹。稗官野史,原本就相对于正史官史而说。文人学士,也非田夫野老,夙不以巷议街谈为然。故清朝考证学大兴以后,鄙薄讲史,以史籍史事真伪之考订为职志,竟蔚为风气,像章学诚《文史通义》就说:著作之体,要就实,要就虚。不能像《三国演义》那样,既不像正史那样符合“史实”,又不像小说那般全凭虚构,反而造成了读者的混淆。于是,讲史的地位,不仅及不上正史,也不如小说了。
这是讲史之命运的挫折。可是,它的噩梦并未停止。晚清以来,西力东渐,西方小说观进入中土,论者持此以衡,遂越来越对讲史看不顺眼。
现代小说观,第一就是要从创造性讲起。小说既是作者之创造物,其人物、情节自必为虚构的。因此,会觉得讲史缺乏创造性,一切人、事、地、物均受限于史实,缺乏作者发挥想像力的空间。而一部缺乏想像力与创造性的东西,还能是好作品吗?但若作者在讲述史事之中,添加了太多想像,甚或改动了历史结局,扭转了史迹之因果关系,其虚构性又不能令人忍受。非特不会被称赞,反而会被指责,认为那是不能容忍的缺陷。处在如此左右不讨好的情况下,讲史的命运,可谓蹇困极了。
这也就是民国以来,缺少历史小说作家的缘故。
现代小说家也不擅长写讲史或历史小说。因为现代的特征之一,就是与传统的决裂。形式上,讲史、历史演义,都被视为旧文体,不再被小说家采用。内容上,现代文学又有去历史化的倾向,不再关怀历史。因此,现代小说家既乏历史知识,又无兴趣处理历史题材。就是想写也写不出来,毕竟,其关怀业已不同了。
现代文学两大阵营,一是现代主义,一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旨在反映现代社会中人的处境,现实主义则以反映社会为目标,它们的关怀所在,都不在历史而在现代。即或采用历史题材,如鲁迅之写《故事新编》,或后来的姚雪垠写《李自成》之类,目的也不在讲史,而在自抒怀抱,改造时代。
可是,人类对历史的情怀,仍是不可磨灭的。现代社会中,讲史仍以巷议街谈、稗官野史的形态在继续发展。刘绍唐先生主持《传统文学》月刊,自号“野史馆馆长”。其所谓传纪文学,实即古之所谓讲史也。
但传记文学发展至今,在笔记、考证、述传等方面,固然足以绍续古人;然而衍古事以敷说,足以为古代《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一类作品之嗣响者,实不多见。
高阳、南宫搏这几位先生的重要性就在这儿。
我们现在若把“小说”这个词的涵义放大些看,把古代“小说”与“讲史”两类都纳入现代的小说这个名义下,则现代小说是小说这一条脉络的发展,历史小说就是讲史的延伸。而前面说过,五四运动以后,现代小说蔚为大宗,而历史小说则较寂寥。高阳、南宫搏几位,自张一军,力撑半壁江山,读者群之广,一点也不逊于现代小说,确实可称为豪杰之士,难能而可贵。
南宫搏,本名马彬,浙江余姚人。从事历史小说之写作,比高阳还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即出版过《圆圆曲》、《风波亭》、《桃花扇》等书,其后陆续写出《武则天》、《杨贵妃》等数十部。他与高阳一样,都长期在报业供职,也能写现代小说,但生面别开,为文坛所重者,终究还是历史小说这一方面。
在这方面,南宫搏衍讲史之绪,既用小说形式,也仍保留了传统稗史的型态,有《中国历史故事》、《中国历代名人轶事》等书。小说则除了少数写奇男子,如《吕纯阳》、《鲁智深》、《韩信》、《李后主》,写大时代,如《大汉春秋》、《玄武门》之外,比较集中写历史上的女人。
先后曾写过的女人,包括嫦娥、妲己、西施、蔡文姬、江东二乔、刘兰芝、甄妃、祝英台、乐昌公主、虢国夫人、杨贵妃、武则天、鱼玄机、李香君、潘金莲等,甚至还有一本《妈祖》。
高阳生前,我曾问过他对南宫搏小说的看法,他未正面回答我,只说南宫搏对《唐史》等是很熟的。我明白他如此说,是“不相菲薄不相师”之意。历史小说作家原本就很少,故没有文人相轻的本钱。称许南宫搏史事精熟,则是肯定他作为一位历史小说家的资格。可是高阳与他,写作历史小说的心态、目的及写法,互不相同,是以高阳不愿正面讨论评骘南宫。
事实上,南宫搏虽然著作在六十种以上,读者遍及整个华人世界,却并无正式研究文章讨论过他,比高阳更不受现代文学界正视。高阳物伤其类,不愿矜伐,不随口批评同道,实在是他的好德行。但若从吾人读者的角度看,拿他们两位做个比较,其实正是必要的。
因为,高阳与南宫搏,乃是台湾历史小说写作之两型。
高阳的历史小说,早期着重于讲说传奇,例如写李娃、风尘三侠、杨乃武与小白菜、李师师周邦彦等。后来则历史意识越来越强,一方面结合他的史事考证,以考得者推拟模构,类似重建历史现场,如写李商隐、董小宛、曹雪芹、龚自珍等都是。对“历史疑案”,深感兴趣,小说和考证交互为用。另一方面,则企图找寻历史变迁的因素,以“通古今之变”。他反复提到朝廷和士人的关系,认为士人政治是否健全,乃国家是否康顺的主因,故其小说,着墨于宫朝政局及士大夫生活者甚多。所以说,他的小说,是充满历史意识,着眼于历史整体的。因此他的写法,也就较少单一主线、单一主角,常会以“跑野马”的方式,勾勒社会整体,对历史场景中的典章制度,名物风俗,人际网络,非常注意。
相较于高阳,南宫搏所关怀的,是个体化的历史。
从题材上看,南宫搏写的四分之三以上是女人。为什么专挑女人,写些风流韵事呢?是作者意存佻挞、性好风流吗?不然。女人的身世,跟宫朝政局时代社会、人际网络,基本上无甚关系。这些女人,是因与君王等特殊男人有关了,才间接与这个社会和历史有关的。关联起来以后,她们可能被指责为祸国之妖姬,可能成为时代沧桑的见证。但就她本身来说,她的生命、喜怒、情爱、遭际,其实自成脉络、自成风景。南宫搏所要描绘的,就是这一段风景,因此,他不但关切历史中的个人,还希望能检索大的社会历史之外的个人史。
他有时也写对历史有举足轻重关系的人物,如韩信、光武帝、唐太宗。但重点并不在刻画那个时代,说明这些伟大人物如何开创了大时代,如何成就其事功。反而去讲诸如光武帝为何一直为了阴丽华而与严光在心底上较劲;李世民如何算计着要发动玄武门事变,而结交齐王元吉妃及玄武门守将常何的妹妹常婉之类的事。他写太平天国,主线也不放在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等人身上,而放在洪宣娇。
南宫搏本人甚少论及他如何写作历史小说,我仅见的一篇,是《从紫凤楼到韩信:兼谈历史小说与历史书》。据他说,他的历史小说写法,直接受德国作家勃勒诺・佛兰克(bruno frank)的影响,喜欢以一个人为主线,而以其时代背景陪衬这一个人物,让时代特点和社会风气由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反映出来。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他惯于把历史个体化,去描绘个体化的历史。历史或时代,就是那个人的遭遇与感受。
要这样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正史中个人的材料不足,正史大叙事又都是整体性的历史观,很少去注意历史中的个人。故若欲写历史中的个人,或历史社会之外的个人生命史,势不能不大量仰赖传说资料及小说家的想象。南宫搏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也不忌讳,乐于质疑正史、怀疑其合理性,而建立自己的小说正当性。
高阳则相反,他的小说旁附着许多考证,故小说虽非史述,意亦不在证史,却有史事求真或拟真的性质及姿态。因此,两人的不同,乃是历史小说两个类型上的差异,台湾的历史小说写作史上,有此两大典型,足堪珍视。
唯高阳故世之后,遗集整编或举办会议研讨,尚不寂寞,南宫搏则比高阳更不受评论界重视,遗作也缺乏整辑重刊,许多恐怕已不再容易觅得。许多人从前常读其作品,如今思之,殊不免于缅叹。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如今麦田出版社访得南宫搏旧作数种,校订重刊,令人欣喜钦敬不已。历史小说的命运,或许会因此而再起一次转折,焕发出新的风采,也未可知。龚鹏程先生
・“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
・荣获中山学术文艺奖、中兴文艺奖章文艺理论奖和“行政院”杰出研究奖。
・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南华管理学院校长、“行政院大陆委员会”文教处处长。
・现任佛光人文社会学院校长。
[book_title]作者序
“杨贵妃”其人其事,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的共同题材,有一千两百年之久了。我曾经用此一故事写作,在二十多年间,计有五次,当然有不同的接触面与不同的形式。而这本书则是全面的,写“杨贵妃”的一生。
为了印书,我以一星期的时间整理和校对,自己细心地看了一次,我愿意说:这是我自认写得很好的一本书。不辞狂妄之嫌,我又愿意说:这是一千两百年以来,以“杨贵妃”为文学创作的共题以来,一本最完整和恰当的书。
这本书使我敢于自傲――在我从事创作的生命中,这也是我第一次用“自傲”一词。
在写作的风格上,《杨贵妃》也有了若干变化,以一个人为中心反映一个时代的方法依旧(这是欧洲的历史小说风格,和中国的“演义”完全不同调);但在取材方面变了,我想称《杨贵妃》为“历史的小说”而不仅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大致可以不照顾人物故事的时间、地位以及故实的正确性,“小说”不同于“历史”,在于它能移动若干人事而配合,亦不必理会典章制度上的细节。而在《杨贵妃》一书中,我尽量地考据事实,人与事,努力求其真实,于尽可能求真中再以小说的技术来组织和配合。《杨贵妃》主要人事发展,大致上与当时时事相吻合,正确处超过了现存的正式史书。写作小说,原无如此的必要,而我所以如此做,希望开创历史小说的另一条路。这条路是否适宜、正确,则不是我自己所能许定的。我尝试着,以欧洲历史小说风格而归淳于中国情调,在《杨贵妃》这本书中,我自以为做到了。
现代化的中国历史小说,由我具体地开创,在日本和英国,卖书宣导品称我为“第一人”,这“第一人”如撇开作最好的解释而指为开路,我当之无愧,二十多年前,我尝试着以欧洲的历
历史小说风格有系统地写长篇中国历史小说,当时影响我最深,使我从事摹拟的人,第一个是德国的历史小说作家勃鲁诺·法兰克(bruno frank),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他的作品风靡一时,开创德国文坛写作历史小说的热潮。其次是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米契生夫人(mrs. naaret mit)和十九世纪末名气很大的英国历史小说家韦曼(stanley john weyman),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期享名的格兰扶斯(rraves)等人。我曾经尝试着以法兰克的风格作为基础汲取早期的韦曼、近期的(三十和四十年代)格兰扶斯,再加上十九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萨克雷(eace thackeray)的手法,用来写我的历史小说,二十多年来,我有过失败的作品,也有过自己满意的作品,以《杨贵妃》一书而论,我大致能超越韦曼和脱出了法兰克的藩篱,不再是摹拟而有了我自己的以及中国的。
我自行推荐《杨贵妃》这本书。
《杨贵妃》是先在报纸连载的,连载之前,我作有两篇“前记”:一、杨贵妃,中国历史上最特出的女人;二、马嵬事变和杨贵妃生死之谜。这是论事和考据性的,在写作时很用了一番工夫,如今作为“附录”。
其次,在报纸上发表时有“第九卷”,那是传奇,于第九卷之前即已说明,现在作为“外传”。“杨贵妃”故事似乎应该在马嵬驿结束的。“外传”的故事不忍弃之原因是:我曾为此“传奇”而在日本像傻瓜那样从事搜访——搜访并无实际的获得。
《杨贵妃》一书于一九七二年秋末动笔,次年夏完成,中间有五十多页是在伦敦写的,其余则在香港写的。
一九七五年七月一日于香港
[book_title]前记
一、杨贵妃,中国历史上最特出的女人
中国历史,就从文献最少的夏代起计,每一个朝代,大抵都有些特出的女人。“特出”,指其本身的姿色美丽以及和政治的关连;任何一个朝代的美丽女人,倘若没有强烈的政治陪衬,便不会享大名,流传后世。
举例来说,最古老的夏代,末代帝王桀的妻子妹喜;其次,商殷的纣王妻子妲己;周的幽王之妻褒姒。被列为亡国的美女,是祸水!虽然褒姒并未使周亡,但丈夫被杀,王都东迁,人们也就含糊地将之列入亡国祸水类中。
这是中国史上可考的最早的三个朝代,便已如此了。往后去,文明进化,政治权力兴替间,总会有一些美丽的女人出现,组织和构成所谓的“历史悲剧”,于是乎,有所谓“女祸”,有所谓“红颜薄命”等等说法。
那些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大致是少有“福寿全归”的。长春不老的夏姬下落不明;西施是否被淹死不知道,后人珍惜一名美人,把她送给范蠡作结,聊以自慰而已;其余如楚霸王的虞美人,汉高祖的戚夫人,死得都很惨。王昭君虽然嫁得很好,丈夫死了,丈夫的儿子再娶她(不是她的儿子),一样有崇高的地位,但在汉民族的心理上,这样的远托异国,又总是可悲的。再往下数,历代美女,几乎脱不了悲终。而从青春华茂到悲辛收场,有史以来,集其大成而又奇诡多变,故事流传最广最久的,要算唐朝玄宗皇帝的贵妃杨玉环。
我处理中国历史,以夏禹为有史之起点,以前自然有,但只是一些传说,完全不能称为史,此后,我的大划分代为:秦始皇帝统一中国;南北朝的大混乱;唐玄宗天宝之乱;蒙古人统治中国;孙文创中华民国。
这个大划分,以唐玄宗天宝之乱为中国命运的转折点。自天宝之乱以后,中国就长期向衰了,这是从文治教化整体的辉煌而言,一时的武功或疆土扩大,是不足道的。
天宝之乱,主要人物或代表人物,自应是当时的皇帝李隆基,但史家和文学家们,把天宝之乱的重点落在马嵬坡事件上,于是,杨贵妃便成为中国历史转折点的代表人物。
这其实是很荒唐的,但把一个并非政治性的女人来承担有史以来最大的政治包袱,又是中国趣味——中国哲学的奥妙所在。
把这个大包袱让杨贵妃背上,在当时就已如此了,在此,可以引二十八字为证;唐僖宗朝宰相郑畋有诗如下: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这一首诗后面十四字去掉也不妨,前面十四个字,写尽了大唐皇朝由危亡到复兴的关键所在:“杨妃死”,危亡的厄运解除,“肃宗回马”,即太子李亨离开父皇而领一军奔灵武自立为帝,展开反攻,收复失土,中兴唐皇朝。亦即“云雨虽亡日月新”七个字所表现的,“云雨虽亡”是杨贵妃的,“日月新”则是唐肃宗的,那意思是:杨贵妃虽然遭难但唐皇朝终于复兴。
这一首诗包含的意义很广,对杨贵妃之遭难,寄予同情——一死而中兴国家,死亦得所。
——中国的旧诗,作得好的,常能用极少的字包括叙事和评论在内;但毛病在于这需要熟知史实的人才能了解,即以上举郑畋这首诗,后来被人改(或抄误)成“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本意全失,且成俗唱了。
我引此,用以证唐朝人把本朝的兴亡之际的大包袱推到杨贵妃身上。而这一段历史,又是中国史的转型期,是以越到后来,杨贵妃所背的包袱也越大了!从夏禹开始到现在,四千零数十年间,没有一个女人身负的包袱有如此之重大的!
平时,我们泛泛而道杨贵妃,一个美人,自霓裳羽衣舞至宛转蛾眉马前死,繁茂悲辛的故事,乃至情天长恨,属于儿女情的,但是,扩大了来看这一个故事,所包含的实在很多。
以上是杨贵妃故事政治、历史的方面。
而在文学上,杨贵妃其人更张广大,自公元七五六年杨贵妃死(官定的死期)到如今,杨贵妃其人其事,成了中国文学创作最大最广的共题。
唐朝,是中国史上文化、政治、经济最发达的一朝,也是特出的有言论自由的朝代。唐朝人虽然有不少文字上和语言上忌讳,但忌讳的范围以私人之间为主,一般的,可以放言无忌。批评皇帝,拿皇帝的故事作诗作文,甚至讲得很不堪,亦不会遭祸。在杨贵妃生前,文人对她品评有之,对杨氏家族讥嘲也有之,到她在马嵬驿遭难后,她的故事迅速地发展成为文学创作上的主题,并且随着时间而更加深广,渐渐,唐朝的文人把歌咏杨贵妃故事当作一种“考试”式的共题。白居易的《长恨歌》自然考得了古往今来的第一名。但在“长恨歌”出现之后,文人依然热心于自这一个“共题”而孜孜不倦于“考试”,借此来练习和表达自己的史才,诗笔,议论,想象……
唐代著名的诗人李商隐,对咏杨贵妃故事是极为热衷者之一,李商隐所作不及《长恨歌》,李又好在字面上作评断,而且多局限于儿女情,不过,从李商隐的作品中,却让我们得知了:唐人对皇家的言论自由到了可惊的宽容程度,举例:
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
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华清宫)
这首诗是讽刺的,但力求在“考试”中作惊人语,结果却不伦不类了,褒姒“使”她的王死,杨贵妃没有“使”她的皇死,这成了什么话?但由此可见言论自由的放任程度。另外,李商隐最出色的一首咏杨贵妃的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这两句虽没沿袭《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的提示,但翻了新意,作为杨贵妃在海外得知玄宗皇帝被废被囚。这对杨贵妃逃亡到日本传说,有进一步的传播作用。同诗最后两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芦家有莫愁”,再加“君王若道能倾国,王辇何由过马嵬”,那是直接批评皇帝无力护全一名女子以及“有情”的虚假,亦属于言论自由的顶端了!更有一首:“骊山有感”咏杨妃云:骊岫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
这首诗一些也不见好,但却赤裸裸地写出了玄宗皇帝夺取儿媳为妻的事实,再道出寿王以后处境的尴尬。诗虽然不见佳,但总是有新意在。
上面,我零乱地取了一些诗句,为了引发杨贵妃故事的若干特出点。
唐朝人就此完全不避讳的,杨贵妃先为李隆基的儿子、封寿王的李瑁之妻,后来父皇取儿媳为妻。
这是杨贵妃故事的第一阶段,当中国的社会道德律更变之后,有许多“卫道”之士,拼命要否定这一故事,有的人以事实俱在,无可否定,求告和恫吓兼施,命人们不可提及此事,甚至搬出孔夫子,“春秋为尊者讳”,唐玄宗是尊者,千万不可说他这一宗乱伦的丑事啊!到了清朝,中国自南宋以来积累起来的社会道德律,几乎比泰山高,比长城固,如朱彝尊其人,想尽办法来遮掩杨贵妃先事子,再事父的故事,他“考证”杨贵妃虽寿王妃,但却是处女入宫,所以,唐玄宗虽有丑闻,并不太严重。
这是可怜亦复无知的新道德保卫者的自我欺骗。唐朝人自己不以为是违反道德律的;官文书记载,至今仍存,后人为了后起的对妇女的道德律而大叫,其陋可知,从而也可见中国的文化的向衰。为此,在讲故事之前,特别将它提出来。
关于杨贵妃的婚姻,现存“唐大诏令集”(按即皇帝命令,俗称为圣旨的东西)卷四十,“诸王册妃”类,及“王妃人道”类,有两封诏令,直接提到,一封诏令,间接相关,摘要如下:册寿王杨妃:“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诏曰(中略)……尔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
“同中书门下”,即是宰相。册杨玉环为寿王妃,有年月日可查考。册妃,等于现在的订婚。“册”后,尚有不少繁文褥节(见开元礼),大约需要半年或一年才能结婚。估计:杨玉环嫁到寿王李瑁那儿,应在开元二十四年夏秋,再推迟些,或开元二十五年初春,要再迟,便少有可能了。(按:旧、新两唐书的杨贵妃传,对杨玉环出身,似有故意的错乱或隐蔽,旧唐书连杨贵妃的父名都弄错,且完全不提先嫁寿王事,新唐书主修者不敢太抹煞事实,加入先为寿王妃语,但对杨玉环的父叔,却蒙混过去,因为新唐书取旧书资料,二传皆乱采传说,荒唐不经,不必深信。)
寿王的亲母武惠妃,为皇帝所极宠,她的女儿咸宜公主嫁杨洄,据史书载:杨洄与岳母武惠妃同谋,陷害三位皇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李隆基于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将这三个儿子废为庶人,随后又赐死于城东驿。武惠妃这样做,据说是为她亲生的儿子李瑁夺取太子地位,这是可信的。然而,武惠妃本人,却在同年十二月死了,死时才四十岁。史书说,武惠妃是被三位皇子的鬼祟而死的。
至于杨玉环入宫,中间有一个转折,并不是名义上直接由寿王妃变成贵妃的,“唐太诏令集”卷四十有“道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中曰:“……寿王瑁妃杨氏,……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宜度为女道士。”
此敕文不曾留下年月,但仍可以考据的:第一、度杨玉环为女道士,必然是皇帝先和她奸好之后的事,据《新唐书》本纪第五玄宗纪,开元二十八年条下云:“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虽缺了年月,但参照本纪,我们可以定出:皇帝和儿媳杨氏奸好,当在开元二十八年十月(或稍早,但以十月赴温泉宫时带到骊山以供淫乐的可能最大)。如此,则度为女道士的正确时间就容易考出了,李隆基的亲母窦氏(太后)死忌在正月初二。敕文中“属太后忌辰”,当是开元二十九年的正月初二。(公元七四一)
杨玉环做寿王的妻子,应当有三年多或四年多,结婚至四年,岂有再是处女之可能?何况,唐朝人又并不重视处女膜的。
杨玉环入宫为女道士(在内宫的太真观,不是长安市的太真观),过了四年多,才被册立为贵妃。
父、子之间共妻夺妻,以“女道士”作为过渡,说起来,也可以算避了一下,父亲娶的是女道士,并非儿媳。儿子则在这四五年间没有正式妻子了。天宝四年(公元七四五)七月二十六日壬辰,皇帝再为儿子寿王册韦氏为妃,册韦氏为寿王妃诏,亦存,同见“唐大诏令集”卷四十,皇帝为儿子再册妃后,八月六日壬寅,即册杨太真为贵妃。两册时间头尾在内共十一日。双重喜事来得也真快。
杨贵妃入宫问题,自南宋末年起,就成了中国历史、文学、乃至社会上的大问题,卫道之士,竭尽心智要缝补一个古人的处女膜。以现代观念看,这是很无聊之事,但在过去六百年间,此事关系社会风教,大得很。
南宋以后,中国女人裹小脚,等于半废了二分之一的人口,而更重要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自行在思想上裹小脚,使中国长期不能进步,这是因,而此因又可以说出在杨贵妃的身上。
除了政治包袱之外,杨贵妃又背上了一个社会道德的包袱。
在此,先交代了属于正派的有关杨贵妃的大事,这属于严肃和沉重的一面。下面,我再作一篇引言,讲讲马嵬坡事件的来龙去脉。读者们将来看故事,可以有一个概念,同时,也轻松一些,把杨贵妃可能没有死而逃到海外说一说,考一考,事属渺茫无稽,但很有趣,至少比使杨贵妃背着上面所说的包袱为幽雅和风趣一些。
二、马嵬事变和杨贵妃生死之谜
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传播最广和久远不衰的叙事长诗:《长恨歌》,作者白居易以杨贵妃的故事串连成此巨制,他写杨贵妃在马嵬坡事变时: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这是文学作品上记杨贵妃的死,是记实。只小有考证上的错误:杨贵妃死于马嵬驿时间为:天宝十五载(即至德元载,公元七五六)六月丁酉(十五日),其时,天子只四军,据旧唐书玄宗皇帝纪:“六月壬寅(二十日)次散关,分部下为六军。”
“六军”是在杨贵妃死后五日才建制的。马嵬坡事变,只可称“四军不发”。不过,文学作品上这样的小误,实无损记实,因为有不少专家编著的史书,如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等,也一样系错了时间,甚至,连旧唐书本身,也前后错记,六军建制,玄宗纪系时和肃宗纪系时亦各记一日。
我先引白居易的《长恨歌》,那是为了简单明白,只用十四个字注出了杨贵妃之死。
旧唐书本纪第九,记马嵬兵变:“……丙辰(按:辰应为申字之误)次马嵬驿。诸卫顿军不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奏曰:‘逆胡指阙,以诛国忠为名,然中外群情不无嫌怨,今国步艰阻,乘舆震荡,陛下宜徇群情为社稷大计,国忠之徒,可置之于法。’会吐番使二十一人遮国忠告诉于驿门,众呼曰:‘杨国忠连蕃人谋逆。’兵士围驿四合,乃诛杨国忠,众方退。一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妃自尽……”新唐书本纪第五,记马嵬兵变云:“……丙申,行在望贤宫,丁酉次马嵬;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杀杨国忠及御史大夫魏方进,太常卿杨暄;赐贵妃杨氏死……”
(按:杨暄为杨国忠之子;二书所记载,以新唐书确。)
又:旧唐书五十一,列传卷第一;后妃上:“玄宗杨贵妃”云:“……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军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不得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新唐书杨贵妃传所载略同,文字稍有出入,有如下数语:“帝不得已,与妃诀,引而去,缢路祠下。”
司马光资治通鉴引实录记马嵬事变较祥,录如下:“……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此时名李静忠)以告太子,太子未决。令吐蕃使者二十余人遮国忠马,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对,军士呼曰:‘国忠与胡虏谋反。’或射之中鞍,国忠走至西门内,(搏按:马嵬驿之西门。)军士追杀之,屠割支体。以枪揭其首于驿外门。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暄,及韩国、秦国夫人……军士围驿,上闻喧哗,问外何事?左右以国忠反对。上杖履出驿门,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应。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爱恩正法。’上曰:‘朕当自处之。’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谋反?’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陛下则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召玄礼等人入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搏按:秦国夫人已早死,资治通鉴误。)
根据以上的记载,杨贵妃缢杀于马嵬坡的佛堂(依唐实录),应该无疑的了。杨贵妃死于马嵬,葬于马嵬,在官文书中,应已确定无疑。同时,我们只从上举简单的官式纪录,即可明白:马嵬兵变,实在是李亨(唐肃宗)所发动的。唐代皇位继承权,自来就不稳定,李亨虽为太子,但能继承与否,不到最后,实无由知。因此,李亨集团乘乱发动兵变,其真正目的,并不是杀杨贵妃,乃在于杨国忠,因为杨国忠是一个有权力的宰相,如果不能去国忠,即无法弑帝或迫帝李隆基(唐玄宗)逊位。是以马嵬兵变发生,杨氏兄妹俱死,李亨在后队得讯,即不再随驾赴蜀,而自帅所部趋渭滨,走奉天而赴朔方,至平凉,再转灵武,便自为皇帝。
资治通鉴卷二一八,唐纪三十四,据唐实录述马嵬事件发生之后,李隆基等待太子不来,有如下一段记载:“……上总辔待太子,久不至,使人侦之,还白状。上曰:‘天也!’乃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且谕将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曹善佐之。’又谕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胡,吾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又使送东宫内人予太子。”
这是经过修饰了的篡位之情况,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这里看得出李隆基无可奈何的心情。
由于目的只在除去杨国忠,国忠死后,新的事太多,迫杨贵妃死,旨在损李隆基的尊严。因此,验尸云云,陈玄礼决不会认真。再者,陈玄礼为了将来自存,以一个军人,叛迫皇帝之后,如再认真验看贵妃遗体,亵渎之罪大矣。这方面,史书所载,亦已很明白;四军将士闻杨贵妃死讯,即欢呼,陈玄礼免甲胄而拜,那是说明了他们并未去验看杨贵妃的遗体。于是乎,杨贵妃生死之谜,就由此而起——其后,又有一连串故事发生。
李隆基自蜀中返长安,为太上皇,权力已失,他欲改葬杨贵妃而不能公开进行,乃使内侍秘密进行,旧唐书杨贵妃传云:“……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上皇视之凄惋,乃命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
新唐书杨贵妃传略同,但无“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之句,只言:“启瘗,故香囊犹在。”
以上两种唐书,皆根据唐实录,文字太简略了,且不提改葬事,但强调香囊仍在,这记载便引人玄想,其一:由文句引致之错觉,只剩香囊;其二:李隆基返长安之后,本身处境极劣,改葬杨贵妃为秘密进行,不见尸体,自将引出大事来,甚至会影响到李隆基的生命,于是乃为之讳。至“尸体已坏”说,乃是饰词吧?
因为,杨贵妃不曾死的传说,在当时即已有了。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当是据传说而将杨贵妃故事神化,不会是完全受汉武帝李夫人故事所影响,李夫人故事被白居易作《长恨歌》时引用衍化,自有其可能,但必然先有传说而才会联想及之。再者,《长恨歌》中记临邛道士入海上仙山访杨贵妃,是基于:一、“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这里应已点出了杨贵妃葬处无尸体在;倘若未有民间传说,白氏应不会如此写;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碧落是天堂,黄泉即地府,人死,不入天堂,即归地府,临邛道士既能通鬼神,则“两处茫茫皆不见”,又进一步说出了杨贵妃的未死;三、“忽闻海上有仙山”以下云云,在白居易时代,中、日交往已久,且极为频繁,“海上仙山”,无疑是指日本,实是人境,并非仙山;白居易这样的写法,是文学的而非历史的,在文学作品上,倘若指明人境,那就索然无味了。然而,白氏《长恨歌》用“海上仙山”,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当能明其所指。再者,陈鸿所作《长恨歌传》,对于《长恨歌》中的传说“仙话”,作了很有力的结语:“世所不闻者,余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在此,陈鸿把历史及民间传闻分割了开来。可是,民间传说,有时却比较历史更吸引人和令人愿意相信。
于是,杨贵妃不死于马嵬之说,便流传开来。不但在中国如此,在日本国,杨贵妃逃出中国,卒于日本之说亦甚。而且,在近年间,杨贵妃故事又泛起来。
先说日本的近事:一九六三年,一位日本少女出现于电视,自称是中国杨贵妃的后裔,而且还展视古代文件作佐证。
此一事件曾引起小小的轰动,竹内好主编的日文杂志《中国》,并详记其事。我在那时也曾为此而赴日搜找一些材料。
在日本,有关杨贵妃死于日本的材料,的确有一些,伪真自然无法鉴定(说老实话,伪的多)。但存在久远则是事实。
其所谓遗迹而使人感到兴趣的是:杨贵妃在日本有两个坟墓,一在荻町的长寿寺,又一在久津。两墓皆为石塔,但形状不同,我没有亲至墓地察看,所见到的只是杨贵妃二墓的照片。
此外,又有杨贵妃的像(不知是玉是铜),亦传有二,一在山口的荻町长寿寺,据说是杨贵妃死后,日本人所琢;一在京都,为唐使送往,而两像至今尚存。我到京都几处,俱未曾见到“真迹”,人们指一尊佛像谓为即杨贵妃像,其地似在三十三间附近,我不能相信它是真的,或为导游者任意指点而敷衍。
虽然如此,杨贵妃二墓及二像,又都有典籍记载。我看到好几种有关杨贵妃的文字记载,是古之好事者虚构,或是传奇小说类,亦无由辨别,也不欲认真去辨别。各种文件记载不同,一说杨贵妃东渡,侍女从口,大多死去,杨本人抵日后不久亦死;另一说,杨贵妃受到日本礼遇,还有一些繁茂的故事留下。亦有说杨贵妃到了日本之后,仍有信息托遣唐使带入中原与李隆基……
凡此,如认真去作史料看,那应是无稽的,但是,作为传奇故事看,却有其意趣。
再者,由于上述种种,我们应该从“故事”的角度去推测:杨贵妃是否不死于马嵬坡?是否能东渡日本?
从史书的缝隙中找线索,这两者都有可能——故事性的可能,不是历史的考据。
首先,杨贵妃不死于马嵬的可能性很大。
综合旧、新两唐书及实录与通鉴等记载,马嵬之变的经过如下:第一阶段:唐天宝十五载六月辛卯(初九),安禄山部众攻陷潼关。
——按:唐天宝十五载七月,李亨夺权,即位于灵武,改元至德,因此,天宝十五载又称至德元载。
潼关失守,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等城防御使、兵吏皆逃散,是夜,长安城即因“平安火”不至而知事态严重——“平安火”是唐代一种通讯方法,每三十里设戍所,每日暮,放烟一炸,报告平安,下戍所见前戍所举烟,便随之而举,如此,在很短促的时间内,讯息即可传数十里。
六月初十日,皇帝知大事不妙,上朝之前,密召宰相杨国忠议事,决定出奔。继而上朝,百官惶惶,对时事皆无所指陈,在紧张中的朝会,毫无结果而散。
此日,宫中已秘密从事出奔的准备。
六月十一日,宫中在准备出奔中观望,而朝中则已大乱,杨贵妃的姊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入宫,与皇帝相见,商量出奔巴蜀之事。由于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因而杨国忠力主赴蜀。是日下午,市中已乱,有人逃难。
次日(六月十二),不敢在朝中宣布出奔之事,反而扬言御亲征,自然,官员对此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哥舒翰在潼关的大军二十万人已崩溃,长安及近郊已无可战之兵,皇帝不可能亲征也。
其次,皇帝发表了人事命令,以京兆尹(以现在官名,即长安市长)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少尹崔光远升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将军边令诚,掌宫闱管钥,并命剑南节度大使颖王李璬赴镇,令本道预备接待皇帝西奔。
——在此,尚有一项不同的记载,旧、新唐书及实录等皆言奔蜀出于杨国忠之谋。但《幸蜀记》文则称:杨国忠力主坚守都城勿逃,宰臣韦见素主逃亡,与之力争。并且争执甚烈,韦见素还说出杨国忠通敌,所以不愿皇帝走云云。最后,皇帝接纳韦见素的意见逃蜀。(杨国忠通敌之说,绝对无稽,因安禄山起兵,以诛杨国忠为号召,杨国忠绝无通敌可能。《幸蜀记》此说,应不可靠。)
十二日傍晚前,皇帝自南内(兴庆宫)移居北内——唐皇宫以太极宫(最旧),称西内,大明宫称东内(为主要宫城;大典、大朝皆在大明宫宫城),北内,在地方上应是玄武门西内苑禁区;不过,唐玄宗在位的中后一段时期,以兴庆宫为起居,大明宫在兴庆宫之北,因此,移居北内,也可能是入居大明宫,因为兴庆宫独立孤处在市区中间,安全防卫不及其它宫城,所以移居,是为了安全。
移居后,皇帝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调双禁军,厚赐钱帛,并选了九百匹马。
——这些事,都是在宫城内秘密进行的。
六月十三日(乙未)黎明前,大唐天子与东宫城之内的皇子皇孙、部分嫔妃以及杨贵妃与其姊妹、亲近宦臣、宫人,以及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等,悄悄出延秋门而逃。
——按:长安城九门,东三门曰:通化、春明、延兴;南三门曰:启夏、明德、安化;西三门曰:开远、金光、延平。
其北为皇城,越皇城而北向为宫城。皇城东南西共七门,北面通宫城三门,宫城北通西苑、禁苑,为定武门、重玄门,定武门即前时之玄武门。延秋门之名不见于吕大防长安城图,永乐大典及程大昌宫城图亦阙其名,仅李好文《唐三苑图》志之,延秋门实在是唐宫城之外,并在西内苑之外,为西北宫外禁区的外苑城门,其地为汉时古宫城所在,亦即汉未央宫之西城,此西边墙城,自北而南,有三门,曰:雍门、直城门、延秋门。
皇帝一行人黎明时从延秋门禁区逃出,则前夕之移居北内,当是住玄武门禁军中,非如前人所谓住大明宫也。
我特别指明逃走的地方,是为着这次逃亡是极秘密的,也不道德的。皇帝逃跑,连住在宫城以外的皇族诸王及皇族百官,皆不通知。
皇帝在黎明时逃走了,皇城中人当时亦未知,是日,官员们依然入朝,等到宫城开启,内宫宫人逃奔而出,始知皇帝已弃城而逃,于是,城中大乱,诸皇族中人及百官士民四出逃窜;流氓宵小,出动偷窃抢劫。长安城于一日之间,陷于空前大乱中。而此时,安禄山部,尚在潼关,距长安有数百里之遥也。
至于逃亡的皇帝一群,派内侍监宦官王洛卿先行至咸阳望贤宫准备午饭。结果,王洛卿与咸阳县令都私自逃走了,皇帝出奔,走了四十里至咸阳望贤宫,已日中,大家都没有饭吃。杨国忠去买了一些胡麻制的蒸饼供皇帝充饥,未曾逃走的民众,以粗饭、麦豆献给这一行逃难者。皇子皇孙皆以手掬之而吃——逃亡才走了四十里,狼狈相立刻显露了,此去多艰,可以由此而想见。——这顿午饭,先是狼狈,后来,还是由随行的御膳造了饭菜,供应逃亡者群。
下午,未时集中,再出发西奔,夜将半,一行人才到金城。(按:金城距长安八十五里,属京兆府,本名始平县,唐中宗景龙二年(公元七○八),因金城公主下嫁吐蕃,唐皇室人员送行至此而别,唐帝乃易始平为金城县。)
金城县令已经逃走,县中百姓已大多亡匿,兵士们就破空了的民居住食,皇家诸人,胡乱宿于驿中,内侍监袁思艺看情形不妙,带了几名亲信先逃了。
这情形,比在咸阳时更加狼狈。
当夜(或次日清晨)监军潼关的王思礼,自间道逃抵金城,报告守潼关大将哥舒翰被俘事。
六月十四日(丙申)大唐皇帝的逃亡者群抵达兴平县境的马嵬驿。
兵变和政变,就在马嵬驿发生。
在此,先说明一下马嵬的地形,驿栅城在马嵬坡西,其东侧有佛堂,可能附于驿亭,皇帝则止歇于驿亭。杨国忠一行,可能在后,与一批逃出的外交人员和朝官在一起,那时,因食物缺乏,吐蕃的外交人员二十余人,找到杨国忠等,要求食物。陈玄礼属下的四军,此时当已与在后路的太子李亨有所勾结,于是,借此机会制造兵变,他们说:杨国忠和吐蕃外交人员在一起是谋反,立刻发动,杨国忠当亦有家甲,急奔赴驿栅城,至西门,被叛兵追上杀害,其长子户部侍郎杨暄、韩国夫人,亦被杀——他们二人的死址,当在马嵬驿亭以东。国忠死处则驿亭及佛堂之西。以上三处的距离,无法准确考据,大约,驿栅亭与佛堂驿亭之间的距离,应在一至二里之间。
杨国忠被杀时,皇帝但知外面喧闹而不明发生何事,应可想及距离不会很近。
于是,才有上面写过的赐杨贵妃死之事发生。
杨妃死后,四军暂安,皇帝大约立刻离开了驿亭而西行向栅城。
那时,在后队的太子李亨——尚未入马嵬境内。马嵬事变之后,皇帝等待太子久不至,使人问讯,得知了太子有异志,不肯随行入蜀了。结果,皇帝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予太子(实际,这些军马,早已在太子控制中了。)但一些结果并不是立刻决定的,其间,有会商,太子李亨派儿子广平王李俶为代表,而皇帝,则派皇子李瑁(寿王,杨贵妃的前夫)及高力士为代表,与太子谈判。高力士与李瑁,便往返于马嵬栅城与后军之间。
那是在一天中发生的事故,而且,时间应只在下午。这可从路程算出。
兴平县属京兆府,据元和郡县志:“兴平县东至府九十里。”又载:“马嵬故城在县西北二十三里。”据此,马嵬距长安一百一十三里。距金城为二十八里。唐皇帝一行夜半始至金城,第一日行八十五里,大家困惫不堪,第二日的启程时间,当不可能太早。故大队抵马嵬,当在午刻,盖准备在马嵬城午饭者,兵变发生的另一促成,当与午饭无着落有关,各有关史料皆言将士既疲且饿。而最值得注意者,当是吐蕃使者群以无食而找杨国忠。则马嵬之变的时间,可以断定发生于六月四日午时,再深入一些,时间应在午正以后,至午正或更晚些而午餐尚无着落,外交人员才会找宰相诉说。
从杨国忠逃而被追杀,进而戮毁肢体,悬首驿门,其子杨暄及韩国夫人即令同时被杀,但御史大夫魏方进则于杨国忠被杀后出而呵责兵士时被杀;之后,又有韦见素出,被叛兵打伤头部。
在以上的事件之后,才轮到皇帝闻讯,以及由高力士问明情由,陈玄礼要求并杀杨贵妃,李隆基不应,往复几次,不得已而下令赐死。如此,杨贵妃死后四军罢乱,计时当近未末矣。
之后,皇帝待太子不至及不得已而任命太子,由太子别行,寿王李瑁与高力士往返,当在申时。
杨贵妃被缢死,执行者是内侍,在逃亡中,大约不可能找到缢杀人的专家,而缢死一个人,通常并不是一缢即死的。
内侍们对杨贵妃或手下稍留,或有意,或意外,皆可能缢至气绝而未毙命。四军以皇命赐死,再或见缢,又或得知执行者报,以杨贵妃死而解围罢乱,皇帝不忍看是余事,现实的情势则迫他非离开贵妃死处不可,如此,皇帝与从府及军士走后,贵妃复苏,就只有随侍奉命料理殡葬的内侍、宫女群知了。
杨贵妃待人仁厚,宫中侍从,对她有深厚的感情,遇到这样的事,设法救援,应是情理之常。再者,往返途中的寿王李瑁,杨玉环本为至爱,他妻子被父皇所夺,遇此,岂有不稍加援手之理?高力士与贵妃的关系,自更不必说。因此,杨贵妃倘若未死,代为掩饰及协助她另路脱身的人是有的,而且是极可靠的。
这是杨贵妃可能不死逃向别处的一些情理上的推测。
其次,是杨贵妃赴日本的问题了。
当时,在长安有不少外国使臣,日本国遣唐使唐玄宗朝最盛,人数多,除外交官外,学生、僧侣、商人更众(见日本人本宫太彦著:中日交通史)。李隆基逃亡出都之后,那些外国使臣也随之西奔,走在前面的,如吐蕃使、日本遣唐使等,当亦在西奔之路,但可能和李隆基不同路,又或在后面得知前途兵变而取间道行。这有佐证可资参考。
从长安逃出来时,皇帝一行怕道路阻塞,先秘密走,但皇帝逃出延秋门后,在外面的皇族及百官立刻晓得了,其中,有若干特权人物,应该早就有知,或早已准备,因此,在当天黎明之后,大约较皇帝出奔迟半个至一二个时辰间,其余的显达,也次第逃亡了。
西奔的大路是在渭水之北,自宫城北禁苑西门出,通过渭水上的便桥至咸阳,沿大路向兴平、武功、扶风而进。至兴平马嵬驿时兵变,道路自然受阻。在后面的人,不少另行觅路奔亡,其中一支人再渡渭水,沿渭水南岸小路而进,如杨国忠妻子裴柔和她的儿子一(或二)及虢国夫人,皆走别道,逃至陈仓始被杀害。
据当时的各种史料综合报道:马嵬事变时,除循渭北路走的人之外,其渡渭而南行者,可以分为:渡水至终南,再分路,向西行赴盩厔,向郿、斜谷关——这是继续西行的。次为至终南后,入秦岭山区,转向南行折东西出武关。那是赴湖北的路。
杨贵妃走哪一条路呢?可能渡渭,至盩厔,再折南入山——她先到盩厔,预备入蜀。大约发现入蜀危险(李隆基已丧失权力,因而无目的地折向南行。),走湖北,也是可能的。
她在道路中当然会得到一些消息,她可能选择的亡匿之地应为两湖与江淮地区。
自同一方向而南行东行的逃难者群,在路上相遇的可能不会太少——杨国忠的妻及子与虢国夫人母子,在陈仓被杀,官史对杨国忠的本系子孙的记载,在理论上都有交待,但是,在实际上却太欠详细了。
杨国忠有四个儿子,依长幼为:杨暄、杨朏、杨晓、杨晞。官文书记录:杨暄与父同死于马嵬;杨朏陷贼被杀,杨晓逃至汉中被杀,杨晞随母死难于陈仓。
其中,杨暄、杨晞二人之死,殆无疑问,杨朏婚皇室,妻为万春公主,位鸿胪卿(等于外交部长),陷贼而死之说,颇难成立。杨氏一系对皇室西奔的消息,得知自然最早,且其余三子及多数外国使臣均为首及次批逃出者,何以杨朏会不及逃出而为安禄山所俘?此可疑之一。其次,谓杨晓为汉中王李瑀所杀。考李隆基于马嵬事变后,奔亡至散关,改组随行的军队,分四军为六军(人数极有限,据《邺侯家传》云:“玄宗幸蜀,六军扈从者千人而已”。按此千人之数,当为被太子夺兵之后所余人数。),其作用大抵为扩充扈从队伍,纳入诸王家甲等,以抑陈玄礼龙武军之势。六军分由寿王李瑁等统率。分六军事在六月二十日,地为散关。同时,再命颖王李璬先行入蜀部署。
李隆基于六月二十四(丙午)由散关抵达河池——按:河池郡在散关西南,即今陕西凤县,此邑在唐代数易名,或河池,或凤州,为自散关入蜀孔道之一。由道路里程计算,李隆基在散关应休息了三天,盖自散关至河池,一日可达。
在河池,蜀郡长史崔圆奉表来迎,李隆基即任命崔圆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由于崔圆之来,报告蜀中丰饶及甲兵全盛(可能崔圆也带来一队兵来迎驾的),如此,情势转佳,李隆基乃任命侄子陇西公李瑀(让王李宪之子,汝阳王李琎之弟。文人,品学兼优。),爵汉中王、梁州都督、山南西道采访防御使。
李瑀赴任,自河池至汉中(即今陕西南邻),其间册命受爵等,虽在非常时期,估计亦要两天吧?赴任途中,计情应先到褒城(属汉中治,汉中隶于梁州,唐时,梁州曾一度易名褒州,州治在褒城,旋又以汉中为首邑)视察一日,再到汉中,则其到达时,当在六月底七月初。杨晓如由褒斜路奔往汉中,应早七八日或竟早十日到,汉中为重镇,要非亡命者避匿之所,除非有特别的背景,杨晓似不会愚蠢到留在汉中不走而待李瑀来打杀的;何况,李瑀进爵得官,为李隆基所授予,李隆基自散关入蜀,一路任命,都是为重建本身权力谋,李瑀承叔父皇帝之旨,即当不致任意处死杨晓。
因此,杨朏、杨晓二人之死,应该存疑。
又:杨朏之妻万春公主,后来再婚,嫁杨锜(杨朏从叔),大历年间始卒。而杨锜前妻则为玄宗太华公主,天宝年间死。万春公主传中未提及杨朏之下落。
又次:杨国忠四子,最幼者杨锜,据宰相世系表,官太子中允。据旧新唐书百官志:“太子中允二人,正五品下……”在唐代,京官能至正五品下,是要经过相当年月的。杨国忠虽当权,但依法不可能超擢自己的儿子,何况,太子中允是掌实务的中上级官员,要做校正启奏、总司经典等职,没有相当才学,是不能做的,从出仕至官太子中允,应磨历十年左右,杨家虽特出,六七年时间总要的。无论如何,杨锜死时,年纪总有三十。据此,杨氏四子,均已婚,且都可能有子女,然而史书俱不载国忠的直系孙辈男女。
杨氏为举世著名大族,天宝一代,宠显之盛,无以复加,杨国忠的从弟,事变后皆获保全,其后且仍能通婚皇室。由此推论,杨国忠的孙辈男女,逃脱马嵬之难的应不在少。
如果杨国忠的儿子或孙儿女有人逃出,以杨氏之权势,在混乱中,找庇护者要非大难,应知杨国忠虽为史家列入奸邪大恶,但其人有才,能任事,门下士几遍天下,史书不免于受成王败寇观念支配,和当时实情,必多出入,因此,杨国忠后裔逃出者之一二支或一二人,在道路上与杨贵妃相合,再由某种机缘而合于日本遣唐使,因而东渡,在情理上,也不相悖。再者,杨国忠为相日,其子杨朏为鸿胪寺卿(外交部长),对诸蕃外使及日本遣唐使等待遇殊优,日本使者在长安者,与杨氏亦必有相当情谊,危难之间救助浮海,更为人情之常。
综合上述,杨氏在日本留有一支,或亦有此可能。但是,至今在日自称杨贵妃后裔之人,应为杨国忠的后裔。
[book_title]第一章
大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天气很冷,留守洛阳的官员,冒着寒风,列队迎接自长安来到东都的开元皇帝。
这样冷的天气,皇族通常会在长安近畿的骊山温泉宫避寒。然而,开元皇帝却在正月的寒天,带了百官、皇族中主要人员、侍从、兵卫等两万五千多人,行于道路,冒严寒风雪而来——洛阳区内虽然没有下雪,但东都留守官员知道,皇帝一行在过潼关时曾遇雪。虽然如此,皇帝的车骑到达时,仪容鲜明,并未因寒冷和旅途风雪而显出惫颓。
皇帝已有两年又四个月不曾来东都洛阳了,至于选在正月间驾幸东都,更久,足足隔了十二年。
欢迎的队伍排得很长,高级官员和东都的留守官员,聚在前面,地方的中下级官员,则排队在黄道桥堍的洛水边,水边风更冷,有不少着了吉服的官员,身体在打颤。
河南府的士曹参军事杨玄璬,没有排入欢迎队伍中,他主管车仗调度,在天津桥到黄河桥之间,走来走去,很忙,别人觉得冷,他却在出汗——车驾自端门进入皇城了,含元殿有朝仪,百官鱼贯而入,郊迎的大典礼告了一个段落。
作地方佐贰官的人,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纷纷散去了;士曹参军事杨玄璬却不曾走,他还要指挥人照料属于地方调来的车仗,不过,他本身不需再走来走去了,留驻在旧中桥的站内,听取各处报告,命佐史记录下来。
隔着旧中桥,在洛水之间的河岸上,仍然挤满了洛阳百姓,他们已有两年多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留着,不肯立刻散去。
不久,皇城的左右掖门都有官员们出来——那是散朝。皇帝第一天到达时的朝会,依例不议事,因此,朝会很快就散。
在洛水的两岸,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中,有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的女儿在。
——她是悄悄地出来的。现在,陪她出来的老家人和保姆,紧张地催她快些回家。
十六岁的杨玉环有一些依依地,但她又很听话,接受劝告后就一面转身走,一面说:“总算运气不错,让我看到皇家的仪仗——”
她在兴奋中回家——她发现,她的哥哥仍然在书房,并未出去看热闹,为此,她叹息。
在书房中的哥哥,发现了妹妹,叫唤她。
妹妹向随在身后的婢女扮了个鬼脸,进入。
“大人吩咐不可随便出去,玉环,你又不听话!”哥哥看妹妹入室,第一句话就是谴责。
杨玉环向兄长一笑,信口说:“好了,可别告诉大人!”接着,转身就走。但是,哥哥又唤住她,问她正月份的功课如何?她稍微停顿,用手指算着日子,说:“正月大,还有四天,不妨!”
她走了,她的哥哥杨鉴,徐徐地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步,伸舒双臂——他坐着读书写字,的确太久了些。
杨鉴和妹妹的性格不同,他好静,而且,承受父亲的教训,努力读书,希望由进士出身,正式作官,重振家声;他相信,父亲和自己,一定会有发展的,那是正派的士宦发展。
杨鉴知道,父亲对士曹参军事的现职很不满意,他的祖父做过士曹参军事,可能因此,在去年秋末,吏部有些近乎作弄地把他的父亲又自中央政府放出,调到河南,官阶升了,职务也重要了,但是,那总是地方的事务官,前途并不好的,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服官,由地方官入朝廷的秘书省,为正九品上阶的校书郎,品秩虽降了,但地位清贵,前途极好。这回外调,官品虽升到正七品下阶,高了许多,但是,格却低了。因此,父和子,都心中郁郁。可是,作女儿的却一些也不理会,她喜欢洛阳,因为到了洛阳之后,父亲对她的管束放松了不少,再者,洛阳的住宅也比较大,她独占了一个院子,关上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园中玩。
她别了哥哥,就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生了火的屋子里,换上薄的衣服,学舞——杨家在洛阳买入一名使女,前身是歌舞伎,年纪大了,才被转卖作使女,但她的舞技仍然很好。她指点杨家的大小姐学动作快速的胡旋舞。
杨玉环在长安也曾学过歌舞——她的父亲只许她学音乐,但她背着父亲学歌舞;长安贵家女儿,都会学些歌舞,她以为父亲非但保守,而且顽固,她运用自己的智慧,当面很顺应父亲,每月交文字上的功课,但背着父亲,又什么都干,长安女子流行的玩意儿,她样样都有兴趣。而且,她还有好胜心,要赶在亲戚中的女伴们之前。
在长安,她没有机会学胡旋舞,现在,有了一个教习,她热衷着,她明白胡旋舞最耗力气,每天要练,一荒疏,立刻就会旋不快和舞不久,因此,她虽然在外面看热闹回来,相当累,仍然不顾一切地练习着。
她舞出一身大汗,然后,去沐浴了——此时,她的父亲还未回家。
杨玄璬没有回家,并不是事忙,今天的事虽然是他上任之后最繁重的一次,可是,有近两个月的筹备,做起来有条不紊。但在事完了之后,他正要回家时,却遇上一位特出的朋友:杨慎名。
在长安时,杨玄璬外调之前,杨慎名以他的九十岁老父太府卿杨崇礼退休之故,以荫赐特擢为监察御史。慎名和玄璬在长安时多有相见,也谈得投机。大家姓杨,又都自称是后汉太尉杨震之后,论世系,杨玄璬是十七世,杨慎名则低至十九世,但他们在联族时却撇开了本就纠缠不清的世系,只以族兄弟相称。
杨慎名是随驾而来,他奉皇命,兼理东都著名的粮仓含嘉仓,因此,他一见杨玄璬,就强行留住,要求先了解一下东都仓库的实际情形。
杨玄璬自然乐于为之作详细介绍,因为,杨慎名的来历和皇家的关系以及受到皇帝宠信,不比平常。
第一、杨慎名是隋皇朝的直系子孙。隋朝末代皇帝杨广在江都被杀,他的儿子杨暕也被杀,杨暕妻有一个遗腹子杨政道,后来随了祖母萧皇后入突厥,后被唐太宗李世民俘回,李世民优待杨政道,正式让他做官,杨慎名是杨政道的孙子,隋炀帝则是他的高祖父。
亡国皇孙受到优礼而且担承实际职位的,在历史上极为少见,李世民在这方面表现了罕有的大度,他的儿孙,也同样地有大气度,隋皇朝杨氏一族,自唐初以来,一直服官。在本朝,杨崇礼很有名气,他担任主管宫廷的财货出入(太府卿)二十余年,成绩之好,超过从前任何一个人,每年为皇帝省下数百万缗钱。他退休前,皇帝给他户部尚书的官衔。三个儿子都受到照顾和置于要位,次子慎矜,继父亲入太府作出纳。
杨玄璬随了杨慎名在行馆谈了一些时,到行馆中要开晚饭了,他才告辞回家。
杨家的晚饭是分开吃的,杨玉环在父亲回来时,正在内院吃饭,而杨鉴则陪侍父亲璬晚餐。
晚饭之后,杨玉环循例出来见父亲一次——这是贵族之家的礼节。杨玉环着了家常晚服,还打扮齐整,斯文地做了这个每日必行的讨厌的仪式。然后,她辞出,去见母亲,再回自己的院子。
这是她生活的一面,她虽然厌恶,可是,她又能做得很周到,至少,她使父亲满意。但她的内心对家却有着闷郁感。
这是随年岁渐长而来的,她已经明白自己家族并非真正的山东世家,何必过分地装腔作势?
童年时在河中等地,生活很自由,但在到长安随父亲后,生活方式被迫改变了,但她又努力设法自己找寻娱乐,她希望出嫁之后,能够过自由一些的生活。
皇帝到洛阳之后,东都成了全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第一批来了二万五千多人,接着,百官的家族等得知皇帝会在东都住一个较长的时间,也陆续来了,再加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洛阳的人口,到三月间,已添增了五万以上。
幸而洛阳城大,女皇帝武则天时代长期以东都为政治中心,皇城、宫城和民居,都有空间可容纳,人口增加,并不见得拥挤。再者,皇帝赶在正月来,主因是长安区域去年大歉收,粮食缺乏,到洛阳为了就食。而洛阳,储积饶富,人口虽增,食物供应仍然有余;何况,洛阳的交通方便,皇帝一来,东南的货物便迅速大量运到,一般物价,洛阳比长安低,长安贵人有钱,用得慷慨。洛阳繁荣了。
也由于皇家的到来,河南省的地方官比平时忙得多——杨玄璬时常因公而留宿衙门不回家;杨鉴,计划明年应进士考试,为自己的事而忙着。
杨玉环没有人管束了,她常常以一些藉口出游——现在,大批官员来到,其中有不少杨家的亲戚,她也因此而有了游伴。洛水把洛阳城中分,水北岸和漕渠以西是皇城、宫城、皇家的苑囿。水南,是民居,还有南北行的漕渠以东的洛水北岸,也是民居。洛水支流多,贵族之家,家家有船。
杨家的大小姐偶然会和长安来的女伴乘了船出游——在有一些河流上,洛阳的贵族青年,会停下自己的船,设法和女士们的船靠在一起,从而打交道。
这是洛阳的传统风习。
杨玉环虽然大胆和好动,但她受严父管束,和男子们打交道,她不敢。不过,在她的年纪,好奇心总是有的。当一些有气派的男子和她的船接近时,她和她的女伴,会故意出来,让男子们看到,有时,她们会在船上歌舞——男子们的船会跟踪她们——她们在兴致好时,也会在城郊停舟,上岸小行,并进入河岸的亭子小憩。
杨玉环并不很注意自己的姿容,但是,人们却注意到她了,人们发现,这位衣着不大华贵的少女,明眸皓齿,亭亭秀发。
于是,有人探听——杨玉环虽然爱玩,但她很谨慎,尽量避免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怕一旦传了开去,被父亲知道,自己会被关在家中不许出来,在这方面,她很了解父亲。
但是,天生丽质的杨玉环,终于为人所发现了。
亲戚间对玉环长得好看,虽然没有特别渲染,但另外一些人却瞩目了。
杨慎名的家眷自长安移居洛阳,住定后,来访杨玄璬,他们是同族,子女自然要出见的,于是,杨慎名夫妇用了非常的口气称赞玉环的美。
杨玄璬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儒臣,对于女儿姿色,不予重视,但这又是矫情的,他暗自喜欢儿女的美丽。对于人们的称誉,表面不在乎,但实际上极为乐意。
杨慎名的妻子,在见过玉环一次之后,便邀她到本宅参加内室宴会——杨慎名三兄弟,如今都在洛阳,次兄慎矜官监察御史兼太府出纳,长兄慎余,先官吏部郎中,到洛阳不久,又兼宫内官,为太府少监。这三兄弟虽然是亡国皇孙,却声势显赫,交游不仅止于朝臣,兼及宫廷和皇族——那是因为他们三兄弟都有宫廷职务。杨慎名兼主的含嘉仓,为供应宫廷和禁军的。仓库自成一个大城,西墙和宫城的东墙相接,又有一部分墙垣和东宫城相接,含嘉仓城的北面是德猷门,门外是宫苑禁区,东面出含嘉门,有一条大路通永福门,大路的两边,都是衙署、大理寺、少府监、军器监、尚书省……
杨氏弟兄,以出入宫中府中之故,经常宾客盈门,而三兄弟中最幼的杨慎名,夫妇都喜欢交游,他家的宴会也特别多,杨玉环出现了两次,就受到贵妇们欣赏。
杨玄璬有女甚美,在过年时传开,高级贵族中的女眷,大多不知有杨玄璬这样一个人,但是,杨玉环却使父亲出名了,人们知道杨玉环是隋末鼎鼎大名的杨汪的五世孙女,杨汪虽然被太宗皇帝所处死,但在大唐皇业稳定下来之后,这些争天下时的杀戮已成过去。如今,人们提到杨汪,只注意到他是隋皇朝的上柱国、吏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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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开元二十三年春天,皇帝到东都一周年稍多,而杨玉环的哥哥,也于此时成了进士。
有一次,在杨慎名家中宴会时,中宗皇帝的长宁公主忽然来了——这是皇族中著名的公主之一,先嫁杨慎交,慎交死,她已入中岁,又嫁了苏彦伯,这次来,是为着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杨洄的婚事,杨洄将婚皇帝最宠爱的咸宜公主,有许多事,要和少府的官员联络。
杨玉环意外的拜见了皇帝的堂妹,而著名的长宁公主一见她,就极为喜欢,问明世系,便从头上拔下一支钗作为见面礼——杨玉环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和大唐皇族中人相见。
开元廿三年的七月,大唐皇帝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举行场面极大的婚礼。
开元皇帝曾经命制使皇家的婚礼从俭的规定,公主的封户:皇妹千户,皇女五百户,但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所生的,开元皇帝后宫佳丽虽多,武惠妃却是最得宠和最有权力的一人。
武惠妃是则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儿,开元皇帝于废王皇后后,不再立后,武惠妃是实际上的皇后。武惠妃要求铺张女儿的婚礼,皇帝自然答应,而且还改变制度,封赐千户。
地方小官的杨玄璬,居然收到了杨洄的请柬,杨玉环更受到特别的邀请:在婚礼中伴公主,作嫔从。
请柬和特邀,都是由杨慎名转来的。杨慎名很会做人,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杨洄世系亦出弘农,只是不同房支而已。
杨玉环在完全料不到中,参与了大唐皇朝最高级的社交活动,她是八名伴从公主的闺秀之一;其他七人,都是皇亲国戚,豪门之女,只有她不是。但是,在入宫迎公主的时候,她的姿色,她的风华,立刻把七位闺秀压倒了。宫中的女官悄悄地以夸张的口气告诉作新娘的咸宜公主。
娇纵惯了的咸宜公主听到有一位特出的美女为伴,噢了一声,就快步走出去看。
八位公主的女嫔从,在一间宽大的起居室中等待,她们和宫廷女官、侍女们闲谈;皇宫,即使豪门子女,也不容易进入,八位年轻的女嫔中没有一人曾入过内廷。她们今天入宫,虽然只见到一角,一样惊奇和喜悦,俟机询问,也希望找机会多看一二个地方。
咸宜公主的突然出来,使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异,执事女官连忙招呼列队行礼。
咸宜公主很自然,随口说:“不用行礼那一套,我来看看诸嫔从女弟,有劳——”她说,目光看向八人,徐行,逐一点头招呼,执事官则报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咸宜公主在看第一眼时,私心便认定其中排第五的会是杨玉环——果然是。她笑了;正要说话时,两名内侍匆匆自另一道门入内,报告咸宜公主,惠妃和寿王殿下驾莅。
咸宜公主必须去迎母弟,她笑着吩咐执事,时间还早,可以引领女嫔从们去苑中小游。
公主说罢,再看了杨玉环一眼,走了——杨玉环也在看,公主已着吉服,但未罩外披和未戴冠,那也算初步打扮好。不过,当公主走远时,杨玉环发现咸宜公主并未着鞋袜,赤着双足——公主婚礼在典丽堂皇中进行——依照礼制,作新娘的公主在进入每一所殿堂行礼时,都由八位嫔从分两行左右行,公主的步辇则在中央,嫔从扶公主下辇,走至殿门内阶而止。
她们一共要如此伴行四次,再伴入一所殿中和宾客相见——有一次,咸宜公主下辇上阶时,看着左侧的杨玉环,稍为接近,低声说:“杨妹——人人都在称赞你。”她稍顿,接下说:“大礼过后,你可以时时到驸马都尉府来看我,驸马都尉杨洄,和你们是一家!”
照礼节,新娘在此时是不宜讲话的,但是,咸宜公主完全不理会。杨玉环在错愕中,低声道谢。她接受作嫔从的训练和演习,此时,照例是不能说话的,但公主和她交谈,她又不能不回答。她想:这位公主很怪,刚才赤足,现在看,她对作新娘,一些也不以为意。
婚礼之后是宴乐,女嫔从不必再随公主,她们被引入一所殿中看舞蹈和杂戏。
杨玉环杂在许多贵妇中,有些心慌,但她又多有些喜悦,因为,在一日之间,她受到了人们广泛的注意。
回到家,她虽然很倦,但又在罕异的兴奋中,她很快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对着铜镜而看,她自问:“我真的很美?比那许多女人好看?”
她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她作出种种自己以为是美丽的姿态,然后,她向镜子扮鬼脸。
她被众人所瞩目,认为美人,但是,杨玉环依然是稚气未脱的。
这之后,杨玉环被邀到贵家去的次数转多了——杨玄璬终于限制了女儿。
她不满父亲的作风,但她习惯了,驯顺地服从。
也就在此时,杨玄璬已故的长兄玄琰的寡妻,带了女儿,由巴蜀到洛阳来——杨玄琰的遗孀,有姊妹在东都,她孀居很闷,本身又富有,便携同十三岁的小女儿作一次探亲的旅行,她先住在自己的姊妹家,但杨玄璬以长嫂如母,强邀了她母女住到自己家中。
杨玉环和这位孀居的大伯母及十三岁的小名花花的堂妹很合得来,特别是杨花花,人小鬼大,她懂得的很多,她把自己旅途的经历,讲得天花乱坠——她又肆无忌惮地批评小叔父的古板和迂腐;还有,她学着已获得进士的大堂兄杨鉴的声腔和姿势,杨玉环为此而大乐,她本身驯顺,不愿批评,但小堂妹却代她发泄了。
杨玉环虽然被限制不得参加外面的宴会,但杨玄璬又无法拒绝所有的召邀,譬如咸宜公主的相约——先告,再派车来迎,杨玄璬就无法拒绝了。
于是,在一次参加咸宜公主府邸的游宴中,杨玉环见到了大唐的王子,封寿王的李清。
寿王和咸宜公主是姊弟,同母,又同为母亲所宠爱。
寿王只十八岁,有好风仪,他象咸宜公主的哥哥,这是就风度而言——寿王谦和自然,看去很成熟,但没有王的架子,他和杨玉环相见时,婉拒她行大礼,在谈话中,曾经自称名字:“清”,以示平等。
咸宜公主为此而笑了,她说:“玉环,父皇有子女五十人吧?有些个名字,我也弄不大清楚,他排行第十八,你呼他十八殿下好了,那比寿王殿下自在!”
杨玉环恭敬地叫出十八殿下,一双大眼眨着,欲言又止,寿王似乎知道她的心意,笑说:“父皇子女很多,依册籍所记,我们兄弟现在有三十人,最小的,是父皇这次到洛阳后才诞生,至于姊妹,现在有二十六人吧?我姊姊比我大一岁多,但姊姊排行反而比我低,在公主中,她排二十一——不过,我们兄弟姊妹夭折的也不少,现存人数,不足五十。”
“这样多——一个人生这样多………”她脱口而出,但才出口,她就发觉失言,要遮掩已来不及了,自然,她现出了尴尬相。
咸宜公主和寿王同时发出笑声,这使她窘,幸而,这位有好风仪的皇子及时收敛,含笑说:“父皇妃嫔甚多——”
“殿下,公主,我的意思………”她欲解释,但一开口,又发觉不对,无法继续,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我知道你的意思,好象,前代帝王,有子女五十人者,不会太少吧?只是,本朝开国以来,以父皇子息最繁。相传周文王百子,父皇可能会追上——”寿王轻松地为她解开失言之窘。
咸宜公主看得出的——事实上,今天她安排这宴会就是为弟弟。杨玉环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寿王,但寿王李清,于姊姊结婚的那一天,就看到美丽的杨玉环了。稍后,他向姊姊暗示,咸宜公主便为之安排。
寿王为人比较谨慎,他并不因母亲贵重而放肆,他已到了择妃的年纪,一见杨玉环,就孕生了爱慕心,但他并不焦急,他希望多见一二次和了解这位家道中落了的名门闺秀,他的用心,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放任粗疏的姊姊咸宜公主也不知道。
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洛阳城南尊贤坊南街栅前的河南士曹参军杨玄璬住宅有了特殊的布置——二十多名典礼人员沿着伊水岸,每隔十步,就立一人,直到杨宅大门前,此外,有金吾军的兵士四十人,在街道上巡弋,禁止闲人通行这一段路。
杨氏宅,大门、二门都敞开着,除执事、役吏外,守宫署的内官一人,以及一位内谒者,分别在门内坐待。
大朝散了,街道上不断有传告到杨氏宅。
于是,在一名内谒者的前引下,一支仪仗队拥着大唐宰相李林甫到来,随李林甫同行的,是黄门侍郎陈希烈。
这两位大臣,奉皇帝诏命,持节,担任册皇子妃的正副使。
杨玄璬依照内谒者的教导行礼,引入大厅。由司仪官唱赞,乐仪奏乐。之后,杨玉环被引出,自宰相李林甫手中接过皇帝的诏命册,供在中堂。
接着,又是乐奏,仪礼官唱呼,杨玄璬谢恩。
为皇子册妃的正副使走了!
留在杨家,尚有司典礼的人员,大厅上,除陈供皇帝的诏命册之外,尚有聘礼——大唐皇帝大诏令的全文如下:“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诏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壼阐,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锺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丽效藩国。式光典册,俾叶黾谋。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这是大喜事,杨玉环在典礼完毕之后就入内拜母,再回自己的院子;杨玄璬和儿子杨鉴则在厅上照料和接待宾客。
他们父子,在喜悦中,但心中沉重——有女被选为皇子妃,当然是大喜事,但也会是一项大负担。杨氏这一支,以前没有被选婚皇家过,这一开始,对家族命运,会导致变化,变好和变坏,在此时是很难预言的。
至于杨玉环,在内院中和堂妹花花悄语着——杨玄琰的遗孀本来打算在初冬返蜀,因为侄女将有喜事,她只得留下,等春天再走。
杨花花曾经偷看今天的册藩王妃的仪式,她也晓得玉环曾和寿王私见。此时,她佻巧地,甚至狡狯地探索自今天之后,两人还会不会私见?玉环有恋爱的喜悦,但告诫小妹勿可轻泄。
——皇家的婚礼是极为繁缛的,在“册妃”之前,曾有五项节目: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不过,这五项节目只要选定吉日,手续却很简单。最夸张的一项是册妃,其后,便是大婚了;大婚节目有七项仪节:一、亲迎;二、同牢;三、妃朝见;四、婚会;五、妇人礼会;六、飨丈夫送者;七、飨妇人送者。
杨玉环被册为寿王妃,在册妃礼之前,经过三个多月的仪礼时间,至于大婚日期,要在过了年才能定出,估计,婚期会在三月份的下半个月。
杨玄璬为女儿的婚事而张罗着,他请了在河东服官的次兄玄珪来洛阳协助,此外,他于受册之后,立刻写信禀告叔父杨志诠。并希望叔父能来主持侄女的婚礼——玄璬的父亲志谦已故,伯父志谅也已故世,上一辈三兄弟,只有志诠一人活着。
开元二十四年的新春,杨家很热闹,有不少朝官,平时与杨玄璬并无深交的,也来拜年,宰相李林甫的春宴,亦邀了他——而最重要的是:岁首朝贺,杨玄璬以椒房之亲而得以参与。
在非常忙迫中的杨玄璬,几乎每隔一日要和女儿在书房中面对面谈一次。
他谈自己,但着重的是讲自己的曾祖父杨汪。杨汪在隋末勋位极高,名气也大,但杨玄璬和女儿谈曾祖父,只重视杨汪曾做过国子监祭酒,隋炀帝曾命官员往听杨汪讲学。他又把曾祖父的手稿《左传集解》给女儿看——在此之前,玉环只见过高祖著作的抄本。手稿,是传家宝,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但她一些也不重视,她甚至讨厌于父亲不休地谈家世。
她把父亲召谈看作受难。
此外,每隔三日,宫廷派一名女官来为她讲解皇家的各种礼仪,有时,还要演习。
新春,她没有玩乐的时间,忙里偷闲,便和花花在房中练舞蹈——正月十六日,宫廷宣布她的婚期。
她很想念未婚夫,但没有机会私见——只有在二月间,皇帝下诏,所有皇子都改换名字,寿王李清,改名为李瑁,诸皇子改名后,循例谢恩。这一天,武惠妃通过女儿咸宜公主,召见杨玉环,李瑁在母亲那儿看到未婚妻。
之后,春暖花开日,杨玉环作了新娘,成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的王妃。
[book_title]第二章
大唐开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开府,在长安,皇子的住宅附连于宫城;在洛阳,王子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于宫城之西的一个区域,称为夹城。夹城狭长,东边城墙与宫城连接,西边城墙则连西苑,夹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园,是寿王邸。
寿王自宫中省母回来,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内也不在园中,侍女告诉她,王妃去了阊阖阁。
于是,他匆匆出府,上城墙——阊阖阁是建在夹城的城墙上的,上面有观象台。
寿王问了几处侍女,在观象台长廊,远远见到了王妃——这是面对广大的西苑的高处,风大,寿王妃独自一人立着,风吹动了她的衣袂,风也吹散了她的长发,但是,在风中零乱的寿王妃,却有飘飘欲仙的风华。
他急步而上,叫唤她。杨玉环看到丈夫,撩拨着散发,迎前,年轻的寿王捏住妻子的手,痴痴地相看,没有说话;于是,她笑了——在风中,她的笑,风情万千,然后,她喜悦地谴责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时时用这样的目光相看。
寿王定了定神,对妻子说:“今天,我在母后处看到一幅画像,是母后二十岁时,一名画工画的,母后说,她年轻时,有些象现在的你!”寿王妃杨玉环问丈夫:“你看呢?”寿王想了想,坦然说:“我回答母后说很有些象,其实不大象,我以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时时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寿王也常常会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他曾经说玉环的笑似魔,似幻,会勾摄人的魂魄。
现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寿王忘情地挨近妻子。
杨玉环不经意地伸出手,轻抚丈夫的面颊,但是,她又立刻警觉,放开,又推开丈夫,低声说:“此地会被人看到,我们走——”
观象台上,有值日的内侍和女官,可能会看到他们。寿王也连忙定下神来,伴着妻子徐行,一面问她为何独上阊阖阁。她回答:“我一个人好闷,出来看看。”
寿王表示歉意——因为自己入宫而使她孤单而闷——婚后的日子,寿王除了入宫和进行指定事务外,把各种交游放弃,时时和妻子在一起——他们有多种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起,就会忘却一切外事。
为了杨玉环在夹城中的诸王宅内觉得闷,寿王殿下利用母亲的宠爱而伴妻子出游。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开元皇帝嗣位之后,行动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诸王分房出居外面,有自己封地和住宅,现在集中在都城住,在东都有宫城的城门一道手续,出入要登记,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归。在长安居,诸王宅虽集在一区,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出入。而洛阳夹城由宫闱局直接管理,对于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册具报内廷,平常日子而出去玩,那是不容许的。寿王运用母亲的关系,用宫内派人传召,先入宫,再出苑,在记录册上,便是入侍。
这样做是偷巧,与理不合。但是,谨慎的寿王为了取悦生性好动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们时常乘了车悄悄出郊,有时,着了便服乘舟在市区出现,在家中受严格管教的杨玉环,婚后放任了。这种出游,有时也借助于咸宜公主。
公主派人请寿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见,这也是名正言顺的。因此,洛阳人有不少能看到寿王和他的王妃——这是被称为神仙眷属的夫妻,寿王是诸王中长得英俊的一个,而婚后的杨玉环,越来越华妍。
杨玉环在未嫁时溜出来玩,或者在被人邀时出来,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诫她,不可到天津桥去,她浑茫地接受了。婚后,在一次出游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诫,转告丈夫,并且要求去天津桥看看。
寿王自然不会介意,他们周历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桥。其实,杨玉环经过天津桥和星华桥已有几次,平时没有留心。现在,她着意了,觉得家人的告诫毫无理由,她为此而询问丈夫。
寿王想了一下,对玉环说:“可能,天津桥堍的小广场,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杨玉环看看天津桥南面的四支大旗杆,此时,天子的龙旗招展——表示皇帝驻跸东都,她恍然了。她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时,就说出来:“我明白了,我的高祖在开国时,于天津桥被太宗皇帝所杀,悬首示众。后来,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许将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经意地接下去:“我的父亲以儒家自许,他又很钦佩我的高祖,大约从一个孝字出发,不许我来天津桥。”
寿王顺着妻子的口气而称赞杨汪当年的勋业。可是,杨玉环却笑着摇头,说明父亲崇拜高祖,因为高祖著过书,又做过国子监祭酒。
在杨玉环,这是偶然接触到家事,但深爱妻子的寿王却把此事深记于心,他在此后又不经意地问了妻子一次。于是,他为岳父的出处而去请托姐夫杨洄。
驸马都尉杨洄,因妻子咸宜公主有宠,成了都城中一个活跃的人物,他轻易地通过特别的人事关系,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荐引,以杨玄璬为国子监的太学博士。
国子监是冷衙门,热衷名利的人不会要进去的,但这又是朝廷中一个清高的机构。一个人能在国子监当上教习,再转向一般机构,地位就会完全不同,官场中人会以学者而相敬。再者,从品位而言,杨玄璬只是正七品下阶的地方官,而国子监太学博士,则是中央官正六品上阶,中间相差正七品上阶一级,从六品下上两级,正六品下阶一级。杨玄璬的移调,头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级之多。但这样的迁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违法的,李林甫以他优于儒学为藉口。还有,入国子监的人,要教书,那必须有些才华才能应付,只要不被国子学生和同僚所轻,旁的衙门的官员,便少加理会。
这是杨玄璬梦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当上国子监的直讲和助教,著三五卷书,再升博士,现在,一举而得博士,他很满足,以为自己将来会重振家声。
上任之后,杨玄璬在家中祭祖,正式上书宫闱局,请许女儿归宁一次,参加祭祖。
杨玉环回家了,她对于父亲的行为觉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驯顺,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叩头,又自动读了一遍杨氏家训。然后,她悄悄地告知新补上集贤殿校书的哥哥:“我听说,太学博士不及五经博士和国子博士高,将来有机会,我托人替大人转一下。”
杨鉴为此而吃惊,他告知妹妹,五经博士是要有讲经的专长,国子博士则是教授三品以上大臣的儿子学业的,不可随便营谋。同时,他也为自己得为正九品下阶的集贤校书而向妹妹致谢。
杨玉环入了王府之后,对官场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将满时,通知自己。
杨鉴有些茫然,他不以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当他代表父亲送妹妹上车时,就明白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躲在车中,亲自来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见,但叮嘱杨鉴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来。在皇家,这是违例的。
从而,杨鉴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宠爱,自然,他也了解寿王在皇子中不比寻常的地位,外界有传说: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稳,倘若皇储有变局,寿王是继位为太子呼声较高的一人。
杨玄璬父子虽然以儒士自许,但是,对于寿王地位的传闻和女儿被丈夫特别宠爱的事,也不能免于惊喜之感。他们想:一旦寿王得为太子,将来继为皇帝,玉环便是皇后了!虽然这事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们为此而喜,但也为此担心事,因为皇位承继权的争夺,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残杀的惨剧,寿王得胜,当然很好,一旦失败,那会株连及杨氏家族……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
除了丈夫之外,宫中代替皇后之位的武惠妃,也钟爱她,她经常被召入内苑陪伴惠妃。
武惠妃自称在青年时,相貌象杨玉环,玉环不觉得。不过,她又认为已到中年晚季,曾经数度流产,又生儿育女过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着细致风仪,她会打扮,妆并不浓,但看来很适意。武惠妃似乎极留心自己的体态,一般妇人进入中年就发胖了,但武惠妃没有,她稍为丰腴,可谓恰到好处,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可以料到,在年轻时,她曾是美人。
也许同是美丽的缘故,她们婆媳相处很好,杨玉环曾听到人们的悄语:武惠妃有武氏女皇帝一族人的机智和阴狠。但她一些也不觉得,她以为这位看去尚残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亲,甚至没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热初退的七月底,杨玉环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诉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间内听杨玉环报告这一项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内侍召奚官来诊脉——也就在此时,皇帝忽然来了。依照宫廷体制,玉环是不能在此见驾的,她回避,惠妃着一名女官陪媳妇到九洲池的花光院游憩,她小心地叮嘱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作为皇帝媳妇的杨玉环,只在大婚时朝见典礼中见过皇帝——距离远,又穿戴礼服和冠,并受礼仪限制,见,等于没有见,此时,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让自己偷偷地看看皇帝。
这是在宫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应之,她认为稚气的寿王妃不会因此多事的。
她从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离,她发现,大唐皇帝很俊伟,一些也没有老态。
寿王妃杨玉环有孕了,但宫廷中并未循例公布,那是武惠妃的嘱咐,惠妃自己曾流产几次,对生育有着多种迷信,她生下唯一的男孩寿王,是在几次流产了男婴之后,不公布有孕,而且一生下来就抱出宫廷,送到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府中,由宁王正妃代育,这样才获得保全。
也为此,武惠妃对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讳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宫中布告,同时,也命媳妇不可张扬。经常为玉环诊脉和照顾她的医生,也由惠妃亲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医,而是奚官局的老内侍,论看病的资历经验,奚官并不逊于著名的太医的。此外,一名出身于武氏家族而随惠妃入宫的老宫女,也被派到寿王府,照料寿王妃的饮食起居。
玉环对自己有孕,初期是惊喜的,但是,过了一些时,她又不着意了,由于有孕使行动受到限制,她还抱怨!
也在玉环有孕时,武惠妃却用力为儿子谋求太子的地位。
她命聪明的女婿杨洄替自己在外面从事结交大臣,设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赵丽妃所生的。赵丽妃出身为歌伎,赵氏家人因她有爱宠及李瑛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有人瞧不起赵氏椒房,而在武惠妃获宠后,赵丽妃已不大为皇帝所喜,再者,赵丽妃在开元十四年死去。李瑛虽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宫中无奥援,他本身又较朴实和少机智,在朝中,也没有集团势力拥护,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动摇倾向,只是李瑛很守规矩,虽然没有才智为人称道,但他行为上表现端正,没有过失,因此,要去掉他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武惠妃与女婿经常密商,她认为:李瑛智慧低,经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容易激动,也不是有深谋远识的人。
她命杨洄设法先从鄂王和光王那边下手,再扳下太子。
这些政治上的阴谋,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寿王也不知情,寿王在王妃有孕时陪伴她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因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后,她可以公然练舞,她喜欢舞,也近乎强迫地命丈夫跟着学习,现在,她不能舞,转而弄乐器,偶然,她会试一支慢调舞。
杨玉环对音乐有天才,她在寿王府,随两三名老乐工学习了许多,几乎每一样都有好的造诣。
为了经常奏乐而引起旁人议论,杨玉环把一间宽大的房间的门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响传出太远。
但这样的日子又并不太久,皇帝突如其来地提前回长安,原来宣布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回长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离开了东都——据传说,因为洛阳宫中多怪事,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
皇帝忽然提前回长安,其实有政治上的原由。首席宰相张九龄一派人权重,他们自许为清流,为儒臣,讲究家世门第,以学问鸣清高,对办事务的官员多有压抑,而且,张九龄运用相权,时常以制度为依据而阻遏皇权。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统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实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阔,真正办起事来,不见长处。
他的统治原则:杂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为主。对体制和出身,他不重视,这是李隆基从他的祖母女皇帝处学来的。
皇帝回到长安,把张九龄集团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赏的朔方节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为张九龄所抑而无法获得高位,现在,李林甫引荐他为工部尚书兼宰相,如此,朝政为之一变,由书生集团柄国转为事务人才柄国了。
但这些变动和杨玉环全不相干,她对朝中事很少去理会,关于张九龄集团的倒掉,她是从哥哥口中得知详情——回到长安后,诸王多分开,没有宫城隔限,他们出入比较方便,因此,杨鉴能够来看妹妹。
杨鉴在私谈中表示了对张九龄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后,寿王参加进来,他们就不再谈政事了,而杨鉴,于寿王参加之后不久,就告辞了。
寿王对大舅子的质朴和拘谨,觉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杨玉环完全同意,她说,自己的父亲三兄弟,只有父亲一房是书呆。她用稚气的口吻形容哥哥。
寿王问妻子,杨鉴何以至今未婚——杨玉环为此而茫然,直说不知道,于是,寿王笑谓,自己将设法为大舅子做媒。
事有凑巧,大腹的杨玉环极少出去的,这天,应武惠妃之召而入宫,她的丈夫陪行。他们在武惠妃宫中,岐王的幼女承荣郡主正入谒——寿王先由宁王妃领养,与岐王家也多来往,岐王虽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宁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顾,这两家经常入宫,承荣郡主性情温和,是一个好读书而不求时髦的女子,衣着也极淡素,武惠妃时时嘲笑她,但也很钟爱她。
偶然相遇,寿王觉得承荣郡主和自己的妻兄会相合,他向母亲提出。
武惠妃见过杨鉴,也有相当了解,她以为这样的联婚,对寿王本身也有好处,因此,她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杨玄璬有迷茫感,女儿嫁皇子,已出于他的意外,如今儿子婚郡主,更出于他的意外。但杨鉴的订婚,对杨氏这一支的地位,有了实质的提高,缙绅们把河中永乐房的杨氏一系和皇室作了正式的联系。
在杨鉴订婚的喜事中,宫廷夺权的悲剧终于揭开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有异谋的罪名,被皇帝废斥为庶,监于宫中东城。
这一事件轰动内外,一日之间废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内,群情哗喧,朝廷中张九龄遗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东世家集团的人,都以为不应该废太子,但此时张九龄已被贬官,张党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借机弹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体刑、流放,出城之后,就因杖伤重而死。皇帝的严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许的大臣不敢公开为太子申辩。但是,在暗中,却有人设法营救。
三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联络,宫中特种人员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驸马)的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赵氏,李瑶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贿通内侍,内外联络通讯,找机会营救。
这些报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虽被废,照理是无法将之构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报告陈上之后,情形就变得很坏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构通宫廷禁卫而起兵夺得权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为这三个儿子也真会图谋不轨。
于是,皇帝父亲发了狠心,杀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诏命,将三个儿子赐死。距离他们被废,不足半个月。
三皇子同时被废,已经震动内外,一旦处死,自然更令人惊悸,朝堂中虽无大臣进言,但悄语却流传,而且传得很广。
武惠妃自然被牵入,寿王也成了人们的议论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众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决,说做就做,有时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满市时,武惠妃终于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通常,太子既被废为庶人,又被囚禁,再复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该太狠,她以为斩草除根,可免后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将这三人先废为庶人,看管几个月,再由自己来作好人,赦免他们,贬放到外面居住,再复他们王位,如此,对于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就比较容易。现在,流言的锋芒,集中在她一身,无论如何,她不能亲自提请以自己的儿子继位为太子了!为此,武惠妃在作成功铲除异己者之后,非常懊丧。因为下一步的计划,铲除异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见的短期内,完全无法进行了!寿王,同样陷入了慌乱中,而他的妻子,却在此时临盆了。
寿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宫廷公布,现在,寿王妃诞生儿子,依例该在宫内公布的。同时,也要有一个庆典。但是,处死三个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寿王是首当其冲的,沙砾集中在他们母子的身上,此时张扬寿王的喜事,非但不会有好处,反而引人怵目和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样用来中伤寿王。
武惠妃在无比的困扰中,又命内侍省只登记和造册送宗正寺,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她选一个闲适的时间将寿王的奏报送上,请皇帝赐名。
为了处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会不知道,他统治天下廿多年,自有一套作法,他也有属于自己直接指挥的人员,外间的流言,他知道,他为此苦闷,同时也有些悔意。儿子虽然悖逆,也没有必要将之处死的,但他是一个极深沉的人,内心的烦恼,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慧又能发现。因此,她选择了恰当的时间进言。皇帝笑着说:“又添孙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孙,当无问题。”——李隆基曾在长安城东北角,以一坊之地,建宅地供儿子们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夹城直通兴庆宫和大明宫,称为入苑坊,初时名十王宅,稍后名十六王宅,后来称诸王宅,李隆基的儿孙渐多,入苑坊的建筑也多了,皇帝已命建百孙院,因此,他如此说。
于是,皇帝取笔,写了一个“僾”字。那便是寿王和杨玉环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这名字从“人”,从“爱”。以爱为主,皇帝可能因为自己深爱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着芥蒂,她看这个字,从“爱人”出发,她想:难道,这是皇帝暗示我吗?
这一转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分沉重。次日,武惠妃亲自到入苑坊寿王宅来看初生的婴儿,把皇帝的赐名给予。
杨玉环产后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着,她告诫媳妇,产期中必须好好调养,不然,将来会多有病痛——杨玉环不在意,但她是一个听话者,武惠妃说了,就乖乖地走开去躺回床上。
于是,母亲命儿子入内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诫寿王在这个时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说出:太子虽已被杀,但流言太多了,对自己母子的处境反而不利。她命儿子小心,尽量少说话,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们也不可来往,她特别说明,与咸宜公主也不能相见。
她命儿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风雨。
这也正是炎夏的风雨季。
寿王府只在孩子满月时举行一次规模不大的庆宴,皇帝命知内侍省、右监门将军高力士至寿王宅,赐礼物八式。这位为皇帝宠信和友谊的宦官,虽然是宫廷中最有权势的人,但他在公众场合很守礼,从不骄矜,他来寿王府,办完事之后,饮酒一杯就走了。他在临走时才告知寿王,武惠妃因精神欠佳,今天不会出来。
寿王并未介意,他和到贺的诸王入宴听乐——由于宫廷事件的影响,诸王的情绪都很低,宴会规模本来就小,又因情绪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寿王在宴会散时,匆匆入内找王妃。
杨玉环正在作一种运动,她以腹部贴在地毯上,双手扳着双足的足背,身体反转成弓形。
寿王匆匆闯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询问她这是作什么?杨玉环时常作这样的肢体体操的,但平时不让丈夫看到,今天,被发现了,她一笑,不曾停止,并且用力摇动,以腹部作支点,身体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后起伏。寿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颊说:“你的花样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见过。”
她告诉丈夫,这样做锻炼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条结实。她又婉转地说明:这是女人的私事,本不应给丈夫看到的。
于是,寿王趴下去,轻快地吻妻子,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作完?而杨玉环,迅速地松开了手,搂住丈夫,告诉他:“现在已完了!”两人在地毯上搂着相亲,她问他宴会的情形,寿王随口说了几句。他本来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鲜动作后,放宽了;此刻,他又在欣赏着紧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们的妻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虽多,论姿容,也没有一个可及得上杨玉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杨玉环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没有论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在东都时,杨慎名的妻子对我大加赞美,我还不以为是真的!”
寿王的忧惶就此消散了,他想象,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长安第一人。
他爱悦妻子的美丽,同时也喜欢妻子的温柔婉顺,杨玉环几乎没有发愁的时候,杨玉环也从来无所求,和她在一起时,好象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畅感,也自然而然地会放开心事。
寿王因妻子而放开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已设法使皇帝诛除太子,然而,内外的流言对她太不利了,她无法提出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杀,继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无计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称,皇帝曾问过他,诸皇子中谁人贤孝,他举寿王,皇帝没有再说什么。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机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应,但是,他又以为皇帝如不问而自行提议,反而不好。他估计,在两三个月之内,皇帝必然会决定太子人选。李林甫认为,时间如能拖得长些,冲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响,那末,对寿王有利。
武惠妃以自己的观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对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于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设法联络一些元老重臣建议立寿王。
这使李林甫很为难,元老重臣们,可以在皇帝面前说话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的皇子,他们在太子问题上,不会提任何建议。至于他本人,此时的确也不能主动提出。
继任太子问题,在李隆基缜密思考中,他对寿王稍有偏爱,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因为寿王母系有武氏血统——李隆基对作女皇帝的祖母是极为崇拜的。他有一个直觉,武氏和李氏,血统相合,会孕成能干的人。寿王就是李、武两家再传的混合血统。
可是,他又有着犹豫——武惠妃是他长期爱宠的人,他信任这个女人;可是,他童年时代所经历的宫廷斗争,又使他对一些事多有顾虑;他想寿王虽有两个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统,但看来不象自己那样精明强毅,如果自己死后,武惠妃干政,那么,儿子的皇权可能被压抑,武氏又可能再兴起,李隆基认为,武惠妃有潜藏的能力。
这只是一己的思维,但是,他又幻惑于自己的思维,因此而踌躇——此外,人们的私议,对他也有影响,他想:如果立了一个不适当的人为太子,会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决断力的皇帝,对太子继承人选,踌躇不能决。
心事重重的皇帝,时常在苑中独自散步,思索着,他虽曾问过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后决定。
在苑中,他会长久独思——武惠妃知道这些,因而,内心的虑忧加深着。
武惠妃时时想正面向皇帝请求,立寿王为太子;她有那样的机会,但是,她在宫廷中又从未直接干预政务,她自幼年起,就被教养于宫中,她深知李隆基对权力的敏感性,长久以来,她只以娱乐君皇,自取悦至得宠,她都是顺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触政治,除了皇帝问及,她极少主动提出问题来。近来,她暗中部署,稍为伸展自己的触觉,同时也建立一个秘密的权力体系,那是在朝中结合一批人替自己发言,她暗中泄出宫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同时,她利用欢好行乐的时候,不着意地发展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
由得宠到有一些权,她做得极隐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儿结婚之后,驸马杨洄为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势,但依然是隐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经发言,诉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轻侮,现在,她如直接请求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两宗事件加起来,必会使皇帝起疑,何况,二十余年来,她也从来没如此正面提过事。
在踌躇中,她又召女儿和驸马入宫密商。驸马都尉杨洄以为,朝廷中现时已无人能说话,李林甫已进言,除非皇帝再问,也已无再说话的余地。
随着,杨洄建议武惠妃找高力士设法。
武惠妃在沉吟中点头。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高力士,参与李隆基发动玄武门兵变而夺取皇权,自皇帝开元元年起,他就承担了这一个重要职位,宫廷中,也只有他和皇帝有私人友谊。高力士是出身武三思家的,与武惠妃的关系很好。长久以来,武惠妃都得到高力士的照顾。可是,武惠妃又明白高力士为人谨慎,从不随便议论朝政,干预人事。
再者,高力士在皇帝面前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她担心自己的请托不慎,反而会出事。
就在她踌躇不决的时候,宫廷中发生了怪事,惊扰了这位皇妃——武惠妃宫中的一名值夜侍女,中夜尖叫,昏了过去,其余的宫女闻声往看,抬她回房,救醒了她,那宫女自称看到三个男鬼,在惠妃寝殿的外面草地上跳动,倏忽不见。
这事很耸动,次日,武惠妃也知道了,三个男鬼使她自然地联想到三位被杀的皇子,她心悸了!
那名宫女被内侍省找了去,杖杀,那是妖言惑众罪。
可是,闹鬼的事却继续出,虽然无人敢直说,但武惠妃却知道一些异象,她为此而惴然,心中恐惧,对立太子的事,也不敢积极进行了。
事情也凑巧,身体强健的武惠妃,在宫中闹鬼之后数日,忽然得病,吐、泄,突如其来的,而且很凶恶,宫中的医士不能作主,奏闻和传召太医入诊。
皇帝李隆基很紧张,但奚官局丞以惠妃的病来得邪恶,可能会传染,劝皇帝不可入视,李隆基不以为然,他直入,可是,武惠妃却命侍女阻挡,她在恶劣的吐泄中,狼狈不堪,她不愿皇帝看到自己的狼藉之相。
武惠妃的病来得快,但也好得很快,两夜三日,她就痊愈了,太医只说外感风邪,不曾指明病的具体原因。
病虽然很快就好了,但两夜三日的吐泄,对武惠妃的身体影响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后,才让皇帝进来相见,她仍很软弱,而且消瘦了。
在宫中,武惠妃这场病,也引起了悄悄的流言。
悄语流传:武惠妃是被鬼祟而得病的。——宫中的悄语无可查据,但是,武惠妃的左右也有风闻。于是,咸宜公主入觐,建议召太常博士王玙为之祈禳——巫觇之事,在宫中是犯禁的,但以太常博士公开行之,那又当别论了,不过,武惠妃还是拒绝了,她耽心这样一做,会使流言更加猖獗。
咸宜公主是听到悄语而建议的,而武惠妃,从女儿的建议而体悟到鬼祟的传言,她为此而惴惴不安。
于是,她换了一个居处,迁入一所近年新建的宫殿。同时,她又暗示女儿,把那位通祭禳的太常博士推荐给皇帝。
武惠妃自患病休息到搬一个住所,耽延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期间,继立太子的问题,便也搁了下来,武惠妃以皇帝不提太子事而稍稍安心,她以为拖延对自己总是有利的。
在寿王那边,情形也是如此,母亲骤然而病,转移了他的注意,他在母亲病愈后,每隔一天入宫问疾一次,有时,寿王妃杨玉环也随之入宫。
这样,拖到了十月。武惠妃在病后,身体一直软弱而没有大好,皇帝以长安城冷,便出赴骊山温泉,一方面是避寒,一方面是让武惠妃在温泉中疗养身体。
自开元二十二年正月皇帝赴东都以来,已有三年多不曾赴骊山温泉过冬了,这回去,规模很大,除了皇族中人外,百官也有不少从驾到骊山办公,大臣中有不少人在骊山有赐第,家眷也相随而去。
那位由咸宜公主引荐的太常博士王玙,也随驾前往,他已获得皇帝的信任,皇帝准他的建议,设立青帝坛以迎春,而他的官位,也封为侍御史领祀祭使了。
杨玉环随了丈夫,第一次到名闻天下的骊山温泉区,她生性好动,到了骊山,宫廷的和王府的各种管束都放宽了,她可以自由活动,她甚至可以独自骑马去游览,只要不越出禁区,就不会有问题。
一天的下午,从驾骊山的诸王,奉诏命往听国子监祭酒和司业讲经,杨玉环以这天的气候好,阳光满地,不很冷,换了轻装,骑马出游。相随寿王妃的,有马夫和内侍各两人。但是,在山阳的长青道,杨玉环看到道路平坦,一下任意,策马疾驰,把四名从人远远地抛离了。她到华盖亭歇马,等从人,但是,另一处的景象吸引了她,她又上马沿着一条整齐而回过山角的路奔驰——那边有平台和楼阁。
她没有顾忌什么,直驰而前,于是,她看到山道上有一个白石砌成的牌坊,上面刻着:“骊阳凝碧”。她在牌坊前勒住了马,她自忖这会是骊阳宫的西边的通路,虽然牌坊离宫城界还有一大段路,但她认为自己总不宜擅入的。于是,她拉转马,想回去,偶然,她又想眺望一下这座宫后的临崖台榭——她知道,但没有到过。
她策马走下右侧的斜坡,道路渐宽,有两名内侍在路边的小亭中,阻住了她,询问,随着,又有两名内侍出现,内侍们知道她的身份,轻轻地相告:圣驾刚好在此。
杨玉环吃了一惊,连忙欲下马,阻路的内侍拦住,再告诉她,皇帝在台上,不必下马,并告以就此折回即可。
皇帝在山坡的平台上,已看到了她,而且,皇帝也已传诏,距离虽然还远,但内侍一层又一层传话下来,立刻到了,皇命,赐寿王妃骑马上坡。
她先有些惶恐,但抬头看到武惠妃与皇帝同在,就定心了。上山坡,在平台的阶下下了马,四名内侍陪她上阶,大约有四十级,接着,又有两名宫女来陪她上第二层石级,她依礼低着头,上十六级。
于是,她拜见皇帝和惠妃,请罪。——王妃独自一人在山间驰马,与体制是不合的。
但是,皇帝很慈和以及显然地愉快着。他命这名媳妇近前,细细地看,这使杨玉环为之局促,而大唐开元皇帝却盈盈地笑着,转向武惠妃:“我在西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独自一人骑着马,哦,你说的不错,她有些象当时的你!”
武惠妃笑嘻嘻地对垂手半弓身而立的媳妇说:“玉环,随便些,在此地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驰马到此地?”
杨玉环报告,寿王去听讲经了,自己以天气晴爽,出来走走,因为第一次上骊山,驰马时抛下了从人,不小心闯入了骊阳宫的区域。
“不妨事——”皇帝看穿了紧身衣、束腰、长裤的媳妇,说:“一家人,在离宫到处走走,又有何妨!”
此时的杨玉环,面颊红晕——被风吹红,也因第一次在近距离见皇帝而紧张羞红,红得很鲜艳。在皇帝看来,她的面颊白里泛红,有着活活泼泼的青春气,而她的身材,妖娆。
皇帝在欣赏媳妇,武惠妃以杨玉环着了长裤而不安,这是胡服,虽然宫中的妃嫔人人都穿,但媳妇穿了而让皇帝看到,总是不大好的,她问媳妇的外衣。
杨玉环面对至尊的紧张,因皇帝说话轻松而解除了,她不曾着意于自己的服装,随口说:“驰马时热,我放在马背上——”
“玉环,以后不可着了长裤到外面去!”武惠妃温和地说,那也算是谴责。
她才解除紧张,立刻又转为局促,皇帝畅朗地一笑,代媳妇解释;他表示,在郊外驰马时,着胡服有实际的方便,皇帝也顺口讲着近年妇女服装的变化。接着,皇帝告诉媳妇,武惠妃新婚时,常赤足着屐到处走动。
这样,他们又恢复了自然,武惠妃以媳妇衣服单薄为理由,着侍女取自己的外衣给她。
皇帝笑着说:“我们在此也站了些时啦,可以进去了。”
杨玉环就行礼告辞,武惠妃发现皇帝对玉环有好感,这该是一个可以运用的机会,于是惠妃命她相随。
他们走上一道宽阔平整的石阶,只有八级,再通过一条宽约三十多尺的路面,又上四级石阶,入屋。那是一个阁,室内很暖和,皇帝与惠妃在入室不久,就脱下了外衣。杨玉环在入室后又告了一次罪。
皇帝赐媳妇坐,问她家事。
她告诉皇帝,自己未嫁之前,被父亲管得很严,胡服是不许穿的,而且又被迫着读儒家讲妇人之礼的书。皇帝为此而大笑,问她对儒家所订妇人之礼的感想。杨玉环率直地回答:一个女人不可能完全遵照儒礼的,如果言行全依儒礼,人就成了木偶——她发表议论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暗作辩护。皇帝似乎很欣赏,随口问她的父亲的职位。杨玉环抑掩地一笑,随说:“国子监祭酒,以家大人有专学,上个月奏请,由太学博士移擢为国子博士。”
李隆基对外戚行动,平时是相当留意的,他的留意,是担心椒房之亲仗势为非法之事。对杨玉环的父亲,他得到的报告是:儒生,研究经学,专攻春秋三传,旁及周礼。在得知此一报告后,他对杨玄璬这人就放心了,而且也有好印象了。但他其实已忘记了杨玄璬在国子监作教书匠。皇帝此时想:让我这位亲戚一直做教书匠,可也太苦了,但他并未说出来。
此时,侍女送上小食,皇帝和惠妃面前有酒,杨玉环面前则没有。
皇帝命侍女赐酒,杨玉环循宫廷中晚辈受赐的仪式而致谢,饮了那杯酒。
至于武惠妃,用酒吞了几颗丸药。她在那一次病后,身体一直不曾复原,人也比前消瘦。
王妃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多留的,在小食之后不久,她告辞了。
杨玉环喜气洋洋地回去,到宅时,她的丈夫寿王李瑁正回来,她比丈夫早一步下车,在户外,她迎着丈夫同入,急促地把今天下午的经过报告了一遍。
“玉环,你好运气,照理,这是犯例的!”寿王却紧张着,“父皇没有问及我?”
她回答:“没有。”随后又说,母后曾问到。接着,她再讲骊阳宫小阁中的典丽与华美。
“父王在东都时,骊山各所宫宇,都经过新的装修,骊阳宫那个小阁有桥和后殿相连,大约是新造的,我还没有机会到过。”寿王携着她的手,再问:“你的装束,没有事吧?玉环,在此地出去,很可能遇到父皇和长辈,你的服装得稍微端正一些。”
“父皇已说过无妨了,以后,我更可以随便!”她放恣地说:“父皇说,母后年轻时,在苑中赤足着屐!”
寿王到此时才想起,问及母亲的健康情形。
“我不知道,但看到母后进小食时服药!”
寿王说出今天在国子监听讲学时,曾遇到尚药局丞要问药经上一些字的意义,据说是为惠妃配制特方用的药。
杨玉环诧异,她转而问丈夫于定省时的所见。
“我没有发现什么,母后但说身体比以前差,在温泉浸浸,也不见好处,我姊姊说母后睡眠不好!”
对于武惠妃的病,连最亲的女儿都不清楚,可是,惠妃却用到特方,由此可以想见,她的病并不是轻微的。还有他们所不知的事:宫中,侍候惠妃的宫女说,惠妃独睡时,必然梦魇。
十一月十五日,在大寒天时,皇帝忽然由骊山回长安去了,这次到温泉宫,前后不到一个半月。
皇帝提前回长安,据说是因为武惠妃的病。
车驾刚回到长安城的第四天,大唐皇朝的老臣,为开元皇帝所敬重——在女皇时代即已有名气的宋璟死了!宋璟数度拜相,前几年退休而住在东都,封广平公,退休后诏许以开府仪同三司。这样的元老重臣病故,照例要有哀式,皇帝亲临——病中的武惠妃得讯,又着驸马都尉杨洄设法请李林甫向皇帝提出太子问题,她以皇帝很关心自己的病,心情上当会有多一份柔爱,这时候提出,获得核可机会较大,惠妃希望能在年底以前决定新太子人选,那么,在新春大朝受册,当比平时为风光。
寿王也被通知,在参加宋璟祭礼时,小心应对。
武惠妃估计,丧礼罢朝,皇帝在祭礼之后,会召见宰相闲谈一些事的。但是,她的例行估计错了,皇帝惦记着武惠妃的病,一临祭礼,就回宫来看视她,并且亲自召太医、宫廷医事人员及尚药丞研究病情和商量用药。李隆基看过不少道家的医书,他也提出不少意见。
武惠妃参加这一议论,她感激,在群人散后,她握捏皇帝的手,呼着三郎,一时泣不成声。
这是至情流露,李隆基也紧紧捏着她的双手,劝她安静,随后,亲自伴送她上床——武惠妃在骊山温泉宫曾经晕厥一次,查不出病源,回到长安,医生看了几次,也找不到病的根源,她没有显著的病象,但生机恹恹,一天中,大部时间在床上,偶然起来,可是,起来一个时辰,便觉精神不济,躺下,睡着半个时辰,会醒,醒来,精神便转好了,但是,若睡着的时间久了,又会有梦魇而惴然。
她的情绪受到病的困扰,恐惧着,怕死,现在,她躺在床上,约束自己的感情,收敛哭泣,武惠妃呼皇帝为三郎,皇帝呼她为小妹。
皇帝宽解她,病源虽然查不清,相信一定能医得好的,因为她年事方壮,只有四十岁。
然而,四十岁的武惠妃本身,生机却垂垂将尽。
皇帝对她,有着绵厚的情分,二十多年来,情好始终如一。武惠妃是李隆基发动兵变,为太子,又夺取父亲的皇权,在为皇帝之初,于宫中巡行时发现而爱悦的。武惠妃幼年,父亲故世,女皇帝命人召入,在宫中居住,养育。
武惠妃的父亲为恒安王武攸止,但在武氏时代,并不当权,官位只是绛州刺史,而且也不是多是非的人,女皇帝以本族之故,将武攸止年在童稚的女儿召入宫中,同样的人不止她一个。女皇帝死后,不断的宫廷政变,每次都会杀及武氏的人,李隆基夺权那一次,杀人最多,除了韦后一族外,又把姑母太平公主一族和同党,再加武氏子孙,恣意诛除。
然而,人事的发展却很难料,李隆基诛夷武氏子孙,却在宫内一见武惠妃而生情,即纳为妃子。
武惠妃自童年入宫,经历女皇帝被迫让位的洛阳宫廷政变,稍后迁都回长安,又经历太子李重俊起兵发动宫廷政变,武三思父子在家被杀,政变因攻不破宫城玄武门而失败。又稍后,韦皇后毒杀丈夫,在宫中发动了一次不经兵火的政变,再接着,便是规模最大的,由李隆基主持的宫廷政变,这一次关上城门,大肆杀戮,寄养在宫中的韦皇后族人大多被杀,武氏族人也有被杀的。然后,又是杀太平公主的一役。
武惠妃回忆着那些可怕的往事,再想到自己在苑中邂逅皇帝而成为妃子的故事,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皇帝,就是赤足着了木屐的。
初婚时,她曾表现过少女的任性,但是,可怖的宫廷生活使她自检,她用自己的智慧取悦皇帝,交好皇族人员,又由于她从小就在宫廷,宫中人和她相处极好——由于她的父亲是一个安分的人,又没有权势,她入宫,也未曾受到重视,因此,她初到宫中,还要努力取悦宫中的阿姆和女官,甚至宫人。这些往事,使她成为皇帝妃嫔后,得到许多方便。
然而,她终于不曾取得皇后之位,李隆基废斥王皇后之后,已公开表示欲立她为后,与大臣商讨,为一名御史所力谏,因为她是武氏之后,那位叫潘好礼的御史曾历诉武氏乱政之事。最后,他有一句传诵天下的话:“陛下若再立武氏为皇后,何以见天下士?”李隆基为此一言而罢立后之议,从此便空出皇后之位。武惠妃自然是怀恨的,但她忍耐着。因为她在朝中没有大臣为援。
现在,在病榻回忆往事,对皇后名位已淡然了,因为,在过去十多年中,她实际上是皇后。但是,她念念于儿子,自己不能及身为皇后,她希望从儿子身上获得补偿。
于是,她想到一个方法,召寿王侍病,她让儿子进来,时时为皇帝看到,总有机会可以进言。她看皇帝对自己的情分,一旦提出,被拒的可能较少。
有时,寿王被召入侍,有时,武惠妃召寿王妃入侍,因为她发现皇帝很喜欢这位媳妇。
在风雪残年,寿王将被立为太子的传说,在朝廷中多有人知了,据说,宰相李林甫和皇帝谈过,皇帝曾表示将以寿王为太子,待武惠妃病愈后宣布。
这虽然是传说,但朝臣中大多相信这是真实的。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迅速地转变了——她本来就生机恹恹,还可以起床,但有一次起床后忽然晕倒,倾跌时震伤了头脑,昏迷了三个多时辰才醒。
那是十二月初二。初三寿王入觐侍疾,在宫中留了两个时辰——他以自己将会成为太子,小心地顾到体制和身份,不欲在母亲宫中如稚子那样多留。
次日,武惠妃的情况好转一些,寿王妃杨玉环代丈夫入侍,咸宜公主和未成年的小妹也应召在侍候。稍后,皇帝到了,而且留着不走,于是,作为媳妇的杨玉环只有先退。
她回寿王府,把惠妃的病况告诉丈夫,李瑁舒了一口气,向妻子说:“但愿母后无事,否则,对我们极为不利!”
杨玉环已经知道丈夫在争取太子地位,不过,她的出身和年纪以及个性,对权力的看法不同,她以为,丈夫当不成太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作寿王,一样很好,因此,丈夫所说的不利,她不解,也不予以重视。
这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宫中传报武惠妃的病况没有变化,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名气的医生入宫诊视。杨玉环很乐观,她拉丈夫玩了一会雪球戏,午后,寿王才入宫问疾和侍候了半个时辰。
回来时,杨玉环和侍女及内侍在堆雪人,寿王也参加,他们一起玩,堆了三个大雪人和一头雪狗。
这是十二月初五。寿王看到母亲,病情并无变化。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有了突变——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变,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语,不久,四肢痉挛不已,皇帝退朝时闻讯,匆匆赶入,武惠妃已是弥留状态,侍医以皇帝不宜留在一个垂危的病人身边,力劝皇帝退出。
半个时辰之后,四十岁的武惠妃逝世了。
宫中传说,悄语:以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另外有秘闻:武惠妃可能被宫中人所谋害,为三位被杀的皇子复仇,但是没有人敢正面提及。
大唐皇帝哀痛着相爱二十多年的妻子,他追封武惠妃为贞顺皇后。
武惠妃的逝世,对寿王来说,好象天塌下来一样,他认为,只要母亲多活三个月,自己的太子地位就定了,现在,能否取得太子地位,就极为渺茫了,为此,他忧愁惶乱。但是他的忧惶却不能向妻子倾诉,因为,杨玉环是不能体会到他的心事的。再者,杨玉环本身却在真正哀痛中,那是由于武惠妃的确很喜欢她之故。
驸马都尉,寿王的姊夫杨洄,看出了寿王的惶乱,向寿王进言,劝他在哀伤中必须镇定,既要表现孝思,又要保持风度。
通权达变的杨洄说:惠妃的逝世,对寿王嗣位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但是,皇帝伤悼爱妃,情真意深,在丧事期间如有好表现而为皇帝所欣赏,那末,被选立为太子的机会依然很大,因为皇帝已表示过,欲以寿王为太子,在理论上,这样的大事,不会因惠妃之死而完全改变的。
这是希望中的希望。
李瑁在忧惶颓废中强自振作起来,以孝子的身份主理母亲的丧事——武惠妃曾多次流产及不育,她只存寿王一子、二女,长女咸宜公主,幼女未成年,亦不为母亲所宠爱,与咸宜公主比,相差太远了。
李瑁为人温厚,风度很好,在礼仪方面,幼年受宁王妃和母亲的教导,很通达而且做得很自然。在母丧中,他的情绪虽然不平静,但行事仍合规矩,也得到旁人的好感,不过,皇族和大臣中,对武惠妃总有一些忮心,他们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于死的主谋人。由于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为贞顺皇后的名号追封,无人敢造作蜚语。
但是,这种潜在的忮心,对寿王多少有着不利。
这是一个暗淡的年关。在办丧事之余,大唐皇帝还冒寒亲自带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的墓地,寿王是随行的皇子之一,墓地选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南四十里之处,亦即长安外城东南四十里,骊山以南终南山的东麓。皇帝又亲自将武惠妃的坟墓定名为敬陵——因为已追封为皇后,因此,坟墓也可以称陵了。
李隆基为自己营造的陵墓,远在渭北的蒲城县东北三十里的金粟山,这选择因为他父亲的陵墓在蒲城县西北三十里的丰山,当开元四年时,李隆基的父亲故世后,营葬时,李隆基依照习惯,也选了自己的墓地,稍后便事经营。
李隆基埋葬武惠妃于长安近郊,似乎有追思之意,到骊山,访敬陵,那会很方便。
朝臣们发现,刚毅、有时残狠似太宗皇帝的开元皇帝,对武惠妃的确是多情的。一般皇帝的友情,及于生前之人,而李隆基及于死后。
寿王在随父皇看了母亲的坟地回来,心情转好,他从父皇对母亲的深情忖测,葬礼一了,自己当会被立为太子。他甚至设想,父皇可能会在行葬礼的那一天,宣布自己为太子。
开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末,大唐贞顺皇后下葬于敬陵,仪式极为隆重。仪队、皇族及百官、禁军、送殡的队伍排列,亘五里多长。许多年来,后妃的殡葬没有如此大的场面。甚至,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礼仪仗,也不过如此,由此可见李隆基对父亲尚不及对武惠妃。
可是,寿王所期望,在葬礼时或葬毕回都城宣布自己为皇太子的事,却没有出现。
据说,皇帝在武惠妃死后,心情一直不好,葬礼之后,皇帝除了平时上朝外,在宫中休息,很少召大臣入宫议事,自然也不闻有行乐。立太子的事,一再耽误,如今,好象将之搁了起来。
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后,依然消息沉沉,寿王终于真正着急了!
在外面,咸宜公主和杨洄,也有着不安,他们支持寿王为太子的立场很明显,一旦寿王不得立,对他们,会是很大的打击。于是,杨洄和寿王联络了,再密访宰相李林甫,请他再进言。
在武惠妃死后,李林甫对请立寿王为太子之事,虽然和以前一样,因为他曾建言,寿王得立,对他的权位总是有好处的。可是,老于宦事的李林甫,看出情况并不太好,他不愿再直接出面了,但他又不能不管,于是,他转托了人,暗示御史大夫李适之上表,奏请皇帝早立储君。
李林甫以为,李适之上表,皇帝会重视,也会和自己商量,到时,由皇帝问及再行看情形而提出,自己所担的干系就比较轻了。
李适之是大唐的宗室,在朝中声望很好,他和李林甫虽然同是宗室,但是政治路线并非死党,只是相处不算坏。李林甫巧妙委托不相干的人而请李适之进言的。李适之认为此事也应该做,便上了表。
可是,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皇帝既不批复,也没有找宰相商量,很快,时间已过了三月中旬。
李林甫的暗中设计落空了,这位识时务的宰相就谨慎地不再接触立太子问题。
在寿王邸,李瑁有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寝食不安中,而且再也无心陪伴美丽好动的妻子游乐了。虽然这是长安的好春天,但寿王府,却密布着愁云。
杨玉环终于发现了,她由爱的关怀而接触问题。
于是,李瑁在一天晚上,灯下对坐时,告知妻子:“玉环,情形是这样的,父皇嗣位,于开元三年立太子,就是去年被废杀的那位,算是我的长兄,在去年事变之前,父皇对长兄早就不满了,因为母后的缘故,内外都传说我将嗣承,我并无这野心,但母后却希望我能取得太子地位,这几年,我在生活行为上也很留心,不让人议论我。玉环,皇家的事,兄弟无情,甚至父子也无情,我朝,太宗皇帝屠杀兄弟,再迫高祖皇帝嗣位,父亲的情景也一样,皇储哪有自己不愿做皇帝的道理,是被形势所迫啊!其中还有许多谋位纂权的可怕故事,一时也说不清,慢慢地,你便会明白。假如我从来不曾被考虑做太子的候选人,那末,我为诸王之一,可以平平安安,但内外都已知道我将会为太子,一旦得不着,落到别的兄弟身上,他们会猜忌我,以为我会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或者造反,那时,他们会迫害我!”
杨玉环仍然有茫然之感,思索着问丈夫:“阿瑁,照我听到你所说,皇帝已允承以你为太子,为何又会变呢?你又没做错什么事?”
“玉环,我朝的太子地位,从开国以来就是不稳定的,一般说,有功有权的皇子得为太子,此外,有立长和立贤之说,长是有定份的,贤就没有标准可说了。立我,人们说是立贤,其实,我又哪能称得上一个贤字,只因母亲领袖六宫,得父皇宠信,因母及子而已。现在,母后死了,我在宫中失去了依仗,贤名自然也就没有了……”
这样一说,杨玉环明白了一些,也为此而有了忧虑,她问丈夫,如果不得为太子,是不是一定会被迫害?
李瑁回答她:“不是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如此,明朗的寿王妃也有了愁恨,她在室内感到闷,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动。
那是八百里秦川明匀净丽的春夜,他们在自己的园中徘徊漫步,春夜的风稍有寒意,但这份轻寒却使他们精神清明,她忽然问:“母后故世之后,皇帝是否有新宠?”
“没有,看情形,父皇对母后是真正有情的,我曾经听高力士说,自从母后故世后,父皇在宫内落落寡欢,有时还独宿!”
杨玉环思索着,稍后笑说:“照这样情形看,你还是有希望——阿瑁,自母后逝世至今,皇上并未做过大事,是不是?可能他心情不佳,把一切重要问题暂时搁起来了——”
“哦,那也有可能,但是,大臣上表……”李瑁无法如妻子地乐观,不过,他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只得等待,勉强克制自己的忧郁。
丧偶的皇帝在宫中落落寡欢——他身边有无数的女人,只要他愿意,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取。但是,他的情绪不佳——武惠妃与他的情谊是由时间和生活习惯等积累起来的,宫中那么多妃嫔,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不需要他说出,对方就会知道他的心意,这样一个人的丧失,是不易找到代替的。
在有情时,欲的需要便成为其次了。
在宫中,晚餐时依然奏乐,有时,李隆基也会找歌舞伎来表演,可是,他总是提不起劲来。有时,他也会找看来可喜的女人侍宿,或者找以前认为可取的女人,但是,在武惠妃生前,他认为可取的女人,此时对之也提不起兴趣了。
他有些百无聊赖,有时,他觉得自己趋向衰老了。
想到自己趋向衰老,他会想到太子问题。李适之的奏章他没有答复,但他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他有矛盾。
李隆基是以夺权取得天下的,他也深知前代因储君问题而引起的政乱,在感情上,他久有立寿王为太子的意思——对于杀死三个儿子,他有悔意,也有伤感。不过,他对太子李瑛久已不满了,皇帝早看出李瑛很虚伪,而且,性情也较鲁莽。他容忍着,希望多了解一些,但仍旧失望。对于李瑛弄兵入宫欲杀武惠妃的事,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李瑛和两名弟弟勾结、门下私蓄壮士这一点,却是事实。这就足以构成大逆罪!何况,李瑛还联系朝臣,那是最使他憎恨的。张九龄是为他所赏识的人,但他必须去除,就是因为张九龄和太子李瑛之间的微妙联系;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容许儿子们勾结大臣的。因为他自己是勾结朝中军中的权臣而发动政变得位的,为此,他很敏感。
但是,杀了李瑛,立谁呢?寿王为他所喜,可是,寿王在兄弟中排行太低,既无功勋,又没有真正的贤能表现,立这样一个继承人,别人是不是会心服?将来是否能保得住皇位?
为此,他踌躇,时时一个人闭坐在内书斋中出神,为未来的事而思索。
当李隆基闭户独思的时候,通常是不许旁人打扰他的,除了有突发事件之外,侍从决不会传报任何事情;但是,这也有例外,有两个人,可以在此时去见皇帝而不会被阻,一个是已故的武惠妃,另一个是宦官知内侍者,官右监门将军的高力士。
当李隆基尚为临淄王时,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内侍,这位身体高大强壮而又勇健的内侍,还有聪明才智,他曾勤于读书,对李隆基又忠心耿耿,当年发动宫廷政变,高力士是他最得力的一个助手。二十余年来,高力士从来不曾弄过权术,碰过是非,他一切都为皇帝本身利益作打算。
现在,李隆基在书房中独想,高力士进来了。
当有外人在场时,高力士见皇帝,严谨地守礼仪,但在私室,他就相当随便,他坐下和皇帝谈话。
他关切地问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消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济。
“惠妃死后,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说。
“陛下,死者不能复生,不宜为此而自损,老奴以为,再找一个人,以天下之大,不见得会找不到陛下所中意的人,陛下身为天子,岂可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着,起身,在书斋中来回踱步,他认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为,再找一个如武惠妃那样的人,却不容易。他说了。
于是高力士又笑说:“陛下,一个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下真心喜欢的,也只有武惠妃一个,不过,以天下之大,也必不会只有一个武惠妃!”高力士说了,稍思,又笑说:“陛下,我看寿王妃杨氏,样子颇肖惠妃当年!”
李隆基想到在骊山见杨玉环的光景,面孔上浮现出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转瞬间,他因杨玉环而想到寿王,太子问题,这自然比找一个女人来得重要,于是,他收敛了笑容,直走到高力士面前问道:“力士,你随我最久,我们之间,无话不可说,以你的意见,我当立谁为太子?”
“陛下对储位踌躇未决,是否担心他日相争?”
李隆基点点头说:“就是为此!”
“陛下为皇以来,天下升平,诸王无一干与政务兵事,立贤立功,无从说起,唯有依照传统方法,立储以长,谁敢复争!”高力士庄肃地说出。
李隆基稍思,终于笑着点头。
在中华大国的历史上,第一继承权是长子,从皇帝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这一传宗的法则,还有嫡庶之分,母亲的身份,有时可以影响及儿子的地位。倘若妻妾先产儿子,正妻后生儿子,那末,正妻之子就会做嫡子而为承继人。现在,开元皇帝的儿子中,以庆王李琮的年纪最大,但李琮的母亲出身低,又早死,而且无宠,李琮便被剔出继承人之外。
庆王李琮本人也明白,决不会争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说的立场,当然不是指庆王,指的是忠王李玙。李玙的生母杨氏,系出名门,为女皇帝舅家,太尉杨知庆的女儿。她嫁李隆基为侧室,生李玙。后来李隆基当太子,为良娣,随后为皇,得妃号。李玙幼年由废后王氏扶育、杨妃早故,但她的身份,使李玙成了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
高力士一句话,决定了大唐皇位继承人。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宫廷史官记录下自己和高力士有关立嗣的谈话。
外廷大臣,无人知道这一决定,皇帝也不再与人商量,这是五月尽时,离开故太子李瑛之死,已有十三个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诏令发布了——忠王李玙为太子。
这是突如其来的,大诏令宣布时,寿王李瑁并未在朝,他是在寿王邸中接获报告的。
他的太子梦破碎了!
他对本身安全,也感到了严重的威胁。然而,这是现实!
闻讯之后,李瑁呆若木鸡。
杨玉环在室内,闻讯出来看丈夫。
李瑁望着妻子而流下酸泪。他说:“从今之后,我的日子会极难过了。”
杨玉环泫然与丈夫相对,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极为柔弱。
每一个女人的心理上都有着母性,此时,对着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头,她似搂住孩子地搂抱了丈夫——现在的杨玉环又已大腹了,她嫌恶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会在不久之后诞生。
不久,寿王府的长史告进,杨玉环只得离开了丈夫。长史请寿王殿下准备着,到忠王府去道贺。
对寿王,这自然是最难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强作欢笑而去。
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开元皇帝举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布“册皇太子赦”,大赦天下。
李玙在这天移居东宫,正式成了皇太子。
寿王,一度是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寿王好象自云端掉了下来。人们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杨洄,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往来,甚至,连他的姊姊咸宜公主也要设法回避。
那不是他们无情,而是皇家现实的残酷,每人都要竭尽所能保护自己。
寿王李瑁努力镇慑,使自己和平时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颓丧相,连府中的仆婢也在内,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细微的事故,即使由仆婢密告,也会构成罪状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泄自己的情操,但是,杨玉环的第二胎,在中期以后胎气不好,时常呕吐,也许这纯然是生理上的,也许这由于心情上的。她为丈夫的处境而担忧,因而影响了心情。
寿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实际有似愁云笼罩。
七月、八月,寿王除了循例在规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们入觐外,他不曾被父皇单独召见。从前,母亲在世之时,寿王以母亲之故,得以时常入宫,如今,他与其他的皇子一样,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见着父皇。
九月初,杨玉环诞生了第二个孩子,又是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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