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林兰香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8954
[book_dec]长篇小说。 清佚名撰。 六十四回。原署“随缘下士编辑,寄旅散人批点”,不详作者为何许人。约成书于道光年间。书仿《金瓶梅》取名,以书中三位女姓林云屏、 燕梦卿 (燕姑梦兰)、任香儿之名各取一字。 全书以明洪熙元年(1425)至嘉靖八年(1529)八百余年朝政盛衰为背景,以燕梦卿爱情婚姻悲剧为线索,展开故事。燕卿原受耿朗之聘,其父蒙冤获罪,拟边远充军。燕卿上书,愿身没为官奴,以代父罪。耿朗遂娶林云屏为妻,又纳任香儿为妾。后燕父昭雪,梦卿得释,一时执柯作伐者不绝。梦卿甘为侧室,仍嫁耿朗。又助夫纳宣爱娘、平彩云为妾。 梦卿德貌俱佳,聪明贤惠,然终“不获于其夫”,二十三岁含恨而死。小说歌颂忠孝节义,对封建礼教的危害有认识价值。人物形象鲜明,情节跌宕,语言流畅,善用伏笔悬念。有道光十八年(1838)刊本,光绪三年(1877)上海申报馆排印本,光绪四年维新堂刊本,民国十九年(1930)上海锦章书局印行本。曹亦冰《评介》(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9、4 )可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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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林兰香丛语
山简闻王戎之言,乃大哭而别,以其为情重人也。惠子闻庄生之语,竟大笑而去,以其为忘情辈也。看《林兰香》者,总不出此两种。
王元美宴客,一术士谒之。座客争叩吉凶,元美曰:“吾自晓大八字,不用若推算。”士问:“何为大八字?”元美曰:“我知人人都是要死的。”此《林兰香》一部人物所以大半皆有收结。
觉隐有诗云:
“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产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又有收人在后头。”遍观古今,感慨系之矣。而五院荒凉,特其渺焉者也。
李德裕戒子:“毋以平泉花木与人。”身没未几,竟为乌有。魏征之宅,大唐撤殿材成之。少间即至易姓。萧瑀之宅改为荐福寺,马燧之宅,改为奉诚园,郭汾阳之宅,改为法雄寺。迁易靡常,倏如传舍。所以泗国府节不细叙。
唐云叟寄秦尊师云:“翠娥红粉婢娟剑,杀尽世人人不知。”耿朗溺于色,以致促其年是也。
辽懿德萧后以写十香词被诬赐死,是即梦卿题壁书扇之前车。
晋公主谓王戎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复卿卿?”此等韵致,爱娘有焉。
陶谷买得党家故妓,取雪茶共饮,谓曰:“党太尉应不识此?”妓曰:“彼安得有此?但能于销金帐下浅酌低唱,吃羊羔儿酒耳。”Y耿朗家可谓兼之。
唐吉温、罗希奭为侍御史,随李林甫所欲,锻炼成狱。时谓“罗钳吉网”,是乃茅球前身。
顾希武曰:“积财可以备患,患亦生于多财。与其因患而破财,孰若不积财而无患?”此是与任自立一流人说法。
竺法深对刘尹云:“君自见为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公明达、季狸之交耿朗是也。
向子平尚男婚女嫁毕,遂游五岳名山,莫知所终。此公明达之证。
徐洪客、虬髯公,乃赫连照之证。
成化时,内官覃吉温雅笃诚是全义之证。李生之舅卢某,有道术。邀李诣其居曰:“求得一妓,兼善箜篌,令侍饮。”箜篌上有朱字曰“云中辨江树,天际识归舟。”后娶陆长源女,乃所见于卢家者,果善箜篌。朱字宛然,此摄魂之证。
陈眉公云:“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关谁能透过?但常人犹可,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西子之泛五湖,姚平仲之入青城山,他年亦未必不死,但不使人见末后一段丑态耳!燕梦卿之早死,季子章之远去,良用此意。有僧问希迁大师:“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又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又问:“如何是涅盘?”师曰:“谁将生死与汝?”若淫僧恶道;好医蛊婢,乃自缚自垢自死之也。
陈贶为人最腐,五十方娶,自喜得偶,谓人曰:“仆少处山谷,莫预世务。不知衣裾之下,却有此珍美物事。”季三思及门馆先生毋乃似此。孟宗一哭,冬自生笋,孝之所感也。寇公归葬,枯竹生芽,忠之所感也。梦卿死去,花木亦枯,情之所感也。
寄旅散人引
[book_title]第一回 录勋旧瞒照蒙恩 弹甲科祖圭获咎
林深叶密隐蟾光,独幸幽贞蕴国香。
暮鼓晨钟作荏苒,何为秉烛不徜徉。
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籛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如云屏之于梦卿,所谓掩蔽也。如香儿之于梦卿,所谓混夺也。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此真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有时感自外至,有时忧从中来,使不设一排遣之法,倘一旦雪冷霜寒,则兰也不空与艾萧同腐也哉!逢场作戏之宣爱娘,随遇而安之平彩云,虽与兰有和不和之异,究其终,则皆兰之可以忘忧,可以为鉴者也。况无往不复,自然之理。啬彼丰此,权自我操。故睹九畹之良田,宿根尚在,国香不泯。谁曰死不如生,妄以得失从违而自汶汶乎!然则林之掩蔽,一如未掩蔽也。香之混夺,一如未混夺也。作如此想,日与宣家姊妹相亲,耘我良亩,任岁丰歉,无容心也,夫复何忧?夫复何感?吁!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林耶?兰耶?香耶?有其人耶?无其人也?何不幸忽而生,忽而死,等于蜉蝣?又何幸而无贤无不肖皆留姓字于人间耶?
记得大明洪熙元年,嗣君仁厚,百度维新。一时靖难功臣,受大恩者,正自赫奕。而洪武开国诸人,虽有封爵,只嫡派承袭,其支庶子孙习安好逸,渐至衰微矣。当时有大司空邯郸侯孟征者,上一奏章,其略曰:“臣闻文章取士,原以重夫新材。门第求人,更可励诸旧彦。论修能于草野,不乏鸾凰。程志节于簪缨,尤多骐骥。我太祖皇帝勘定四海,一统千秋,其一时从龙附凤之俊,莫不载书竹帛,带砺河山。乃数十年来,嫡宗相继,嗣厥蒸尝。支庶纷繁,渐臻土芥。恐非所以重国典而敦世臣之谊也。臣请于元功诸臣,支庶子孙,或试以文学,或考以武艺,有一材一技,即行收录。裨祖宗之国祚恒培,勋戚之家声再振,而痈进之风亦少息焉。”
仁宗准奏。于是查明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宁河王邓愈,黔宁王沐英,越国公胡大海,郢国公冯国用,颍国公傅友德,东海公茅成,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复,蕲春侯康茂才,沔阳侯丁普郎等六十四户,俱有支庶子孙。内中一人,姓耿名朗字瞒照,泗国公耿再成支孙也。慷慨广交,挥金如土,结识些善武能文之士,义养些清歌妙舞之人。但性不自定,好听人言,以此一生少得人力。母康氏,中年寡居,治家有法,五岁上即令读书,又与他聘下御史燕玉之女。这燕玉字祖圭,世居兰田,进士出身。娶妻郑氏,生一女二男。女名梦卿,自幼即受耿朗之聘,却与耿朗同年正月初七日生辰,比耿朗还长八个月。长男名子知,次男名子慧,俱是梦卿之弟。梦卿自与耿家结亲,已过得十个年头,都皆一十六岁。论梦卿之德,真乃幽闲贞静,柔顺安详,正是将如悦译为邦媛,岂止娇柔咏雪诗。论梦卿之才,颖异不亚班昭,聪明恰如蔡琰,正是深明闺阁理,洞识古今情。论梦卿女工,真天孙云锦,鲛氏冰纨,正是玉笋分开郁岸柳,金针刺出上林花。论梦卿容貌,不数秀色堪餐,漫道发光可鉴,正是比玉香犹胜,如花语更真。康夫人原择于洪熙元年春二月完婚,却因耿朗录用,忙乱间已詄梅。直至四月,方才考校。耿朗高居优等,虚授兵部观政。俟二十岁时,再令任事。康夫人见子得官,不胜欢喜,一时贺客盈门。那郑夫人更喜梦卿尚未出嫁,已先作了六品命妇。就是两家奴婢,亦莫不说燕小姐有福。
却说耿家择于五月初五日作贺,又定下十五日完婚。于是遍请亲朋,不觉得已至五月。到初二日,就是康夫人胞兄蕲春侯康貔,姨夫信安侯火炎送礼来。初三日,又是耿朗表叔安陆侯吴酉,御史吴维送礼来。其它处送礼者不及细述。初四日方是燕玉家来送礼,康夫人一面命赏来使,一面令收礼物。乃是圆领销金补服一袭,美玉圆板大带一围,回文蝴蝶锦十端,连理鸳鸯癿两副,双南金十锭,如意珠十粒。随即发了回帖,请明日早来。当下耿家一应执事人役,俱皆整齐。晚间忽一老人行至门首,看道:“这宅方位,恐主内助失人。”既又叹道:“不妨,但可惜正房改作厢房也!”门上的人赶去问他,步履如飞,驷马难追矣。过了一宿,至次日贺客皆到。燕玉以新亲坐在首席,其余蕲春侯,信安侯,安陆侯等,俱依次而坐。耿朗伯父泗国公耿忻,叔父太仆卿耿憬,通政使耿怀相陪。酒过三巡,梨园开场先唱《六国封相》吉剧,次后方演《金谷园》全本。是日前厅上金玉交辉,貂蝉满座。后堂中以郑夫人为首,其余薪春夫人肤氏,信安夫人康氏,安陆夫人胥氏,俱依次而坐。下边康夫人及泗国棠夫人,太仆荆夫人,通政合夫人相陪。梨园先唱《宫花报喜》吉曲,后乃作《缇萦救父》故事。高堂上银烛千条,曲槛边纱笼百对。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粉白黛绿,双双侍女来回。便体清声,对对奚童出入。耿朗两处劝酒,欢喜忘倦。众亲眷直至日落,梨园下场,方才谢席散去。耿忻兄弟,亦各回家。康夫人单留棠、荆、合三夫人商议过礼迎亲坐帐拜堂诸事,自不必说。单讲燕玉,至家中已起初鼓。忽有员外郎钱可用来有紧事相商。燕玉出迎,钱可用就接着说道:“年兄可知贵同寅茅球参奏,上年各省试官多通关节,不公不法,连小弟与兄的名姓都在上面。如今旨虽未下,大约有些不妥。”燕玉道:“目今圣天子在上,你我公不公法不怯,自有公论,且请坐了商议。”二人进厅坐下。钱可用道:“老兄事不宜迟,须防攀扯。”燕玉道:“不妨,咱明日各上一分辩札子。”钱可用道:“札子只可兄自奏得,小弟司员,难于上渎。”燕玉道:“你自写下,咱明日一同奏闻。”钱可用拜谢回家。燕玉连夜写一通札子,次日五鼓,会同钱可用一并奏入。当日却未降旨,燕玉还但然依旧。钱可用坐立不安,饮食俱废。过了四五日,内旨发下:
“御史茅球所参江南正典试卜大公,副典试金成,衡文多谬,去取不当。虽无实贿,未免赡徇。俱令革职。福建副典试周于利,浙江副典试钱可用,各受赃千两,令严行治罪。正典试燕玉,既与可用同事,而不知其为奸,则疏忽怠玩可知。且与可用会同渎奏,更属胡涂蒙混。令降五级别用。”
内旨一下,燕玉望阙谢恩,在家候用。众亲皆来慰问,耿家亦不好遽讲婚礼,过了些时,方思再议亲事,内廷忽又发下一旨:“三法司奏:周于利、钱可用指称正典试王得、燕玉皆系知情,今王得已死,家贫无子,免其追问。燕玉交该司严审定拟。”燕家此时上下慌乱,大小啼泣,耿朗亲事,越不可办矣。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御史,及耿泗国,太仆,通政诸人,各处疏通。这边郑夫人亦教兄弟郑文关说情面。真乃鲢鲤难分,致使英雄气短。鸾凤倒置,空教儿女情长。
[book_title]第二回 叩彤廷信义全朋 览副奏抒诚爱妇
薄命从来属丽娟,几回翘首问青天。
世间惟有忠和孝,同气相悲自爱怜。
却说燕玉虽与钱可用同事,实无丝毫牵扯。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作好得好。燕玉一自身入囹圄,全仗同僚李时勉一力调护。又得耿怀诸人之助,是以法司推问,只不过出脱而已。延过季夏,早是新秋。天子忽患秋痢,法司因将此事暂且搁开。燕玉在监正好习静。外边康夫人自燕玉入监,常来与郑夫人解忧宽慰。这日又来,两个叙坐,康夫人问到监中信息,郑夫人道:“昨有传来亲笔字,教我母子照常度日。我一生奉公守法,朝廷自有恩施,不必疑惧。又说,』女儿亲事,我不得管矣,你自主张可也』。”康夫人道:“我姊妹既是至亲,不如趁此时尚还安静,且将就过门,岂不两便?”郑夫人道:“我自五月贺喜回家,心神不宁,毫无主见,夫人所说,甚为合宜。”康夫人大喜回家。这些话早被一个有心侍女春畹听去。这侍女春畹与梦卿同岁,自幼服事,生得性情容貌与梦卿不相上下。
当晚重门早闭,深院无人。天街上传几点钟声,云汉边挂一轮月色。梦卿归寝。春畹令小侍女茗注玉杯,香烧金鸭,烛摇纱影,帘护冰纹。因说道:“小姐秋夜初长,作何消遣?”梦卿不语。春畹又道:“今日闻得一件紧事,正要告知小姐。”梦卿道:“敢是老爷有甚紧事?如何夫人不望我讲。”春畹道:“虽非老爷紧事,却是老爷心上事。今日耿夫人来,提起昨日狱中传来帖子,说将小姐亲事将就作成,耿夫人欢喜回家。此非一紧事乎?”梦卿又不言语,忽地腮边落下泪来。春畹见小姐落泪,便亦不言语。迟了一回,又说道:“明日七月十五,今夜好一天月色。”梦卿听毕,忽想起月初头郑母舅曾说科甲中有欲论救之人,今已半月矣,如何尚无动静?越思越闷,愈想愈愁。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至愁肠瞌睡多。
春畹见小姐乏倦,便打发睡下,一宿不提。至次日乃七月十五,天子病体稍痊,诸臣纷纷奏事。御史李时勉写一通论救燕玉札子,登时奏入。天子即将时勉召入便殿问道:“汝与燕玉同官,当知燕玉为人,何得如此偏护?”时勉奏道:“臣与燕玉同官日久,知其公忠无二,故敢上奏。若云不知,钱可用为奸,胡涂蒙混,已荷圣恩降级调用矣。今只据可用攀扯虚词,一体究问,臣恐重刑之下,何求不得?且前此茅球本内,并未指出燕玉赃证,讫赐刑臣只严审可用,自然明白。”天子怒道:“他两人同事,难推不知!皆由刑臣勘问不力,耽延日月,以通情私。汝日在朝,岂无闻见?当候公议,何得狂陈?”叱令退出。
时勉跪伏不起。又奏道:“臣言愚昧,万死不辞。燕玉果有不法,臣愿以身家相保。”天子大怒,叱令武士以金瓜撞击,时勉伏而不动,叩头不已,大声奏道:“臣死不足惜,只惜天子有杀谏臣之名耳!”武士动手将时勉胁骨打断,昏绝于地。天子含怒进宫。此事传遍京师,郑夫人大惊,法司亦不敢迟延,忙取口供奏入,不日旨下:“钱可用、周于利一样情实,俱着立斩,没家财妻女入官。其一切得贿之人,着本省解京治罪。燕玉有心蒙混,着边远充军。以无赃私,兔其抄没。”内旨到得法司,立时将钱、周二人处斩,抄没家私。将燕玉罪案定成,以候起解。郑夫人、小姐、公子得知,哭个不休,诸亲来往填门。梦卿自想道:“父母空生儿女一场,毫无益处,生不如死。罔极之恩,纵使万死犹不可辞,况未必死乎!”因亦不令母亲知觉,自与春畹商仪,写下一通乞代父罪表章。另又写一副奏用匣盛好,命得力家丁送至通政司。这日正遇耿怀坐衙,接了表文,问明来历,大加惊异。打开副奏,只见上写道:罪臣燕玉亲女梦卿奏为愿代父罪以祈天恩事:窃惟臣父玉,谬应擢用,职在谏垣。典试浙右,夙夜惟寅。不期奸人乱法,私来夜馈之金。司寇秉公,难遁明廷之钅监。仰赖皇上干刚独断,恺泽宏敷,将臣父充军边远,实荷生成,益思祝祷。但臣念臣父桑榆晚岁,缧绁余生,倘瘴疫之难承,必虺蛇之是饱。
因思皇上,孝治海宇,恩沛昆虫,乞将身没为官奴,以代父远窜之罪。倘蒙回顾,鉴此微忱,使臣父获没于郊圻,必生生世世报皇上于不尽矣。
耿怀看罢,两手加额,拍案叫道:“女子如此,我辈无所用之矣!拼着与李绣衣一般,须索保救下来。只是难得他一片孝心,我家无福受此媳耳。”于是自己亦写一奏疏,一并具奏。
不两日,俱皆批准。耿怀即刻令人报知康、郑二位夫人,并知会内廷首领司礼监全义。一时传遍长安,无人不知燕梦卿是个孝女。燕玉回家,夫妻父子相持落泪,说道:“我夫妻虽得完聚,只苦了女儿也!”梦卿破涕为笑道:“女儿以死代父,父既得生,女儿又不至于死。没入掖庭,比没入勾阑者何如?”燕玉夫妻益加伤感。当时司礼监全义,深慕梦卿所为,便说梦卿忽患时症,暂停供役。又来燕玉家拜看,燕玉相陪。全义道:“令爱一介弱女,能作此惊天振地之事,俺出入禁闼数十年,从无见令爱这般一个人物。俗语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作好得好。在令爱行乎所当行,自无分外之想;然据我看来,后日必有好处。”
因又告之暂停供役一事,燕玉拜谢不已。一面治酒相待。全义又道:“令爱事体,祖圭放心,尽在我全义身上,定须另有机会。俺们内家,譬若和尚,不作些好事,莫不世世常作和尚不成?”说毕大笑。须臾起身告辞,燕玉苦留下住。才送出门,又是康夫人领着耿朗来看。外边燕玉向耿朗道:“本期与贤契永结世好,不想家门不造,以至于此。”耿朗低头不言,莫能仰视。内里康夫人教请小姐。此时梦卿已不是耿家人,便慢慢步入中堂,拜见已毕,坐在郑夫人身后。康夫人见梦卿,大加悲哀,因含泪说道:“只是我家无福,大人遭此连累。”郑夫人亦泪流满面多时,众侍女俱各劝止。康夫人手内拉着梦卿,又说道:“此等好女儿我如何忍得绝断?前日家通政看见代罪表文,至今犹然称赞不已,我意欲认作义女何如?”郑夫人道:“他本是你家人,倘天无绝人之路,还望夫人照看则个。”因令侍女禀知燕玉,燕玉亦便应许。当下燕梦卿拜了康夫人,康夫人又令叫进耿朗来,令两人平拜。耿朗见梦卿红不施朱,白不敷粉,一双秋水,藏多少幽情;两道春山,蕴无边秀气。欺小蛮之杨柳,不短不长;胜潘女之金莲,不肥不瘦。极江之波,穷汶之竹,不能书其美也。身后立着一个侍女,年岁与梦卿相当,容貌与梦卿相仿,端庄流丽,兼而有之。真又目之所未睹也。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假姊弟割不断终日怀思,真夫妻先结成百年缱绻。
[book_title]第三回 茅御史摘奸成案 林夫人相婿结婚
风流早减瑟琴心,幽静谁传空谷音。
怪煞天公偏雨露,阴阴乔木已成林。
却说耿朗当日见过梦卿随母回家,忽忽不乐。夜间神魂颠倒,合上眼便见梦卿在傍。自此茶饭懒餐,恹恹病起。康夫人慌令医生诊看,说是外染时气,内感心思所致,服些宽脾散郁之药便可痊愈。医生去后,夫人说道:“傻孩子,何必为一个媳妇便至如此?再慢慢寻一个一般样的又有何难?”耿朗只不言语。一连服了数日药,直至八月,才渐渐起牀。
已是秋末时候。各省将行贿人等解送至京,天子恐法司不力,即令茅球究审。那茅球真个如风如火,那管他打草惊蛇;似铁似钢,一味的吹毛求疵。排开牙爪,布列腹心,先审江南三个:监生一名寅得仲,秀才二名莫隐、聂四知。俱系串通胥吏,填榜时混入中额。次审山东一个:副榜一名宣惠。交通家丁,用银百两,以填榜遗忘,未得中式。又审福建两个:贡生一名黄定之,监生一名白成。俱用过关节银两。末审浙江三个:秀才一名金大利,监生二名孔正方、陆必仙。亦惧各有关节。
茅球又追问串通主使之人,寅得仲、莫隐、黄定之、白成、金大利俱无串通,亦无主使,皆系本身银两。孔正方、陆必仙银虽借贷,实无串通。惟有聂四知,系母舅通判王中串通主谋。宣惠系堂兄主事宣节赠银百两。茅球拷问明白,喜不自胜。一面定拟罪状,一面劾参王中、宣节。不几日,内旨降出:寅得仲、莫隐、聂四知、黄定之、白成、金大利、孔正方、陆必仙八人俱立斩,宣惠着斩监候,王中、宣节法司严审定罪。这宣节字公守,恩荫出身,年已五旬,妻林氏,乃已故尚书林茂族妹。生一女,名爱娘,年十八岁,尚未字人。忽地身入法司,可怜林氏母女惊慌无措,各处求托亲友。谁知世事炎凉,当你为官闹热时无人不来亲近,及至一朝势去,曾无一人出头。就是求到面前,他又之乎者也作出许多不堪的面孔来。比及十分推不开,却又钻弄不上,只不过装假神而已。幸林尚书之妻与小姑甚相亲厚,他那边门生故吏极多,因替宣节疏通,还拟个罣误革职。宣节当初周济宣惠银两时,不过说是同祖兄弟,家计艰难,又逢考试之岁,给些银钱。一则治理家内用度,二则预备场屋所需,乃两全之事。
不想宣惠自不守分,误听匪人,作下这件事。问官又照王中串通上追究,未免受些曲辱,直至革职回家,一气病倒,不半月已作古人矣。林氏母女几次哭绝,死而复生。家内虽有产业,除爱娘更无亲人承受,乃过继了一个同族侄儿为子,起名宣继宗。自此,亲丁三口,率奴婢数十人度日不提。
且说耿朗病体虽愈,只相思难忘。康夫人媒妁并用,亦说过张隆平侯、李平江伯等勋旧人家,俱未成就。一日家内使的乔妈妈来说,他姨娘亲女木妈妈乃林尚书家得用仆人,现今夫人五十多岁,生一小姐今年十七,有一位公子十来岁乃庶出,是二夫人所生。这小姐我亦见过,好一个品格,敢与燕小姐不相上下,只怕还强些。夫人若信奴婢,便可令木妈妈通信。康夫人道:“林尚书家我曾听得去世老爷说,家在西四牌楼,绝好一个家风,夫人乃忠诚伯茹常胞妹。我如今并不论贫富贵贱,只以好家风好儿女为上。若那不三不四人家,有钱亦臭气,有官亦酸味。你说林小姐好,但只是长一岁。”乔妈妈道:“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抱金砖。若肯说时,我包管必成。”
康夫人道:“你可先往通信,有回话时我再令人前往。”乔妈妈领命,次日回来说,木妈妈昨已通信,明日过来回话。又到明日,乔妈妈领着木妈妈与康夫人叩过头,因说道:“我家主母多多拜上夫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夫人不弃自是好事,且彼此又都知道,再有何说?只是要看看少爷。”乔妈妈道:“只怕少爷害羞。”木妈妈道:“这十月新冬,谁家不祭扫坟墓?且喜两家祖茔同在西直门外门头村之西,择定日期正好相看。”康夫人应允。于是定于十月十一日上坟。到了是日,康夫人坐轿,耿朗骑马,一簇人早出城去,那边林夫人邀了忠诚伯花夫人、小姑宣安人,三乘轿亦出城来,恰好走在一路。这边康夫人看那第一轿内坐一个瓜子脸儿、长细身材、五旬上下,穿着孝服。第二轿内坐一个年老佳人,不住望外张看。第三轿内坐一个半老命妇,大约是林家夫人。那边林、花、宣三夫人看这边一乘大轿,掀起帘子,坐着一位夫人。轿旁一匹马骑着一个少年,圆圆白白面皮,疏疏朗朗眉目,高高大大身材,端端正正举止,人品出众,一表非俗。两边又有乔、木二人作眼,不问便都理会。当晚各自进城,宣安人因有服在身,先自回家。林夫人留花夫人过宿商仪,次日黎明便令人去请宣安人,才进得门,林夫人便问道:“姑母看那小官人何如?”宣安人道:“想嫂与大妗必都愿意。”花夫人道:“我年老眼花,看的虽不十分真切,却只有些合意。”宣安人道:“大妗看得上,我再无看不上之理。”林夫人道:“若作成时,你须是姑娘岳母,休要瞒我。”宣安人道:“谩说姑娘岳母,就作岳母亦所不辞。”花夫人道:“如此说是姑母亦愿意了?”说毕,一起好笑。
用毕早饭,宣安人道:“侄女住在我家,这些天他妹妹甚相合好,说亦有,笑亦有,大有离不开的样子。”林夫人道:“正是我要接他姊妹两个同来多住些时,将来各自出嫁,岂能长在一处?”花夫人道:“既都情愿,何不令人去送喜信?”林夫人仍令木妈妈望鼓楼街来。康夫人得信大喜,一连又令几次人去问名次,取庚帖,后又令管家婆叶氏去暗看云屏。这日恰好林夫人接了爱娘云屏回来,叶氏回家说林小姐人品可爱,赞不绝口。
康夫人益加欢喜,遂定于十一月初一日纳彩。到了是日,康夫人同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御史夫人及棠、荆、合共八位,轿马围随,来至林家。这边林、宣、花并众亲出迎,行礼让坐。点茶已毕,从人呈上礼单,林夫人拜受。康夫人道:“先夫曾与先尚书相契,不想今日作成姻亲。”林夫人道:“未亡人不娴母训,小女又复蠢劣,诸事不周,统希原谅。”棠、荆、合三夫人一齐道:“两家爰亲作亲,男家是衣冠望族,女家是列宿名卿,既无齐郑之嫌,必契朱陈之好。嗣后诸事和合,俱在他小夫妻身上。只要他小夫妻相睦,自然家道吉昌,又安有不周事体?”座间康夫人问到宣安人世派,宣夫人道:“先夫官同沈括,职似吕端,只缘微嫌被斥,遂至圣世长辞。至今亲丁三口,向平之事都在未亡人了。”棠、荆、合三夫人听毕,又都解慰一番。当下茶点数次,众人告辞。林、宣、花三夫人送至前厅,看着上轿出门,方才入内。正是:男婚女嫁,真难尽父母之心;燕侣莺俦,最易动夫妻之想。
[book_title]第四回 三夫人前厅论婿 二小姐密室谈情
人情相比易相仇,况复阴柔妇女俦。
说到万般都是命,始知萱草可忘忧。
却说林、宣、花三夫人送客出门,午饭之后,众亲亦散。只有三夫人对坐,见云屏、爱娘不在旁边,花夫人道:“今日看耿家妯娌四个,绝好一般举止。”宣安人道:“这是侄女有福,得这样好人家。”林夫人道:“也未见得。小夫妻若不知尊长,虽好也是无用。”宣安人道:“似这般人家子弟,还有甚不济之处?”林夫人道:“正是这般人家子弟,最是难信他。
自幼受现成富贵,养成骄矜习气;再接交些小人,渐渐的就不济起来。”花夫人道:“这又在乎父母教训。古人说:『世禄之家,鲜克有礼.』然亦不可一概而言也。”宣安人道:“前日在城外看侄婿光景,纯露着一团诚实。”林夫人道:“这亦信不得。他家侍女成群,人大心大,恐他母亲嗣后亦未必管得来。”宣安人道:“这亦不妨。只要咱家女儿拿得起来放得下,那怕他三妻四妾,敢小视不成?”三人说着,冷风吹处早下了一天好雪。侍女瑞儿取了一盆炭火放在牀前,安下桌儿,铺设八碟酒馔,三位夫人要用烧酒冲寒。小侍女早春便斟了三杯霹雳白奉上,却将酒壶煨在火炭旁边,只顾听着三位夫人说话。
壶倾酒泻,一霎时烈焰腾腾有七八尺高,慌得早春用火箸乱打。林夫人骂道:“小无用的,总不小心。幸是屋子高,不然岂不烧着顶隔?”瑞儿从新收拾过炭火,另取了一壶热酒来,三位夫人各饮了两杯,便教撤去。宣安人道:“今日听康夫人口话,似乎今年年内就要迎亲。”林夫人道:“我这里亦还齐备,早完甚好,省得耽搁。”宣安人道:“他家先聘的燕小姐,岂非耽搁了?”花夫人道:“燕小姐一个柔女,作出天样大事,想来必多才智。”林夫人道:“依我看,作妇女的有了才智却不甚好。大则克夫,小则刑己,再不然必要受些困苦。”宣安人道:“我看作妇女者,大概有五等:有一等说两头话,行半截事,作善作不到家,为恶亦为不到家,器小易盈,徒资轻贱,是为下等。又有一等东说东去,西说西去。人说好他亦说好,人说歹他亦说歹,一味悠忽,毫无主见,亦属平常。象那谨谨慎慎,寡言寡笑,治家有法,事夫无缺者,又不能多得。倒不如说说笑笑,爽爽利利,你有天大事亦能消解,不屑人说好,亦不令人说不好者为妙。至于大大方方,行事妥协,在言语上不甚留心,诸凡领首不辞勤苦,却是当家人本色。”林夫人道:“你侄女却是那一等?”宣安人道:“恰似我方才临末说的这一样人。”花夫人道:“姑母真好眼力,只是甥女亦爽利亦好说笑。”林夫人道:“自家侄女自不说好,却教谁说?此所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也。”三位夫人笑在一处不提。
单说林云屏、宣爱娘见天又落雪,令侍女罩上布伞,两个人携手并肩,在各处亭台上走了一回。那莲花瓣儿纵纵横横不知印了多少,仍旧回到后边卧楼,令枝儿卷起帘幕,又令随爱娘的侍女喜儿关上楼梯门,清清静静坐在上面看雪。是时炉添兽炭,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两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谈。爱娘道:“妹妹,你看那树上挂了雪,一技枝粉色低昂,真可称为玉树。”云屏道:“姐姐,你看这西山白森森,一层层,合天一般颜色,真可称为玉山。”爱娘笑道:“妹妹你凴栏而立,风儿吹着,被人家远远望去,岂不是个玉树?”云屏笑道:“姐姐你或午倦方来,颓然侧卧,若被人家赞扬,岂不亦是个玉山?”旁边枝儿接着说道:“小姐,古诗上说,『宛如玉树临风前』想来就是这个树。又说,『玉山自倒非人推』,想来就是这个山了。如今二位小姐以玉树、玉山自比,固是取其清洁;但以无情比有情,我恐玉树玉山还比不上二位小姐。”爱娘道:“妹妹,我想男子便称赞得玉山玉树,难道女子就不能称赞不成?”云屏道:“我便称姐姐作玉山玉树何如?”爱娘又笑道:“妹妹既称我作玉山玉树矣,妹妹岂不是我的玉人儿了!”云屏道:“姐姐若果是个男子,亦还当得,姐姐偏又是女人。倘然我若变了男子,姐姐亦必定以玉山玉树称我。”两人说着都掩口胡卢而笑。旁边喜儿亦接着说道:“我看两位小姐人品又相当,心意又相投,无论谁作男女,都是绝妙。若小姐是个男子,便将我作陪嫁配给枝儿。若我家小姐是个男子,便将枝儿作陪嫁配给与我,上上下下,作成两对儿,却不更好?再不然,小姐爱我,就收我作个小妻。若我家小姐爱枝儿,就收枝儿作个侧室。岂不益发热闹?”两人听毕,又都笑起来。正说间,忽楼梯声响,喜儿开了门,却是瑞儿、早春,托着四碟细酒菜,两碟细蒸食,一壶黄酒上来,说:“夫人教送来与二位小姐赏雪的。”都交给枝儿,下楼去了。喜儿又关上门,枝儿铺设下肴馔,斟上酒,笑着说道:“这酒正可作个交杯。”说着,往一边与喜儿织条子坐着去。云屏教将酒壶煨在火盆内。
两个自斟自饮。云屏道:“姐姐,你脸儿白白的,饮了酒渐渐红上来,恰是好看,不信拿镜子你照?”爱娘道:“好看煞不如耿家妹丈,妹妹明日过门之后,好歹休将妹丈藏过,不许我们一见。”云屏道:“姐姐的人物,姐姐的才学,到后来顺心顺意得了好处,再休忘姊妹相好一场。”爱娘道:“妹妹业已顺心顺意矣,又来管甚别人?假如妹妹若不顺心顺意,亦未必这样说话。我还不会忘妹妹,只怕妹妹倒要忘我。妹妹若不忘时,日后见了妹丈就说我的话:妹妹既是顺心顺意,得个外甥,便叫作顺哥儿。或者思命名之源,还不忘我宣家姨母。”
说着目视云屏而笑,云屏亦笑而不语。两人又吃了一回酒,又看了一会雪,那雪止了,同下楼来走进上房。花夫人看看笑道:“他姊妹影不离形,形不离影,好似一对小夫妻,偏都是女子,若不然两位姑母正好再结婚姻,省得又商议选择女婿。”
两人听了彼此暗笑。须臾用毕晚饭,宣安人坐轿回家,已是掌灯时候。爱娘、云屏复上卧楼,新雪之后,又增暮寒,飒飒凄凄,夜风初起。枝儿剪亮灯烛,才要放下窗前帷幕,忽见窗纸一亮,惊讶道:“天虽晴了,却无月色,这是何处光影?”正说着,却又大亮,窗上一片通红。爱娘、云屏推窗看时,见正东上红堂堂行高行下,火气冲天。密浓浓或黑或白,烟焰入云。
云屏道:“这火烧得势猛,不刮风方好。”爱娘道:“看这方位,似乎在朝阳门内外。那边居人稠密、室宇连绵,如何救法?且今朝又是吉日,咱家既可会亲,人家岂无嫁娶?今夜新人太觉不堪了。”枝儿道:“正是。早间夫人们在前厅吃酒,酒壶倒在炭火上,起有七八尺高,几乎无有烧着顶隔。他这火不知是如何起法,明日打听出来,亦教那些屁孔宽大掉落了心的,从此亦好留神。”喜儿道:“火烧旺地,似这冷清宽大处所,烧既难烧,救又好救。况且夫人慈善,断无成灾之理。你又不作新人,何故发急?”枝儿听得便要与喜儿分辨,爱娘、云屏由不得亦要发笑。看了一回,关上窗子,那火直到三更天气,方渐渐消灭。二小姐就寝,枝儿、喜儿撤出熏笼,送进汤壶,细看过各处锁钥,嘱咐过上夜妇女,关上楼梯门,展开衾与褥,背了小姐同赴高唐去矣。正是:闺帏斗语,毕露出女子真情。市井遭殃,难掩那小人丑态。
[book_title]第五回 说火灾木氏知因 误药性燕媛抱恙
燧火原从木上来,相依不谨便堪哀。
可怜兰萼深林下,亦受熏蒸切近灾。却说爱娘、云屏一宿提过,至次日梳洗已毕,枝儿告诉道:“昨夜起火地方,就是咱家教染布的那任家铺子。今早令人去取布,回来说任家布铺全被火烧,货物俱无救出,气得任财主要死。”爱娘道:“我说那火方位约在朝阳门内外,果然是在东四牌楼。”枝儿又说道:“来人还说,街市上铺子都皆关闭,京营兵弁在各巷口屯札,不许轿马来往,一如前年永乐天子驾崩样子。”正说着,仆妇来请早饭,二小姐到前厅陪林、花二夫人饭毕。林夫人道:“木妈妈女儿柴姐嫁与任财主家人,听见任家失火,今早便告假去看。”云屏问道:“听得大街小巷俱有官军把守,这是何故?”林夫人道:“此乃朝廷有事,怕有奸人,故尔严备。我已令松之盛打听去了。”不半日,松之盛禀说:“昨夜三更时分,洪熙天子上宾,新君不日就要即位。人情晏安,毋须惊恐。”宣安人亦令人来告知爱娘道:“街上下许轿马来往,小姐多住儿日,俟事定后回家不迟,”又有忠诚伯茹连令人来告知花夫人道:“夫人且不可回家,候事定了,令人来接。”于是花夫人、宣爱娘俱不得回家。当下花夫人、林夫人、爱娘、云屏四个人团团坐定,日将落时,木妈妈才来禀说道:“这任财主家眷却住在朝阳门之外,只那布铺在城内东四牌楼。门面五间,到底四层。第一层作柜房,二层作堆房,三层作染房。院内前后有大席棚,大木架。四层乃俺女婿居住,照看买卖。昨夜俺女婿与伙计吃酒,我女儿教一个小丫头在火上热酒,酒沸出来,烧了纸隔,引着纸窗,连接房檐,风势又大,火星飞上席棚,从后望前,连染房一并烧起。伙计们尽都吃醉,又从木架延及堆房,第一层柜房内灯火偏又倒在布阁上面,亦烧着了。从前望后,内外夹攻,两处无路。俺女儿女婿都跳到隔壁药铺子里的空院内。四层成了一块白地,货物俱皆烧毁,恰好只烧本家,并无连累邻舍。今日一早,街房上将俺女婿锁去,次后将任财主亦拿了去,说天子驾崩,人心慌乱,万一奸凶乘势,岂不有关大事?要从重治罪,以警愚顽。幸得隔壁开药铺的伊士义,是太医院有名御医,势家俱都认识,替他走通,还不知如何发落。”林夫人道:“这任财主是何等人物?”木妈妈道:“是本京人,名叫任自立。父亲原是秀才,自立幼不读书,只作买卖,四五十年以来,走川广,贩云贵,如今典当亦有,烧锅亦有,又放加一账官利债,以此无人不知任财主名目。他又捐个杂职,带顶头巾,骑匹骡马,呼么喝六,讨人敬奉。娘子姓冉,亦有五十多岁,称为安人。只生一女,小名香儿,生得花枝儿一般,足可上得图画。人说他偌大家财,只有个女儿,终岂不嫁,还是一味刻薄,今日这火正是报应。”林夫人道:“刻薄固当有报,似这吃酒失火,亦是自不小心,我们昨日险些亦无弄出事来。”木妈妈道:“一福能压百祸。夫人如何比得别人?”按下这边说话,且说伊士义因昨夜布铺失火,慌乱一夜,将一应药材抬了半街,幸而无有延烧过来。次日见任财主被人追拿,恰在门首经过,士义出来慰问,任财主再三求托,且又许下谢礼。这伊士义贪着得银,便望各处讲情。且数日前受了司礼全内相嘱付,诊看燕小姐病症。又收下燕家合药银两,药已丸成,正可随便送去,燕乌台或者不允,全内相必有人情。不想慌慌张张错拿了一包,骑马投燕御史家来。适值燕御史前几日就往门头村里去养静,只得留下药又往全义家去。
话说梦卿自全义给假之后,却当真病起来,全义又荐伊士义看病,好虽好些,尚未起牀。这日得了新丸的药,照方便用三钱。至三更之后,肠鸣肚响,泻过几次。第二日又用三钱,便肠拧肚痛,水泻不止,晚间不敢再服。至第三日,令人请了伊士义来,诊过脉,说道:“此系过服走泻之物所致。”前日送来丸药,乃小心斟酌,一派补济之味,如何反倒下行?细想半日,猛然想起与燕小姐丸的药是用红纸包裹,此系白纸红签,乃是与西城外水运使家丸的,错拿了来,却不肯认错,因说道:“想是那药里有甚不到处,拿回去再添一两味就好。”于是又留下一贴汤药,即使辞出。到了家中,故意迟延,过两三日,将红纸换成白纸红签,仍复送来。燕梦卿服过汤剂,又用丸药三钱,泻便止些。一连又服数日,竟不走动。奈因病卧日久,又泻伤元气,急切不得速愈。时值末冬,新君即位,诏改明年为宣德元年。各巷口官兵皆撤,城门大开。
燕玉回家,梦卿身体虽渐次平复,而水泻病根,从此作下矣。是时腊雪连朝,预兆丰年之瑞。市声彻夜,妆成物阜之容。郑文送白梅花一盆与甥女解闷,梦卿着实爱惜,因赋一绝句道:闻说江南并雪开,萧闺何幸一技来。却怜柔素与奴似,些子春光占帝台。看这诗,分明是梦卿自比。言自己虽一介弱女,欲与燕京人物分一席也,譬如盆梅虽小,光华有限,然一种绝世之芳,实可分沐帝台之春耳。作毕再三吟咏,忽觉神思困倦,恍惚间走到一个去处,见乔木参天,林深叶密,地下细草纷纷,围绕着一湾流水。水内浮萍被风吹的忽东忽西。走了半天,走不出道路,抬头仰视,从枝间叶底微微透些赡光,方始辨出南北。
手内拿着一技萱草,不知何处一声雷响,萍沉草化,林木皆空,变成一块田地。惊得浑身是汗,醒来见窗上日正西下。因自想道:此梦难解。细草乃至微之物,浮萍乃无定之物,萱花虽好,又非尊贵之物。乔木有逮下之势,赡光有妃主之象,莫不由掖庭选入后宫,以沐椒房之德乎?”然亦随遇而安,听命由天罢了。正是红颜自古多薄命,拟将幽意问婵娥。当晚饮粥服药不提。再说那日伊士义,从燕玉家去求全司礼,恰又不在家。一连伺候数日,皆不得相见。一日少暇,方得拜谒。座间言友任自立之事,全义道:“那厮昧却良心,损人利己,合当如此,谁去管他!”伊士义道:“实不敢瞒,小子所走人家,总无象老大人气力大者。老大人若不管,不但任自立性命不保,我小子亦无颜见人矣。”全义道:“任自立虽是刻薄,却与我无涉。他又无甚大罪,救亦不妨。只那巡城官员,素不相识,如何说得?”伊士义道:“便是巡城御史吴维,小子未曾走过他家,老大人细想有可以转说者亦好。”全义真个想了一会,道:“吴御史胞兄安陆侯吴酉,我亦无来往,却认得他表兄通政史耿怀,这一路可以说得。再燕祖圭旧与吴御史同寅,且又与耿通政莫逆,这一路亦可以说。还有去世林尚书夫人,将亲女许嫁耿怀之侄耿朗,耿朗系吴御史表侄,甚加亲爱,这一路益发可说。燕祖圭虽不肯徇私,耿通政不受请托,然我以情理相烦,想来断无不允。至于林尚书家,是你多年主道,你可求林夫人托耿家转向吴家说,则内外人情兼到,或者可成。”伊士义领受,再三称谢。全义又问梦卿病势,士义并不提走泻一节,只说”小子用心调理,病已去得七八。”全义大喜,士义辞出。忙到林尚书门首,寻着松之盛,拉到一个僻静酒楼上去吃酒。先是松之盛问道:“伊先生无事不邀,敢问有何见谕?”士义道达来情。松之盛道:“伊先生你岂不知,我家夫人,极是严整。我们从不敢私说人情,且与耿家系属新亲,亦难启齿。
适所见教,断难从命。”士义见之盛不允,急了便取出一张收米票来说:“这是敝友孝敬大叔者。家内若用米时,可往这信顺店取三十石来用。若是说成,尚有重谢。实不相瞒,他一个有名财主,咱不吃他吃谁?”松之盛见事非大重,既先有米票,后又有谢礼,岂不动心?且有木妈妈在宅内,万一他先求了夫人,这便宜岂不落空?”于是又反说些推倭言语。伊士义十分央祈,方才收下。这一来有分教:市井小人垂头丧气,清华公子偎绿依红。
[book_title]第六回 耿存忠痛哭燕玉 任自立急呈香儿
燕子非秋已告归,堪嗟人事动相违。
幽芳何日沾霖雨,小草先经茁茁肥。
却说仁宗升遐,数月内一切喜庆俱不准行。因此耿朗婚事,早又耽过新正。定于宣德元年二月中旬行聘,四月初间迎亲。届期耿林两姓极尽繁华,耿朗与林云屏成就百年之好。真是鼓琴鼓瑟,长传静好之音;宜室宜家,永叶祯祥之梦。自下必提。单说燕玉虽革职家居,知非朝廷本意,不想仁宗即位一年,便已殂落。逆料后来难以复用,遂病至正月下旬,呕血数升而死。
郑夫人与二子一女哭泣,以礼殡葬。依时门生故吏,近友远亲,闻讣而至者甚众。倏忽间已到虞祭之期,郑夫人同胞弟郑文领着子女来坟上祭扫。方才事毕,忽见一乘快轿引十数人飞奔而来。先有一人到门首告说:“俺是通政司耿大人家家人,俺家老爷因颁诏到汉王处,不知燕大人病故,今日特来祭奠。”管家禀知郑夫人,夫人令子知、子慧出迎。耿怀下轿,看见他兄弟两个,便含着泪道:“我因奉使在外,不闻令尊凶信。昨日回家,方知弃我而逝,可悲可悲!”于是走至墓前,从人设下祭礼,宣读祭文。其文曰:常变经权,君之才也。刚方正直,君之行也。才行如斯,天顾不使之寿而褫其算耶!噫!君之卒也,岂仙职乏人,必待总于君耶?抑先帝有灵,贲君为在天之佐耶?吾不可得而知也。闻君之讣,闻先帝也。哀号累日,呕血数升,君之忱悃谁则知之,谁则鉴之耶!然而干吾父也,坤吾母也,全而受之,全而归之,君之自成其身大矣哉!夫何?焉!呜呼!奉此壶觞,酌彼椒浆,君乎恤我,尚来格而来享!
读毕耿怀大哭,二公子哀痛不止,夫人小姐硬咽难言,内外仆夫侍妾无不挥泪,多时耿怀方收泪止哀。只见郑文从外边两个人扶着进来,原来郑文曾作过一任侍郎,因病休致仕,故此与耿怀亦相熟识。当下将耿怀让入客厅,以酒相慰。耿怀道:“祖圭与我平生莫逆,不期一病便至如斯。再四思之,不觉令人心冷。”郑文道:“弟自病废,不与世事。祖圭之得安,全皆存忠力也。”耿怀道:“吾人奔走仕途,多历年所,同类不无骄情肆志之徒,属员岂少谄笑胁肩之辈。使非一二好友互相指示,其不流于炎凉内者几希。夫念祖圭作古,指示无人,能不痛哉!”说毕又拍案大哭。郑文劝道:“人生如白驹过隙,何须自求困苦。存忠能如曼倩之诙谐,则大隐于市朝,且加祖圭一等矣。人世之**,乌足称翻复哉!”耿怀止哭,连饮数怀,起身告辞。郑文送出,上轿回家。才至中堂,侄儿耿朗迎进内堂,便道:“吴表叔昨日对侄儿说,任自立罪案可以开脱,教侄儿回禀叔父。”耿怀道:“这事原可从轻,因他有些钱财,又兼为人刻薄,当事有意锻炼,故耽延至今。旧岁全司礼央我同燕祖圭与你表叔说时,他已满口应允,你可再到他家去催。”
当日耿朗去见吴维不提。且说任自立在监中,一冬总无推问,上下使用,已是不赀。到春间听说内里有旨,说任自立有心煽惑,罪应从重,益发慌恐。伊士义所说人情又不见信息。挨到四月内,密令管家卜壬,会同伊士义、松之盛去求耿朗。耿朗令人传出话来,说事已说妥,不必见面,稍候数日,自有发落。外边卜、伊二人只不放心,先送给耿宅管家李名门包三十两,又拿一张三百石米票孝敬耿朗。李名拿进去不多时,复又拿出来,还给卜壬说道:“我家主人说,我是看亲戚面上不好辞得,岂是希图礼物?若再如此,我便不管了。”卜壬再四央求,李名亦踌躇不定。
若再进去说,恐怕耿朗发恼。若不进去说,难以又要门包。旁边松之盛道:“李大哥不必作难,且着卜大哥回去,再与员外商议,自有主见。”于是卜壬急回到家,见过冉安人,又一面入监告知任自立说:“员外偌大家私,难道只惜数千金之费?不如在众夫人跟前多多尽些人事,包管速成。若只耽延,万一遇着如茅球借势生风之人,一味歪究,岂不有关员外的身家?”
任自立想了一回,叹口气道:“外情不如内情,亦只得如此。”因写一封密字,教冉安人预备下白银三千两,令柴姐会同木妈妈暗地送与林夫人一千,耿夫人一千,吴夫人一千,务须足数,还要求个确信。冉安人接得这个字,便照依行事。柴姐回来道:“林夫人决意不收,说救人是好事,我再无不用力之理。就是事成之后,亦不可如此。”当晚木妈妈亦来说,耿、吴二夫人亦皆不收。且又怪木妈妈不当以财利引诱,分明是小视了。冉安人得知十分着急。
木妈妈道:“我家小姐,嫁到耿家,与丈夫最是相得。现在从嫁的丫环与本家侍女,俱不合姑爷之意。我家小姐如今令人四下里寻访,安人若肯多使些银子,买一两个送去,必得他小夫妻欢喜,他自给你出力。耿姑爷与吴大人又比不得寻常中表,说一是一,岂不能早早完结?”冉安人听了,即送回音与任自立,自立亦便成允,听凭安人所为。谁知冉安人在家看过许多女子,俱不合式。正在愁急之际,天子又亲征汉王,得胜回朝,降下一道恩旨:凡仁宗未上宾之先,罪在可宥者,一概赦免。如职官诖误,亦行复职。以此,副都御史燕玉,主事宣节,虽皆病没,亦皆还给诰命。如宣惠等,亦皆赦出。惟任自立不在此例。冉安人见此旨诏,益发心慌。欲另作计议,又无妙法。见自家养的女儿如花如玉,到十分去得,不得已订至监中与任自立商议。自立初犹不允,后来见势甚急,只得依从。
冉安人回家告知香儿。香儿只不言语。冉安人一面知会木妈妈回明林夫人,说是替小姐买了一个上好侍女;一面送香儿到耿家,说是林夫人买的,送给小姐。办得甚实细密,无人知觉。当日香儿母女不免痛哭相别。及至到得耿家,见耿朗风雅,云屏宽厚,便亦自有主意:一心事奉,加意殷懃,不数日就作了耿朗侧室。耿朗起初只认作是任财主替夫人买的侍女,爱他貌美心灵,故尔留在身边。后来方知是任财主亲女,反倒不好轻待,禀明康夫人,收拾西厢三间,令他居住。任香儿又往家内取来箱柜、牀帐、桌椅、壶瓶等物,将三间西厢整齐得珠围翠绕,锦簇花攒,并将自己侍女亦叫来,一名绿云,一名红雨。自此一家都称为二娘,耿朗亦即催促表叔结案。于是,吴御吏定罪奏准,说任自立系家奴饮酒失火,本人住居城外,并不知情,又只烧得本家,亦未及街巷。且自一更烧起,三更将灭,虽救灭在晏驾之后,而起火实在晏驾之先,情犹可原。只比寻常失火罪加一等,将所捐杂职斥革,枷责折赎,看铺家奴枷满重惩,不准赎罪。是日任自立方得回家。这一番前后使用,足足有五六千金。外边伙计乘便偷逃者亦不下三四万两,家私耗去一半,还陪去一个女儿。由此把自私自利之心全部冷淡,将典当烧锅官利债加一账一并收起,一切家事,尽付安人经管,自却杜门谢客,一意焚修。
却说耿朗年甫十八便得如花之妻,似玉之妾,真乃朝朝岁首,夜夜元宵。任香儿又千伶百俐,深得正室之心,善取丈夫之意。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兰簪队里,显来个惯解愤朱家。翠袖班中,引出了不逢时贾谊。
[book_title]第七回 思旧侣爱娘题壁 和新诗梦姐遗簪
莺俦燕侣本相依,索处应悲知者稀。
萱草方将接款洽,青蝇先已兆谗机。却说耿朗自以香儿为妾之后,不觉又是孟秋。七月初旬,上坟拜扫,耿朗起身先走,次后康夫人、林云屏、任香儿,骡马车轿,一簇儿出城。恰好这日宣安人因宣主事复职,邀了林夫人带着宣爱娘亦出城告祭。郑夫人亦因给还浩命,会了弟妇吉夫人,领着燕梦卿,三乘轿亦出城来。原来燕、宣、林、耿四家坟墓俱在西直门外,燕家在门头村之东,宣家在门头村之北,林、耿两家,皆在门头村之西。故宣、林、耿三家又都从燕家坟前经过。是日宣、耿二家日未出时,就已出城,正好遇在一处。林、康、宣三顶轿子并肩而行,后边林云屏与宣爱娘亦挨在一处。一路上你问我答,久不相见,说不尽千般缱绻,万种流连。爱娘更觉难舍,又与香儿见过,虽然初会,却亦有些投缘。及至走到燕家坟前,康夫人、林云屏一行轿马,径往西去。
宣安人、林夫人、宣爱娘要往北转,因出城太早,便在燕家坟上少息片时,又将随带茶果,各自用些,以解饥渴。只见这座坟院,墙分八字,门列三楹。一带土山,千株白杨瑟瑟。两湾秋水,万条绿藻沉沉。露润野花香,风吹黄土气。不免游看一番。谁知爱娘因看见云屏,打动旧日心情,吟得律诗一首。见那养静亭东边,八字墙背后,一片新抹石灰,光如玉版,亮似银笺,一时乘兴,便令喜儿取出带来笔砚,在墙上一挥而就。
下面又写出四句隐语,以作款识。写完方漫漫走来,与宣、林二夫人一同上轿投北而去。且说郑夫人、吉夫人、燕梦卿日出方才出门,到得坟上,己交已时。告奠已毕,用过饭食。因初秋天气尚热,散走在各处乘凉。当时梦卿随郑、吉二夫人从亭下走来,见白墙上数行墨迹,便落在后边,临近一看,却是新诗一首,下面还有几行款字,看那新诗道: 莺易无声燕易还,春秋景物梦魂间。
花边携手人今去,雪里联姻句莫攀。
有意阿谁能意洽,多情何事不情关?
无端邂逅愁添处,难遣幽闺尽日闲。
念毕不胜赞叹,若说是男子,末一句又不合。说是女子,则邂逅二字又不知是指何人。但情辞委婉,令人可爱。再看下面款字,却是四句六言隐语,写道:军无身而有首,受添足而多心。备德言与工貌,善谐声以比音。因暗想道:“军”字无中一竖,上加一点,非“宣”字乎?“受”字下多一撇,中添一心,非“爱”字乎?德、言、工、貌四者皆全,乃女之良者也,非娘字乎?谐声比音,乃作诗之法,即诗字也。合而言之,乃“宣爱娘诗”四字,是真一女子也。此等女子,亦可谓多情矣。我梦卿生长深闺,无一知己,似这般女子,又只空见其诗,殊令人可恨。不免用他原韵和诗一首,写在旧诗之旁。或这女子重至此地,见彼此同情,亦可作不见面的知己。想毕要写,却无笔墨。乃取下一枝金兰花簪儿来,用力在石灰上画出雪白粉画道: 鸟飞兔走任回还,心事百年荏苒间。
风冷病身惟自惜,月明孤影共相攀。
无缘只许诗留读,有梦空教意暗关。
笑煞秋闺深寂寞,与卿同是一般闲。
画完又画“乌衣女隐和韵”六个字,将金簪儿插在墙缝上面,只顾吟哦不已。忽地春畹来请,梦卿一时忘却簪子,随即走到庄门里一齐上轿进城。再说康夫人、林云屏、任香儿到得坟上,祭扫已毕,先自回家。耿朗一人漫漫骑马而行,一路上长杨密柳,树树蜩螗。绿穗青房,田田和黍。行至燕家坟前,便下马在亭子上歇息片刻,整顿衣冠,到燕玉墓边拜谒。早有看坟安大奉茶伺候。拜毕,随从家丁,往庄门下去暂坐。耿朗独自闲游,见八字墙后,白石灰上,墨迹纵横,粉画精细。念了一回,却是七言律诗二首。言简情深,意多词少。一首原作,一首和韵。一是用笔写成,一是用物画就。耿朗遂将随身笔墨取出,用半片白纸,将二诗及隐语款字一一抄下,方才收笔。猛见墙缝上一枝黄簪,拿到手约有六七钱重,正是赤金。上面缕丝兰花,巧神工,且兼桂麝香浓,脂膏气厚,就知是墙上画诗遗失了去的,遂连诗一并揣在怀内,重复走上亭子。
吃过茶,从人牵马,耿朗缓策投旧路而回。俗说“无巧不成拙”,又道是“万般都由命”,假使当日爱娘未走,燕梦卿即来,则彼此相见,岂不是奇逢?又岂不是佳话?再不然或是梦卿才去,爱娘又来;或是爱娘既来,耿朗方至。则金簪不致为耿朗所得,亦可无后日之口舌矣。谁知耿朗前步起身,爱娘随后方来,宣安人、林夫人因初秋尚热,仍到亭子上乘凉。见人踪马践,满地纵横,楮锭纸钱,余灰犹在。问明守坟家人,方知是夫人小姐拜扫才去。爱娘听说,又独自一人走到那题诗的所在。但见那诗后面石灰上画着些字迹,细看时,早已依韵和了一首,词意悲凉,大有同病相怜之旨。因自叹道:“谁说天下无有知己?只可恨缘浅,不得睹面耳!看这落款处『乌衣』二字,分明藏着『燕』字在内,这诗定是梦卿所和无疑。我只说他求代父罪,是个刚方古板人,谁知却亦这样风雅。想我那四句隐语,他亦未必不早猜出,奈何有此慧性,有此急才,却素昧平生;毫无瓜派,使我两入若能相见一次,交接一言,亦不负今日唱和之情。”当下留连不舍,歇息了好一会,方随宣安人、林夫人上轿,进城回家。走在自己房中,将所作原韵并梦卿和韵,都写在一柄泥银亮纸折迭扇上。翻来复去,再三吟咏,只觉得情投意合,恰似梦卿在眼前一般,好生快乐。不知这边如此快乐,那边却正十分懊恼。你道如何懊恼?是晚梦卿回家,在灯下取过两片小涛笺,一片写上自己和韵,一片写上原作并四句隐语,自忖道:“看这隐语,分明是『宣爱娘诗』四字,但这宣爱娘不知是何等样人?玩其诗意,确是先合而后离者,又不知他所邂逅是男子是女人?我一时孟浪,和这一首,倘所遇者果是女人,自然同怜俦类,不消说得。若是男子,岂不教宣爱娘连我一并牵入混水里去?幸而笔姿未露,名字未显,还可遮饰。若说此诗非女子所作,或是浪荡子弟假托姓氏以戏惑游人,亦未可知,则我之所作,再有别人看见,亦当作是假托亦不可定,总是我无主意。此时若令家丁涂抹了去,没的倒招摇起来。若竟留下,又怕人传扬。虽然人不知道是我,而我之心内,到底不安。”想至此处,将两首诗都放在灯上烧毁。正是:多病由于多虑,多虑由于多情。愁思半日,生起倦来。唤侍女来摘环佩,方知失去一枝金簪,益发烦闷,好生懊恼。不知这边如此懊恼,那边却又十分醒脾,你道如何醒脾?大凡闺中诗文,断不可轻示外人。不但风云月露之词要被人轻薄,就是《关睢》《麟趾》之章,亦要招人指摘。当日耿朗回家,将那律诗二首重加推敲,大有”搔首踟蹰之态。将那一枚金替再三把玩,大有“自牧归荑”之思。”于是将律诗、金簪好好收在小书斋内谨密之处,以备不时的鉴赏。你道这小书斋在于何处?原来耿朗所住,乃泗国公旧府,其余伯叔皆另有宅室,故此处是他独居,进大门有二门,二门前左右有旁门二座,门内分门别户,无数房室,直通着周围群墙,乃众家丁居住。进二门有仪门,仪门前左右各有厢廊五间,乃家人办家务之所。进仪门是大厅五间,东西陪厅各三间,陪厅旁小屋乃家人轮日值宿之所。大厅后为二厅,亦是五间,东西亦是三间,旁边亦有小屋,亦是值宿之所。两层陪厅之后,俱有箭道甬路,内通东西二所,外通办家务厢廊,所有内里妇女会亲养病之所。二厅后又是重门,重门前左右又各有厢廊三间,又是值宿传事之所。进重门正房三间,左右耳房各二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由左右耳房边的角门进去,东西又各有一所。这东西二所及东西厢房之后,又都有亭台楼轩之类。正房后有楼五间,左右陪楼又与东西二所相通。楼后又是正房三间,厢房六间。此外周围夹壁,以便坐更传筹。夹壁墙外,就是二门前左右旁门内的众家丁住房。前后左右,曲折通连。又有三层后门,以便众家丁喜丧事件。当日耿朗的小书斋就是重门内正房的右耳房。康夫人住在正房,云屏是东厢,香儿是西厢。香儿原为侍妾,今却与云屏对户而处。
有分教:情即情重,顿生秋夜之情怀。妒女妒深,已启**之浸润。
[book_title]第八回 全司礼奏赦梦卿 茅指挥媒说宣爱
惕厉何时可自宽?少申志意未为欢。
寸中甫得忘忧惄,茅塞无端又被谩。却说耿朗将诗与金簪收在小书斋内,方到东厢,一宿不提。次日早起,梳洗已毕,正要又往书斋内去誊那诗,忽地枝儿走进来道:“外面禀说,昨日国公自署回家,到夜间吐泻不止,现在病倒。”耿朗听得,急换上衣服,乘马先行,康夫人坐轿随后,去了一日,只有康夫人回家,云屏、香儿迎出仪门,送入上房坐定。云屏请问病源,康夫人道:“医生说,年纪已老,不耐辛苦,又兼时气不和,饮食失时,以致脾虚作吐作泻。”香儿道:“是那个医生?”康夫人道:“是什么胡念庵。”香儿道:“这是有名大方脉,亦还去得。明日告知大夫人,切不可令伊士义诊治。那厮一味鬼混,毫无实际。”康夫人道:“我已说过,是不令他诊治。”如此一连六七日,耿忻渐次好起来,耿朗方回家过宿。
倏忽间过了三冬,又是新春。且说司札监全义,见皇帝思说赦免燕玉,复其官职,只他女人梦卿,无人奏赦,尚在名属掖庭。虽有自己承当,实与情事不合。且燕玉既已无罪,则梦卿亦系无罪之人,自当除名。这日正值无事,天子查看花名,全义大喜,即将册籍一一捧入,天子亲阅。全义奏道:“除各省采取入宫之外,其因罪没入者,俱不曾列入。赦款内有原任副都御史燕玉之女梦卿,系求代父罪,自愿入宫为婢。蒙圣恩准其代罪者,今已一年有余。以其患病,未能充役。旧岁新诏赦免燕玉,其女已属无罪之人,例应销除,伏乞皇上睿鉴。”
天子降旨道:“梦卿求代父罪,可称孝女,本当赦宥。况燕玉又已复职,自应免其入宫,尔即销除可也。”全义欢喜不尽,急忙奉旨而出,实时将梦卿名字勾除,随复关会各处。正是:报父孝思从此尽,事夫节志自今操。燕玉虽祖居蓝田,因宦居燕京,已经三世,遂入顺天府籍贯。当日顺天府官员将赦旨传到燕家,郑夫人喜出望外,亲来告知梦卿。梦卿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出头,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悲的是父亲去世,不得亲见此旨。于是母女两人,反到哭了一番。郑夫人令郑文拜谢全义,且又送些重礼。全义一物不收,亦不受谢,母女只有感念而已。一时亲眷踵门称贺,康夫人得知,亦来探望。两夫人相见毕,康夫人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这义女认得不错。”郑夫人道:“从前的义女还有一二分假,此后的义女,却是二十成的真了。”当日二夫人欢宴移时方散。林夫人、宣安人见梦卿赦出,皆莫不说吉人自有天相。耿怀闻之,亦不觉手舞足蹈,欢喜累日。转瞬间燕玉周年,一时执柯作伐者来去不绝。
一日东海公茅白令人来说,要聘与伊侄指挥使茅大刚为妻。郑夫人见茅大刚比女儿长三岁,且又系茅球一家,益发不允。这茅大刚幼而少学,长而无述,收养些犬羊之辈,结交些雉兔之人,浮浪无归,轻躁不谨。当日与燕家说不成,又听得宣主事之女年二十岁,德言工貌,四者皆全。急令女媒来通音问。门上人回复道:“俺家家法:三姑六婆不许进门。你要说亲时,须令正道人来。”以此回复了去。过了几日,茅家又令家人媳妇前来求见。门上人传入,方有个老妈妈出来,引着进至后堂。家人媳妇拜见已毕,道达来情。说道:“我家诰命教到,想安人坤德堪嘉,母仪可表。一片爱慕之忱,愿附婚姻之未。现任指挥名大刚者,乃家老爷亲侄,今年二十岁,正月初二日戌时受生,已居官两年,起迁可望。且系老爷自幼扶养,将来东海公爵,准定是他承袭。目今家道虽不至系马千驷,却亦有大厦千间。安人若不嫌武职人家不读诗书,俯从所请,则千年秦晋,百世朱陈,皆自此定了。”宣安人道:“似这阀阅家声,簪缨世冑,岂无王侯将相来议婚姻,何反垂青下里,彩及葑菲?我这里先夫早亡,幼子未立,门单户薄,难以为耦。你夫人虽富贵不骄,我岂不寒素自量?且女儿又复蠢陋无知,断不敢应苹繁之选。你回去禀上夫人,切勿为媒妁所误。”家人媳妇道:“这样大事,既非一二日可定,亦非奴婢们可成,安人自然要从长计议,奴婢们先去回知夫人就是。”因又笑道,“只怕安人打听明白,还舍不得这样女婿。”于是辞去。宣安人即请林夫人来商议,林夫人道:“茅家实是东海公子孙,这指挥品级亦是与侄婿一同考得。至其家风,却不知晓。我们令人打听便知。”宣安人即命家丁各去访问,留林夫人过宿。至次日,一个家丁来说:“茅大刚祖居地安门东土儿胡衕,家道殷富,上下有三百多口,并无聘过,亦无侧室。今年二十岁,正月初二日戌时生辰。”到晚间,又一家丁来说:“茅大刚五岁时父母双亡,就是东海公抚养长成。高细身材,瓜子面庞,两眉高耸,二目晶莹,无麻无须,不缺不露。猿背蜂腰,绝妙弓马。”宣安人听了,又令再去打听。第三日午后,一个家丁来说:“茅大刚字思柔,现任六品指挥。曾祖东海公茅成,祖茅鹿梦,未仕而亡。父茅束,原任御马监承。大伯父茅白,承袭公爵,并无子嗣。二伯父茅苞,原任无为州州牧。叔父茅球,先任御史,现为河南学道。昨曾媒说副都御史燕大人小姐,以八字不对,未能作成。”日落后又一个家丁来,亦是如此说。至末尾另一家丁送进一张帖子来,说,“茅大刚外清内浊,武短文亏,人有四言口号十二句,抄来呈看。”林夫人、宣安人看那口号道:姓称茅氏,家住土乡。身具全体,才无寸长,祖宗末荫,伯叔余光。作成乌帽,使足白镪。虎皮羊质,鼠肚鸡肠。心袭肉走,酒袋饭囊。二夫人听了笑个不止。宣安人道:“想这茅大刚,总令人才出众,品行端方,奈是茅球亲侄,前岁甲科一案,彼虽〔非〕单为先夫而发,而先夫实因之以亡。忍令女儿反入冤家,使先夫不瞑目于地下耶!且茅白为人,昏庸无比。茅球行事,剥丧太过。目前富贵果能长乎?外清内浊,武短文亏,既不能效周于君父,又何以贻谋于妻子?我前日已苦口推辞,怕那家人媳妇还来歪缠。”林夫人道:“既已恐其再来,莫若先去杜绝,省得托亲觅友,以致扰舌。”宣安人于是命家丁前去回复。家丁到茅家,寻着那家人媳妇,因说:“家主母因主人三年未满,且家小姐亦有誓愿在先,服阕后方肯受聘〔字〕人。”媳妇放下脸来道:“我家夫人好意,如何反来推托?一个去世废官娘子,家寒子幼,不想攀一两门亲戚,以图贵重,终是穷气。况且你家小姐既如此孝道,当日何不亦学燕大人家小姐,去求代父罪?似这样好机缘当面错过,真真小家形景!”家丁亦放下脸来道:“男婚女嫁,要两家愿意。难道说只许你家寻媳妇,不许我家选女婿?小家是小家,穷气便穷气,但不似有那四言十二句口号的大家气象!”两下里正在争执,有茅家的一个老家下人走来解说道:“俗语说,一家女儿百家求,又道是爰亲作亲,愿不愿自有两家的夫人为主,你们何必先出此恶声?若如此决裂作事,怪不得百无一成了。”于是两边方才散开,正是:狂谋莫逞,方知萱树之有根。邪术能招,益信萍浮之无梗。
[book_title]第九回 话病源胡医荐友 弄幻术叶道摄魂
心思魂梦动相因,不肖结交益觉真。
小草浮萍原一类,何妨借取悟斯人。
却说当日茅家家人媳妇与宣家家丁斗口散后,茅大刚得知十分气愤,二月初生起病来。正是勋旧人家,衣食兼修,巫医并用,急觅名医伊士义、胡念庵诊治。
这胡念庵背着伊士义一力承当,百般调理,大刚遂结为莫逆之交,两人言语并无隐避。一日大刚病势觉减,留念庵小饮,言及心中情事。念庵道:“公之病,因情而生。若遂其情,则病自愈,不必沾沾于草木金石间也。”大刚道:“兄言固是。但此情未遂,若另觅别缘,而此情终然莫释,仍是此生患害。况别缘亦未必称我初心,是此情永不得遂,而此病永不得愈也。兄言不必借助于药饵,想兄定有意外之良方,不知能活我枯鱼否?”念庵笑道:“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公能轻财下士,则彼美之来,可翘足而待耳。”大刚听得,移坐促膝,密密的问道:“兄有何门路,可以说得?倘能有成,敢不重谢!”念庵道:“谋于人者,力常不足。谋于神者,智常有余。若用栾大少君之得结巫山、洛水之缘,则弄假成真,不怕他不自家送到。”大刚惊讶道:“兄有此妙术,何不早言?”
念庵道:“是非我所能。我知一人,派本福庭,道传神浒,握死生于呼吸,变真假于斯须,他若肯来,则彼美既可得其真,而公且百年不死。”大刚惊喜,再三扣问姓氏。念庵踌躇道:“此人广行善事,视金如土。公若致之,非数百金不可。盖其周急济困,借此以活众生,并未尝丝毫入己。且又预卜先知,傲贵轻富。我不难代公央恳,却未知缘法何如。”大刚起身拜询,念庵乃慢慢说道:“此位老师,俗家姓叶,单讳渊字,号曰道深,乃崇虚观上座。善会拘人魂魄,指名即来。即先感动其心神,然后儆警其家属,使彼觉悟,甘心嫁君。此非弄假成真乎?”大刚大喜,又问:“如何召请?”念庵又作难道:“后日十五,我先去拜谒,再去央求其左右,同称锦衣公之诚,或者可以速其鹤架。”大刚会意,先封五十金,祈念庵转达。念庵不得已收入怀中,晚间别去。至十五日,大刚早起,便于小轩坐候佳音,砃上瞳瞳旭日,窗前习习春风,坐久不来。饭后急得走出走入,时己正午,晴窗丽丽,但闻赤羽鸡鸣;曲院沉沉,不见金铃大吠。须臾午过,正不可耐,小童报念庵候见,急忙请入。念庵一面告坐,一面说道:“我今日黎明到彼,恰遇入定,只得少候。至午正忽开目向我道:子从茅锦衣处来耶?大凡人之相交,莫不有缘,缘之重者,虽一文不为轻。缘之轻者,虽千金不为重。我与锦衣公大是有缘,子何得以纸裹中物戏我?子可代我复上锦衣公,自今日为始,至二十四日,此十日内,务必清心寡欲,不茹荤酒,我这里替他上章打醮。子亦于此十日内,日日与他加减药味,仔细调理,令其神清气壮。再于二十五日,到我观内,我再定到他家之期。是以仍将原包携回,公暂收起。”大刚道:“此乃贽见,并非聘仪。吾兄亦当善为说词。”念庵道:“他观内上章打醮,一连十日,所费岂止三四百金?只为有缘,故不暇计及此耳。大刚道:“叶翁之情,我已深感。至于吾兄,日日到舍,一饭之外,别无他敬。且又耽搁过外间多少生理,于我心又何以安?”念庵道:“叶翁饶有婆心,小弟宁无义气?公果不安,事毕后些须谢我未迟。”大刚唯唯,只得将银收了。自此念庵早来晚去,大刚令人预备饭食,要一奉二,早已用过五十金之数。到二十五日午间,走来对大刚道:“恭贺恭贺!早至崇虚观内,叶翁道:『静中遥观锦衣公之诚,真是无双少二,自当到家一会。争奈此数日支干,俱与茅君年命不合。惟三十日最吉,子可告之,预为准备可也。』”大刚喜极,忙问备用何物?念庵道:“叶翁或入静,或作法,可以旬日不食。今此之来,饮食是不必预备了。所用之物,亦只木剑、水瓯、朱笔、黄纸而已。是日将鸡犬远避,单留小童。叶翁一更到府,二更作法,三、四、五此三个更次,君与彼美相会。撞明钟后,即行遣回。如是,则彼美心目俱注于君身,而叶翁回观,即降神于其家,令于一月内自央媒妁,反来求请,你道妙也不妙?若于撞明钟后挨迟一刻,则迟娶一个月。挨迟两刻,则迟娶两个月了。君须切记。”大刚听罢,喜不自胜。乃说道:“敢不如命!敢不如命!”于是二十六、七、八等日,念庵俱来看,大刚令人将小轩正房作为法坛,坛上安设诸物。将东密舍收拾得天宫洞府一般,以为相会之所。将西边暖屋作为叶渊退息之地。而念庵小童亦息于此。铺设既定,二十九闲了一天,至三十日,大刚沐浴更衣,先将谢仪四百两安放在暖屋箱内,以便携取。起更前,在大门内拱候。一更后,念庵骑马,叶渊坐轿,到门轿马自回。大刚三揖三让,进花园,入小轩。叶渊昂然上坐,大刚匍匐而见。仰之若神祗,敬之如父母。叶渊道:“思柔缘法不浅。”大刚喏喏。彼此默坐不多时,里巷既绝群声,天街已交二鼓。念庵小童退入暖屋,大刚急趋密舍。叶渊去冠披发,书符三道,仗剑一技,瓯水遥喷,烛光飞起。喃喃吶吶,忽吐忽吞。抑抑扬扬,乍高乍下。大刚在密舍内听得阶砌下有如雨落,窗棂外一似风来。少顷,户旁传有癿音,帘外透来衣影。正在注目,又闻得案头剑拂,地下水淋。户帘之间,又复一亮。觉得癿响啾啾,欲充栋宇。衣香冉冉,直达牀帏。俨然一丽人袅袅亭亭,立于闼内。大刚且惊且喜,方在欲起未起之间。又闻得拍案一声,火光大闪,乃遂寂然无响。但见那丽人若怕若羞,若语若默,且相离咫尺,走近牀边矣。大刚暴起,拥坐并肩,以鼻嗅之,以口吹之,真人也。以身倚之,以手抚之,真人也。乃大悦道:“此乃离恨天,吾乃离恨仙伯也。与有宿缘,切勿见却。”时正三更,遂肆其轻狂,欺彼柔弱。那丽人不喜不嗔,亦推亦就。偏映着宝炬上羏脂舞焰,金荷中凤脑腾辉,越显他骨细肌丰,肤香气秀。自肩至踵,浑如粉玉装来。由股及胸,恰是雪檀凿出。讶仙郎之莽壮,彷佛欲啼。感雅客之温存,依稀若笑。未能玉笛三弄,已是铜锣四敲。大刚披衣下牀,剔灯剪烛。再欲重整旗鼓,而丽人且沉沉睡去,任其播弄,只是不醒。亦正胘怠,不觉已是五更。少息又复起身,此时宝炬转明,金荷尤灿。再看衾中,白者愈白,香者益香,虽未睹一点腥红,却更添多般媚趣。丽人亦起,结抹胸,拴膝裤,兜凤履,整鸳裳,大有去意。大刚复揽腕攀肩,叩其姓名,问其行次,只垂首弄带,不发一言。正在缠扰,煌煌然已撞明钟矣。紫禁边,车辚辚,马萧萧,朝客方来。旗亭内,猪钻钻,羊吁吁,市声亦起。相持良久,小童披帘直入,丽人倏然不见。方要发怒,忽听叶渊叫道:“小子无知,几误大事!”大刚匍匐出谢,叶渊怒犹不已。念庵再四相劝,方才少霁颜色。坐定乃说道:“思柔挨迟一刻,则迟娶一个月。今迟五刻,便要迟娶五个月。须于七八月间,方有成手。数之所使,吾莫如之何也。已矣!”大刚发急,央求道:“未见其人,尚是空想。既见其人,便是实思。实思较之空想,受病更大。万望救我,立即奉谢。”叶渊未及回言,念庵代恳道:“老师道法极多,何难另寻别计。”叶渊道:“必不得已,我有换容咒、胜阴丹,传与思柔,亦无不可。但须心诚方能有济。大刚长跪恳求,叶渊先将丹丸赐了数粒,然后密密口传咒语。大刚皆拜而受之,遂又献上白金一百。
时将黎明,轿马俱来。叶胡两人,携银而去。此事惟茅白夫妇不知,其余家丁,或惧大刚的凌虐,或受叶胡的润余,故皆隐忍不言,以坐观其败。正是:浮萍叶弱,惯随无定之波。小草根轻,先陨微寒之露。
[book_title]第十回 平彩云因思致梦 茅大刚为色伤生
浅柢浮根本未牢,蠢然酒色自称豪。
偎红依翠饶多致,忘却樽前笑里刀。
却说叶道士摄魂之夜,不但燕梦卿的清真非邪祟所敢犯,就是宣爱娘的风韵,亦非邪祟所能侵。恰又引出了一位佳人,这佳人姓平名彩云,乃三月十六日生辰,幼失父母,随姨父运使水泽,姨母杨氏抚养成人,故又称水帘小姐。运使死后,只杨氏母女两人相依,就住在西直门外,门头村西大河左近。这彩云生得曲眉丰颊,雅步纤腰。虽难言世外之天香,亦正是人间之国色。女工最善,翰墨颇通。杨氏酷爱,百依百随。宅内有小楼数间,恰临河水。彩云于无事时,常是徘徊瞻眺。这日正值清明,宿雪早消,处处现来草根绿。和风遍播,枝枝摇动柳梢黄。饭后登楼,侍儿启户,但见提筐荷桶,挟纸锭,捧楮钱,尽是修坟以去。策马驱车,携幼男,抱弱女,无非拜墓而来。眺望多时,正待下楼,忽闻楼外有驰马之声。
启户再看,见河边柳外,一少年在那里演习骑射,控纵合宜,往回有度。一尾飘霜,宛曳机中之练。四蹄掣电,不沾陌上之尘。慢悠悠,猿背弓开,捕花蛱蝶。特楞楞,鸾翎箭走,点水蜻蜒。射毕,从人接马,少年坐在对面的一块大石上,复又调弓矫矢。细看时冠袍整丽,举止端凝。虽未辨其眉目之如何,自是翩翩然一美少年也。从人又于远处立一标竿,少年起身,操弓抽矢,演习步射。一连三枝,俱不虚发。少年复坐在石上,从人??弓囊矢,献茶饮毕,走到岸旁石碣边,奋笔急书,不知写些甚么言语。但看其把笔洒然,自是善于书法。
写毕,又坐在石上,看着从人整顿鞍辔,收拾器用,缓缓上马,一行人投东而去。彩云自思,看此光景,不是天潢支派,定是世禄人家。可喜他年少能务正业,但不知他心思与文理如何。若果出奇,方为全美。必须令人抄写了来,看一看为妙。
不几时日色平西,行人渐少,彩云下楼,令侍女拿了笔纸,教管事老家人去抄那石碣上字迹。好半天,侍女拿了来道:“管事的说,不是劝世文,又不是药方。字虽不多,却拉拉杂杂的难抄。无法儿用薄纸印着写了来。”彩云知是行书,接取一看,乃是一首七言绝句,其词曰:飞键西郊不动尘,桃花又见来年新。多情崔护今无矣,谁是春闺梦里人?
彩云看毕,因自叹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我彩云幼无父母,随水东西。正不知此后终身更落何所。姨母年老,择配无人。想到此间,由不得落下泪来。又想那郎君容仪举止,武技文学,件件可心,越发委绝不下。
用过夜饭,合衣而卧。梦中结了几个女伴,悄地出门,来到那郎君题诗所在。见碑上墨迹淋漓,龙蛇飞动。众女伴催令和韵,彩云便依原韵和道:碧纱窗子隔红尘,春睡沉沉梦亦新。
才写得两句,突然一阵旋风,从坟墓中卷出几个恶鬼,众女伴惊散,彩云落荒而走。幸遇一位神祗,指与一条路径,转眼走至自家门首,花柳亭轩,一样不差。只一进得门去,却非自己闺闼。见一少年男子,强横可畏,自称仙伯,逼与绸缪。一时无措,只得任其所为。
枕席之间,反觉情意难舍。忽地一声霹雳,醒来时兀自心跳不止,你说那少年是谁,就是茅大刚,叶渊所摄之魂,即平彩云之魂也。再说大刚自叶渊传法之后,又服些药饵,病已痊愈。每至想其所爱美人,便将使女咒诵换了容貌,一任取乐。
不知不觉,又是初秋、数月以来,托病在家,任意妄为,并无忌惮。大概家内侍女,无不遭其污辱。就是家人媳妇,三四十岁者,亦不能免。事逢凑巧,茅夫人又新买两个侍女,一个名储儿,一个名怜儿,俱有六七分人材,且都机警。平日见大刚与那些使女妇婢迎眉送目,犯舌摇唇,早已立意:若不先下毒手,必要遭他暗算。大刚见他两个比众人标致,亦日日留心,希图上手。
谁知众人之嗜欲无穷,一己之精神有限,只得用些丹药,以助气力。一日三更以后,大刚已是睡下,因茅白夫妇不在家,重复披衣起来,到各处闲走。才绕过回廊外边,芭蕉丛后,小石山旁,唧唧哝哝,有人说话。月光之下仔细看去,正是储儿、怜儿在那里小解,一个方才浙浙的溲溺,一个在旁紧结裙带。
一个说:“这七月内不知甚么缘故,月事来的不济。”一个说:“我五月内吃得凉水过多,月事来的便少。六月那几日热,想必你亦多吃了些冰水。”一个说:“我这裤子作得太长,下边裤脚垂累一堆,上边裤腰折迭一块,腰肢都显粗了。”一个说:“我的裤作得太窄,提起时是兜着裆,退下来是箍着腿,蹲在这里,好不费力。”迟得一息又说道:“咱们的裤子亦是蓝色好,若红绿紫色,既不耐污,又不耐洗,且又不是男子们便利,空费许多浆水。”大刚听了这些引情言语,亦顾不得偕与不偕,便一两步转过芭蕉,走至两人面前。怜儿一回头看见,便说道:“我说芭蕉那边象有人的一般,只道是梦儿那短命鬼又来混人,谁知却是大爷。”储儿从地下慢慢的立起来道:“作官人亦不怕冲犯着官星,女儿们在此小便,来作甚么?”大刚见两人并不嗔怪,以为得意。便道:“我知你姊妹在此,故特来相就。你看月色一庭,花阴满地,孤眠独宿,如此良夜何?”
去拉怜儿的手。怜儿急将身子一转,大刚早撞在储儿身上。储儿又着手结裙子,冷不防被大刚推倒在地。大刚亦倒在储儿身旁,一支手恰好扶在储儿的脚上,真正香莲一弯恰才三寸,怜儿亦被大刚用足勾落绣鞋膝裤,脱开缠足素帛,一半托拽在芭蕉叶上。
当下三人笑作一团,一齐立起。怜儿道:“小脚儿都被捻肿,明日走不动时,成个甚么样子?”储儿道:“新穿的鞋亦被弄脏,憨着那脸,还肯赔我不成?”大刚只是憨笑。两人又说道:“如此良夜,安忍虚度?我们有收下的赛霜白一瓶,何不取来相敬?”两人去不多时,一个拿一瓶烧酒,一个托一个碟儿,里面盛着对虾一副,红枣数枚,都放在芭蕉前面。大刚益发得意,便席地而坐,两人一边一个相陪。储儿斟酒,递与大刚道:“满饮一杯,我唱个曲子诱酒。”大刚一手接酒,一手探在储儿怀内,去摸酥乳。只觉滑小香软,妙不可言,将酒一饮而干。怜儿又斟一杯递来,大刚伸手去弄怜儿的脚,怜儿道:“不用手度,一尺红缎可裁十数双睡鞋。”说毕,将酒送至大刚嘴边,亦一饮而尽。谁知那酒是用兔脑、天灵盖、密蒙花等物泡好,大刚吃了下去,一时药性大发,头晕眼黑,早已倒在芭蕉丛下。两人见中了计,急将器皿收起,便各自去睡。
却说大刚身体已是弱极,如何当得夜露风寒,加以精滑不固,马口开张。及至天明醒转来时,四肢麻木,肚内恰似冰石。挣扎到自己房内,一头卧在牀上,手捧肾囊,只叫救命。茅白夫妇回家,急令人请医生,煎炒药,大刚已是脊骨发麻,脑髓转疼,肾子缩小,热如火炭,呜呼哀哉尚飨矣。大刚好色太过,贪淫不节。燕、宣夺其魄,平氏销其魂,众妇吸其精髓,储、怜伐其皮囊,宜其死之速也。此一来有分教:除开茅塞,终不昧大道之平平。透出林端,真难藏幽兰之郁郁。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全节义甘为侧室 感情怀拟结同心
不为林深便不芳,幽兰风度自非常。
任他世虑无终极,且把萱花植北堂。
却说燕梦卿、宣爱娘自却茅家媒说之后,至宣德三年正月,梦卿年已十八,爱娘亦二十有一。这日全司礼拉了郑文来见郑夫人,要与梦卿作伐。梦卿亦出相见,郑文道:“全老大人始终玉成,今日此来,义不容却。”全义道:“不然。小姐行事,我久心服。伐柯之举,不过聊尽愚衷。或可或否,小姐当有裁处。”梦卿道:“老大人待我梦卿,有逾骨肉。所有微忱,敢不披诉?我梦卿原系受聘之女,因先父获罪,不得已舍轻从重,彼一时实不敢存一耿家念头。及至蒙公奏除掖庭名籍,便当适人,以慰老母。一则父丧未满,二则既已受聘,则生为耿家之人,死为耿家之鬼,岂敢有二?”全义道:“此乃至理。倘若奉旨赐配别人,小姐又当何以措处?”梦卿道:“当先父被收,罪在不测,梦卿已拼一死矣。虽代罪一疏幸蒙俯准,自揣永巷终生,未尝有生之之心也。果真有另配之事,正梦卿全归之时耳。”全义道:“此不必论及,耿家早另有佳偶,小姐已无所归。别结红丝,亦何所害?”梦卿道:“盟好既申,虽无夫妇之实,已有夫妇之名。名分既定,又适他人,则与再醮何异?”
全义道:“小姐之志我已知之,但此后终身何以结局?”梦卿道:“以先父志行尚尔如此,况我一介女子,何暇虑及终身!彻其环王真,至老不嫁,北宫婴儿子即梦卿之师也。”全义道:“小姐节义如此,昭若日星。假使耿家重来议亲,还当应否?”梦卿道:“先人之誓书现在,两家之聘物犹存,宁敢以事殊势异,更作他想?”全义道:“然则,小姐愿为夫人之次乎?”梦卿低头叹气,挥泪不语。全义向郑夫人及郑文道:“小姐所言,可贯金石,可对鬼神,古之节烈,不过如此。作伐一事,我全义再不敢道半字矣。”于是嗟叹赞赏而去。谁知此事早传到康夫人耳内,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耿泗国,耿太仆、耿通政等,亦都在朝内听得全义赞扬。耿通政遂到耿朗家向康夫人道:“燕小姐前者求代父罪,足见其孝;今又力辞作伐,足见其节。且观生为耿家人,死为耿家鬼』之语,则其心可知。从来三妻四妾,古人所有,以燕小姐之贤良,未有不与林任二侄妇相安者也。诚如所言,岂非我家之一胜事?”康夫人道:“事非寻常,当与众亲商议。”耿通政道:“此等事体,上关朝廷风化,下关夫妇伦常,我通政司及御史衙门皆当入告,以颁旌表。嫂氏若能成全,越速越妙。”康夫人当下请了林夫人、宣安人、花夫人及蕲春肤夫人、信安康夫人、安陆胥夫人,并泗国棠夫人、太仆荆夫人、通政合夫人,一齐到来商议此事。
林云屏向众妇人说道:“燕家姐姐乃我云屏素所心服,且又受聘在先。他若肯来,大是美事,何须商议?”棠夫人道:“燕小姐本先受聘,若以为大,则置侄妇于何地?若以为小,又确乎不可。须寻一两便之法。”荆合二夫人道:“燕小姐聘虽在先,而于归在后。侄妇聘虽在后,而于归在先,且长燕小姐两岁。姊妹相称,却亦允协。”林夫人道:“此言甚是。燕小姐既已孝节兼备,必然义命自安,将来亦是你侄妇一个帮手。”于是康夫人便择于八月十五日请众夫人往燕家议亲,这且不提。
却说宣主事在时,原住海岱门外。至宣德三年二月,在城内国祥街另买房室一所,恰与燕御史家一墙之隔。燕家在东,宣家在西。宣家后楼,正与燕家花厅相对。自三月里移来,彼此俱都拜过。故郑夫人与宣安人相熟,爱娘与梦卿亦遂相识。况且康夫人来看燕家,亦必到西边。若来看宣家,亦必到东边。是以彼此又都会过酒食。事偏凑巧,本年五六月间雨水过多,当中界墙,有一处损坏。砖瓦塌将下去,竟象一个角门。两家夫人都因内里庭院并无三尺童子,故一时未及修补。时至中秋已后,菊花欲开,梦卿领着春畹在花厅边收拾菊花枝叶。恰好爱娘亦领着喜儿,手里拿了一柄泥银亮纸折迭扇儿,在那里扑蜻蜒耍子。先是喜儿看见春畹,便叫道:“春姐姐,消遣得好!”梦卿一回头,见有爱娘,便转身走到墙边。爱娘道:“这早晚菊花便欲开放,妹妹竟是催花使者了。”梦卿道:“秋闺无事,只好惜此消遣。”爱娘道:“初晴时候,蜻蜒都贴伏不飞,我将他扇起来,你看高高下下,往往来来,成双作对,绕阁穿亭,亦颇不寂寞”。两人立谈多时,梦卿邀爱娘花厅上坐。郑夫人得知,即令春栏、春亭、春台随了春畹,送出八碟糕点,一壶芽茶,郑夫人亦到厅上,爱娘道过万福。郑夫人道:“明日是你耿妹夫家行聘,有许多事,尚须料理,不得奉陪。”爱娘又道过谢。于是爱娘与梦卿对坐饮茶,喜儿执扇在旁。梦卿见扇上有字,接来一看,却写着前年七月内坟院墙上的原韵,并自己的和韵诗在上。忽然想起那四句隐语,不觉惊喜。爱娘见梦卿面有喜色,因问道:“妹妹看这诗是何样人造作?”梦卿道:“这和韵,小妹早曾见过。若这原韵,敢是姐姐自作无疑。”爱娘道:“何以见得?”梦卿道:“那四句隐语,分明将姐姐名姓离合在内。小妹从前已经猜出,但未知姐姐为何如人耳”。爱娘笑道:“那诗本是我为林家妹妹所作,这和韵又是贤妹为我而作。真乃『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梦卿亦笑道:“我两人三年知已,今日才觉。若非闲暇相遇,何时能得提起?”爱娘道:“我与林家妹妹自幼相亲,本期长久。不想半途分别,徒惹怀思。今又与贤妹相遇,可意知心,与从前无二。而贤妹不久又于归耿氏,反合林家妹妹相守百年,而我爱娘终成陌路矣,既失一云屏,又失一梦卿,恐后来未必再遇一云屏,再遇一梦卿也。聚散无常,时不再来,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梦卿道:“天下有情人大抵如此。情得相契,则死亦如生;情不能伸,则生不如死。我梦卿自先父获罪,既已心如死灰。后见姐姐之诗,不觉情又一动。今与姐姐相会,此情方为之一畅。但不知此后是为情死,是为情生,可得与姐姐常通此情否!”爱娘道:“人之相交,无情固不及有情,而交不能久,则有情反不如无情。必须寻一个妙法,使此情常在方好。『笑煞秋闺深寂寞,与卿同是一般闲』。妹妹能与我同闲,独不肯与我同事乎?”梦卿笑道:“姐姐肯与我同事,则我与姐姐便非两人,更可与林家姐姐合而为一矣。恨只恨天不随人事,拘泥辜负了多少有情男女。”爱娘叹道:“我与林家妹妹曾有约在先,今若再蒙贤妹见许,则我之终身都在你两人矣。不然,慈母年老,幼弟无知,比匪之伤,似可逆料。”梦卿道:“男儿知己,四海可逢。女子同心,千秋难遇。林家姐姐我虽未见其面,然既与贤姐莫逆,则其人可知。自此以往,任他人是人非,务须同归一处”。说毕将鬓边一枝金兰花簪儿拔与爱娘道:“此是小妹自幼服用,那一枝为和诗失去,至今犹念念不忘,此一技暂与姐姐,权为质信。若梦卿后来言不应,必就如此簪半路分折,伉俪不得长久”。
爱娘道:“妹妹何须如此?若爱娘必要妹妹信物,则妹妹因物而见重,是爱娘不信妹妹了。若妹妹必要爱娘受信物,则爱娘亦因物而见重,又是妹妹不信爱娘了。”梦卿道:“不然。物以表情,小妹戴用此物,原期相伴终身。今日送与姐姐,我梦卿之心亦归于姐姐矣,且此簪原因姐姐失去其偶,姐姐若不爱怜,尚有何人珍重?”爱娘听罢,乃接来插在鬓边。自此两人益相亲爱,这亦不提。
却说康夫人自八月十五日来与郑夫人议亲,郑夫人慨然应允,故康夫人又于本月二十五日大行聘礼。又经全司礼因天子曾许梦卿为孝女,便又将甘为侧室一事奏闻天子,天子大喜,诏赐“孝女节妇”四字牌匾。一时传遍京城,凡耿家内外大小,闻知者无不畅快。独任香儿一人心甚不喜,一则忌梦卿之貌,二则忌梦卿之才,三则同为侧室,而梦卿来头正大,家素富贵,与自己娘家不同。四则康夫人、林小姐必皆重待,而亲戚奴仆亦必钦敬,显得自己卑微。只因这一来,有分教:言三语四,说不尽无限牢骚。虑万愁千,方显明一身正大。
[book_title]第十二回 老鳏夫妄思继娶 瞎婆子滥引联婚
儿女情怀属少年,未闻衰朽尚痴然。
人间多少风流事,宁许盲婆口内传!却说平彩云自作梦之后,亦知梦是自招,但想那题诗少年之心一时难恝。转瞬间经春历夏,又早清秋。这日上得楼来,侍女见往来人稀,便撤去纱窗,彩云凴栏而立。只见远山漠漠,古道苍苍。两行碧柳,传闻数处蝉声。一带清波,若见几条鱼影。因想道:“千红万紫,水绿山青,曾几何时,而星移物换。正不知向时少年,可能重嘶匹马,吟红叶否?”正在怅望,见从北边走来个老者,头则颤颤巍巍,身则摇摇摆摆,嘴似咕咕哝哝,手是指指点点,似疯非疯,似呆不呆,招得楼上侍女大笑不止。老者仰面看时,眼花又看不真。彩云见老者抬头,便转身下楼。那老者兀自在楼下徘徊不去。你道那老者是谁?乃北城外有名秀才,姓季名三思。博学能文,累举不第。至今年已六十,在城外裕后村教授。妻室已故,虽然过了年余,犹自伤悼不已。更兼风情太甚,遇着可人,未免相思。
这日偶从楼外经过,正在推敲诗句,忽闻搂上笑声哑哑,柔宛堪听,一发触起诗兴。流连时久,便息在道旁大柳树下,因想道:“有意寻春无处觅,不知转入此中来。突然一见,留情如此,我三思半生花月,一世风流,岂马齿加长,遂不以情自命耶?”想到此间,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迟了一回,又转念道:“我将暮齿,他正青年,谁家黄花女儿,肯嫁白鬓老子?这样媒妁,谅无人去作。”想到此间,不觉又心口嗟咨起来。既又自解道:“世间惟有情者知情,有才者怜才。我三思自荆妻去世,便觉日用起居,无知我之人,亦无可与言之人。闲常出得门来,那些村姑俗子,望之远避,若将冫免焉。今日这女子伫目不移,哑然而笑,真是我三思后半世解人。”想到此间,又不觉心花撩乱起来。三思正在乱想,背后有人声唤。回头看时,却是东方巽,道:“正为代人求兄作一婚启,不期邂逅中途。老兄在此,还是悲秋,还是游春?”三思道:“时已秋矣,何以言春?”东方巽道:“我所谓『春』,非时序之春,乃心目之春。我所谓『游』,非跋涉之游,乃玩物适情之游也。老兄素号情人,坐对此楼,宁无所感?”三思便将如何吟诗,如何闻笑之事,细细告知东方巽。东方巽道:“可喜可贺!老兄红鸾星又动矣。但老兄眼花。容貌未知若何?且又不知是女子是妇人?”三思道:“以我看来,定是女郎。盖男有童音,女亦有童音。方才笑者,正是童音,这一定是个女子。若说容貌,大约声之清轻者,其容多秀。声之重浊者,其容多蠢。方才笑者温柔和好,定又是个佳人。”东方巽道:“老兄既已心许,明日遣媒来说可也。”三思道:“正有此意,奈无其人耳。”
东方巽道:“这又何难?贵村南边长夜里瞎婆古氏,专一走动人家,善于媒说。小弟二房下三房下俱是烦他说来。老兄只顾烦他便妥。”三思称谢,于是拉东方巽到家。东方巽苦辞,将润笔送给三思进城而去。三思回家,寻着瞎婆,告以媒说之事。瞎婆笑道:“你这老相公老不正道,儿大女大,还求甚婚?况且笑乃人之常事,莫不笑老相公的人,都是要嫁老相公的不成?三思听说,心甚不平,取出润笔,全数赏给瞎婆。瞎婆一时贪赚财物,随口应承。
却说东方巽乃京师一个财主,祖上原是商贩经纪,自幼夤缘列入簧门,专以走通官府,给交权贵。外面招贤礼客,好施轻财,大有孟尝平原气概。内实欺压良善,苦刻贫寒。家中姬妾,多从讹诈中得来。有时高车驷马出入公侯门第,那些贵人,贪他孝敬,仗他借贷,无不待为上客,极力护庇。有时小帽便衣,来往市井庄村,那些匪类,敬他有钱,畏他有势,无不视为尊神,小心奉承。以此扬眉吐气,俨然大侠。当日听得季三思说出楼上女子之美,令人左近探问,方知是水运使宅室。家内只有安人小姐,使几房奴婢,三四个侍女,住着四五十间房屋,家道亦好。曾有几处媒说,俱未作成。因小姐生得标致,安人要择佳婿,是以耽延到今。东方巽因自想道:一个运使,多大显职,亦要择婿?以我东方相公这般人才、文才、家财,求为二房与正室相亢,再无不允之理。且我又得一分绝户产业,就令他仍住在他家,我却来往歇宿,亦甚有趣。此真好际遇,不可错过。谁知天网恢恢,东方巽才有此意,自家妻子便暴病身亡。及至出殡后,即令人往水家去提亲。来往说了七八次,家人回复东方巽道:“水家不但不允,且又口出恶言。说我家小姐,总无人可嫁,亦不听那经纪话。便无人来问,亦不许那东方巽。”东方巽听说,气个发昏。要烦人情,又恐不妥,要寻事故,又怕不便;要丢开手,又气不平。左思右想,计上心来,便令心腹如此如此,各去干事。此时有一侠士,凤翔府麟游县人也,复姓赫连,名照。幼习诗书,长娴弓马。不思富贵,专爱游遨。闻京师东方巽广交,将来相访。及至到京,见东方巽如此行为,乃笑道:“市井小人,屠沽恶少,亦能播名远近,可惜泮水清波,都教此辈污坏!暂不除去此辈不止。”这亦不表。再说古瞎婆受下三思重赏,故意迟过数日,回复三思道:“那河北有楼人家,姓水,曾作过海防运使。只生一女,年岁尚小,不便字人。”三思见说年小,亦只好歇手。过了些时,又烦瞎婆别处媒说。瞎婆为赚钱财,便各处去说。说过贾巡检女儿,贾家偏嫌三思年老。说过姒理问胞妹,偏又秃胖而少一目。说过委经历侄女,虽是改嫁,又嫌三思不富。说过宦照磨族姐,偏又足手残疾,年长而淫。因此三思把继娶之心方始冷淡。
古瞎婆又滥引从良少妓,还俗幼尼为三思作妾,三思亦皆谢绝。一日闻得东方巽媒说水运使之女,不由心中好恼。一则恼东方巽背友无义,二则恼古瞎婆欺己诈财。晚饭后在庄门前伫立,恼上心来。背着双手,皱了眉毛,踱来踱去,正自胡想。猛然有人叫道:“老兄何故忽忽不乐?”三思吃一大惊,抬头看时,见一人身长九尺,面若削瓜,半部虎须,一双圆眼,叉手而语,屹立如山。三思随即拱手问道:“尊兄贵姓?”那人道:“仆乃凤翔麟游赫连照也。平生不解皱眉头,今见老兄大有郁郁之意,偶尔触怀,不觉失口动问。”三思道:“鄙人私衷,何足以劳清听!”赫连照道:“紫陌红尘,随他世事。青畦绿亩,乐我天年。我看老兄是世外人,当作世外想。仆非外人也,但言不妨。”三思惊异,忙延入草堂相叙。语中言及丧偶之事,赫连照笑道:“仆不意皤皤黄发,犹如此儿女情长也。仆一介愚夫,三十丧妻,终身不娶。况老兄皓首穷经,尚不能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乎?”三思又言及东方巽背友媒说一事,赫连照怒道:“东方氏之不法,闻已盈耳,此特其小焉者也。仆实不愿天下生有此人!”三思道:“足下居止,可得闻乎?”赫连照道:“遨游四海,到处为家,何须有一定居止?”三思道:“以足下材略,何求不得?挂印封侯,谈笑事耳!”赫连照道:“丈夫读书万卷,何啻南面百城!誓不向刀笔吏以求生活也。”三思道:“然则,足下更又何求?”赫连照道:“日食不过斗米,夜卧不过丈席。此外皆外物也,又何求哉?”两人坐谈,不觉山风渐起,暮雨方来,庭竹依人,檐花挽客。三思设酒留宿,赫连照并不推却。秉烛痛饮,促膝高谈,屋头风气全无,窗外雨声渐大。三思之子季狸拜求剑术,赫连照笑道:“我看你年少英奇,当习诗书,谙韬铃,建大将旗鼓,为国家折冲阃外。一人敌何足学哉!我非好为人师者,然不妨暂留,为汝指示耳!”三思父子大喜。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好徒媚子,人人落胆。义女良夫,个个扬眉。
[book_title]第十三回 任香儿被底谗言 宣爱娘花间丽句
大家风度自高函,固宠争妍总未谙。
树背宣花根已立,萋斐何事语酝酝?
却说耿朗自宣德三年八月初五日观兵部政,十五日重与燕家定亲,二十五日纳聘,择于宣德四年二月初五日亲迎。不觉冬尽春初,于归在迩。正是重重喜庆,十分兴头。这日散衙回家,晚间来到香儿房里。香儿正换晚妆,耿朗手扶香儿肩背,指着镜子道:“你看这镜中人可还好否?”香儿道:“你说何如?”耿朗道:“镜中者有风致,镜外者有滋味。”香儿道:“风致是如何讲?”耿朗道:“如花欲笑,有一种迷人之态。”
香儿道:“有风致者,眼下就来,何必看这镜子?”耿朗笑道:“那人来时,却与你大姐姐一般,同是主母。”香儿亦笑道:“人尚未来,便护在头里。主母便是主母,莫不会吃人不成!”
是夜同入鸳帏,共枕而卧。香儿道:“那人你曾见过,比大姐姐若何?”耿朗道:“比他还高些,还白些。”香儿道:“大姐姐已是粉白,他又更白,莫不有病?”耿朗道:“未闻见说有病。”香儿道:“手儿如何?”耿朗道:“比你大姐姐亦还细些。”香儿道:“脚儿如何?”耿朗便用双足夹着香儿的脚道:“裙子过长,虽看不真,亦觉得比你小些。”香儿半晌不言语。迟了一回,又道:“性情如何?”耿朗道:“这却不知。”
香儿道:“他替父认罪,不肯另嫁,是个有本领的人。前日夫人说,不管家务了,明日他来时,何不靠他料理?”耿朗道:“还有你大姐姐在先,他如何越得?香儿道:“不是我说,大姐姐为人,心慈面软,未必是他敌手。与其后来伏输,莫若先让一步。”耿朗道:“要你作甚?你须要帮助。”香儿道:“我是何人?在你身边能生一男半女,不落人眼下就是万幸。还须要长得你的欢心,方不受人作弄。”一边说着:“泪珠儿滚下枕来。耿朗道:“这些说话,如何今日方才提起?莫不是怕新来人欺侮?”香儿道:“怕亦无益。只是知面不知心,我的嘴又快,一时间言差语错,犯着忌讳,你若再不替我分解,教我如何存身?”耿朗道:“你又并非银钱买来,娘家又非小户,如何会有变更?”香儿道:“我虽不是买来,究与娶的两样。自家苦处自家知晓。”耿朗道:“你只放心,我自有道理。”香儿听毕,方才用耿朗的汗衫拭干眼泪,将身偎在耿朗怀内,你贪我恋,至四更方睡。此乃任香儿之初次浸润也。
再说宣爱娘自与梦卿定情之后,彼此时常来往。这日因系元宵,后夜早辰,便约下梦卿晚间过来看月。恰好吉夫人来看甥女,亦因金吾不禁,坐至四更乃去,故此未得相会。爱娘独自坐在梅花盆架之下,亦至四更。寒鸡半夜长啼,冰月一轮西转,情绪纷纷,因用梦卿《春闺》“齐、西、蹊、低、啼”五字原韵,句首藏“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八字。又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二十个字随便填入八句之内,作完写在浅红小笺纸上,同着题壁诗稿,都放在妆匣旁边,方才就寝。及至醒来,早已天亮,尚未梳洗,林夫人带了云屏来看姑母。云屏见过宣安人,就到爱娘房里,说道:“日高犹自不明眸,你好懒懒!”爱娘迎着道:“妹妹来得特早。”云屏道:“喜鹊传音,安得不早!”二人一同坐下,喜儿事奉爱娘梳洗,谁知那三首诗俱被云屏笼入袖内。爱娘梳洗已毕,见过林夫人,又同云屏在自己屋内坐谈多时。云屏又到宣安人房里,林夫人正和宣安人言讲爱娘之事。云屏道:“姑母若不从姐姐志愿,侄女亦不敢多言。我母女今日此来,特为明白告知,以全我姊妹素日情义。我看姐姐虽则说话行事若不经心,其实有一定主见。”林夫人亦道:“以甥女人才,岂不得一佳婿?但红颜薄命,天地间事,那个可以拘泥?就如燕家侄女,甘心还到耿家,那便是他见得到处。自古及今,有多少郎才女貌,被那愚父愚母,执固不通,作坏事体。大则生死相关,小则淫私纷起,想亦贤妹所深知者也。”宣安人道:“我作母亲之人,亦只要女儿得所。适才尊嫂及侄女所言甚是,我亦无可奈何。”于是云屏大喜,用毕早饭,辞过母亲姑母,回至家中。康夫人甚悦,耿朗喜山望外。于是又择吉日大会诸亲,到宣家定亲。此时郑夫人却在首先会请之内,梦卿闻之,喜而不寐。香儿见了,忧从中来。晚间云屏将袖来的诗与耿朗看,耿朗惊喜道:“真天假之缘也。我前岁抄这诗时,就说京中那有许多才女?只道是四方流寓,不想竟是他两人。怪道疑识处都用隐语。可惜我一向粗心,并未猜想。”说毕,又看那夜月待梦卿之作,其诗道:
云开风动月光齐,敛步迎回东复西。
晴户无人来玉井,空厢孤影到花蹊。
冰侵弱质魂疑隔,轮转柔肠黛半低。
乍是墙边学待约,涌然漏下怯鸡啼。
耿朗看完说道:“他两人既如此能诗,明日到得咱家,正可称闺中诗友。”耿朗此时喜笑非常,来到香儿房里,将上项事告知香儿。香儿道:“宣家姐姐之会作诗,已曾听见说过。若燕家姐姐之会作与否,今日方知。但不知作诗有何用处?”耿朗道:“这个难讲。但临风对月,咏雪吟花。亦足以畅叙幽情。”香儿道:“我想妇女们又不应考,何必学习诗文?燕家姐姐的和韵诗幸而遇着自家姊妹,倘若是游冶浪子假作,岂不惹人讪笑?燕家姐姐乃细心人,为何想不到此?就是宣家姐姐,亦未免多事。况且妇女们笔迹言语,若被那些轻薄子弟得了去,有多少不便处!”耿朗听了,半晌不言语。这且不提。再说爱娘自正月二十五日耿家定亲以后,终身有依。且又得与林燕长相聚首,真乃不世奇缘。一日闲暇无事,以《春闺》为题,集古女子诗句作七绝五章,以寄燕梦卿道:
桃李芳菲二月天,一枝和露压神仙。
妆成吟罢恣游乐,燕语春泥堕锦筵。
情来对镜懒梳头,一缕祥烟绮席浮。
坐久此中无限兴,迟迟日影上帘钩。
天与群芳十样葩,千寻锦绣绚明霞。
池塘雨过无人到,一片闲心对落花。
兰闺艳妾动新情,频倚银牀理凤笙。
十二楼中春色透,何愁子晋不闻声?
咳唾轻飘茉莉香,银缸斜背解鸣珰。
西楼今夜三更月,羞睹红脂睡海棠。
不言梦卿得诗,再说耿朗初见梦卿求代父罪,生了一番敬慕之心。次见梦卿甘为侧室,又生了一番恩爱之心。后见梦卿文学风雅,复生了一番可意之心。及至闻香儿之言,不免又生出一番不足之心。因想道:妇人最忌有才有名。有才未免自是,有名未免欺人。我若不裁抑二三,恐将来与林、宣、任三人不能相下。此皆香儿浸润之所动也。是时乃二月初三日,耿家遍请亲眷。男亲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副宪,及捐主事衔任自立。女亲蕲春肤夫人、信安康夫人、安陆胥夫人,林夫人、宣安人,花夫人、冉安人。是日奴仆奔走,贺礼盈门。一时有与耿忻、耿憬、耿怀、耿朗相好文武,都送礼作贺。有尚书高其节、学土贺嘉、给事中扬休、御史于飞、郎中闻斯兴、主事阴杰、王仿、邝野,学正曹鼐、英国公张辅、越国公胡继虞、郢国公冯志宁、成国公朱伸、邯郸侯孟征、宣宁侯曹大年、西宁侯朱瑛、平乡伯陈怀、武进伯朱冕、建平伯高品、指挥樊忠等众四五十家。过了三朝,耿朗将兰花簪儿还给梦卿。梦卿亦送与爱娘,仍旧合在一处。毕竟这一来有分教:游移反侧,征士德之二三。柔顺安祥,见女行之贞静。
[book_title]第十四回 激义侠一夫独往 适心意三女同归
大块茫茫寄此身,得相亲处且相亲。
世间聚散浮萍似,为语痴儿莫认真。
却说赫连照在季三思家传授季狸五德四机五善四欲之道,过了些时,不辞而去。这日正值二月二十四日,夜间自西山游访而回。约料三更,左侧闻得路旁树内有人私语。潜身细听,却是替东方巽劫取水小姐的恶奴,在那里夸论劫取如法,回去可得重赏。不觉勃然大怒,大步走入树林,骂道:“狗辈是东方巽何人,敢于辇毂之下,肆行乱法?本营在此,若不实供,立着巡兵拷问!”因又向树林外喝道:“众兵役俱远远围住,不许窥伺,亦不许走脱一人,违令者斩!”四个恶奴见赫连照人物轩昂,肋下悬剑,都认作京营将帅,一齐跪诉,如何东方巽媒说水小姐不成,如何令他四人夜入水家,用熏香劫取,现今又如何抬至西直门外了缘寺内,和主人完婚。因手指着有窟窿大皮箱道:“此就是盛水小姐的箱子。”赫连照又骂道:“狗辈之罪,俱当枭首!”四人一齐磕头乞命。赫连照飞一剑去,早斩了两个,那两个要走,亦被赶上杀死,惜不曾问得水运使住处。箱内果有人睡在里面,微有鼻息,兰桂芬香。只得用手托着,向南走来。到得门头村前后,见有一座极大坟院,阳宅内灯火辉皇,有人宰猪杀羊。中有一人道:“燕小姐到咱家反居二房,真是老天无眼。”又一人道:“前日嫁来时节,天子赐匾,文武公卿都来作贺,他自不作正室。要作正室,大约不难。”又有一人道:“他乃通礼之人,断不肯如此。”复又听得一人道:“明日来的是那位夫人?”又一人答道:“四位老夫人,四位少夫人全来。”赫连照听毕,因想道:“燕小姐乃女中丈夫,我将这女子安放在此院内,想他自有处治。”
于是从墙上将皮箱托入墙内,安放在东庑之下。仍复跳出墙外,仗剑向了缘寺而来。时已五更天气,?墙而入。但见阁殿崔巍,庭廊曲折。昙花弄影,贝叶传香,真好佛地也。又越过几层墙门,并不知密室所在。恰好有一小尼从厨下取水,口内喃喃的愤怨。赫连照随了小尼,曲曲弯弯走到竹林内。小板门前,小尼推门而入,铃声锵然,回手关门,飞一剑去,小尼大叫一声,早已倒地。赫连照跨入门内,见屋里灯火如昼,闻得男子声音,说:“小缘如何声叫?”赫连照抢入屋内,喝道:“东方巽狂贼,今日特来寻你!”那男子慌张夺门要走,已被捉住,支持不得,跪在地下。那座间两个少尼,一个少妇,俱摇作一团。
那男子哀告道:“大王将军,金刚祖宗,若少使用,小人多有。”赫连照道:“谁用金帛,只要你头!”那男子道:“小人无罪。”赫连照道:夜宿尼庵,奸聚妇女,非罪而何?从实供出,免汝好死。”那男子道:“小人东方巽,本身秀才,素与这了缘寺尼姑有奸,实系尼姑招引,望祈原谅。”赫连照道:“他罪不及细问,只今行劫水氏,安可饶得?”东方巽叩头有声,正在哀求,头已落地。那少尼少妇吓得便溺直流。赫连照逐一究问,尼姑一名悟寄,一名悟昌,自来结交施主,勾引淫邪,入寺妇女,多被污辱。又恐事后不肯往来,立下账目,胁令依从。今日要将水小姐抢到此间,与之强合。水家若羞事息讼,便去认亲。不然或幽闭于此,或送往远方,另作计议。那少妇姓缫,乃茅球之妾,自旧年人寺,已与东方巽相通。今因回家看母,又偷到此是第三次了。赫连照道:“可惜帝里瑶京,可笑佛门净土,乃为此辈辱没。”随将账目要出,却不忍看,都放在灯上烧毁。先将悟寄、悟昌缓缓处死,每人各割了十余剑,次将缥氏来杀,缫氏已早吓死。因屈指自记道:“我看京城内有伤化理者六人,可曰六逆。御史茅球,秀才东方巽,医生胡念庵,和尚宗寅,道士叶渊,尼姑悟寄是也。如能杀此六逆,亦一快事也。”于是跃然仗剑出寺而去。
再说本月初五日耿朗亲迎梦卿到家,郑夫人陪送侍妾四人:春畹、春栏、春亭、春台。耿朗与梦卿数年暌隔,一日相通,彼此敬爱,迥异寻常。过了三朝,又与爱娘行聘,即于本月十又五日迎娶。宣安人亦陪送侍妾三人:喜儿、和儿、顺儿,正是一月之间,连得二美,耿朗亦不知身居何地也。康夫人以林云屏先娶,命呼为大娘。燕梦卿年虽小,却系原聘,为二娘。宣爱娘为三娘,任香儿为四娘。然爱娘生于永乐五年丁亥,二十三岁,最年长。次是云屏,戊子年二十二岁。次是香儿,己丑年二十一岁。次是梦卿,庚寅年二十岁。故四人仍各按自己年岁以姊妹相称,此不必提。至本月二十五日,两位新娘俱往坟上拜祭。康夫人邀请棠、荆、合三夫人妯娌婆媳八个一齐同来,不入阳宅,在坟院门前下轿。家丁开门,才看见皮箱。急告知耿朗,耿朗走至箱边,见箱上有碗大窟窿十三四个,露出衣服彩色。令家丁开了看时,却盛着一少年女子,兀自酣睡不醒。耿朗大惊,查问四围墙垣,门扇闩锁俱皆无迹,又不觉大异。众夫人上前,家丁退后,康夫人见那女子,似中毒一般。于是令年壮仆妇将女子抬出皮箱,安放在行牀上面。康夫人亲自检看,那女子穿一身色丽衣服,制度齐整。自上至下,从外至内,无一丝布缕。且裙带钮扣,亦无一处解脱。脚带牢拴,鬓发不乱,不象被人污辱者。因又令人扶着坐起,灌了解毒药物。不多时,见那女子咳嗽轻飘,腰肢渐转,双眉展处,黛色如飞。二目开时,波光顿起。彩云醒来,见自己坐在牀上,左右侍妾,无一熟人。见一般四个年老夫人,淡妆雅服。一般四个青年少艾,月貌花容,自家亦不解其意。康夫人将前项事体细说一番,彩云方起身陪礼道:“妾乃门头村北水氏之女,名曰彩云。昨夜未寝之先,因身偶不爽,和衣而卧。老母侍婢皆在左右,不知为何人作弄,以至于此。”说毕,泪流不止。康夫人劝道:“这便是门头村,回去见过令堂,自然分晓。”当下拜祭已毕,耿朗在坟上等候,婆媳八人连平彩云九个,一行四五十人,令熟人引着直往西大河而来。五里远近,早到水家门首。见门户洞开,大小如麻。因见轿内有他家小姐,便走报水安人。众夫人厅前下轿,水安人泪流满面,走出前厅,拉住彩云,问知备细。因向众夫人称谢道:“昨夜小女抱恙,一更之后,不知如何全都睡熟。及至醒来,一物不失,只不见了小女,真正家门不幸,生此闇昧之事。在众夫人面前,实觉无地自容。”康夫人道:“以我看,令爱绝无别故。想是与尊府不孚之人弄此鬼魅耳。”
荆夫人道:“虽欲坏尊府清名,却不应放在我家坟内。若说移祸东吴,则家国公现在总理京营,亦断无是理。”众夫人正在言讲解慰,忽然水家侍女报与水安人道:“小姐自缢了!”安人大惊,众夫人亦一齐进内,救下彩云,灌药解劝,彩云只流泪不语。合夫人手指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向水安人道:“这四个都是舍侄耿朗一人妻室,且都是仕宦家小姐,以大、二、三、四挨次称呼。舍侄自幼算命,有五妻之喜。今日偏遇令爱,或者天假之缘,亦不可知。”水安人此时怕人传扬,只得将错就错,便向康夫人商议。康夫人却甚欢喜,一面令人唤耿朗来见岳母,一面令云屏、梦卿、爱娘、香儿各拔金钗一支,权作定礼。水安人见耿朗年少英华,耿朗见过彩云容貌,彼此岂有不相投之埋?乃定于三月十六日行聘,四月初一日迎娶。康夫人以彩云与香儿同是二十一岁,命为五娘。只因这一来有分教:争妍固宠者,列户而分门。合志协心者,同舟以共济。
[book_title]第十五回 燕梦卿让居别院 林云屏承理家私
几挂珠帘几折屏,鸟啼花落满幽庭。
儿家莫谓无材具,羞与凡葩斗娉婷。
却说耿朗自娶彩云之后,康夫人移居在楼后正房,将家务交付耿朗,以图养静。于是云屏让梦卿,梦卿让云屏,三日不决。还是康夫人命云屏管理,梦卿为副。又分定正房为会亲公所,令云屏住在正楼下。其东一所,令梦卿居住。爱娘又住在东一所之后,另一所内,西一所作耿朗习静书斋。任香儿移居东厢,平彩云住居西厢。西厢后有揽秀轩三间,穿廊一带,看山小楼一座,北与西一所相通。西一所内有卧游轩、目耕楼、蕉鹿庵、百花台、如斯亭诸胜,又与正楼的西配楼相通。东厢后有晓翠亭、午梦亭、晚香亭三座,花木繁多。由假山洞内穿过,便是东一所。东一所内,有九畹轩、九臯亭、九回廊诸景,西与正楼的东配楼相联。梦卿所居五间正房之穿廊后边。萱花坪北小阁三间,便是爱娘住处。东有葡萄园一区,西又与康夫人所住正房前东厢相通。大约东西配楼,前后两面,俱是一样门窗。从正楼看时,是东西配楼。若从东一所看,东配楼又是向东的正楼。从西一所看,两配楼又是向西的正楼,故五房来往,俱不必从两角门及正房内穿走矣。此真极曲折之妙也。正楼前梧桐两株,干霄蔽日,所谓百尺梧桐画阁齐也。满墀芍药,醉雨迎风,所谓红药当阶翻也。云屏因梦卿有天子赐的匾额,仍将正楼让给梦卿居住。梦卿道:“姐姐居长,妹妹如何僭得?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如此行时,教宣、任、平三姐姐何以居我之后?此一不便也。其知者为姊妹之相和,其不知者,为姊妹之相扎。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且以招小人之窥伺,此二不便也。”云屏方才不让。是时康夫人屋内有侍女十人,五个年大的,名彩繁、彩苹、彩藻、采芹、彩绿,俱留在身边服侍。五个年小的,名彩癗、彩菽、彩葑,彩萧、彩艾,分给五房。于是云屏房内侍女五个,枝儿、叶儿、条儿、苗儿、彩癗.梦卿房内亦是五个:春畹、春栏、春亭、春台、彩菽。爱娘房内四个,喜儿、和儿、顺儿、彩葑。香儿房内三个:绿云、红雨、彩萧。彩云房内亦是三个:汀烟、渚霞、彩艾。一共二十五人。五房内又各委出一人,专以服事耿朗。枝儿管衣服,春畹管饮食,喜儿管器用,绿云管玩好,汀烟管书史,五房内又各有家人媳妇轮流上宿,议定风妈妈、索妈妈专管每日早晚开关重门以内各院门户,康爵之妻鼎儿,邱颐之妻养氏,专充里边厨娘。井渫之母江氏,习坎之母海氏,专司里边茶水。寡妇姬氏、木丑氏等二十人,专备洒扫。甄氏、宪氏等四十人,专作女工。众允之媳洗氏,需有孚之媳越氏,专候各处使命。其余妇女俱各有执事。重门是老仆严谨、周详管看,二厅是小童金莺、玉燕、白鹿、青猿管看,就住在重门外东西厢廊内。
大厅是小厮贺平、贺安、贺吉、贺庆管看,仪门是老仆周宣管看,就住居陪厅旁小屋内。立定管家二名:众允、需有孚。管出入账目二名:众生、舒用。管收放粮米二名:高禀、万箱。
管办庖厨四名:由颐、甘临、于盘、包有鱼。管办茶水二名:习坎、井渫。管办酒果二名:康爵、黄流。管办布帛四名:巴川、吴茂、白越、黄润。管看大门四名:高荶、高闳、卜吉、卜臧。管看二门二名:夏屋、楚宫。预备日用轿马二名:朱巾贲、金籶.轮流夜间督巡四名:门柝、豫防、墙有茨、韩之庐。应答宾客四名:言有序、言有物、惟清、惟寅。按班亲随八名:安节、劳谦、升阶、马壮、朱?、朱绣、童蒙、童观。管收租债二十名:于郊、于野、于陆、于陵、方实、方早、黄茂、康年、百朋、南金、平施、甘棠、随有求,随有获、益十朋、贾三倍、方至川、江之永、富方谷、冯市义。其余男仆,俱备杂差。仪门前东厢廊第一间,管家着落。西厢廊第一间,管账目坐落。其余俱各分坐处。自此耿家,法度一新,诸事就绪,内外肃然。此虽云屏调度,而梦卿之力居多。梦卿所住东一所之南,一带假山,山洞中有小门两扇,可以开闭。山前翠竹千竿,遮住洞门。竹林北曲曲折折的鱼池,水内一亭,便是九臯亭。亭西花厅三间,香兰四绕,便是九畹轩。轩北回廊一座,来回九折,足以迷人,便是九回廊。
九回廊之西是东角门。九回廊之北,朱扉双启,花墙数曲,里边是梦卿住房。那鱼池从东而北,直通葡萄园中、有小桥二架,一通假山洞门,一对九畹轩,有小船一支,以渡九臯亭。朱扉内正房五间,中三间前有抱厦,后有庑坐。三间的中一间,靠北有屏风一架,大牀一张。从左边转过屏风,出后门便是往爱娘房内去的穿廊。穿廊下樱桃树两株,玫瑰花数丛。三间的左右两间,俱作里屋。西里屋内有北套间一间,东里屋内有东套间两间。抱厦西边,有紫荆花一树。东套间窗外,有芭蕉十数本,山石一座,高下向背,可坐四五人。北套间之西小穿廊就通着东配楼,此东一所之大概也。
泗国公耿忻听得云屏梦卿如此料理,因大喜道:“我夫妇日久有所托矣。”棠夫人素爱梦卿,益加欢喜。原来耿忻年已六十,并无子女,意欲告休,故有此言。耿憬生四子:耿月兄、耿服、耿鳷、耿月兆。耿怀生五子:耿月旋、耿?、耿月羲、耿月告、耿月令、连耿朗共十人。耿朗居长,次耿月旋、三耿月兄、四耿服、五耿?、六耿鳷、七耿月羲、八耿月告、九耿月令、十耿緿.是时耿朗家内,气运兴隆。云屏又与梦卿商议,要将众家人内,再行调换,以各称其事。梦卿道:“现在分派事件,俱与其人相称,亦不必更改。惟童观童蒙两个,未可深信。童蒙虽若质朴,而心地不明,恐被人连累。童观虽若伶俐,而见识琐小,恐见利即迷。但目下劣迹未露,难以遽更,俟之可也。甘棠、冯市义前于麦秋收取菜园租价,虽欠少数十金,然非两人之诈,亦非两人之不力也。园户既都巽顺,尽可令其带偿。
古人云:『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甘棠冯市义是也,后必得其益。”云屏又用梦卿之言,将一年所收地税房租分作十分,五分为日用之需,一分为祭祀之用,一分为宾客之资,一分为贺吊之费。其余二分收藏,以备缓急。每十日一小算,一月一大算。三个月一总算,一年之内务令有余,断不可不足。又令众允需有孚复位治家法度,一不许私出私人,冥顽生非。二不许延道延僧,接交匪类,三不许无男无女,聚赌群饮。四不许说东说西,递语传言。五不许穿用锦绣,戴用金珠。六不许侮人贫穷,欺人良善。如有犯者,事小三次后一总责罚,事大则立即处治,断不宽恕。以此家下内外,又都爱敬梦卿。
梦卿所居正房五间,中三间为起坐之所。西里屋为寝室,倚西墙设牀一座,余处各设什用等物。牀北有小门通北套间,北套间为静室,里面茗碗香炉花瓶书案。玉轴盈箱,牙签满架。东里屋亦为寝室,南窗下火炕一铺,北墙边设大柜二顶。柜旁一小门通东套间,东套间为妆室,近窗设方桌一张,卧椅一具,其余香奁镜奁衣架盆架无一不备。东墙边亦设大柜二顶,至中三间内,除中一间设有屏风大牀外,其西一间靠西墙一带设大柜四顶,北边一小门通西里屋。其东一间靠东墙一带设长木案一条,北边一小门通东里屋。又东一间北檐外接连庑座,另套出小屋一楹,内设皮木等箱二十四个,乃耿朗来东一所时,春畹等退卧之所。其屏风前大牀,即令上宿妇女睡卧。大约五院内的富丽不相上下,若论到位置得法,富而不俗,丽而雅净者,则梦卿爱娘房内为第一,云屏为第二,彩云为第三,香儿为第四。梦卿又因郑夫人极其怜爱,故一切对象较诸房尤为全备。
云屏又依梦卿之言,凡内外男女,若干日勤谨,遇事又能出力,便加倍奖励,即平日疏懈遇事,偶能出力亦必量与赏赐。若平日有功,一时偶然失错,立即宽免。即平日有过,一时又误违家法,亦必三次后方才责罚。惟有心大过,则随用鞭扑,然亦不过三十。至于犯奸、犯盗,务须随时斥逐,却不迫取身价。以此家下又都畏服。这一来有分教:征蕙质于诗书,每因德而亡其美。蕴兰心于阀阅,时缘才以掩其贤。
[book_title]第十六回 聆游歌良朋劝友 宴夜饮淑女规夫
友道于今可拊膺,琢磨切磋说谁能?
果然士德无三二,闺阁淑媛即我朋。
却说赫连照自传给季狸兵法及送平彩云到耿家之后,便飘然而去,不知所之。季狸虽考入武学,争奈进身尚远,不遇知音,终年兀兀。接交得一个文学弟子员,复姓公明,名达,字子通。这公明达学富五车,才速七步。十五入泮,年至三十,未登一第,正是杨意不逢,钟期难遇。只可借春风杨柳,秋月梧桐,以作消遣。幼与耿朗同学数年,两相莫逆。然以耿朗公侯门第,曾未一至其家。而耿朗以兄事之,虽补官后,宦务在身,犹以时造谒。若遇公明达在家,必留饮数杯,亦不过菜根壶酒而已。
尝对耿朗道:“看君相貌,后嗣必昌。即本身富贵,亦不待言。所少者廉静寡欲也。”及接识得季狸,乃大喜道:“甲冑于橹,良臣器识,诗书礼乐,儒将风流。他日之茅土可必也。”
耿朗亦尝要拜识季狸,公明达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季子章尚未欲交贤弟,我虽强之,伊必不来也。且君与子章,后必同列烟麟,共相契合,今日何须汲汲为哉?”以此耿朗亦不相强。公明达惟好闲游,一日散步郊原,沿村觅饮,醉残霹雳之春。遇树即眠,睡拟混沌之谱。来至一处,木密花深,人烟稀少,再进数杯,勃然兴作,乃击壤而作歌道:
三十碌碌长安道,得失由来多颠倒。
心情一片少人知,自沽浊酒还自劳。
有时汗漫步郊原,觅饮急扣酒家门。
脱巾濡首拼一醉,长歌欲吊古来魂。
古人物化去已远,荒坟累累蓬蒿偃。
野花枕藉睡方深,梦与古人相缱绻。
今时岂必无古人,忄宁愚汝自不相亲。
自古明珠混鱼目,我昔慷慨亦如君。
闻言不觉一惊醒,更向酒家足此兴。
青山绿树满眼新,红楼远寺鸣清磬。
歌毕满斟而饮,忽一人突然而来,大叫道:“歌得好!饮得妙!”公明达视之,乃季狸也。笑道:“子章何来?”季狸道:“闻所闻而来。”公明达道:“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之谓也。”季狸道:“志同道合,千里之外应之。况近在咫尺乎?”于是二人对饮。季狸道:“适闻兄歌,未免过激。我辈处世,悠游为宜。眼之青白,可得露乎?”公明达道:“古之人,诗以道性情。今之人,诗以掩性情。刻画李杜,步趋元白,吾所不为也。若夫风云月露,荡志驰情,子既不为,而乃责之我耶?”季狸道:“事物小咏,儿女私怀,何敢望之吾兄?然和平其词,委宛其意,言之者无罪,听之者不倦,似亦诗家之一要也。”公明达道:“贤弟所言极是,我所作歌吟,多出自口占,未尝见之笔墨。即偶有所录,随又付诸水火,亦未尝取以示人,特未免稍激耳。适才所言,非我良朋,安能道此!季狸道:“弟之为人,比耿瞒照何如?”公明达道:“参军开府,各有所长,未易优劣也。”季狸道:“瞒照之为人可得闻欤?”公明达道:“瞒照之为人也,性情精细,才具风华,精细则未免苛察,风华则未免肤浮。吾恐其心过用而行不一也。”季狸道:“兄之知人,可谓明矣。但瞒照以燕梦卿为之内助,则苛察可返为静密,而肤浮可变为沉凝也。”公明达道:“燕氏之求代父罪,甘为侧室,天子荣以牌匾,诚不为过。瞒照悬之正房,亦为合宜。但闻得他出口成章,下笔成文,且又倾国倾城,吾恐以貌掩其才,以才而掩其德。加以瞒照之多疑,梦卿若以风雅遇之,可为佳偶。若以切直处之,则不能久相得矣。且瞒照内宠过多,吾未见其利也。”季狸道:“然则夫妇相处,亦有术乎?”公明达道:“世不隆古,人不圣贤。父子兄弟,犹或以虚华相待,何况夫妇?若发言以诫谕,则违忤世情。若箝口以浮游,则泯沦天理。汨泥扬波,我辈但饮酒以消之而已。”当下两人重沽痛饮,不在话下。
却说耿朗一日无事,在梦卿房内夜活。是时乃宣德四年九月中旬,清商淡淡,良夜迢迢,桂魄一庭,菊香满座。春畹行酒,便坐小饮。耿朗道:“饮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况又国色相对,各在芳龄、志愿足矣,又何求哉!”梦卿听了,低头不语。耿朗道:“卿何心事,忽忽不乐?”梦卿道:“妾以鄙弱之质得侍君子,私心自幸,有何不喜?惟愿上则尊祖敬宗,以作九个叔叔领袖。下则修身齐家,以为后世子孙法度。若美酒名花,只不过博一时之趣。益处不少,损处亦多。若不知检点,则费时失事,灭性伤生,在所难免。”耿朗道:“我于花酒虽则留心,绝不致太过。又得卿不时提撕,想将来亦不至受损。卿与我名虽夫妇,实同朋友矣。”梦卿道:“正是,官人素所交游者甚众,不知与何者可称莫逆?”耿朗道:“现任指挥冯士材、丁不识,主事邓通贤辈,无言不合,无事不助,此仕宦中之莫逆也。张都堂公子张大张,王尚书亲孙王尊王,朝则征歌,暮则觅饮,此衣冠中之莫逆也。若同学之公明子通,则久交之莫逆。未见面之季子章,则梦想之莫逆也。至于未有事之先能预知我心,既有事之后能安解我意,大而官事家务,小而说笑吹弹,可以助我心思者,皆不及监生乔邦贤之莫逆矣。”
梦卿道:“这些人可曾时长来往?”耿朗道:“除季子章尚未识面,不曾到门外,公明子通亦未到过咱家。张秀才诸人,十日或半月必宴会数次。冯指挥诸人,大抵于入朝进署之暇常常相见。若乔监生,则不可一日不来。”梦卿道:“良朋契友,原不在乎酬酢往来。但此数公,在自家心上亦有个分别否?”耿朗道:“自然有个分别。公明子通乃我幼时所敬,合为第一等。冯、丁诸公,当是第二等。张、王诸公,应作第三等。乔监生辈可居第四等。”梦卿道:“若如此说,公明子通,乃道义朋友。冯、丁诸人,只可称势利朋友。张、王诸人,只可称酒肉朋友。至于乔监生辈,不过市井帮闲,公侯门下耳,如何算得朋友!”耿朗道:“朋友虽算不得,然亦有用他之处。”梦卿道:“有何用处?若官事有难处分时,公明子通足可商议,其才智心思,必超出众人之上。且时常相见,受其箴规,亦于身心有益。若家务有难料理时,内有大娘主持,百无一失。外有众允、需有孚协办,断不贻误。若论谈笑,如三娘风雅,四娘、五娘流丽,足可以畅情怀。若论吹弹,则舞有舞女,歌有歌童,亦可以资清赏,又何必转求外人?自古来市井帮闲大约皆游手匪人,不肖子弟,或本来贫贱,借此以谋衣食。或原系富厚,落魄而致卑污。其为害小者,多方引诱诈赚钱财。其为害大者,攀援势权,走通官府。万一坠其奸谋。岂不有碍行止?将来前程远大,虽广交当如孔北海之然亦思房管为李唐名相,乃被累于琴工。则此等杂项人断不可接交矣。”耿朗听毕,不住点头称赞。梦卿又说些饮酒看花好处,耿朗因问四时八节赏心乐事。
梦卿道:“随时随地,从俗从宜,尽有好处就是。现在家内十供六馆,件件俱全。公余之暇,足可寻乐。他如正月元夕,二月踏青,三月上已,四月清和,五月天中,六月天贶,七月乞巧,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十月民岁,十一月阳升,十二月除夕。虽未免俗,亦可怡情。”耿朗听毕,更加喜悦。
二人又各进一两杯,夜已二鼓同入寝室。此后耿朗便将冯世材、张大张等,渐渐疏远。将乔邦贤等一概谢绝,不时访谒公明达,诸事请教。又拜识了季狸,结成莫逆之交。内则专仗林云屏,外则全靠众允、需有孚。正是:一言感悟,非关他绣口锦心。百事纷更,惟恃我兰姿蕙性。
[book_title]第十七回 三公子大闹勾阑 二秀才浪游灯市
比匪终须招患虞,端资内助有名姝,
若非深沐芝兰味,海上应添逐臭夫。
却说耿朗虽远了丁不识,王尊王诸人,又不好遽然绝交,只有来而不往,约而不赴,渐渐疏之而已。这些人起初还不在意,后来见耿朗接待冷淡,亦就不甚来缠扰。耿朗公事之暇与至亲亲友酬酢往来外,即杜门不出,与林云屏、燕梦卿、宣爱娘、平彩云、任香儿共享家庭乐事。不但省却多少周旋,亦省却多少费用。及至年终,需有孚禀称:算明冬季三个月内,共节剩杂费银五百余两。耿朗知是寡交效验,益发重信梦卿。是时不觉腊尽春回,又是宣德五年正月元日。
家家爆竹,处处春联,掩霭风光,倏忽非旧。寻常巷陌,焕然一新。耿朗家童仆则衣冠齐楚,婢妾则珠翠缤纷。瓜子皮,荔枝皮,纵横匝地。纸爆气,松叶气,氤氲弥天。耿朗五更入朝,散后先到耿忻家,拜过家庙并伯父伯母。次则回家,与康夫人行礼。后则去拜叔父叔母及诸亲友。是日林云屏、燕梦卿、宣爱娘、平彩云、任香儿五人,齐齐整整拜过康夫人,然后彼此对拜。晚间耿朗方回,俱在正楼下用毕晚餐。云屏问及本日拜望人家数目,耿朗令取拜单来看。连鼓楼街、东华门、四牌楼,并西四牌搂、国祥胡衕等处,四十余家。其余西直门外、朝阳门外数十多处,须于初二初三日分去。梦卿道:“上月二十八日,听说任伯父偶抱小恙,未知大愈否?何不明日先去拜看?”耿朗道:“西城人家最多,且有不可不先去者。若明日出朝阳门,则东城一带,虽可了事,其西城要紧处所,却又迟误一天。况越国公、江阴侯各家,彼今日既已先施,明日若不回拜,岂不令人记念?”香儿正和彩云抓子儿玩耍,听见此话,便说道:“如此拜节,先丞相,后将军,总从正月元日起,直至腊月除夕止,亦到不得平常人家矣。怨得人家不领此虚情。”爱娘道:“平常人家去晚时便不领情,则我娘家不过是往燕伯母家之便,大姐姐家,亦不过是往大姨母家之便而已。况且燕伯母家又安知不是往我娘家之便?总之,我们都不领情。莫若五家并在一日内,按着行次,另走一遭为妙。再不然,今日便罚他陪那不领情的人儿一宵何如?”众人听毕,俱各笑起来。香儿亦掩口而笑。正笑间,丫环传进一个请帖,是冯世才初七日请酒。云屏道:“初七日是二娘生辰,不去也罢。”耿朗亦正不要去,便托事回复。须臾点上灯烛,六人团坐小酌,二更方歇。
过了数日,已是初七。鼎儿、养氏预备竹叶酒、七菜羹、盘龙面、照宇饼,俱在梦卿房内会食。康夫人亦赐给梦卿花胜金簿,以助晓妆。饭毕,丫环传进两个请帖,一个是张大张、王尊王,一个是公明达、季狸,都是十四日会酒。耿朗令春畹记着公明达、季狸所约日期,好去赴约。”一面即辞谢了张、王两人。到得十四日,竟去赴公明达、季狸之约不提。
且说冯世才、丁不识、邓通贤三人,会饮饭后,起更之初,一齐步上天衔。晚风已定,皓月方明,车马连绵,人烟络绎。”正是金吾不禁夜,天下太平时。三人或沽酒,或买茶,或猜灯谜,或听清唱。二更后都已沉醉,顺步走至勾阑行院,一家门首。邓通贤认得是妓女谢仙桃家,却早被人接去。一连走过数处,俱不耐烦起来。至末后一家,更是最熟。中堂上酒筵齐备,两厢下萧鼓俱全。鸨婆献茶,妓女金钱儿出拜。三人又复畅饮,猜一回拳,行一回令。冯世才自作令官,要每人说古语一句,将本姓藏在句尾。若不能者,罚酒三杯。口内便念道:“舜生于诸冯。”念毕,即传杯于丁不识。金钱儿笑道:“不合景,不切事,算不得。”冯世才抵死推托。丁不识乃接口说道:“往来无白丁。”又传杯与邓通贤。金钱儿亦笑道:“俺家井非官宦,岂无白丁?既不切事,又不合景。亦算不得。”丁不识只得胡赖,强传杯与邓通贤。邓通贤更一字说不出,惟领罚而已。未后传杯与金钱儿,金钱儿遂说道:“**一刻值千金。”当下三人大加称赏,因逼金钱儿歌唱。金钱儿乃轻轻歌道:二十男儿好丈夫,蜂腰丹脸细唇朱。青楼妙舞欢歌日,囊橐千金一笑无。三人听毕,追问作自何人。金钱儿不得已,乃说是邻妓雅儿所作,三人便要邀雅儿一会。金钱儿道:“他多供奉内廷,不甚接客。况又夜深,未必肯来。”三人一齐死缠,金钱儿被逼不过,只得令人去邀。谁知去过五七回,人仍是不来。三人益发乱央,金钱儿免不得亲身去请,雅儿方同了走来。看见三人,并不道个万福,略让一让,便一齐坐下。三人见他容色甚美,年齿又小,也不介意,反先劝酒。雅儿更又不辞,接杯便饮。三人以为洒落,益加喜悦。冯世才道:“久闻卿卿才貌,梦寐思之。今夕何夕,乃慰生平!”雅儿道:“平康佳丽,在在有人。诸公眼界,何其太小!若以桃李为富贵,又何其先弄金钱于掌上耶?”三人见雅儿颇有情致,便素诗为赠。雅儿随援笔写出四句道:
弓旌来士武文全,逢世才能总未然。
巧宦何妨丁不识,夤缘惟恃邓通贤。
写毕,起身便走。金钱儿方去夺那诗稿,早被冯世才扯得粉碎,大叫大骂,拿席上一支大酒杯打去,打在一个虔婆脸上,仰倒在地。三人错认,一齐乱打。众帮闲亦来乱拉,三家家奴俱各大醉,只道帮闲无礼,都来与帮闲乱斗,金钱儿早已走脱。正在打成一团,不期又有几个少年扶醉而来,却是张大张、王尊王,与举人茹月桂,进士邬日杏,会来东华门灯市看灯,一路上吃茶酒,放爆竹,引逗年少子弟,挨挤年青妇女,在灯市中走够十数个来回。忽见一个童子生得标致,便思上手。先是王尊王凑上去靠一膀背,那童子一闪。张大张又在前一遮,那童子向后一躲,恰倒在茹月桂身边。邬日杏便要去摸,那童子叫骂起来,众人却又走开。不上几步,见人密处,又凑上去,把个童子弄得急急忙忙,一直往勾阑巷飞走。四个人一齐飞赶,恰到金钱儿门首不见了童子,领着家奴,一拥打入,正遇冯世才等打出,彼此乱醉,不暇分说。一边认作是包小官的主人,一边认作是帮娼妓的闲丁,打迷了眼,自家人打自家人,也都不知。直打出勾阑巷口之外,相打者如山崩水涌,观斗者似蚁聚蜂屯,叫六喝么,逞出秀才体面。喝神断鬼,显他公子威风。早有人晓知巡城御史李时勉,李时勉原要分解完事,不想众人一味蛮闹,只得将恶奴拿住,问明缘由,提到虔婆,审出备细,然后据实写下一疏,五更时奏入不提。再说耿朗是日早晨便到公明达家同季狸同毕早餐,午后方始消饮。正是酒逢知己,话每投机。直至日落晚餐已毕,听得天街上爆竹雷鸣,人声鼎沸。三人亦在街坊上闲踱一回,归来洗盏更酌。三鼓以后,杨善、劳谦来接耿朗,乃步月回家。康夫人已经就寝,梦卿、爱娘、彩云、香儿俱在云屏房内。耿朗见云屏、梦卿同倚在一张大桌上吃茶,爱娘扶着个丫头步来步去,象是散酒的模样。耿朗笑道:“宣姨娘今日醉了也?”爱娘道:“一斗亦醉,一勺亦醉,不似那两个酒气一熏,便成两堆乱泥。”耿朗看时,见彩云倚在枕边,香儿侧卧牀上。此时耿朗已有酒意,走近一步,闻得两人身上香气芬馥,用手去推彩云,正是雨湿桃花,弱不胜手。去摸香儿,正是风翻杨柳,强不能持。梦卿恐耿朗乘兴轻薄不好看相,因教苗儿、条儿秉上灯火,绿云、红雨、汀烟、渚霞扶归两人本室。又俟耿朗睡下,方同爱娘回至自己房中,再令烹茶解酒。云屏亦以酒尚未消,走来闲活。爱娘道:“今日可喜,都皆畅快。”云屏笑道:“幸而姐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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