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桃园 [book_author]废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86892 [book_dec]中国现代作家冯文炳的小说集。1928年出版,收小说20篇,散文4篇。集中的作品除了写乡村的生活之外,大部分写的都是城市小市民的生活。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以讽刺的笔调,通过对一些日常生活小事的描写,揭露了市民生活的灰暗以及内心的庸俗,表达了他对社会的批判思想。《桃园》是其中重要的一篇,它虽然写的是王老夫与女儿阿毛的平静生活,但是由于阿毛的不幸死去,使整篇小说打破了田园诗的格调,而显示出浓重的悲剧色彩。整部集子笔法冷峻客观,充满了对社会的批判色彩,同时也流露出了悲观的情绪。 [book_img]Z_14362.jpg [book_title]桃园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再没有别个种了这么多的桃子。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那一座“照墙”,望去已经不显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墙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说不定王老大得了这么一大块地就因为与杀场接壤哩。这里,倘不是有人来栽树木,也只会让野草生长下去。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 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 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的照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 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她的桃园倘若是种橘子才好,苔还不如橘子的叶子是真绿!她曾经在一个人家的院子旁边走过,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树的浓荫俨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园的桃叶。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这时她要说不称意罢。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王老大走到了门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爸爸,你还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来。”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当初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半夜三更还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但妈妈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没有回也不应该老早就把门关起来!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罢! “阿毛,今天一天没有看见你吃点什么,老是喝茶,茶饱得了肚子吗?我爸爸喝酒是喝得饱肚子的。” “不要什么东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 “这个死人的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了这么时候影子也不看见他一个!” “张四叔还差我们钱吗?”阿毛轻声的说。 “怎么说不差呢?差两吊。” 这时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脱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吃过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湮了,——叶子是刚湮过的!地面到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当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树之上了。但屋是低的。过去,都不属桃园。 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的自然而然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你不会去记问草,虽则湿的就是白天里极目而绿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黄草屋!分明的蜿蜒着,是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来,故意缩着那么矮,而又使劲的白,是衙门的墙;簇簇的瓦,成了乌云,黑不了青天…… 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了出惊。 茅屋大概不该有。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衙门更锣响。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爸爸是信口答着。 这个令阿毛爽快:深夜响锣。她懂得打更,很少听见过打更。她又紧紧的把眼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的度来,度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接着是静默。 “我要喝茶。”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那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 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 低头丧气的这么说。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着一挑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 “你这是桃子吗!?”王老大横了眼睛走上前问。 “桃子拿玻璃瓶子来换。”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这是桃子吗!?” 同时对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里人,看了王老大的样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来保护桃子,拦住王老大的手—— “拿瓶子来换。” “拿钱买不行吗?”王老大抬了眼睛,问。但他已经听得背后有人嚷—— “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一看是张四,张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 他从王老大的胁下抽出瓶子来。 王老大欢喜极了:张四来了,帮同他骗一骗这个生人!——他的酒瓶那里还有用处呢? “喂,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真要换,一个瓶子也不够。” 张四早已瞧见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几个铜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几个铜子。” 王老大耳朵听,嘴里说,简直是在自己桃园卖桃子的时候一般模样。 “我把我的铜子都找给你行吗?” “好好,我就给你换。” 换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铜子张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烟跑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他居然晓得朝回头的路上走!桃子一连三个,每一个一大片绿叶,王老大真是不敢抬头了。 “王老大,你这桃子好!”路上的人问。 王老大只是笑,——他还同谁去讲话呢? 围拢来四五个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买来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头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欢喜确乎走脱不少,然而还是笑—— “我拿给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们并不都是笑,——桃子是一个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儿没有声响的碎了,同王老大双眼对双眼。 1927年9月 [book_title]追悼会 北天是“三一八”,笔停了,他似乎应该赴追悼会?——真的,他要赴追悼会。 “时光过得好快呵。”“三一八”使得他觉得时光过得快。何以故呢?就因为停笔,正在不写不行的时候停笔。去年“三一八”——不是“三一八”,是“三一八”的后两天,总而言之是“三一八”,他也是这样停了笔,停笔去送葬。时光过了一年。 会场上还没有什么人,死者的像片挂起来了。北山看见了是挂起来了,然而没有看像片。天是下着很大的雪。开会既还有待,北山到雪地里走走。他不冷,雪很好玩,他就在雪地里玩,活泼泼的想。——说实话,他实在是活泼泼的,一点也不像赴追悼会的样子。 “雪呵,雪呵,你下罢,下得大大的,我总比你狠,你不能叫我不站在这里,你下得叫我的身上没有热,那我算是被你压服了。” 北山今年不知在哪里弄得了一件外套,敢于这样夸口。 会场上人添了好多,北山又走进去,迎面一个朋友道: “北山,你来了?我们今天请你演说。” 分明是来了,然而要问“你来了?”北山好笑。演说则他做梦也梦不见这两个字。 “那不行,那不行。”北山连忙答。 “一定,一定。” 朋友也就走了。 北山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他演说,万一真个要,同刚才对雪说话一样,随便说说就是。北山做小学生的时候很得意的登过一两回演台。 秩序单上有主席报告开会一条,果然,一个人走到台正中间桌子面前报告。北山坐在台下两三百个人当中听。北山没有看雪那么样的活泼了,不知是否怕把他拉上台去演说。他心里确在那里想,写出来就是演词—— “我的声音很小,要大家听我说话,实在对不起。但是,我们今天要声音吗?只要血!请看这些死者——” 北山这时看了一看像片。自然,北山是坐在台下仰头看,而他俨然是在台上掉头看,又掉过来—— “他们的声音在哪里?我们能够对之而不面赤吗?这就是他们的血现在我们的面上……” 北山真个满身发热,没有想,想不下去。台上报告的是什么自然更只有让它是什么。渐渐又冷静下去了,讨厌主席的报告。“放屁放屁!赶快滚下来!”心里骂。报告的还是报告: “……所以我们一方面哀悼,一方面还要努力……” 其实北山是若听见,若不听见。但他狠命的骂:“放屁!放屁!” 板凳上长了刺,北山坐不下去,这边一看,那边一看,两三百个人差不多被他看完了。有几个面孔是他平素所痛骂的“王八蛋”,——他骂也总是骂给他自己听,有时一面走路,一面嘴在那里动。一见这几个面孔,许许多多黑脑壳当中只见他们有面孔,格外讨厌,骂:“我不相信你们这般东西配追悼死人!” 北山接着是很利害的苦痛,他痛于自己的薄弱渺小;被骂者的灵魂此刻是飞在追悼会之上,未必不在那里照临北山,照临北山的薄渺弱小……总之北山有时也相信“性善”之说,这时就喊:“苦呵,苦呵,苦的我北山呵。” 台上说话的掉了一个人,——主席什么时候下了主席之席?既然掉了一个人,北山听—— “刚才主席报告的……” “放屁放屁!”北山简直恼得要冲破屋顶,同时又叹一声气,“不该来!”坐在家里写小说,难道就不配是北山?难道北山碰见了死者的鬼魂有什么抱歉不成?不知道是经了这么一想还是恼得利害了继续不下去,北山冷静了好多。台上没有掉人,北山心里晓得,眼睛倒没有清清楚楚的去看。 北山仿佛此刻才走进会场——这是怎么说呢?他来的时候也就挂在那里的几幅哀联,他这才看见了,从最末一联最末一句看—— 愧我难为后死人 “放屁放屁!”不知怎的又恼。恼犹未了,更瞥一句—— 君等为国牺牲 “嗳哟,我要上台去演说!”北山咬着牙齿一叹。心里说,写出来就是—— “我不怕得罪大家,我请大家原谅我,我心以为痛切的话我不得不对大家说,这许多对子要拉下来才是我们开的追悼会!” 北山脚在那里擦,想一跃跑上台。“嗳哟,这怕是我自己的不是!”立刻又这么一叹。“演说的大概只能说这样的话,做对子的也大概只能做这样的对子。因了哀而想说,因了哀而想写,想说想写便忘记了哀,想说想写就是了。……自以为写得好,得意,而且要挂给大家看,这时追悼会大概就变了展览会。……这原是很自然的呵。” 北山笑了,笑自己,自己刚才的演词也都无谓,喜得没有上台。 死者的同乡上台报告: “我不会说话,我知道他,S烈士,是很用功的,如果不死于难,将来一定……” 北山不知怎的突然离开座位溜了,也不管人家要他演说或不要他演说。 雪地里他吐了一口好气。走在路上,想,回去可以重新写一篇小说,题目就是追悼会,记实,——“这个题目?”这个题目触动了他什么。 他确乎另有一个追悼之感,但不能明白的意识出来追悼什么。“追悼北山?”他笑。是的,似乎不完全是。 1927年3月 [book_title]初恋 我在乡里算是不容易攀上的资格,然而还是跟着祖母跑东跑西,——这自然是由于祖母的疼爱,而我“年少登科”,也很可以明白的看出了。 我一见她就爱;祖母说“银姐”,就喊“银姐”;银姐也立即含笑答应,笑的时候,一边一个酒窝。 银姐的母亲是有钱的寡妇,照年纪,还不能陪着祖母进菩萨。正因为这原故,她进菩萨总要陪着祖母。头一次见我,摸摸我的脑壳,“好孩子!谁家的女婿呢?”我不是碍着祖母的面子,真要唾她不懂事:“年纪虽小,先生总是一样!”待到见了银姐,才暗自侥幸:“喜得没有出口!” 我们住在一个城圈子里,我又特别得了堂长的允许下课回来睡觉,所以同银姐时常有会面的机会。 一天,我去银姐家请祖母,祖母正在那里吃午饭,观音娘娘的生期,刚刚由庵里转头。祖母问,父亲打发我来呢,还是母亲?我说,天后宫的尼姑收月米,母亲不知道往年的例。 “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叫我!” 我暗自得计,坐在银姐对面的椅子上。银姐的母亲连忙吩咐银姐把刚才带回的云片糕给我,拿回去分弟弟。我慢慢的伸手接着,银姐的手缓缓的离开我,那手腕简直同塘里挖起来的嫩藕一般。 银姐的母亲往天井取浴盘,我装着瞧一瞧街的势子走出去,听得泼水的声响又走进来,银姐的母亲正在同祖母咕嗫:“人家蠢笨的,那知道这些躲避!”我几乎忍不住笑了,同时也探得了她们的确实的意见:阿焱还是一个娃娃。 早饭之后,我跑进银姐的家,银姐一个人靠着堂屋里八只手,脚踏莲花的画像前面的长几做针黹。我好像真个不知道: “我的祖母在不在这里呢?” “同妈妈在后房谈话。”银姐很和气的答着。 话正谈得高兴,祖母车转头:“啊,今天是礼拜。”银姐的母亲也偏头呼喊一声:“银儿,引哥儿到后院打桑葚。” 后院有一棵桑树,红的葚,紫的葚,天上星那样丛密着。银姐拿起晾衣的竹竿一下一下的打,身子便随着竿子一下一下的弯;硼硼的落在地上,银姐的眼睛矍矍的忙个不开: “拣,焱哥哥!” 只有“焱哥哥”到我的耳朵更清脆,更回旋,仿佛今天才被人这样称呼着。 我蹲下去拣那大而紫的了。“用什么装呢?”一手牵着长衫的一角…… “行不得!涂坏了衣服!” 荷包里掏出小小的白手帕递过我了。 中元节是我最忙的日子,邻舍同附近的同族都来清我写包袱。现在,又添了银姐一家了。远远望见我来,银姐的母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迎接着,(她对于我好像真是疼爱,我也渐渐不当她是泛泛的婆于。)仿佛经过相公的手,鬼拿去也更值钱些。墨同砚池都是银姐平素用来画花样的;笔,我自己早带在荷包;说声“水”,盛过香粉的玻璃瓶,早放在我的面前了。 “好一个水瓶!送给我不呢?” “多着哩,只怕哥儿不要。”银姐的母亲忙帮着答应。随又坐在椅子上拍鞋灰:“上街有事,就回。” “哈哈,这屋子里将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 屋子里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银姐而且就在我的身旁,写好了的包袱她搬过去,没有写的又搬过来。我不知怎的打不开眼睛,仿佛太阳光对着我射!而且不是坐在地下,是浮在天上!挣扎着偏头一觑,正觑在银姐的面庞!——这面庞啊,——我呵,我是一只鸟,越飞越小,小到只有一颗黑点,看不见了,消融于天空之中了…… 我照着簿子写下去,平素在学堂里竞争第一,也没有今天这样起劲,并不完全因为银姐的原故,包袱封裹得十分匀净,(大约也是银姐的工作罢)笔也是一枝新的,还只替自己家同一位堂婶子写过,——那时嫌太新,不合式。写到: 故显考……冥中受用 孝女……化袱上荐 我迟疑了:我的祖父是父亲名字荐,我的死去了的堂叔是堂兄名字荐,都是“孝男”,哪里有什么“孝女”呢?——其实……“故曾祖”,“故祖”底下,又何尝不是……“孝曾孙女”,“孝孙女”? 我写给我的祖父,总私自照规定的数目多写几个,现在便也探一探银姐的意见: “再是写给你的爸爸了。” 银姐突然把腰一伸,双手按住正在搬过来的一堆: “哪,——簿子上是什么记号呢?” “八。” “十二罢。” 银姐的母亲已经走进门来了。买回半斤蜜枣,两斤蛋糕,撒开铺在我的面前。银姐立刻是一杯茶,也掏枚蜜枣放在自己的口里: “妈妈,来罢!不吃,焱哥哥也不吃。” 有月亮的晚上,我同银姐,还杂着别的女孩,聚在银姐的门口玩。她们以为我会讲洋话,见了星也是问,见了蝙蝠也是问,“这叫什么呢?”其实我记得清楚的,只不过wife,girl,……之类,然而也不能不勉强答应,反正她们是一个不懂。各人的母亲唤回各人的女儿了,剩下的只有我同银姐,(银姐的母亲知道在自己门口;我跟祖母来,自然也跟祖母去。)我的脚指才舒好的踏地,不然,真要钩断了:“还不滚!”银姐坐在石阶的上级,我站在比银姐低一级;银姐望天河,我望银姐的下巴。我想说一句话,说到口边却又吞进去了。 “七月初八那一日,我大早起来望鸦鹊,果然有一只集在桑树……” “羽毛蓬乱些不呢?” “就是看这哩。倒不见得。” “银姐!……” “乍么?” “我——我们两个咂嘴……” “呸!下流!” 我羞到没有地方躲藏了。 这回我牵着祖母回家,心里憧憧不安:“该不告诉妈妈罢?”——倘在平时,“赶快!赶快把今天过完,就是明天!” 这已经是十年的间隔了:我结婚后第一次回乡,会见的祖母,只有设在堂屋里的灵位;“奶奶病愈勿念”,乃是家人对于千里外的爱孙的瞒词。妻告诉我,一位五十岁的婆婆,比姑妈还要哭的利害,哭完了又来看新娘,跟着的是一位嫂嫂模样的姐儿,拿了放在几上的我的相片,“这是焱哥哥吗?” “啊……” 1923年12月10日脱稿。 [book_title]半年 我的十八元一月的差事被辞退了,这半年就决定住在家。 去年冬天,我曾这样想:同芹一块儿,多么有趣。现在,我的母亲见了病后的我一天一天的黄瘦下去,恼怒叹息人们不谅解她的孤僻而恬静的儿子,自己对于儿子的隔秋结婚,团聚不上十天便分别了的妻的亲密,却又很窘的加以言外的讽刺;结果,在城南鸡鸣寺里打扫小小的一间屋子,我个人读书。 书案的位置于我很合式:窗小而高,墙外是园,光线同湖水一般,绿青青的。阴郁的病态过久了罢,见了白得刺目的太阳,虚弱的心顿时干枯起来,犹之临了同世人应酬,急的想找个窟眼躲藏,倘若在暗淡所在,那便熨贴极了,好像暑天远行,偶然走近一株大树,阵阵凉风吹来。 来寺烧香的很多,原因是菩萨太灵。至于和尚,则素来以不修行著称,——在我看,也确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我把门关上,除掉回家吃饭,或到寺前院子里散步,绝少打开。 我读书不怕喧扰,打鼓放炮,我都很习惯。虽然也笑:迷信;然而不能引起平素的憎恶。最欢喜的,是从门缝里窥望各种形色烧香的妇女;不待走进门,已经有一个记号,令我知道来的不是男子汉,——这并不由于声音的不同,在未拜跪以前,是很少言语的,乃是寺门口满盛冷水的缸里传来的喔喔的响,这缸水是专门为着女香客洗手而备办的。 雨后,烧香的没有了,然而院子里接连有许多姑娘的叫喊。我走出去探望:比平素更是嫩绿的草地当中,散聚着几个拣粪的姑娘,头顶近地,好像吃草的牛羊左手捏——个半球形的柳条盒,右手不住的把草理来理去,……“啊,地母菇!十年没有吃过然而想过的地母菇!” 四五月间,草地上经过大雨,长一种比木耳更小的菇子,人家都说是雷公用铁拳打下的,拣回去煮汤。我小时最爱吃这汤,常是伴着身分与我不相称的女孩,在城外野原,从早拣到午。我没有另拿东西盛着,用衣兜住。同去,不消说,鞋是完全湿的,衣上也染了许多斑点,好像装过丸药的盒子。母亲知道我的脾气,也不加责备,煮来做午饭的菜。记得那时外祖母常在我家,还称奖我,省得两块豆腐的费用哩。 现在,我的稚气又发了,加在这几个姑娘的一伙。她们抬起头来看我,我说,大家一齐拣。我们的职业隔得太远罢,她们并不觉什么嫌疑,依然旁若无人的俯下去,拣了满盒,拿着粪铲走了,我也把报纸包一大包,赶早回去。 我的母亲,自从我进寺读书以后,如一切母亲爱儿子以外,百般的将顺我,——几乎可以说是畏怯,见我自己办菜回来了,而且追起了许多过去的欢喜,自然是高兴的了不得。我近来对于母亲确乎也有点愤意,这回却还是小孩似的: “不要芹煮——母亲煮,再尝那样的味儿。” 哈哈!任凭几个十八元,也买不了这样的味儿!这决不是我的牢骚语;十年来,每当雷雨天气,我是怎样的想呵。 有时细雨接连下个不住。望天,好像是一大块肮脏的灰布;本来低洼的泥地,潮湿得被盐卤了一般。和尚在后房睡觉,阴暗的神龛,恍着比萤火更清淡的灯光,雨风吹来,已经是熄了,却又一亮。倘若在外方有这么个境地,我将感着读了好的诗歌而起的舒服;现在,气愤愤的不待母亲指定的时间跑回。走进我自己的卧室,只有长几上的钟滴答滴答的。我退了鞋,横倒在床,心想:“芹最是装狠,拿根黹到母亲后房做,现得并不……”天井外渐渐听见脚步声了,我急忙把眼睛一闭。 “回来了!……也不盖……” 衣橱轻轻的开着,线毯慢慢的覆盖我的手同下身,我突然又把眼睛一张: “弄醒了我!” 我极力消出我的气,用我的聪明所想得到的许多强横;然而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们真是别离了又相逢,相逢了又别离,似乎没有比这更多趣的了,然而我总是不平。做孩子时欢喜吃的食物,母亲还记得,只要是在这季节出世,都拣新鲜的买回,——很少用在白天,多半煮来消夜。时日太长,没吃到的都吃到了,重复的便是鸡蛋。消过夜,有月亮,母亲便走在我前;没有月亮,提着灯笼跟在我侧。路本不远,母亲的话很多,我心里虽然都听见,除了“哼”是没有明晰的回复的。走到寺门,和尚接着母亲问候了一遍;我打开门房,高声的寻着洋火,母亲拿着灯笼的时候,不待我第二声已经进来了。 倘若被风吹伤了,我俨然是加了一番力气,大踏步跑回:“哪里像家里有楼板呢,抬头就看见瓦缝!”母亲窘呵。我喜呵。这晚便可以同芹安睡。可恼的芹,灯燃着了,还故意到母亲那里支吾一会;母亲很好,催促着,“问他要东西不。” 一天下午,和尚因事出去了,托付我暂时照顾,我的门也就例外打开。这时天气,穿得着单衫,风幽幽的从窗吹进来。送我馥郁的气息;我拿本诗集,靠着椅子读。忽然间感着深谷的回声似的,不觉头已偏了,竖着耳朵细听。声音渐渐落实了:“乖乖儿,不要同你娘斗!”我摔开书去看:院子的这头,站着十二三岁的小孩,头低着,指甲放在嘴里咬;那头是六十岁上下的妇人,缓步走近小孩,见了我,又高声道:“那先生不也是读书吗?人总要读书!”院墙颇高,话声空洞而响亮;我感着秋夜浴月的清澈,摸一摸孩子: “读书?” “是呵,娘为他气得哭,——说声上学就跑!”老妇人皱着眉头说。 “不要她管!” “是呵,信我的话,祖母的话。” 孩子很重的拖着鞋,在老妇人前慢慢走出院了。 我重行拿着书,翻开两页,又摔在一边,望着窗外用水洗了似的深蓝的天空。和尚回来,我也就回去。 这天是端阳节,家里很忙,打发了这个孩子粽子,那个孩子又来要鸭蛋。我吃过早饭,仍然往寺里去。香炉旁,有一个孩子寻炮壳,——仔细看就是前次被祖母调劝的,炮引没有了,药还藏着未炸发,便一颗颗拣起来。小小的手掌再不能容了,又一颗颗折成半断,在地上扩着圆形:点燃一颗,其余的都嘶的一声放起火花。我帮着他拣,他问我: “你不散馆?” “啊,你们散馆。我没有先生,不散。——前回你是逃学罢?” 他含羞的微笑,并不回答。 “你为什么不信娘的话呢?” 他一心低头拣炮。而我还是问: “你的爷呢?” “爷,爷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不知道,死了。” 我不再惊扰他的拣炮了。后来由和尚的话,知道他便是寺的右角小小一间房子的男主人。 院子里照常竖着衣架,我以为普通事,近邻借晒场,从没有留心过。一日,偶然瞥见那老妇人在架旁踱来踱去,我便偷伺秘密似的站在院墙后廊,从圆光彩花形的洞隙瞧过去。老妇人收折晒在架上的白布被包,坐下草地,反复展平;随又等候什么,掉头向街。由街走进一个中年妇人,肩膀搭着棉絮,腋下挟的是紫褐色的被面。这妇人很苗条,细小的脚,穿着灰鞋;棉絮铺在地上了,老妇人清检别的零星衣件出去,她一个人屈着身子,手里拿着针线,忽上忽下。太阳渐渐西偏,她的头发渐渐由闪烁转到墨黑;草更显得绿,被更显得白,被面的紫褐映着苍黄的脸,令我远远感到凄凉了。 以前,傍晚我便回家,芹坐在当户的矮凳,便于早一点相觑,我再有别的牵挂了,回家之先要登城,——毕竟是乡镇,沿城可以登览。我的两次晤面的小朋友的屋,后有一块小园,横篱七八步,便是城墙。灌菜割菜,每次看见的,都是小朋友的祖母;母亲呢,当言由园进屋的门口做针黹,回答婆婆,眼睛才略为一眨。 是风暴之后。我穿着夏布短褂,很有几分凉意,当着正煮午饭的时候,回家添衣。我的小朋友的很少打开的前门这时也打开了,小朋友嗡嗡哭着,母亲很窘的一旁站着: “上街买盐!” “我不去,你去!” 我不能止步,只得慢一点走;心想,祖母呢?——祖母的声音果从后喊到前了。 距离我家不远的时候,小朋友又笑嘻嘻的走来我的后面,愈是深的水荡,愈是高兴的踏下去。我说,“鞋子湿了,回去母亲要骂!”不知道是被我说失了体面呢,还是当心母亲的骂,他也就走上没有水的地方了。我告诉他,“耍一耍罢,这是我的家”;我是怎样欣慰而悲哀呵,他答着我:“不,母亲等盐。” 这是过去的一个半年的事。现在我在北京,还时常羡念那半年的我,但也不能忘记我的小朋友,以及小朋友的祖母和母亲。 1923年9月10日脱稿。 [book_title]去乡 ——S的遗稿 病里作客,渐渐有点不能耐了,于是想到回家。吃了老母的几天茶饭,我的心算是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过了,但那米是借来的,分明的偷偷听到,于是我又去作客。 母亲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三岁上丧了父亲,这副倔强脾气!”然而除了坐在桌子旁边,望着我一粒一粒的把饭吃完,可能说一句阻挡的话吗? “儿呵,病——”我的伞却已经拿在手上,一步一步的跨出门槛了。 我没有同我的邻舍打招呼。儿时差不多不分寒暑昼夜伴着那般哥儿姐儿在上面游戏的稻场,也未曾博得我眼睛的一瞥。而我打算掉头,掉头看一看母亲含眶未发的——怕接着就印在我的足迹了罢?——我哪里又有这大的力气呢? 这样,我已经出了我的村庄,在荒冢累累的野原上走。 我真是飘飘欲仙,仿佛身子是没有重量的。而又有点悚然,——青天绿草,这才照见了可怕的憔悴!陡然一阵咳嗽;颤抖而微细的声音,跟着眼光远及于天际,——“后面在喊我哩!”…… 我感到的是怎样亲切之感呵,——立刻消失于泪海之中了,——这时我还未掉头。 远远草坡上,正是白发的—— 我顿时觉得要转去,而我的声音不能为我传报,亮晶晶双眼,却明明映着那挥挥的手了。 “母亲呵,你的系念,照护儿的前程。” 我已经到了码头。 围住我的,四五个舟子,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无目的的伸头四顾,在要开橹的一只,舱首是女—— “S先生!上京吗?” 我凄惨的笑了。 “萍姑娘!——回家?——几时来的?月半?——啊,中元上坟。”有谁在问她似的,她回向舱里,咕嗫着。 “一个人吗?”我问。 “不,我的弟弟。” “上船好久了罢?” “口茶的工夫。” 朋友,你曾经受过旅路的寂寞么?想一想我这时的欢喜!虽然并不意识着,已足够使我挺立住,觉到我的存在了。同时我的前进是充满热力的,而义非毅然决然的同半个钟头以前一样以为是要走路,只抖着精神在预备,——冲口而出的: “姑娘先走吧,N镇再会。” 待到自己也听见了,船头已经驶过去,仿佛一声要把天喊破,其实是瘦伶怜的立在港岸。 终于是要走的,何况舟子不住的敦促,——我的心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凭藉罢?“N镇再会”,不单单留在耳朵响着?一眼望去,广阔得叫人害怕,而不也可以不望?只要你紧紧的睡,张开眼睛不就是—— “开船呵,先生!” 我独坐在船舱,视线与水天相齐,望去蜡蜒一般的平伏着四五只,想认记一只出来,而分不清哪是在前,哪是在后,——我的孤单总算是牵连住了,舟子一声,“那位姐姐是先生的亲戚吗?”我才掉转身,抬一抬眼光,再是答: “邻居。” 看出了这两个声音并不比摇橹那样不费气力罢,舟子不再问我,而我这才听见橹声了,慢慢的问他: “赶得到那头的午饭不呢?” “顺风倒快哩。像这——怕要太阳落山。” 我不自觉的朝他凝视着,我的奄奄一息不能伴着他的橹声而延续的凝视着,截然的又掉过去,自己听见了,——齐滴在衣衫,自然,也瞒不过他,世问上有什么比憔悴的面庞所含住的眼泪更为晶莹呢? 水面已经宽阔了许多,前乎我们的,也趁这当儿参差在湖上,——舟子呵,你们足靠着鹰也似的攫搏的眼光并不互相告诉的循着自己的路径吗? 洋洋湖水渐渐成了一片绿,不消说,是芦柴。船只也渐渐的少——隐没了,我就一只一只的跟着踪迹,左右流视,这却搅起了喜悦,仿佛几时看水鸟蘸水,——最后一转,什么也不见!——绿丛里望见了孤帆!——“不,那里也是哩!”——这明明乘风而来了。 “难道欢喜者伴来的都是欢喜?——几时再载着我的笑容奔向——” 那白发,那挥挥的手,突然又浮在我的眼前了。而脱芦而出的,迎面飞来,船头上坐着一人,解开胸襟纳凉,——搀起一条水线,过去了,宏亮的话声,却还留有余响。 “你们当中,有以我的故乡当作旅舍的吗?我想是没有的。” 自然,我并不能掉头,然而我望见了他们的前程:水的尽头是山,山是青的,天也是青的,在山的尽头,——不,中间还有云,白的云,三岁时候,玩的糖寿星,一个一个的摆在那架上,指着母亲要买,正是那样;两岸又望得见村里,低在地上只不过一球黑林,在冒烟—— “嗤……” 这一声——船已经进了芦柴,——似乎又停住了,因为不再响。仔细听,虽然响,是风。我于是掉头—— 舟子果然蹲在船板,寻觅什么。 “先生,我认识您。” “你——你认识我!?你怎么认识!?” 我真是咬住了我的牙关,发出这声驳诘,——其实比话声还快的掷过去的眼光,已经为我释然了。 “不上十天工夫,我不是从那头载先生回来吗?是不是?要像那天——那天先生正赶到家吃饭罢?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又低下头寻找,随就对我坐着。 我好容易吐一吐气,得了转变我的眼睛的地方了。 那是他的烟筒。自然,他并不是拿出来做认识我的见证,——他何从知道,我曾经默默地赏识过,的确是这样一个红得发亮的古老的竹根。 这,我立刻也以为可喜,——只是一暂呵。 “为什么总是回来才——” 我没有说完,他在一口气吸下去。 “什么?先生。” “没有什么。” 他依然是吸。 “母亲呵,你想探一探儿的消息吗?最好是来访他,他收进了儿的笑,儿的——” 我伸头到舱外,站在船头朝来处——怎的,阴沉沉的!不见青山,不见白云,简直同刚才——不过心里知道那里不是我的去向,另外那扬帆骄傲的指示我也有跟我而来的罢了。 我只得又来搜视芦柴。原来并非连成一片,一丛丛有带水之隔,——那里也在吹烟哩!…… “是——”我要昂头叱咤了,茫茫草莽,喊出我的萍姑娘来回答!这个勇气我是有的,萍姑娘也决不抱怨我唐突,——谁不可怜我呢? 于是我又掉头,用询问的眼光看舟子,而他放下烟筒: “走,先生。” “我是说,那里不也有人吃——” “是的,这就叫做‘中路停’,我们来往,多要歇息一会的。” “请你问一问,看是不是——” 啊,不是,我们只听了声音就知道。载那位姐姐的是我的侄儿,好孩子,茶烟什么都不来。 “唉,我的舟子,你那粗糙而皱摺的面额,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藏住了天时人事多少?”——其实我没有出声。 他慢慢的一句: “先生,您睡一睡罢。” 我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我怎忍耐得住呢?——我更何须忍耐呢? “睡吗?不!平素我坐船老是睡,此岸紧接彼岸,今天,老翁呵,我要为你倾吐,——我受载了许多人世的哀愁,他就成了鲜红的花,开在我的心上,我的血一天一天的被他吸干了,所以现在——” “先生,您——” “老翁,这我更难受了,你不要——我为什么最后还来赚你的眼泪呢?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世界上大天计算我的行止的,只有我的母亲,最近的十年当中,我挨她住过七天,就是——” “是的。” “老人”眼泪是要把我的心都湮了的,请——我真算是福气,最后又遇见了我的萍姑娘,那位姐姐,她比我大一岁,小孩时我们常伴在一块。早年她跟她的男人在C城开锡店,你知道,我们乡里是有许多人跑到C城寻生意的。还有她的母亲,现在是不在了,最是赏识我的聪明,简直比自己的姑娘还爱。我只身住在京城,我的脾气坏,也没有爱过什么女子,可是我时常想起我的萍姑娘,想起她的笑,她的话音,她的——我就为她祝福,——我老是这样的,捧着一副虔心,寄念天下诸般孤弱。 “先生,您还是年少——” 我们突然好像落在深坑了!——失却芦柴的合奏,前面又是汪洋。 我再讲不下去,他也歇一歇手,揩抹着脸,——此时我向着船头躺卧,——静听橹声继续。 不消说:我终于睡着了。 N镇是县境极西边界,去C城也有半日的水程。我们决定就在这晚走夜船,——其实我只是唯唯而已,萍姑娘又坚留我同坐一只。萍姑娘的心事,我是知道的:虽说是初秋天气,夜深露重,毕竟要比陆上为冷,——我的行装,除了一个手提的小包还有什么呢? 吃过饭,我们在久于相识的饭店主人执住的豆一般的灯光之下,一步一提心的踏上船了。 我最后下舱,舱板好像一片白,——萍姑娘打开她的被囊来垫坐了。我靠船尾这一头,萍姑娘的弟弟紧挨萍姑娘,偏斜的对我。 “漆黑的!” 小人儿用了细小的声音发出他的愁闷,回答的却从我的背后: “‘十九二十边,月出二更天’,——一会就亮。” 这明明是很生疏的送到我的耳鼓,而我的心动弹了,仿佛有意来告我:又在开头! “萍姑娘,难道我们不欢喜吗?我记得你曾经要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不叫;我叫,你笑——”我转到这样的思想,——萍姑娘抚摩她的弟弟: “睡一睡好不呢?靠我兜里。——明天清早不就到了吗?” 接着我们两个谈话,——饭店里只即时即地的讲几句,因为我不愿把我这样形貌惊扰萍姑娘的平安,并不坐在一块。我说,“我的母亲知道姑娘来了,一定要留姑娘安住几天的。”萍姑娘抱歉的笑,“我就是忘记不了奶奶!——家里实在不能耽误一天,烧了香,顺便在舅家歇了雨夜。先生这一提——”模糊当中,似乎是把衣角牵到脸上。我呢,本有点生气,要急促的拦住,结果依然馒慢一句: “姑娘,不那样称呼罢。” “阿弟就跟姑娘过日子吗?”萍姑娘没有话回了,我又问。 “是的,就在店里做学徒,——阿母丢下他,只有五岁。” 我是想从萍姑娘得到什么的,现在萍姑娘的话,萍姑娘的笑,都给我听见了,反而使得我在搜寻,从我的并未干枯的脑海远远的一角。 笑上我的脸,儿时的机智活泼真个回复了: “姑娘!你记得吗?我——我愿我是那样——” 唉唉,勉强终于是不行,我怎能再那样沿门送欢喜呢? 我立刻又省悟,我还是没有讲完的好,因为——朋友,让我补给你听么? 那时萍姑娘住在我家右手,我们是十二三岁的小孩。村里一位哥哥结婚,我去看新娘,萍姑娘同别的姐儿们已经先我而在了。这位哥哥是游荡子,新娘同我们只隔一条河,平素我常在她家玩,据说是非常忧愁的,而且染了痨瘵。我走进新房,萍姑娘抢笑道,“S!S!你惹得新娘笑,就算你有本事!”我自然是高兴的了不得了,挨近新娘,揭开她的面幕: “原来是我的姐姐!——姐姐,给我笑一笑罢?” 我讨得了笑,一房大笑。 十年当中,首先进了死之国的,是这位姐姐了,母亲告诉我。 “我愿我是那样健壮,像小的时候。”我改变话。 “是的,奶奶才欢喜哩!” 萍姑娘不是熟悉我病的消息吗?这口气!——小人儿的鼾声引动了我。 我们大概走了不少了罢,——那码头的喧嚣曾经腾涌在我们的周围,这才觉出了。 并不同白天一样,由湾港渐渐走进湖,这是一条内港,更深,保持着相等的宽阔,我没有存心瞻眺,而舱篷遮盖不了眼睛:岸上的草,田里的禾稼,连成一簇黑,水底则单单映出草来,星在其中闪动;远远平坂,也点点的发亮,告诉我那里有人烟,时隐时现的是萤火,仿佛分外同我相识,在侦探我,他的光使我疑到泪—— 泪,成了幕,——我以外不见了,想挤出去,我把眼闭着,——落到萍姑娘的被上了,我用指头点印,想永远留一个伤痕。 唉,我要紧紧的闭!我们不是一刻一刻的在移进吗?景色何曾为我们改变?我枕在椅着的横木,想。 我吃惊了,猛抬头,躲避似的缩在一角,望着与我适才相反的方向,是明明白白显露出来的萍姑娘! 那面庞,凄凉而有异彩,——月呵,你涂上了我的姑娘罢。那半边呢?姑娘,给我一个完全罢!我别无所有,带了他——同我的母亲的泪,跟我到坟墓里去,也算是——难道你不情愿吗?我想,你什么也甘心的,只要不冲突了命运之神,只要你这一做,在你的故人是添一滴血。掉过来罢,姑娘!那边只是空虚,就是给月亮照在水里,也还得我才看见这是你的影子哩! 其实我当时是极力的屏住声息,怕他泄了我吞含未吐的一声“姐姐。” 小人儿突然辗转,我低头,另是一副惨白而圆小,——萍姑娘已经掉过来了,然而给与我的是蓬松黑发,——两面紧对着。 “姑娘,你的那弟弟是呼呼睡。” 这话我是说了。 “是的,他不再醒的。” 小人儿轻轻的被移到被上;包袱里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在覆盖着。 “S哥,你也睡一睡好。” 这是萍姑娘第二次在船上称呼我了。 “我想看一看月亮。”我答。 我移身伏在船边,与萍姑娘适成对角。 夜是静的,但萍姑娘决不会分别,潺潺水声里杂了一点——自然,这并不是指那摇橹。 我吟唱了: “水是尽尽的流, 尽尽的流,—— 谁能寻得出你的踪迹呢, 我的泪?” 我是那样唱,叫萍姑娘懂不清我的字句,我的意义,——这怕也是徒然的费力罢,月亮不会代我解释吗? 朋友,这月是怎样的明呵,我的皮肉照得没有了!水天真是一色,不见星,——有,水底的天,一,两……不见萤火,岸上的草,田里是芝麻罢,却都晶莹着;还有杨柳,低低的,满载露珠。而这些似乎并不是孤立:是织在梦一般的网,这网是不可思议的伸张,青青的是山罢,也包在当中,——终于冲破了,犬吠!船尾又一声: “露不小,先生,姑娘,受得起吗?我还有篷,两头也搭起来好不呢?” 我几乎忘记了,我们之外,更看舟子,他——台我们听到的,连这实在只有两句。 “姑娘还是在望吗?”我不专向谁的答着,转进舱来,正合——我的姑娘呵! “S哥,你睡一睡的好,叫船家搭块篷遮风,——我耐得住的。” “搭起来怪闷,这样睡可以。” 我横躺在阴影之下了。 这港我曾经走过不少的次数,却还未留心他的方向,现在我计算计算月的起落,希望我这里老是阴影,——倘若照到我的而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髅吗? 我哪能熟睡下去呢?一呼一吸,疑心吹动了萍姑娘淡绿的衣裙。——既然答应了是睡,除了静静的听,似乎又没有别的方法了。 “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里有这样一声笛呢?——你的清脆的咳嗽!” 月——嗳哟,我没有算到,船是要转弯的!我只得把眼闭 什么盖住了我的手,我的——我挣扎,——眼开了。 萍姑娘端端正正摄进了月下的我的面庞,留下——是她的被包罢。 我们听到鸡叫:听到C城第一足音,一直到上岸,萍姑娘说: “S哥,一路家去。” 我说: “多谢姑娘,我去住旅馆。” 1925年6月 [book_title]柚子 柚子是我姨妈,也就是我妻姑妈的女儿。妻比柚子大两岁,我比妻小一岁;我用不着喊妻作姐姐,柚子却一定要称我作哥哥。近两年我同妻接触的机会自然比较多;当我们大约十岁以内的时候,我同柚子倒很亲密的过了小孩子的生活,妻则因为外祖母的媒介,在襁褓中便替我们把婚约定了,我和她的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隔住,从没畅畅快快的玩耍过,虽然我背地里很爱她。 妻的家几乎也就是我同柚子的家。因为我同袖子都住在城里,邻近的孩子从小便被他们的父亲迫着做那提篮子卖糖果的生意,我们彼此对于这没有伴侣的单调生活,都感不着兴趣,出城不过三里,有一座热闹村庄,妻的家便在那里。何况我们的外祖母离了我们也吃饭不下哩。 我同别的孩子一样,每年到了腊月后十天,总是屈着指头数日子,不同的地方是,我更大的欢喜还在那最热闹的晚上以后——父亲再不能说外祖母年忙不准去吵闹了。我穿着簇新的衣服,大踏步跑去拜年,柚子早站在门口,大笑大嚷的接着——她照例连过年也不回去,这也就是她比我乖巧的好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的家运胜过她的缘故)。大孩子们赌纸牌或骨牌,我同抽子以及别的年纪相仿的小孩——我的妻除外——都团在门口地下的青石上播窟眼钱,谁播得汉字那一面,谁就算输。在这伙伴当中,要以我为最大量。外祖母给我同柚子一样的数目,柚子掌里似乎比原来增加了,我却几乎耍得一文也没有。柚子忽然停住了,很窘急的望着我,我也不睬她,仍然带着威吓的势子同其余的孩子耍。剩下的只有两只空掌了,求借于一个平素最相信我的朋友。柚子这才禁不住现出不得了的神气喊道:“焱哥,不要再耍吧!”我很气忿的答她:“谁向你借不成!” 许多糖果当中,我最爱的是饧糖。每逢年底,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去换,并且嘱咐做糖的师父搓成指甲大的颗粒;拿回家来,盛在小小的釉罐里,作我正月的杂粮。柚子本不像我贪吃,为我预备着的东西,却也一定为她预备一份。外祖母当着我们面前点罐子,而且反复说道,反正只有这么多,谁先吃完了谁就看着别人吃。我心里也很懂得这话里的意义,我的手却由不得我,时刻伸到罐子里拿几颗。吃得最厉害,要算清早打开眼睛睡在床上的时候——这罐了个就放在床头。后来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但她并不作声。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硬闹着把柚子剩下的拿出来再分。 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清明时节,满山杜鹃,从河坝上望去,疑心是唱神戏的台篷——青松上扎着鲜红的纸彩。这是我们男孩子唯一的游戏,也是我成年对于柚子唯一的贡献。放牛的小孩,要我同他们上山去放牛;他们把系在牛鼻上的绳索沿着牛头缠住,让它们在山底下吃草,我们走上山顶折杜鹃。我捏着花回去,望见柚子在门口,便笑嘻嘻的扬起手来;柚子趁这机会也就嘲弄我几句:“焱哥替芹姐折花回来了!”其实我折花的时候,并不想到柚子之外还有被柚子称作“芹姐”的我的妻。柚子接着花,坐在门槛上唱起歌来了。 杜鹃花, 朵朵红, 爷娘比我一条龙。 哥莫怨, 嫂莫嫌, 用心养我四五年; 好田好地我不要…… …… “柚子只要好妆奋!”我得意极了,报复柚子刚才的嘲弄。 抱村的小河,下流通到县境内仅有的湖泽;滨湖的居民,逢着冬季水浅的时候,把长在湖底的水草,用竹篙了卷起,堆在陆地上面,等待次年三四月间,用木筏运载上来,卖给上乡人做肥料。外祖母的田庄颇多,隔年便托人把湖草定着。我同柚子毕竟是街上的孩子,见了载草的筏,比什么玩意儿都欢喜,要是那天中午到筏,那天早饭便没有心去吃。我比柚子固然更性急,然而这回是不能不候她的,有时候得冒火,帮着她拿剪刀同线,免不了把她芹姐的也误带了去。白皑皑的沙滩上,点缀着一堆堆的绿草;大人们赤着脚从木筏上跨上跨下;四五个婀娜的小孩,小狗似的弯着身子四散堆旁;拣粪的大孩子,手里拿着铁铲,也愉个空儿伴在一块。这小孩中的主人,要算我同柚子了,其余都是我两人要来的。这湖草同麻一般长,好像扯细了的棕榈树的叶子,我们拾了起来,系在线上,更用剪刀修成唱戏的胡子。这工作只有柚子做得顶好,做给我的好像更比别人的不同,套数也更多哩。 我小时欢喜吃菜心——现在也还是这样,据说家里每逢吃菜心的时候,母亲总是念我。四月间园里长一种春菜,茎短而粗,把它割下来,剥去外层的皮,剩下嫩的部分,我们叫菜心;烹调的方法,最好和着豆粑一齐煮。这固然也是蔬菜,却不定人人可以吃得着;外祖母园里采回的,可说是我一人独享的了,柚子名义上虽也同坐一席。外祖母欢喜上园割菜,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是牵我同柚子一路去。说是割春菜,不但我喜得做猪崽叫,在外祖母也确是一年中最得意的收获;柚子呢,口里虽然说,“你有好的吃了”,仿佛是妒我,看她遇见一棵很肥硕的,却又大大的喊起“焱哥!焱哥”来了。 夏天的晚上,大家端竹榻坐在门口乘凉;倘若有月亮,孩子们便部跑到村东的稻场——不知不觉也就分起男女的界限来了。女的在场的一角平排坐着,一会儿唱月亮歌,一会儿做望月亮的游戏:从伙伴中挑两个出来,一个站开几步,抬头望月亮,一个拿块瓦片,挨次触着坐着的手,再由那望月亮的猜那瓦片到底是谁捏着,猜着了,归被猜的人出来望,否则仍然是她望,我们男孩站在场中间,最热闹的自然是我,我最欢喜的是同他们比力气,结果却总是我睡在地下。我愤极了,听得那边低语:“看你的焱哥!”接着是柚子的声音:“衣服弄坏了!衣服弄坏了!” 我们一年长大一年了。父亲再也不准我过这没有管束的生活了。我自己也好像渐渐懂得了什么,以前不同妻一路玩耍,不过莫名其妙的怕别人笑话,后来两人住在一家也觉着许多不方便。那年三月,外祖母引我同柚子进城,经过我的族人门口,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婶娘,请外祖母进去坐坐,并且指着柚子道:“这是奶奶的孙女儿。我们家的媳妇?”柚子的脸色,此时红得像桃子一样,我也笑着不大过意。同年六月,我进县里的小学,柚子听说仍然依着外祖母的日子多。在这几年当中,我也时常记起外祖母的村庄,但是,家里的大人都说光阴要爱惜,不准我自由走亲戚:外祖母间几天进城一趟,又找不着别的借口。有一回因事到姨妈家去,柚子适逢在家,害了几个月的病,起不下床来,我只得在姨妈面前问一声好。后来我同哥哥到省城,在家的机会更少,我的记忆里的柚子也渐渐忘却了。外祖母也在这期间永远同我们分手了——父亲怕我们在外伤心,事后三四个月才给我们知道。姨妈的家况,不时由家信里带叙一点,却总不外乎叹息。 据说外祖母替姨妈定婚的时候,两头家势都很相称。姨妈的公公,为人忠厚,又没有一定的职业,不上几年工夫,家产渐渐卖完了。姨妈初去,住着的一所高大房子,却还属自己——后来也典给别人。外祖母家这时正兴旺,自然不忍心叫姨妈受苦,商量姨妈的公公,请他把姨父分开,欠人的债项,姨父名下也承受一份。从此姨父姨妈两人,由乡村搬到县城,凭了外祖母的资本,开一所染店。我在十二岁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些底细,因为住在街上开店,本不能令人想到境遇的不好,而且姨妈铺面很光敞,柚子与两位表兄所穿戴的,同我们弟兄又没有什么分别,在外祖母家也是一样的欢喜不过;当时稍为有点想不通的,母亲总足嘱咐我不要在姨妈家里吃饭罢了。姨父晚年多病,店务由姨妈同两表兄主持。两表兄丝毫不染点城市的习气,不过早年来往外祖母家,没有尝过穷人的日子,而且同我一样,以为理想容易成为事实,成日同姨妈计划,只要怎样怎样,便可怎样怎样,因了舅爷的面子,借得很多的资本,于旧店以外,新开几个分店。悲剧也就从此开始了。 那年夏天我由省城学校毕业回家,见了母亲,把以前欠给外祖母的眼泪,统行哭出来了。母亲故作宽解——却也是实情:“外祖母活在,更难堪哩!姨妈这样不幸!”母亲说,两表兄新开各店,生意都没有起色,每年欠人的债息,无力偿还;姨父同两表兄本地不能站脚,跑到外县替人当伙计:柚子呢,她伴着姨妈住在原来店屋里,这店屋是早年租了人家的,屋主而且也就是债主,已经在知事衙门提起诉讼。母亲又极力称赞柚子的驯良,“没有她,这世上恐怕寻不出姨妈哩。”这些话对于我都很奇怪;记起柚子,很想会她一面,却也只想会一面,不再有别的感触。 到家第三天下午,告诉母亲,去看看姨妈;母亲说,不能走前街,因为前门是关着的,须得弯着走后门进去。我记得进后门须经过一大空坦,但中间有一座坟,这坟便是那屋主家的,饰着很大的半圆形的石碑,姨妈往常总是坐在碑旁阳光射不到的地方,看守晒在但上各种染就的布。我走到离空坦还有十几步远的塘岸,首先望见的是那碑,再是半开着的木板门,同屋顶上一行行好像被猫踏乱的瓦。忽然间几只泅水的鸭扑的作响,这才看出一个蓝布包着头的女人拄着吊桶在那里兜水,这女人有点像我的姨妈,——她停住了!“不是我的焱儿吗?”“呵,姨妈!”不是我记忆里的姨妈了!颧骨突起,令人疑心是个骷髅。姨妈引我进门,院子里从前用竹竿围着的猪窠,满堆些杂乱的稻草,竿子却还剩下几根;从前放在染房的踩石,也横倒在地上,上面尽沾些污泥。踩石的形状,同旧式银子相仿,用来碾压头号的布的,也是我小孩时最感着趣味的宝贝之一:把卷在圆柱形的木头上的布,放在一块平滑的青石当中,踩布的师傅,两手支着木梁,两脚踏着踩石尖出的两端,左右摇动。我记得当时看这玩意儿,那师傅总装着恐吓的势子,对我说“跌下来了”的话。姨妈的口气,与平时完全两样,一面走一面说着,“只有望我的儿发达!”要在平时,虽然也欢喜称奖我们兄弟上进,言外却总带点发财也不比做官的差意思。我慢慢的开着步子,怕姨妈手里提着东西走不得快,而且也伺望屋子里有没有人出来。屋子里非常静寂,暗黑,只有挨近院子的那一间可以大概望得清白。进了这间,姨妈便把吊桶放下了。这在从前是堆积零细家具的地方;现在有一张木床,床上只缺少了帐子;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梳头用的木盒;另外是炉子,水缸,同一堆木柴。我心里有点恍惚不定。姨妈似笑似惭,终于哭起来了。我也哭起来了,但又被什么惊醒似的: “柚……柚子妹妹呢?” “她……她到……东头……邻舍家里去了。” 我不能够多问。太阳溶落山的时候,仍然只有我的姨妈从后门口送我出来,不由我回想当年同我父亲对席吃饭的姨父,同我母亲一样被人欢接的姑妈,同我们一样在外祖母面前被人夸好的两位表兄,以及同我在一个小天地里哭着,笑着,争闹着的柚子妹妹。见了那饰着圆碑的坟,而且知道我的外祖母已经也是死了。临了仍然落到柚子。在我脑里还是那羞红了脸的柚子的身上。 那年秋天,我结婚了。我自己姑妈的几位姐儿都来我家,彼此谈笑,高兴得非常——我的脑里却好像有一点怆悢的影子,不过模糊得几乎看不出罢了。 这是八月十二那一天,外祖母移葬于离家十里远的地方,我同我的母亲,舅爷,以及舅爷的几位哥儿一路送葬。母亲哭个不休,大半是伤心姨妈的境遇。我看着母亲哭,心里自然是不好过,却又有自己的一桩幻想:“倘若目及我同芹……欢送孙女儿呢?还是欢迎外孙媳?”晚上我同妻谈及此事,其时半轮月亮,挂在深蓝空中,我苦央着妻打开窗子,起初她还以我不能耐风为辞。我忽然问她:“小孩时为什么那样躲避?倘若同柚子一样,一块儿……” “柚子……” 我无意间提起柚子,妻也没气力似的称她一声,接着两人没有言语,好像一对寒蝉。柚子啊!你惊破我们的好梦了。 “现在是不是同姨妈住在一块呢?”我突然问。 “我们婚期前一月,我父亲接她到我家,现在又回那屋里去了。” “为什么不来我家呢?母亲也曾打发人去接她。” “她也向我谈过,这里的女伴儿多,没有合身的衣服。” “我十多年没有会着她哩。” “做孩子的时候太亲密很了。” “六月间我曾到她屋里去过,她却不在家。” “她在东头孙家的日子多——帮他们缝补衣服。姨妈的粮食,多半还由她赚回哩。” “她两位嫂嫂呢?” “各自回娘家去了。柚子同我谈及她们,总是摇头,成日里怨天恨地,还得她来解劝。” 我渐渐感着寒意了。推开帐子,由天井射进来的月光,已经移上靠窗的桌子。妻起来把窗关着,随又告诉我,姨妈有意送柚子到婆家去,但公姑先后死了,丈夫在人家店里,刚刚做满了三年学徒,去了也是没有依恃的。 “现在是怎样一个柚子呢?”我背地里时刻这样想。每逢兴高采烈的同妻话旧,结果总是我不作声,她也只有叹气。我有时拿一本书倒在床上,忽然又摔在一边,张开眼睛望着帐顶;妻这时坐在床面前的椅子上,不时把眼睛离开手里缝着的东西,向我一瞥,后来乘机问道: “有什么使你烦恼的事呢?请告诉我,不然我也烦恼。” “我——我想于柚子未到婆家以前,看一看她的丈夫。” 去年寒假,我由北京回家,姨妈的讼事,仍然没有了结,而且姨父已经拘在监狱里了。我想,再是忍无可忍的了,跑到与那屋主很是要好的一位绅士处,请他设法转圜。结果因姨父被拘的缘故,债权取消,另外给四十千出屋的费用。这宗款项,姨妈并不顾忌两位嫂嫂,留十五千将来替柚子购办被帐,其余的偿还米店的陈欠,取回当店里的几件棉衣,剩下只有可以来得五斗米的数目了。 出屋那一天,是一年最末的第二天,我的母亲托我的一位邻人去探看情形,因为习惯的势力,我们亲戚家是不能随意去的。下午,那邻人把姨妈同柚子带到我家来了!这柚子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柚子了,却也不见得如妻所说那样为难人家的女儿;身材很高,颜面也很丰满,见了我,依然带着笑容叫一声“焱哥”。我几乎忘却柚子是为什么到我家来,也不知道到堂屋里去慰问含泪的姨妈;心里好像有所思,口里好像有所讲,却又没有思的,役有讲的。柚子并不同我多讲话,也不同家里任何人多讲话,跟着她的芹姐笔直到房里去。后来母亲向我说,母女两人预备明天回原来乡间的旧居——不是曾经典给人家的那所高大房子,是向一位族人暂借的一间房子,今天快黑了,只得来我家寄宿一夜。 天对于我的姨妈真是残酷极了,我还睡在床上,忽然下起大雨来了!我想,姨妈无论如何不能在我家逗留,因为明夜就是除夕;柚子总一定可以,因为她还是女孩子,孩子得在亲戚家过年,她从前在外祖母家便是好例。但是,起来,看见柚子问妻借钉鞋!我不禁大声诧异:“柚子也回去吗?千万行不得!”妻很窘的向我说,姨妈非要柚子同去不可,来年今日,也许在婆家。我又有什么勇气反抗妻的话呢? 吃过早饭,我眼看着十年久别,一夕重逢的柚子妹妹,跟着她的骷髅似的母亲,在泥泞街上并不回顾我的母亲的泣别,渐渐走不见了。 1923年4月 [book_title]鹧鸪 醒来听不见桨声,从篷里伸头一望。原来东方已经发白,四五株杨柳包围两间茅舍的船埠立在眼前了。 到家还有十五里的旱程,我跟在挑夫后面循着田膛走,两边水田里四散着隔夜挑来的秧捆,农人也正从村里走下田来,——突然惊住我的,是远远传来的鹧鸪的声音了!我在都会地方住了近十年,每到乡间种田的季节,便想念起鹧鸪。 我还没有动身的时候,接到弟弟的来信,说近年年岁丰收,县城里举行赛会,最后一句是,“各亲戚都派代表来家。”到家,首先迎着我的是母亲同弟弟,我坐下竹榻,母亲拿着芭扇站在我的身旁,我纠住弟弟坐在我前: “怎么一个代表也不见呢?” 弟弟发气似的:“回去了不久哩!”接着数一大串,没有一个不是姐妹的称呼,有的我仅知道名字,有的在我还是那同我拍球踢毽子的对手,现在据说也是插花傅粉大的模样。弟弟又告诉我会是赛得怎样的热闹,我暗地里笑,而且仿佛是羡念一种诗境:“这都是我当年见过的!”但我又好像寻觅什么而记忆不起,感到一点空虚,突然问道: “柚子姐姐来了没有呢?” “柚子姐姐——正在做新娘哩!” 我不作声。弟弟莫明其妙的瞪着眼睛对我看。母亲催我到自己的卧室去躺着休息。 我刚刚跨过门槛,芹已经站在长几旁边对了我的眼光一笑,我也一笑,而我在路上准备的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芹让下她做针甫的矮竹椅叫我坐,我也就挽住她的手坐着,这时无意间瞥到的是粉壁上悬挂的我自己画的四块画屏: “这是从哪里说起!” 经了芹再三的摸抚,我才知道我是在掉眼泪,接着是白的绢帕拂到我的面上了。 “妻呵,刚才弟弟告诉我柚子妹妹正在做新娘。” “是呵,做新娘,你缘何突如其来的发呆呢?” “你该还记得!”我手指着壁。 “我不比你记得许多!——老是这样起头,要说的话多着哩!” 芹弯着身子娇媚的把嘴鼓着,我也抬头相觑,不觉间她的唇落在我的——我微笑了: “‘快活快活!’我适才在路上……” 我突然又觉得心伤,母亲也把芹唤去给我备早饭了。 去年冬天我曾回家一趟,母亲要我下乡给姨妈看看,而我也实在的想会一会我的柚子妹妹;姨妈是寄住在他的族人家的,我走进堂屋,张望了一会,听得里面纺线的车喔喔的响,左边渐渐走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婆,我迎上前去,“请问,我们姨妈……”这婆婆瞠目不知所对,而我已望见从右角的板门探出了一只头来!我猛然一奋发,堂屋的静寂也立刻打破了: “焱儿!原来是我的焱儿!” “哈哈!妈妈清早打喷嚏,我就知道是有客来!”柚子妹妹出来笑成一团。 “车呢?——唉唉,这是你妈妈耽心我开不起车脚,亏了我的儿,怎么走!” 纺线的就是我的姨妈,纺车脚下一条短凳,凳上是姑娘们用的柳条盒,用了红帕子盖着。姨妈一面欢笑,一面用衣角揩眼泪,——这是我所习见的脾气;然而柚子似乎是哭过了不久的:依然孩子似的天真烂漫的笑,却又很不自在,当我无意的瞥见她的眼角。 姨妈说我来得正好,旅居在数千里外,归来不是容易事,而自己身体的羸弱也正是朝不保夕。又说,柚子平常总是念芹…… “那么,怎不上街去呢?”我突然问。 姨妈手指着柳条盒: “她忙得连饭也不吃哩!” 柚子端了一把椅子给我坐过之后,本站在姨妈身旁,一手支着腰,一手抚着姨妈的肩膀,这时转过身把盒子拿起坐下矮凳咕噜着: “你不打搅,早就绣完了哩!” “真真是孩子气!你问焱哥哥我说的是不是,刚才还要……” 我一见柚子打开了盒子,知道柚于是快要出嫁了;对于姨妈“那里用不着这些装饰玩意儿,把这钱用来缝几件大布衣裳”的话,反觉得姨妈太是唠叨,加在柚子的一伙了。 最后姨妈说: “芹姐房里悬挂的什么画儿,总是说好。” “那容易,我一定为妹妹画得更好。” 回到家来,我心里打算,颜料要顶上的,纸不用用绢,可惜须得到外方才有,不然此刻呵冻写成,岂不早安了妹妹的心?我也——告诉了芹,芹见我为柚子不平,笑道,“你当年笑我的哩,——其实我的倒有许多是柚子出的花样,比如那枕头上的两个柿子同如意。①”接着又说,“这画也实在可爱——,那鹅被芦草衬得格外好看,那腊梅,那篱笆下的鸡,……再画自然又是新鲜样儿。” ①原注:“如意”足一种玉器。梅俗,出嫁的姑娘在枕头上绣些花样,义取双关:两个柿子同如意,是说“事事如意”。 我躺在床上,这种种都浮上心来。我这回的归家,固然不专为柚子妹妹的画,有了画也实在使得我一路上更觉高兴,而谁知竟因了姨妈病笃要目睹柚子妹妹的婚事而提前了嫁期。“现在送去不呢?相隔虽只半年,怕未必还是那纺车脚下捧着柳条盒同妈妈争闹的姑娘的心情罢?”我吃过饭打开网篮清检带回的东西这样想。 晚上我们家人在院子里乘凉,钟楼上报三更,母亲才催我们去睡。我同芹常相恼悔,新婚夜匆匆混过了,以后要于久别后的团聚,在灯前月下仔细道离情;现在走进房来,忖着大家已经就睡,静静的走到阶沿,对着天井坐着。阶下一方砖地,满长青苔,两钵玉簪花在中间放着,依稀的星光可以辨出白的花来,不时一阵风吹送蘸郁气息。天上的星,我越看越丛密,觉得很是不可思议。我们的话,比蟋蟀的叫声还低,芹的声音的清脆以及流水一般的说了又说,也实在赶得上蟋蟀。同时我们也在笑,不过只有各人自己才能够觉察罢了。我问道: “我们第一次交谈,你记得吗?” “你倒还不及我们姑娘!” “柚……” “不谈这个罢。” 记得正是这初夏,我同柚子都住在外祖母的家里。大人们忙庄稼去了。柚子、芹对坐在后房做针黹,各人的装线的盒子里还放着一本《女儿经》,互相挑选着背诵。房面前是篱墙围着的一方空但,出但便是河坝,我们从坂里回来,总是沿坝朝这里进。吃了早饭,我跟外祖母去看插秧,——在坝的中段一棵枫树下,把锄头粪铲的柄垫着坐,插秧的人不时也上来喝茶,用泥罐装着的茶三四罐,都是外祖母亲自提来的,喝完了又回去提。 坝的尽头有一家粑店,是专门卖给过路的人吃的,间或也送到外祖母的村庄来——说是外祖母的村庄,其实就是外祖母罢了。我坐在坝上,渐渐失了最初的高兴,一个一个爬在腿上的黑蚂蚁都拿来打死出气,外祖母也就看出来了,笑道,“你看,那边!”我掉转头,卖粑的婆婆顶着粑篮走来了!我才又醒了瞌睡一般,翻起身张开眼望着那婆子走来的方向。秧田里也在笑:“今天奶奶是赏我们的,哥儿没有分!”然而我知道这是戏弄我的,他们不吃这个,——对粑还塞不了他们的嘴。 我围着粑篮吃,外祖母另拿两份递我:“送给你柚子妹妹……”说着停住了,然而我已经懂得,接着向家里跑。河里咕咚咕咚,偏头望,一队鸭子在泅水,——走近篱墙才看见芹正站在门口,卒然道,“这是你的,”芹笑接着,我却羞红了脸了。柚子也捏着针黹哈哈的笑出房门来了。 我实在不好意思抬头望柚子,柚子立刻不笑了,把针穿在褂子上,接下粑来,——这时芹走进她妈妈那边去了,柚子倚着篱墙吃粑,我抬些小石头朝河里掷,隔岸的鹧鸪叫,我也学着叫: “‘快活快活!’” 柚子笑道: “是呼焱哥哩!听:‘焱哥快活!’” 我仿佛这是非报复不可的: “是呼柚子:‘袖子快活!’” 从后廊传来母亲的咳嗽,我们的暂时默默才又搅动了。我伸手合在芹的上面,彼此都有点冷意,依然静静的走进房门,灯光下映出我们的面相,觉得为什么分成了两个,更不知世界上除我们外还有人了。 1924年9月作。 [book_title]阿妹 阿妹的死,到现在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今天忽然又浮上心头,排遣不开。 冬天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同三弟就醒了瞌睡,三弟用指头在我的脚胫上画字,我从这头默着画数猜。阿妹也在隔一道壁的被笼里画眉般的叫唱:“几个哥哥呢?三个。几个姐姐呢?姐姐在人家。自己呢?自己只有一个。”母亲搂着阿妹舐,我们从这边也听得清楚。阿妹又同母亲合唱:“爹爹,奶痛头生子;爷和娘痛断肠儿。”我起床总早些,衣还没有扣好,一声不响的蹲在母亲的床头,轻轻的敲着床柱;母亲道,“猫呀!”阿妹紧缩在母亲的怀里,眼光的的的望着被——这时我已伸起头来,瞧见了我,又笑闭眼睛向母亲一贴,怕我撕痒。 阿妹的降生,是民国元年六月三十日;名字就叫做莲。那时我的外祖母还健在;母亲已经是四十五岁的婆婆了,一向又多病,挣扎着承担一份家务——父亲同两叔叔没有分家,直到阿妹五岁的时候。听说是女孩,外祖母急急忙忙跑上街来,坐在母亲的床沿,说着已经托付收鸡蛋的石奶奶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探听了一个木匠家要抱养孩子做媳妇的话。母亲也满口称是,不过声音没有外祖母那样宏大——怎宏大得起来呢?我慌了,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外祖母;外祖母也就看出了我的心事:“那边的爹爹说也是教蒙书的哩!”我的妹妹要做木匠的媳妇,自然是使我伤心的重要原因,然而穿衣吃饭不同我在一块,就是皇帝家宰相家,我也以为比我受苦,何况教蒙书——至多不过同我的先生一样,而且说是爹爹,则爸爸可想而知了。外祖母把我当了一个大人,我的抗议将要影响于她的计划似的,极力同我洁难,最后很气忿的说一句,“那么,阿母是劳不得的,尿片请你洗!”我也连忙答应,“洗!洗!” 这天晚上我上床睡觉,有好大一会没有闭眼。这木匠我好像很熟,曾经到过他的村庄;在一块很大的野原——原上有坟,坟头有嵌着二龙抢珠的石碑——放着许多许多的牛,牧童就是阿妹,起初阿妹是背着我来的方向坐在石碑下抠土,一面还用很细很细的声音唱歌,听见我的衣服的嚓嚓声,掉转头来看,一看是我,赶忙跑来伏在我的兜里,放声大哭,告诉我,褂子是姐姐在家不要的纱绿布做,木头上刨下的皮,她用来卷喇叭,姑姑打她,说她不拿到灶里当柴烧。我说:“我引你回去,不要哭!”然而我自己…… “焱儿,焱儿!妈妈在这里!” 我的枕头都湿了。 其实我只要推论一下,外祖母的计划是万万不行的:爸爸在学务局办事,怎能同木匠做亲家呢?有饭吃的把女儿给人家抱养,没有饭吃的将怎样呢?外祖母没有瞧见母亲怀里的阿妹罢了,第三天抱出来拜送子娘娘,那由得外祖母不爱呢? 然而我同阿妹都因此吃了不少的亏。我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还说你洗尿片!”我也就不作声了。阿妹有什么向母亲吵,母亲发恼,“当初该信家婆的话,送把本匠!”阿妹也就惧怕了。 我的祖父不大疼爱我的母亲,母亲生下来的孩子,也都不及婶娘的见爱。比阿妹大两岁的,有三婶娘的阿八,小一岁的有阿九。每天清早起来,祖父给阿八,阿九买油条,正午买包子:一回一人虽只一个,三百六十日却不少一回。阿妹呢,仿佛没有这么一个孩子——说因为女儿吧。二婶娘的阿菊,比无论哪一个孩子也看得贵,现在是十五岁的姑娘了,买包子总要照定额加倍。阿妹有时起得早,无意走出大门,卖油条的老吴正在递给阿八同阿九,告诉祖父道(祖父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人),“阿莲也站在这里哩。”阿妹连忙含笑答应,“我不欢喜带油气的杂粮。”随又低头走进门了。 祖父欢喜抱孩子游街,右手抱了一个,左手还要牵。吃过早饭,阿妹同阿八,阿九在院子里玩,把沙子瓦片聚拢一堆做饭;做得懒做的时候,祖父自然而然的好像是规定的功课走了出来,怀抱里不消说是阿九,牵着的便是阿八。阿妹拍拍垃圾,歌唱一般的说得十分好听:“爹爹呵,把阿九抱到城外,城外有野猫。”祖父倘若给一个回答:“是啊,阿九怪吵人的!”阿妹真不知怎样高兴哩。阿妹这时只不过四岁。 驯良的阿妹,哪有同阿八、阿九开衅的事呢?然而同阿八吵架,祖父说,“阿八是忠厚的,一定是阿莲不是!”同阿九吵架,祖父又说,“阿九是弟弟,便是抓了一下,阿莲也该让!”阿妹只得含一包眼泪走到母亲那里去,见了母亲便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母亲问清了原因,“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值得哭!”阿妹的眼泪是再多没有的,哭起来了不容易叫她不哭,自己也知道不哭的好,然而还是一滴一滴往下掉;母亲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手指着堂屋,意思是说,“爹爹听见了,又埋怨阿母娇养!” 我第一次从省城回乡过年,阿妹也第一次离开母亲到外祖母家去了。到家第二天,我要去引回阿妹;母亲说:“也好,给家婆看看,在外方还长得好些。”阿妹见了我,不知怎的又是哭!瓜子模样的眼睛,皲裂的两颊红得像点了胭脂一般,至今犹映在我脑里。外祖母连忙拉在怀,用手替她揩眼泪,“乖乖儿,哪有这样呆呢?阿哥回了,多么欢喜的事!”接着又告诉我,“这个孩子也不合伴,那个孩子也不合伴,终日只跟着我,我到菜园,也到菜园。”当天下午,我同阿妹回家,外祖母也一路上坝,拿着包好了的染红的鸡蛋,说是各房舅母送把阿莲的,快要下坝了,才递交我:“阿莲啊,拜年再同阿哥来。”抚着阿妹不肯放。阿妹前走,我跟着慢慢的踏;转过树丛就是大路了,掉头一望,外祖母还站在那里,见了我们望,又把手向前一招。由外祖母家上街,三里路还不足,我闭眼也摸索得到。我同哥哥姐姐,从小都是赶也赶不回,阿妹只住过这一趟。后来母杀哭外祖母,总连带着哭阿妹:“一个真心的奶奶,儿呵,你知道去亲近吧。” 阿妹从周岁便患耳漏,随后也信了乡间医生的许多方药,都不曾见效。父亲每天令三弟写一张大亨,到了晚上,阿妹就把这天的字纸要了来,交给母亲替她绞耳脓。阿哥们说:“滚开吧!怪臭的!”她偏偏挨拢来;倘若是外人,你便再请她,她也不去。 在阿妹自己看来,七年的人世,感到大大的苦恼,就在这耳朵。至于“死”——奇怪,阿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仿佛,确实如此,很欣然的去接近,倘若他来。母亲有时同她谈笑: “阿莲,算命先生说你打不过三,六,九。” “打不过无非是死。” “死了你不怕吗?” “怕什么呢。” “你一个人睡在山上,下雨下雪都是这样睡。” 阿妹愕然无以对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大家坐在母亲房里,我开始道: “阿莲,省城有洋人,什么病也会诊,带你去诊耳朵好不好呢?” 女孩子哪里会上省呢?聪明的阿妹,自然知道是说来开玩笑的,然而母亲装着很郑重的神气: “只要诊得好,就去。爸爸是肯把钱的。” “怎么睡觉呢?”三弟说。 “就同焱哥。”阿妹突然大声的说。 我们大家哈哈的大笑,阿妹羞得伏在母亲兜里咬衣服了。 阿妹啊,阿哥想到这里,真不知怎样哭哩。 谈到我自己,唉,六岁的时候,一病几乎不起,父亲正是壮年,终日替公家办事,母亲一个人,忙了厨房,又跑到房来守着我。现在阿妹的死,总括一句,又是为了我的缘故了。 五年的中学光阴,三年半是病,最后的夏秋两季,完全住在家。母亲的优愁,似乎还不及父亲。父亲的正言厉色,谁也不敢亲近;见了我,声音变小了,而且微笑着。母亲牵着阿妹从外回来,“人都说阿莲一天一天的憔悴了哩,”父亲哪里能够听见呢?母亲说说也就算了。阿妹的眼泪,比从前更多,动不动就哭,又怕父亲发恼,便总说腹痛——倘若真是腹痛,为什么哭完了痛也完了呢?我的父亲向来不打我们,我们使得他恼,从脸色可以看得出来,好像天上布满了乌云:——自然,这比打还厉害,打了我们哭,哭了什么也没有了,关在心里害怕,是多么难过。父亲的恼,并不问我们有理无理;自己不顺畅,我们一点触犯,便是炮燃了引,立刻爆发。一天,母亲呼唤阿妹吃午饭,阿妹为了什么正在那里哭:母亲说(母亲也是怕父亲的):“阿莲那孩子又是腹痛!”父亲一心扒饭,我的脚趾钩断了:“阿莲,不哭了吧!”阿妹慢慢走来了,眼角虽然很红,眼泪是没有的,我便安心的吃。阿妹扒不上两口,又在掉眼泪!我首先瞧见——父亲也立刻瞧见了阿妹瞄一瞄父亲,不哭却大哭。父亲把筷子一拍,拉阿妹到院子里毒热的太阳底下,阿妹简直是剥了皮的虾蜕,晒得只管跳。未了还是二姑母从婶娘那边来牵过去。 阿妹失掉了从前的活泼,那是很明显的。母亲问,“不舒服吗?”她却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怎不同阿八、阿九一路去玩呢?”她又很窘的答应,“不要玩也要我玩!”是正午,母亲把藤椅搬到堂屋,叫我就在那里躺着,比较的凉快。我忽然想吃梨子了。母亲一时喊不出人来去买,两眼望着阿妹,阿妹不现得欢笑,但也不辞烦,从母亲掌里接下铜子。我以为一手拿一个,再轻便没有的事,便也让阿妹去了。阿妹穿一件背褡,母亲还给一把芭扇遮太阳;去走后门——后门到街近些,回来却是进前门,正对我躺着的方向,刚进门槛的时候,那只脚格外踏得重,扇子也从头上垂下来。梨子递过我,吁吁的坐在竹榻上,要哭不哭,很是难过的神气。母亲埋怨,“谁叫你近不走走远呢?”阿妹的眼泪经这样一催,不住的往下滚了,而且盛气的嚷着,“后门但里都是太阳!前街靠墙走,不晒人些!” 阿妹这时,明明是痨病初萌,见了太阳,五心烦躁了。 阿妹渐渐好睡。母亲吃完饭,到客房来陪我坐,“阿莲那孩子又去睡了吧?”走去看,果然倒在床上。母亲埋怨,“刚刚吃过饭!再叫腹痛,是没有人管的!”阿妹并不答应。母亲轻轻用手打她,突然很惊讶的一声,“这孩子的脚是那有这么光!肿了吗?……乖乖儿,起来!”阿妹这才得了申诉似的慢慢翻着身子,让母亲摸她的脚。 父亲引来了医生给我看脉,母亲牵着阿妹向父亲道,“阿莲怕也要请先生瞧瞧。”父亲眉毛一皱,“真是多事!”“可不是玩的!看她的脚!”母亲又很窘的说。医生反做了调人,“看看不妨。”父亲也就不作声了。我们当时都把这位医生当作救星,其实阿妹的病一天沉重一天,未必不是吃坏了他的药。他说阿妹是疟疾;母亲说,“不错,时常也说冷的。”七岁的阿妹,自然是任人摆布,而且很有几分高兴;药端在她的面前,一口气吞下去,并不同我一样,还要母亲守着喝干净。傍晚,我们都在院子里乘凉,父亲提两包药回来,我看了很觉得父亲可怜,妒忌似的觑着阿妹,“这也赶伴儿!”阿妹把头向我一偏,又是要哭的神气,“就只替你诊!”待到母亲说她,“多么伶俐的孩子,玩笑也不知道。”果然低头含了两颗眼泪了。 憔悴的阿妹,渐渐肿得像刮过了毛又粗又亮的猪儿一般;然而我并不以为这样就会死的,晚上睡觉,又想,“明天清早起来,总细小的多。”父亲趁着阿妹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跑进房来探望;母亲差不多终日守在旁边——现在有了嫂子照料厨房的事了。阿妹的食量并不减少,天气又非常热,所以也间或走到客房坐坐。我看了阿妹从门槛这边跨到那边,转过身来不出声的哭;哭了,自己的患处也更加疼痛,虽也勉强镇静下去,然而瞒不过父亲,吃饭的时候,一面吃,一面对着我端详。 那天隔壁祠堂做雷公会,打鼓放炮,把阿八、阿九都招进去了。阿妹向来就不大赶热闹,现在哪里还想到出去玩的事?然而父亲再三要母亲引阿妹去。父亲的意思,我是知道的,走动一下,血脉也许流通些。我望着阿妹走也走不动的样子,暗地里又在哭,——却没有想到阿妹走到大门口突然尖锐的喊叫起来了!门槛再也跨不过去,母亲说抱,刚刚搂着,又叫身子疼。这是阿妹最后一次到大门口了。 母亲到了不得了的时候,总是虔心信托菩萨,叮咛阿妹一声,“儿呵,我去求斗姥娘娘,一定会好的!”便一个人匆匆走出城。父亲也想他的救济方法去了。哥哥虽然放假回家,恰巧同嫂嫂回到嫂嫂的娘家。留在家里陪阿妹的,只有三弟同我。阿妹的眼睛老是闭着,昕了堂屋的脚步声才张开,张到顶大也只是一条缝。 “妈妈还不回!” “要什么呢?我给你拿。”三弟伏在床沿说。 “不要什么。”阿妹又很平和的答着。 父亲进房来了。我从向着天井的那门走出去,站在堂屋里哭。三弟也由后廊折进来,一面用手揩眼泪。 母亲回来了。 菩萨的药还在炉子上煎,阿妹并不等候,永远永远的同我们分别了。过三天,要在平常,就是我们替她做生的日期。 人们哄哄的把阿妹扛走了,屋子里非常寂静,地下一块块残剩的石灰,印着横的直的许多草鞋的痕迹。父亲四处找我,我站在后院劈柴堆的旁边;找着了,又唤三弟一齐跟着二姑母到二姑母家去——二姑母就住在北门。二姑母留我们吃午饭,我偷偷的跑了,三弟随后也追了来。我们站在城墙根的空坦上,我说: “黄昏时分,要给妹妹送乳,你到蔑匠店买一个竹筒,随便请哪一位婶子,只要有,挤一点乳盛着,我们再弯到舅母家去,请舅母叫人扭一捆稻草做烟把,然后上山。” “现在回家去不呢?” 我已望见沿城的巷子里走来一个人,“那不是泉哥吗?”果然是阿姐得了消息打发泉哥上街来了。我同三弟好像阿妹再生一样的欢喜着,欢喜得哭了。三弟牵着泉哥回家。我们有话再可以向泉哥讲;父亲也可以躺在椅子上歇一歇;接连三夜,阿妹在山上吃,喝的,照亮的,也都是泉哥一手安置的了。 头几天,父亲比母亲更显得失神;到后来,母亲却几乎入魔了:见了阿九拉着,见了阿九的更小的妹妹也拉着:“你知道阿莲到哪里去了不呢?”意思是,小孩子无意间的话,可以泄露出阿妹的灵魂究竟何在。阿九说:“在山上,我引伯母去。”阿九的妹妹连话也听不懂,瞪着眼睛只摆头。洗衣婆婆的女孩每天下午送衣来,母亲又抱在怀里不肯放;阿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给她穿,有一件丝布棉袍,阿妹只穿着过一个新年,也清检出来,说交给那孩子穿来拜年:三弟埋怨:“这不比那破衲的!拜年!中秋还没有过哩!” 阿妹死后第四十九日,父亲一早起来买半块纸钱,吃过饭,话也不讲,带着三弟一路往山上去。回来,我问三弟,在山顶呢,还是在山中间?三弟说,在山顶的顶上,站在那里,望得见城墙,隔壁祠堂的垛子,也可以望得清楚。还告诉我,他点燃了纸钱跪下去作揖,父亲说用不着作揖,作揖也不必跪。又说,他哭,父亲不哭,只说着“阿莲呵,保佑你的焱哥病好”的话,——我全身冷得打颤了。 我至今未到阿妹的坟前,听说母亲嘱泉哥搬了一块砖立在坟头,上面的镌字是三弟写的。 1923年12月 [book_title]浣衣母 自从李妈的离奇消息传出之后,这条街上,每到散在门口空但的鸡都回进厨房的一角漆黑的窠里,年老的婆子们,按着平素的交情,自然的聚成许多小堆;诧异,叹惜而又有点愉快的摆着头:“从那里说起!”孩子们也一伙伙团在墙角做他们的游戏;厌倦了或是同伴失和了,跑去抓住妈妈的衣裙,无意的得到妈妈眼睛的横视;倘若还不知退避,头上便是一凿。远远听得嚷起“爸爸”来了,妈妈的聚会不知不觉也就拆散,各瞄着大早出门,现在又拖着鞋子慢步走近家来的老板;骂声孩子不该这样纠累了爸爸,随即从屋子里端出一木盆水,给爸爸洗脚。 倘若出臼任何人之口,谁也会骂:“仔细!阎王钩舌头!”但是,王妈,从来不轻于讲话,同李妈又足那样亲密。倘若落在任何人身上,谈笑几句也就罢了,反正是少有守到终头的;但是,李妈受尽了全城的尊敬,年纪又是这么高。 李妈今年五十岁。除掉祖父们常说李妈曾经住过高大的瓦屋,大家所知道的,是李妈的茅草房。这茅草房建筑在沙滩的一个土坡上,背后是城墙,左是沙滩,右是通到城门的一条大路,前面流着包围县城的小河,河的两岸连着一座石桥。 李妈的李爷,也只有祖父们知道,是一个酒鬼;当李妈还年轻,家运刚转到菱滞的时候,确乎到什么地方做鬼去了,留给李妈的:两个哥儿,一个驼背姑娘,另外便是这间茅草房。 李妈利用这天然形势,包洗城里几家太太的衣服。孩子都还小,自己生来又是小姐般的斯文,吃不上三碗就饱了:太太们也不像打发别的粗糙的婆子,逢着送来衣服的时候,总是很客气的留着,非待用过饭,不让回去:所以李妈并没实在感到穷的苦处。朝前望,又满布着欢喜:将来儿子成立…… 李妈的异乎同行当的婆子,从她的纸扎的玩具似的一对脚,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不适宜于这行当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了。太阳落山以前,倘若站在城门旁边,可以看见一个轻巧的中年妇人,提着空篮,一步一伸腰,从街走近城;出了城门,篮子脱下手腕,倚着茅壁呻吟一声,当作换气;随即从茅壁里走出七八岁的姑娘,鸭子似的摆近篮子,拣起来:“妈妈!” 李妈虽没有当着人前诅咒她的命运,她的命运不是她做孩子时所猜想的,也绝不存个念头驼背姑娘将来也会如此的,那是很可以明白看得出的了。每天大早起来,首先替驼背姑娘,同自己的母亲以前替自己一样,做那不可间断的工作。驼背姑娘没有李妈少女时爱好,不知道忍住疼痛,动不动喊哭起来,这是李妈恼怒的时候了,用力把剪刀朝地一摔:“不知事的丫头!”驼背姑娘被别的孩子的母亲所夸奖而且视为模范的,也就在渐渐显出能够赶得上李妈的成绩,不过她是最驯良的孩子,不知道炫长——这长处实在也不是她自己所稀罕的了。 男孩子不上十岁,一个个送到城里去做艺徒。照例,艺徒在未满三年以前不准回家,李妈的哥儿却有点不受支配,师傅令他下河挑水,别人来往两三趟的工夫,他一趟还不够。人都责备李妈教训不严,但是,做母亲的拿得出几大的威风呢?李妈只有哭了。这时也发点牢骚:“酒鬼害我!”驼背姑娘也最伶俐,不奈何哥哥,用心服侍妈妈:李妈趁着太阳还不大厉害,下河洗衣,她便像干愉窃的勾当一般,很匆忙的把早饭弄好——只有她自己以为好罢了;李妈回来,她张惶的带笑,站在门口。 “弄谁饭?——你!” “糟蹋粮食!”丫头! 李妈的气愤,统行吐在驼背姑娘头上了。驼背姑娘再也不能够笑,呜呜咽咽的哭着。她不是怪妈妈,也不是恼哥哥,酒鬼父亲脑里连影子也没有,更说不上怨,她只是呜呜咽咽的哭着。李妈放下衣篮,坐在门槛上,又把她拉在怀里,理一理她的因为匆忙而散到额上的头发。 从茅草房东走不远,平铺于城墙与河之间,有一块很大的荒地,高高低低,满是些坟坡。李妈的城外的唯一的邻居,没有李妈容易度日,老板在人家当长工,孩子不知道养到什么时候才止,那受了李妈不少的帮助的王妈,便在荒地的西头。夜晚,王妈门口很是热闹,大孩子固然也做艺徒去了,滚在地下的两三岁的宝贝以及他们的爸爸,不比李妈同驼背姑娘只是冷冷的坐着,驼背姑娘有一种特别本领——低声唱歌,尤其是学妇人们的啼哭;倘若有一个生人从城门经过,不知道她身体上的缺点,一定感着温柔的可爱——同她认识久了,她也着实可爱。她突然停住歌唱的时候,每每发出这样的惊问:“鬼火?”李妈也偏头望着她手指的方向,随即是一声喝:“王妈家的灯光!” 春夏间河水涨发,王妈的老板从城里散工回来,瞧一瞧李妈茅草房有没有罅隙地方;李妈虔心情托他的报告,说是不妨,也就同平常一样睡觉,不过时间稍微延迟一点罢了。流水激着桥柱,打破死一般的静寂,在这静寂的喧嚣当中,偶然听见尖锐而微弱的声音,便是驼背姑娘从梦里惊醒喊叫妈妈;李妈也不像正在酣睡,很迅速的作了清晰的回答;接着是用以抵抗恐怖的断续的谈话: “明天叫哥哥回来。” “那也是一样。而且他现在……” “跑也比我们快哩!” “好吧,明天再看。” 王妈的小宝贝,白天里总在李妈门口匍匐着;大人们的初意也许是借此偷一点闲散,而且李妈只有母女两人,吃饭时顺便喂一喂,不是几大的麻烦事;孩子却渐渐养成习惯了,除掉夜晚睡觉,几乎不知道有家。城里太太们的孩子,起初偶然跟着自己的妈妈出城游玩一两趟,后来也舍不得这新辟的自由世界了。驼背姑娘的爱孩子,至少也不比孩子的母亲差:李妈的荷包,从没有空过,也就是专门为着这班小大使,加以善于鉴别糖果的可吃与不可吃,母亲们更是放心。土坡上面——有时跑到沙滩,赤脚的,头上梳着牛角辫的,身上穿着彩衣的许许多多的小孩,围着口里不住歌唱,手里编出种种玩具,两条腿好像支不住身体而坐在石头上的小姑娘。将近黄昏,太太们从家里带来米同菜食,说是孩子们成天吵闹,权且也表示一点谢意;李妈此时顾不得承受,只是抚摸着孩子:“不要哭,明天再来。”临了,驼背姑娘牵引王妈的孩子回去,顺便也把刚才太太们的礼物转送给王妈。 李妈平安的度过四十岁了。李妈的茅草房,再也不专是孩子们的乐地了。 太太们的姑娘,吃过晚饭,偶然也下河洗衣,首先央求李妈在河的上流阳光射不到的地方寻觅最是清流的一角——洗衣在她们是一种游戏,好像久在樊笼,突然飞进树林的雀子。洗完了,依着母亲的嘱咐,只能到李妈家休息。李妈也俨然是见了自己的娇弱的孩子新从繁重的工作回来,拿一把芭扇,急于想挥散那苹果似的额上一两颗汗珠。驼背姑娘这时也确乎是丫头,捧上了茶,又要去看守放在门外的美丽而轻便的衣篮,然而失掉了照顾孩子的活泼和真诚,现出很是不屑的神气。 傍晚,河的对岸以及宽阔的桥石上,可以看出三五成群的少年,有刚从教师的羁绊下逃脱的,有赶早做完了工作修饰得胜过一切念书相公的。桥下满是偷闲出来洗衣的妇人(倘若以洗衣为职业,那也同别的工作一样是在上午),有带孩子的,让他们坐在沙滩上;有的还很是年轻。一呼一笑,忽上忽下,仿佛是夕阳快要不见了,林鸟更是歌啭得热闹。李妈这时刚从街上回来,坐在门口,很慈悲的张视他们;他们有了这公共的母亲,越发显得活泼而且近于神圣了。姑娘们回家去便是晚了一点,说声李妈也就抵得许多责备了。 卖柴的乡人歇下担子在桥头一棵杨柳树下乘凉,时常意外的得到李妈的一大杯凉茶,他们渐渐也带点自己田地里产出的豌豆,芋头之类作报酬。李妈知道他们变卖的钱,除盐同大布外,是不肯花费半文的,间或也买几件时新的点心给他们吃,这在他们感着活在世上最大的欢喜,城里的点心!虽然花不上几个铜子,他们却是从天降下来的一般了。费尽了他们的聪明,想到皂英出世的时候,选几串拿来;李妈接着,真个哈哈不住:“难得这样肥硕!” 有水有树,夏天自然是最适宜的地方了;冬天又有太阳,老头子晒背,叫化子捉虱,无一不在李妈的门口。 李妈的哥儿长大了,酒鬼父亲的模样,也渐渐显得没有一点差讹了。李妈咒骂他们死;一个终于死了,那一个逃到什么地方当兵。 人都归咎李妈:早年不到幼婴堂抱养女孩给孩子做媳妇,有了媳妇是不会流荡的。李妈眼见着王妈快要做奶奶,柴米也不像以前缺乏,也深悔自己的失计。但是,高大的瓦屋,消灭于丈夫之手,不也可以希望儿子重新恢复吗?李妈愤恨而怅惘了。驼背姑娘这时很容易得到一顿骂:“前世的冤孽!” 李妈很感空虚,然而别人的恐怖,无意间也能够使自己的空虚填实一点了。始而匪的劫掠,继而兵的骚扰,有财产,有家室,以及一切幸福的人们都闹得不能安居。只有李妈同驼背姑娘仍然好好的出入茅草房。 守城的兵士,渐渐同李妈认识。驼背姑娘起初躲避他们的亲近,后来也同伴耍小孩一样,真诚而更加同情了。李妈的名字遍知于全营,有两个很带着孩子气的,简直用了妈妈的称呼;从别处讹索来的蔬菜同鱼肉,都拿到李妈家,自己烹煮,客一般的款待李妈;衣服请李妈洗,有点破敝的地方,又很顽皮的要求缝补;李妈的柴木快要烧完了,趁着李妈不在家,站在桥头勒买几担,李妈回来,很窘的叫怨,他们便一溜烟跑了。李妈用了寂寞的眼光望着他们跑,随又默默的坐在板凳上了。 李妈的不可挽救的命运到了——它背姑娘死了。一切事由王妈布置,李妈只是不断的号哭。李爷死,不能够记忆,以后是没有这样号哭过的了。 李妈要埋在河边的荒地,王妈嘱人扛到城南十里的官山。李妈情愿独睡,王妈苦赖在一块儿做伴。这小小的死,牵动了全城的吊唁:祖父们从门口,小孩们从壁缝;太太用食点,同行当的婆子用哀词。李妈只是沉沉的想,抬头的勇气,大约也没有了。 李妈算是熟悉“死”的了,然而很少想到自己也会死的事。眼泪干了又有,终于也同平常一样,藏着不用。有时从街上回来,发见短少了几件衣服,便又记起了什么似的,仍是一场哭。太太们对于失物,虽然很难放心下去,落在李妈头上,是不会受苛责的,李妈也便并不十分艰苦,一年一年的过下去了。 今年夏天来了一个单身汉,年纪三十岁上下,一向觅着孤婆婆家寄住,背地里时常奇怪李妈的哥儿:有娘不知道孝敬。一日想到,在李妈门口树荫下设茶座,生意必定很好,跑去跟李妈商量;自然,李妈是无有不行方便的。 人们不像从前吝惜了,用的是双铜子,每碗掏两枚,值得四十文;水不花本钱,除偿茶叶同柴炭,可以赚米半升。那汉子苦央着李妈不再洗衣服:“到了死的日子还是跪!”李妈也就过着未曾经历过的安逸了。然而寂寞!疑心这不是事实:成天闲着。王妈带着孙儿来谈天:“老来的好缘法!”李妈也陪笑,然而不像王妈笑的自然;富人的骄傲,穷人的委随,竞争者的嫉视,失望者的丧气,统行凑合一起。 每天,那汉子提着铜壶忙出忙进。老实说,不是李妈,任凭怎样的仙地,来客也决不若是其拥挤。然而李妈并不显得几大的欢欣,照例招呼一声罢了。晚上,汉子进城备办明天的茶叶,门口错综的桌椅当中,坐着李妈一人;除掉远方的行人从桥上行过来,只有杨柳树上的蝉鸣。朝南望去,远远一带山坡,山巅黑簇族,好像正在操演的兵队,然而李妈知道这是松林;还有层层叠叠被青草覆盖着的地方,比河边荒地更是冷静。 李妈似乎渐渐热闹了,不时也帮着收拾茶碗。对待王妈,自然不是当年的体恤,然而也不是懒洋洋的陪笑,格外现出殷勤——不是向来于百忙中加给一般乡人的殷勤,令人受着不过意,而且感到有点不可猜测的了。 谣言哄动了全城,都说是王妈亲眼撞见的。王妈很不安:“我只私地向三太太讲过,三太太最是爱护李妈的,而且本家!”李妈这几日来往三太太很密,反复说着:“人很好,比大冤家只大四岁。……唉,享不到自己儿的福,靠人的!”三太太失了往日的殷勤,无精打采的答着。李妈也只有无精扫采的回去了。 姑娘们美丽而轻便的衣篮,好久没有放在李妈的茅草房当前。年轻的母亲们,苦拉着孩子吃奶:“城外有老虎,你不怕,我怕!”只有城门口面店的小家伙,同驴子贪恋河边的青草一样,时时刻刻跑到土坡;然而李妈似乎看不见这爬来爬去的小虫,荷包里虽然有铜子,糖果是不再买的了。 那汉子不能不走。李妈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希望,是她的逃到什么地方的冤家,倘若他没有吃子弹,倘若他的脾气改过来。 1923年8月29日 [book_title]浪子的笔记 我亲眼看见老三进妓院,亲眼看见她当领家,看见她垂死的时候躺在床上。我知道老三的一生。 罗丹的《老妓》,很可以替我减省笔墨,老三在最后两年差不多是那个样子。不过这仅仅是就颜色的凋谢,乳房的打皱——总之就外形说。其实,老三,一个活人,决不如罗丹的雕刻是有生命。艺术家的作品毕竟是艺术家所创造出来的。 有一回我在老三那里买一份报看,见有“模特儿”这个名词,告诉小莺(老三这时被她称为阿姨),解释她听,说,“比方要画一个裸体女人,就请一个女人裸体站在旁边做样子……”“真的吗?”小莺很是纳罕,眼睛现出她少有的光泽。老三却骂她,“真的你就去给人家做样子,瞒了我得一包银子!”我这才想起了罗丹的雕刻。 老三以一个漂亮女孩子进到妓院,大概是十四岁。那时我总是可怜她,因为她视我为唯一听她诉衷情的人,说她的阿姨怎样鞭她,她宁可死。我听了很是气愤,并且代她设想: “你真不如死的好,我们乡下自缢的女人多哩。这样你可以害得你的阿姨去坐牢!” 她却又对我嗤的一声笑—— “亏你打这个好主意,叫人死。” 我原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孩子,还很稀奇似的问她: “你的娘老子怎么让你来干这个事呢?” “欠人的债不能还,所以把我带到这来卖了。” “到这个地方来不要好多盘费吗?坐火车,坐轮船。” 她又是对我嗤的一声笑。 “你们将来老了怎么办呢?” “老了给你做老婆。” 记得一个秋天的晚上,她私自来找我,对我哭,要我救她。我依然很固执的,以为救她只有死。我说我决不是舍不得我的什么不给她,要我同她一路死都行。 “你只要照那个夹袍子做一件就是救我。” 她真是呜呜咽咽的哭。她穿的一件红缎子夹袍给烟火烧坏了一角,领家妈妈知道了非鞭死她不可。我依照她的话救她。她到底是挨了一顿重打,领家妈妈见了她穿着崭新的红缎子袍子是怎样伤心呵,虽然这笔款子出自我的荷包,但归到缎子店的掌柜去了,数目实在不小。 这一类的事记不胜记,总之垂老的老三,似乎应该就是罗丹的《老妓》,哀伤于过去,看一看现在。 老三脱离她的领家独立,也是我依照她的话救她,情形记不清白了。让我数一数——老三后来做了三个人的领家,小莺则是第四个。人家称呼死的老三每每是这样称呼:“小莺的阿姨。” 小莺的来历我完全知道。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三快三十岁了,然而还是做妓女。一天的深夜,全个院子多半睡了觉,一个很是漂亮的,名叫长圆,比老三年青得多,推开老三的房门进来。进来了又想出去,意思是房里有客不大好。其实她未进门以前并不是不晓得我在里面。老三道: “不要紧,你坐。” 长圆就坐在床沿。 他们两人用了乡音谈话,我不懂。我猜得出,先是谈我,再谈长圆的领家。我虽是一个浪子,住着这样的地方,但我实是爱女人。我可以自解的,我不来,他们也一样的活在这里。我称我这样的行为为“苦肉计”,因为我到底是痛苦,不啻自己鞭打自己。老三自然更不用说,躺在我的怀里。长圆坐在我的面前,是夏天罢,没有穿袜,单褂半披着。我真不好意思,而我又轮着眼睛看,一面不由己的想—— “世间上的女人,你们宝藏你们的童贞,你们都到这来看罢。” 第二天清早,我们还没有起床,间壁一个老女人叫嚣,接着是手巴掌声响。老三道: “长圆挨打。” 长圆哭。 “那个老家伙也不怕她的手打得疼。”老三用了很细的声音凑近我说。 接着不是手响,竹竿子响。 老三当初说她的领家鞭她,我没有见过,见过这是第一次。 接连几天,我的脑里赶不掉长圆,很想会见她。但会见两次就没有看见。这两次我总觉得她有点不好意思对我,说得上是害羞。长圆啊,你留给我的是一个害羞的影子。 长圆终于离开这个院子了,我问老三,老三告诉我。 “搬到哪里去了呢?” “生小孩子去了。”老三连忙说,笑。 “不要开玩笑。” 真的,已经有了三个月,——那个家伙随随便便的,闹出了这么一回事! 这时我渐渐没有多的钱了,同老三渐渐也来往得疏些。过了三年,老三是“阿姨”。一天我到她那里去玩,她抱一个小孩子我看,叫我猜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实在不高兴猜,然而也答: “我只听见你们叫丫头,我不晓得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那么我把丫头养大给你做小老婆。” 我骂她一声“呸!” 她说: “你不记得长圆吗?这就是长圆的孩子。” 我好大一会没有做声,慢慢问她: “长圆现在在哪里呢?做什么事呢?” “除了当婊子还有什么事做。” 长圆的孩子就是小莺。 老三现在有点讨厌我,但我依然时常到她这来玩。 小莺背地里总是对我讲她的阿姨,简直同老三当年是一样的口吻,所不同者,她把我当了一个亲戚。老三也不避我,当我的面前打小莺,骂小莺。 是五月的天气,成天里雨下个不住,我们三个人坐在一间屋子里。老三我看她是很不高兴的呵,只是抓痒,同叫化子捉虱一般,从裤腰里伸手进去,咬着牙齿抓。 “嗳哟,嗳哟,拿刀来把这块肉割下来!” 我不禁为她伤心,除了痒,恐怕她不以为她的身体也是血肉。 小莺上身只紧紧的穿着一件背褡,——这在我是见惯了的,我却不因见惯了而不觉得她是这样裸身。我看一看小莺,又看一看老三。小莺正是年青的老三。这小小一间屋子就摆出了老三的一生。这是我的记忆。老三自己呢,她无所谓老,无所谓年青,老也是她的年青,年青也是她的老。她确老了,她不比小莺怕热,所以她穿了一件单褂。 我在那样想,她把褂子解开了,朝背上抓痒。 “抽烟倒算得一个,别的就不会!” 这一骂,我又偏头看小莺,——小莺拿起烟卷抽。 小莺不理她,望着我笑,我说: “你替阿姨抓一抓痒,背上自己抓不够。” “不要你说空话!” 老三对我厉声一句,此刻她的褂子已经披下了。 我的面前两个赤臂。 “你坐在我这里,我实在不叫你多谢。” 她的褂子又穿上了。这一句话是半笑的说。然而我知她言出于衷,她简直希望我年青,不年育而一样的爱嫖妓也好,嫖她的小莺。 这一两天妓院里很少有顾客罢。 我打算走,但雨还是下个不住。我的心好比那汗湿的泥地,想干净也干净不起来,古怪的难堪。我之常到老三这来,又好比那落叶落下了泥,狂风也吹它不开,——我要看她,一直看到她死。 雨呵,你下得连天连地都是一个阴暗,就是老三也不能算做例外! 真的,雨天老三有忧愁,同她的打皱的皮肤相称,——自然,这是我的比较,她不会看见她皮肤的打皱,正如不会看见小莺的肥白,抓痒只是抓,鞭小莺只是鞭而已。然而,无论如何,我得修正我篇首的话、老三是有生命的,倘若这样的忧愁算得生命。 小莺她倒在床上唱,——她令我想起浴泥的猪! 唱的是老调。我有这么大的岁数,与我的岁数成比例我听了多少年青的妓女这样唱。可是,以前,听而已,晓得是《妓女告状》,阎王面前告状,从未留心去理会状同。今天我仔细听小莺唱—— “……牛头哇马面——两边排。一岁呀两岁——不对不对,唱错了……” 这当然不是状词,我望她一望——嗳呀…… 我跑上前去——已经扑通一声响!她的脚顺便朝桌上一放,茶壶踢得滚下来了。 小莺立刻翻起来,面孔是土色。 我也失了知觉。失了知觉却还觉得:没有办法,静候老三去鞭。 老三确是连忙跑上前去。我没有听见什么声响。她背着我遮住了小莺。 小莺的面孔又对我,我看得见她有一颗眼泪,整个的土色添了颊上一块红,两个指头掐的。 老三见了茶壶不中用,连碎片又丢下。再是巴掌拍拍的打。 我的荷包里有一张五块钱的票子,我掏出来,拉住老三:“喂,喂,这张票子拿去买。”老三更是拼命的扫,但我一听她张喊的声音,知道这一打是作不打的下场。 接了票子,老三又有一点思索的神情,横着眼睛射小莺一眼。我也知道呵,她疑心我的荷包里还时常有钱,疑心我给了小莺没有给她! 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老三一病不起。众口一词说她的箱子里积下了不少的钱,钥匙系在她的裤带子上。老三名字上真要加“死”这个形容词的时候,钥匙自然给谁解下了,不知是否有钱,多少,但老三的丧事办得颇丰盛。 老三死的前两天,她对我哭。我是多长多长的时间不见老三哭呵。她要我替她算命,看她死不死。我素来是说我会算命的。我说: “不要紧,好好的躺着,命上不注死。” 唔,老三是有生命的! 小莺穿着一件背褡跑出跑进,跑得很是轻便。我看她不时同那所谓王八者比肩而立,低声说什么。 天气热得很,老三的胸部完全袒开。 我到底还是这样想—— “这里是把她生了也就把她死了的一个人。” 众口一词说老三死了,同时我看见抬进一个白木棺材。时候快要夜。 我听见小莺哭,有人挽着小莺叫不要哭。我走了。 我探得了棺材必经的路,第二天清早,我站在路旁。 头上插鸡毛的,吹号的,小孩子散纸钱的,应有尽有,都是此地杠房习用的人物。一个驼背打锣,走在最前,时而又站住等。 最后是棺材呵,我认识这个棺材!涌着,涌着,都是汗流的人面,——唉,那一个,杠子虽扛在肩上,他是夹在当中打瞌睡。 1927年4月 [book_title]火神庙的和尚 金喜现在已经是六十岁的和尚了,王四爹的眼睛里恐怕还是那赤脚癞头一日要挑二十四担水灌园的沙弥哩——这位老爹,三十年前就不大看得清楚人。 金喜第一次在街上出现,就是拄一根棍子站在王四爹门口,给王四爹的狗拣那裤子遮掩不到的地方咬去了一块肉,王四爹可怜他,才把他荐到火神庙做徒弟。 冬天,吃过早饭,王四爹照常牵一大群孙子走来庙门口晒太阳,几十步以外就喊金喜,金喜也啊的一声跑将出迎接。金喜见了王四爹,小到同王四爹的孙子一般小了:“爹爹,孩儿的面庞一点也看不见吗?”可惜王四爹实在是看不见,金喜的嘴巴笑张得塞得下一个拳头。 王四爹有时倒在椅子上睡午觉,小猴儿们抓胡子的抓胡子,牵长褂角的牵长褂角,非把老爹吵得站起来,不肯放手;站起来了,猴儿们就算不再吵,王四爹自己也是要走的了。金喜从楼上嘭咚嘭咚的下来,一个孩子塞一掌五香糖豆,这却喜得王四爹看不见,不然,孩子会哭,金喜的面子也要扫一层光:豆子霉得长了许多的绿斑斑!——王四爹不怕他的孙子吃下去坏肚子吗?然而金喜总不能不说是一番苦心:从正月初一起,有人上庙许愿,买给菩萨面前的贡果,都一碟一碟的攒积在罐头。 金喜上街割肉,一年也有三回,都是割给王四爹煨汤的。要在别个,一定免不了屠户的盘问:“和尚哭荤呵!”——屠户也并非关心风化,这样一恐吓,可以多搭几块骨头罢了。然而金喜,谁也敬重他的修行,把钱交货,提在手上撞过正街。 王四爹是决不让金喜空篮转头的:端午,中秋装些糯米粑;年节,粑不算,还要包一大包炒米。金喜万万想不到这许多的回礼,而且照他的意见,这在来世都是偿还不清的债。拿回到窗户底下瞧了一瞧,却又等耐不得平素煮饭的时分了。大米饭,一餐五海碗;粑,今天完了明天没有,节省一点也要十二个。炒米无论如何不肯尝,像那盛着五香糖豆的罐头,楼上共是三四罐,一罐便是炒米。 霉雨时节,腰背酸疼,金喜一个人躺睡在床上:虽也明知道吃了当年挑水的亏,然而不敢这样想,这样想便是追怨师父,罪过。楼上唧吱唧吱的响:“老鼠!又是老鼠!小女那个贱东西,整日不在家,白白的买鱼她吃!”庙里有一匹女猫——这也是金喜的一番苦心,女猫下儿,邻舍的,尤其是王四爹的猫不见了,捉一匹去,多么方便——名字叫做小女,吃饭,除了菩萨她当先,肚子满了又出去,不是找男猫,便是探听猫儿在哪一家给他们哺乳。金喜闭着眼睛翻来翻去,最后还是翻起来踏上楼看一看。果然,罐头都没有以前密合。伸手摸炒米,“浅了好些哩!”搂下楼来,橱柜里拿出升筒量着,“足足要少半升!”一面量,一面抓一把到嘴——这天中午便用不着煮饭,咀嚼着如同破絮一般的炒米,就算少了,也有四升半,另外还有泥壶里一满壶茶。 终日伴着金喜的,菩萨之外只有小宝——金喜的狗。小宝也并不是不出去逛,听了金喜的一声唤,立刻又摇头摆尾的窜到金喜的面前。庙门口时常聚着许多狗打架,小宝也屡在里面,然而他老是吠出金喜来帮忙。金喜向着别的狗掷一块石头,同时也给小宝一顿骂;倘若是小宝嗅着别的狗的尾巴,那便先掷小宝,再把被嗅的狗仔细一端详,随后遇见了,就拣起石头来掷,不准拢到庙的近旁。有时正在煮饭,听见门口打狗的喧闹,以为又是那油榨房放牛的小家伙在欺小宝,然而非得滤完了米不能够出来——出来却是小宝同那一匹狗在那里屁股挨屁股!一群放学的孩子,有的拍掌喝彩,有的拿着竹篙当着两个屁股中间斫。小宝见了金喜,越是吠得厉害,然而金喜哪里还来帮忙,从孩子的手上接过竹篙——两个屁股却已分开一溜烟跑了。 六月天,个个狗生虱,小宝蓬得像狮子一样的毛发虽也稀疏了不少,然而光泽,这就因为小宝也天天洗澡。出庙是坦,临但是城墙,墙那边横着一条小河。太阳西斜到树梢了,金喜穿一双草鞋,捏一把芭扇;小宝飞奔在前面,颈上的铜铃,叮当叮当的,一跑跑到河沿,金喜还落后好远,便又跑转头来。金喜站在河中间,对着岸上的小宝招;小宝前两只脚伏地,后两只随着尾巴不移地的跳,金喜催一声快,已经跳下了水,仅仅现出来一个黑脑壳。金喜把芭扇插在背后的裤腰,从荷包里掏出篦子,一下一下的替小宝梳:小宝偶然一动弹,喷得金喜满脸是水,金喜喝他一声,再动便是一巴掌。 金喜自己也洗完了澡,端条板凳坐在门口乘凉;小宝尾巴垫着后腿,伸出舌头来吁吁的喘气。那油榨房的牛都在沿着城根吃草;放牛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顽皮孩子,刚刚从城门洞的石条上醒了瞌睡,预备牵牛回家,见了小宝,迎面就是一块石头。金喜很叹惜似的骂道:“老板请了你们,没有不倒霉的!牛老放在一个地方,那里有这些草吃?”其中一个,一面解散缠在牛头上的索,一面唱山歌:“和尚头,光溜溜,烧开水,泡和尚的头,”接着又喊,“师父不要见怪,我是说我的这个癞头。”那一个确乎光得一根头毛也没有。金喜依然是关在心里叹惜,小宝却已气愤愤的打上阵了。 金喜自己每天也要进四次香。第一次是贡水给菩萨洗脸:二次三次,早午贡饭;最后一次,便是现在这黄昏时分请菩萨睡觉。像这六月炎天,皂布道袍,袖子拖到地下,也一个个扣子扣好;袜却不穿,因为师父曾经教过他,赤脚可以见佛。有时正在作揖,邻近的婆子从门口喊道:“师父!我的鸡窜到你的菜园没有?——怎的,今天上埘少了一只!”金喜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跪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跪;脱下了袍子,才盛气的啐她一顿。“进香也比别的!打岔!” 天上是许多星;夜风吹布草气息,夹着些微的湿意;野坂里虾螟的叫声,如同水泡翻腾腾的,分不清这个和那个的界线;城门洞横着四五张竹榻,都是做工的伙计特为来赶凉快。只有金喜,拜了菩萨就关在家给蚊子咬,然而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年的习惯了。 二十年前,正是这样一个晚上,还添了一轮月亮,不过没有小宝。坦,望去好像是一大块青苔,金喜坐在上面,脑壳弯到膝头——幽幽几阵风吹得入睡了。忽然一仰,眼睛也就一张开,——“那不是两个人吗?”是的,一个面着城墙,黑头白身,还正在讲话,女人的声音!那一个似乎是赤膊,下身也是白的。金喜明白了,左望不是,右望也不是;抬头,一片青天,点缀着几朵浮云——好大的镜子呵!一,两,不是他们的倒像吗?金喜头上也有一朵哩。月亮已经射不过屋顶,坐的又是矮凳,远远看来,一只没有归案的狗,然而金喜以为他将惊动他们了,伏到地下同草一样高才好。白的动了——远了——消融于月色之中了…… “就算他们不知道是我,我不已经看见了他们吗……十年的修行……坏种!那里不准你们到!到庙门口!” 金喜三十年接不了一个徒弟。两枝一斤的蜡烛,前后花费了四五对,菩萨面前红光闪闪的替他们落发,待到缝了满身新衣(来的时候只有一身皮),人走了,大菩萨脚下的小铜菩萨也跟着一齐失踪。一天,王四爹很怜恤的说道:“年纪现在也不小——倘若有一个不测,难道靠小宝报信不成?请个老头子做做伴儿。”这一段话,正中了金喜的心坎;自己好久就像有话要向王四爹讲,讲到别的事件头上又忘记了。 “还是爹爹替孩儿想得周到。文公祠的老张听说辞退了,把他请来,他横竖是闲着,料也只要一碗饭吃。” 第二天下午老张进庙了,六十八岁的胡于,识得一满肚子字,带来的一床被,一口蔑箱,箱子里几件换洗衣服同四五本歌本。 金喜为了“字”,曾经吃苦不少。庙里平素的进款,全在乎抽签;签上从一到百的号码,当年烦了王四爹的大相公坐教了三天,自己又一天一天的实习下去,可以说是一见便知了,然而乡下的妇人接了签还要请师父念;不会念,在金喜固然不算是失了体面,二十文大钱却来得慢的多了。现在,有了老张,不请他,他也要高声的诵给你听,金喜真不知怎样的欢喜。 金喜的旧例:哪天的进款超过一百五十,哪天中午饱吃一顿豆腐。火神不比城隍主宰,东岳大帝广于招徕,金喜每月吃豆腐的机会,靠的也就只有朔望两日了。添了老张,发签自然更快,抽签的却不见更多,要想两个肚子都饱,豆腐里面不得不和着白菜——白菜只用拿刀到菜园去割。热气勃勃的一大钵端在桌上,金喜一手是匙,一手是箸,围抱着好像一个箩圈,占去了桌子的一半。“张爹,请!”剩下的只有汤了,还没有看见老张请,金喜这才偏头一瞥——老张眼睛望钵,嘴唇打皱,两只手不住的贴着胯子只管抓! “张爹!你怎的?——长疮吗?” 老张不长疮,金喜哪能够一个人吃一钵豆腐?豆腐已经完了,却又虑到长了疮不会做事——老张在文公祠革职,原因就是不会做事。 老张的不会做事,一天一天的现露出来了。桶子的米,比以前浅得更快;房子好像也更小,动不动鼻子撞鼻子;——另外有什么好处呢? 金喜天光起床——老张还正在被笼里抓痒——打开大门,暗黑的佛殿,除了神座,立刻都涂上一层白光;要在平时,首先是把大井里的炮壳打扫得干净,然后烧一壶开水,自己洗了脸,端一杯贡菩萨,——现在,从门口到厨房,从厨房到菜园,焦闷得脑壳也在痒,声音却勉强舒徐着: “张爹,卖菜的一个个都进了城门。” “这么早哪就有人买?” “这么早!——你到底起来不起来?” “啊,我,——起来了。” “起来,怎么不出来呢?” 其实金喜索性自己动手的好——哪一件又不是自己重新动手呢?扫地,简直是在地上写“飞白”;烧柴,金喜预备两餐的,一餐还不够;挑水回来,扁担没有放手,裤子已经扯起来了。 然而老张的长处依然不能埋没。这是四月天气,乡下人忙,庙里却最清闲。老张坐在灶门口石条上,十个指甲像是宰了牲口一般,鲜血点点的;忽然想起替代的方法了,手把裤子一擦,打开蔑箱,拿出一本歌本,又坐下石条,用了与年纪不相称的响亮的声音慢慢往下唱。金喜正在睡午觉,睡眼朦胧的: “张爹!有人抽签哪?” “抽签!——几时抽了这么多的签?” “你念什么呢?” “歌本。” “啊,歌本。——拿到这边来,我也听听。” 老张没有唱,也不是起身往金喜那边去,不转眼的对着歌本的封面看;慢慢说一句: “这个——你不欢喜。” “醒醒瞌睡。” 接着又没有听见老张的声音。金喜的瞌睡飞跑了,盛气的窜到灶门口: “我识不得字,——难道懂也不懂吗?” 老张就是怕的金喜懂;他唱的是一本《杀子报》,箱子里的也都不合式,曾经有一本《韩湘子》,给文公祠的和尚留着了。 金喜接二连三的说了许多愤话,老张恼了,手指着画像: “你看!你看!寡妇偷和尚,自己的儿子也不要!” 中秋前三天,东城大火。没有烧的人家不用说,烧了的也还要上庙安神;有的自己带香烛,有的把钱折算。老张经手的,都记在簿子上,当晚报给金喜听;金喜也暗自盘汁,算是没有瞒昧的情事。这回上街割肉,比平素多割半斤,酒也打了四两,拿回来伸在老张的面前: “张爹,老年人皮枯,煨点汤喝喝。——这个,我也来得一杯。”说着指着酒壶。 老张的疮早已好了:然而抓,依然不能兔,白的粉末代替鲜红的血罢了。汤还煨在炉子上似乎已经奏了效,——不然,是哪有这么多的涎呢? 喝完了洒,两人兴高采烈的谈到三更。上床的时候,金喜再三嘱咐,“要仔细园里的葫芦!街上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偷莱,名之曰‘摸秋’,是不能算贼的。”老张连声称是,“哪怕他是孙悟空,也没有这大的本领!” 金喜毕竟放心不下,越睡越醒。老张不知怎的,反大抓而特抓,“难道汤都屙到粪缸里去了不成?”然而一闭眼,立刻呼呼的打起鼾来了。金喜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张爹”喊了几十声,然而掩不过鼾声的大。最后,小宝从天井里答应;接着是板门的打开,园墙石块的倒坍。金喜使尽生平的气力昂头一叱咤!园外回了一阵笑,“好大!真正大!” 庙前,庙后,慢的,快的许多脚步,一齐作响,——渐渐静寂了,只有金喜的耳朵里还在回旋,好像一块石头摔在塘里,咚的一声之后,水面不往的起皱。金喜咕噜咕噜的挨到架下——预备做种的几个大的,一个也不给留着!金喜顿时好像跌下了深坑,忽然又气愤的掉转身,回到屋子里问谁赔偿似的。什么绊住脚了!一踢,一个大葫芦!——难道是有意遗漏,留待明年再摸吗?又白,又圆!金喜简直不相信是真的,抬头望一望月亮。 金喜一手抱葫芦,一手拼命的把板门一关。老张这时也打开了眼睛: “谁呀?” 中秋夜的一顿肉,便是老张在火神庙最后的一顿饭了。 然而金喜的故事,也就结束在这一个葫芦。 这一个葫芦,金喜拿来做三桩用处:煮了一钵,留了一包种子,葫芦壳切成两个瓢。这两个瓢一直晒到十月,然后抱上楼收检,一面踏楼梯,一面骂老张,骂摸秋的王八蛋。 骂声已经是在楼门口,——楼梯脚下突然又是谁哼呢? 没有饭吃,小女勤快的多,这里那里喵喵的叫。忠心的小宝,望见王四爹来,癫狂似的抓着王四爹的长褂,直到进了庙门。 王四爹的孙子搂着葫芦瓢出去玩。金喜抬上了床,王四爹看不清瞳子的眼睛里掉出许多眼泪。金喜的嘴还在微微的动,仿佛是说: “孩儿能够报答爹爹的,爹爹也给了孩儿。” 1923年12月 [book_title]小五放牛 我现在想起来,陈大爷原来应该叫做“乌龟”,不是吗? 那时我是替油榨房放牛,牵牛到陈大爷的门口来放。离我们榨房最近的地方只有陈大爷的门口有草吃。陈大爷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打骨牌,就把他的骨牌拿到草地上来同我打。我是没有钱的,陈大爷也没有钱,但打牌总是好玩的事。两个人当然是“搬家”,陈大爷总是给我搬空了,一十六双骨牌都摆在我的面前。我赢了我又觉得不好玩。我不捉弄陈大爷。有些孩子也时常跑来玩,捉弄陈大爷,比则陈大爷坐在粪缸上拉屎,他们拿小石头掷过去,石头不是碰了陈大爷的屁股就是陈大爷的屁股碰了一两滴粪。有一回陈大爷要骑我的牛玩,我却赶得牛飞跑,跌了陈大爷一跤。毛妈妈总是骂陈大爷,比如陈大爷跟我们一路去赶狗——狗在那里“连屁股”,回来毛妈妈骂道: “亏你这么小的孩子!” 毛妈妈也给我一个当头棒: “滚出去!” 我的一只腿已经跨进了陈大爷的门槛,连忙又退出来,退到草地上。草地上毛妈妈无论如何是不敢赶我的。 我还是钉了眼睛去伺望陈大爷,陈大爷低了脑壳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 陈大爷大概跑得累了,他的样子实在像一个老猴。我后悔我不该同陈大爷一路玩。 一看陈大爷望了我笑,我又跑去看我的牛。 这位毛妈妈我不大喜欢,并不因为她骂我——骂我的人多着哩!她有点摆架子,老是端起她的白铜烟袋。她是一个胖堂客,走起路来脚跟对脚跟,仿佛地球都奈她不何,那么扭得屁股动,夸她的一双好小脚!我想,她身上的肉再多一斤,她的脚就真载不住了。 毛妈妈为什么叫做毛妈妈呢?我常是平白的这样纳罕问我自己。有一回问我们榨房的厨子,他答道: “毛妈妈有毛。” 这当然是骂毛妈妈。厨子骂毛妈妈,我骂他: “你也想毛妈妈吧!” 我又这样想过:毛妈妈是陈大爷的娘子吗?那么陈大爷是干什么的呢?这第二问使得我很有趣,我知道我没有问出来我的意思,但有一个意思。我是随便的想了一想罢了,见了陈大爷就一路玩耍。 这个则不成问题:王胖子是住在陈大爷家里,而毛妈妈决不是王胖子的娘子。 王胖子虽阔,我看他不起,他是一个屠户。我到现在见了人家穿纺绸裤子还是一点也不心羡,恐怕就是王胖子穿纺绸裤穿得讨厌了。 王胖子老是穿纺绸裤——裤脚那么大,纺绸不要钱买哩!穿纺绸就应该穿袜,自己也晓得自己是一个屠户,不配穿袜,纺绸还不如拿来我小五穿! 正是这么热的一天,王胖子大摇大摆的走来。王胖子来了,风也来了,他的屁股简直鼓得起风!我看他皱了眉毛,嘴里只管嘘呀嘘呀的,心头着实凉快。我的牛见了王胖子来了也在那里喘气,一尾巴扫得蝇子飞。我立地翻了一个筋斗。 我们这个地,据说是一个球,我翻了筋斗起来什么变动也没有一个!王胖子同毛妈妈坐了一个竹榻,毛妈妈跷了脚端她的烟袋。陈大爷门口这几棵杨柳真是为这两个胖子栽的!但该竹榻吃亏。两个胖子,谁也没有打谁的招呼,谁也就是这样打招呼:一个偏了眼睛歇住不吹烟灰,一个一眼看定了扇子(毛妈妈的大腿上搁了一把蒲扇),拿过来嘁喳嘁喳的对裤裆里扇。满脸油汗,正是捉猪的王胖子,多了一条纺绸裤罢了。 王胖子大概再不热了,蒲扇又还了原。 我也坐到树脚下来乘一乘凉。 “吃饭没有?” 毛妈妈开口说话;说了话又衔了烟袋。 王胖子臂膊一掉,——毛妈妈的话虽来得娇,但小五也听见了,而王胖子凑近毛妈妈这么答: “还有一脚没有卖掉。这么晚没有卖掉就卖不掉。” “割半斤来炒青椒。”毛妈妈吞了烟说。 “打四两酒。” 王胖子这是吩咐他自己——但他光顾我小五了: “小五,替我到店里去割半斤肉来,另外打四两酒。” 陈大爷叫我去我是去的,对王胖子我回他一个摆头。 “你这个懒鬼,——告诉你的老板打你!” “我的老板又不是请我来替你割肉哩。”但我只是咕噜了一句。 “大爷哪里去了呢?”毛妈妈叫。 “这里——就来。”大爷坐在粪缸上答。 大爷大概听见了为什么事喊他,裤子还没有扎好,一径走到屋里去——拿出了酒壶。 毛妈妈却喊一声—— “来!” 大爷就走近跟前来了。 “去把手洗一洗!”毛妈妈从陈大爷的手上夺下了酒壶。 他们三人吃完饭,太阳已经落了山,是我牧童歌牛背的时候了。我连翻两个筋斗。王胖子喝酒喝得通红,——坐在那里解他的裤带子,解也解不开。 “要扎那么紧!”毛妈妈昂着脑壳拿了耳挖子剔她的牙齿,很叹息的说。 “你来帮把忙。” 王胖子站起来——毛妈妈蹲了下去,替他解。 这时由得我作主,我真要掷一块石头过去,打这个胖肚子!胖肚子偏要装进那么多。 陈大爷跟在我的牛后,很舍不得我的样子。我还回头看他打了一个圈圈儿玩再走。 1927年11月10日 [book_title]毛儿的爸爸 毛儿晓得他的爸爸疼他。除了他的爸爸,别人捏他的耳朵,叫他小胖子,他就张大他的阔嘴,好像猪嘴,嚷:“我告诉我爸爸。”爸爸也捏他的耳朵,那时他是双腿跨了爸爸的大腿,——这个名叫骑马。他三岁的时候,骑马是骑妈妈,妈妈还唱歌,现在上了学,妈妈不疼他了,他说。妈妈打他一巴掌,他也躲过一边来吞声的说一句:“我告诉我爸爸。”这时不看见他的嘴,看见他的“老儿辫”;小胖子也垂头丧气的。但不一会儿又跑过去,妈妈正在厨房里干活,手上拿着菜刀,他钻头要吃奶的样子要饭熟了。老儿辫又好像一个猪尾巴,摆。人家也喜欢捏这小辫子玩。 “我一刀!” 妈妈喝他一声,但是怕刀碰了孩子的头。小胖子又站开了,墙上画字。 “妈,‘人’字你认得吗?——‘大’字。” 妈低头切菜。 赵志祥家的是一个美人。这是客观的描写。这话或者有语病,什么叫客观?不如就照大家的话:“赵志祥家的很贤快。”曾经有过这一句:“媳妇生得好看。”那时赵志祥是做新郎,十七八年前。赵志祥也一度的见美人:不敢抬头,抬头一见,好看的媳妇;仿佛一个人打开门迎面就见太阳,打不开眼睛,是要张开,眨眼。 赵志祥,赵志,赵胖子,爸爸,——都是他的爸爸,毛儿的爸爸。小胖子也到衙门口去玩,他听见里头喊赵志,就帮着爸爸道:“爸爸,喊你。”还有赵先生,那也是他的爸爸。好比乡下人,上街来告状的,——不晓得是人家告他的状还是他告人家,看他的样子是人家告他,望着赵先生的大门道: “赵先生在家吗?” 开了门,没有人,赵志祥向来又不要狗。问赵先生的轻轻的走了。 毛儿同好几个孩子在门口玩。妈妈捏着针线活房里头走出来。 “毛,有人叫,是吗?” “找我爸爸的。” 毛儿出现了一下他的阔嘴。只一现,又是老儿辫,好几个小脑壳当中。妈妈都不看,都看见了。 “你告诉他爸爸吃了饭就走了吗?” 毛儿连妈妈也不答应了,贪玩。他晓得找他爸爸是了。 赵志祥家的有点放不下。她在堂屋里坐了好大的工夫,刚一进房去乡下人就来了。赵志祥临走时告诉了她,说恐怕有一个人来找他。吃午饭的时候,她同毛儿两人吃,一位堂客进来了,说她的老板来了一趟,现在她来。赵志祥家的倒一碗茶这堂客喝。她很可怜她,看她的样子很可怜。这堂客很能说话,说了一气走了。赵志祥家的同她的毛儿饭还没有吃完。吃完了,她,筷子没有放下,读书人拿笔似的拿着,看她的毛儿吃。这个样子很美。这是客观的描写。她是一个得意的神气。但她还是可怜那乡下妇人,她后悔她没有问她吃饭没有。 “毛,饭冷了就不要吃。” 说着拿她的筷子伸到毛儿碗里把那一块肉夹出来。肉已经不好吃了,放在碗里好大的工夫。毛儿吃肉总是一筷子夹几块,吃一块多余的放在饭边下。爸爸在家吃饭就替他夹两筷子,一碗饭。 毛就放下他的半碗饭不要了。 赵志祥是衙吏,传案的。人都晓得赵志祥。晓得赵胖子的人更要多些。一日,那一日赵志祥“做孝子”,爸爸死了第三天,出殡,穿过大街,店铺的人,站在柜台里,伸头看,看到赵志祥,倒不认识赵志祥了。赵志祥生来胖,很白,那时正是冬天,孝衣衬了棉袄,棉袄衬了短棉袄,又是叫人看的,走路当然动,又不动,所以,大街上,棺材过了,大家一时都不说话,虽然笑,孝子!一个白胖子!——没有赵志祥。赵志祥再走一脚,看官冷落一下了,这一下子忘记买卖: “赵志祥。” 或者: “赵胖子,——赵胖子的爸爸什么时候走了?” 赵志祥渐渐的不是叫人看,他那样脖子不高一下,又不低,仿佛是生成的样子,不然就不是赵胖子。他什么也不知,后来知道他要小便。 三天前,赵志祥家的开始试一试她的孝衣,镜子里头她喜欢的看了一看了。十年以来她没有这一看,喜欢的看,虽然她欢喜照镜子,随便穿戴什么要照镜子。她平常也爱打扮,正如久当厨子的人不晓得东西好吃,做出来总好吃,总是那么做。穿上这一件白衣,她的孝衣,大概她没有看见过这个样子了,这个样子好看。的确,她头一回穿孝衣。她连忙把她的毛喊进房来。毛已经自己穿上了。毛的孝衣比毛长,白到地。爸爸的也比爸爸长。爸爸是孝子的孝衣,毛为得明年就要长高起来了。看了一看毛,她似乎忘记了什么,记不起什么。什么也没有。是她的毛。坐下,把毛拉到兜里,拿出她的小梳子来,捏住小辫子,道: “重新扎一下。——不要同人打架,记得吗?” 又道: “不要吵你爸爸,你爸爸两夜没有睡好觉,晓得吗?” 老儿辫扎起来新鲜,好像今天才有的。妈妈用了一根新红头绳。 因为这个辫子,毛儿倒不像赵志祥了。或者赵志祥这几天累了,侍候垂死的爸爸,晚上没有好好的睡,眼睛有点肿。 没有几天的工夫,毛儿在门口哭了,“我告诉我妈妈。”他一直哭到厨房里去,妈妈在那里。毛儿打败了。打架他向来不哭,他家来了许多客,都笑他打败了,所以他哭。他对妈妈说王金火。 “王金火,他在墙上画我,画我一个大嘴。” “我总是叫你不要和他玩,你偏要和他玩,——那一个短命鬼!” 妈妈恨不得一巴掌打干毛儿的眼泪,她实实在在的恨王金火。 “哭出这个鬼样子!” 说着轻轻的把毛儿的眼泪揩了,挚起她的衣裳,她的新穿的孝衣。因为在厨房里干活,孝衣外还系了一个围裙。 赵志祥的大门当街,偏街,只有几家做小买卖的,好比他间壁的一家卖纸钱。赵志祥家的清早起床比人家晏一些,除了煮饭她没有多的事做,起来还没有梳头,街上,她的门外,有小孩子拉的粪,她也不间是谁家的小孩拉的,她认得是对门王金火的粪,她拿了她的扫帚把它扫干净。张四婶子看见了——毛儿叫张四奶,总是忍不住的要心头纳罕:“好贤快的媳妇!”她站在上风,偏着她张四奶的脸道: “起来了玉姐?” 张四奶叫赵志祥家的叫玉姐。 “四奶,那家没有小孩?” 张四奶暗地称贤快,见了玉姐扫别人孩子的粪,玉姐就看出来了,叫了一声玉姐。 “是呀。妇人家总要这么贤快才好。” 人都要人说好。赵志祥家的实在又不愿别人诅怨她的小孩。小胖子也拉粪。 这条街,到了赵志祥的门口到了尽头,过去,土渣堆。再走,荒地长了草,赵志祥做孝子的时候就在这里搭帐棚,吹了三天喇叭。草的坡上两棵杨柳,六月天,赵志祥家的清早起来树脚下梳头。赵志祥也躺在树下睡觉,那时白日当天,闲着无事,从衙门口走回家来。一天,他午觉睡醒了,还是躺着,躺着竹榻,打了一个呵欠。他的呵欠是一个做爸爸的呵欠。连忙坐起来,人都猜不到他坐起来是有一叫: “你妈妈,毛在家吗?” “在家,在间壁玩。” “剃头。” 这一句,两个字,赵志祥他也不晓得他是叫“你妈妈”听还是叫剃头的不要走站住。剃头的站住了,放下他的剃头的担子。 爸爸自己先剃,他从竹榻坐到剃头的剃头凳。 “呵呵呵。” 坐到剃头的剃头凳很新鲜的打一欠。 赵志祥剃头是剃光头。挑担子的剃头的都是剃光头。毛儿虽然要蓄一个老儿辫,也属于光头。爸爸坐在那里洗头,洗头发,毛儿来了,妈妈跟着出来了。 “剃头。” 爸爸说,抬头见了他的毛。他仿佛这时才睡醒过来,他好大的工夫没有见他的毛了。他说他是告诉毛要剃头不要跑。他刚从剃头的盆里抬起头来他说。没有抬起来,等着揩干脸。爸爸的脸好像毛儿要哭的脸了。 剃头的什么也不晓得,剃头。赵志祥闭了眼睛又闭嘴。 毛儿掉过身,一跑跑到妈妈那里去了,仿佛他忽然觉得站在这里看爸爸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