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案中案
[book_author]程小青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7837
[book_dec]侦探小说,程小青著,讲述了著名侦探霍桑侦破一起离奇案件的故事。故事中,霍桑接到了一桩看似普通的凶杀案,但在调查过程中却发现案情远比想象的要复杂。随着调查的深入,霍桑逐渐发现这起凶杀案背后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和犯罪动机。他通过细致入微的推理和调查,最终揭开了真相,将罪犯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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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一个死人
“包朗,天已经晴了!……唉!红润润的晚霞布满了蔚蓝的天空。多么可爱!……快起来,跟我一块儿出去散一散吧。”
这是一个秋天的清早,霍桑比我先起床。他的右手拿着一支双十牌的牙刷,左手中执着一只江西出品的五彩花鸟的漱口杯,正凭着东窗的窗口,在刷牙漱口。他回过头来,向着我的床发出那几句富有诱惑的呼叫。
霍桑的起身特别早,已成了固定的习惯,无论风雪严寒,从来没有变动过。他起身以后,总须往外面空旷的所在去兜一下子,一则活动一下肢体;一则吸收些新鲜空气。这是他每天唯一的运动功课;除了在案子急剧进行的当儿,万不得已偶然停顿以外,二十年来从不肯放松一天。当我和他同居的时候,我起身的时间总比他迟些。但他逢着春秋佳日,天气晴温,往往要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拉着我一块儿出去散步。
那天我被他唤醒以后,先向窗上一望,那可爱的晴光也催促我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五分钟后,我漱洗已毕,身上已穿好了一身淡灰色国产哔叽的单西装。
霍桑向我说:“你把那件章华出品的薄呢外衣也穿上了吧。昨夜里刮了一阵大风,寒暑表上已减低了四度。”
我推开了窗,探头向窗口外望了一望。一阵清冽的寒风在我的面颊上拂过,使我感到寒凛而苏爽。
我应道:“是啊,冷得多了。气候要是不变冷,也不会晴。”
霍桑说:“这是入秋以来第一个冷汛。大概有好几天可以晴哩。”
最近接连阴了几天,沉沉的阴霾像破棉絮似的塞满了天空,连绵地细雨濛濛,非常闷损。这一天突然放晴,陡觉秋高气爽,虽是冷些,精神上却舒畅得多。
外面的空气的确是新鲜异常。松爽的感觉,因着嗅神经的媒介,顿时散布到全身。一轮红艳的晓日已从东方推升起来,红霞缕缕渲染着蔚蓝的晴空的一角,煞是美丽。道上的泥泞,经风姨一夜的收拾,也已完全干凝。我们沿着那树阴的侧径慢步行进。干黄的树叶在树头簌簌地颤着,一阵风过发出萧萧瑟瑟的哀音,又一片片落在我们的身上。
我不禁怅触地说:“唉!这些叶子的生命已经到了归宿期了。人们的生命也正像这叶子一般地短暂,归宿的期限也只在转瞬间哩!”
霍桑回头向我瞧了一眼,问道:“包朗,怎么?这是你的秋兴,还是秋感?”
我应道:“是的,我承认秋是容易兴感的季节。你的头脑是科学化的,难道机械得连秋感也没有?”
“唔,秋感?是的,我也有,不过跟你的不同。”
“不同点是什么?”
“你所感到的,不是秋的肃杀和凋零吗?我可不是。我只觉得秋是结实收获的季候。它给予我的是一种成果的反省,只有警惕,没有伤感。你却因着木叶的凋谢,连带地引起了人生短促的悲哀。这是一般颓废诗人的消极观念。要不得,包朗,要不得。”
我默然地走了几步,又说:“霍桑,你好像已经看透了生命的哑谜。你的议论有些近乎庄周的‘一死生齐彭殇’的观念。”
霍桑摇摇头。“不。我以为生命不能无死。死有什么可悲?不过从人群相互关系的立场看,人们在瞑目以前,若不能给人群做几件事,不能发挥一些天赋的创造本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几条利他的痕迹,却只白白地消费了自然的赐予和他人的劳力,而庸庸碌碌悠悠忽忽地死去,那才觉得可悲——那才是无可补救的悲哀!”
霍桑的意志非常坚强。他的人生观可以简括地用“积极敢为”四个字来代表。所以他的孜孜不息的服务精神,我果真比不上他。我的人生观也不能不承认和他略有差异。
霍桑继续说:“包朗,一般人对于罪恶的见解怎么样?他们不是只把犯法作恶才算是罪恶吗?不是!那是消极的看法。你得知道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和韩昌黎说的‘薄功而厚飨’的人们虽不为非作歹,却只知自利而不知利他,也未始没有罪——”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脚步,闭了嘴,做倾听的模样。我们正向东行进,这时候已走近大通路口。我留神一听,果真有一种脚步声音,在大通路的水泥人行道上很急促地行进,那人的口中还在不住地嚷着:
“一个死人!……一个死人!”
那声调在清晨静稳的空气中振荡,非常清晰刺耳。我随着霍桑抢前一步,已踏进了大通路口。一个穿灰布的短衣人迎面奔过来,嘴里仍在高声喊叫:
“警察……一个死人!……一个死人!”
霍桑急急迎上去,问道:“哪里?死人在哪里?”
那人举手向后面一指,答道:“在后面桃源里。”他说完,仍继续向爱文路奔去。
霍桑也不阻拦,目送着让他过去。他向我招一招手,就迅步向桃源里走去。
那时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一两部空车在街边慢吞吞地荡着。我们走进桃源里时,家家关门,也仍静阒没人。平常发案的人家的门前,总有许多闲杂人的聚观,此刻却完全没有这种现象。因此我们竟不知道那短衣人所说的死人究在何处。我看看几条弄中的人家都还闭着大门,地上又不见陈尸。当然,我们也不便冒失地叩门查问。
霍桑忽指着第三弄里,说:“瞧,那里不是有一个死人吗!”
我依着他所指的方向瞧去,看见第三弄的中部,靠近一家后门,有一个女子靠墙壁站着。这就是死人吗?死人怎么还能立着?可我仔细一瞧,便又看见那女子的两足实在没有着地。
我失声道:“唉!伊还吊在那里呢!”
我们奔到了后门的近旁。我看见那女子的身材相当短小,上身穿一件玄色镜面呢圆角的夹袄,下面系一条玄色纯锦缎的裙子,足上穿一双黄色半高跟皮鞋,装束很新式,但衣裙有些杂乱,已失去了整齐的美观。我更瞧伊的头部,头颈里有一条黄色的丝带,吊在一扇后窗的铁直楞上端的横条上。伊的脸部虽向着墙壁,但我从侧边瞧去,那失血枯黄的颜色已足使人寒凛。伊的时式的S式发髻,那时候非常蓬乱。霍桑仰起足尖,伸手翻一翻伊的发髻,在伊的头上摸了一摸,又摇伊的垂落的手,随即摇了摇头,表示已不能挽救。
我开口道:“伊大概是被人勒死的吧?”
霍桑正要答语,忽用肘骨在我的身上抵一抵。我听到呀的一声,旁边的一扇后门开了,走出一个穿黑布夹袄的老妈子来。伊一瞧见了挂在墙上的女尸,忽而倒退一步,也失声骇叫。
“哎哟!……不得了!……不得了!”
那老妈子仿佛受了催眠似的嘴里乱呼着,身子却呆立着不动。伊的两眼大张,只盯住在尸体身上。伊仿佛没有瞧见我们。
霍桑急婉声问道:“老妈妈,不要怕。你可认识这个女子?”
那老妇的年纪足有五十左右,瘦损的面颊上刻着许多深深的皱纹。这时伊受惊之余,面上已没有血色,那枯皱的肌肉益发显得干燥老丑。伊听霍桑的问话,便把惊骇的目光仰起了些,从尸身上移到我们两人的身上。
伊答道:“这——这是少奶啊——是我的主人。我昨夜等了半夜,不见伊回来,正自着急,却不料会这个样子!——先生,伊可还救得活?”
霍桑摇头道:“来不及了。伊的肢体已硬。我看伊大概已经死了好几个钟头。”
老妇颤声道:“那么伊怎样死的呀?”
我插口道:“伊大概是被人勒死以后吊上去的。”
霍桑忙摇摇头,改正我道:“包朗,别乱说。这模样儿像是自己吊死的。”
我听了这句驳语,有些不服。因为那女子的两足离地足有四五寸光景,地上只有一把竹丝扫帚,并没有石块或别的垫足的东西。若说自尽,伊自己怎样能套进带环里去?但这时候已不容我置辩。那斜对面的一个石库门开了,走出一个矮小的男子,披了一件栗壳色哔叽的袍子,一边在扣衣纽走进来,一边像在摇头叹息。这人似乎是被我们的声音引出来的。同时那起先在街上呼叫的短衣人,也领着一个穿黄制服的警卫匆匆地从弄口进来。霍桑等那警卫走近,先向他低低地接洽了几句,接着便开始指挥。
他说:“你快去打电话报告汪侦探长。你说我已经到这里,请他就来。”
那警卫答应了一声,果然又回身奔出弄去。但那报警的短衣人仍站在我们旁边,向我们呆瞧着,似乎在诧异他跑了不少路,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警卫,我们怎么轻轻地把他遣开去,同时又怀疑我们有什么权力,竟能指挥警卫。
霍桑问他道:“你是谁?这死人是你发现的吗?”
那人答道:“我叫金三,是这弄里的看门的。今天清早我照常起来打扫。扫到这第三条弄的时候,起先还不在意,直到这后门口时,我抬头一瞧,才看见这朱医生吊在墙上。我吃了一惊,在后门上敲了几下,没有回音,我才丢了扫帚,奔出去叫警卫。”他随即把丢弃的扫帚拾起来。
老妈子也接口说:“我原是被敲后门的声音惊醒的。昨夜我等候少奶,直到天快亮了,才倦极睡去。刚才我听到敲门声音,以为是少奶回来了;但我因着怕惊醒小主人馨官,故而不敢放声答应。谁知我穿好衣裳下楼,便看见少奶已经这个样子——哎哟!可怕啊!”
霍桑问道:“你家里有男主人没有!”
老妇摇了摇头。旁边的金三忽抢着答话。
他说:“现在伊家里只有一个挂号的戚先生是男人,此外还有一个小弟馨官。朱医生的丈夫叫宋杏园,已经死了一年哩。”
我一听这个姓名,便插口问道:“宋杏园?可也是做西医的?”
金三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以前那个宋杏园是外科医生;这位朱仰竹是看内科的。他们都是好医生。我们请朱医生看病,朱医生总不要钱,还反而给药。”
这宋朱夫妇俩本来都在红十字会中服务,很有些声誉。三年前上海发生了时疫,他们俩着实尽过一番力。我在报纸上时常读到他们的名字,故而至今还没有忘怀。但这孀妇何以会遭这样的惨死,确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伊究竟是被人勒死的,还是自己吊死的?假使霍桑的说话属实,伊是自己寻死,那么死的方法很多,伊为什么采用这吊死的方法?并且为什么这样子吊死在伊自己的后门外面?这种种疑问,一经汇集在我的脑海,我的好奇心顿时受了刺激而活跃起来。
[book_title]二 一封信
二十分钟以后,我们仍守候在尸体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又添了两个。一个是四十左右的女人;另一个妇人年纪轻些,像是佣仆。她们俩在窃窃私语,脸上都显着惊诧,又像是惋惜。最先那个穿栗壳色袍子的男子也还远远地站着,只在运用他的耳朵和眼睛,却不开口。霍桑向这几个邻人瞧瞧,好像要开始向他们搭讪,乘机探听什么。可是他还没有开口,那个方脸肥胖的警厅侦探长汪银林已匆匆地赶来。汪探长是我们的老朋友,已经联手办过不少案子。霍桑先和他谈了几句,就决定先把那女尸放下来。我才瞧见这死妇的面容。
伊的年纪约摸在三十左右,瓜子形的脸,生前一定相当美丽,这时候却两眼微张,灰白色的脸颊向内陷落,显得很瘦。伊的嘴唇张开,舌尖微微从牙关中吐露,嘴角上也有口沫的干斑。那明明是一种缢死的症状。霍桑又把那条丝带的结扣察验了一下,指给汪银林瞧。汪银林在日记上记了下来,顺手将带解下。那窗的铁棱上面,本有许多灰尘锈屑,带子上染着了不少。
我们不顾忌讳,将尸体从后门里移进了屋子,放在客堂中的一张睡椅上,同时关上后门,禁止任何闲杂人等进来观看。那客堂是兼做诊室用的,除了沙发睡椅以外,有一张书桌和一口药橱,布置很简单整洁。壁上有一张朱氏夫妇的半身小影,一旁有一张诊例,末行还附着“贫病免费”字样。这在西医倒是罕见的。
霍桑先揭开些衣角,在尸体上略一察看,才说:“这条丝带本来是伊束裙用的。”
汪银林问道:“霍先生,你以为伊是自己寻死的?”
桑霍正偻着身子察验那女尸的手指。那手指很细纤,洁白无尘,但那种白是没血色的死白,见了也觉可怕。霍桑把尸手放下了,指着伊的头颈里的一条痕迹,向汪银林回答。
他说:“是,我相信伊是自己吊死的。瞧,这一条缢痕,两端不交,不是恰成一个八字形吗?”
我凑近去瞧瞧,那前颈上的带痕果然是从耳后斜向上去,后颈上并不交接。颈后有松乱的发髻掩蔽着,一时瞧不清楚。
我说:“若说伊是自己吊死的,离地既高,伊又怎样套进带环里去?”
霍桑含着笑容,答道:“伊难道不能用手攀住了丝带,使身子吊上去些,然后再仰头套进去吗?”
我道:“这个动作非习过柔术的人不行。这女人如此瘦弱,伊的手臂似乎不会有这样的气力。”
霍桑不答,但皱了皱眉,又低着头察看那夹袄上的纽扣。
汪银林道:“这个纽子一部分已经脱线,似乎被什么大力的人拉断的,你以为怎么样?”
霍桑依旧静默,但点了点头。我又插口道:“这样,又足见得伊是曾和什么人挣扎或殴打过的。合着我被人勒毙的推想,不是更近一步了吗?”霍桑正在招呼那老妈子走近些,预备问话,听了我的辩驳的说话,忽回脸来向我眨一眨眼睛,似示意不要多说。我才明白他所以说是吊死,不是勒毙,大概有所顾忌,并不是由衷之谈。那时他见我认真辩难,一时又不便说明,所以只得给我一个暗示。
霍桑向老妈子道:“你刚才说昨夜你等候主人回来。伊可是昨天晚上出去的?”
老妇答道:“正是。”
“什么时候出去的?”
“约摸十一点光景。”
“伊为了什么事出去?”
“伊是出去看病的。”
“你确知伊出去看病,不是为别的事?”
“是,我确知伊不为别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伊临走时带着那只出诊用的皮包,还对我说往沈家去医病。现在那皮包也没有了哩。”
汪银林的惊呼声音突然打断了霍桑的问话。
他说:“唉!这里有一种重要证据呢!”
当霍桑向老妇究问的时候,汪银林卷起了那件宽大的黑缎夹袍的袖子,一个人还在察验尸体。这时他忽不自觉地喊了一声。我们都不由得不回头去瞧他。他手中正执着一张信笺,眼睛凝注在笺上,露出一种得意之色。
他将信笺授给霍桑,说:“霍先生,这封信是我在伊的内衣袋里检出来的。你瞧,可有些意思?”
我凑近去瞧。那是一张白色的洋纸信笺,用钢笔写的,墨水是蓝黑,有八行之多。
那信道:
仰竹夫人:
我已好几天没有见你,不知你的身体更有些进步吗?咳嗽已经停止吗?你是当医生的,在理应当知道怎样保卫。你虽抱着济世救人的心,在医务上不惜劳瘁,但也应为你自己的身体着想。你眼前虽觉孤寂,生活上没有充分的兴味,但论你的年龄,未来的生命还长,又有你的馨儿做伴,安知将来没有更愉快的境地?因此,你的意志不应太趋消极,应得努力珍卫,多多休息,以便回复你的康健。我进这忠告,自问不无冒昧,但你若能鉴我的愚诚,附加采纳,那我真是十二分荣幸了。
薄一芝上
十月三日
霍桑读完了那信,沉吟了一下,便舍了那女仆,向汪银林说话。
他问道:“你以为这封信怎么样?”
汪银林答道:“我瞧这信是男子的笔迹。”
我暗暗点点头:那信的笔力非常有劲,并且用钢笔写的草体也很自然,果真不像是女子的手笔。
霍桑说:“这一点我赞同。但你认为这东西是一种要证,有什么意思?”
汪银林道:“我瞧信中的语气,似乎这姓薄的男子和死者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也许竟是恋爱。”
霍桑道:“何以见得?”
“我觉得信中的语气太恳挚。”
“这也是友谊所许。”
“可是男女间的友谊竟如此密切关怀,似乎应当别论。”
“唔,你这话未免少见多怪吧?”
霍桑微微一笑。汪银林红了红脸,又把手摸着他的肥阔的下颌,低垂着头。
他又说:“我的话虽然率直,但无论如何,他们中间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现在这妇人的死,明明有许多可疑之处,那么这一个关系密切的男子,又怎能保完全没有干系?”
霍桑紧蹙着眉峰,忽也同样地向汪银林丢一个眼色,似示意不应在仆妇面前发表这种话。于是我更相信霍桑先前所说那妇人是自己吊死的话实在是别有作用。
霍桑又说:“你这封信上着想,说他们的关系密切果然很近事实,不过在我们查明这妇人致死的动机和真相以前,薄一芝究竟有没有关系,还不能轻下断语。现在你姑且先听听这老妈子的话,然后再打算进行的步骤不迟。”他又回身问那仆妇道:“老妈妈,你把昨夜的事情仔细些说。你说昨夜十一点钟模样,你主人被人请出去看病。是不是?”
老妇点点头:“是。”
“那时你可曾安睡?”
“还没有。我在楼上扎鞋底。但馨官已经睡着。那时少奶一个人在楼下看书,伊是每夜如此的——日间给人医病,虽是穷人看病付不出钱,伊总也一样尽力,晚上还要看书看报,不到十二点钟不睡。我们这里除了那挂号的戚先生以外,连小主人馨官一共只有三人。晚上戚先生既已回家,我们越发冷静,所以我每夜总要等少奶上楼回房以后方才睡。”
“昨夜里怎么样?”
“昨夜十一点钟光景,我先听到一阵子门铃响,接着便听到少奶和人讲话。我因走下楼来,看见伊正打点皮包,准备出去。伊一见我,便道:‘蔡妈,我还要往沈家去看病。你先睡吧。’昨夜天气忽然变冷。少奶病后的身体还很虚弱,我很怕伊抵挡不住。但我探头向前门外面瞧瞧。有一个女仆等候着同去,又觉得不便劝阻。我向少奶说:‘外面很冷呢。’少奶已经提起了皮包,向我点点头。‘我知道,但是人家有急病,我怎么能怕冷不去?他们有包车来接,不妨事。蔡妈,你先去睡。’伊回身走出去,随即拉上大门。但听到哐的一声,门已锁上。我也就上楼去了。”
霍桑微微点着头,感喟地说:“这倒是个好医生,可惜!”
这句慨叹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像这样一个富于同情心的医生,一旦死于非命,实足令人惋惜。要是内幕中真有什么阴谋,平反昭雪,实在是我们无可推辞的责任。
汪银林接着问道:“伊昨夜出诊,事前可曾和你说起过?”
蔡妈道:“没有。伊是临时被人请出去的。”
“在伊出诊以前,可曾说过伊还要到别地方去?”
“也没有。”
“平日伊在夜间可常常出去的?”
“伊除了看病以外,晚上是不出门的。”
“那么伊晚上的诊务可忙不忙?”
“不忙。夜间出诊是难得的,一月中不过一两次。”
汪银林把回答的话在日记上记了几笔。霍桑就乘机开口。
他问:“你刚才说昨夜你主人是被一个姓沈的人家请去的,你可知道这个姓沈的是什么样人?”
蔡妈点头应道:“知道的。沈家是个老主顾,住在平桥路上,前天日间也曾来请过。”
“这姓沈的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这——这个我不仔细,回头你可以问挂号的戚先生。”
霍桑觉得这老妈子有些吞吐不决,也开始怀疑起来。他又瞧着伊作进一步的究问。
“蔡妈,你既然没有知道底细,怎么又一口说定是老主顾姓沈的请去的?”
“少奶告诉我的。”
“我听你说,你主人只说到沈家去看病,不曾说老主顾啊。”
“我认识沈家的那个女佣人。因为在这一个礼拜中,伊来请过两次。昨夜里我听声音是伊,才知道是平桥路的沈家。”
“你不会听错?”
“不会。我不但听到伊的声音,还看见伊站在前门口。”
伊低头想一想。“我——我记得看见伊身上穿一件青布的衣裳,前面还罩一个青莲色棉绸的围身。”
“喔,你瞧得这样清楚?”
“是,先生,绝没有错。”
霍桑的眉峰忽似皱缩了些,他的牙齿也咬着嘴唇。显得踌躇不决。
汪银林在旁边连连点头接口道:“那已够了。霍先生,我们就从这条路进行吧。”
这时候忽有一个瘦脸的男子从后面走进客堂。那人的年纪已在五十以上,戴近视眼镜,上唇上有些稀疏的黑须,背有些弯。他穿一件灰色旧绸的薄棉袍子,罩一件黑呢马褂,装束非常朴素。蔡妈一瞧见他,便点点头上前招呼。这人就是姓戚的挂号员。他一望见睡椅上的陈尸,不禁惊骇地愣住了,分明朱仰竹这样惨死也出乎他的意外。霍桑忙温语招呼,又把发现的经过情形约略地向他说一遍。汪银林似已急不待缓,忙把蔡妈所回答不出的姓沈的问题向他究问。戚某应了一句,便开了一只靠窗的挂号小桌的抽屉,取出一本挂号簿来。霍桑和我都凑近去瞧。
他一边用颤动的手指将簿子翻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要问姓沈的吗?……唔,前天十月五日,平桥路五十九号,沈姓来请过一次;十月三日也来请过一次。……九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两天,海关路松柏里第三弄十五号,有一家姓孙的接连请过两次。”他又翻了两页。“从上月二十三号起,朱夫人病了三天,没有出诊。……唉,九月二十一日,另有一个叫做沈辅仁的曾来请过。他家里住在老西门内仓桥街……唉,这里有一个夜间的出诊。……那是九月十九,姓毛,住在方浜路——”
汪银林忽摇手做不耐状,道:“喂,你别唠唠叨叨地搬出这许多人来。我们只要知道那个住在平桥路的姓沈的究竟是个什么样人。你单把这个人的情形告诉我们,别指东话西,乱我们的思路。”
挂号的把号簿合拢了,又像惊慌,又像抱歉似的连声应道:“是,是。我记得平桥路沈家里是一个女仆来请的。”
汪银林向我们瞅了一眼,又微微点了点头,似乎示意这话已和蔡妈刚才所说的吻合。
他又问道:“你可知那害病的是男是女?”
挂号的说:“据那女仆说,生病的是伊家的小姐。”
汪银林忽皱着眉峰,做失望状道:“你确实知道害病的是个女人?”
“这是那女仆在挂号时告诉我的,谅必不会说谎。”
“当朱医生看病回来,可曾说起过没有?”
戚某摇了摇头。汪银林也不再问,回头来向霍桑商量。
他走到霍桑身旁,问道:“我以为这是唯一的线路。我们就从这方面进行。你看怎么样?”
霍桑用右手抚摸着他自己的下颌,仍在端详那横在睡椅上的尸体,现出迟疑不决的神色。
他缓缓地反问道:“你打算怎样进行?”
汪银林道:“我们先往沈家里去探问死者昨夜诊病时的情形怎样。伊是不是在这沈家里有什么气恼,或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才使伊回到家门,便起了轻生的意念,吊死在后门外面。”
霍桑的眼光忽又向那蔡妈和呆立的挂号员瞟了一瞟,随即凝注在地板上面,默默地不答。他似乎正运思出神,没有注意汪银林的话。汪银林有些不耐,正要催促,霍桑忽又仰起头来,凑近汪银林的耳朵。
他低声说:“我老实说,这妇人实在不是伊自己吊死在后门外的!”
[book_title]三 无意中的线索
霍桑这一句话,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我在他的旁边也听到清楚。这话的意思,在我本早已有同样的猜测,但银林却有些诧异。他起先似听信了霍桑的表示,当真信做朱仰竹是自己吊死的。这时他呆呆地向霍桑瞧了一下,又回头瞧那老妇。老妇正侧了脸和挂号的密谈。汪探长便也低声反问。
他问道:“这样说,伊是被人谋死的?”
霍桑点点头。
汪银林又问道:“你怎样知道的?”
霍桑道:“你刚才不曾看见那后窗的铁棱上满积着灰尘锈屑吗?假使伊是自己吊死的,当伊将丝带穿进铁棱里去时,伊的手指上多少总要沾染一点灰锈。是不是?现在你但仔细些瞧瞧伊的两手,便可以明白。”
这话竟提醒了我。当时我也明明看见死人的两手洁净无尘,那条黄丝带上却沾了不少铁锈。我要是能够着眼在这一点上,那么对于霍桑的另有作用的表示,早就用不着辩了。
汪银林的眼光果真又向尸手上瞥了一瞥,方连连点头:“不错。那么伊是被人谋死了偷移得来的?是吗?”
霍桑又照样点了点头。汪银林把日记收好,藏进他的黑缎夹袍的袋里去。
他紧闭着嘴唇,做坚决声道:“这样,更显得那姓沈的女子一定和这凶案有些关系。”
霍桑皱眉道:“一定的话还难说。你姑且不要抱定成见。”
汪银林似乎不大服帖,辩道:“可是事实上使我不能不疑。你想死者平时既不常有夜间的诊务,昨夜里这姓沈的请了一次,便送掉伊的性命。事实如此,你也能说是出于偶然的凑巧吗?”
霍桑低垂着头,仍忍耐地答道:“这果然是非常可疑的。但若仔细推想,这里面问题还多。你所料的这姓沈的女人或许设计害伊,那固然是一种可能的假定;可是说不定另外有一个人,却从中利用这个机会。再进一步,昨夜里来请出诊的这个姓沈的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住在哪里,也还难说。我看见号簿上有两个姓沈,另一个叫沈辅仁似是男子。此外还有一个姓孙的,沈和孙声音也很相近。因此,昨夜来请医的一家,究竟是哪一个沈家,我还不敢说定。”
汪银林并没有放弃他原来见解的倾向,立即答道:“这又何用怀疑?蔡妈不是已经确切证明了吗?伊说是平桥路的那个沈家啊。”
霍桑的脚尖在地板上移动了一下,仍低头垂着不答。我也觉得这一点刚才既已证明,霍桑未免过虑。
一会儿,霍桑仰起头来:“也好。我就先往平桥路去走一遭。但我们三个人用不着一块儿去。银林兄,你去报告法院,随后把那尸体送到验尸所去;一面再派人到这里附近探听一下。”
银林问道:“探听什么?”
霍桑又低声道:“昨夜深夜,可有人看见什么车子停在弄口,或车进这弄里来。”
汪银林似乎仍不了解:“这有什么意思?”
霍桑又低声道:“据我料想,那人把尸体移送到这里来时,一定也是用车子的。否则,扛了或背了尸体在马路上走,虽是深夜,谁也不会有这样的胆。故而我们若能够查明那车子的来踪去迹,实在是很重要的。”
这见解倒得到了汪银林的同意。他点点头,不再反辩。霍桑又问老妇,弄中的邻居们有没有和死者往来密切的人。据蔡妈回答,死者为人和蔼,对邻居们都很亲善,但是也没有特殊密切的人。霍桑又问起那个写信的姓薄的人,是否和死者时常来往。老妇说这薄一芝是一个画家,本是死者丈夫宋杏园的好朋友,自从杏园死后,他也常来询问。霍桑把探问的情形也在日记册上记了下来,便和汪银林约定,分头办事。我仍跟着霍桑往平桥路去。
那时我们还空着肚子,但好奇的心理控制了我的意识,竟不理会胃肠间要求补充的警报。死者是当医生的,忽而被人谋死,究竟有什么动机?为钱财吗?我瞧伊家中的陈设器用,并不见得怎样富有。为恋爱问题吗?这是一个职业女性,又是孀妇,并且伊已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似乎也不近情理。此外虽另有怨仇、嫉妒等的原因,但这时漫无根据,在势也不能凭空武断。
平桥路五十九号沈家是一宅双幢的石库门屋。门前很是清洁,屋子也是新建的。霍桑向门口左右瞧了一瞧,便上前去敲门。开门出来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女仆,身上穿一件玄色布的棉袄,外面果真罩着一个青莲色的棉绸围身。蔡妈的说话果然一部分证实了。我又瞧伊的状貌,有个尖下巴的脸,一双黑目,两条浓眉,有几分姿色,又似乎很聪明伶俐。
霍桑劈口问道:“你家小姐今天好些吗?”
那女仆在门口里面站住了,一边用伊的黑而俏的眼睛向我们俩上下打量,一边点了点头。
伊应道:“好得多了。先生是谁?”
第一句已经中鹄的,案子的进行不能不算顺利。现在伊要问我们的来历,霍桑自然不便回答,我不能不设法岔开。
我抢着说:“伊不是昨夜里服药以后才好起来的?”
那女仆又点头道:“是的……”伊顿一顿,忙又改口。“唉,不。药,伊还是昨天傍晚时吃的。”
我乘势进逼一句:“昨夜里你家小姐不是又请过医生的吗?”
那女仆开始有些怀疑了。伊瞧瞧霍桑,又向我呆瞧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没有啊。……先生们到底是谁?”
这女仆的口气变了。莫非伊已从怀疑而有所准备,故而抵赖不成?
霍桑给我解围似的说:“我们受了朋友的委托,顺便来问候你家小姐。现在伊既然好一些,我们也可以回复了。……唉,昨夜里请过医生以后,你家小姐难道不曾再吃药?”
女仆又摇摇头:“没有。昨夜里没有请过医生。医生还是前天日间请的。”
我有些失望。霍桑却只点点头,接续着发问:
“唔,你们请的是哪一位医生?”
“大通路桃源里的一位姓朱的女医生。”
“一共请过几次?”
那女仆想了一想,答道:“两次,三天前也请过一次。”伊的身子略略转侧些,似乎要关门退进去的样子。
霍桑略略疑迟,似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这女仆的逐客的暗示,或是索性进去见一见。我不肯放松,又抢住了发言的机会。
我问道:“出去请医生的不就是你吗?”
女仆冷冷地答道:“是的。”
我又说:“那么,昨夜十一点钟,你不是又带着包车去请过一次朱医生吗?”
伊沉下了脸,着急道:“我早说昨夜不曾请过医生;况且我们也没有包车。”
我带着强笑说:“你何必瞒我?昨夜里明明有人瞧见你。其实这也没有关系,更与你不相干,你用不着骗人。”
那妇人忽而睁着黑目,愠怒地说道:“先生,你说什么话?我昨夜里没有出过门。为什么骗你?昨天下午薄少爷来过。他说小姐病势减轻得多了,用不着再请医生。你怎么硬说我去请过?先生,你们是谁?到底有什么意思?”
伊的脸上蒙上一层严冷的霜气,声音也增加了高度。我又有些应付不了。但霍桑的眼光霍地闪了一闪,又像解围又像交替似的代我作答。
他婉声说:“你别发火。我们随便问问,没有什么歹意。现在请你进去通报一声,我们要见见你家小姐。”
他索性跨进了石库门,摸出一张名片来给那女仆。我也跟了进去,在天井中站住。伊慢吞吞地接了名片,又迟疑地向我们瞧瞧,才悻悻地走进客堂后面去。客堂的陈设是新旧参半,除了供桌方桌以外,两边却排了几只西式沙发。我正在看镜框中的画屏,霍桑忽走近我的身旁。
他低低地向我抱怨道:“你问得太操切了。此刻已给你弄僵。”
我答道:“我瞧这女人的神气有些靠不住,伊的答语一定不实在。”
“照你这样问法,伊当然不肯向你说什么实话。……不过伊在无意中漏出一句话,那倒有些关系。”
“是不是漏出了一个薄少爷?”
“对。”
“你想这姓薄的就是那个写信给朱仰竹的薄一芝?”
“也许就是。姓薄的很少,和薄字谐声也不多,说不定就是这一个人。”
“假使属实,你想有什么关系?”
“这三个人既然互相认识,这里面也就耐人寻味。”
“你的意思怎么样?莫非说这姓薄的……”
霍桑忙止住我道:“别多说,回头见了那患病的女子再谈不迟。……唔,外面有人来了。留神些,别再乱发问题。”
我们本站在那一方小小的天井里面。我回头一瞧,一个头发稀疏年约六十多岁的老妈子,提着一篮菜蔬,弯腰曲背地从石库门里缓缓走进来。我们索性走进了客堂,自动地在那沙发椅上坐下来。那老妈子一见我们,便放下了菜篮,反手关上大门,把提篮的手凑在嘴上呼了几口气。
伊堆着笑脸招呼道:“好冷啊!先生们可是来瞧我家老爷?他还没起身哪。天气这样冷,他也就落得在被窝里多窝一会儿。你们请坐一坐,老爷大概快要起床哩。”
老妈子这几句敷衍,给予我一个喜欢多嘴的印象。伊和先前的那个铁板面孔的年轻仆妇截然是两种典型。我们若从这老妇身上刺探,也许可以探出些真情。但霍桑已关照我不许多问,我就不便贸然发言。霍桑的身子弯了一弯,点点头,满面笑容地似乎正要乘机搭讪的样子。可是事不凑巧,一阵楼梯声音破坏了他的企图。那年轻的女仆已从后面走出来,手中仍执着霍桑的那张名片。
伊仍沉着脸儿,冷然说:“先生,对不起。小姐说伊和先生素不相识,并且伊的身体还没复原,不能下楼。请先生原谅。”
哼!伊居然下逐客令了。这可就是伊的情虚的表示?我们是负着侦查的任务来的。伊这样子拒绝不见,我们又怎样应付?霍桑的反应又出我的意外。
他立起来伸手接过退还的名片,含笑说:“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一定要进见。请你回复你家小姐,我们是薄先生的朋友,顺便来候候伊,并无别的事,请伊保重些。”他向我瞅了一眼,便先自回身出去。
我们到了外面,踏上了马路,我自然急不待缓地要问他为什么就轻易退出。霍桑忽先开口问我。
“包朗,你不觉得肚子饥吗?我们有时候因着急于进行侦查,往往做‘废止早食’的信徒。其实这是违反生理原则的,原是不得已的办法。但今天的早餐并没有废止的必要。我们快回去。”
“我们难道就白走一遭不成?”
“白走?唔?我们这一趟所收获的已经不少。你怎么还不知足?”
“你已得到些什么?”
“例如,那女仆说定昨夜不曾请过朱仰竹,无意中又说出那个姓薄的人来。这不都是重要消息吗?”
“伊说昨夜不曾请医生,你相信这是实在的?”
“是,我相信如此。”
“仅仅是相信?”
“此刻我虽不能下确切的答语,但不久就可以证实。”
“你用什么方法证实?”
“那就要借从刚才和我招呼的那个秃发老妈子。这种老妇最能给我们利用,如果探问得法,不难明白真相。我们还想从这老婆子身上查明那个姓薄的究竟是否就是写信的薄一芝。假使是的,这个人和那患病的女子有什么样的关系?不过第一个人刚才既已问僵,这第二条线路我们不能不特别审慎些。”
“你打算第二次再去?”
“是。论眼前的情形,我们应急急补救我们的错误,减少他们的疑心,使他们没有防备,然后再着手探问。这个老妇既然常在外面走动,要和伊会面接洽,我相信不是难事。”
我不再多问,便默默地步行回去。太阳渐渐地升高,秋晨的晓寒给调剂得融和了些。我默默地思忖。我疑心那年轻女仆的说话不诚实,霍桑却和我相反。他还怪我问僵,语气中不无抱怨的意思,其实蔡妈说得非常切实清楚。伊明明说昨夜请医的是沈家的女仆;不但听到出伊的声音,还瞧清楚伊的打扮。假使这女仆的说话是实在的,岂不是那蔡妈反而说谎?我瞧蔡妈的状貌似乎很忠实,不像会得说谎。并且伊为什么要说谎?难道伊对于主人的凶案本来知情,特地诬攀平桥路的沈家,想借此替真凶卸罪?
我们回到爱文路寓里时,我们的仆妇苏妈已经预备好早餐。我因着思潮的起伏不定,食量大减,霍桑却仍如无其事。吃完了早餐,我们坐在窗口,都烧着一支纸烟,暂时静默起来。
一会儿,霍桑向我笑道:“包朗,你为什么这样子郁郁不乐?你别生气。我方才并不是抱怨你,只说你性子太急,问得太操切了些。”他吸一口烟,唇角上浮出一些笑容。“其实因着你问得急切,才使那女仆不及防备,无意中漏出了这个姓薄的人来。这也不能不归功于你。”
霍桑分明在敷衍我了。我只笑了一笑,默不答话。
他又说:“包朗,我料这一件案子决非寻常的可比。就我们眼前所得的情状推测,内幕中说不定有某种骇人的阴谋。这女人像是个有医德的医生。我们不能不出一些力,给伊申冤。现在你也得振作些精神才是。”
进一步了。这不单是敷衍,还含着显明的鼓励。我仍不回答,但我的怏怏的情绪果然已减弱了些。
霍桑取出表来瞧了一瞧,又道:“九点半了。我打算换一身装束,再往平桥路去走一趟。”他丢了烟尾立起来。“包朗,你暂时休息一下吧。”
我应道:“好。”我开始烧第二支烟。
他又瞧着我说:“不过你休息的时间,至多只许半个钟头。”
“为什么?”
“我知道验尸所中十点钟方始开验。刚才汪银林已经准备将尸首送进验尸所去,你得去瞧瞧检验的结果。”
我疑讶道:“你莫非在那勒死吊死的问题上还有疑惑?”
霍桑皱眉:“不。但这里面也许还有意外的发见。你不妨再走一趟。”他随即上楼去。
五分钟后,霍桑已换了一件深灰色细条纹绸的本国式长袍,又载了一顶灰色呢帽,一副淡墨晶眼镜,装成一个商人模样。若不是熟朋友,骤然间谁也辨认不出。他向我点一点头,便悄悄地走出去。
那时还只九点三十八分。我一个人枯坐无聊,随手把当天的报纸翻了一翻,也觉得枯寂无味。其实报纸上的材料并不比往常减少,只因我为着这件没头脑的凶案,胸中兀自纳闷,便觉得一切无聊。到九点四十五分,我整一整衣冠,预备往验尸所去。我刚才走出前门,忽然看见一部汽车在门前停住。车里跳下一个穿黑衣的人来,正是那肥胖身材的汪银林。
他问道:“包先生,哪里去?”
我答道:“我要往验尸所去瞧瞧检验的结果。”
汪银林忙摇着两手:“这事何必劳驾?我早已派了一个探伙杨林在那里,一得结果,他自然会来报告。霍先生在里面吗?我带得好消息来哩。”
[book_title]四 酸溜溜的问题
我陪着汪银林回进办公室时,便告诉他霍桑已重新出去,他不妨稍坐等待。他坐定以后,吸着他自备的雪茄,先向我发问。
他道:“你们不是往平桥路去过了吗?”
我承认了,把经过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我补充说:“这一次不巧,第一个爆仗便不响,碰着那个口齿伶俐的中年女仆,一时问不出真相。此刻霍桑又重新往那边去探听了。”
汪银林皱眉道:“其实他这一遭是多余的。我假使早来一步,倒可以省他走一趟了。”
我忙道:“那么你也去探听过了吗?结果怎么样?”
汪银林喷了一口烟,点点头,做得意状道:“结果并不坏,连这凶案的目的,我也已经得到了八九分。”
“喔?那么这是一件什么案子?谋财吗,还是色的问题?”
“都不是。这是一个酸溜溜的问题。”
“唔,这里面的详情怎么样?”
汪银林吸了几口烟,才说:“这姓沈的女子名叫咏秋,今年十九岁,在一个美术学校里学画。伊的父亲沈清田,本来是一个药材商,现在因上了些年纪,只在家里安闲享福。这老人只有一男一女,那儿子还比咏秋小三岁,此刻在一个中学校里读书。老人的年纪虽大,头脑却并不像寻常的老年人一般地顽固。他对于儿女们抱着放任主义,所以咏秋就成了一个‘摩登女子’。伊家里时常有一班男朋友们出进,老人却全不过问。伊的男友中有一个姓薄的人,和咏秋的交谊格外密切……”
我不禁插口道:“姓薄的?可就是写信给死者的薄一芝?”
汪银林点头道:“是,正是那个画师薄一芝。这人是一个挺秀的少年,才和貌都很出众,莫怪那咏秋迷恋着他。伊就因着嫉妒的缘故,竟不惜设计行凶。”
我又惊讶道:“行凶的就是沈咏秋?”
汪银林用两个手指搓弄着那半截雪茄,疑滞地答道:“这一点虽还不能说定,但据我看来。伊即使不是实行的人,却一定是内幕中的主动人。”
“有什么根据没有?”
“我知道伊和薄一芝的交情非常密切,早已踏进了恋爱的泥潭。但那薄某方面似乎并不一心专属。我们但瞧他写给朱仰竹的一封信,语意缠绵,便可见他对于那孀妇也很有意思。这一点谅必已被沈咏秋知道了,伊怕朱仰竹从中阻梗,占夺伊的恋人,故而忍心下此毒手。你以为这推理可近情?”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理论上虽很近似,但只凭理论,未免会走入歧途。你可有什么实际的根据?”
汪银林道:“我听到那沈咏秋这一次并不是患什么重病,只是寻常的感冒,本没有请医生的必要。但伊却一定要请,并且指定要请朱仰竹,这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因为伊家里本有一个熟识的国医,名叫郑国桢。往日里每逢伊家里的人有病,总请教这郑国桢。这一次伊特意另请朱仰竹,显见别有用意。并且那朱仰竹请到以后,咏秋对待伊的态度也十二分奇特。原来仰竹开的药方,咏秋并不曾照方服药。从这两点看,咏秋请仰竹的用意不是已很显明了吗?”
我疑惑道:“你说咏秋没有服过药?但据那女仆说,咏秋在昨天傍晚也曾服过药。难道这也是谎话?”
汪银林道;“药是的确服过的,不过伊所服的只是寻常的阿司匹林。仰竹两次所开的方药,伊完全不曾服过。”
我仍半信半疑,问道:“这些事都实在吗?你怎样知道的?”
汪银林道:“一部分是从沈家的邻居一个年轻女仆嘴里查明的;另一部分就是从你们所看见的那个秃发老婆子嘴里探听出来的。这老婆子姓张,喜欢多嘴。但这些事实都是伊自己说出来的,我并不曾下什么暗示,所以一定可信。因为朱仰竹的被害,伊既全不知道,并且那薄一芝和朱仰竹有什么关系,伊也茫然无知。伊只因看见小姐花钱请了医生,却不服药,才觉得暗暗奇怪。我们若把所知道的事实互相参证,便知沈咏秋所以请朱仰竹去,实在是别有作用的。”
我寻思道:“这样说,沈咏秋对于那女医生果真有些酸素作用了。此外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根据?”
汪银林又呼吸了一会儿雪茄,才道:“据张老婆子说,咏秋两次请仰竹去,彼此曾密谈过一会儿,谈些什么,张妈没有听到。不过朱医生在第二次临走的时候,脸上似乎非常不快。从这一点上着想,咏秋所以请仰竹去,目的无非想探听仰竹和一芝间的关系已到了怎样地步;后来咏秋探听到实,也许冷语嘲讽,使仰竹觉得难堪。咏秋受了妒焰的刺激,还不肯罢休,就在昨天夜里再托辞去请仰竹。仰竹不料伊竟会有此阴谋,仍应命出去。伊得到外面,便落入预伏的圈套,随即遭害。后来他们将尸体移到仰竹家的后门外面,装作伊自己吊死的样子,无非想借此乱人眼目罢了。”
我把汪银林这一番议论细细地想了一想,觉得在理论上确很自然,事实也尽有可能,莫怪他要喜形于色,以为全案的关键已有八九分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问道:“这设计谋害的一点,你可也有没有实际的根据?”
汪银林道:“我是根据死者家里的那个蔡妈的话。”
“但沈家的那个年轻的仆妇,却不承认昨夜去请过朱仰竹。”
“蔡妈明明瞧见这女仆的。蔡妈和伊无怨,势必不会凭空攀咬。这年轻的仆妇名叫李阿凤,本是一个伶俐的人物。伊所以不认,显然想说谎卸罪。”
“虽然,你既然说那姓张的老婆子靠得住,你可曾问伊昨夜里有没有再请过朱仰竹去?”
“问过的。伊虽然也说没有,但他们既然要设计谋害仰竹,行动一定秘密,而且实行时也一定另有地点,绝不会仍旧领仰竹到沈家里去。”
“请朱仰竹的既然是那个李阿凤,阿凤昨夜里出外,张老婆子总也应当知道的啊。”
“这一节我也问过。据说伊在楼上睡亭子间里,阿凤却住在楼下。故而阿凤昨夜曾否出去,张老妈子却不知道。不过还有一点,也足以证实死者的老妈子蔡妈说的话。”
“哪一点?”
“据张老婆子说,阿凤昨天果真穿一件青布罩衫,那玄布棉袄还是今天换上去的。”
我默想了一下,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么这凶案实施地点和帮同行凶的人,也都得查个明白。是不是?”
汪银林道:“这个自然有法子查明。”
“你已有了入手的方法?”
“是。我已得到一条线索,不过急切间还不能成功,只能耐性些等待。”
“什么线索?”
“我问过那个桃源里看弄的金三。他说昨夜十一点钟光景,看见有两部空车停在弄口,一部是私家包车,一部是寻常的黄包车。他当时不知道是去请医生的,并不在意。但现今看来,这两部车子明明就是李阿凤领去接朱仰竹的。不过那包车是哪里来的,接得以后,他们又往哪一条路去,这却还待侦查。”
“这就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你自信有把握没有?”
“我已派了几个探伙往各处车行里去调查,也许可以查得那个黄包车夫。……”他瞧瞧表,站起来。“十点半了。霍先生怎么还不回来?我等不及哩。”
这时候电话室中的铃声突然铃铃地响起来。我正待起身接话,汪银林忽反客为主,丢了雪茄,抢步上前。我只得重新坐下。
不到一分钟工夫,汪银林已挂了听筒回进来。我一看见他的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先前的那种得意和自信的神气,已经完全消灭,面色忽也变成灰白。他的两目呆定,嘴唇紧闭,越显得他的下颏的阔大。他的额角上也湿津津地缀着许多冷汗。
我立起来问道:“这电话是给你的?”
汪银林不答,但点了点头。
我又问:“什么事?莫非有什么恶消息?”
汪银林期期然道:“不是。这是杨林打来的。他在验尸所里得到检查的结果,特地来报告我。”
我记得先前霍桑曾派我往验尸所去,原说或者有什么意外的发现。现在大概已经证实了。
我忙问道:“检验的结果怎么样?”
汪银林缓缓地答道:“据说死者头颈里有两条痕迹,一深一浅,伊实在是自己吊死,并不是被人勒死的!”
唉,这一个问题变化太多了!起初我认为这妇人是给人谋杀的;霍桑却说是伊自己吊死,后来他又同意我的见解,说是被人谋害的。现在法医又说是自杀,这委实太出人意外。它不但打破了银林的美妙的推理,连我也料想不到。
我又问道:“可还有别的发现?”
汪银林皱眉说:“据法医说,这妇人在未死以前,曾经受过蒙药,伊的下身还有被男子用强奸污的痕迹。伊右手的臂上有几个指爪的伤痕,也是强奸的证据。这一点实在是出我意料外的!”
对,我也不能不十二分诧异。这妇人果真是自己吊死的,霍桑最初的断语原属实在。同时伊又被人奸占过,霍桑可也看透了没有?现在汪银林的推理已经根本推翻,怪不得他要现出那种失望状来。
我说:“照这报告而论,那设计害朱仰竹的人显然是一个男子。你方才假定是那姓沈的女子,当然已不成立了。”
汪银林呆呆地站着,他的肥重的身子靠着椅背,仿佛不靠会站立不住。他慢慢地摸出一块白巾,抹着他的额角,又紧皱着眉头,一时似乎不知所答。一会儿他的神色宁静了些。他不再坐下,也不再急于辞别,只在室中踱来踱去。我很同情于他的失败,找出了一句慰藉的话。
我说:“银林兄,失败是成功之母。你用不着发愁。”他突然站住了。“不,我的推理还不能算完全失败!”
“喔?那么这男子也早在你的推理之中?”
“是。我早说沈咏秋只是主谋的人,实际动手的人一定另有其人。或者那串同行凶男子所以干那无耻的勾当,也是奉命的,目的在乎泄愤。”
“唔。论情势,这个串通的人,恶毒也不下于主谋人。这个人是谁?你可有方法查明他?”
汪银林又半晌不答,再度在室中打了几个圈子,方才立定。
他道:“眼前有两条路可以进行。一条就是昨夜去请朱仰竹的女仆李阿凤。这女仆既有说谎串通的嫌疑,从伊身上追究,少不得可以明白真相。还有一条,就是那薄一芝。瞧眼前的情形,这个人确也有明显的可疑处。”
我道:“怎么可疑?你可是说用强奸污的就是他?”
汪银林忽似定了主意,摇头道:“这句话我还不能答复。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是案中的一个要角。……包先生,此刻我不能耽搁了。少停霍先生回来,请你转致一声吧。”
汪银林走时已是十点四十五分。我等到十一点过后,仍不见霍桑回来。阳光渐渐地从南窗口里溜出去,换进来的是刺肤的秋风。我一个人枯坐无聊,心里非常纳闷。老仆施桂曾探头进来张一张,随即像怕撩动我的思绪般地退出去。我就开始默想。
朱仰竹的死虽是自尽,但受辱而死,情更可怜。据我的主观,那人用兽性欺凌这一个柔弱无助的孀妇,可恶已极,论罪比杀人的还要加等。但汪银林似乎怀疑这个人就是那个写信给死者的薄一芝,我却不敢赞同。因为薄一芝是个美术家,似乎不会有这种惨无人道的蛮举。汪银林的推理之中,另外还有一个受沈咏秋指使的实际凶手。这推理也太凭空无据,当然寻不出什么结果。我在茫无头绪之中自然又想起了霍桑。他对于这案的见解怎么样?总比我更清晰些吧?等他一回来,这个黑漆似的疑团总可以有解释的希望吧?
十二点钟了。晴天的日轮,恰正悬在天空。我才见乔装的霍桑从外面进来。我急忙立起来欢迎。他向我点了点头,神气上似乎有一种得意的暗示。这更使我格外兴奋。
他含笑说:“包朗,你等得不耐烦了吧?对不起,请你再忍耐几分钟,等我换了衣服跟你细谈。话多着呢!”
[book_title]五 不速客
霍桑有一种特技,在紧急的关头,举动的敏捷会出乎人们的意想之外。有一次我见他卸去西装,换上一身苦力装束,又用颜料涂染了脸部,前后不过二分零六秒钟。但这一天换去了袍褂下楼,足足费了十多分钟。我满望他下楼以后,就要开谈,不料他故意作难似的先吩咐苏妈办饭。吃饭时他照例不肯多说话,我只得再耐着性子。好容易等到饭罢,我看见他烧着了一支白金龙纸烟,坐到了那张藤椅上面,才禁不住开口。
我问道:“霍桑,这件事究竟怎么样?你可已得手了没有?”
霍桑微微一笑,答道:“对不起,我在答复以前,还得先问你几句。我委托你的任务可办妥了没有?”
我答道:“我本来准备往验尸所去的,汪银林忽而赶来,说他早已派了一个探伙杨林在那里,我不必再去。但那检验的结果,我此刻已经知道。”
我随把那探伙杨林在电话中的报告说了一遍。霍桑听了,只叹一口气,神气上并不显到诧异。
我问道:“这样的结果,你可是早已料到了?”
霍桑点头道:“是。我从缢痕不交的证迹上推测,固然早料伊是自己吊死的;但是我说伊是被人家谋死的,也并不冲突。因为伊所以要自杀的缘故,我当时也已猜到了七八分。”
“喔?你凭什么猜到的?”
“你想一个年轻的孀妇,深夜里被诱骗出去,一瞧那发髻的蓬乱,衣裙的参差,甚至衣纽也有脱落,当然可以假定是受了歹人的凌辱,才羞愤而死。这样,你想我就说伊是给人谋害而死,可能算得过分?”
我默然不答,但点了点头,心中又勾起一种愤慨,恨不得立即把那凶手捕住了送进法网中去。
霍桑问我道:“我知道汪银林已到沈家去探听过。他可曾发表过什么意见?”
我就把银林探听所得的情形和他所构成的推理,一层层告诉了霍桑。
霍桑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这也亏他。他的朋友们常说他不肯用脑,其实是冤枉的。他近年来在思想上确有进步。这一次他的推理虽未必中鹄,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
我乘机回到了我的原题,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你在沈家里探听的结果怎么样?”
霍桑道:“我的情报的来源和银林是相同的,也是花了代价,疏通了那个秃发的张老妈子。我所得的结果也和汪银林的大致相同,不过比较地略为详细些。”
“你瞧这张老妈子可靠得住?”
“我听伊的语气前后一致,决非伊的脑力所能臆造,也不像是背熟的故事。我也相信沈咏秋请朱仰竹去的确别有用意。我又知道昨天日间薄一芝又到过沈家,咏秋见他时的态度冷漠,彼此还曾口角过几句。这就可以证实汪银林的推理确有成立的可能。咏秋对于仰竹果真含着妒意。”
“汪银林以为案中主动的人就是咏秋。这一点你可也同意?”
霍桑呆瞧着地板上那条温州地席,又连连吐了几口烟,才道:“这个还难说,就情势上推测,银林认为沈咏秋和朱仰竹处于对立的地位,这是有可能性的,但他说咏秋就是这阴谋的主动人,未免太觉主观。若使没有事实的佐证,我还不能轻下断语。”
“你说他这个理想还缺乏事实的证明?”
“事实是有的,不过它不但不能证实他的推理,却反而和这推理相反。”
我动神道:“喔,那么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实?”
霍桑皱一皱眉,弹去了些烟灰,摇头道:“我在寻得别的线索以前,还不能说明。请你原谅。”
霍桑这一种类似卖关子的习惯,我是最不同意的。可是他的脾气,我素来知道,他既然不肯说,我也没奈何他。但好奇的火焰几乎灼穿了我的脑膜,我实在忍耐不住。
我又问:“你所说的别的线索是指什么说的?”
霍桑道:“我设想中的线索不止一端。例如那个薄一芝,就是最明显的一个。”
“这个人与此案究竟有关系没有?”
“还难说。但我觉得有和他会会面的必要,故而我已经去寻过他一次。他住在长浜路三十九号。我寻到他的寓里时,他已出外,没有见面。他有一个母亲,年纪已近六十,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妹妹。我听说他家里时常有年轻的女朋友出入。这一点也足以使我们注意。”
“这人平素的品行如何?你可已探听出来?”
“还没有。这就是我们第二步进行的目标。”
“我想这个人既然是个画师,画师的品格总是清高的,谅必不至于怎么无赖。”
霍桑把背心靠着椅背,冷笑道:“包朗,你说这话,足见你阅世的经验究竟还不够深。在这机诈相尚的乱世,尽有许多貌似高尚,或是内心卑鄙龌龊而套上风雅面具的人们,作奸犯恶的程度却比什么人都厉害。你若只凭着虚声论人,未免太浅见了。”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现在你可是就打算从这个人身上进行?”
“这个人当然重要,但汪银林此刻一定已向这条路进行,不久总可以找到他的踪迹。我还有别条线路,不妨和他分头并进。”
“那别的线路是什么?……”
铃铃铃的一串电话铃声忽把我的问句阻住了。电话是汪银林打来的,果真不出霍桑所料,他正在努力追寻薄一芝的踪迹。据他探询所得,昨夜里一芝曾经出外,直到深夜两三点钟才回家去;今天早晨,他又悄悄地出外,临行时并不说明往什么所在。因此,汪银林对于他越发怀疑,已经派了探伙,在一芝家门外悄悄地守候,预备将他捕住。他连带提起调查黄包车夫的事还没有结果。
霍桑忖度了一会儿,向我道:“这一着确有注意的价值。如果薄一芝不能充分证明昨夜里他所以深夜回家的行动,他的嫌疑当真逃不掉。”
他坐下了,跷起他的右足,又烧着他的纸烟。他的眼睛仰视着天花板,不时地眨动,眉峰也忽紧忽弛,显见他的思想正纷乱不定。
我默想霍桑方才的议论虽似近乎太苛,但社会上果真也有貌似上流的伪君子。这姓薄的表面上虽是一个美术家,内心如何正也不易猜度。他真会因着兽欲的冲动干出这种昧良心的事来吗?这人现在既然踪迹不明,是否已畏罪逃避?若使如此,汪银林还能不能把他捉住?
我们正沉默寻思的时候,忽见施桂走进来报告有客,手中还拿着一张名片。霍桑接了名片一瞧,忽而丢了烟尾直跳起来。
他叫道:“快请进来!”
奇怪,他为什么如此惊异?霍桑不等我开口,早已把那名片递给我瞧。原来那来客正是我们所惦念而怀疑的薄一芝!
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跟着施桂走进办公室来。那人身材颀长,脸形略长,一个隆直的鼻子,配着一双美目、两条浓眉,面貌果然非常美秀。他穿一套深青柳条哔叽的西装,外面罩一件淡蜜色春呢外衣,手中拿着一顶玄色呢的铜盆帽。此外那深墨绿色鲜艳的领结和光亮的黄皮鞋,都显得他的装束很入时。他走到里面,立定了脚步,一双澄澈的眼珠在我们的身上瞟了一瞟,便向霍桑弯一弯腰。
他开口问道:“足下就是大侦探霍桑先生吗?”
他的声调微微有些颤动,面颊上也露出些惶遽的颜色。他的两手都握在帽子的边上。
霍桑也回一个礼,应道:“不敢当。鄙人就是。”他露出微笑,点头向我道:“包朗,俗语说:‘说曹操,曹操就到。’那真是再巧没有!”
薄一芝怔了一怔,问道:“霍先生,你说曹操,可是指我?”
霍桑点点头。“是。我们的那位老朋友汪侦探长正急于要找你。你此刻竟自己枉顾。真是出我们的意外。”
薄一芝似乎有些着急,咬一咬嘴唇,忙问道:“汪探长?他为什么要找我?”
霍桑淡然地答道:“这一点似乎用不着我饶舌。你自己总应当明白吧?”
“可就是指宋夫人的凶案?”
“聪明人究竟不同!一语便能够破的!”
霍桑的声调既很冷峭,锐利的眼光也盯住在来客脸上。来客的面色也变异了。
他期期地说:“这——这样说,你们——你们竟疑心我吗?——那实在是冤枉的。——霍先生,你是明谅的,你得知道——”
霍桑摇摇手阻止他:“薄先生,你不用着急。我们就事实论证,决不会强人入罪。现在先见见这位包朗先生……来,我们坐下来细细地谈。”
薄一芝果真向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接着瑟缩地坐在我们的对面。我看见他的面颊绯红,呼吸也加增了速度,他的拿呢帽的右手也在簌簌地颤动,处处都显出他的内心的惶急。
霍桑婉声问道:“你此刻枉顾,有什么见教?莫非你因着人家怀疑你,要我替你辩护?”
薄一芝摇头道:“不,我完全不知道有人疑心我。我要给我的死友雪冤,特地来请教先生。”他的神态宁静了些。
“你要为朱仰竹雪冤?”
“正是。宋夫人实在是被人害死的。霍先生,你谅必早已知道?”
“不错。我们已经得到了检验的结果。朱医生实在是受了强暴的污辱,羞愤而死的。”
薄一芝一听,忽而挺直了身子,两眼大张,嘴唇紧闭,显出一种非常愤怒的神气。
他做坚决声道:“唉!……对……那一定是这个可杀的流氓!”
霍桑接嘴道:“流氓?你指谁?”
薄一芝答道:“我就指那个欺害夫人的恶徒!”
薄一芝的突然造访,已使这案子得到一种意外的开展,不料他的话又有特殊的吸引力量。我的心头怦怦然,不得不敛神倾听。
霍桑问道:“你知道这个人?”
薄一芝应道:“当然。”
“是谁?”
“孙仲和!”
这个姓名确有某种力量,竟使霍桑也同样地仰起了身子。我也益发动神。
霍桑问道:“这个人住在哪里?”
薄一芝道:“海关路松柏里,第三弄十五号。”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向我点点头。我记得朱仰竹家里的挂号簿上,果真有海关路姓孙的记录。大概就是这个人了。
霍桑又问:“你说这件事是这个孙仲和干的?有什么凭据?”
薄一芝迟疑道:“凭据我虽说不出,但我相信一定是他干的。”
霍桑冷然道:“薄先生,你总知道这件案子关系很大。你若使没有根据,怎么能够信口诬人?”
薄一芝忙道:“我不是信口乱说。因为他曾亲口向我说过,要想方设法勾引伊入彀。这个人本是一个无赖,阴谋不遂,尽可以干出这种丧良心的无耻勾当来!”
霍桑沉吟了一下,便道:“我听你的话,似乎这里面有段小小的因果。你可以说得详细些?”
薄一芝低头定一定神,才道:“我和孙仲和本来是同过学的,但因着他的行为不端,往日不大和他接近。他从小便死父母,喜欢和一般下流为伍。三年前他承袭了他伯父的遗产。他的伯父是做皮毛商的,名叫孙柳汀,很有些钱。因此仲和陡然间就成了富人。他又靠着他的律师的于企年母舅做了护身符,便益发作威作福。他并无职业,虽已娶了妻子,却仍在外面恣意放荡。他是一个急色儿,宿娼狎妓,简直无所不为。近来他看见我在宋夫人家里出进。又知道伊是个孀妇,有一天他竟向我表示非礼的意思,说什么伊的姿色不错,还说——”
霍桑忽截住他道:“慢。你自己和朱仰竹又有怎样的交谊?”
薄一芝庄容道:“伊是我的朋友宋杏园的妻子。我和伊当然也只有朋友的交情。自从杏园兄死后,伊郁郁不乐,得了肺病。我为着慰藉伊起见,不时在伊家里出进。后来我听到了孙仲和的话,当然严辞申斥,并且从此和他绝交。不料他恶心不死,昨夜里竟生生将伊害死。霍先生,这件事总要请你主持公道。”
“你只凭着这层理由,就说定朱仰竹是他害死的吗?”
“不,还有一个理由。刚才宋家的蔡妈告诉我,昨夜里宋夫人被一个姓沈的请出去的。但‘沈’‘孙’两个字,上海的口音相差不多,一定是蔡妈听错的。我又看见挂号簿上,孙仲和确曾请过两次。这足以证明他早存恶意。我相信他前两次托名医病,实际上一定是借此实施他的勾引手段!”
薄一芝的呼吸更急促了,目光直视着霍桑。霍桑抱着右膝,低垂了头,不再回答。我默念这人说的话假使不虚,的确值得注意。但从另一方面看,他或者和孙仲和有什么怨嫌,或是想借此脱卸他自己的嫌疑,那也同样有可能性。我们为避免轻信,不能不审慎一些。
一会儿,霍桑又仰面问道:“薄先生,我有一句非分的问句,请你原谅。你可曾结婚了没有?”
薄一芝的脸上红了一红,嗫嚅地答道:“还——还没有。”他顿一顿,又说,“霍先生,你可是仍怀疑我?我可以立誓,我和宋夫人的关系只是纯洁的朋友。”
霍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对不起,我再问一句。你有没有恋人?”
薄一芝又顿一顿,摇头道:“没有。”
“那么你的交识之中,除了朱仰竹以外,可有别的女朋友?”
“那也不多——没有。”
“那些平日在你家来往的女子,又是些什么人?”
“那都是舍妹的朋友。”
霍桑忽而放下了右膝,脸色一沉,突地立起身来。
他厉声道:“对不起,我的时间很宝贵,没有工夫听人家的鬼话。请便吧!”
[book_title]六 分歧的消息
薄一芝的态度又不自然了。他怔了一怔,灰白了面色,闭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他的右手中的呢帽几乎坠落,左手的手指用力在卷着他的那件蜜色春呢外衣的衣角。
他慌忙道:“霍先生,请原谅。我不是说谎,只怕节外生枝,牵累人家,所以秘而不说。”
霍桑缓缓地回过头来,向来客瞧了一瞧,仍沉着脸道:“现在你得快些说实话。”
他吞吐地说:“我——我当真有一个密切的女朋友,就是——是沈咏秋。”
“唔。你们的交谊怎么样?”
“起先我和咏秋来往的时候,咏秋也和孙仲和相识。我因着仲和的行为太卑劣,屡次劝咏秋和他断绝往来。仲和知道了,因而恨我,在外面造谣,诬我和宋夫人有暧昧关系。这实在是含血喷人。先生们所以疑心我,大概就因听信了这无稽的谤语。是吗?”
“你尽可放心,若是无根的谣言,我们决不会随便听信。但我听你的话,你和孙仲和好像本来有些怨恨。是不是?”
“虽然这样,但我方才的话并不是饰辞报怨。”
霍桑不答,在室中旋了两旋,又说:“我再问你。今天宋夫人的凶案,你是怎样知道的?”
薄一芝道:“我因好几天没有见伊,不知道伊病后曾否复原,特地到伊家去探望,不料竟得到了伊的凶信。我仔细问了一遍,便疑心是孙仲和所干。我又知道先生们担任了这件案子,故而便赶来请教。”
霍桑又突然变换一个题目。“你昨夜里可曾出外过?”
薄一芝似乎踌躇了一下,才道:“出去过的。我去送一个朋友上船。”
“这朋友是谁?往哪里去?”
“他姓刘,叫心美,昨夜放洋往法国去留学。”
“你昨夜什么时候离家?又在什么时候回去?”
薄一芝略一凝想,答道:“我出来时已经十点半光景,回到家里差不多近两点钟了。”
霍桑站住了,瞧着他道:“你离家以后可是直接去送行的?”
“是。我一直往西门外林阴路刘家去,后来就一同陪他上船;直到一点钟模样,我才和他分别回家。”
“这样说,你昨夜除了送行以外,没有往别处去过?”
“是。”
霍桑的问话又停住了。他的右手插在裤袋中,又开始在室中打旋。我一直处在旁观的地位,早已耐不住缄默,这时我顾不得霍桑先前的告诫,乘机发出了一句问话。
我道:“我们听说那位沈咏秋女士,曾经请朱医生去诊过病。你可也知道?”
薄一芝忽回过脸来瞧我,闭紧了嘴,现出疑迟的神色,接着垂落了头,却不答话。
霍桑又停了脚步,警告道:“薄先生,你不用疑虑。这句话本是我要问的,你还是实说的好。你若要守秘密,事实上是到底保不住的。”
我暗暗欢喜,这一句幸而没有问僵。我看见薄一芝勉强抬起头来。
他答道:“知道的。伊近来曾经患病,请过宋夫人两次。”
霍桑冷然道:“你知道伊只请过两次?”
薄一芝把惊异的目光瞧着霍桑,答道:“实在只有两次。霍先生,你不要听蔡妈的话。方才伊也对我说,昨夜里是平桥路的沈家请宋夫人去的。这实在是蔡妈误会的。我确实相信昨夜中请宋夫人的,绝不是咏秋,一定是那流氓孙仲和。”
霍桑并不辩驳,又说:“那么你可知道前两次沈咏秋请朱仰竹去,当真是为的医病?还是——”他说到这里,似乎故意顿住了不说。他的眼睛凝瞧着薄一芝,明明要等他自己继续下去。
薄一芝果毅然答道:“我老实说吧。咏秋也听信了仲和的谗言,疑我和宋夫人有什么暧昧关系,故而伊两次请宋夫人去,无非要探听宋夫人的口气,以证明那谣言是否实在。这回事我昨天方始知道。从这一点上更可见这流氓的造谣中伤,搬弄是非,简直是无恶不作!”他的声调又有些忿忿然。
霍桑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的底蕴,承蒙你坦白见告,大致我已经明白。这案子的罪魁究竟是谁,我想只需费些侦查工夫,总可以水落石出。现在你请回去,一有消息,我们自然会报告你。”
薄一芝立起身来,把那柳条哔叽短褂的纽子扣了一扣,又很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这时他的脸上已恢复了红润,自然得多,和他刚进来时那种惶恐急遽的神气完全不同。他取了帽子,向我们鞠了一个躬。我也立起来送他。
我问道:“你此刻可是直接回家去?”
他应道:“是。我打算先回家去一趟,然后再去料理宋夫人的丧事。怎么样?”
我道:“我听到汪探长已派了探伙在你家门外守候。你此刻虽已得到了霍先生的谅解,但这班探伙们未必会谅解你吧?”
薄一芝脸上的红色又收敛了。他惊惶道:“这话不错。霍先生,他们如果将我拘捕起来,我又怎么样?”
霍桑略一踌躇,从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用墨水笔在片子背后写了几句,随即递给薄一芝。
他道:“这一张片子暂时可以做你的护身符。少停我和汪探长接洽以后,你的嫌疑如果能完全洗刷,自然更没有被捕的危险。你放胆回去吧。”
薄一芝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方才走出去。
我禁不住问道:“霍桑,你瞧这个人怎么样?他说的话是否可信?”
霍桑走到衣架旁去,把一件灰色薄花呢的外衣和一顶灰色呢帽取下来,一边答道:“他的话有一部分已和我的推想印合。他所指出的孙仲和,本来就是我推想中的所假定的另一条线索。”
“他和孙仲和明明有争妒的怨嫌。你想他所以一口咬定了孙仲和,会不会有报复作用?”
“论他的用意,果然不能说绝对没有。但这个姓孙的究竟是个怎样人物,也确有查明的必要,我打算立刻就到海关路去侦查。假使这孙仲和真是个少爷流氓,那便确有可疑。”
“那么,你看这薄一芝本身,和这案子可是完全没有关系?”
霍桑已迅速地把外衣穿好,又拿了帽子和手杖,似乎急于要出去的样子。
他答道:“就眼前而论,我们对于此人,先须把他昨夜的行动证实明白,才可决定他有没有关系。这一着可以让汪银林去调查。回头你替我打一个电话给他,向他说明原委,免得他再把薄一芝当做唯一嫌疑的人,却忽视了其他线索,走到迷路上去。”
霍桑既出,我依言打电话到警厅里去和汪银林接洽,不料汪银林不在,我只得等待一会儿。
阳光渐渐偏西,室中却沉静无声。我在静寂无聊中,不禁又想起薄一芝来。我觉得这个人的外貌虽不像是个诈狯小人,但他的话不无有些使人难信之处。第一,他虽一口咬定行凶的是孙仲和,却毫无确实的证据。他虽说孙仲和怎样无赖,又说他曾蓄意诱引朱仰竹,但他和孙仲和既有争宠的纠葛,这话是否可信确是问题。第二,他竭力替他的意中人沈咏秋辩护,可是也拿不出实在的证据,足以证明昨夜请朱仰竹的不是沈家的李阿凤。第三,他说他昨夜里出外,是去送朋友放洋的。但那朋友既已破浪远去,若要证实他的话也非容易。我觉得这三点都有考虑的价值。但不知霍桑有什么根据,竟似乎深信不疑。
我寻思了一会儿,又打第二次电话,汪银林仍旧不在厅里。我烧了一支纸烟,没心思动笔,随便取了一本小说,借此排遣一会儿。约摸又过了半个钟头,忽而电铃大震。我急忙接了一听,恰巧就是汪银林。
他向我说:“霍先生不在吗?也好,等他回来,请你转告一声。我们已把薄一芝捉住了。”
我急忙道:“但霍桑的意思,似乎认为没有拘捕他的必要。我刚才已经打过两次电话给你。”
汪银林接口道:“知道的,霍先生的名片我们也已瞧见。但我觉得这个人有重大的嫌疑,不能不将他拘留。少停霍先生回来,请你代我道一声歉吧。”
我问道:“你凭什么证据拘捕他?”
汪银林道:“我们知道他在昨夜十点半时曾到死者那里去过。”
我记得薄一芝说过,他昨夜离家以后直接去给朋友送行,并没说到过朱家。可见这里面已经有了破绽。
我又问:“这事实在吗?你怎样知道的?”
汪银林道:“我们已经得到一个证人,是薄一芝的邻居。昨夜十点半时,他从外面回家,走到离家不远长滨路的转角上,恰见薄一芝立定了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话。那人亲听到薄一芝吩咐车夫往大通路桃源里去。因此我觉得他很有可疑,不能不把他捕住。”
“这一点他可已承认?”
“他被捕以后,我们问他昨夜的举动。他绝口不提到过朱家去的事,只说他昨夜离家以后,直接往西门外林阴路去送一个姓刘的朋友动身。但我们派人到刘家去探问,据说那刘心美的确在昨夜放洋。但在十一点钟时分,只有他一个人从家里出发,薄一芝并没去送。因这反证,薄一芝的嫌疑更不容易洗刷。”
我回想当霍桑问他夜来举动的时候,他的确曾呆了一呆,后来才说去送朋友,本来有些可疑。不料他果真说谎话骗人。
汪银林又说:“据我们料想,这件事大概是薄一芝和那李阿凤通同合作的。故而我重新往平桥路沈家去过,和沈咏秋会过面了;只因没有把握,暂时单把李阿凤拘捕。少停伊如果有确切的口供,我再来报告。”
这消息真使我又惊又喜:喜的是我本来怀疑薄一芝,他的谎话转瞬间便被汪银林证实,因这一来这疑案总可算更进一步;惊的是霍桑的观察有时也会失着,他听了薄一芝的谎话,竟信以为真。其实“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原不足为奇。霍桑自己也常承认他不是万能的,百密一疏,也往往难免。他谅必因着薄一芝自己上门,便认为他不是犯罪的人,不知就中了他的挟怨报复的狡计。此刻情势已变,他正往孙家里去调查,岂不是白白地劳神,走进了歧路上去?我若要免除他空费心力,必须把这个消息从速报告他。
我瞧瞧炉檐上的时计,已是三点三刻。我正待穿上外衣往海关路去,忽见霍桑拿着呢帽,从外面匆匆地进来。我一看见他愁眉不展的神气,并且回来得如此急促,料知他此行必失败无疑。我将汪银林的消息暂搁一搁,先问他的结果怎样。
霍桑卸下了他的灰呢外衣,耸一耸肩,失望道:“没有结果。”
“你可曾瞧见那个孙仲和?”
“没有。我到他家里时,他刚才出外。我本想混进去瞧瞧,却被他家里的一个管家的白发老仆拒绝了。”
“那么你这一趟可是完全白走?”
“这也不是。我从一个隔邻的小使女嘴里查明了几件事。孙仲和的妻子在一星期前回母家去了。他家里本有一个年轻的女仆,在女主人归宁的时候也已跟着同去。所以最近一个星期中,孙家里竟没有一个女仆。”
我暗暗点了点头,又道:“这样说,可见薄一芝的话并不实在。你不是已受了他的愚?”
霍桑走到藤椅面前,正要坐下,忽而张大了两眼,向我端详着。
他大声问道:“包朗,你藏着什么秘密?是不是有意讥笑我?”
我含笑应道:“我怎么会笑你?但我要瞧瞧你的眼力,你是不是会自己觉察你已经走错了路!”
霍桑仍挺立着,呆瞧着我。他咬着他的嘴唇,似乎很不好意思。
他急忙道:“什么?你可是已得到了什么新消息不成?”
我点点头,便把汪银林所报告的一五一十地向霍桑说明。霍桑把两只手插在他的藏青哔叽的西裤袋中,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眼光熠熠地转动着,牙尖仍咬在嘴唇,脸上的颜色也略略变异。他等我说完,才低垂了头,缓缓地坐下来。
他自言自语道:“怪事!怪事!这件事如果属实,‘人心难测’这一句老话,我又多得了一个例证。”
我说:“你看不透这个薄一芝?”
霍桑应道:“是啊。我承认我当初实在不相信薄一芝是此案的罪魁。”
“你这见解有没有根据?”
“有。第一,我瞧薄一芝的状貌态度不像是一个佻猥的无赖。但瞧他竭力替沈咏秋辩护,可见咏秋实在是他心坎中的爱人。论情,一个有人格的男子,在同一时候既有所爱,势不会另爱他女。这样,便可信他和朱仰竹的关系,的确只是纯洁的友谊。那么,他在这案子上无关,也当然不成问题。第二,我们退一步,因着那信上的语气太密切,姑且假定他们间已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但那信笺既然是从死者里衣袋中搜出来的,可见死者对于这封信并没有厌恶的表示。那么一芝即使有什么贪求,在死者似乎也有允从的可能。一芝何以如此愚蠢,竟用这种强暴的手段?而死者又何至于决然自杀?因此之故,我便假定此案与一芝无关,坦然放他出去,却不料尚有这一层曲折。……唉!人世的变幻真是不容易测度啊!”
霍桑叹一口气,把身子仰靠着藤椅的背,显示他的内心的懊恼。
我说:“这个人大概是你所说的外貌与内心不调和的伪君子一流。他因着兽欲的冲动,才不由自主地迫而出此。”
霍桑不答,摸出纸烟盒来,抽一支擦着火狂吸。不一会儿,但见氤氲烟雾笼罩了他的头部。我从烟幕中瞧去,看见他的眼光注射在地上,两道眉毛不时皱动,眉峰间出现深刻的皱纹,显见他还在那里深思。室中静寂了一会儿,我又耐不住缄默。
我道:“霍桑,你此刻想什么?你何不往警厅里去见见薄一芝,亲自去问一下子?”
霍桑抬头答道:“不。这一条路还是让汪银林一个人走吧。假使他没有走错,这一次也可以让他得一个全功。”
“那么你还在那里想什么?”我又追逼一句。
他沉吟了一下,才吐口烟说:“我起先本已另辟了一条新路,虽还没有头绪,但途径未尽,我还不愿意就此中止。刚才我听了你的消息,即使我中途折回,不敢前进。我现在回想,觉得我即使走进了错路,也须得到一个错误的实证,才能甘心。——是的,包朗,我还打算再进一步。”
“你莫非还怀疑那个孙仲和?”
“正是。”
“你刚才说孙家里近来没有女仆,但昨夜里朱仰竹却明明是被一个女仆诱骗出去的。这不是显明的矛盾点吗?”
“不错。但也有和案情符合的地方。”
“符合的是什么?”
“我知道孙仲和家里现在有三个男仆:一个是管家的白发老仆陆全,一个厨子王寿玉,还有一个是包车夫林根。我们知道昨夜里朱仰竹被诱,有一个女仆带着包车去接的。孙家既有包车,并且那包车夫林根今天偏偏告假不在。我觉得有些可疑。”
“会不会是偶然的凑巧?”
“还有呢。我已见过那个老仆陆全。这人在孙家已服务了二十三年,说话不多,很不容易向他探听。我看他是故意如此的,仿佛他预先受了主人的嘱咐,故而才深秘不宣。”
“有些人天生有寡言的脾气。你的观察会错误吗?”
霍桑喷了一口烟,摇头道:“不!无论如何,我必须和孙仲和会一会儿面,才能心死。其实这一着不单足以证实我个人的推想,也可以证明薄一芝的谎话谎到怎样程度。我们见面之后,如果觉得孙仲和的为人,并不像薄一芝所说的那么无赖,便越足见薄一芝自己有罪,才捏造了报复,为他自己脱身的地步。”
我点头道:“好,你既然有这个意念,再走一趟也没关系。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
“据那老仆陆全说,他主人必须傍晚时才回。到五点钟时,我预备再走一遭。”
“我可能和你一同去?”
“很好,你也可帮助我观察一下,这姓孙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人物。”他紧蹙着双眉,感喟似的自言自语。“我的观察力怎么会衰退得这样迅速!”
我点了点头,默然不答。霍桑的话,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不相信是衰退。因为霍桑的观察虽比我高强得多,但万一他存了成见,带了着色的眼镜瞧人,或是掉以轻心,自然也难免失察。我所以要跟他去,原想凭我的冷眼,补他的不足,以免他错误到底。
霍桑欠伸一下,又道:“包朗,你趁这空儿,打个电话问问汪银林,薄一芝和李阿凤可已有什么口供。”
我应了一声,便回身向电话室走去。
霍桑忽又道:“还有一句。他说过,他曾派探伙们去调查昨夜在桃源里口停着的那部黄包车。这一着是否也有下落。”
电话接通到警察厅里时,汪银林恰巧在办公室中。他说薄一芝始终不肯吐实,李阿凤也不承认和薄一芝通谋。伊但说今天早晨十一点钟左右,一芝曾往沈家里去过。和伊家小姐密谈了一会儿。这一点先前薄一芝也没有说明。他只说他到朱家得了凶耗,直接来见我们。我想不到这个貌似清高的艺术家竟是一个鬼话大师!汪银林又说黄包车的下落还没有报告,似乎很难调查。
霍桑得了这个回话,寻思了一下,说:“据此看来,他今天早晨到了朱家以后,又去见过沈咏秋,故而他到我们这里已在午饭以后了。”他掏出表来瞧瞧,便立起来。“包朗,我们总得去见见这个孙仲和。假使他果真毫无疑点,完全由于薄一芝的诬攀,我们也可确定薄一芝有罪,不必再仆仆奔波了。”
[book_title]七 两粒泥点
孙仲和住的松柏里是在海关路的中段。那第三弄内共有五宅两上两下的新式市房。孙仲和独家住了一宅。从石库门进去,便见铺石板的天井中停着黑漆光亮的包车,车轮上还涂着污泥。那时有一个六十左右白发盈头的男仆接应我们。霍桑说明了来意,回说主人已经回来,此刻正在楼上。霍桑就取出一张名片,叫那老仆上去通报。我们就在客堂中等待。
客堂里的器物都是红木的,磨刻很细致,式样也古旧,都不是近年的出品。正中挂一幅五尺的山水堂幅,和两壁的屏条字画,都是若干年前的名家手笔。我看对联的上款写着柳汀,时间已是三十年前。但那屋子是新造的,玻璃的长窗,广漆的地板,又有新近抹过,满目都呈着新气,不过椅桌面上都蒙着灰尘。客堂的左向有一扇西式广漆的门,直通厢房。这时那门关着,瞧不见厢房中的内容,但见厢房的朝东窗上,露着淡黄色镂花外国纱的窗帘,非常考究,便可想见里面的陈设,必和客堂中古色古香的不同。等了一会儿,我有些不耐,正怕他拒绝不见,忽见那老仆已走下楼来。
他说道:“请等一等,少爷就下来哩。”
霍桑带着笑容道:“费心,费心。但这里有些风,你能不能开了这厢房门,让我们到里面去坐坐?”
那老仆沉着的脸上丝毫没有笑容,并且静默少言,果似有一种处处戒备的神气。
霍桑见他犹豫,急忙道:“我们是你主人的好朋友。你尽管开门。”
老仆向霍桑的脸上瞅了一眼,仍不答话,似乎他主人早已和他说明。我们实在不是他的朋友。可是他踌躇了一下,仍转到里面去开门。
我们一走进厢房,才知是一个书室。书桌、螺旋椅、茶几、椅子、书橱、沙发等物,都是簇新的西式,木料也都是舶来品的柚木。书桌上供着一只银质花瓶形的电灯,盖着粉红绸的流苏罩;一个白石的裸体女像,显然是意大利雕刻品;又有一只玻璃罩的玲珑的彩色小瓷钟,都是重价的东西。一面壁上挂着几幅金框的女像油画和一张时装女子的全身肖照;靠壁放着一只青丝绒的温软的睡椅,上面铺着三个彩缎绣花的坐垫——一个紫,一个天蓝,一个黑色。睡椅一角的一个黑缎绣金的垫子底下,似乎压覆着一条深青色的毛绒围巾,因为只露出些围巾的排须。睡椅对面排着几只镂刻的椅几,几上放着一只电话机。还有一口玻璃门的有名无实的书橱,因为橱中只放着许多药瓶酒瓶之类,书本却寥寥无几。
我们俩的目光正忙着向四周瞧察,我忽听到脚步声音从客堂里踱进来。
那人身体短小,额骨小而且狭,面颊瘦削苍白,却厚厚地涂着雪花霜一类的东西。鼻梁上架着一副咖啡色玻璃的眼镜,把他的眼光遮住了。两片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唇角却做轻鄙状的垂落。当门两只牙齿是金套的,作用显然是在装饰。他的左手小指上有一只小粒钻戒,身上穿一件淡灰铁机细花棉的银鼠皮袍,配着赤金的纽子,足上雪白的丝袜,却拖着一双白缎蓝花的拖鞋。他的乌油油的长发本来是向后梳的,这时却有些蓬乱,似乎他正在楼上休息。他走进门来,站住了向我们俩微微弯了弯腰。我们也忙回身答礼。因着大家走近了,一阵浓郁的香气直扑我的鼻孔。
他先开口道:“哪一位是霍先生?”他的声音柔和清脆而有音乐意味,竟像是少年女子一般。
霍桑走前一步,应道:“鄙人便是。孙先生不认识我了吗?我在赛马场里见过你好几次了啊。”
孙仲和忽摇摇头说:“你误会了吧?我是从来不到赛马场里去的。”
僵!霍桑第一句虚冒就碰壁,第一个爆仗就不响,这一次拜访会有好结果吗?幸而霍桑的应变艺术是有独特的素养。他耸一耸肩,笑一笑,连忙改口。
他说:“唉,不错,那是我记错了。我记得在光明电影院里见过你几次。那时你还同着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孙仲和的脸上略略泛出一丝浅红,接着又摇头答道:“我记不得有这样的事,你别乱搭山头。”
这第二句虚冒已有些效果,孙仲和嘴虽不认,但他的脸色已表示出不自然。他的衣服装饰尽管富丽华贵,但模样儿似乎带几分流氓气味。薄一芝说他是一个急色儿的无赖,在我服中已不能说他是凭空捏造。这时他勉强请我们坐下。我们就在那他所坐的睡椅对面的抽木椅子上坐下来。他自己就坐在那个洒金的黑缎垫上。
孙仲和问道:“霍先生,我听说你是当侦探的。今天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公事?”
霍桑答道:“不,不是公事,我们只是友谊的造访。”
“唔?那不敢当。我想总有什么事情吧?要不然,也许请也请不到。对不起,请你快说明白。我还有事,我的舅舅于企年律师正在等我。”
“事情是有一件的,不过小得很。我们有一个朋友忽然失踪了,特地来问一声。”
孙仲和似乎微微一怔,顺着霍桑的口气,问道:“失踪了?”接着他又改口道,“唉,你的朋友是谁?怎么来问我?”
霍桑道:“伊姓朱,名叫仰竹。我知道孙先生也是伊的朋友。是不是?”
我坐在旁边,敛神观察他的颜色。他听了这句,神色上仍很镇定,但他的头渐渐地沉下去,目光似在欣赏他足上的那双白缎蓝花的拖鞋。
他摇头道:“你别挖空。我不认识伊。”
霍桑含笑道:“唉,贵人多忘事,也怪不得你记性太坏了!朱仰竹是当西医的,你怎么说不认识?”
孙仲和忽把咖啡色的眼镜移高了些,眼珠转了几转,做醒悟状道:“喔,我记起来了。不错,伊曾到这里来看过两次病。但你说是我的好朋友,叫我哪里想得起来?”
霍桑仍带着笑容道:“这个‘好’字,也许是我措词失当。但我若说伊是你的朋友中的一个,你总不能否认吧?”
孙仲和沉下了脸,摇头道:“不!对不起,伊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我只叫伊来看病,况且也不是看我的病。我和伊毫无交情。”
霍桑的嘴唇牵了一牵,把他的呢帽搁在左膝上,不即答话。我暗忖这个人的口齿当真很老辣,竟一口回绝,使人无从再说。
孙仲和反问道:“霍先生,你说朱医生失踪了?几时不见的?”
霍桑道:“就在昨天夜里。伊是被人请去出诊的,直到今天午膳时分还不回来。”
孙仲和缓缓答道:“这倒奇怪。但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你们怎么会问到这里来?”
霍桑瞧着他道:“据我们所知,伊是被一个姓‘孙’,或是姓‘沈’的请出去的。孙先生既然是伊的老主顾,故而来问一声。你昨夜可曾请过伊?”
孙仲和仍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答道:“没有。我从前请伊,本是给苡珠——我的老婆——看病的。苡珠在一礼拜前已回了娘家,此刻这屋子里没有女人,用不着请女医生。”
“那么在这最近几天中,你可曾见过朱医生?”
“也没有。我早已说过,我只请伊给苡珠诊病。我跟朱医生毫无交谊,即使在路上碰见,也不会点头招呼。”
“那么我们只能另行探访了。对不起,冒昧得很。”他像要立起来,仰一仰身子,又坐下了。“还有一句话,府上现在有几个仆人?”
“唔,有三人,都是男仆。”仲和先站起来预备送客。
“府上竟一个女仆都没有?”
“有一个的。但在一礼拜前,伊已跟着苡珠往菜市街我的岳母洪家里去了。”
霍桑答应了一声,作势要立起来的样子,眼光却仍垂注在地板上面。他的呢帽本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时他的两足一动,那顶灰色呢帽便滚落在睡椅旁边的地板上。幸亏那地板是广漆的,并且新近洗抹,丝毫没有灰尘。霍桑偻着身子,左手将呢帽拾起来,右手在那睡椅一角玄缎垫下面的毛绒围巾的排须上面指了一指。因着孙仲和立了起来,那围巾的排须又显露了。
他带笑说:“这条围巾想是尊夫人的吧?”
孙仲和回头向睡椅上一瞧,忙着应道:“是。正是。”
霍桑又鞠了一躬,便和我一同辞别出来。孙仲和拖着拖鞋,只送到弄堂的长窗门口,便点一点头,退进书房里去。我和霍桑走出了大门,忽见那先前给我们通报的老仆陆全正提着一只铅皮畚箕进门。
霍桑乘机搭讪道:“喂,你可知道你们的女主人几时回来?”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他垂着头准备进门去。
霍桑又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少爷的女朋友大概不少吧?”
陆全道:“我也不知道。”他说完,便低倒了头,匆匆和霍桑擦肩而过,一直进门去。
霍桑也不阻拦,目送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好一个忠心的老管家!”
我说:“这白发老头儿真能守口如瓶。你要从他的嘴里探听消息,大概不可能吧?”
霍桑道:“不,我并不想探消息,我只要证实他是否本来有寡言的脾气,或是他故意回避。此刻我的疑团已经解决了。”
“我看你先前的观察没有错。他像是故意回避。他的状态有些诡秘,很像是和他的主人通同的。是不是?”
“是。我也相信如此。”
我们出了松柏里,走上马路。天虽还没黑透,路上的路灯都已亮了。霍桑在海关路的转角旁边立定了。
他道:“包朗,我们要分路哩。你先回去打个电话给汪银林,叫他立刻把薄一芝放掉,好让他去料理朱仰竹的丧事,又免得叫无辜的人受冤。他若使不相信,薄一芝所负的嫌疑可由我负责。”
我惊异地问道:“你已经确信薄一芝没有罪?”
“是。我仍保持我先前的想法。”
“那么犯罪的是谁?”
霍桑不答,忽而斜目向右侧里瞧瞧。有一个穿黑衣的妇人正从我们的身旁经过,霍桑似有所顾忌。我等那妇人走远了,才继续发问。
我又问:“你可是疑心犯罪的就是孙仲和?”
霍桑只向我点了点头,似乎仍顾忌路人,怕漏了风声。
我把声音放低一些,又问道:“你确信是他?”
霍桑低声道:“是,确信是他。”
“有没有根据?”
“有。我已经知道,昨夜夜半朱仰竹曾到过他的书房里去!”
“喔?这样准确?”
“是,我相信我的观察力究竟还没有衰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通知银林,立刻把他捉住?”
“这还不能鲁莽。有一个重要的疑点,先得加以证明。现在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调查一下。”
满腹的疑团控制了我,使我没法按捺。我拉住他不放。
我问道:“霍桑,慢。你去调查什么?”
霍桑皱着眉头,似乎不愿说明。他的眼珠闪一闪,忽附耳反问我道:“你可曾见孙家客堂和书房里的地板是新近抹拭的吗?这是值得注意的。”
“唔?有什么意思?”
“把客堂中椅桌面上的薄薄的灰尘作对比,可见这不像是仆人们勤于洒扫的明证,却像是因着地板上留过什么痕迹,故而特地抹去,以防给人瞧见。你说是不是?”
“唔,是的。你想抹去的是什么痕迹?”
霍桑自顾自说:“但是书室中的睡椅底下还有一种痕迹没有完全抹去。包朗,你可曾注意?”
我瞠目道:“没有。那是什么?”
霍桑又低声道:“那是两粒圆点,各有黄豆般大,两点的距离约有四寸左右。我当时也瞧不清楚,所以故意把呢帽抛落下,俯身下去,才看见那是两点新鲜的泥渍。”
“两点泥渍?”我仍莫名其妙。
霍桑作简语道:“是。现在我要调查的,就是这两点泥点。回头见,别的话再谈。”
语声未了霍桑已急匆匆地返身向东走去。我再没法留阻,只得一个人先回爱文路寓所。到达以后。我就依照霍桑的话,打电话通知汪银林。汪银林恰巧正要找我说话。
他先向我说:“包先生,我正要报告你们,这案子又进一步了。”
我微微一怔。他莫非也已疑到了那个孙仲和,和我们走上一条路来?
我问道:“进步得怎样?”
汪银林道:“薄一芝已经有了口供。他承认今天早晨他发见凶案以后,曾去看过沈咏秋。他又承认昨夜十点半钟从他家里出来以后,果真雇了车子往大通路桃源里去过,但他还不肯承认昨夜里见过朱仰竹。”
我听他仍旧困住在那条老路上,忙止住他道:“银林兄,别多说了。你快把薄一芝释放了吧。”
汪银林惊异道:“什么?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怎能轻易放掉?”
我答道:“这一层我本来也和你同感,觉得薄一芝确有可疑。但霍桑已深信薄一芝没有罪,不能再冤枉他。你尽管把他释放,一切可由他负责。”
汪银林静默了一下,才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妨遵命。但霍先生可是另外查出了凶手?”
我应道:“正是。据霍桑的意思,犯罪的人就是海关路松柏里十五号的孙仲和。此刻他正在那里调查一种证据,不久就可以请你去拘捕哩。”
汪银林急切地问道:“那么这里面的情形怎样?你给我说一说行不行?”
我答道:“这件事我也不知底细。你不如到这里来问霍桑自己。他大概就要回来的。”
汪银林答应了,就把电话挂断。我也就静坐着等他。
六点钟打过了。深秋的天气日晷很短。残阳的余光既已没落,苍茫的暮色伸展到每一个角落,整个大地便逐渐归于沉黑。夜风又开始活动,气候也越发寒凛。我坐在电灯光下,吸着纸烟,又开始分析起这件案子来。
这案子在开场的时候,那薄一芝和沈咏秋二人本来都很有可疑。霍桑虽一度困惑,却始终保持他的想法,疑心那第三个孙仲和。现在他既已发表了肯定的意见,显见他已得到了实在的证据;否则,断不会如此冒昧。我观察孙仲和的状貌态度,确有几分“少爷流氓”的模样,但若说他就是行凶的人,我还没有把握。我不知道霍桑所得到的要证究竟有几种。他所要证实的两粒泥点是什么东西?怎么会留在睡椅底下?它和凶案有什么关系?我的默想依旧没有结果。直到烧完了第三支烟,忽听到前门开动,有人走进来。我以为是汪银林来了,抬头一瞧,进来的却是霍桑。
[book_title]八 霍桑的理解
霍桑和我点了点头,就将衣帽挂在架上,又顺手把壁上的一只提琴取下来。接着他坐在他常坐的那只藤椅上,开始旋那弦线。我见他一言不发,神色上并无表示,却又如此好整以暇,禁不住先自发问。
我问道:“霍桑,你已成功了没有?”
霍桑似乎没有听到,忽而闭了眼睛,执着弓弦,呜呜咽咽地拉起来。我没有奈何他,只得静悄悄地等他。那提琴上的声调由缓而急,琴韵有些铿锵,但很和谐入耳。他拉到入神的地方,头随着那弓弦缓缓地侧动。显示他的内心的得意。约摸两分钟工夫,琴声才戛然而止。他把琴放在藤椅的一旁,伸直了两腿,把身子仰靠大椅背。电灯光描绘出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是很舒适的样子。
我重复问道:“霍桑,你的调查工作究竟怎么样?”
霍桑随手取出纸烟,擦着火柴,一边答道:“我早已在提琴中答复你了!我拉熟的调子不多,你难道还听不出?”
我答道:“我知道你已经得手了。但这两点泥迹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还猜不透这个哑谜。”
霍桑反问我道:“你可记得今天清早死者的仆妇蔡妈告诉我们,死者昨夜里出去时本是带着一只皮包的?”
我应道:“记得的。那皮包是放医药用品的。”
“但我们只发现那女医生的尸体,并不见有皮包。蔡妈也不知道这皮包的下落。所以我们若使能够查得那只皮包,便可以连带地知道朱仰竹昨夜的踪迹,而案事也就可以解决。是不是?”
“不错,你可是已经发现了那只皮包?”
“不,还没有。”他顿一顿。“不过我虽没有亲眼看见她那只皮包,但我已经发见了那皮包到过的地方。”
“怎么?我不明白。”
霍桑放下了纸烟,瞧着我说:“包朗,你总知道任何手提皮包的底下,大概四角各有一枚圆钉,预备安放时皮包不致直接着地,是不是?刚才我在孙家书室中的睡椅底下瞧见的两粒泥点,就是从那皮包底下的圆钉上留下来的。”
“嗯!”我的疑团刺破了一个。
他继续说:“我们知道昨夜里近半夜时方才起风,气候也突然转冷。在起风之初,路上还很泞湿。所以我料想昨夜朱仰竹到松柏里下车的时候,那皮包必曾在湿路上放过一放;后来伊提到里面,进书室中去暂坐,便顺手将皮包放在睡椅底下。当初我看见那两粒泥点,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痕迹;经过一度推索,才想到皮包下面的圆钉。但我为审慎计,还不敢信以为实,故而又到桃源里死者家里去问蔡妈。果然不出所料,那皮包底下确有四枚铜钉,并且大小尺寸也完全相同。”
我又提出一个疑点,问道:“皮包底下既然有四枚铜钉,何以地板上的泥迹只有两点?”
霍桑吐出了一串烟圈,微笑道:“就为这层,当初也使我犹豫不决。其实这个哑谜说破了原一文不值。我料朱仰竹进书室中时,必曾在那睡椅上坐过,故而伊将皮包放在地板上面的时候,必是一半在睡椅底下,一半却露在睡椅外面。那时朱仰竹在那新漆的地板上面势必还留着皮鞋的足印,事后孙仲和灭迹洗抹,故而把那睡椅外面的两粒泥点一起抹去。但那椅底下的两点泥迹,一定是因洗抹的人疏忽没有注意,故而不曾抹去。因此才给我留下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我点头道:“唉!说破了果然是显明的。但当时也亏你推想得出。”
霍桑把鞋跟抵着地板,缓缓地摇动着。
他答道:“这算得什么?不过我见了这个痕迹以后,曾经用脑子想过一想罢了。”
他说到“想过一想”的字眼时,他的声音似乎加重了些。的确,“想一想”的动作是解决世界上一切问题的密钥。孟老夫子说到心的机能时,所以要大声疾呼:“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确然是有深意的。霍桑在这一切疑案上的成功,也就在肯“想”。所以这一句“想过一想”也可以算是他最得意的话。
我又问道:“你可是单凭着这两点泥点,便确信朱仰竹曾到过孙家,和孙仲和就是行凶的凶手?”
霍桑摇摇头:“不,证据多着呢。你是和我一同去的,怎么都没有觉察?譬如睡椅上坐垫下面的那条深青色的毛绒围巾,一定也是朱仰竹遗下的。当时它给那个玄缎垫子压覆了大部分,睡椅的丝绒又是同色的,所以灭迹时也给忽略过。我故意吓他一吓,他居然承认那是他妻子的东西。其实这种深色朴素的东西,绝对披不上他的漂亮夫人的娇躯。你瞧了壁上挂着的那张照片,就可以想见他的夫人的装束本是十二分摩登的。我们退一步说,就算承认这东西是他的妻子的,但围巾是发冷时方才需用的东西。我们知道昨夜的起风还是秋来第一个冷汛。他的妻子既然在一星期前就归宁了,那时的气候穿夹衣还嫌热,哪里用得着围巾?就算未雨绸缪地将围巾早就取了出来,但怎么会搁在睡椅上?又何至搁了一星期之久而不收拾好?”
我连连点头道:“对,霍桑,你的观察力还是那样的精细。你脑筋细致也的确是高人一等。但你假定这围巾就是朱仰竹的,也已证明了没有?”
霍桑道:“也证实了。刚才我问蔡妈,昨夜朱仰竹出外时肩上曾否披着围巾。蔡妈没有注意,不敢说定。但伊说伊主人果真有这样一条深青色的围巾,前几天曾取出来晒过。这已经显然了。除此以外,孙仲和的言语态度,也处处都觉得可疑。他开头就提出他的母舅于企年,分明是想吓吓人的金钟罩。你知道于企年是个包揽讼案的红律师,在一般人听了他的大名就会退避三舍。但最重要的一点,他的谈话中无心脱漏了一句。你可也曾觉察没有?”
我被他一问,一时想不出指哪一方面,呆住了不知所答。
霍桑接着道:“你可记得我问他家里有几个仆人,他怎样回答?”
我想了一想,立即醒悟道:“记得。他说他家里有三个,都是男仆。……唔,他的口气中似乎要表示他家里没有女仆。是不是?”
“是啊。你想这句话岂不是他情虚的表示?他若使没罪,我们又没有说过昨夜里去请朱仰竹的是一个女仆,他又何必多此一句?”
“对!这一句补衬真可算是‘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了!”
“是。因此,我知道他家里表面上虽没有女仆,暗中却一定有一个的。那女仆和他串通了,才能将朱仰竹骗到他家。这一着棋子,他大概预防万一事发,以便借此抵赖;或者他故意如此,目的要嫁祸于沈咏秋,也未可知。”
“唉,他的设计当真非常狡猾。但你想那串通的女仆是谁?”
“这不成问题。我们少停把他捉住了后,不怕他不肯吐实。”
我想一想,又问:“还有,朱仰竹被骗以后,怎样受辱和怎样吊死,你可也查明了没有?”
霍桑丢了烟尾,摇摇头说:“这一点也可以让他自己供出来。此外我们要知道的还多:例如他怎样移尸,那告假的包车夫林根怎样通同合作,都可以叫他自己说明。总而言之,我相信这孙仲和是全案的总枢。现在总枢的疑团既经解除,别的都可算是枝节了。”
我同意说:“不错,据我看,不但那包车夫同谋,连那老总管陆全也必串通一起。你可也赞同?”
这时前门上忽有响声,我料想是汪银林到了,忙立起来开了办事室的门。进来的果然是汪银林,他和我点点头,便很热诚地向霍桑招呼。
他说:“霍先生,我已遵命把薄一芝放掉了。你的工作怎么样?可已完全成功?”
霍桑含笑说:“是,一切都已了结,只等你来收功哩。”
彼此坐定以后,霍桑便把薄一芝的自白,他自己的侦查和在孙仲和家里发见的经过情形扼要地向他说明。汪银林听出了神,举起了夹着半撅已熄雪茄的手,连嘴都合不拢了,只有点头赞服。
他抹了抹肥胖的下颏,半喜半羞地说道:“霍先生,这件事我不知道应怎样感激你。此番若没有你领导,我既然走上了迷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头!”
汪探长的个性是爽直的,他的恭维也完全由衷。霍桑谦逊了几句,又谈到案子的本题。
汪银林又说:“还有一着,那沈家的女仆李阿凤,此刻我还没有放掉。你想孙仲和串通的仆妇可就是伊?”
霍桑又在烧一支新鲜的纸烟,一时并不回答。我觉得银林这句话很有意思,就乘机插口。
我说:“这个女仆的确是案中的重要角色。你自己可有些端倪?”
汪银林接着说:“霍先生,我们知道沈咏秋对于朱仰竹发生醋意,本是孙仲和挑拨出来的;孙仲和既然蓄意要中伤朱仰竹,原也是沈咏秋所求之不得的;因而伊借刀杀人地借一个女仆给仲和用一用,似乎也有可能。霍先生,你看怎么样?”
霍桑抽了一口烟,忽张目瞧着银林道:“银林兄,你又要回到迷路上去了。你的设想固然很美丽,但是设想没有事实的根据是最危险的。你说孙仲和同李阿凤串通,可有什么实际的佐证?”
汪银林道:“蔡妈的说话还算不得佐证吗?”
霍桑大声道:“你还相信伊的话是实在的?”
汪银林怔了一怔,惊讶道:“怎么?你说这老婆子会说谎?”
霍桑摇头道:“不是。”
汪银林更觉愕异,张开了嘴,一时竟不能回答。我也暗暗诧怪,不知道霍桑的语意含着什么神秘。
汪银林自言自语说:“奇怪!既非说谎,又不实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桑吐出了一口浓烟,说:“是这老婆子的错觉!换一句话说,蔡妈并不是故意要说谎;但所说的却只是出于伊的心理上的幻觉,并非事实。”
汪银林益发疑惑。他瞧瞧霍桑,又瞧瞧我,似乎要求我代替他找一个解释。这时霍桑忽而有一种奇突的举动。他放了烟尾,仰起了身子,从衣袋中摸出了一块白巾,突然把他自己的胸颈遮住了。
他说道:“银林兄,你今天已和我见过两次了。你可知道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
汪银林仍莫名其妙。他的嘴闭拢了,仍旧没有说话,只一眼不眨地向霍桑瞧着。他手中的那支含着装点姿态作用的久熄的雪茄也给丢下了。
霍桑又道:“说啊!你姑且说说看。这是一种实地的测验,你也可以得到一种有趣的知识。”
汪银林期期然地答道:“似乎是酱色绸的。”
“有没有花色?”
“有——有许多白色的细点。”
我虽在旁边静听,并没有处于被测验的地位,但心中也不禁暗暗地内愧。因为霍桑今天戴的什么领带,我虽和他同在一起,因没有特别留意,此刻竟也不敢说定是什么颜色!
霍桑笑道:“酱色白点的领带,我当真是有一条的。可是今天的却不是!”
他顺手把白巾放下来,露出了他的领带。那是一条暗绿色而有细黑斜线条的。汪银林又瞧瞧我,我也瞧瞧他,彼此相觑地都很不好意思。
霍桑把白巾重新藏在衣袋中,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人们的视觉本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不经意或心有所思的当儿所感受的印象,更是淡漠模糊而不足凭信。刑事心理学权威葛洛斯(H.Gross)曾举示许多采证的实例,指出司法官采取眼见证人的证语有特别审慎的必要。因为人们在匆忙或无意中所感受的印象,事后回忆,往往会把黑衣说青衣,胖子变瘦人。我还记得一个有趣的测验,测验者把一只表给四十六个受测验人看,每人限看五秒钟。看过以后,叫每一个人将所看见的表面上的景状用笔描画在纸上——那当然只要画一个轮廓罢了。结果只有一个半人的答案是正确的。大部分人都把那个罗马字Ⅵ写在下面,有几个人还把罗马字变做阿拉伯字。实际上那六点钟的Ⅵ字的地位已给秒针占去了,根本是不存在的。……嗯,你们觉得可笑吗?其实这测验我自己也实施过,委实千真万确!所以‘一目了然’是没有科学根据的,‘视而不见’才是一般的现象。”
汪银林向霍桑瞧瞧,又瞧瞧我。我也无言地回了一瞥。因为霍桑的理论是有根据的,莫说银林,我也找不出辩难的话。
霍桑又说:“银林兄,此刻你可以明白了。你和我面对面了好久,你竟没有瞧清楚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方才你猜想我的领带是酱色白点的,可见只是凭着你的记忆中的幻觉,并非事实。是不是?那么以此例彼,可知蔡妈的说话也同样是不实在的。”
汪银林顿了一顿,仍做怀疑声道:“虽然,但蔡妈说李阿凤穿的青布衣服和青莲色围身,在事实上是符合的。你怎么说——”
霍桑截住他道:“你还不明白?好,你姑且闭着眼睛,把昨夜里蔡妈所经历的景状悬想一下。第一步,伊在楼上听到有人进来和伊的女主人讲话。那时候那来客即使和蔡妈非常熟悉,但谈话的时间既然不多,又隔着一层楼,你想伊可有辨得出来人的声音的可能?第二步,伊随即下楼,看见伊的主人已准备出去,并对伊说伊要往孙家去诊病。这时候那个来请医的女仆早已退到石库门外,蔡妈在实际上并不曾当面瞧见。第三步,据蔡妈自己说,伊还瞧见那女仆穿一件深青色的布衫,加一个青莲色的围身。但朱家的大门外并没有电灯,客室中当然有灯光的。试想一个人从光亮处向黑暗中瞧察,可能够瞧得明白?并且那深青色和青莲色都是深色,更不容易分别。可是蔡妈却能够在黑暗中分别得清清楚楚,想一想这话可合得上事实吗?”
汪银林的牙齿在啮自己的嘴唇了,他的头似乎在不自主地点动,但仍没有说话。我也不由得不暗暗点头。
霍桑继续道:“据我推断,当伊在楼上听到下面的谈话声音时,至多只知道来客是一个女子,断断辨不出是谁。等到伊下楼以后,因着‘孙’‘沈’二字的误会,便抱定了成见,以为就是平桥路的沈家,那请医的也就是阿凤。因为那沈家的李阿凤曾去请过两次,请时都在日间。蔡妈都看见过伊的。蔡妈因着这个成见,便深信不疑。后来经我们向伊究问,伊要使我们坚信,才说出阿凤的衣服颜色,其实阿凤的衣色是伊前两次看见的;昨夜里伊连那女仆的衣色、面貌都没有瞧见,只凭着伊的记忆中的幻觉作用,自以为瞧见罢了。这恰像刚才你说我戴的酱色白细点的领带,理由是相同的。”
汪银林还是守着缄默。他只交握着两手,手肘支在膝上,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似在瞧地板上的他自己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心中有什么感想。
霍桑又道:“这个设想我还有佐证。试想沈咏秋两次请朱仰竹去,既不是诚心求医,却是要刺探朱仰竹的隐事。仰竹虽愚,经过了两次的试探,势必也可以瞧破沈咏秋的用意了。这样,假使沈咏秋第三次去请,伊能否绝不顾忌?即或伊另托他名,但那差遣的既然是李阿凤,时间又在寒冷的深夜,你想朱仰竹可会得一请就去,丝毫没有迟疑吗?”
这解释当真加得上入情入理的考证,我只有无条件地佩服。同时我才恍然于霍桑最初就不赞同汪银林把咏秋看做案中的主谋人,认为太主观,原因就为着他先看到了这个反证。不过当时他不肯发表。
汪银林抬起头来,叹口气说:“霍先生,我真惭愧。我在这一件案子上,着实长进得不少。”他立起来。“现在我去打一个电话,先把那李阿凤放掉,然后再去拘捕孙仲和。”
霍桑点点头表示赞同。汪银林便起身向电话室去。
我提议道:“此刻还只七点半钟,不如先去把孙仲和捕住了,再回来吃晚饭不迟。”
霍桑同意道:“也好。你如果有兴,就陪着银林兄去走一趟。”
汪银林恰从电话室中走出来。忙道:“霍先生,你再劳驾一次。我想最好我们三个人同去。万一再有什么意外的岔子,有你老人家在场,我们也可以放心。”
我觉得汪银林的建议并非多余。因为人事的变幻往往会出人意外。此刻全局虽都已结束,但在真凶就捕以前,有没有意外的岔子,这也难说。好在霍桑并不深拒,就即穿上了外衣,一同往海关路去。
[book_title]九 意外波折
我们三个人利用着汪银林的公事汽车,又得到一个谈话的机会。汪银林自悔拘捕薄一芝的事太觉鲁莽。
霍桑安慰他道:“这不能怪你。他的举动确有可疑之处,说话又吞吞吐吐。昨夜他既曾往朱家里去,却又秘而不说,就是他自取其咎。”
汪银林道:“你想他昨夜到底见过朱仰竹没有?他究竟有什么勾当?”
霍桑沉吟地说:“我不知道。但我想这一节不会和凶案有关。他不久总要来见我们,他自己一定会说明白。”
“是,他也许今夜就来看你。因为我放他的时候,曾向他说话这是你的意思,他着实感激你。”
我笑着向霍桑说:“他感激你固然应当,其实你也应当感激他指引线索的功。”
霍桑忽瞧着我问道:“你可是说孙仲和线路是薄一芝指引的吗?错了。他在这件案上虽然供给我不少材料,但那孙某的一条线索,最先我在挂号簿上早已发见,并非完全出于他的指引。须知当朱家的蔡妈说出姓沈的时候,我本也信作是一条可靠的线索。后来伊越说越真,竟把那女仆的声音衣服做伊说话的佐证,我却越听越疑,反觉得有另寻线路的必要。因为在这种情景之下,那蔡妈的视觉、听觉竟能如此敏捷、清晰,实在不能不使我怀疑。后来那姓戚的挂号先生在号簿上说出了几个人来,银林兄便躁急不耐,分明他已把蔡妈的说话认做唯一的线路。我一时还没有把握,虽不便发什么异议,但我早已存下了另辟线索的意念。”
我赔笑道:“不错,我记起来了。你当初确有过怀疑的表示。后来你一听到薄一芝说出孙仲和来,便认为印合了你的设想,因而就坚持到底——”
霍桑的一种奇怪的举动挫断了我的话锋。他的身子突地偻向汽车的窗口外望了一望,接着又退缩进来,低声吩咐汽车夫。
他说:“你把车子开得慢一些。”
当我们谈话的时候,霍桑的眼光本不时向窗外瞧视。这时不知不觉,汽车早已驶进了海关路。我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突然吩咐开慢车。我也向窗外探视。这一带路灯很亮。我发现我们的汽车距离松柏里已只三四十步光景。
霍桑又低声向银林和我道:“你们快瞧!前面不是有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子吗?我看见伊是从松柏里第三弄中出来的。伊急切雇不到车子,左右张望,神情非常慌张。……唔,很可疑!”
我们的汽车更驶得近了。那女子正迎面过来,伊的面貌我已瞧见,好像很白皙,身材相当颀长。
汪银林失声道:“哎哟!是沈咏秋啊!伊为什么到这里来?”
霍桑微怔了一怔,张口像要说话的样子,忽又忍住了不说。他的视线仍凝住在马路的侧边。
汪银林继续道:“莫非又有什么变端?……唔,这女人不能轻易放过。……唉!瞧!伊雇着一部黄包车哩!……喂,你们快下车,我跟伊去。”
霍桑立刻摇手阻止,“不!还是让我跟伊去。你和包朗兄直接进去见孙仲和。如果他还在家里,你是公务员,可以立刻将他捕住。我马上回来。……停车……喂,你们快下车!”
情势很急迫,霍桑的命令又坚决得不容犹豫。汪银林开了车厢门,匆匆下车去。我也跟着下车,向前一望,那黄包车已向南走棋盘路去。霍桑的汽车掉了头,也跟着黄包车进行的方向缓缓驶过去。
我和汪银林相视了一下,就默默地走进松柏里去。到了第三弄弄口,我看见有一副卖热白果的担子歇在那里,正在沙啦沙啦地炒白果,此外却不见一人。
汪银林低声道:“你想沈咏秋到这里来有什么勾当?”
我答道:“伊也许是来报信的。伊起先既然听信孙仲和的谗言,可见他们间有某种交情。今天你到伊家里去见伊,又把李阿凤拘了去,伊觉得风势不佳,特地通知他,也是情理中事。”
汪银林沉吟道:“对,我也正这样想。假使如此,孙仲和势必还没有逃走。那也可以免得我们多费手续。”
那条弄中本来只有五个石库门,进深不大,孙仲和就住在最末一家。我们走到了十五号门前,便停了脚步。汪银林走在前面,正待敲门,忽又呆住了。我看见那石库门的一扇上半开着,却寂无声响,门前也没有灯光。我微微吃惊,首先探头进去张一张。客堂中黑暗无光,但厢房中的淡黄色的镂花窗帘上却露着灿烂的灯光。
汪银林附着我的耳朵,问道:“里面有人吗?”
我低声说:“厢房里有灯光,可是静悄悄地,不知道有人没有。”
汪银林道:“有灯当然有人。我来试一试。”
他随把大门上的铜环拍了两拍,没有回应。他连续地击了几下,仍旧没有人答应,局势有些异样。我又探头向楼上望望,窗上完全沉黑。
我说:“不必再等,进去吧。”
我把那扇半掩的黑漆大门索性推开了,首先踏进门去。汪银林紧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进了客堂,故意把脚步踏得重些,希望有人出来接应。可是依旧没有什么声响。
汪银林高声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屋子里依旧寂静无声。
我暗忖主人即使出去了,但这里除了包车夫以外,还有一个老仆陆全和一个厨子王寿玉。他们都往哪里去了呢?我立在客堂中,四周给黑暗包围着,看不透四隅的景状,不禁有些害怕。我忽听到“啪”的一声,电灯顿时开亮,原来汪银林耐不住黑暗,已在墙壁上摸着了电灯机关。客堂中的陈设和先前所见的景状完全无异。那扇通书房的广漆门也照样关着。
汪银林诧异道:“怎么连仆役都没有一个?”
我说:“到厢房里去瞧瞧再说。”
汪银林抢前一步,握着那厢房门的西式黑钢门钮,用力直推进来。
他忽而惊呼道。“唉!这里有人的!”
我早已跟着进去,看见那厢房里面的次间中,挂着一盏白纱玻璃的电灯,灯光下面摆着一只圆桌,桌上有几只碗碟,一个人正侧伏在桌子上。我起先因那衣色不同,辨不出是谁,但走近去一瞧,一股香气直刺我的鼻孔,也不禁惊呼起来。
我道:“是孙仲和啊!可是睡着了?还是——”
我不期而然地怔了一怔,脊背上忽如被冷水浇淋。我的眼睛瞧在孙仲和的身上,也仿佛铁屑受了磁石,一时竟不能移动。
汪银林骇呼道:“不好!他已被人杀死了!”
电灯光照见孙仲和的惨白的面孔,侧面枕着两臂,伏在桌子上,闭了眼睛,仿佛在打盹的样子。他的背心上却露着一把刀柄,他当真已被人刺死了!
我定了定神,更走近一步,伸手摸摸他的额角,已经完全冰冷。我更瞧他背上的刀,刀柄是木质的,像是一种家用的水果刀,因为刀是隔着一件骆驼绒紫酱色外国缎的袍子刺进去的,故而血液并不外溢。大概刚才我们和他别后,他觉得天气转冷,故而已把那件淡灰细花锦的银鼠袍子换掉了。
汪银林搔着头皮,惊诧道:“哎哟!一案未了,一案又起!怎么得了?”
我没有话说。事情确是很棘手。在霍桑意中,虽说这个人是害死朱仰竹的正凶,已是凿凿有据,但究竟还缺少证实的手续,不料这个人忽又被杀了,加上了一重疑障!这孙仲和真是凶手吗?他自己又怎么给人杀死?杀死他的第二个凶手又是谁?这案子不是更模糊了吗?
汪银林又说:“我明白了。刚才沈咏秋不是从这里出去的吗?瞧现在的情势,这女人当真很可疑。”
我在那圆桌上瞧了一瞧,应道:“不错,伊一定到这里来过。你瞧,他们俩还像是一块儿喝过酒的。”
桌面上除了两碗四碟以外,有两副杯筷,杯中都有余酒;另外有一个三星牌子的白兰地酒瓶,瓶中的余酒也已不多。
汪银林道:“是,这里一个座位,大概就是沈咏秋坐的。我想霍先生不会放掉伊。”
我问道:“你想这事是沈咏秋干的?”
汪银林皱眉道:“眼前除了伊还有谁?”
我说:“可是他们俩既然能在一块喝酒,怎么伊又会杀死他?”
银林不回答,兀自搔着头皮。我又瞧那桌上的碗碟,一碗是红烧鳜鱼,一碗是干贝炒蛋,四只碟子中却是腊肠熏鸡、彩蛋、醉蟹,都是家常食品。
我又说:“我看沈咏秋不会干这样的事。伊如果是来通风报信的,当然没有恶意。况且伊是个女人,也不像有这样的胆量。”
汪银林摇头道:“就为如此,我相信是伊。但瞧这室中丝毫没有争斗抗拒的痕迹,就是一个明证。若不是平素相识的人,怎么能够如此?”他顿一顿,又解释他的见解,“我瞧这死人的模样,好像他先已喝了一会儿,也许已略有醉意,故而伏在桌子上休息。那女人却乘他不备,拔刀行凶,故而连抗拒的迹象都没有。”
我仍表示异议:“银林兄,你姑且不要抱定成见。我看这变化太突兀,不会得这样简单。”
汪银林又用力搔着头皮,说:“倒霉!……倒霉!此刻怎么办?你想可要等霍先生来了再说——”
我正要回答,忽听到外面天井中的石板上有“咯咯”的脚步声响,因而急忙住口。
汪银林立即高声问道:“谁呀?……霍先生吗?……这里又出了变端哩!”
汪银林的说话刚停,我猛听到外面的皮鞋声音突然急促,一刹那间又寂静无声,似乎那来人忽已退了出去。汪银林也觉得有异,急忙走出客堂,向外面追去,我也赶紧跟出来。客堂中灯光雪亮,但寂静无人。我走在门口,门外和弄中都仍静悄悄没有人。我见汪银林早已奔到弄口,向马路上左右瞭望。我正等奔出去,忽见他已经回进弄来,立定了向那卖热白果的说了几句,随即很失望似的走回孙家来。我们重新走进客堂。
他说:“这个人非常敏捷,我追到弄口时,已不见有逃走的人影。”
我问道:“你问过那卖白果的吗?”
“他说刚才看见一个穿西装戴呢帽子的少年男人,飞步奔出弄。但那人往哪一面逃去,他也不知道。”
“奇怪了!这个人是谁?他来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一听到人家的声音,忽又急急逃去?”
“我想他所以逃走,谅必就因为听到了霍先生的字样。……唔,我刚才委实太鲁莽!我不该说什么变端不变端。”
“但他一听到这话便逃,也足见得他情虚心慌。”
汪探长同意说:“不错,这样看,这个人也许和这案子有些关系——”
嘀铃铃……嘀铃铃……
书室中的电话响了。汪银林错愕地瞧我。我不发一言,急急赶到书室里面,拿起了听筒。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
那女子问道:“仲和,是你?”
我大吃一惊,心头突突地乱跳。这分明是一个难得的线索。但我怕露出真相,一时不敢答话,却又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怎样应付伊呢?在情急智生的情势下,我接连在话筒中咳嗽了两声,故意嗄着声音。
我答道:“是我啊。你哪里?”我又夹杂了一声咳嗽,接续道,“对不起,我有些伤风。”
那女子道:“刚才你还好好的,怎么会伤起风来?你的声音都哑了!”
事情太危险,伊可曾瞧出我的破绽?汪银林已经跟进来。他张大了两目,举起右手,像要接取我手中的听筒,我不放手,他就把耳朵凑近来。
我冒险地说:“是啊,我即刻换一件衬衣,冻了一冻,不知怎的竟咳起嗽来。但你是——”
女子接口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
我勉强应道:“当然听到出!但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打来。你——”
女子道:“你岂不知我家里没有电话?自然是借打的。我问你。你的主意已打定了没有?”
什么主意!我怎样回答?我若说定了,定的是什么主意?伊如果再问,岂不是仍旧要露马脚?这一种疑惑的意念在我脑中只略一盘旋,我已勉强定了主意。
我含糊地答道:“已差不多了,可是还没有十二分妥定。”
那女子道:“怎么?还没有妥定?嘿嘿!”一声冷笑。接续的语调也冷峭得多了。“仲和,你要是再推三阻四,那你真是要讨苦吃了!现在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件事外面侦查得很紧急。你要是真个不依我,我只需轻轻一句话,那便够你受用!”
哎!有些意思了!伊分明带着挟索的口气。银林向我扮个鬼脸。我向他点点头,又咳嗽一声。
我顺着伊的语气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喂,我看我们两个再细细地面谈一下,总可以圆满解决。”
伊道:“还要面谈?干什么?我早已说过,干脆的两句话。你能答应万事便安全;不答应,就等着看!”
我假作恳求道:“喂,你不能再略为通融些吗?”
对方的声音很坚决:“不能!你自己既然反反复复,我也当然不能通融。要是你减少半个钱,不是生意经!你快自己定当!”
我又连咳嗽了两声,应道:“好,好,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就完全依你吧。喂,此刻我不便出门,你自己来拿吧。”
听筒中静一静,我把听筒紧贴着耳朵,斜着眼角瞧瞧银林。银林的眼珠乱转,嘴唇也在牵动,约摸过了五秒钟,声音又来了,可是已婉和了些。
“你已经预备好?”
“是,预备好了。”
“可是全数?”
“你尽可放心,绝不少你一个钱。”
又顿一顿。我觉得我的心房在胸壁上乱撞。回音又从听筒中波及我的听觉。
“那么此刻你家里有没有别的人?”
“没有,只有我一个,你立刻就来。”
“好,你可把后门开着,我就来。”
“嘀嗒”一响,对方的电话挂断了。汪银林吐出一口气,挺直了身子,拍拍我的肩。
他说:“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机缘,我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朱仰竹案中的人物,对于这件新案未必有什么关系。伊还没有知道仲和的死耗哩。”
我点头道:“是。无论如何,这女人如果真会来,多少总可以给我们一些光明。”
“对,我去开后门。”
汪银林走向后面去。我走到厢房中的睡椅前坐下来。汪银林也立即回进书房里来。
他惊疑道:“后门也虚掩着没闩,不知道是谁开的。我想——”
“慢!”
这时我听到前门口又有脚步声进来,忙打个手势,叫汪银林不要再叫喊,只静止着等那人进来。
[book_title]十 分工
这一次进来的是霍桑。他踏进了书室,一看见次间中孙仲和的模样,也不禁惊骇地愣住。他的临事不乱的定力是够人佩服的。这时候竟也动摇了!他走近去瞧一瞧,摇摇头低声惊呼。
“坏了!坏了!”
我忙把我们发现的经过和那电话中女子的话,一件件向霍桑说明。霍桑把两手插在外衣袋中,呆瞧着桌面上的死人,随即低了头走向书室部分来。
银林问道:“霍先生,你看怎么办?”
霍桑伸出一只手扬一扬。“我不知道。我想等那个打电话的女子来了再说。”
我问道:“你想伊是个什么样人?”
他答道:“或者就是和孙仲和通同的人。”他顿一顿,又说,“伊大概看见朱仰竹的凶案已经发作,特地来敲诈他。”
汪银林问道:“可会是那个沈咏秋?”
霍桑摇头道:“不会。”
我也问道:“刚才你跟沈咏秋到哪里?”
霍桑道:“伊坐了车子一直回家。我在外面候了一会儿,不见伊重新出来。……不会。打电话的决不是伊。就电话的语气,也明明不是……包朗,你应付得非常得当,我想伊一定会来。”
霍桑重新走近孙仲和的尸体,俯首查验。他又细瞧那两只酒杯和两双象牙筷,接着他挺直了腰,把手摸着下颏,他的眉峰也蹙紧了。
他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他回头低声问道:“你们进来时,除了这死人以外,有没有别的人?”
汪银林答道:“没有。但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男子,进了门忽又退出去。”他把追寻不着的情由说了一遍。
霍桑显然很注意,但只点点头,仍默不发言。
汪银林又说:“据我看,这个忽进忽退的男子很像是——”他说了半句,眼睛向霍桑注视着,咽住了不说下去。
霍桑问道:“你以为是谁?”
汪银林直说道:“我觉得这人也许就是薄一芝。你可赞同?”
霍桑仍不答话,忽摇手警告道:“且住。外面有人来哩。”
我以为来的是那个打电话的女子。可是我听到响动的是前门,不是后门。
霍桑抢先出去,高声叫道:“陆全,你回来了?”
有一个人应道:“正是,先生,你白天已经来过了啊。此刻可是少爷约你来的?”
霍桑随口应道:“是的……你出去干什么?”
那老仆道:“少爷叫我去叫菜。大概就是请先生你的吗?”
我悄悄地走到通客堂的门口,看见那白发老人手里拿着一些零钱和一张小纸,一起放在客堂中央的红木方桌上。霍桑正注视着他。
霍桑问道:“叫菜怎么不打电话?要你去?”
老人道:“那是棋盘路中段的一爿小菜馆——福兴馆,没有电话。少爷爱吃他们的辣椒鸡片,常叫我去叫。”
霍桑将小桌上的小纸取起,瞧了一瞧,问道:“这菜单是谁写的?”
老仆眨了几眨眼,疑惑道:“自然是少爷写的。他——他此刻可在里面?……先生,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你别管,但据实回答我,这菜单可是他今天写的?”
“自然。”
“菜呢?”
“我和那菜馆伙计一同来的,他在后面,我走得快些。少爷呢?他在里面吗?这个找钱我要交回他。”
霍桑直说道:“你主人已被人谋杀了,在厢房里,你进去瞧吧。”
那老仆“突”的一跳,抬头向霍桑瞧瞧,又瞧瞧书房门口的汪银林和我,他随即慌忙奔进厢房里来。他向死者瞧了一瞧,便纵声骇叫。
他连哭带颤地说:“哎哟!谁杀死少爷的啊……你们——你们究竟是些什么样人呀?”
前门又“呀”地推开了,外面果然有一个送菜的人进来。霍桑忙奔进来止住老人的号哭,似不愿使这凶耗马上传扬出去。那送菜的从提篮中取出了四色汤炒,放在客堂中的方桌上,回身便去。我们也不留他。霍桑将老人拉到书室中,扶他坐下来,又用温言竭力安慰了一番,又说明我们都是侦探,接着才问他经过的情由。
老仆停了一停,才收泪说:“少爷起先独个儿喝了几杯,忽又开了一张菜单,叫我出去叫菜。他说他约一个朋友到家里来吃夜饭。我出门时他自斟自酌,原是好端端的。谁知只在这半个钟头中,竟会被人谋死。侦探先生,少爷究竟是谁杀死的?”
霍桑道:“我们还不知道。现在向你查问,就要查明那个凶手。我问你,你出去叫菜的时候,屋子里可是只有你主人一个人?”
老仆点点头。
霍桑道:“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厨子吗?他到哪里去了?”
老仆道:“寿玉在六点钟时,听到家里有人来通报,他的儿子害急病,他马上赶回去了。”
“唔,真凑巧!……王寿玉住在哪里?”
“他家住在南市王家码头九十号。”
霍桑在纪事册上写了一笔,又问:“今天可有什么人来看过你的主人?”
“没有——但——但在我出去叫菜时,少爷说他正等一个客人来吃饭。”
“他可曾说这客人是谁?”
“这倒没有。”
“在晚膳以前,有没有人来过?”
“自从你们两位先生去后,没有别的人来过。”他低了头做追想的样子,又道:“哎,我记得你们走了不久,有过一封挂号信来。……唔,还有人打来一次电话。”
“哪里打来的?”
“我不知道。不过我看见少爷接了电话以后,脸上好像不大快乐。”
霍桑想了一想,又瞧着桌子,问道:“你出去时,这里既然只有你主人一个人,那么桌子上的杯筷一副还是两副?”
老人又垂着头追索的样子,缓缓说:“我记得只有少爷的一副,那另外的一副,一定是客人来了以后,少爷自己添的。”
“那么你出去时走的前门还是后门?”
“我是走前门的。”
“你可记得那时候后门是不是闩着?”
“当然记得,那是我临走时亲手闩上的。”
汪银林忽从旁接口道:“但我们进来时,后门已经开着,可见有什么人从前门进来,却开了后门出去。”
提起后门,使我记起那打电话的女子。我听听后门方面,仍寂静无声。
我不禁自言自语:“伊怎么还迟迟不来?”
霍桑不答,但继续向老仆道:“陆全,白天里我问过你几句,你似乎有些故意守秘。现在你若要为你主人申冤,应当实说才是。你主人究竟有没有女朋友来往?”
老仆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你要原谅我。我吃少爷的饭,不能不顾全他的名誉,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可顾不得了。……先生,是的,少爷外面的姘妇很多。近来有个叫阿采的女人,也常到这里来,伊还时常在这里过夜!”他的末一句声音减低些,眼角又向次间方面掠一掠,仿佛还怕那死人听见了发火。
霍桑忙道:“竟有这样的事?你主母怎么肯容忍伊?”
陆全摇头道:“不,少奶是不知道的。少奶常常回娘家去,阿采就乘空溜进来,来时总在深夜,少爷也瞒着我的。”
“他既然瞒你,你怎么会知道?”
“那是林根告诉我的。他只要几杯酒下肚,便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可知道阿采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每一次阿采来时,总是林根用车子去接的,你问林根便知道。”
“林根不是今天请假吗?”
“正是。
“他有什么事请假?”
“我不知道。”
“那么你姑且把他的住址告诉我们。”
陆全道:“林根是江北人,住在闸北宝善路的一家理发店楼上,他家里还有一个嫂子。”
霍桑回转头来,低声向汪银林道:“这个包车夫很重要。请你立刻把他捕来才好。”
汪银林答应了,便摸出日记来记录地址。
霍桑又问道:“陆全,还有一着,昨夜里阿采可曾来过?”
陆全摇头道:“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因为昨夜我睡得很早。”
霍桑道:“那么那位朱仰竹女医生昨夜十一点左右曾到这里来过,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老仆连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先生,昨夜里朱医生当真来过吗?”
霍桑点点头,不再答话。接着,他引耳向后门方面听听,又回身向着汪银林说话。
他低声道:“现在我们应分头进行,事毕后在我寓里会集。”他走到餐桌旁去,又在桌面上瞧了一瞧,又回头说:“银林兄,你把这里的凶刀、杯、筷等的要证收拾好,再派人来看守尸体,等明天一早送到验尸所去检验。然后你赶紧去找那个包车夫林根。我打算马上去见见沈咏秋和薄一芝。”
汪银林应道:“好,我觉得刚才逃出去的男子一定是薄一芝。”
我问道:“有什么任务我可以担任?”
霍桑道:“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等那个女子来。伊是个要角,一定有消息。”他瞧瞧表。“唉,八点半了。伊不会不来吧?——包朗,我走了。你还得在这里仔细搜寻一下,看有没有关于案情的证据。譬如他刚才接得的那封挂号信,或者与案子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他说时他的眼光向书桌上瞟了一眼,忽又失声呼道:“哎!这里还失窃呢?”
我和汪银林都呆住了,不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
霍桑接续道:“包朗,瞧,书桌上不是少了两件东西吗?一只彩色小瓷钟和一盏银质的古瓶台灯,不是都不见了吗?”
我回头一瞧,先前见过的书桌上的那两种东西,此刻果然都已不见,只有那个白石女像和那玻璃的钟罩还留在桌上。
汪银林皱眉道:“凶案中还夹杂窃案,那正是越来越糟糕!”
霍桑紧闭了嘴唇,交抱了两臂,把目光向四周流射,接着他回头来附着汪银林的耳朵说了几句,汪银林点点头。于是我们便分头办事,霍桑先出去。汪银林随打电话报告警厅,又打发陆全到菜市街洪家去报告仲和的妻子。我也就着手搜寻。
我先在死者的衣袋中搜摸,除了钥匙、钱夹、烟盒、打火机一类的常用品以外,没有端倪。我又开了那书桌的抽屉,细细地搜索。一会儿,警厅中已派了两个探伙来。汪银林把凶刀、杯、筷等证物点交给一个探伙,又吩咐另一个姓毛的小心看守。他自己便也匆匆出去。但那个期待中的女子仍没有来。
我在书桌抽屉中寻了好久,只发见了几张摩登女子的照片,没有来往的信札,也不见有关系的文件之类。我寻出了几张孙仲和写的平剧的唱句,字迹潦草而拙劣,和那菜单中的完全相同。后来我又在壁角里发见一堆纸灰,已成了粉屑,瞧不出什么字迹。大概他接到那封挂号信以后,便将信焚毁,故而已寻觅不得。睡椅上的那条深青色的毛绒围巾已经不在黑垫底下,两粒泥点却还留在睡椅下面。我空劳了一阵,没有结果,又坐等了一会儿,那约会的女子终于不来。我料想这里面一定已出了岔子,与其枯坐等待,不如回寓所听听霍桑的消息。我向那守尸的姓毛的探伙接洽了几句,叮嘱他如果有女子到来,可将伊留住,或有别的消息,可打电话通知。于是我就从孙家里出来。
我回到寓中,霍桑还不曾回来。但据施桂转言,汪银林已打过电话来报告。他已派人到闸北林根家里去探问过了。昨夜里林根不住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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